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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沈新月站在樓梯拐角處,雙手還死死揪住自己衣領,指骨用力到發白,渾身緊繃艱難維持現狀,似乎稍有松懈,下一秒就會碎裂成塊掉落得滿地。

    從始至終,江有盈冷心冷面,完全無動于衷。

    擦身之際,沈新月控制不住去牽她手。

    “對不起,我不拍了,是我錯了,在你明確表達不愿意面對鏡頭的時候,我不應該那樣為難你。”

    她可以服軟,完全沒問題的。

    江有盈沒有立即甩開。她微偏過臉,臺階上比沈新月高出大半個頭,長直的睫完全遮擋眼睛。

    “你沒錯,是我的問題,我反復無常,陰晴不定,對自己缺乏基本的認知,你換個人喜歡吧,你值得更好的。”

    話落,擦肩而過。

    指尖溫度流失,沈新月心臟猛烈一抽,她被風吹起的碎發像刀片割過眼皮,淚水難以抑制地流淌。

    渾身血涼透,沈新月身體一軟,險些從圍欄跌落,幸而江啟明快跑上樓及時拉住她袖子。

    “嘟嘟姐。”江啟明抱住她腰。

    二樓走廊盡頭傳來用力摔門聲,帶得整棟樓房都跟著一顫。

    “我沒事。”沈新月扶著圍欄坐在臺階上,“緩緩就好了。”

    江啟明把手機在大腿上擦擦灰才遞過去。

    沈新月按了好幾下開關鍵,沒反應,吸吸鼻子,搖頭表示算了,“反正也沒什么人聯系我。”

    可偏偏在丁苗告訴她,支付軟件解凍可以重新使用的這一天,她準備開啟生活新副本學習新技能的這一天,她決定再多給江有盈一些時間和愛的這一天……

    “可能真是我自作多情。”沈新月手背胡亂抹臉,沒什么事情好做,只能一遍遍嘗試重新開機。

    江啟明坐在她身邊位置,隨身小包里摸出紙巾,給她擦臉擦手。

    她雙手握住冰凌,試圖將其暖化,或許還是有些效果的,分不清是誰的眼淚順著手腕滴濕了毛衣袖口。

    躲在樓梯拐角等她們吵完架的客人終于敢冒頭,說“不好意思”,要下樓去外面吃晚飯。

    江啟明率先起身讓道,是上午在走廊跟沈新月打過照面的女孩,她走出幾步回頭關切道:“你沒事吧?”

    沈新月腦袋往懷里藏了下,搖頭,江啟明擋她面前,“謝謝你的關心,她沒事。”

    不好在這種時候多留,女生點點頭,“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人走出院門,沈新月站起來拍拍屁股,“我回去了,讓客人看到,隔天說不定發在網上吐槽,說住民宿遇見女同性戀吵架,到時候害她被八卦……”

    她不喜歡鏡頭,應該也不喜歡被議論。

    江啟明牽起她手,“我陪你。”

    她們一起去了沈新月的小房間,沈新月坐在床邊上個月江有盈給她買的短毛地毯。

    回到熟悉的小窩,心安不少,沈新月記得更早之前,她跟江有盈討論房間布置,她夸她審美獨特,江有盈立即在網上下單如臺燈地毯之類,說軟裝才是家的靈魂。

    ——“你也布置一下自己的小房間。”

    現在好,她給她布置好了,然后把她掃地出門。

    “手機好像真的壞了。”江啟明自責,想給她買部新的,但道理上來說,應該是誰摔壞誰負責。

    沈新月把電腦抱出來,“沒事,我還有這個可以玩,你想玩游戲嗎?”

    江啟明搖頭說“不玩”,“那你還想建號拍視頻嗎?”

    “拍——”沈新月不哭了,用力點頭。

    “這世上可拍的東西那么多,又不是只有她,而且我媽是導演,我覺得這方面我應該是有點天賦的。”

    鍵盤上敲敲打打,觸摸板滑來滑去,結果建號第一步卡在登陸驗證碼。

    手機壞了,沒辦法接收短信。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聲,江啟明拿出自己的手機,“先把卡換下來,你登錄,買新手機之前先看教程學習剪輯吧。”

    她說得有道理,沈新月“嗯”一聲,又忍不住抽搭一下。

    “小孩姐,你真的冷靜又聰明,你以后肯定超厲害的。”

    “我現在就超厲害的,不用等以后。”江啟明小大人似摸摸她頭,“你也不要對自己這么苛刻,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如果是我自己遇到這種事情,也會犯傻犯迷糊,揪住人家問個不停。”

    “那你覺得她迷糊嗎?”沈新月把卡換進小孩姐手機,驗證碼登錄網頁。

    “指定迷糊,只是比你會裝罷了。”

    江啟明憂愁嘆氣,“但我管不了她,她沒你那么好相處。”

    身邊有人陪著說話,沈新月狀態沒有繼續惡化,“我就是因為太好相處,才人人都欺負我。”

    “如果是有良心的人,這樣欺負你一定非常愧疚。”江啟明說。

    頓了頓補充,“而且正是因為你人好,我才會來安撫你,因為你值得。再看江有盈那張臭臉,誰敢靠近她。”

    “她愧疚嗎?”沈新月手懸在鍵盤,目光穿透屏幕。

    獨坐在房間小沙發,江有盈說不太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覺。

    只能采取排除法。

    生氣?當然不;怨恨?她心中無恨。

    那當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反應,或許來源一種心靈深處的自我厭棄。

    她表面看起來干脆又爽利,腰桿挺直,走路大步生風,用很多技能武裝自己,可以不再為錢發愁。

    可骨子里,驅動力并非對幸福的向往,而是恐懼。

    煙燙的疤,刀切的口,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留下的滿身淤青從未痊愈,皮下早就生瘡流膿。

    再近,就要暴露了。

    獨坐在房間小沙發,目光環視,沈新月不在,又無處不在。

    門口有她進房間要換的拖鞋,墻上掛有她大紅顏色粗線針織外衣,床頭是她喝水的杯子,手邊是她最近在看的書……

    還有氣味,即使閉上眼睛也無法忽略的氣味。

    那是一種踏實穩妥的木質香,像用了幾十年的老檀木柜子,她穿過的衣服,躺過的床都會沾染到。

    隨空氣進入口鼻,吸入肺腑,劇毒無比,點點腐蝕血肉。

    江有盈不敢保證今天這場鬧劇沒有一丁點試探的成分,但不完全是。

    如果沈新月早晚知道她惡貫滿盈,劣跡斑斑,到時說什么“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那不如她主動揭開自己丑陋刻薄的一面。

    至少不會被傷,也不會再次成為被拋棄的那個。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這種落差是你自己腦補過多造成的。”

    ——“你心中那些高尚品格其實跟我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現在你知道了,我是個爛人,問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可我一直這樣。”

    很長一段時間的半軍事化管理,讓她沒有在這些問題上花費太多時間,她的自律規范常常使她心虛,也確實在無形中減少許多消耗。

    十分鐘后,江有盈調整好情緒,去隔壁院子,進廚房把還沒解凍的肉扔微波爐。不管怎么說,飯還是要吃的,結結實實挨過餓,她從不在這方面委屈自己。

    江啟明下樓,站廚房門口,手摳著門框看她,喊了聲“媽”。

    菜刀拍蒜,江有盈置若罔聞。

    晚飯沈新月沒下樓,江啟明拿個大碗菜飯各裝一半,外婆什么也沒問,卻什么都知道,朝前努努下巴,“你媽廚房冰箱里有可樂,給你嘟嘟姐拿一罐。”

    江啟明把可樂和飯一起端上樓,沈新月又不免想到跟江有盈見面第一天,被人家整蠱,可樂噴得滿頭滿臉。

    “你喝吧。”她興致不高,嘗出飯菜是江有盈的手藝。外婆年紀大了,炒菜鹽味比較重。

    江有盈還跟沒事人一樣跑來做飯呢,這心理素質,她自愧不如,連跟人同桌吃飯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沈新月發現自己習慣以逃避解決問題,要么就裝傻充愣。

    大概是十歲生日那年,她真真切切體會到逃跑帶來的好處,她逃離了那個陌生女人和曾經稱作父親的男人的家。

    逃避確實有用,而且這世上大部分的問題其實都沒法解決,逃離暫時讓心靈獲得安定,讓翻滾的情緒平息,不是壞事。

    沈新月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填食,直到碗底空空,她發現自己胃口還挺好,接過江啟明遞來的剩下半聽可樂,慢慢喝完。

    “今天我陪你睡覺吧。”江啟明說。

    沈新月應了聲“好”,倒在地毯,江啟明伺候她吃完飯把碗收走,甚至在晚上洗完澡以后,把她脫下來的臟衣服拿到樓下塞洗衣機。

    “你人好好。”沈新月開始有點過意不去,后來轉念一想——母債女償,天經地義。

    “我一個人也無聊。”江啟明把手機語音助手喊出來,定鬧鐘,一會兒下樓去晾衣服。

    “太婆喜歡打牌,雖然很好玩,偶爾我也需要安靜。”

    她真是滴水不漏。

    “那……”沈新月一歪頭,樂了,“你媽肯定更無聊。”

    她聲音哭得有點啞,但不耽誤幸災樂禍。

    無聊嗎?不知道,但落差感必然存在。

    房間很空,少了個人在耳邊嘰嘰喳喳,江有盈確實不太習慣。

    由奢入儉難是必然,但也算不了什么,以前比現在更慘的時候不是沒有,她人生中最不缺的就是失去。

    小狗抱枕重獲恩寵。

    她探身取來小沙發上那本書,不當心,紙頁中有蝴蝶般的花瓣翩然落地。

    江有盈下床彎腰撿起。

    山茶和梔子,書頁中失水褪色,紅褐像舊衣服上一塊干掉的血印,繭黃更多是植物本來的苦澀。

    脫離枝干,沒有養分供給,花朵不復曾經的芬芳美麗。

    沒心思看書了,書簽放回去,江有盈關閉臺燈倒在床,臉埋進枕頭。

    起初,那人的氣味還十分濃烈,足夠平緩心亂,欺騙大腦,漸漸氣味變淡,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地面凝結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正持刀悄無聲息靠近……

    “誰?!”江有盈立即翻身坐起,抱枕抵擋身前,單膝觸地,跪姿防備。

    她明知道什么也沒有,眼前那黑影卻愈來愈近,刀刃閃動著鋒利的光。

    從墻壁和床鋪生長出無數手臂,握住她的腳踝,壓在她肩膀,將她雙手反剪身后。

    甚至扯拽了她的頭發,迫使她身體后仰把脖子亮出來,便于利器切割。

    不服,不愿,從心臟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她掙脫束縛。

    “啪——”

    臺燈打開。

    魑魅魍魎皆退散。

    小房間明亮溫馨,四周是她熟悉的床、沙發,大大小小的柜子,風格清新的掛畫和復古樣式的碎花墻布。

    如經歷一場惡戰,江有盈脫力躺倒,大口呼吸。

    她不能再關燈睡覺了,沒人保護她了。

    在這個本該失眠的夜,因為手機摔壞,也不好一直抱著電腦影響小孩,沈新月被迫早早進入夢鄉。

    可她頭還是很痛,睡著也痛,醒來披衣走出房間,看到隔壁樓小露臺上一片絨絨的暖光,有些意外,甚至是竊喜。

    她很愿意看到江有盈哪怕只有丁點的不良反應,那失去的痛苦就不是她獨自承擔。

    說是報復的快感并不準確,沈新月自認是個善良的人,她希望她好,但別太好。

    晚安吻沒有了,睡覺只能夾住抱枕,醒來枕邊摸空,沒人送沒人等,也沒人隔一個小時打一個電話,說“我好想你”。

    下一秒,她聽見夜色中響起極細微的腳步聲,心里正暗暗緊張,那人猝不及防,出現在視野。

    款式肥大的粗針織外衫,也遮擋不住的高挑瘦削。

    沈新月定住,她也剛巧轉頭望來。

    平靜的心再起波瀾,沈新月很沒出息想,如果江有盈動打招呼,她會回應。

    不單回應,可能還要抓緊機會多說幾句。

    但幸好沒有。

    星星燈組成一條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銀河。

    片刻失神,她已經消失不見,像一場短暫而美麗的夢。

    杏仁核不語,只是默默消化垃圾情緒,沈新月早起感覺神清氣爽,前天發生的事情完全忘記,昨天發生的事情忘記了一半。

    直到看見床頭柜上摔壞的手機。

    心無端抽痛一下,一種強烈的迷茫將她包裹,世界空蕩蕩好像只剩她一個,她好無助,好難過,像舞臺聚光燈下的演員不能沒有觀眾,她迫切需要江有盈,想要她溫柔含笑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柜子里翻出一件很久不穿的連衣裙,洗漱后對鏡細細描畫臉蛋,沈新月下樓,直奔隔壁小院。

    她提裙上樓,穿過走廊,進入辦公室,抬手敲響里間那扇房門。

    “篤篤篤——”

    一秒、兩秒、三秒……

    半分鐘過去了。

    無人回應。

    沒關系,沈新月離開辦公室,走廊盡頭拐個彎,去后面小露臺。

    撥開三角梅繁茂枝葉,她看到房間窗戶大開著,內里卻空無一人。

    沈新月直起腰,清冽的晨風中慢慢冷靜下來。

    回房間,她換回往常工作喜穿的T恤和肥短褲,江啟明剛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眼睛。

    “你去找我媽了。”

    沈新月點頭。

    “她走了嗎?”江啟明打了個哈欠。

    沈新月再次點頭。

    江啟明下床開始穿衣服。

    沈新月回頭,“我是不是很賤吶?”她還化了全妝。

    “你好漂亮。”江啟明答非所問。

    突然失去所有力氣,沈新月倒在床上。

    沒躺太久,她快速起床喂雞,拆換床單整理房間,趕在下一批游客入住前,小院里外打掃干凈。

    中午外婆做飯,江有盈沒回來,沈新月吃完立馬接待客人,爬樹摘櫻桃,余下的果子洗干凈給外婆熬果醬。

    剩下的時間,她把自己放逐在荷塘邊那座小亭。

    于是,不免想起跟江有盈在荷塘邊發生的很多。

    想起她軟軟亮亮的眼睛。

    ——“為此刻,為與你。”

    這座小亭子是江有盈專門為她建的,雖然那女人嘴上借口說什么賣涼茶,秀坪這樣的小地方,又不是國家5A,恐怕白送都沒幾個人光顧。

    沈新月沒有自夸,起因是她有次趁著下雨跑來荷塘,說想看雨打荷葉,沒過幾天江有盈就買來木料找工人搭建。

    所以,即便挨過她兩次巴掌,還常常被她指著鼻子罵,沈新月從來沒跟她較真。

    塘里的荷葉長了一米多高,花苞也竄起好多,再過兩三天就能摘花去賣。

    江啟明手里捏一柄吃冰淇淋剩的小勺,靠岸她伸手能夠到的地方,把粉紅色福壽螺的卵挖到水桶里。

    她還帶了網,漁網能打撈的成螺也撈起裝桶。

    “別傷感啦!”江啟明回頭大聲喊:“來撿螺,然后弄死,超爽的。”

    她正拿手機拍,說這也是素材。

    沈新月讓她別拍了,“你把我素材拍走到時候我拍什么。”

    “戀愛日常。”江啟明頭也不抬說。

    “搞笑呢,到時候又得買新手機。”

    沈新月沒好氣,“而且人家都跟我分手了。”

    “誰讓你非跟她拍了。”

    江啟明擠眼,“天涯何處無芳草。”

    “可我偏偏獨寵她一人。”沈新月接下句。

    鴨子是放養在荷塘里的,吃害螺,可害螺學精,爬到荷葉桿高處產卵,不能放藥只好人工干預。

    沈新月把岸邊那艘小船拖下去,帶上江啟明,一個掌舵,一個清卵,到接近晚飯的點,水桶裝滿。

    “本是打算休息。”沈新月渾身汗把衣裳濕透,草帽戴久了,腦門上一圈印子。

    “哈哈——”

    江啟明伸手去摸,“好像緊箍咒。”

    沈新月撩起衣服擦汗,內衣露出來也無所謂,她如今隨性得很。

    江啟明伸手給她揉揉,“其實我是不想讓你一直難過,找點事情做嘛,等我去上學你只能獨自面對了。”

    “那等你上學我也康復了。”沈新月拖著小船上岸,放回鴨棚,用油帆布蓋著。

    至于桶里的福壽螺,她們在村里打聽,誰家正裝修房子,討些生石灰,在荷塘附近挖個土坑,丟進去燒。

    江啟明為了拍視頻賺流量,準備十八般兵器,什么花露水啦,風油精啦,鹽啦,甚至還從小安那要了些咖啡渣。

    “這一期,我已經想好標題,叫殺死福壽螺的一百種方法。”

    江啟明挑了幾只大螺出來,準備采取不同的辦法弄死。

    沈新月指指點點,“這也沒有一百吶。”

    江啟明“嗯”一聲,“有些杠精觀眾會產生跟你同樣的疑問,這樣我的評論就會變多。而且有沒有一百種根本不重要,標題本來就是為了吸睛。”

    還能這樣!

    沈新月拱手,“受教了。”

    想想不對,“我才不是杠精呢,我那是嚴謹!”

    “杠精都這樣美化自己。”江啟明說。

    暮色漸晚,小河水潺潺如灑金,踩著夕陽蹦蹦跳跳回家,小院里已經有人在等。

    沈新月笑容僵在臉上,接過江啟明手里的水桶和漁網,要放去雜物間,江有盈從桌邊站起,“等一下。”

    “我來。”江啟明進雜物間放了東西,立即跑去樓上。

    手指有點黏,回來路上沈新月又買了根雪糕吃。她低頭不敢看,洞洞鞋兩邊蹭得有點臟,滿頭汗干了濕,濕了干,頭發都變澀,臉上妝全花,小腿上還有一道不知道在哪兒劃的細長口子,已經結疤。

    相比,江有盈有時即便剛從工地回來,也不過肩頭和鞋面一點灰,干凈又體面。

    “賠你的手機。”她伸長手臂,遞來牛皮紙袋。

    熟悉的音色,沈新月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對她保持平靜,手指揪緊兩邊褲縫,“我沒有讓你賠。”

    “對不起。”她說。

    “你沒做錯什么。”沈新月抬臉快速沖她笑一下,“是我,不識好歹,明知道你不高興還非往上湊。”

    視線短暫交匯,她眼中的平靜又讓人心頭一陣痛。

    偏有人不怕痛,把手指上的倒欠皮一條條撕下來,沈新月眼珠機靈靈,如果有鏡子她會發現自己現在笑得特別不值錢。

    “其實今天早上,想跟你道歉的,但我起床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拿著吧。”江有盈手往前遞了遞。

    沈新月接過紙袋,是她喜歡的牌子,去年九月的新款,另有幾個手機殼。

    “這么多!”她語調拔高,“鎮上有專賣店嗎?”

    “去了趟市里。”大概是受到感染,江有盈淺彎一下嘴角,“多幾個殼你換著用,也是不確定你喜歡什么樣的。”

    “那開車要很久。”沈新月把牛皮紙袋抱在懷里,心里酸酸脹脹,“你好好。”

    她不記仇,忘性大,心想吵架鬧分手是情侶日常,差不多得了,別死揪著不放,江有盈一大早開車出去給她買手機,好辛苦的,她還跟她置什么氣呢。

    “謝謝你。”沈新月上前摟住她胳膊,沒通知任何人,決定跟她和好。

    第52章

    櫻桃果醬灶臺上熬煮半日,咕嘟著密集的絳紅色小泡,酸甜香飄出窗欞,小院空氣甜蜜。

    江啟明從二樓“蹬蹬”跑下,沖進廚房踮腳往鍋里看。

    外婆關火,小鍋端起放到一邊,“晾涼裝進玻璃罐子里,你走的時候記得帶上,做飲料也行,抹面包片洋人吃法也行。”

    “好!”江啟明用力點頭。

    她兩只大眼睛同時往窗外斜,“她們應該是和好了吧?”

    外婆哼聲:“管她們的,小年輕一天天都吃飽沒事干,鬧來鬧去不知道珍惜,等著看吧,會有她們后悔的時候。”

    江啟明抓抓臉蛋,“那我咋辦呢,想辦法幫幫她們。”

    外婆說沒事,“都得鬧,不鬧好不了,必經之路。”

    沈新月親親密密摟著江有盈胳膊,本來還打算親她一口好好感謝感謝,下午在荷塘弄得滿身臟,沒好意思,怕被嫌棄。

    她洗完手坐到大樹底下拆手機,臉上笑藏不住,也不想去藏,歡喜得不得了。

    開機一系列流程結束,她率先打開相機舉著滿院子拍,鏡頭晃過那道細長人影,飛快捂住,“我還沒開始,只是聽說這個型號拍攝質感特別好,在試。”

    江有盈掃她一眼,“你想拍就拍吧。”

    “我不。”沈新月狂搖頭,捧著手機趕緊跑回來套上殼。

    “這個型號換我自己肯定舍不得買,我買普通的就行,再摔真會心疼。”

    她兩只手摸來摸去,“貴個幾千塊手感真不一樣吼!”

    她發現她跟江有盈都是花錢方面對別人比對自己大方。這幾天她請江啟明吃了好多零食,還去小安店里喝咖啡,平時對自己從來沒舍得呢。

    江有盈手機也挺舊了,有次搬貨,不留神手滑,落地玻璃尖尖角戳在她大腿根,要不是手機剛好揣在那擋著,她肯定受傷。

    手機被戳彎,壞雖是沒壞,音量鍵不太靈敏,這次去市里,順道的功夫她也沒給自己換。

    沈新月說“謝謝”,數不清多少遍,“手機我很喜歡。”

    雖然本來就該她賠。

    可怎么說呢,也用不著買這么好的。

    有三輪,有皮卡,有挖機,有店鋪,有民宿小樓,聽江啟明說,市里還有全款買的房子和兩三間門面。

    這女的富得流油啊。

    沈新月自己歪個腦袋在那琢磨,就沖她兜里那些錢,也該和好!而且她人還長得那么漂亮,脾氣差點怎么了?誰沒個脾氣。

    “昨天是我不對。”江有盈小桌上放了車鑰匙,沈新月對面坐下。

    沈新月搖頭,笑容燦爛,“沒事,我沒放在心上。”

    江有盈默默盯她幾秒,目光探究,眉間少許困惑,言語上沒有表露。

    許久,她輕點頭,“那你能想通最好。”

    “想通了呀!”沈新月聲音脆脆的,“我昨天晚上就想通了,半夜睡不著爬起來看見你在走廊,還想跟你說話呢,后來你回屋,我想今天再說也不遲。”

    沈新月后來想起,當時江有盈身上好像穿著她的紅色針織衫,那必然是晚上睡不著睹物思人吶。

    嘴上不好意思說,悶騷女人是這樣。

    沈新月這人一向大方,擺擺手,“你不用愧疚,我沒放在心上。”

    行吧。

    江有盈點點頭,“那你好好生活。”

    “我一直在好好生活,我今天下午還跟星星去荷塘里抓福壽螺。”沈新月低頭繼續擺弄手機。

    “這份工作……”江有盈想過她可能會辭職,“看來你很喜歡。”

    “喜歡呀,累是累了點,比坐辦公室有意思多了,還能鍛煉身體。”沈新月對著手機包裝殼拍了張照片,準備到時候發給丁苗看,叫她羨慕死。

    桌上有茶具,江有盈持杯淺抿,心里說不上為什么,有點酸酸的。

    這么容易就放下了,還是她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沒那么深。

    江啟明趴在窗戶那看,撓頭,“太婆,我怎么覺得哪里怪怪的。”

    有了感興趣的事,即便和好,沈新月也沒像從前那樣,連體嬰似整天掛在江有盈脖子上。

    江啟明在,她不用刷碗,洗完澡拿著手機回房間,先下幾個游戲來耍耍。

    江啟明干完活上樓,換了鞋進屋,“你不找我媽呀。”

    “陪你吶。”沈新月正玩賽車,盤腿坐在床上跟著扭來扭去,“你媽又不會跑,你過幾天就得回去上學了。”

    江啟明想想也是,爬上床把腦袋擱在她大腿,“那我們說定,當一輩子好朋友,就算以后真和我媽分手,也別跟我斷聯。”

    “沒問題。”沈新月保證。

    喜新厭舊是人之本能,江有盈想明白這點,心里并沒松快多少。

    有些生活上的小習慣短時間無法糾正,午夜夢回時,她手臂還會下意識往回縮,只是身邊并沒有人枕著她胳膊睡覺,她不會感到酸麻。

    臂彎霎時一輕,失重感來襲,她驚醒,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有耳鳴感。

    臺燈光亮透過紗帳,稍緩解恐慌,她望向四周,那個持刀的黑影并沒有出現,也并不應該出現。

    他憑什么來索她的命?他本就該死,那把刀早就割斷了他的脖子。

    按開手機,凌晨三點,料定自己難以入睡,也不想再睡,江有盈起床洗涮。

    她換好衣服拿上車鑰匙準備離開時,寂靜的夜色中忽然聽見哪里有人在喊,不太確定,暫停腳步等待。

    不是她的錯覺,沈新月散著頭發從隔壁小院跑出來。

    “大半夜你去哪兒?”

    “你怎么*還沒睡。”江有盈皺眉,新手機就那么好玩。

    睡前江啟明嚷嚷餓,她們去村口吃了些烤串,“太飽太咸,一直睡不踏實,剛從衛生間出來,正好看到你。”

    鄉下的晚上還有點冷,她抱著胳膊,“你不會現在就出去干活吧?天都沒亮。”

    是打算這么敷衍,但怎么想都不合理,倒顯得她拐彎抹角不坦誠。

    江有盈只能實話實說,“去看我媽。”

    “現在?”沈新月懷疑目光,低頭看了眼手機,“凌晨三點。”

    她是真的很喜歡她的新手機,半夜上衛生間也帶著。

    江有盈閉眼,點頭。

    “那你等我,我回去穿件衣服。”沈新月轉身往回跑,“我陪你一起。”

    涼拖鞋吧嗒吧嗒來,又吧嗒吧嗒走,小巷寂靜,一輪完美的滿月懸掛蒼穹。

    江有盈猶豫要不要趁機偷溜,長影在青石板小路徘徊數次,直到沈新月重新出現在面前。

    她穿了條長褲,睡裙沒脫,外面套一件連帽衛衣,“回到秀坪以后,我很少這么晚出來了,凌晨三點去爬山,感覺還怪有意思的。”

    “好吧。”江有盈雙手插兜,率先幾步在前領路,“你不覺得無聊就行。”

    是的,應該是這樣,沒錯。

    分手后繼續做朋友,當然沒問題,兩家離得那么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翻臉對大家都沒好處。

    秀蘭,啟明,還有啟明太奶,包括沈碩和柳飄飄,這么多人難道以后都不聯系了?

    江有盈意味深長看她一眼,不愧是當過大老板的人,心理素質就是好。

    沈新月奇怪摸摸臉蛋,“有東西嗎?”

    “有。”江有盈回答,充滿了虛偽。

    沈新月趕緊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扒著臉路燈下細看,“沒啊。”

    “美貌與智慧。”江有盈淡聲。

    沈新月笑,終于舍得把手機揣回兜,上前挽了她胳膊,“你這張嘴,倒是難得說幾句好聽的。”

    分手以后,她們似乎比以前更親密了,江有盈兩手插兜酷酷地走在路上,心想。

    月光像融化的銀箔鋪滿山路,輪胎碾壓過山石,發出細微咯吱聲,江有盈把皮卡停在半山腰,車門“砰”一聲,驚飛林中夜鸮,它們撲簌著翅膀飛遠。

    “多少年沒見這么好的月亮了。”

    沈新月跟著下車,不覺困倦,甚至還有點興奮,“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起床上廁所,看到院里一片白,把全家都喊出來,說‘下雪了下雪了’。”

    “你不都在房間里上廁所嗎?”江有盈奇怪,“直接尿的。”

    “才不!”沈新月輕輕打她一下,“我那次沒有啦——”

    “反正,我始終記得那天,月亮白得像下雪,我怎么都不肯相信,院子里跑來跑去不肯睡覺,做夢一樣。”

    江有盈從后備箱翻出一盞露營燈,試了試發現沒電,只能放棄。

    沈新月晃晃手機,“有電筒,林子里照明應該夠了吧。”

    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歡她的新手機,江有盈笑笑,“走大路,繞點,月亮足夠。”

    樹梢殘影掠過她高直的鼻梁,沈新月牽起她手。

    江有盈身體僵硬,欲掙,又釋然,“你怕黑?”

    “誰怕黑?”沈新月反問。

    她笑容狡黠,“看得出來,你這兩天睡眠很差哦。”

    離了我,誰還把你當孩子寵呢,哼哼。

    不敢動了,乖乖給她牽,再說,朋友之間拉拉小手不算越界吧?

    “我睡眠還好。”江有盈狡辯。

    “那你凌晨三點跑出來干什么?”

    沈新月彎腰去看她臉,“沒躲在被窩里偷偷哭吧。”

    “吃撐了。”江有盈胡扯。

    沈新月晃晃手臂,沒戳穿。

    還能為什么,肯定是想她想的唄,孤枕難眠,寂寞空虛。

    她打定主意多晾她幾天,長長記性。

    山上的大路,其實就是村民上山采茶和摘蘑菇走出的土路,比林子里的小路稍寬敞些,一路沒什么遮擋,只是多繞個四五百米。

    月亮好,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她們一路并肩而行,別人墳頭上走過,也不覺得害怕。

    “你覺得這世上有鬼嗎?”沈新月晃晃手臂,看到墓碑上久遠的刻字,不由產生聯想。

    這是她們第二次談論起這個話題,江有盈跟之前在河邊的態度截然不同。

    “如果有,也是人心里的鬼。”

    “你心里有什么鬼?”沈新月隨口。

    外公走的時候她還小,這種事她心里一點概念也沒有。

    “索命鬼。”江有盈彎腰撿了塊石頭握在手里,掂量幾下,扔到林子里。

    “誰會來索你的命?”沈新月皺眉。

    江有盈沒有回答。

    槐花開了,枝頭如覆雪,風中滿是香。來到樹下,江有盈松開手,雙臂展開,環抱大樹。

    沈新月學她動作,從另一面抱住大樹,摸到她手,緊緊牽住。

    江有盈掙了一下,沈新月沒松。

    “干嘛。”江有盈臉貼著樹干說話,聲音散在風里。

    “好好玩!”沈新月大叫。

    好玩是吧,江有盈反握住她手腕。

    于是,等到沈新月玩夠想松手的時候,掙不開了。

    “你干嘛呀——”她笑著問。

    “好玩。”江有盈學她。

    行,沈新月心說你行,重新牽住,“那我們就一直捆在這里,直到天荒地老。”

    “好啊!”她高聲:“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說話算數嗎?”沈新月問。

    她果然愛我。

    “不算。”江有盈立馬翻臉。

    沈新月“呵呵”,口是心非,愛慘了。

    結束玩鬧,她們并肩坐在樹下,沈新月衛衣帽子被夜風吹得鼓起,聞到她身上苦苦的橘子花香,還有青草的澀,槐花的甜。

    江有盈側臉在月下呈現出冷玉質地,長睫投下的陰影神秘又溫柔。

    “我以前在農貿市場打工,殺雞。”她忽然說起過去。

    噪鵑啼叫,像嬰兒的嗚咽,沈新月連呼吸都緊繃,生怕打擾她。

    “初中最后一個學期,準備升學,我不打算讀了,離開學校,滿街亂逛想給自己找個活兒干。”她繼續道。

    “家里沒錢了嗎?”這是沈新月唯一能想到的。

    江有盈搖頭,“有錢,但我不想用他們家的錢,我想賺錢帶我媽走。”

    沈新月明白了,那時她媽媽已經改嫁,她不愿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江有盈低頭揪了片酢漿草葉子,在指尖揉碎,酸澀汁液染綠指甲。

    “她不聽我的,她寧愿受罪。”

    沈新月輕輕握住她的手,月光在交疊的掌紋間流淌。江有盈轉過臉,“她當初聽我的不就好了,我現在很厲害對吧,不上學照樣賺很多錢。”

    “你很厲害。”沈新月一直覺得她很厲害。

    “她不聽我的。”江有盈重復。

    她終于開始講述過去,這非常難得,沈新月回家,把她那天說的話腦海中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好多東西,越要用越是找不到,不需要的時候,它倒是自己冒出來了。

    時間,耐心。她心情愉悅,終于等到了不是。

    假期最后一天,清早就有半數客人退房離開,學生倒是輕松,趕上周日江啟明還能多留一天,明早劉武來接,下午送她回江城。

    沈新月忙完坐院里休息,有個主意在心里繞來繞去,繞了好幾天,今天終于下定決定——她想準備一場正式的表白。

    “好啊好啊!”江啟明躺床上舉雙手雙腳贊成。

    午后陽光潑得滿世界亮堂堂,江啟明拉著沈新月跳上電三輪,后車斗蒲團上打盹的野貓嚇得一激靈,正驚恐扭頭四望,車子“咻”地彈出去,胖貍花四條腿倒騰飛快,翻過車圍欄,空投進不知道誰家曬辣椒的竹簸箕。

    “鮮花,蛋糕,氣球,再點上幾根紅蠟燭,還要啥?”沈新月掰著手指頭數,又擔心太俗。

    江啟明忙著開車,臉朝向沈新月,眼睛看路,“年紀越大越喜歡俗的,你看我媽柜子里那些花睡衣。”

    沈新月一拍腦門想起來,“她還有好多花內褲。”

    江啟明大笑,“她悶騷得很!”

    是的,沒錯,是這樣,她悶騷得很,心口不一,瞞天昧地。

    一大一小,密謀串通,鮮花裝點餐桌,樹上掛彩綢,小院里扔得滿地粉紅氣球。外婆打完牌回家,疑心走錯,傻傻撓頭,門口直轉圈。

    江啟明趕緊把外婆拉回來,院門關上,“嘟嘟今天要表白。”

    外婆“嗷嗷”點頭,“我說呢,弄得花里胡哨的。”

    暮色將最后一縷霞光吞沒,彩燈在樹梢亮起,江啟明耳朵貼著門縫,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連連招手,“來了來了!”

    沈新月躲在角落,捧花的手汗涔涔,膝頭蹭了又蹭。

    江有盈推開院門的剎那,氣球瀑布傾瀉而下,江啟明蹲在門口,拉響禮花炮,五彩紙屑紛揚如落雪,落得她滿頭滿肩。

    “滿滿!”沈新月從葡萄藤架后跳出,短裙俏皮,妝容精致美麗,雙頰飛紅。

    江有盈視線定格在她的臉,隨后橫掃過小院,桌上未啟封的蛋糕盒停留幾秒,眸子迸發出短暫光彩,似那晚的明月,卻又立即被烏云遮蔽。

    她好像沒什么反應,沈新月有點失望,還是堅持把花束遞向她。

    “送給你,滿滿。”

    江有盈平靜對望,沒有接過,“這是做什么。”

    “送給你。”紅玫瑰熱烈純臻,代表愛情,沈新月嘴角的笑凝滯半秒,已經懂得。

    這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了,再看不懂人家臉色,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但她還是決定把過程走完。

    深吸一口氣,保持笑容,沈新月調整好音色。

    “總覺得我們之間的開始不夠正式,所以特意準備了今天這些,想讓你開心,也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尤其那天,我們在山坡上,你告訴了我過去的一些事,我很高興得到你的信任,所以想再加深下我們之間的關系。”

    “加深?”江有盈狐疑挑眉。

    沈新月保持捧花姿勢,不動。

    “起初我對你確實更多是依賴和崇拜,但愛不正來源于此嗎?我想了解你并不單純是因為好奇,因為我愛你,我喜歡你,我也渴望能回饋你的關心體貼,想跟你長長久久在一起,給你溫暖。”

    她完完全全表達了自己的心,整個胸膛卻被苦澀占據,聲音也失去了勉力維持的最后一絲故作輕快和甜美。

    江有盈神態愈發沉靜,甚至是冷漠,“沈新月,你是不是搞錯了一件事,我們已經分手了。”

    手臂發酸,沈新月有些握不住花了。

    “我沒有搞錯。”

    她只是自欺欺人,單方面跟她和好,大概是嫌自己死得不夠透,休息幾天攢夠力氣搓了個狠的。

    很奇怪,沈新月還不太傷心。

    意料之中,她買花的時候就想到了,等待老板包扎花束時也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她就是想問個清楚,“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嗎?我為你準備的這些,你的心一點波瀾也沒有嗎?”

    “很無聊。”江有盈答得干脆。

    天色完全暗下來,樹梢彩綢隨風飄動,黑影遮擋,她的臉半明半暗,情緒難辨。

    手臂脫力,沈新月泄氣后退,手指仍倔強不肯松,指腹扎進花刺,細微痛感也在某種程度讓她保持清醒。

    “那我們之前算什么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苦衷,我說過我可以等,你一次又一次推開我,但我知道那都不是你的真心,所以還在……”

    “你覺得你很了解我嗎?”江有盈打斷。

    她周身散發出強烈寒意,尖銳話語和疏離態度豎起防備的高墻。

    沈新月頭破血流,撞不開一絲縫隙。

    “如果你不愿意讓我了解,那我永遠也不會了解。”

    “我不需要誰來了解我,我不是沒滿月的小孩張嘴只會要奶喝,我現在有能力抓住我想要的一切!”

    江有盈音調驟然拔高,憤懣到極點,旁人口中的“愛”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羞辱。

    江啟明弱弱喊了一聲“媽”。

    她胸口劇烈起伏,雙拳緊握,克制著。

    花束掉地,沈新月搖頭,明白了,“我的愛對你來說,或許是一種負擔。”

    “沒錯。”江有盈轉過臉,逼近她,目光淬毒,“你的愛如果只是這滿地氣球和紙片,那我只能將其歸類為垃圾,廉價又可笑,你們城里人玩的那套我根本看不上也不需要。”

    沈新月確實想不到更有創意的點子了,她認為她們之間最重要的是坦白和溝通,氣球、鮮花和禮炮,是為了活躍氣氛,引導她打開心扉。

    臉蛋因羞憤而極速漲紅,沈新月咬唇,雙眼茫然睜大,無從辯駁。

    眼淚無知無覺,布得滿臉,她還在嘗試最后的努力,“那么,那天晚上,你為什么答應讓我跟你去看媽媽。”

    “不是你死皮賴臉纏著我的嗎?”江有盈滿臉奇怪。

    “我對你好,不過看你可憐罷了,你那時候樣子有多糟糕自己沒忘吧。”

    小院寂靜,如同死去。

    “對不起。”手心胡亂抹臉,顧不得睫毛糊掉,粉底脫落,心痛到難以呼吸,沈新月連續后退,直到抵墻,終于找到一個支撐點,不至于倒下。

    她緩緩滑坐在地,把自己團成小小一只。

    “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會纏著你了。”

    第53章

    “不合適。”江有盈說。

    然后撂下滿桌鮮花蛋糕,瀟灑走人。

    她還說,你是新月,代表希望、純潔和新生,新月在天,滿月在渠,你我本就云泥之別。不合適。

    沈新月很想問問她,憑什么滿月在渠,誰告訴你,誰規定的滿月在渠。

    但都不重要了,她說在哪兒就在哪兒。

    沈新月蹲坐在葡萄藤架和東廂房之間的夾角,眼淚怎么抹也抹不盡。

    她本就情感豐富,心思敏銳,短視頻刷到傷感的BGM搭配矯情文案,都能莫名其妙紅了眼眶。

    沈碩說,她天生該吃演員飯,但她沒有選擇那條路。

    又一次人生的至暗時刻,沈新月想,如果當時乖乖聽從媽媽的安排,她或許就不會經歷這些,她的眼淚可以發揮出更大的價值,而不是此時此刻,自哀自怨。

    不過就剛才那番對話分析,江有盈明顯比她更適合當演員。

    多會演!

    是了,事到如今,沈新月還是沒辦法真正去恨,也不會輕易相信她嘴里那些刀子樣的話。

    回顧她們過去的點點滴滴,江有盈并沒有對她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她把她從鄉道上接過來,帶她洗澡,給她買咖啡,提供事業和金錢支持,幫助她度過那段最為黑暗的時期。

    是滿月,皎白的月光,記憶深處童年那雪般純潔的月光,許多年后奇跡再臨,浩浩灑滿心田。

    沈新月始終記得她的好,所以才會幾次三番不管不顧迎頭往上撞。

    “嘟嘟姐——”江啟明兩只小手搭在沈新月膝蓋,“對不起,今天沒有幫到你。”

    深吸氣,讓大腦充氧,沈新月搖頭,“不關你的事,是我太不自量力,還麻煩你跟我一下午在鎮上跑來跑去。”

    “我陪你,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雖然我們認識才幾天,還有就是,我也希望媽媽能好好談一場戀愛。”

    江啟明拿紙巾給她掖掖下巴掛的淚,試圖安慰,“而且我媽這人……欸,以前也不少人跟她表白,她還動手呢。”

    沈新月聽劉武說過,“那我還得感謝她手下留情了。”

    江啟明晃晃她腿,說“不是啊”,“她就是別扭。”

    “不重要了。”沈新月無力道。

    江有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沒興趣再探究,都不重要了。

    外婆房間里還藏了捆仙女棒,如果一切順利,她會用打火機點燃,雙手揮舞著走到她們面前,說幾句吉祥話。

    現在顯然是不需要。

    外婆打開門走出來,去廚房把燒好的啤酒鴨熱熱端上桌,“先吃飯吧。”

    啤酒鴨是沈新月做的,網上搜的教程,因缺乏經驗,前后忙活快兩個小時,每一個步驟都不敢落下。

    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江有盈,她很聰明也很勤快,不懂的都可以學,別嫌棄她。

    擦干臉上的淚,沈新月回到飯桌,再傷心再難過,飯總是要吃,蛋糕也照切不誤。

    還有,她其實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自己。

    只是情緒低落,狀態頹萎,難以自控,眼淚滴落在蛋糕上的紅色玫瑰裱花,血一樣流。

    她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塞,沒有浪費一口食物,回到房間,肚子撐得要爆炸。

    五分鐘后,她跑進衛生間,抱著馬桶把胃吐得干干凈凈。就像她跟江有盈的這段感情,眼睛看到了,嘴巴嘗到了,最后卻什么也沒剩,水一沖“嘩啦”就瞧不見,流進下水道。

    正對應江有盈口中的“垃圾”。

    “砰——”

    “砰——”

    江啟明把氣球扎爆,小院滿地紙屑打掃干凈,沈新月站在二樓,看樹梢上掛的彩綢被風吹落,一切慘淡收場。

    這天晚上,江啟明陪在身邊,沈新月狀況還好,只是不時埋怨說“你都不幫我”。

    小孩姐很無奈,“她是我媽嘛,我怎么管得了她。”

    沈新月說,你罵她呀,你說,江有盈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江啟明說你咋不罵,沈新月說當時太難過忘記了。

    江啟明說她不敢罵,又問:“你敢這么跟你媽說話?”

    沈新月想了想,“我都是用頭撞墻。”

    江啟明嘴角抽搐,“你還不是跟我一樣窩囊。”

    眼淚潤濕鬢角,沈新月翻身抱住枕頭。

    “我是窩囊廢。”

    江啟明第二天上午走了,不想跟那人碰面,沈新月沒去送,手機上說“再見”。

    [還有一個多月我就放暑假了。]

    [乖乖在家等我!]

    江啟明叮囑。

    沈新月又哭又笑,咋跟小孩姐談上似的。

    [等你。]

    之后幾天,沈新月每天躺在房間,除了喂雞掃院,連樓都不下。

    外婆給她送飯,她根本沒胃口,不想讓老人家擔心,強忍著不適吃完,幾分鐘后沖進衛生間吐掉。

    她就是難受,在家不需要非逼著自己堅強面對,一個星期下來,臉都尖了。

    無聊,但什么也不想做,刷手機,孤獨無助時瘋狂在網上給自己算命,生活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對未來充滿惶恐,只能求助玄學,尋找心理安慰。

    要等多久運勢才會上升,關于愛情那個人會不會回心轉意?

    那人做錯了事,傷害了別人感情,她有受到良心的譴責嗎?

    大數據捕捉到偏向,不得了,大眾塔羅占卜鋪天蓋地,塔羅師口中的每句話都準確無誤對應到自己身上,那叫一個靈驗。

    她愛我、她不愛我、她愛我、她不愛我……

    反反復復。

    還有星座,上升,月亮,太陽,包括傳統的八字和生肖。

    沈新月甚至聽信讒言,蹲直播間給自己買了好幾串開運水晶,主播說在某某寺廟開過光的,保證靈驗。

    中西結合,如虎添翼。

    她的狀態也時好時壞,早上起床,精神抖擻,蹦蹦跳跳,口中胡亂哼唱“不愛我就拉倒”。

    夜深人靜,在不開燈的房間,哭到眼皮刺痛,呼吸不暢。

    為什么呢?沈新月奇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傷心,前所未有的經歷。

    歸根結底,江有盈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她。

    只是不愛。

    ——“她不愛我。”

    既然不愛,為什么要送她鮮花,選擇跟她在一起,說幻想,說思念,說渴望,說那些女人都不是她的正緣,配不上她。

    大概,也是為了驗證自己。起初不過是同情心作祟,或者她喜歡的只是自己幻想里的那個沈新月。

    真人來到面前發現差距過大,感到失望。

    沈新月瘦了十斤。

    “是不是有啥大病?”

    外婆捏著她手腕,想帶她去村里老中醫那看看。

    沈新月只能坦白,并承諾以后每天都好好吃飯。

    外婆唉聲嘆氣,拿她沒辦法。

    “去把江有盈打一頓。”沈新月半開玩笑。

    外婆說你咋不自己去。

    是啊,她為什么不自己去,她又沒犯錯沒對不起誰,有什么不敢見人。

    試著走出房間,沈新月站在院子里,陽光燦爛得叫人心里發恨。

    離開屋檐下陰影處,手腳曬曬,陽光又讓人幸福得直發抖。

    手機提示音響,沈新月手搭涼棚瞇眼看。

    [你的賬號至今沒有發布一條視頻。]

    江啟明說。

    沈新月走出小院,粉紅涼拖這段時間風里來雨里去,有些褪色,但很貼近她現在心情,淡淡的,剛剛好。

    過剛易折這個道理她現在知道不算晚,她們全家的賭運都被外婆拿走了,她每次都賠得血本無歸。

    ——“以后不許這樣了。”

    沈新月告訴自己,真誠要留給同樣真誠的人。

    她沿著河坎一直走,走過她們曾漫步的石橋,遠遠,看到荷花全都開好了。

    蟬還是死命在叫,沈新月去鴨棚把船拖出來,跳上船挑了片大大圓圓的荷葉頂在腦袋上遮陽。船槳拍打水波,驚起蘆葦蕩里瞌睡的水鳥,浮萍順著水流打旋,荷香流淌在鼻尖。

    小亭一角飛檐碧葉深處半隱半現,沈新月雙臂枕頭,仰面望天,荷塘里的小魚長大了不少,水中躍起啄食花瓣,沁涼的水滴飛濺在她的臉頰。

    蜻蜓飛過,身形輕捷優雅,鴨群列隊無聲滑行,柳枝兒風中擺,如少女浣衣,熱風裹挾著草木蒸騰的辛辣氣息拂過,將最后一點執念曬成輕煙。

    她迷迷糊糊睡過去,直到小船靠岸,將她晃醒,伴隨天邊遙遠滾滾悶雷。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沈新月把船拖回鴨棚,頭頂黑壓壓一片。

    豆大雨珠砸下,狂風亂舞,滿池碧玉搖晃不休,沈新月急奔向小亭避雨。

    福至心靈,眼角余光掃到什么,她遲疑著走向其中一根亭柱。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亭中靜坐,直至雨停,沈新月踩水回家。

    跟外婆在巷口相遇,老太太還以為認錯人,瞇著眼半天不敢認。

    “外婆!”沈新月招手大聲喊。

    “欸,你……”外婆快步走向她,兩只手把她上上下下盤一遍,確定沒哪里受傷也沒淋雨,“啥時候出來的。”

    沈新月笑得不行,“我啥時候進去的我咋不知道。”

    繼而正色,“江有盈回來了嗎?”

    “你還想干嘛。”

    外婆扯著她要回家,“算了吧嘟嘟。”

    沈新月不打算干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她去隔壁小院等,太陽又出來了,才幾天沒來,感覺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瓦盆里的藍雪花枝條瘋長,三角梅開成海,茶花亮亮的,葉子上好像抹了層油……

    院門虛掩著。

    推開時合頁發出蒼老的“吱扭”聲,沒想到她會來,江有盈腳步一頓,僵在原地。

    沈新月正彎腰給月季修剪枝葉,手腕一大串珠子,五顏六色,日光下折射出細碎虹光。

    心臟一陣緊縮,江有盈明顯察覺到她瘦了很多,裙下小腿細直,腰間空蕩蕩。

    她們有一個多星期沒見面,聽外婆說她連門都不出,整天躺著。那她應該不怎么吃東西,往常她最是愛吃,餓極的時候還有點急性子,狼吞虎咽。

    江有盈很想見她,哪怕只有一面,想看看她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雖然心里很清楚答案。

    沈新月房間窗戶始終緊閉,不留一絲窺探機會,下樓活動,也刻意避開兩人可能會碰面的時間。

    原來緣分并非純然天意,也是另一個人的想方設法。世上哪有那么多湊巧。

    那天之后,說不后悔是假,然后悔無用。江有盈大腦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當時究竟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空白在沈新月封閉自己的時間持續擴張,她的世界失去所有顏色。

    如果早知道她反應那么大……

    是幻覺嗎?江有盈不太確定,沈新月不可能主動來找她。

    她瘦了,是的,但她一直很瘦。

    不,是更瘦了。

    夕陽從她耳后切來,她的睫毛和頭發是溫暖的金棕色,江有盈下意識屏住呼吸,想起掉落在青石磚上被踐踏成泥的真心,溝壑中蜿蜒出血色,那個團縮在墻角哭到快要窒息的沈新月,此刻正從容切斷她親手栽植的花木。

    過去,江有盈時常在想,為什么會喜歡上沈新月,她從來目標清晰,以解決問題為主,那個照片上的女孩能讓她得到什么?

    吃飯睡覺是為了活著,賺錢同樣,走進自然,心情舒暢,逃離黑暗同樣。

    是她太孤單了,她幻想出一個完美愛人不離不棄陪伴在身邊,共情她所有創傷,奉獻親吻和擁抱。

    可當那個人真正出現在面前,像畫上的仙女落入凡塵,她卻退縮。

    那怎么會是真的,那明明只是她的妄想!

    沒有人會愛你皮囊之下早就腐壞發臭的殘軀,所以江有盈推開她,在被拋棄之前。

    不合適是真的,她們并非同類,太陽底下站久了,皮膚會發燙受傷。

    可為什么,像花盆底下的蛐蛐意外暴露在天光下,急忙忙躲回老巢,卻一點沒覺得安穩。

    “你回來了。”沈新月聽見門響的瞬間回頭,晃晃手里的剪刀,“月季花長好多紅蜘蛛,為避免蟲害擴大,我把它剪了。”

    她想起在網上學的口訣,“東不留低,西不留高,上不留枝,下不留根,哈哈——”

    月季盆里只剩一根樁,被她剪禿了。

    “你……”江有盈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車鑰匙的凹槽,設想過千萬次重逢的場景。

    紅腫的眼眶,顫抖的質問,或是歇斯底里的控訴,她想過的,該如何安撫她。

    都沒有,沈新月平靜告訴她,藍雪花該換盆了。

    “加點羊糞和骨粉進去,否則今年就沒花看了,你看幾月了還沒打蕾。”

    “哦,好。”江有盈應下。

    想了想,沈新月又說沒事,“到時候我來弄吧。”

    飛快逃走,去端茶,江有盈記得上次她也是差不多的反應,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她們和好如初。

    是真的嗎?沈新月沒跟她計較,又回到她身邊。

    手指飛快縮回,被燙到,江有盈低呼一聲。

    沈新月趕緊跑過來,“沒事吧,我剛泡的茶,還很燙的忘了跟你說。”

    她低頭查看,沒伸手,轉身跑去冰箱拿根冰棍出來,“你稍微緩解下。”

    “謝謝。”江有盈接過。

    從極熱到極寒,瞬息之間。

    “沒關系,隔壁鄰居的,別這么客氣,再說你還是我老板呢。”

    沈新月這次回來,是想告訴江有盈,她要繼續上班。

    想去采荷,想接待一位又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跟她們天南海北胡侃,她覺得很有趣。

    “沒跟你請假,曠了一個多星期,心里很過意不去,所以專程過來道歉,晚上去我家吃飯吧。”

    沈新月站在樹蔭下,房間里悶了太久,臉色蒼白,笑容卻明媚燦爛,“我下廚,做啤酒鴨。”

    她這次一定比上次做得更好。

    她不再小心翼翼,即便失手也絕不責備自己,輕松是最好的調味料。

    一片落葉不知從哪里來,擦著江有盈手背落下。

    “我看荷花都開了,但沒有采摘痕跡,你沒雇別的工人嗎?”沈新月問道。

    江有盈又聞到熟悉的木質香,這味道曾浸透她每個失眠的夜,此刻卻讓她倍感陌生。

    她低頭看沈新月小腿,疤痕消失,她痊愈了。

    “太忙。”舌尖嘗到鐵銹味,江有盈嗓音干啞,“最近都忙。”

    沈新月合掌輕笑,手腕一大串珠子跟著嘩啦啦響,“那不用雇人了,我來,晚飯后你把地址給我,明天我早起去采。”

    江有盈抬頭的瞬間,發現她耳垂多了枚銀釘,月牙形狀,隨著轉頭動作晃出泠泠清光。

    “好啊,好。”江有盈再次低頭,冰棍塑料包裝紙捏得稀嘩響,手心一片冰涼。

    “其實還有件事情想跟你說。”

    鋪墊半天,沈新月手指勾過耳邊碎發,怪不好意思的。

    倏地抬頭,江有盈雙目迸發出晶潤光亮。

    “你說。”

    沈新月笑嘻嘻搓手指,“我記得今天是發薪日,嘿嘿——”

    蟬聲戛然而止。

    心跳狂亂,爾后驟停。江有盈抿唇,輕點頭,克制顫抖的呼吸,冰棍放在茶桌,轉身上樓。

    “跟我來吧,一早就為你準備好了。”

    沈新月面露猶豫,似乎不太情愿,繼而想到什么,眉眼舒展開,沉了口氣,點點頭跟上她腳步。

    江有盈從一開始就是給她發現金,這次也不例外,錢裝在紅色封包,其上四個燙金大字——日進斗金。

    沈新月笑得合不攏嘴,啟開紅包點數。

    “不會少你的。”江有盈溫和道。

    “江師傅誤會了。”沈新月抽出幾張粉鈔歸還,“我就知道你會多給,休息那么久啥活兒沒干,這錢我不好意思拿。”

    她伸長手臂,江有盈沉默著,不接,她干脆把錢擱桌上。

    “另外還有件事。”沈新月把錢揣進連衣裙側兜,隔著裙布輕拍兩下,“我想進你房間收拾東西。”

    終于。

    房間門其實一直沒鎖,即便外出。

    好多次,忙完從外面回來,江有盈從踏入小院開始,就在四處搜尋她可能光臨的痕跡。

    遺忘在晾衣繩上的睡裙,廚房門口的瓷勺碎片,垂頭喪氣的繡球花……

    她每天期待著,期待也每天落空。沒有人給她收衣服,打掃庭院,澆花。

    從樓梯上走過,每一次,她腳步不由自主變得沉重。總不免想起那天的對峙,幻聽手機摔砸地面發出的砰響,以及沈新月悲痛的哭喊聲。

    ——“是你先送我花的。”

    行至走廊,還不算徹底絕望。

    房門沒關,一直給她留著,盼著她來,江有盈幻想她正靠坐在床頭擺弄新手機,看有人推門而進,氣鼓鼓“哼”聲,倒下翻身背對人。

    ——“你還知道回來啊!”

    ——“我每天在家守著你,小媳婦一樣。”

    ——“真有那么多事情可忙?”

    是她說過的話,有陣子確實忙。

    門窗都開著,大風穿堂而過,誤入的蜻蜓累死在窗臺,最靠近出口的地方。

    四處都沒有她的影子,她傷透心,不會再來了。

    江有盈從來沒這么后悔過。

    不,準確說,這是她人生初次嘗到悔意。

    往前走,走下去。

    風雪*無阻,生死不論。

    她的人生字典從來沒有“后悔”二字。

    可總是要經歷的。

    她試圖抵抗,用工作,在勞動中,然而療效甚微,失去愛的滋養,她本就殘缺的身體開始真正的腐爛。

    總有空閑的時候,喝水,吃飯,等待工人就位,業主開門,痛意悄無聲息蔓延,她難以保持專注。

    跟著搬貨,又一次失手,幾百斤重的大落地玻璃險些砸到腳,劉武破口大罵,不許她再跟去現場。

    為什么,明明說分手的是她。

    此刻,最終審判終于來臨,沈新月說,要進房間拿東西。

    說分手的是她,江有盈沒問,當然也沒資格挽留。

    她錯開半步。

    “那我進去嘍?”沈新月手往前指了下。

    難道我還不準你進嗎?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張口,卻無言,江有盈想起十五歲升高中那年,她某天忽然決定不再上學,要自力更生,擔心媽媽發現,特意選在離家很遠的菜市場。

    老板說,殺只雞來看看,她抓起雞脖,將匕首橫握,血濺了一手,那么熱,打濕校服袖口和里面那件毛衣,又那么冷。

    現在角色互換,她變成當年自己手里提的那只雞,她不能放過自己。

    “我收好了。”沈新月重新站到她面前。

    神色恍惚,江有盈遲鈍點頭。

    沈新月伸手晃晃,“你怎么了。”

    江有盈目光鎖定了那只手,跟隨她手腕珠串晃動。如果、如果她還肯回來的話,這次一定不會推開。

    “沒事。”

    閉眼,吸氣,江有盈轉身,“你走吧。”

    茶杯、外套、拖鞋,明明沒幾樣東西,房間卻空了大半,連她的氣味也被風帶走。

    那些鮮亮美麗的點綴不見,紗簾飛卷,像芒草翻滾的荒原,她的世界只余一片枯萎的衰黃。

    第54章

    沈新月離去時腳步輕快,剛發了工資,心情很好,一路哼著小曲“蹬蹬”下樓。

    江有盈從房間門口追至二樓圍欄邊,手指緊扣在堅硬木料,手背浮現條條清晰的骨脈紋路。

    回頭看看我好嗎?哪怕只一眼。

    一步、兩步,屋檐下,大樹旁,盛開的花叢邊,她就要走了……

    似有所感,院門前,沈新月回頭招手。

    “欸!收拾好記得過來吃飯。”

    喜悅升騰,江有盈急忙抬高手臂回應,“好啊——”

    裙擺輕靈打了個旋,沈新月在她話出口的瞬間抬步邁出院門。

    多一秒的停留都沒有,不需要回應,話帶到就好,被拒也無所謂,何必執著?

    唇半啟,手臂僵在半空,許久,才慢慢將牽掛和不舍的觸手收回,突然間失去所有力氣,江有盈退后幾步,背抵墻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于是,再一次不可避免回想起那場盛會。

    應該可以稱之為盛會吧,屠戮、虐殺的盛會。紅黃紙片如斷肢碎肉鋪得滿地,血跟眼淚的溫度相同,痛苦的哀嚎和瀕死前的

    悲鳴本質上沒有區別,是身體在發出求救信號。

    那滿目狼藉不正如她所愿嗎?現在裝什么深情可憐。

    房門關閉,“砰——”,江有盈聽見胸腔傳來轟然崩裂聲。

    僵硬挪步,她伸手抓握住飄飛的紗帳,微涼觸感從指縫溜走,掌心空空,是握不住的月光。

    床笠邊角扯拽留下的褶皺,是風暴席卷后唯一能證明那人存在過的痕跡。

    沈新月最后一次為她整理房間。

    蟬鳴陡然變得尖銳,江有盈踉蹌跌坐在床沿,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一個真正愛她的人,毫無保留,即使被掌摑,被推離,仍哭喊著奔向她。一顆熱烈而純真的心。

    沈新月并非銅澆鐵鑄,無堅不摧,那油煎火烤的痛,她終于能共情。

    可惜一切太遲。

    此后,與她的每一次相見,目光無意識的追隨,都折返為刀。

    一場浩大而漫長的凌遲開始。

    啤酒鴨好吃嗎?江有盈嘗不出來,她口中滿是苦澀。

    整夜,她翻來覆去想,假若她也學人跪地哭喊求和,沈新月是否會回心轉意。

    可為什么呢?為什么。

    江有盈一遍遍問自己,眼下的局面不正是你心中所求。

    她以為是解脫,卻被困更窄的囚籠,沉沒更深的沼澤。

    痛苦沒有消失,只是轉移到另外一個人身上。沈新月毫無所知,她只看到江有盈始終一貫的漠然孤傲。

    沈新月承認自己還沒完全放下,她沒那本事,桌面文件鼠標右鍵刪除還能在回收站找回,何況她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但她不會再試圖靠近,無關自尊,她丟臉的事還少了?

    是累了,倦了,也是真的意識到,江有盈并沒那么喜歡她。愛是相互的,她死纏爛打沒有意義,招人煩。

    她從來不會讓喜歡的人傷心痛苦,她不忍心拒絕任何人,“大胖小子”事件被朋友們調侃至今,可那又怎樣,沈新月無愧于心,她沒對不起任何人。

    至于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是否在往后漫長歲月中偶然一個瞬間想起她,心中有些微的自責和懊悔,都跟她沒關系。

    小時候看《西游記》,沈新月不懂為啥師徒四人非要取經,到底啥是經啊!現在她懂了,人活著就是不停在闖關渡劫,精彩劇集并不是他們最后取得真經,而是一路那些奇形怪狀的妖魔,還有美女。

    我愛過她,愛是真,我們互相陪伴的日子是真,這就夠了。

    所以,當她們再次見面,沈新月反倒比從前更加豁達,平和。

    只是不想再跟江有盈同桌吃飯了,啤酒鴨多好吃啊,她面無表情,搞得人家毫無成就感。

    這種提供不了一點情緒價值的戀人,跑就跑唄,沒啥損失。

    沈新月早起喂雞,順道摘了幾根小蔥洗凈切段,昨晚剩的啤酒鴨拌面條吃。

    這季節天亮得早,還不到六點,外婆沒起,沈新月昨晚跟她打過招呼,留了兩人份的小蔥在案板,吃完嘴一抹,拿上塑膠衣準備出門。

    她昨天去荷塘看過,最近老下雨,水還挺深,現在不確定是劃船方便還是下水更方便,反正兩手準備,免得到時候來回跑。

    剛出院門,青石巷冷不丁撞上個人,手里拿塊抹布,正彎腰擦拭電三輪車身。

    沈新月啞了半秒才開口打招呼。

    “早……”

    江有盈直起身,“你也早。”

    車身已擦拭干凈,說明她很早就起床開始忙活,那得多早,五點?四點?

    沈新月下意識張嘴要問,又自顧搖頭,手往身后指一下,“廚房里我切了蔥,你要吃面的話就直接……”

    她想起昨晚,飯桌邊,江有盈面無表情好像在嚼土。

    “反正我是剩菜拌面,我覺得挺好吃,你喜歡吃什么自己弄吧。”

    “啤酒鴨很好吃。”江有盈手撫在車后斗擋板,緩撐起酸麻的腰,近來嚴重缺乏睡眠,面色憔悴,眉間隱隱痛楚。

    沈新月看她表情,扯了下嘴角,“一點沒看出來。”

    她不愿多留,“我要摘花,先走了。”

    “我跟……”

    江有盈攥著抹布小跑幾步,“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新月回頭。

    她指向電三輪,“我開車送你過去。”

    車上還放了幾個塑料框,應該也是往年裝荷花用的,沈新月想了想點頭,返回車邊把塑膠衣和剪刀放進后車斗。

    江有盈快速坐到駕駛位,緊盯后視鏡。很快,她看到鏡中,自己一張臉迅速由紅轉白。

    車身一沉,搖晃幾下。

    沈新月爬到后車斗,坐在給荷花遮陰的帆布墊子上,“我好了。”

    江有盈不免想起她們初次見面,是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她記得是立春那天,沈新月第一次坐她的電三輪,她曾經告誡說“保持距離,不要喜歡上我”。

    跟上次一樣,沈新月乖乖遵守。

    不,不一樣了,這次沈新月主動選擇遠離她。

    “你可以坐到前面來。”微偏過臉,江有盈強力克制著顫抖的聲線。

    “不用了,我喜歡坐在后面。”沈新月拒絕得干脆。

    沒補充,比如我喜歡看天,看風景在兩邊倒退,很有趣。

    解釋那么多干嘛,江有盈都無所謂她是否傷心難過,她為什么要在乎她的感受。

    ——“我就是不想跟你靠那么近,是的,隨便你怎么想。”

    沈新月拿出手機,早上拍了吃的面條,現在準備拍攝家外面這條小巷,以及去荷塘的那條路。

    不再多言,江有盈啟動車子。

    她以前總嫌棄沈新月黏人,一米縮短到半米,半米縮短至肌膚相貼,非得靠著,挽著,牽著,還發愁說夏天怎么辦,好熱。

    夏天到了,她們卻分開了,沈新月沒讓她心煩,主動躲得遠遠,拒絕她的幫助,自己去鴨棚把小船拖出來。

    “我要拍攝,想想還是坐船比較方便,采來的荷花放在船上,拍全景也漂亮。”

    江有盈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訕訕收回,揣進褲兜,在她身邊沉默。

    杜絕所有肢體接觸,免得人家誤會她死纏爛打,目光也不再為其停留,一點小事就二傻子似的故意停在那,擠眉弄眼等人來看笑話。

    沈新月推船入水,很簡單的事情,她可以做好的。

    還很開心,她正在做自己喜歡的事,一顆心真正為自己跳動,感到喜悅,前所未有的豐滿和暢。

    現在回想,從前的自己可真是個小丑,還學狗叫,喊姐姐。

    賤死了,怎么說得出口。

    人在經歷重大挫折或失敗時,會下意識為自己尋找一個心靈的依托,如果此時恰好有人出現在身邊,提供幫助,而對方本身也足夠優秀,愛情自然而然發生。

    不絕對,大概率吧,是她自己的體會。

    自卑,不安,擔心江有盈覺得她是個只會索取的軟飯女,沈新月坦白過,這份愛包含了崇拜和敬仰,慕強是生物本能。

    但愛是相互的,沈新月也說過很多次,愿意了解她,回饋她,渴望彼此做到真正的敞開心扉。

    愛不就這回事,你愛我,我愛你。

    你不愛我,就拉倒。

    或許,是她身上并不具備對方迷戀的優秀品質。

    所以被甩,傷人的話像飛鏢亂扔,才不管扎哪兒。

    然后呢?經歷過這些,沈新月想明白一個道理——誰也靠不住。

    真正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的,只有自己。

    她現在很好,內心富足安寧,做到了真正的自洽,她不再把生的希望寄托到任何人身上。

    感謝外婆,感謝媽媽,感謝江啟明,這期間向她提供的種種幫助。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江有盈,沈新月同樣感激她,只是不再愛她。

    最后一捆荷花碼齊,油帆布覆蓋,沈新月走到前面電三輪駕駛位。

    江有盈立即挪讓出更多位置。

    沈新月搖頭,“今天麻煩你最后一次,下午回來,我去停車壩練練,以后就自己開車去鎮上了。”

    三輪簡單,油門一擰就走了,小孩姐都能開。

    沈新月是以前完全沒開過,有點膽小,也沒啥獨自出門的機會才一拖再拖。

    江有盈不置可否,一臉面癱臉情緒難辨。

    沈新月也懶得去猜,返回后車斗。

    車上那個小蒲團不見了,油帆布用來蓋荷花,她屁股直貼車底鐵皮,這一路,也不知江有盈是存心報復,還是真因為沒了緩沖,到鎮上快遞站,屁股快顛點八瓣。

    沈新月一瘸一拐下車,扶著車欄揉屁股,想到回去還得經歷這么一遭,后悔了。

    荷花發冷鏈,訂單上的數量不能少,包郵的不包損,包損的不包郵,買方有花店老板,制香師,還有高檔餐廳經理等。荷花有很多用處。

    任務簡單,手機填寫地址,拍照留存,監督快遞員打包,刷新單號就可以離開。

    全過程沈新月用手機記錄下來,素材不嫌多,回去慢慢挑選合適的剪輯。

    回到車邊,沈新月再次揉屁股,忍不住長長嘆氣。

    “坐前面來吧。”江有盈翹著二郎腿,手搭在車把,看起來很不爽。

    沈新月伸手拽來油帆布,理理疊成方塊準備墊屁股坐,還是搖頭,說“不了”。

    江有盈半邊身子擰過來,一雙秀氣的遠山眉不悅蹙攏,“怎么,連跟我同乘一席都不敢,余情未了,擔心重蹈覆轍?”

    很明顯,她不高興了。

    沈新月心里一跳,發現自己還是會擔心她不高興。

    一驚,一懼,再是一怒,沈新月脾氣也上來,大跨步往她身邊一坐。

    “余情未了?真好笑,我天生賤骨頭怎么著,一天不犯賤難受,人家罵我是垃圾我還腆著臉往上送,我沒自尊的嗎?”

    快晌午,太陽掛得高高,車頂棚圍圈出小片舒適陰涼,她口中詰問比烈日更毒。

    江有盈默了半晌,從兜里摸出一盒煙,低頭從煙盒里用嘴叼了根,緊接著又摸出打火機,雙手攏著點燃。

    細長女士煙,抽煙姿勢一看就是老手,煙夾在靠近手掌第一個指節,吸的時候,無名指和小拇指彎曲,整個手掌把下半張臉完全蓋住。

    因此顯得鼻梁愈發高直,青煙籠罩的眉眼愈發深邃。

    沈新月恨自己觀察得這么仔細,誰叫這女人實在漂亮,抽煙也漂亮。

    所以才把她勾得五迷三道的。

    “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沈新月話出口的瞬間就后悔了。

    果然,江有盈嗤笑一聲,“跟你有關系嗎?”

    說得好,有雞毛關系,又不跟她親嘴。

    “我討厭煙味。”沈新月只能說。

    “跟我有什么關系。”她下一句緊跟,手伸出去撣撣煙灰。

    什么人?!

    沈新月無話可說。

    是,她是討厭煙味,可煙從江有盈身上來似乎又沒那么討厭。

    公司出狀況以后,她也戒煙了。

    “給我一根。”沈新月面無表情說。

    “你不是討厭煙味?”江有盈不解地看著她。

    沈新月平靜回望,“我是討厭你。”

    “那我憑什么分你煙?”

    她一雙眼被煙熏得瞇起,沈新月聞到橘子花味道好苦,苦得有點嗆鼻。

    愛給不給,沈新月不想糾纏,準備下車躲去一邊等她抽完,她又單手撥開煙盒遞到面前。

    默然對峙兩秒,沈新月泄氣,抽出一根。

    “火呢?”

    有煙沒火,難成正果。

    江有盈吸了口煙,手半遮著臉,眉眼彎起,似笑非笑。

    沈新月捏著煙看過去,她單手抱胸,另一手肘撐在腕,煙霧裊裊,眼神蠱惑。

    “不抽了。”沈新月把煙遞回去。

    江有盈眼皮上下一撩,沒接,朝她微微傾身,撐在車靠背,煙叼進嘴里,快速往前勾了勾手指,含糊著說“來”。

    好像被鬼拍了后腦勺,沈新月垂著眼皮沒猶豫太久,三根手指捏煙,竟乖乖把腦袋湊過去。

    對接完成,沈新月沒來得及往后撤退,眼前一花煙被順走,她唇覆來,吻得又兇又狠。

    沈新月完全呆住,被她緊緊箍著,那么大的力道,她氣味裹著煙又兇又霸道,直往肺里鉆。

    她手掌扣在后腦,五六月的天氣,指腹卻冰涼,唇又那么燙,那么軟,小舌靈活勾纏不休。

    分離時,煙散盡了,沈新月捂著胸口,嘴唇酥麻,滿心疑惑,又有種、有種……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爽。

    抬頭,對面沒事人一樣,坐直身體把煙遞回來。

    一個面朝人行道,一個面朝大街,兩人背對著抽完自己那根煙。

    江有盈下車,跺跺腳站直,熄滅煙蒂,煙盒也扔進垃圾桶。

    “打火機干嘛不扔?”沈新月懷疑分手這段時間她沒少抽,現在不過裝樣子,怕她跟外婆告狀。

    “留著放仙女棒。”江有盈口氣淡淡。

    她皮膚很白,神色晦暗,最近應該沒怎么休息,日光下憔悴不減。

    但因為剛才接過吻,唇色艷麗,好似吃人的女妖。

    取經路上,難免。

    沈新月盯她幾秒,沒蠢兮兮說什么“干嘛親我”。

    親就親了,不會少塊肉,追著攆著顯得她斤斤計較,還會被人家罵死纏爛打。

    “仙女棒還在嗎?”江有盈又道。

    她說“仙女棒”,當然是指表白日那天沒機會點燃的仙女棒。話里什么意思,沈新月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心里清楚得很,沒接茬,說了聲“口渴”,起來去便利店買水。

    不至于吝嗇到這種地步,拿了瓶她喜歡的無糖綠茶,沈新月遞過去,聽她道謝,也沒應,回到位置上坐著。

    “走吧,下午我還得去壩子里練車。”

    一路無話,江有盈驅車返回秀坪,直接把車給她開去停車壩。

    壩子村委會修的,給村里人停車,也方便外地游客。

    節日剛過,這個時辰不早不晚的,壩子里空空,正方便練車。

    江有盈下了車沒走,路邊大樹底下叉腰站著。

    沈新月沒忘她們大半夜躲在這兒親嘴,但現在是白天,環境大不同,再說那早就是過去的事兒。

    她愿意盯就盯,沈新月沒怵,擰油門,發動,車子慢吞吞開出去。

    多跑兩圈熟悉就好了,倒車,轉彎這些都不難,沈新月雖然有段時間沒開車,技術還在。

    “差不多了。”拐個彎,沈新月車停她面前,下巴尖往前一劃,示意她上車。

    主副位置顛倒,久違掌控的感覺,沈新月挺了挺背,心想果然權利才是女人最好的補品,哪怕是在電三輪上。

    怪不得江有盈平時拽得二五八萬的,好好的電三輪,愣是給她坐成龍椅。

    到家,小三輪停在墻根底下,沈新月留下車鑰匙,“走了。”

    這是一天當中氣溫最高,日頭最毒的時候,電三輪車頂棚燙得能煎蛋,空氣悶熱,窒塞。

    江有盈獨自在位置上坐了很久很久。

    在她跟沈新月過去的感情中,她明顯處于上位,輕輕一招手,像逗狗那樣打個響舌,沈新月就屁顛屁顛過來了。

    有時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只一個眼神,一個笑,就勾得人神魂顛倒。

    狗不是最忠誠的嗎?

    江有盈發現自己并不擅長示弱,她用傲慢來掩飾心靈的空虛和卑怯,回想當時種種行徑,自己都覺得惡心。

    那個吻之后,她敏銳捕捉到對方眼底的松動,但很快就熄滅了。沈新月恨極她,只是個人基本素養作用,沒伸手出來扇她兩巴掌。

    四周空氣變得沉重,呼吸困難,她張大嘴巴如溺水之人本能尋救,仍無濟于事,胸口憋悶,心臟針刺感的痛跟隨血液流遍全身。

    身體搖晃幾下,她歪倒在電三輪黑色皮質座椅,像貼在一塊燒紅的鐵板,渾身滋啦啦響,恍惚聞到腐肉燒焦的臭味。

    “江有盈!”

    沈新月把人抱回樹下搖椅,塑料盆扔進水槽,水龍頭里的水都是熱的,她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耐著性子等待管道里曬熱的水流干凈,用涼水浸透毛巾,給人擦臉擦手,進行物理降溫。

    脫掉她的鞋子,襯衫解開,沈新月從盆里蘸水灑得她渾身都是,外婆的大蒲扇抓來對著呼呼扇。

    幾分鐘后,江有盈悠悠轉醒,左右看看,發現自己被挪了位置,她很奇怪,眼睛睜得大大,一眨不眨把人盯著。

    “看我干嘛?”沈新月沒好氣,“你中暑我還能見死不救嗎?”

    她開了瓶藿香正氣水遞過去,“喝。”

    聞到辛辣刺鼻的藥味,江有盈立即把臉轉到一邊。

    隨即,她發現自己手臂和領口小片掛滿水珠,又歪個腦袋,“你怎么把我弄濕了。”

    “別說這么奇怪的話。”沈新月準備了可樂,藿香正氣水往前遞遞,單手摳開錫罐拉環,“喝了藥給你喝可樂。”

    不接,江有盈手掌將水珠細細抹開。

    她拉長了頸,素白的臉揚起,閉上眼,風帶走皮膚表面溫度,果然舒適許多。

    那兩條橫支的鎖骨像玉,質地通透,沈新月無聲凝視許久,等待她重新睜開眼,藥瓶喂到她嘴邊。

    她面露厭煩。

    沈新月沒了耐性,手捏住她下頜,扳正她臉。

    “清醒一點好嗎,作死給誰看,你以為我還會像從前那樣求著你哄著你嗎?連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還指望誰來愛你。”

    不自愛嗎?她是不自愛的人,江有盈從來沒收到過的評價。

    她瞳孔微縮,眼底布滿赤紅血絲,目光驚疑,又十分委屈,手指嵌進藤椅邊縫,用力到沁出血來。

    “我對你只是出于人道,因為我們兩家是鄰居,你是外婆認定的無血緣親友,而你曾經確實也向我提供很多幫助,我對你的遭遇無法視而不見。”

    沈新月將藥瓶重重擲回桌面,“你真的奇怪,我愛你的時候,你拼命將我推開,甚至極盡羞辱。我如你所愿不纏著你了,你又一天天使不完的小把戲。”

    大顆眼淚從她面頰滾落,滴在手背,沈新月如被燙到,松手飛快在衣上蹭了下。

    轉身沖進外婆房間,抱來仙女棒,沈新月揚手把塑料盆的水潑到院子當中,盆摔地,仙女棒扔進去,又彎腰摸來她兜里那只打火機,點燃其中一根,丟回盆。

    火勢初弱,幾秒后擴散,盆中發出“蓽撥”爆響,青紫煙霧騰起,火藥味彌漫。

    “你不是要看仙女棒,現在看到了。”

    沈新月站在她面前,雙拳緊握,口鼻被嗆,堵塞著,眼眶也熏熱。

    她不想再為她流淚,是煙霧,是生理本能,“我不愛你了,你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怎么還指望我會愛你呢。”

    鎂粉燃燒的刺目白光比太陽還耀眼,手腳無力,逃跑不能,江有盈只能怔怔看著。

    她喉嚨哽住,眼淚模糊視線,光亮熾熱閃耀,雙目近盲,周身痛不可抑。

    第55章

    “我好好一個洗臉盆讓你燒得稀巴爛!”

    外婆傍晚打牌回家,沈新月剛把江有盈送回房,還沒來得及處理,被逮個正著。

    “你燒我洗臉盆干啥?”外婆戳著她腦門訓,非要她說出個一二三。

    “不要戳到太陽穴了,很危險的。”沈新月握住她手指,稍挪個地方,點在額頭正中央,“這里吧。”

    外婆抬腿朝她屁股踢一腳,“死孩子,敗家孩子,天天不干好事。”

    沈新月今天夠郁悶了,老太太還叨叨個沒完,她不服氣,“我咋不干好事,我上午采荷花賣荷花,下午練車,全是好事。”

    “回來就燒我洗臉盆?”外婆氣呼呼往搖椅一坐,瞥見桌上藥瓶,拿起來看,“誰中暑了?”

    “我也是個人,站你面前老大一只你都不關心。”

    沈新月腳尖把盆撥去一邊,打算吃完飯出去遛彎的時候扔。

    桌子還有聽開過的可樂,老太太“嘿嘿”一笑,剛要伸手,沈新月眼疾手快一把搶過,“訓我半天,也讓我逮住你了,風水輪流轉。”

    “切——”秀蘭不屑揮臂,“放半天早沒氣了,我還不樂意喝呢。”

    沒氣的可樂,江有盈愛喝,沈新月把可樂拿回冰箱凍著,后來連帶著晚飯一起送到隔壁。

    房間門大敞,過堂風吹得紗簾亂舞,那人側躺在床,長發如墨鋪散了滿榻,腰臀起落成浪。

    白瓷碗在厚實的胡桃木柜面上磕出一聲悶響,沈新月在床沿坐下,說“吃飯了”。

    長直的睫毛蓋住哭紅的眼睛,情緒劇烈起伏后,身心陷入茫茫一片死寂。床上那人沒什么動靜。

    “外婆知道你中暑了,很擔心,讓我好好照顧你。”沈新月回頭輕輕推了下她肩。

    類似的話,江有盈以前說過很多。

    ——“你外婆托我照顧你。”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

    ——“別讓老人家為你擔心。”

    如今也算有來有往了。

    唯一的不同,江有盈是頭倔驢,誰的話也不聽。

    兩家這些年攢下來的情分,還有她之前幾次救命之恩,沈新月不能扔她不管,又耐著性子喊了幾聲。

    她不理,沈新月伸手去扳她肩,感受到阻力,“沒睡著啊。”

    吸吸鼻子,江有盈團成只熟蝦米。

    強喂肯定是不行的,她力氣大,真要較勁沈新月擔心自己不是對手,再挨她兩巴掌。

    “你先起來把飯吃了,吃完我跟你說。”

    “說什么。”江有盈果然立即有了反應。

    沈新月把碗端到沙發對面的小茶幾,“你先下來,到這邊。”

    這人平時看著拽得二五八萬,牛哄哄全世界在她眼里都是垃圾,其實可脆弱了,心里一堆彎彎繞。

    像剛挨過揍的小孩,面上不情不愿,又實在抵不住獎勵的誘惑,一路走一路抽抽著把自己安頓在小桌邊,瞪眼把人盯著。

    沈新月飯碗推她面前,“先吃,吃完我告訴你。”

    不說什么事兒,態度表現得挺柔和,江有盈皺著眉自己在那琢磨,半分鐘后,想清楚了端碗開始吃。

    “還有藥。”沈新月重新給她開了瓶,可樂放旁邊漱口用。

    “你會跟我和好嗎?”她嘴里嚼著飯,耷拉著腦袋不敢看,含糊問。

    “先按照我說的做。”沈新月仰靠在沙發背,雙手環胸。

    爽,比在點煙的時候被強吻還爽。怪不得江有盈總喜歡板個臉訓她。

    碗底最后一勺米飯舀進嘴里,江有盈把碗朝著沈新月斜了下,示意吃好了,不需得人吩咐,扒開藥瓶最里頭那個小活塞,仰脖直接往嘴里倒。

    藥水辛辣嗆鼻,她眉頭皺得更深,強忍著惡心咽下,連灌了大半聽可樂才勉強壓下嗓眼里那股火。

    這藥是真難喝。

    沈新月默了幾分鐘,等她緩了緩,才慢悠悠開口道:“你是想跟我復合嗎?”

    想,當然想。可有句老話怎么說,死要面子活受罪,江有盈垂著眼一聲不吭。

    沈新月探身屈指敲擊桌面,“說話。”

    脖子里好像支了根鋼筋,江有盈那顆腦袋就是低不下來,僵僵杵在那。

    沈新月雙手撐膝,起身便要走。

    “我想,我想。”她急了,地毯小蒲團上跪坐著,膝行半步。

    沈新月站那沒動,“那你當初為什么非得跟我分手,幾次分不掉,說的話越來越難聽,終于分掉了又觍個臉巴巴往上湊。”

    這些話想對她說很久了。

    “我沒給你機會嗎?我給太多機會了,我說要溝通,要坦白,我的話你有一句聽進去了嗎?表現得自己多可憐巴巴,心里多委屈,人家問,卻只會搖頭,說別打聽。既然你不想說那就藏好了,藏嚴實點,誰也不知道,故意露個線頭出來等人拽,真伸手又捂得嚴嚴實實的。”

    “欲拒還迎一次兩次就夠了,反反復復真的很折磨人,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一直猜,猜錯我也很無助。你但凡回頭看一眼呢,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選擇進入一段關系就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你撿個小孩都知道給她泡奶粉換尿布,我也是個人,我也需要體貼呵護。”

    “當然,我并不是說你對我不好,在物質和金錢方面,你確實沒對不起我什么,但我們是情侶,除了錢,我們之間還有感情的,在床上你會問我感覺好不好,怎么下了床就不認識我一樣。”

    閉眼,吸氣,沈新月扶額緩了幾秒。

    “以上全部拋開,分手是你提的,我盡力挽留了,你執意要分開,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可你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調節好情緒問題,決定重新開啟一段生活的時候又跑出來,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大半夜睡不覺,飯不吃,把自己熱到中暑,到底想干嘛?要我可憐你嗎?我告訴你江有盈,我不會,我只覺得可笑。”

    “早干嘛去了,分手了你知道后悔了,那我殺了人再道個歉說對不起,受害者家人和法律就會放過我嗎?況且你連句對不起都沒有,你還在繼續你的別扭,你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對別人造成多大傷害。”

    江有盈臉色刷一下慘白。

    “你但凡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換位思考下就知道自己有多惡劣了。從一開始我們見面,常常什么喜歡不喜歡的掛在嘴邊,我姑且當作調情吧,那上床之后呢?知道我惡心什么,還一遍又一遍說跟我沒感覺,其實喜歡男人。你是不是有病,你自己品品,這是個正常人說得出來的話嗎?”

    “怎么樣呢,我替你證實了,跟女人還是會爽,會高潮,又跟我談什么階級,什么環境。這些我全都不計較,心想或許是我們的開始不夠正式,想給你個驚喜,也是想坐下來好好聊聊的意思,可你呢?”

    這些問題翻來翻去,沈新月說得都有點不耐煩了。

    她身體摔回沙發,使勁抓了一把頭發,手臂扔開,絨面布料上輕彈幾下。

    “想復合,什么態度,道歉一句沒有,吃飯還得我來哄,感情是相互的,只靠一個人維系走不長遠,你沒談過戀愛我可以教你,做你的引導性戀人,可你至少應該配合我一下吧。”

    說得差不多了,沈新月收起碗筷。

    “就守著你的秘密一輩子這么過活吧,繼續沉浸在你的小世界里,你自己不說沒人會知道的,你不用擔心有人會因此而傷害到你,真的。因為能傷害你的,從來只有自己。”

    沈新月端碗走到門口,回頭,最后一句。

    “不過也謝謝你的敲打,這段關系里我從中學到不少。真誠仍然是感情中最重要的東西,我真誠我無懼我坦蕩,誰隱瞞誰活該受煎熬。別指望任何人能拯救你,大家都很忙,連照顧自己都照顧不過來,愛情可以是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前提你先夠取暖!那點可憐稀薄的愛,你自己留著吧。”

    就這樣。

    沈新月轉身大步離去。

    太陽落山了,房間暗下來,風沒停過,吹在身上有點冷,手臂皮膚起了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江有盈始終呆坐著,直到雙腿發麻,完全失去知覺。

    她整個人像是暴雨中翻滾的荷塘,沈新月口中字字句句是從天而降的雨箭,急促而猛烈,把水下沉淀已久的蕪穢重新翻攪在岸。

    難以忽略,沒辦法再自欺欺人。

    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是難免想起媽媽,懷念媽媽溫暖而粗糙的手掌,想扎進媽媽懷里好好哭一場。

    幾分鐘后,她艱難翻身爬坐起,換了身衣裳,洗了*把臉,然后去后面露臺把帳篷收起,拎著登山包出門。

    沈新月一直靠在圍欄邊等,方便觀察她情況,這時給江啟明發了條消息,讓她給劉武打電話,說江有盈背著包出門不知道打算去哪兒。

    [不會又吵架了吧。]

    江啟明問。

    沈新月沒說什么,只問為什么現在才回復消息。

    [我視頻剪好了,你看沒。]

    [我很自律。]

    [作業不寫完不會碰手機。]

    這兩條消息之后,江啟明應該是給劉武打電話了,幾分鐘后才回復說沒事。

    [媽媽不會想不開的。]

    [她還有我。]

    沈新月回房間,坐在地毯上,盯著江啟明最后兩句話看了很久。

    一個沒有媽媽的女人在成為媽媽之后,是不會想不開的。

    那江有盈的媽媽呢?為什么想不開。

    罵人的是她,噼里啪啦罵了一大堆,哭的也是她,稀里嘩啦哭得滿臉淚。

    沈新月抖著手撥電話,淚模糊視線眼前一陣陣花什么也看不清。

    她手臂垂打在大腿,江有盈關機了。

    [視頻我看了。]

    江啟明發消息過來,給她提了些建議,說哪里太長需要刪,哪里又可以適當增加時長,還有節奏,BGM和字幕啥的。

    沈新月腦子掰成兩半用,暗暗記下她的叮囑,袖子抹淚,已經沒辦法打字,發了段語音過去。

    “我話可能說重了,我明知道她很難。”

    [沒事,她當時罵得也挺狠。]

    [你不能光想著你罵的時候。]

    [她說你是垃圾,廉價又可笑,你忘啦?]

    江啟明如此安慰道。

    沈新月探身把床頭柜上抽紙抓來,擤鼻涕。

    [你情緒好穩定。]

    [想談。]

    [說明我們之間純友誼,沒有愛情。]

    [愛一個人,怎么可能會無動于衷。]

    江啟明丟來一串紅心。

    [小孩姐,我悟了。]

    沈新月抱著電腦,把前幾天下雨她站在窗口拍的芭蕉樹上傳,搭配傷感音樂,標題為——“為什么愛一定要互相傷害。”

    十五分鐘后,按照江啟明建議修改好的第二條視頻發出去——“破產回村賺夠一百個之與老板之失戀三十三天。”

    江啟明丟來三個問號。

    [什么東西?]

    沈新月讓她別管。

    成為自媒體達人的第二天,沈新月完全忘記了這回事,早上醒來對著窗外的芭蕉樹發呆,直到江啟明發來消息。

    [你要火了。]

    沈新月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打開手機,后臺一串紅。

    出人意料,那條鄉村日常視頻只有十八個點贊,芭蕉樹傷感視頻一夜之間竟積攢兩千多!

    沈新月戳開評論:

    [我想她了。]

    [我想他了。]

    [我想它了。]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放手。]

    [你不知道,故作輕松的我啊,背地里偷偷哭過多少次。]

    ……

    [同是天涯淪落人。]

    沈新月回復江啟明。

    江啟明說這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

    [也行,這種視頻你以后都在晚上發。]

    [人晚上比較容易emo,流量大。]

    [或者試著融合。]

    好現實一女的。

    起床,沈新月洗漱后喂雞,扎起頭發戴上草帽,對著鏡頭打招呼。

    江有盈沒回來,她給小院里的花澆水,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收起,清掃落葉,電腦登錄管理系統,查看訂單,確定旅客入住時間,安排整日工作。

    這次,沈新月試著把傷感部分和日常相結合,視頻開頭和結束都是芭蕉樹,區別在時間和天氣的變化。

    清晨的芭蕉樹葉片上還掛著露珠,日暮時分光線移動,那抹綠意變得深沉厚重,字幕是“她還沒回來”。

    江有盈是真沒回來,外婆起初以為她鎮上事情多,忙,連續三天沒看到人影,有點著急。

    “你給她打電話。”

    沈新月不敢說是自己把人罵跑了,抓抓后腦勺,囁嚅著,“忙啊,最近確實忙。”

    “我讓你打電話,我問問她。”外婆說你要不愿意把手機拿來,“我自己打。”

    萬一還是關機怎么辦?沈新月滿心忐忑嘗試撥打電話。

    “嘟”聲響起的瞬間,她大松一口氣,后背甚至起了層薄汗。

    “您請接聽。”沈新月趕緊把手機遞過去。

    聽說手里這破玩意幾片鐵皮加玻璃就要小一萬塊錢,外婆寶貝得很,怕摔了兩手緊抓著。

    “歪?滿滿吶!是不是滿滿吶?”

    江有盈在電話里說了什么,沈新月一個字不知道,只聽見外婆不時“啊哦嗯”,小學生念拼音似的。

    掛了電話,沈新月接過手機,“她有沒有說啥時候回來。”

    外婆重重“哼”一聲,“她肯定是不想見到你,一天天吃人家喝人家,沒有感恩之心,不干好事。”

    沈新月真服了,“還有沒有王法,她罵我的時候您也在場吧,罵得多難聽,我說她幾句能咋。”

    “欸?”外婆手指著,“承認了是吧,你承認你欺負她了。”

    老太太原地轉圈,滿院子找笤帚,“我就知道是你,不打自招,好,看我今天不抽你個屁股開花。”

    沈新月意外發現,她媽喜歡轉圈原來是遺傳外婆!

    老太太偏心得很,沒等她找到笤帚,沈新月蹦跶跑走。

    她的視頻號每天都更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就拍拍剪剪,新號平臺有扶持還有很多激勵計劃,流量不錯,幾天下來后臺竟然也有一百多塊錢了。

    沈新月不指望這個暴富,就是玩,說是轉移注意力也好,興趣也好,都行。

    不過迄今為止,播放量最高的還是最初那條傷感視頻。

    江啟明說她運氣好,類似的傷感視頻很多人在發,但流量完全是玄學。

    于是沈新月另創了個號,專門拍這種。

    芭蕉樹、荷花、屋檐下的雨,晾衣繩上隨風飄擺的白裙子,潺潺的小河水,每天回家那條開滿野花的小路……

    都是她生活中很常見的東西,但場景固定放大再搭配音樂,就具備一種神奇魔力,讓偶然刷到視頻的觀者們心靈奇異安靜下來。

    只是江有盈還沒回來。

    池塘里的荷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小院里的客人來了又走,雨下過幾場,瓜田里的瓜也熟透……

    沈新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讓江啟明問了劉武,劉武反問“沒在秀坪”?

    八成是裝的。

    好幾次,沈新月去鎮上寄荷花,想偷偷跑去星星門窗店,看能不能遇到她,可見面以后該說些什么呢。

    鬧得太難看了。

    這天下午,沈新月又去了荷塘,她閑來無事喜歡到亭子里躺著,亭是有名字的,但只有為數不少的人知道。

    左數第三根柱子最上面有行小字。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沈新月也買了云臺固定手機,這樣可以保證畫面更穩,塘里開出了一朵并蒂蓮,她舍不得采,每天都來看,用荷葉擋著,擔心被人發現偷摘去。

    “我的并蒂蓮今天也還在呢!”沈新月嘀嘀咕咕,拍的時候就想好字幕了——直接把這句打上去。

    評論區好多人對著并蒂蓮許愿:

    [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

    [希望我愛的人能回到我身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與你像兩瓣芙蕖并綻枝頭,并蒂蓮蓬。]

    ……

    每次刷到這樣的評論,她心里毛絨絨熱烘烘,好像有只小貓在咕嚕踩奶。

    不知道那個逃跑的家伙有沒有在偷偷刷她視頻。

    那么大一片天,裝進小小的手機屏幕,仔細可以看到風追趕云朵奔跑。

    近前,綠的艷,紅的嬌,夏日盎然,日光歡喜。

    猝不及防,鏡頭捕捉到一片淡藍衣角,女人長發柔順披散雙肩,靜立在藕荷深處。

    沈新月呼吸驟停。

    風過,滿池碧葉簌簌搖晃,水波漾漾,也吹亂她頭發。

    她伸手拂了一下,想了想,大概也覺得麻煩,隨身的大包里摸出個鯊魚夾,三下五除二,利落將長發盤起。

    如此,沈新月可以確定自己不是出現幻覺。

    她的藍色上衣是輕盈的綿綢質地,裙褲寬寬大大,布鞋刺繡精美,風格舒適隨性很適合她。

    她也瘦了,瘦好多,細長骨架支撐衣物,像盞風里的絳紗燈籠,輕逸婀娜。

    她緩緩走來,由遠至近,沈新月垂下發酸的手臂。

    有多久沒見了,五天,十天,不止。

    整整十五天,半個月。

    默然對視,久久不語,心中萬般思念,涌至喉頭卻哽咽,沈新月側身擦了下眼睛。

    “好久不見。”江有盈輕輕笑了兩聲,“嬌嘟嘟大小姐。”

    不想在特別的重逢時刻沒出息哭鼻子,沈新月睜大眼讓風吹干淚,深吸氣,調整呼吸。

    “你回來了。”

    風掀起荷葉背面青白色經絡,漣漪撞碎水面倒映的白云,她鬢邊碎發掃拂面頰,垂眼輕輕“嗯”了聲,“在拍視頻嗎?”

    沈新月點頭,“兩個號加起來,連著打賞有七八百塊錢了。”不知該說是高產還是無聊,她發了三十多條視頻。

    “真厲害。”江有盈笑道。

    沈新月自己也覺得,用力點頭,忽然就想到要對她說的話了。

    “你離開這段時間外婆每天都在想你,一直念叨著,盼望你回來。我也一直在好好干活,澆花掃地,接待客人,洗曬床單,還學了好多新菜,嘗試過……”

    “嘟嘟。”江有盈打斷她。

    沈新月抿唇,低頭,荷影在腳尖搖晃。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說的話。”

    她聲音很輕,音調平和緩慢,有淡淡的砂礫感,聽在耳朵里酥酥的,癢。

    沈新月一下害怕地揪住了褲腿。

    “我想了好多,想啊想,每天都在想,我覺得……”

    頓了幾秒,再開口,江有盈聲氣變得平穩且堅定,“你說得對。”

    沈新月猛地抬頭,目光驚詫。

    她黝黑的瞳仁陷入回憶。

    “有一次,我把露營地選擇在高山上的一片緩坡,結果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我的帳篷被山洪卷走,我抱著大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腦袋里走馬燈一樣閃現了過去全部人生經歷,還有什么遺憾的話……”

    沈新月心揪緊了,開始痛。

    上前一步,江有盈握住她手,“嘟嘟,對不起,我向你道歉,為我過去的任性,魯莽和狂妄。”

    掀眼,沈新月看到她曬傷的鼻尖,顴骨處新增的小塊斑點。

    那不是瑕疵,是歲月走過,白云和樹梢在她面頰留下的陰影,她還是那么美。

    握緊她手指,沈新月心碎成一片一片,“其實我還沒說完。”

    “還要罵我嗎?”江有盈笑,睫毛如顫抖的蝶翼,“沒關系,你大膽說吧,我洗耳恭聽。”

    “不是。”沈新月搖頭,到底沒忍住,眼淚大顆掉。

    “我想說,不管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都是愛你的,我,外婆,星星和劉武甚至包括我媽還有女明星。你離開的每一個白天黑夜,我們都在深深思念著你,盼望著你的歸來。”

    “別哭。”她指腹溫柔像清晨落在紗簾上那束清麗的陽光。

    沈新月背身橫臂抹了把眼淚,“沒啦,其實是外婆每天罵我。”

    “這樣。”她笑笑,手縮回,指尖收進拳頭,“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第56章

    那聲“朋友”落地,沈新月愣住。

    有一秒,半秒,她想把面前這人推進荷塘里,像涮毛肚那樣七上八下好好涮涮。

    她們有半個月沒見了,聽起來江有盈像是去外面散心,露營徒步什么的,還遭遇了自然災害。

    沈新月腦補她在生死一線之間,那滔滔滾滾的山洪沖開她的腦栓,她想通了,大徹大悟了,再見時她們終于可以坦誠相待。

    然后呢?然后。

    只能說明沈新月這人想象力蠻豐富。

    短暫怔愣后,她爽朗笑開,“其實我還挺欣慰你能想通的。”

    然后開始唱歌:“朋友,我當你鴨苗朋友,朋友,我當你鴨塞朋友……”

    不拍了,沈新月收起手機,“這對于我們來說確實是最好的結果。”

    不管從哪個關系層面講,她們都沒辦法完全撕破臉,說什么老死不相往來,沒到那地步。

    江有盈是她老板,鄰居,也是前女友,現在當朋友處,挺好。

    外婆,星星,劉武,甚至包括媽媽和女明星,開咖啡店的小安……

    她們之間的共同好友太多了,沈新月不能因為跟她分手這些人全都不要了。

    在秀坪,她們還會有很多需要共同出席的場合,這里不是城市的鴿子籠,門一關誰也不認識誰。

    朋友確實是最優解題思路。

    想通這點,沈新月什么感覺呢,好像洗完澡堵在耳朵里的那汪水終于弄出來了,她聽力恢復正常,世界去霧。

    “那我們回去吧。”沈新月擺了下手,語調輕快,“外婆要知道你回來,肯定特別高興,她老想你了。”

    “那你呢?”你有想我嗎?江有盈下意識脫口而出,朝前半步。

    對方此刻表現出的這份豁達坦蕩,顯然不是她想要的,說“分手”的是她,“做朋友”也是她,人家都答應了,她卻還是不滿意。

    兩片荷塘中間的土路僅限一人通行,沈新月讓出半步,示意她走前面。

    “你還沒有回答我。”

    逃跑把問題擱置,十五天,在想開了和沒想開之間來回走,江有盈發現自己變得更加斤斤計較。

    “你說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嗎?”這完全不是她的語言風格,但如果心中壓抑的情感已滿溢,甚至沸騰。

    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輪廓在陰影中更添濃重深邃。

    “你有想我嗎?”

    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壓抑的情感所震懾,幾乎要妥協。

    本想裝傻把那句糊弄過去,她非要問。

    沈新月很無奈。

    是無奈,沒有憤怒,沒有絲毫因對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

    很純粹的無奈。

    “你想聽實話嗎?”沈新月勇敢對視。

    江有盈一瞬不瞬看著她。

    她們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個深陷自責悔恨,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一個堅毅果決,平靜到近乎殘忍。

    沈新月沒掙,任由她拉著手。

    “我正在拍攝,你突然闖入我的鏡頭,坦白講那一刻我的內心是感動,是驚喜。你回來了,看起來像是想通了很多問題的樣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興。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憶起你離開之前,我們在房間那番對話……”

    對話不準確,沈新月想了想,糾正:“應該是單方面的辱罵。我那天太生氣,話說得有點重,傷害了你,內心非常自責,但我沒覺得自己哪句說錯。你問我這些天有沒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擔心你,如果你因為我之前那番話,有任何想不開,產生傷害自己的舉動,我會內疚一輩子。”

    沈新月想,或許是自己剛才的表現讓人誤會了。

    失望嗎?當然,她心里始終給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雙向的,有來有往是人情社會基本法則。

    那就把話說得再清楚些。

    “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我這人其實一直挺看得開的,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我不是反復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說的做朋友嗎?我以為你想開了。”

    沈新月試著掙了掙。

    “我沒想開。”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緊。

    “可我想開了。”沈新月只能說抱歉。

    風停了,空氣凝滯。

    江有盈臉色灰敗。從小到大,她沒有停止過逃跑,從老家跑到江城,又從江城跑到秀坪。

    可她從來沒跑掉過,人生有一半的時間都用來走回頭路,恐懼的雪球越滾越大,她終于被撞翻在地。

    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來逃跑也因人而異。

    手腕禁錮的力道減弱,沈新月掙脫,“成年人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她來到秀坪好幾個月才嘗試著自己開電三輪上路,下廚,網上找視頻學習拆換床罩技巧。

    在生活方面,江有盈當然強過她許多,會修家里的一切東西,開挖掘機,搞測量搞安裝,等等。

    但就“想開”這點,或者一種更為宏觀的說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

    人各有所長。

    不多停留,沈新月轉身朝前走。逃跑和前進之間的微妙差別,或許在于路上所攜帶的包袱數量。

    錢、房子、車子,一切物質上的,或是心靈上的。甩不掉,就會被拖垮。

    沒走多遠,沈新月小路盡頭等,她始終是內心寬厚的,善良的人。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

    沒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頭——那家伙不會掉荷塘里去了吧。

    小路盡頭,空空蕩蕩,唯見碧葉搖晃,荷香浮動。沈新月撓頭,人呢?

    心中正納悶,柴油皮卡身后疾馳而過,沈新月追到大路邊,瞇眼細瞧車牌號,一時哭笑不得。

    這人,兩句話不對又跑了,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

    算了,搖搖頭,沈新月懶得跟她計較,沿著田坎間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期間給丁苗打了個電話,“再不來放暑假沒房間給你住。”

    “給我留一間唄,我還想多住幾天呢。”

    丁苗問荷花開沒,沈新月說早開了,賣都賣了好幾批。

    丁苗嘆氣,又跟她抱怨幾句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人事,沈新月讓她打起精神,快快處理掉,騰出時間好好休息。

    “我把竹子也喊來,到時候我們在院子里搞燒烤。”

    竹子是沈新月以前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在車行搞策展,不過后來轉行,自己開了個手作店,還交往了新女友。

    也是竹子的故事讓沈新月明白,有時放棄反而是種解脫。竹子感情經歷炸裂,跟前任從小就認識,在一起十幾年分手,現任是前任堂妹。

    丁苗說盡量盡量,手邊還有事情沒做,匆匆掛了電話。

    丁苗,竹子,還有竹子的女朋友,這就三個了,所以幾分鐘后接到程意電話,沈新月半點沒猶豫。

    “你來啊,人多熱鬧。”

    沈新月一直記著程意的好,年初她走的時候,程意專門上銀行柜臺取了兩千塊錢給她當路費。雖然一下火車就發現被偷。

    程意挺好的,兩人分手是性格不合,三觀不合,各方面都玩不到一起,那時丁苗出差辦案,沈新月突然決定要走,實在找不到人才管她借錢。

    分手還能做朋友,是感情上真的一點牽掛也沒有,否則沈新月張不開那嘴。

    程意痛快,收到消息,立馬開車去樓下接人,取了錢,送佛送到西,給她捎去火車站。

    “網上刷到你拍的視頻了,不過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啊,失戀了?”程意問。

    沈新月苦笑,彎腰摘了朵小花又狠心在指腹碾碎,“這么明顯。”

    程意聲音聽起來也有點郁悶,“外面轉了一大圈,回來發現還是你最好,要不咱倆復合吧。”

    “你想蹭房間住吶?”沈新月哈哈幾聲,“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哦。”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了,程意沒堅持,“那到時間見吧。”

    回家,江有盈正坐院里跟外婆說話,她帶了好多東西,外面買的土特產,還有景區里賣的小玩意等。

    沈新月從旁經過,好奇瞄了一眼,外婆沖她招手,“你過來。”

    “干啥。”沈新月站在樓梯口。

    “快點。”外婆催促。

    沈新月不情不愿晃過去。

    外婆起身,把她按在板凳,“別吵架,有話好好說,我回屋睡個午覺。”

    沈新月想說不好意思,剛吵完。不過嘛她確實有事要說,等外婆回屋,才摸摸鼻子挺難為情笑一下。

    “我有幾個朋友過陣子來找我玩,我想把她們安排在民宿,她們大老遠來一趟挺不容易的,我想跟你商量,房費能不能從我工資里扣。”

    通訊錄清空后,主動重新添加好友的就這么幾個,沈新月感激朋友們對她的耐心和包容,想主動包攬部分開銷。

    其實荷塘邊那番話說完她就后悔了,還得求人呢,干嘛把話說得那么狠。

    “剛才,對不起。”江有盈卻道。

    “嗯?”沈新月下意識抬頭,頭頂枝葉間撒下的小塊光斑落在她眉眼,她的樣子比在荷塘邊增添了幾分柔和。

    “又一次不辭而別。”或者說落荒而逃更為準確。

    江有盈視線從茶杯轉移到院中鋪地的青石磚,“我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我以為我把那些東西擱下了,可一回頭,還是背后靈一樣趴在我肩上。第一次離開家,也是我第一次逃跑,或許我的人生從那一刻開始就奠定基調,我只能跑。”

    她聲音很輕,像漂浮在空氣中的微塵,她口中的命運亦然。

    “人的命有時真的很輕很輕,無論飄到哪里都不能扎根。有時卻那么重,落地就摔得稀碎。”

    沈新月心尖一縮,感到疼,幻聽“砰”一聲巨響,不知是什么摔碎。

    江有盈彎腰,隨身的那個大口袋里取出個暗紅的絨布小袋,推到她面前,“送給你的禮物。”

    絨布袋子里是只雕刻精美的銀鐲,頗具民族風情,而且一看就是老東西,沒有絲毫粗劣的現代工業,歲月留下的細小磨損更添韻味。

    沈新月拿在手中把玩,銀導熱很好,她的體溫極快擴散開,什么東西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

    “你剛才是不是拿手機拍我了。”

    沈新月還沒來得及道謝,江有盈忽又道。

    以為是興師問罪,沈新月趕緊把鐲子放回去。

    “你發吧。”江有盈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一般,“我不介意,而且以后都隨便你拍。”

    轉變太快,沈新月一時反應不及。

    “還有你的朋友們,請她們來吧。”她端起茶杯淺抿一口,“我負責她們在秀坪全部開銷。”

    第57章

    她很失望,對自己失望。

    站在二樓圍欄邊往下看,長久地看著,看庭院中生長旺盛的花卉,得到兩棵大樹濃蔭的庇護,不至于在盛夏灼辣的日頭下凋萎。

    ——“什么東西過濃都不好。”江有盈想起媽媽說的話。

    太陽和雨水,過濃泛濫都不好,所以媽媽給她起名“有盈”,滿月的意思。可月亮并非總是圓滿。

    這么多年,她還是無法為自己栽種一片濃蔭,成為自己的庇護。

    身體朝前微傾,江有盈撐在那,總無意識地搓手指,覺得手心空空,應該抓住點什么。

    可她毫無技巧,像握一把沙,越是使力越是流失得快。

    攤開手心,什么也沒剩。

    沈新月送飯來的那個下午,氣勢洶洶把她臭罵一頓,她當晚便收拾起行李和帳篷離開。完全出于本能,按照以往的經驗,先跑了再說。

    其實沒跑多遠,就在媽媽安息的大樹下。

    只喝水,不吃飯,伴著風聲、樹聲,鳥叫蟲鳴,不分白天黑夜躺著。三天后,她還是覺得不夠,于是離開大樹跑去更遠的地方,流浪。

    逃跑是她慣用的自我療愈方式。可這么多年,好像沒什么效果。

    有一種說法,人遇事根據過去經驗,照常處置,是命;改變習慣,停止依賴,嘗試新的方法,是運。

    她都試過,認命有時不完全是壞事,運也未必是好運。

    可認命久了,也會乏味,再試試吧,這次萬一轉運了呢。

    江有盈打開手機,沈新月有乖乖聽話把視頻發出去,剪輯配樂后,還真有幾分舊人重逢的唯美電影感。

    不到一周,收獲點贊近萬。

    那些想找到她的人,視頻會成為線索,她不敢說的話,會有人替她說出口。

    那條視頻江有盈來回看了好多遍,她不是第一次從別人的鏡頭里見到自己。

    她拍過紀錄片,很多年前,拍她的人說她長得漂亮,應該多笑笑,又說孩子你還年輕,路還長,振作起來。

    江有盈討厭鏡頭是從那時候開始,不過后來,她有躲在房間里偷偷看過那片子。她哭了很久。

    沈新月鏡頭里的她大不同,像一朵云從天邊降落,是藍色的。

    藍色的云朵。

    評論有人說,能感受到博主濃濃快溢出屏幕的思念和愛慕。

    江有盈又歡喜,又忐忑,想當面問問是不是真的,不敢,于是對自己愈發失望。

    正出神,小院來了客人,院里招手,“哈嘍!哈嘍!”

    江有盈收起手機,下樓接待,“你好,住宿嗎?”

    是個女孩,二十七八?不確定,反正看著比她小,短裙搭配防曬衫,戴墨鏡,給人的感覺精致,卻說自己是來應聘的。

    “應聘?”江有盈皺眉,沈新月還是決定離開嗎,為什么不提前告訴她。

    “小院似乎沒有張貼招工啟事,你應聘什么?”

    “應聘老板。”那女孩說,然后背著手在院里大搖大擺走來走去,摸著下巴不時點頭,“我看中了你這塊地,決定買下來蓋個度假村,你開個價錢吧。”

    江有盈狐疑,返回屋檐下陰涼處。

    她自顧自繼續,“當然不止你一家啦,附近幾家我都看過了,挺滿意的,我要全部買下來。”

    “還有外面那片荷塘。”她舒舒服服往搖椅上一躺,自顧繼續道:“我要填了種向日葵,我喜歡向日葵,因為向日葵的花朵跟我的笑容一樣燦爛,嘻——”

    江有盈觀察得出結論后道:“你哪家醫院出來的,主治醫生是誰?”

    她歪頭思索片刻,摘了墨鏡,“啥?”

    話音剛落,又有人小跑著進院,自報家門道“我我我”,“主治醫生是我!”

    穿白裙,這位是長發垂肩的溫柔樣子,幾步上前,江有盈面前伸出手,“你好江老板,我們是嘟嘟的朋友。”

    哦!江有盈恍然。

    老實講,她其實不太擅長跟同齡的陌生女人打交道。

    出去干活,男的一律當牛馬差使,小鎮上的人,相熟了日常打招呼沒什么問題,沈新月照片里見過,并不陌生。

    至于這些跟沈新月差不多氣質城里來的漂亮妞……

    沒跟白裙子握手,江有盈抿唇,滿臉嚴肅手撐圍欄倒退幾步,在孟新竹充滿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轉身逃跑。

    孟新竹愣愣眨眼,反應幾息,怒而望向周醒,“是不是你又發神經胡言亂語,把人嚇跑了。”

    “我沒啊。”周醒從搖椅上站起,攤著巴掌,“我是說要收購這片蓋度假村,可都是胡扯的呀!”

    “蓋你個頭啊蓋!”孟新竹一個爆栗。

    周醒捂著腦門,“人家玩嘛!”

    “玩你個頭!”孟新竹好像并沒有看起來那么溫柔。

    江有盈藏在二樓房間,門反鎖,給沈新月打電話。

    “喂,你朋友來了。”

    丁苗也是自己開車來的,說找不到地方。沈新月怕她丟了,開著三輪在路邊等,接起電話,“那麻煩你幫我招待下。”

    “招待不了。”江有盈拒絕得干脆。

    丁苗電話進來,估計是到了,沈新月下車左右看,鬼影沒一個,“怎么會招待不了呢。”

    “我怕生。”江有盈說。

    沈新月不太明白。

    電話催得急,天又熱,她滿頭滿身汗,手腕敲敲腦門,“等一下,等下我先找到丁苗再打給你。”

    掛了這個接那個,丁苗說她到了,在瀑布邊上。

    沈新月感覺今天腦子有點不夠用,“什么瀑布,哪里來的瀑布?”

    “就是一個大瀑布,很高的地方,水流下來。”丁苗啊地大叫,“好壯觀!”

    沈新月掛了電話讓她直接發定位,發現這家伙竟把車開到水庫邊上。

    叮囑丁苗別再亂跑,她現在去接,沈新月趕緊給江有盈回電話。

    “你快點回來!”

    江有盈躲進衛生間,“她爬我窗戶,進來了!”

    沈新月徹底懵圈,“誰?誰爬你窗戶?”

    孟新竹真擔心周醒把人嚇著了,押著她上樓道歉,周醒說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蠢的人。

    孟新竹說當然,“她只是覺得你有病。”

    總之,孟新竹決定把人找到,事情解釋清楚好好跟人家賠禮道歉。

    周醒發現門反鎖,順著走廊繞了半圈摸到后面露臺,說“欸竹子你看窗戶開著”,貓腰就往里鉆。

    沈新月只聽見電話里周醒的聲音說“抓到了抓到了”,通話中斷。

    “抓到什么?”沈新月混亂。

    忘了反鎖衛生間門,江有盈被周醒從門背后揪出來。

    孟新月上前安撫,環抱她雙肩,“嗷嗷不怕不怕,沒事了。”

    江有盈起初確實是尷尬又害羞,但事情從周醒翻窗戶那里變了,她開始感到害怕。

    沈新月交的一幫什么朋友?

    江有盈被這兩人左右拉著下樓,孟新竹反客為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周醒拍著胸脯保證,“我真沒病,開玩笑的。”

    江有盈起初沒覺得她有病,玩笑而已她當然聽得出來,但就周醒剛才的表現……

    嗯,說不好。

    沈新月去接丁苗的路上,聽孟新竹打電話描述完經過,本來還不太相信,后來想起某人爬墻把自己摔得滿身傷。

    “你們別欺負她。”沈新月跺著腳,“她其實很膽小的。”

    又生氣,“能不能管好你家暴暴。”

    孟新竹應好,“我再去打她兩拳。”

    丁苗舉著手機拍照,沈新月三輪停她面前,嫌她誤事,“快點走!”

    “照張相。”丁苗一身職業套裝,戴黑框眼鏡,沈新月不免吐槽,“穿的什么跟我姑媽一樣。”

    “你懂屁。”丁苗收起手機,“我上午還在開庭,為了赴約,開一百多公里車。”

    沈新月電三輪在前面引路,丁苗在后頭跟,下山回村,把車放停車壩,火急火燎往回趕。

    丁苗跟她一起坐在電三輪上,胳膊肘捅捅,“不是分手了嗎?”

    “那她也是我老板吶!”

    沈新月沒好氣,“現在竹子也被周醒帶得不正常了。”

    丁苗“呵呵”,“我看最不正常的就是你!”

    電三輪停在墻根底下,沈新月滿頭汗來不及擦,火急火燎進了院。

    事情倒沒她想的那樣嚴重,江有盈已經把人安排進房間,問她們晚上想吃什么,好安排。

    “滿滿!”沈新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這么叫過她。

    “在。”廚房門口,江有盈端著盛酸梅醬的粗陶罐子回頭。

    滿院暖金搖燦,四目相對,氣*氛微妙難言。

    丁苗院門口探個腦袋,“哈嘍,江師傅。”

    至此,四個齊了三個。

    江有盈率先移開視線,看向丁苗,禮貌彎彎嘴角。

    “還有一個呢。”

    話音剛落,小院門前,一道倩影閃過,蛇般涼滑的手臂勾纏沈新月肩膀,紅唇香軟,烙在她臉頰。

    “親愛的,好久不見。”

    第58章

    來者不善。

    外出游玩,收拾打扮打扮,燙個頭發化個全妝,沒啥可說的。

    可這人穿得……

    十厘米大高跟,白色滑面的綢緞料夠顯身材了,前襟還有大片的鏤空蕾絲拼接,散著頭發,行李箱沒見拿一個,上來嘴就往人臉上貼。

    怎么著,鄉村大舞臺走秀來了。江有盈側身往門框里站站,讓墻角那株三角梅多少遮擋些視線,眼不見為凈。

    “嘟嘟,我好想你,我們多久沒見了,你有沒有掰著手指頭仔細算算——”

    鄉村大舞臺一個調子拐出三十八道彎。

    手背擦臉,沈新月笑著往旁邊躲,“你嚇我一跳。”

    她不住抬眼偷瞟,江有盈還端著酸梅醬罐子站在廚房門口,沖丁苗淺淺柔柔那一笑過去,面色恢復往常平寂,又被花枝遮擋大半,看不出深淺。

    “嘟嘟。”程意還樹袋熊一樣掛在沈新月脖子上,十根手指頭剛把誰心掏出來那么紅,扳過她臉,“怎么都不跟我說話。”

    江有盈轉身進廚房。

    周醒和孟新竹剛回房放行李,現在并肩趴在二樓圍欄邊看熱鬧。丁苗走進小院,箱子先放一邊,抬手跟她們打過招呼,院里自己找個板凳坐著看熱鬧。

    “欸,嘟嘟,你不跟江師傅介紹一下。”

    “誰啊?”程意手指廚房,目光問詢。

    沈新月只好領著人過去,站門外頭,“滿滿,這是程意。”

    “也可以叫我橙子。”程意伸手。

    江有盈快速掃了一眼,表示看過,點點頭說“你好”。

    竹筷在大茶壺里攪,酸梅湯甜香氣纏繞在發間,她低頭忙碌,又敲了些冰塊進去。

    訕訕收手,程意撇嘴,“你老板好像不歡迎我,要不我還是住你家去吧。”

    “我家……”沈新月犯難,家里倒是還有空房,沈碩平時回來住的那間,劉武偶爾也住。

    換作丁苗或竹子她們,當然沒問題,前任的話就得注意避嫌了。

    “她性格就這樣,清清冷冷的。”沈新月笑著打圓場,把人往外拉,“走吧,你房間就在苗兒隔壁。”

    “我沒不歡迎你。”

    酸梅湯兌好,江有盈端著茶壺跟出去。只是單純看你不順眼。

    她回廚房又拿了幾個一次性紙杯,“喝點東西吧,自家熬的酸梅醬,消熱解暑。”

    周醒歡呼一聲,樓上小鳥一樣飛下來,孟新竹緊隨其后。

    程意又把手伸出去,要握,不知在執著個什么。

    這手一看就很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江有盈不情不愿捏住她最長的三根手指頭。

    儀式完成,江有盈手往回縮,程意卻突然發力,勾住她指尖迅速往回一扣,握住她整個手掌。

    “你手好硬。”程意說。

    旁邊幾個眼睛一下就瞪圓了。

    江有盈頓時就不高興,一把要甩開。鄉村大舞臺說她手糙!

    她從早到晚干不完的活兒,哪像這幫養尊處優的臭大小姐,死富二代,當然沒她們手軟了。

    誰料想,這一把竟沒能甩掉。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那個意思。”程意解釋說。

    “到底什么意思!”周醒像只大鵝,脖子伸個老長。

    程意指腹在江有盈小拇指與手掌連接處輕輕蹭了下,“就是一種力量感。”

    江有盈猛地抽回,又羞又氣,臉漲紅。她被調戲了?豈有此理,從來只有她調戲別人的份!

    程意目光欣賞,“真沒別的意思,不要誤會。”

    “本來是沒有誤會,你說‘誤會’,大家再不誤會點什么,那就真成誤會了。”

    丁苗在旁“哈哈”拍著巴掌笑。

    周醒迷茫,“說的什么?”

    孟新竹憐愛撫摸她發頂,“回去解釋給你聽。”

    程意笑瞇瞇,用剛跟人牽過的那只手撩了把頭發。

    沈新月拽她胳膊,“走,上樓放東西。”

    “我沒帶東西。”程意懶洋洋的調子。

    沈新月左右看看,“欸?還真是,你出來竟然不帶行李。”

    “你不是說你家什么都有。”

    程意一步三回頭,還往廚房方向看,“帶了一次性內褲,睡衣換洗什么的,穿你的吧。”

    “哐哐——”

    江有盈操起砍刀,羊排一分為二。

    二樓辦公室隔壁就是程意的房間,她晚上比較安靜,往左是丁苗的,她工作忙,電話多,沈新月擔心她打擾老板休息。

    再往左,是小情侶暴竹的房間,晚上要做事的話,跟丁苗又可以組成一個互相傷害格局。

    程意從辦公室窗戶往里瞄了眼,“里面就是你老板的房間嗎?”

    沈新月說“是”,刷卡推開門,把她拽進去,豎指警告,“別給我亂來。”

    趕路半天,也累了,程意倒在床面,沖著天花板笑了會兒,撐起腦袋看她,“真分假分,哪種程度。”

    “騙你干嘛。”沈新月進衛生間,檢查她洗漱這些夠不夠用,“人家提的嘛,前前后后加起來都快一個月了。”

    程意坐起來,把指甲一根一根掰了,殘余的果凍膠撕下來。

    她手很干凈,指甲修剪得短短,戴不戴甲都好看。

    沈新月坐在床尾巾,“那你行李是真沒帶假沒帶?”

    “我聽你說,她們今天都來了,我想湊熱鬧,拍攝結束也跟著來了。”程意是模特。

    她指甲掰完扔在被面,沈新月問她還要不要,不要扔了。

    “你幫我扔吧,謝謝。”程意低頭專注扣指甲上果凍膠。

    門窗都開著,走廊上有人經過,細長的影像一片葉子在頭頂飄游。

    沈新月回頭,江有盈也恰好看來。

    觸及她幽邃的眼,沈新月手中零碎的甲片紅得像炭,連帶心臟都被燙了下。

    “欸!”沈新月追出去,站在辦公室門口。

    江有盈垂眼撿起其中一片,在自己手指甲上比劃兩下,“這樣嗎?”

    沈新月點頭,“用膠粘。”

    “哦。”江有盈放回去,轉身要走。

    沈新月彎腰把甲片扔進辦公桌旁邊垃圾桶。

    江有盈站房間門口,回頭,“還有什么事情嗎?”

    當然有。

    本人如此美艷一位前任,怎么你一點不吃醋?沈新月想給她遞話筒。

    “晚上吃啥。”沈新月沒膽。

    “燒烤,不是你安排的嗎?肉我都腌上了。”江有盈手按在門把,往下壓了壓,又收回力道,“還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沈新月連連搖頭,“我不是說這個。”

    況且,她怎么好一直麻煩人家,免費食宿已經是很大的恩情了。

    “晚上你們自己烤吧。”江有盈終于還是把門打開,“我要休息了。”

    “砰——”

    門扇把兩人隔絕。

    沈新月隔著門默默捏了會兒自己的手指頭,回到程意房間坐著。

    程意光腳踩在地板,“我不喜歡穿那種一次性拖鞋。”

    沈新月只好回家給她找。

    外婆床底下翻出來一雙,老式硬塑料,半透明那種黃,窄窄的鞋頭,走起來“噠噠噠”。

    程意覺得還挺有意思的,“這款式只見我媽穿過。”

    她猜得不錯,沈新月說:“就是我媽年輕時候穿的。”

    “衣服呢?”程意又問。

    沈新月快被她煩死了,“你不早說。”

    程意好笑,“早跟你說了什么都沒帶,是你心不在焉。”

    她貼近些,在人耳邊講話,“怎么,她沒反應啊,所以你不開心。”

    沈新月“切”一聲,“她根本不會這么想,我也不會,很無聊知道嗎?”

    說完走了,把里里外外要穿的回房間搜羅幾套扔給她。

    距離晚飯還有一兩個鐘頭,暴竹喝完酸梅湯就出去溜達了,丁苗叉腰在院子里打電話,對面應該是當事人,溝通不暢,講話噼里啪啦像放炮。

    程意換了拖鞋去衛生間沖腳,半躺著床上晾著,枕頭墊背,看窗外的大樹,感受夏天的風絲絲吹拂在臉上。

    “真漂亮啊這地方,怪不得你一來了就不想走,再談個戀愛,更是美滿。真讓人羨慕。”

    沈新月坐在床尾的位置,不時抬頭看一眼門口。

    隔壁靜悄悄的,江有盈真睡下了?

    來秀坪以后她穿著打扮都很隨意,入夏常常是短袖配褲衩,一雙粉紅塑料涼拖走天下,頭發大多時候扎起來,黑亮一捆。

    她騎坐在床尾那尖尖角,小腿斜支著,手撐在膝,四肢細細長長,嘟個嘴,身體前后那么晃。

    程意伸腿踹了她一腳,“干什么你,望妻石啊,不用打工的嗎?”

    “現在就在打工。”沈新月頭也沒回。

    “你這個老板,按照我過往經驗分析,不是會跟女人搶女人的那種女人。”程橙床上翻了個身,說道。

    沈新月回頭,“你現在說話怎么跟丁苗一樣曲里拐彎的。”

    想想又辯解,“我沒那個意思,而且是你自己說要來的,你先給我打電話的。”

    “有一種人,眼前所見的一切輝煌,在她看來其實都與她無關,她如詩歌般優美月亮一樣沉默,她心里那個想要又拿不到的東西,其實呢,本是想伸手夠一夠的,但如果這時候,突然有人跟她搶,你猜怎么著?”

    程意又踹了沈新月一腳。

    “她就不要了?”沈新月將信將疑。

    程意閉眼,點頭,“是的,我一眼就看穿了,我們其實是同類。”

    “你的意思是,你像詩歌一樣優美,像月亮一樣沉默,對嗎?重點其實是這句。”

    沈新月手機響了,她從褲兜里掏出來,沒急著看,先回頭,“你像不像詩歌我不知道,但你一點也不像月亮。”

    程意還在摳指甲,“那我像什么?”

    沈新月陳懇道:“我不知道你像什么,沒研究過。但月亮另有其人了。”

    她解鎖屏幕,雙眼驀地亮起。

    月亮姐姐給她發消息了。

    [你來我房間一下。]

    “她找我了。”

    指尖懸停在門把上三秒,光從身后來,手腕大串水晶在門扇折射出七彩光斑。

    還沒進房間,沈新月已經聞到她身上橘子花味道,混合著檀香的厚和艾葉的輕。

    “篤篤篤——”

    三聲,沈新月禮貌敲門。

    “請進。”倒是難得客氣。

    沈新月壓下門把走進去,令她感到驚奇,江有盈竟就在兩步開外靜靜等待。

    “你找我有事情嗎?”沈新月眼睛睜得大大。

    門扇合攏,她逆光而立,身后塵埃飛舞。

    沈新月正乖巧等待下一句,忽然,江有盈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指腹按壓在她脈搏跳動處。

    “你不要跟那個女的復合。”

    半分鐘前,沈新月還在程意房間聽她分析,說江有盈是不會跟女人搶女人的那種女人。

    半分鐘后,江有盈將她喚來,“因為我要跟你復合,既然都是前任,怎么也該分個先來后到。”

    沈新月傻傻張嘴。

    江有盈擔心她聽不懂,捏著她手指,“一二三四五”這么數,“要是倒回去,就得五四三二一這么個順序,能聽明白嗎?她是四,我是五,所以我在前。”

    “加上你,我也只談過三個。”沈新月糾正。

    兩人好像都有些不在重點。

    “反正我是五。”江有盈堅定道。

    第59章

    江有盈回房間照鏡子,燈打開,鏡中細細審視自己,忽地逼近,又忽地退后,時而瞠目,又時而蹙眉……

    搖頭,討厭這樣的自己,她低頭將雙手細細搓洗干凈,涂上護手霜。

    坐到小沙發,左右手交握,前后搓,撓撓手心,捏捏手指,不肯相信那人說的話。

    哪里糙了。

    那條裙子很顯身材,布料也好,江有盈起身拉開衣柜,多是襯衫長褲一類,即便睡裙也沒有那種貼身光滑的材質。

    小時候媽媽喜歡給她買睡裙,每晚洗干凈身體,換不同的穿。后來都沒有了。

    長大,她到處搜羅來許多相似的,感到熟悉又安全,就一直沒變過。

    很多事,江有盈不懂,以前看人家做指甲覺得新奇,又怕麻煩,直到今天才知道有穿戴甲這種東西——剛在手機上搜的。

    沈新月帶來的女孩一個個都發著光,她站在她們身邊,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那句“你不要跟那個女的復合”脫口而出,她沒力了,眼眶忽而盈滿淚水。

    把人推開,江有盈迅速背過身去,克制著顫抖的呼吸,雙手捂住臉。護手霜的香氣變得濕濕熱熱,她愈發窘迫,連空氣都帶針,扎得她滿身血。修不好的,她的手不會變軟變細。

    她們個個精致體面,從小養尊處優,蜜罐里泡大,渾身香軟,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又有什么資格說那種話。

    “你走吧。”

    人喊來,話說了一半,又推開,把自己丟在角落。

    沈新月惘然。

    明明上一秒還在開開心心玩手指,半是玩笑半是警告說“反正我是五”,即便復合也要講究個先來后到。

    下一秒,她面色驟然由晴轉雨,慌忙搖頭后退,怯怯把自己藏在五斗柜跟墻壁之間的夾角,縮成蘑菇。

    沈新月遲疑著上前,手輕輕搭在她肩,“你怎么了?”

    “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真的,我……”

    說不下去,江有盈雙手抱頭,情緒翻滾難以自持,被深深的自卑和自責裹纏,恨不得立即從這世上消失。

    反反復復,變來變去,她也恨極這樣的自己。

    “你走吧,我就是個爛人,你別管我了讓我自己安靜……”

    想起沈新月跟沈碩對峙時用頭撞墻,于是也嘗試著那么做,用力“咚咚”兩下。

    沈新月不防,險些驚得跳起,遲疑間又讓她“咚”去撞了一下。

    “別犯傻啊!”沈新月趕緊撲上去抱住她,手覆蓋在她額頭。

    她還保留幾分清醒,哭紅的一張臉抬起,“你恨我吧。”

    手掌撫去她面頰亂發,沈新月被她這一番折騰弄得,真是又傷心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

    “我恨我自己。”她絕望閉上雙眼。

    靠近你,是因為愛你,遠離你,是還不夠愛自己。

    請客吃飯,提供食宿,想表現想認錯,也怕人家瞧她不起。

    心底知道,她們溫柔善良,跟沈新月是同一類人,沒人會那么想,可就是不能放過自己。

    好不容易邁出一步,從漆黑洞里爬出,像小孩,雙手合十絮絮聒聒,求求你不要跟她和好,來跟我和好吧一二三四五……

    洞穴深處,一只大手伸來,又把她猛地拽回,連扇幾個耳光,指著她鼻尖,質問道——你配嗎?你覺得自己配嗎?

    “我不配。”她回答。

    沈新月一遍遍給她擦眼淚,“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對不起,對不起……”于是又開始道歉,恨不得跪下來給人磕頭。

    沈新月只能死死握住她手,眉心不解攢聚成痛。

    等待她平復,沈新月把她扶去小沙發,她緊緊握住人手,哽咽著:“我去給你們燒炭,然后烤肉,伺候你們吃喝。我會好好表現,你別跟那人和好,求求你。”

    她身體慢慢往下滑,跪坐在短絨地毯,頭臉埋進沈新月大腿,“求求你了,我真的錯了——”

    怎么會變成這樣,沈新月感到茫然。

    歡歡喜喜進房間,灰頭土臉出來,程意走廊上探頭探腦,勾手指讓她過去。

    沈新月沉著張臉,情緒不高,程意一看便知大事不妙,“罵你了?”

    罵她倒好了,沈新月情愿自己挨罵。

    “沒法說。”沈新月真沒法說。

    天色漸晚,暴竹從外面溜達回來,沈新月跟程意下樓,孟新竹自己尋摸到廚房,吩咐周醒把燒烤架搬到院子里。

    丁苗抱著電腦在樹下寫文書,沈新月湊近看了眼,敲她腦袋,“你是來度假的還是來上班的。”

    不說還好,一說丁苗滿肚子氣要找人放,“我跟你講,這個當事人……”

    沈新月擺擺手,不想聽她說這些污七八糟的,一樓房間里把投影儀抱出來。

    “你老板呢?”周醒安置好燒烤架,“下來一起吃東西呀。”

    “要不我去叫。”程意探頭。

    沈新月沒同意,“你去村口大樹喊外婆吧,我去叫她。”

    程意問村口大樹在哪里,周醒舉手,“我知道,我去我去。”

    “讓暴暴去,暴暴知道,我們剛從那回來。”孟新月也說。

    沈新月擔心程意迷路,只能同意。

    “那我去叫她。”程意堅持。

    丁苗噼里啪啦敲鍵盤,“啥情況啊,感覺背著我聊了挺多呢。”

    程意踢她屁股,“你上班有癮啊。”

    “嗯呢!”丁苗挺背,“跟你們在一起我工作更有勁兒了。”

    “真賤。”沈新月忍不住罵她。

    “辣椒放哪兒了。”孟新竹出來問。

    沈新月讓她別操勞了,“怎么走哪兒都給人當老媽子,你當老媽子有癮啊,做了十幾年飯被人嫌棄黃臉婆還不知悔改。”

    “我哪兒能跟您比。”

    孟新竹笑盈盈滿臉好脾氣的樣子,“孩子上學沒找你了?你那房子不如送她,出門右拐就是省重點,將來保管考清華,認你當干媽。”

    沈新月大呼晦氣。

    一幫人樓下嘰嘰喳喳,得虧小院沒別的客人,不然連夜卷鋪蓋跑。

    “欸。”程意胳膊肘捅了下身邊人。

    不用提醒,早就等在那了,沈新月倏地回頭。

    江有盈出現在樓梯口,已經不哭了,似乎還用冷水洗過臉,發際一圈濕濕的。

    她看到院里已經架上燒烤桌,挽起襯衫袖子急忙忙走來,“這些事我來做就好。”

    回想剛才房中那幕,沈新月搶在她前面大步邁進廚房,找辣椒。

    剛瞧見柜上擺的玻璃罐子,另一手從耳后伸來,沈新月回頭,江有盈襯衫袖子掃過她后頸,袖口一圈泛著潮,涼涼的。

    孟新竹識趣退出。

    “好像不是這個。”江有盈嘟囔,鼻音還厚厚的,“吃燒烤的不是這個。”

    她抽回手臂,手肘不當心撞在冰箱,本能痛嘶皺了下眉,“我想起來了。”

    沈新月忍無可忍,一把攥住她手臂,“你別忙了行不行。”

    不敢對視,江有盈睫毛虛弱垂蓋眼睛。

    沈新月嘆氣,將她扯來面前,緩慢揉肘,“別這樣對自己。”

    起風了,吹亂她頭發,她像一片單薄的落葉,微風中顫抖著,把手抽回去。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強。

    再抬頭,淚意干涸,“你的朋友們都在看著。”

    沈新月不愿讓她難堪,也不愿違背她本來意愿,隨她忙去。

    天一分一分暗下來,小廚房還沒開燈,她離去時背影更顯瘦削,搖搖欲墜。

    她忙著做事的時候不愛講話,身邊人同她閑聊,她只是搖頭笑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不肯融入,默默奉獻。

    沈新月在黑暗中久久凝視,這跟她初見時的江有盈簡直判若兩人,她忽然理解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退縮。

    愛讓人卑微。

    第60章

    小院星星燈亮起,火炭暗暗紅光映照在她鼻尖曬蛻新長出的皮膚,像撒了層金粉。

    她眉眼低垂著,面色無悲無喜,如廟堂神明座下提燈少女,那么近又那么遠。

    凡人庸俗的祈愿從來跟她毫無關系,她雖有仙身卻無神性。伸手觸碰,那質感粗糙冰冷,身邊人來來往往,千年萬載,活人氣更沒沾到半點。

    她不在天上,也不在人間。

    沈新月想伸手拂去她身上掛的那些毛毛灰吊子,可她要是自己不愿動彈,時間一長還是會重新長出來。

    她在動,翻炭,烤肉,給雞翅刷油,長長的一對竹筷捏在手里,靈巧好看。

    她又一動不動,似被無形的屏障阻隔,偶爾好奇睜大眼睛,歪頭細細辨聽一陣,隨即困惑,失望垂睫。不懂。

    從此閉目塞聽。

    周醒把外婆找回來了,進院搬板凳,咋咋呼呼,廚房門口經過,“嗯”一聲湊到近前,“你發什么呆呢。”

    回神,長長吸了口氣,沈新月裝作被煙熏迷眼睛的樣子,手搓臉,“我拿碗筷。”

    周醒沒走,倒鉆進廚房里來,“那個酸梅湯還有嗎?好好喝。”

    沈新月趁機背身去拿酸梅醬的罐子,“你把外面那個大茶壺端過來,我給你沖。”

    依言照辦,周醒出去拿了茶壺,回來卻不走,下巴頦墊在她肩膀,“聽竹子姐說你們吵架了。”

    也不奇怪,這一個兩個都是大舌頭,再說朋友之間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沒吵架。”沈新月挖了兩坨酸梅醬在小杯里用熱水化,筷子攪。

    周醒把茶壺隨便沖洗了下,外頭水擦干凈遞過去,“胡扯,吵沒吵架我沒長眼看不出來?別當我傻。”

    “沒人當你傻,是你本來就傻。”沈新月沒藏著掖著,“不是吵架,是分手,徹底分了。”

    周醒翻了兩盒冰塊出來敲在罐子里,“分手也能和好啊,吵吵鬧鬧很正常。”

    “你不懂。”沈新月唯有嘆息,那些話她沒法對人說,小孩姐一天作業也多。

    周醒確實不懂,“但你別灰心,我會幫忙的。”

    “欸——”沈新月回身一把拉住她,“你可別亂來,她不是周凌,不是你的玩具。”

    周醒一把甩開,“去你的,什么破玩具我才不要玩呢。”

    外婆給她們安置在正中最好的位置,笑瞇瞇看著院里這一大幫漂亮姑娘,“今天可真夠熱鬧了,過年都沒這么熱鬧。”

    沈新月端著沖好的酸梅湯出來,“上次我媽來你也這么說。”

    “過年確實沒這么熱鬧。”程意平時拍攝多,過年難得回家。

    “我今年都不算回去了,一回去就催著我結婚,吃飽撐的,我看他們就是見不得我過得好!”

    丁苗終于忙完,合上電腦,“別說這些晦氣話了,好不容易能休息。”

    暴竹組合倒還好,家里死的死,跑的跑,奶奶那邊早就踹了柜門。

    “不過我們家過年可熱鬧。”周醒說。

    “你家親戚很多嗎?”江有盈小聲問。

    今天小院來的這幫人里,周醒看起來是最好相處的,她話多,愛笑,可愛活潑,江有盈蠻喜歡她,只找她說話。

    周醒“哈哈”笑,“親戚嘛,數量上不算多,但一個頂十個。”

    江有盈給五花肉翻面,“什么意思啊。”

    “這好了嗎?”程意在旁邊問。

    江有盈看她一眼,沒接話,沈新月過來把程意拉開,占了江有盈身邊位置,“她們家每年過年都要打架,老刺激,周醒你快點說給江滿滿聽!”

    孟新竹往烤盤上丟了幾片土豆,“你們煩不煩啊。”

    丁苗說沒事沒事,“熱鬧熱鬧嘛,緩解氣氛。”

    孟新竹說怎么不拿你家里那些破事來活躍氣氛,丁苗說家里沒有,工作上的倒是不少,胳膊肘撞她,“我跟你講我前段時間那個當事人,我跟你講這人奇葩到什么程度……”

    又來了又來了,孟新竹夾了根烤好的羊排遞給她,“先把這個啃完再說。”

    周醒那邊熱鬧,說得揮胳膊打腿的。

    “我大伯,還有大伯母,哎呦喂,那嘴巴厲害,因為我跟竹子的事情,逢年過節回去可沒少挖苦我們,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一敵百,好幾次差點打起來。”

    江有盈聽得迷糊,“有什么矛盾?”

    “她挖了堂姐的墻角,還有家里財產分配問題,她爸跟大伯之間的矛盾。”沈新月湊她耳朵邊嘀咕,“她剛回國那陣就住堂姐家,當人面挖!相當惡劣了。”

    江有盈驚奇地睜大眼睛。

    “反正是世仇。”周醒總結。

    “你堂姐不生氣?”江有盈問。

    周醒攤手,“能挖走的就不是她的。”

    “你講夠了沒。”孟新竹冷著張臉。

    周醒給嘴巴拉上拉鏈,“不說了。”

    “給我滾過來!”孟新竹瞪她。

    周醒灰溜溜走了。

    沈新月把江有盈手里的長竹筷接過來,“沒事,我跟你說,我都知道。”

    那邊周醒被人拎著耳朵訓,丁苗專心致志啃羊排,程意在研究投影儀,外婆回家抱了一壇楊梅酒出來,請大家喝。

    “對了。”沈新月手機拿出來,架一邊拍,“很好的素材呢。”

    樹影搖晃,拓印在粉墻,柔亮星燈墜掛在樹梢,似乎下一秒就會乘風而起,飛去天上。

    江有盈夾了塊烤好的牛肉,蘸滿辣椒送進嘴巴,濃香在口舌間傳遞、爆發,她細細咀嚼,心生滿足。

    “其實一切根本沒你想的那么糟。”沈新月回到她身邊繼續烤肉,“對吧。”

    江有盈視線定格在她腕間搖晃的銀鐲。

    “也許。”是的。

    酒足飯飽,程意找了部周星馳的喜劇片當背景音,大家閑聊天,周醒揉揉肚皮,提議來玩游戲。

    她兩個拳頭伸出來,“一人說一件自己做過你覺得最厲害的事,別人要剛好也做過,就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最多的是贏家,輸家收拾小院,洗碗,咋樣?”

    丁苗沒聽懂規則,“什么什么,再講一遍。”

    周醒舉著拳頭,“比如說,你吃過屎,你伸出一根手指,別人也吃過,就跟,沒吃過的不跟,就是比人的閱歷,懂不?”

    “我去你的。”丁苗聽懂了,“你才吃屎。”

    周醒聳肩,“誰知道你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眾人笑開。

    游戲開始,外婆也參與進來,以周醒為起始,她滿臉自得,大拇指翹得高高,“我挖了我堂姐的墻角,咋樣?在座各位。”

    程意白眼,“就知道你會這樣。”

    周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們比的是人生經歷,好壞都算,而且我是憑本事挖的墻角!有啥不好意思說的。”

    行行行,懶得跟她計較,沈新月擺手,“算你過,下一位。”

    周醒看向孟新竹。

    這家伙長得溫溫柔柔,笑起來像朵小茉莉甜軟無害,其實滿肚子壞水。

    “那我被前任的堂妹挖了墻角,算嗎?”

    丁苗雙手砸膝,“真無語,我真無語!”

    “欸?”周醒指著她,“剛才嘟嘟說了算的,我是我,竹子是竹子,這分別是我們各自的經歷嘛!”

    程意探身,“那周凌來,是不是也可以說被自己堂妹挖墻角,女朋友跟著堂妹跑了。”

    “當然。”周醒說當然當然,“也是一種很寶貴的人生經歷啊。”

    “寶貴,相當寶貴了。”丁苗陰陽怪氣。

    江有盈看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好玩死了,剛才一直忙著烤肉,沒怎么吃,這會兒才有了些胃口。

    周醒說少廢話,“跟上。”

    丁苗說那我要放大招了,周醒讓她趕緊放,丁苗清了清嗓子,“我吃過屎。”

    沈新月嘴里小半口楊梅酒險些噴出去。

    程意站起來指著她,“你敢撒謊,我現在就給你一泡新鮮的。”

    丁苗說她沒撒謊,真沒撒謊。

    外婆拉住她,“我說孩子,可不能為了贏就不擇手段啊。”

    孟新竹筷子敲了敲鐵板,“吃飯呢還,我真服了,什么人吶。”

    江有盈喝了口酸梅湯,幫著把嘴里的肉咽下去。

    丁苗坐在露營椅,大腿觸地,兩只手摸著自己的腳踝,“上小學時候,大家不都喜歡開那種屎尿屁的玩笑嗎?你們敢說自己從來沒有?”

    江有盈搖頭,她沒有。

    沈新月譏笑,“又開始你即世界,你吃屎全世界都吃屎是吧。”

    丁苗說不至于到全世界吃屎這個地步,但肯定有人試過。

    “反正我也是好奇,有一天我在家上廁所,我就好奇,這屎到底是啥味道呢?”

    擔心大家誤會,她補充說只吃了一小點。“而且沒咽下去,嘗過就吐掉了。”

    孟新竹手撐額,無法再直視朋友,丁苗一邊說一邊扯著周醒晃,周醒舉著筷子笑出鵝叫,順道給了她兩拳。

    “我就知道你吃過屎!”

    丁苗旁邊坐的外婆,輪到外婆,她說那可太多了,“畢竟我一把年紀。”

    頓了兩秒補充,“但吃屎沒有,我們再是饑荒的年代,也不吃那玩意。”

    眾人再次笑開。

    “來點炸裂的,刺激的。”沈新月說:“最好連我都不知道的。”

    外婆掃一眼院里這窩嬌滴滴的小姑娘,不知想起了誰,長長嘆了口氣。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身邊也有一位像那個……”她看向孟新竹,面露茫然,一時想不起名字。

    “竹子,竹子。”沈新月還是了解老太太。

    外婆“哦哦”,“反正,我一見竹子,就覺得跟小小姐特別像,蘆葦花一樣柔柔白白的嫻靜樣子。”

    “竹子嫻靜?”程意懷疑。

    周醒讓她閉嘴。外婆說起她的小小姐,雙眸泛起晶亮,“我在她身邊伺候,跟她嫁到秀坪,又在她身邊陪了七八年,她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去別的地方,就一直留在這里了。”

    “她去哪里了?”丁苗傻傻問。

    外婆抿了一小口酒,“生老二的時候,難產走掉了,那時候我才十幾歲。”

    眾人嘩然,好像被冷水潑了臉,小院一時寂靜。

    “后來她們家人呢?”丁苗忍不住問。

    “都搬走了,也有出國的。”外婆搖搖頭,不肯多說了,“你們繼續。”

    沈新月接過話頭,“那該我。”

    江有盈這才繼續吃肉,眼珠一錯不錯,對她的一切都很關心。

    沈新月就四個字:“我是老賴。”

    眾人大呼無趣,沈新月說急什么,才第一輪呢。

    也是。到江有盈,大家紛紛投來好奇視線,她被人看得臉紅,急匆匆把肉咽下,沈新月端水,“別急慢慢說。”

    江有盈一早就想好了,細細聲,很保守。

    “我會開挖掘機。”

    “哇,真的!”周醒跳起,“明天可以帶我嗎?”

    江有盈輕點頭。還是不熟,她有點放不開,大家也沒怎么起哄。

    到程意,她想了想說:“我有一米七八。”

    她是模特,她確實很高。

    但周醒說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你還不如吃屎,無聊死了。”

    程意搖頭晃腦,“我有一米七八,我有一米七八……”

    四五輪走下來,孟新竹率先淘汰,外婆說她一看就乖,平時很少干出格的事。

    然后是丁苗,工作狂除了吃屎,真沒啥可說的。

    沈新月和程意前后腳,*有些經歷,但確實都稱不上曲折。

    外婆不參與了,說把機會留給她們,最后就剩周醒和江有盈。

    至此,周醒也是強弩之末、暮景殘光,抓耳撓腮了半天,想出個“我英語考過八分”。

    沈新月“切”一聲,“我化學還考過六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外婆對她們徹底感到絕望,“能不能比點好的。”

    “江滿滿!弄她!”沈新月振臂。

    拂拂微風,是夏夜自然萬物的呼吸,樹影間,星星燈忽明忽暗,江有盈雙手擱置膝頭,出了很久的神,才緩緩抬起頭。

    她輕聲道:“我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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