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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我殺過人。”

    話出口,就沒辦法收回了,也不能停,那么多雙眼睛看著,等她說下一句,或是把上一句解釋清楚。

    江有盈其實還沒想好怎么說,她一開始沒打算說這個。可什么時候才能想好?

    她設想過很多場景,她平靜溫和將往事講述,像小時候家門前那條小河水,不慌不忙,潺潺湲湲。

    在媽媽安息的大樹下,在她們燒紙的小河邊,在沈新月精心準備的告白日……

    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她不敢妄自揣度人心,把人想得太好或太壞,對自己和對方都不是件好事。

    說,還是不說,為此她受盡煎熬,每晚痛不欲生。

    但在以往所設想的千萬個場景當中,眼前這一幕,是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的。

    怎么可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明明,她盡力在她們面前表現,想博得好感。

    游戲玩到最后,大家都山窮水盡,輪到她,誰能想到,她手里還捏著一對大小王。

    不炸出來自己都不甘心。

    這些年,她經歷的事兒太多了,可要論一個“最”,讓她最印象深刻,除此之外沒有第二件。那確實付出了太多代價。

    ——“我殺過人。”

    說完,江有盈抬起頭,風繼續吹,院中草木颯颯作聲,星星燈一閃一閃。

    世界如常。

    原來一切真沒她想的那么糟糕,她繼而看向沈新月。

    震驚,很合理,換誰來都一樣;其次是不解,江有盈倒是糊涂了,她為何不解,是因為“殺人”,還是她毫無預兆的坦白?

    最后、最后,她雙眼爆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芒。

    久久凝視著,江有盈在某瞬間讀懂。

    ——“你終于肯說出來了。”

    她目光充滿欣慰。

    外婆反應倒還好,手里捧著剩的小半杯楊梅酒,指腹輕輕摩挲在杯口,唇邊笑意溫和淡然。

    “殺人?”周醒沒當回事,“滿滿姐,你開什么玩笑,不會是在游戲里吧,那不能算的。”

    “你們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丁苗摸摸肚子好像沒吃飽,盤里最后幾片五花肉鋪在火上烤,“我還是覺得我那個最厲害。”

    程意讓她閉嘴,“再說臟東西,就把你頭按進馬桶。”

    江有盈起先以為,她們該像老鼠見到貓那樣一溜煙全跑掉的!可這幫人踏踏實實坐著不動,根本不相信她。

    “我說的殺人是真的殺人,殺真的人。”

    江有盈滿臉認真,擺手說“不是游戲里那種。”

    “我只愛玩消消樂。”

    “我也喜歡玩消消樂。”孟新竹接話,“你玩的什么?玩到多少關了。”

    江有盈摸出手機,指著屏幕上應用圖標給她看。

    “我也是這個!”孟新竹驚喜,“你多少關。”

    江有盈說:“我五千多了。”

    孟新竹說:“啊我也是!”

    不對不對,跑題了,江有盈本意不是跟她比游戲關卡數的。

    “聽她繼續說好嗎?大家。”沈新月拔高聲線。

    話至此,大家終于安靜下來。

    “你接著說。”沈新月看向她,目光堅定。

    江有盈倒有些扭捏了,搖頭,“說完了。”

    好吧,對她來說,或許已經是極限,沈新月起身牽起她手,舉臂宣布,“最后的贏家,江滿滿女士!讓我們恭喜她!”

    眾人“啪啪”鼓掌,相當給面。

    “竹子洗碗。”程意嘖嘖感慨,“這就是命啊,老媽子命。”

    周醒揚拳頭,“她才不是一個人,我跟她一起收拾。”

    丁苗說你們著什么急啊,“我還沒吃完呢!”

    “我們走。”沈新月手一直沒松,牽著江有盈離開小院。

    她們常來散步的小河邊,月色很好,在鄉下,月亮不用圓滿也能那么亮,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

    垂柳依依,這時節,河岸竟還綻有大片鳶尾,月下幽藍。

    結果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好,沈新月的朋友們并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也沒繼續追問。

    “她們都是很好的人。”江有盈低頭踢飛腳步小石子。

    “你也是很好的人。”沈新月偏臉,風掀起微醺酒意,沖她笑一下。

    她們之間,此刻的寧靜,真奢侈。江有盈彎腰摘了一朵鳶尾,手中把玩,也許是酒精作用,心口暖暖一片熱。

    “感覺你并不驚訝。”

    沈新月搖頭,“其實是有的,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說。”

    她倒退著往前,把身后放心大膽交給對方,“現在的驚訝,是你竟然以為……”

    沈新月想了想,“你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嗎?”

    早說過的,江有盈沒忘,“以為你沒當真。”

    “一開始確實沒當真。”沈新月笑,“那種情形下很難當真吧。”

    但之后,不得不信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用我提醒吧?”

    不知不覺,走到上次她們燒紙的那片廢棄宅基地,幾場大雨下過,焚燒的痕跡全部消失不見,水磨石地面平整干凈,石縫里長出人小腿高的野草。

    她們面朝小河并肩而坐,江有盈心中滿是感慨,那么殘酷的過去,像一柄尖刀,在她心上豎了好多年,鋼澆鐵鑄的刀身跟肉完全長到一起,奇怪,拔出來卻一點感覺不到痛。

    在一個微妙的瞬間,毫無阻礙說出。

    “是不是以為,一旦開口,天就會塌下來,地就會陷下去,周圍一切轟隆隆倒塌,變成廢墟。”

    沈新月說,她以前也有這種擔憂。什么時候呢?僅僅只是一次數學考試。

    “現在回想,真沒啥大不了,真有人會因為我數學考過鴨蛋就不喜歡我了嗎?”

    “怎么會考到鴨蛋。”

    江有盈認為這也算一種本事了,“選擇題亂選總能蒙對幾道吧?”

    沈新月也奇了怪,只能歸結為運氣,“想考鴨蛋也需要運氣呢!”

    江有盈笑笑,“可那跟考鴨蛋不一樣。”

    “一樣。”沈新月摸到腳邊一塊石頭,用力扔到河中央。

    “噗通”一聲,鍍銀的河水漣漪漾開,又很快被水勢撫平。

    “不一樣。”江有盈堅持。

    “一樣!”沈新月大聲,草叢里又撿了塊石頭扔進河里。

    “噗通——”水花飛濺。

    沈新月手臂橫向河面,“剛才那塊是小石頭,這塊是大石頭,請問有什么分別。”

    江有盈老老實實答:“大的聲響,水花也大。”

    “然后呢?”河面恢復平靜,沈新月聳肩,“甭管誰的水花大,誰的聲音響,結局都一樣,沉底。”

    塵囂滾滾,往事撲面而來。

    “那你想聽嗎?”江有盈忽道。

    我痛不欲生的過去。

    第62章

    三月中旬,某個平平無奇的周一。

    上午1節 語文課的最后十分鐘,江有盈突然決定不讀書了。

    她的座位靠窗,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這時節樹枝還光禿禿,一點綠意看不到。

    這樹脾氣大得很,天還沒入秋葉子早早就黃了,風一吹落得滿地都是,腳踩上去咔嚓咔嚓。

    春來,桃啊杏啊,開過花馬上就掛得滿頭新嫩,她半晌不見動靜。

    可那些桃啊杏啊的,都比不過她的高挺闊綽,她把葉子長得那么大一片,像一個個小巴掌,風里雨里,“啪啪”鼓掌,對這個世界相當滿意。

    等不到她的郁郁蔥蔥了。

    打定主意,下課鈴響,江有盈開始收拾書包,課本、習題冊、筆記本,包括老師正在講的月考卷子……

    書包拉鏈“唰”一聲,同桌扭頭看她。

    “麻煩讓我出去一下。”江有盈小聲對她說。

    同桌起身讓了位置,江有盈提著書包站在過道。

    目光一轉,講臺班主任放下卷子,拍拍滿手的粉筆灰,主動走向她,“班長,有什么事情嗎?”

    “我有事要離開學校。”江有盈看著她的眼睛真誠道。

    “哦哦,好……”出于對三好學生的天然信賴,班主任沒讓她寫假條,也沒問她去干什么,還拍拍她肩膀,叮囑說路上小心點。

    如此,不好再拖堂,宣布“下課”。

    江有盈走出教學樓,初三年級的學習任務緊,懶得下樓,只在走廊活動,初一初二的操場上不知愁撒歡跑,團聚小賣鋪。

    她被兩個小同學撞了下,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他們嘴里嚷嚷著“對不起”,把她扶起來,她回頭看了眼教學樓,出校門的時候又看了一眼。

    學校門衛大爺也沒攔著,每周一戴白手套的升旗手,好孩子,她說有事,那必然是有事,還蒙你不成!

    總之,一切順利,不讀了,拍拍屁股就不讀了。

    走在大街上,江有盈從來沒覺得世界這么靜,沒有學生,沒有家長,賣炸土豆和火腿腸的不在,馬路也空空蕩蕩,車子咻咻來,咻咻去。

    “嘿——”她小幅蹦跳一下。

    想到自己將來可以賺很多錢,過輕松自在的生活,不用看人臉色,她們母女也不必受人欺負,心里好快活。

    那時候她年紀太小,春風吹拂在臉上,理所應得把世界想象得無窮美好。

    然后呢,接下來要干什么,江有盈沿著馬路走出幾百米,忽地駐步。

    她思索幾秒,左手攤開,右手握拳,上下那么一敲,當務之急,是要找個班上!

    學校離家步行二十分鐘,附近有小型商場和步行街,工作大大滴有,但風險高,容易被捉,太正規的地方也不行,萬一人家不收童工。

    她去年冬天才過十五歲生日。

    路邊站臺,公交氣門“嘩啦”一聲,江有盈回頭,想也沒想跳上去。

    她刷學生卡,司機師傅問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學,她扒拉下頭發,滿臉小大人的嚴肅,理理自己的書包肩帶,“我有事。”

    她梳大光明,頭小而圓,發質很好,黑亮柔順,眼睛不算大,細細長長,皮膚軟嫩白皙,還沒長開臉蛋鼓鼓的,一看就特別好捏。

    車上幾位老人主動跟她搭話,還是問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學,她也還是那句——“有事。”

    她選了靠窗的位置坐,太陽暖融融照在身上,從小到大第一次逃課,并沒多緊張。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到終點站,她背著書包跳下去。

    這地方熱鬧,也有小區和學校,還有個大型的農貿市場,她貼著街邊走,看到有賣牛肉面的館子貼了招工啟示,走進店里問老板要不要招小工。

    “你多大歲數?”老板端個大碗,上下把她來回掃。

    “十八歲。”江有盈雙手交握身前,踮了下腳尖。

    明擺著撒謊,她身上還穿著三中的校服呢,老板笑笑沒揭穿,“不要。”

    “好的,謝謝。”江有盈不多糾纏,轉身離開。

    一路走一路問,問了五六家,有私人的美容院,包子鋪,五金店,便民超市等,皆被拒。

    有點餓了,江有盈從書包里拿出媽媽給她做的小點心和牛奶,人行道找個石凳坐著吃。

    沒灰心,她接著找,路口右拐,進了菜市場。

    到最里邊一家賣雞的,有些味兒,她也沒嫌棄,見貼有招工,直接走進去問。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女的,胖乎乎,燙泡面卷,系個大圍裙,翹個二郎腿坐在紅色塑料板凳上,手里燃根煙,還是那句“多大了。”

    江有盈正要開口,女人抬手打斷,“我要聽實話。”

    “虛歲十六。”江有盈只能這么答。

    老板“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緩了緩才繼續問:“干嘛不上學。”

    “想掙錢。”覺得有戲,江有盈勇敢往店里站了站,表示自己不嫌棄臟。

    老板覺得她挺有意思,伸腿旁邊勾了張板凳,“來坐,為什么想掙錢,家里不給你錢用啊?”

    她渾身上下不像沒錢的樣子,校服嘛就不說了,交錢學校統一發的,鞋子很新,也很干凈,里面那件毛衣看著就暖和,毛衣里面的白色打底材質也舒服,書包上還掛了小娃娃。

    怎么說呢,她身上那種貴,不純粹是衣服鞋子的貴,而是從小到大被人精心伺候著的一種嬌貴。

    反正不像是家里不拿錢交資料費那種小孩。

    不多問,女人下巴尖往前一挑,“殺只雞來看看。”

    江有盈起身把書包脫在板凳上,抿著嘴唇站到雞籠面前,小臉繃得嚴肅,手虛虛指著,“哪只呀。”

    “挑只公的吧,肥的。”老板說。

    江有盈依言選了只肥公雞,先指給人看,“姐姐是這個嗎?”

    “你還會分公母。”老板挺意外的。

    “自然界,雄性求偶,漂亮的羽毛和皮毛是關鍵,為證明自己的生存能力,否則沒有雌性看中,會被大自然淘汰。”

    她眼睛亮亮的,認真解釋道:“公雞有個大大的雞冠子,羽毛也更華麗,還是挺好辨認的。”

    “懂不少啊,學習不錯吧。”老板笑瞇瞇的,下巴尖又一戳,“把雞宰了,血拿盆接著。”

    江有盈點頭,提了雞脖子,刀握在手里比劃幾下,茫然抬頭,“捅哪兒呀?”

    “什么捅哪兒。”老板起身,接過雞來固定在胳肢窩,手撥撥頸毛,刀虛空那么嘩啦幾下,“拉脖子,動作要快,另外給我記住了,你是人,它是雞,它在你手里只能任你宰割,別犯怵,下手狠點。”

    完了把雞提過去,“來吧,展示。”

    江有盈反手握刀的習慣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不知是電影看多還是別的什么,她一開始殺雞就是反手握。

    一手提著雞脖子,一手握刀,橫著從右往左那么一劃拉,刀切進去指深,雞脖子都險些被她切斷。

    血噴出來,她手心一暖,刀掉地。

    “你這丫頭,真夠狠吶!”老板把雞接過去,雞脖子懟進不銹鋼盆瀝血。

    江有盈低頭,她褲子和鞋全是血,袖口也濕了。

    她搓了搓手,好黏。

    老板姓錢,叫錢多多,說你留下來吧,我要你了,讓她去旁邊洗手,站那跟她閑聊天,問“我名字是不是特俗”。

    江有盈搖頭,“錢多,好,我也想要很多錢,靠自己的努力。”

    “我以前還叫盼弟呢,我們家最后一個姑娘,后來離開家自己改的。”

    錢多多有個習慣,逢人便問她名字是不是特俗,然后說以前怎么怎么,現在怎么怎么。江有盈后來發現的。

    “我能洗下衣服嗎?不想回家讓媽媽看到。”江有盈說著,已經把袖子伸到水龍頭底下搓。

    錢多多說你洗,有啥了不起的還問我。江有盈把外面的校服褲子脫下來,穿條白底小兔子的棉秋褲站在水池邊,最后鞋子也刷干凈。

    店里有個專門給雞拔毛的桶,結束雞生的雞扔水里燙一下,丟桶,那桶嘩嘩嘩轉上幾十圈,一邊轉,人一邊捏著水管子往里沖,幾分鐘雞毛就脫得光溜溜。

    江有盈十分驚奇,“洗衣雞!”

    錢多多人挺好相處的,一個月給她開七百塊錢,還供她飯。江有盈很開心,把媽媽裝在書包里的點心和牛奶分給她吃。

    “你木木對你挺吼啊。”錢多多啃著茯苓糕口齒不清說道。

    江有盈才來一天殺雞就殺得很好,“所以我要多多賺錢,帶她離開。”

    “去哪兒?”錢多多吸干牛奶盒,“你不介意吧?”

    江有盈先說“還沒想好”,又搖頭沖她笑笑,“我不介意,你喜歡我以后每天給你帶。”

    “我小時候,家里這種好東西都是留給弟弟的。”錢多多把牛奶盒吸得“咕嚕咕嚕”響。

    昨天來了筆大訂單,人家結婚辦酒席,要了五十多只雞,錢多多天不亮就爬起來干,早上八點,江有盈背著書包來了才得休息。

    江有盈把燙好的雞丟進洗衣雞,“那你現在應該很有錢呀,可以自己買牛奶喝。”

    錢多多說是呀,“我現在很有錢。”但她逛超市從來沒買過牛奶。

    她說:“不一樣的,你能明白吧。”

    江有盈不太明白,“那你不想買就喝我的好了。”

    中午,錢多多去給她抬了碗面回來,加牛肉,加大排,還加煎蛋。

    正在長身體,每天還那么多活兒,江有盈全吃完了。

    昨天下午她回家,飛快進衛生間洗澡,自己把衣服丟進洗衣機洗,媽媽忙完回來夸她能干,都會自己洗衣服了。

    江有盈想,如果媽媽知道她在外面偷偷洗雞的話,心里什么滋味呢?

    是辛酸,還是欣慰。

    江有盈連著三天沒有出現在學校,班主任葛老師起先以為她生病,課業重學校會還多,忙得連電話都沒打一個,到了第四天她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

    “滿滿每天都回家的。”沈弦月拎著小包去了學校,坐在教師辦公室,“她還學習呢,寫卷子,背文言文。”

    葛老師感覺問題變得有點復雜了,“那晚上呢,晚上學校是有自習課的,她人在哪里?”

    沈弦月回憶,“她有一次跟我說累了,我心想她說累,那肯定是累,沒多打聽,還讓她早點休息……之后兩天,她說想把飯帶外面吃,我以為她學習忙,就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所以……”沈弦月捂著自己心口,那處咚咚咚跳得好兇,“她這幾天都沒在學校?”

    “她也沒有離家出走……”葛老師默然沉思片刻,“先不要驚動,早上她出門的時候,跟蹤她,看看她究竟去了哪里。”

    但之后兩天,葛老師都沒有收到沈弦月的消息,打了幾次電話,打不通,直到周六她選擇上門家訪。

    根據名冊上學生家庭住址,葛老師找到江有盈的家,臨街很氣派一棟大房子,七八層高,樓下還有花園和停車位。

    她們這地方很多這種自建房,一半自己家住,一半可以隔出去用來收租。

    沈弦月用絲巾裹住頭臉,戴墨鏡,在樓下花園接待了葛老師,話音嘶啞,說最近有點忙。

    “你怎么了?”葛老師指她絲巾。

    “防曬。”沈弦月笑笑,絲巾在下巴那打個死結。

    今天來,主要是為了找孩子,葛老師也不多問,只道:“有跟蹤到她嗎?她最近去了哪里?”

    沈弦月搖頭,“我忙,才抽出時間,她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說學校補課。”

    早春風大,沈弦月兩只手緊緊護住自己的腦袋,葛老師看看眼前這棟大房子,又看看面前這人,還是沒忍住。

    “你丈夫打你嗎?”

    第63章

    江有盈每天把媽媽做的茯苓糕啦,糯米糍啦,鮮花餅啦什么的帶到殺雞的店里,孝敬給錢多多,錢多多給她抬牛肉面,雷打不動加肉加大排加煎蛋。

    從小富養,家人精心照料,江有盈對錢沒什么概念,不知道她每天二十三塊三毛三的工資僅夠那碗面,錢多多完全是賠本生意。

    但她很喜歡這種交換方式,錢多多給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甚至把中午飯和晚飯也打包帶出來。

    一份飯當然不夠兩個人吃,后來錢多多想了個主意,說這樣,“你多帶些菜,不要帶米飯,米飯我在店里拿電飯煲悶。”

    “姐姐好聰明!”江有盈以為她只是懶得做飯,說自己可以學,她們就住在農貿市場,還愁餓肚子?

    錢多多說不一樣的,不一樣的,那是媽媽的味道。

    這次,江有盈好像有點懂了。

    錢多多后來還給江有盈出主意,“你媽的手藝完全可以開個點心鋪子,沒錢學校門口擺小攤也行啊,學生錢是最好掙的,那幫小孩簡直餓死鬼投胎。”

    江有盈正在啃大排,抬起頭,目光炯炯,晶瑩剔透。

    “我不是說你。”錢多多尬笑,“再說我是自愿請你的啦,我也吃你不少啦——”

    江有盈把剩的大排和煎蛋夾出來,裝在個小碗里抬給她。

    錢多多如惡狗刨食,兇狠席卷一空。她吃飽喝足,嘴一抹,想說你這個小丫頭還挺有眼力見的,話剛起個頭又咽回去。

    這小孩渾身上下不像沒錢的樣子,實在搞不懂她輟學打工到底為了什么。

    江有盈每天早上七點背著書包出門,樓下馬路邊搭公交,轉兩趟一共坐十三個站到農貿市場。

    進店,她先把書包和校服脫了,放在店里錢多多睡覺那個小隔間,穿上防水的大圍裙。

    有訂單,她就馬不停蹄殺雞燙雞洗雞,沒訂單,就把習題冊拿出來,自己在那寫。

    學校的生活她喜歡,學習很有趣,店里的生活她也喜歡,雖忙碌,但充實,閑下來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這兩個地方都好,比她現在那個家好。

    擔心媽媽發現,她每天下班回家之前會把鞋子仔細擦洗干凈,店里好多雞毛和水,還有血,她的鞋總是踩得臟兮兮。

    錢多多給了她一瓶兩元店的桂花香水,說可以遮蓋味道,她噴一點在手腕,搓熱了往脖子上蹭。

    “香水是這么涂的嗎?”錢多多歪個腦袋在一邊看,學她。

    “媽媽就是這么涂的,說用體溫發酵,味道會更好。”江有盈聞聞自己,皺了下鼻子,不太能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晚上回家,媽媽拉著她的手,“你怎么又香又臭的,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

    她們母女的房間在這棟房子的最頂層,江有盈拉著媽媽要進電梯,王志剛的兩個小兒子呼喊著從大門口沖進來,朝她后腰用力推了一把,險些把她推倒。

    “強強你不可以這樣,怎么能推姐姐。”

    沈弦月上前拽了那小男孩,要跟他理論。

    “我呸!”小孩噘起嘴朝她臉上吐口水。

    沈弦月本能往后躲了下,幸好,有絲巾為她遮擋。

    她不依不饒,把小孩從電梯里拖出來,要教訓他,小孩一點也不怕,喊了哥哥,兩個男孩將她包圍,拳亂打,腳胡踢。

    她摔倒在地,兩個男孩沖進電梯,嘴里臟話還沒完,學大人,罵她“表子”。

    這兩個男孩是王志勇他弟的孩子,王志勇是江有盈她后爸,也是她親爸在世時的好友。

    江有盈起初不同意媽媽改嫁,王家確實有錢,可那姓王的長得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來家里做客,總盯著媽媽看。

    但沈弦月堅持要嫁,說為了她好。

    結婚之前,姓王的指天發誓,說要如何如何待她們好,結婚之后卻變了個人。

    帶孩子的寡婦在婆家本就不受待見,王志剛幾個兄弟媳婦更是難相處,姓王的不說護著她們,三天一小大,五天一大打,日子倒比沒錢的時候更難過。

    江有盈來之后也跟他們打過幾架,結果如何,她們終究是外人,沒人向著她們,她打架打贏了,卻是媽媽受罰,最后連小孩都敢欺負她們。

    江有盈彎腰把媽媽攙起,去按電梯,“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的,我早就習慣了。”

    “那不行,大人管不了,小孩總能管一下的。”沈弦月態度堅持,“到時候我找你爸爸說一下,讓他們收斂一些。”

    “我爸早就死了。”江有盈伸手想把她弄臟的絲巾摘下來,她本能往后躲了下,抬手遮擋,被打怕的樣子。

    江有盈把臉轉到一邊,手揣進校服外套。

    “你去干什么了?”沈弦月湊過來聞,想問她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怎么不上學,恍然回憶起葛老師的叮囑,話憋回去,小包里摸出紙巾,擦絲巾上的口水。

    江有盈使勁按了幾下電梯,沒反應,“兩個小雜種,肯定把電梯卡住了。”

    她們只能爬樓梯上七樓。

    沈弦月在她身后叮囑,“你說話還是得小心點,讓人聽見,又要罵你。”

    回到住處,用力把門摔上,江有盈難得發了脾氣,書包扔地上,“我真不明白,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這樣,為了幾個錢,跑來別人家里當受氣包!”

    她話音剛落,王志勇從房間里走出來。

    他個頭不高,輕微脫發,大腹便便簡直就是只沒完全化形的豬妖,沈弦月急忙上前安撫,身段婀娜高挑,在他身邊說鮮花插在牛糞上都是贊美。

    “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以后你嫁人還要給你準備彩禮錢,請問哪點對你不住?”

    王志勇步步緊逼,一張油膩的胖臉懟她面前。

    江有盈厭煩后退,扭頭一言不發。

    “孩子不懂事,別跟她一般計較了。”沈弦月連連為他撫胸順氣,“你餓了嗎?我給你做幾個小菜吧。”

    這頭蠢豬倒是很容易被哄好,罵罵咧咧走了。

    洗完澡,一身騷烘的雞毛味兒和悶人的香水味兒都沒有了,她的睡裙干凈柔軟,裙擺位置還有一圈精致的刺繡。

    她從書包里取出習題冊,書桌上寫,房門輕輕被敲響,三長一短,是她們母女之間的暗號。

    擱下筆,江有盈起身去把門打開,沈弦月洗過澡了,絲巾摘下,她額頭左側高高鼓起,眼周小塊淤青,周身一股辛辣的藥油味。

    回到床邊坐下,江有盈抓了個抱枕在懷里,下巴抵著,眼眶熱熱,要哭不哭。

    沈弦月拉起她手,摸到指腹位置細小的刀口,“再忍忍就好了。”

    “還要忍多久!我才十五歲,還要升高中,考大學,你能不能活到那天都是未知。”

    她手臂使勁擦了一把眼眶,“我不想忍了。”

    “我想給你提供好的生活呀,你為什么就不能明白媽媽的苦心。”

    話沒說幾句,沈弦月開始掉眼淚,“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你是不是偷偷去打工了,家里又不是不給你錢花!”

    江有盈一把甩來她手,騰地站起,“我不要那頭死豬的錢,我自己會賺錢!”

    她心里有了底氣,說話也愈發放肆,“別說是為了我,承受不起你這么大的情,你喜歡待在這里,就一直待下去好了,等我賺夠錢,我會離開。”

    “你要去哪里!”沈弦月一把將她捉進懷,“媽媽都是為了你,否則早跟你爸爸去了,沒有你,我怎么活呢?你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啊!”

    江有盈悶頭在她懷中哭泣,喋喋一聲接著一聲,“媽媽、媽媽……”

    第64章

    今天的早餐是金黃脆香的菠蘿包,趁媽媽給她找襪子,江有盈多拿了一盒牛奶裝進書包。

    沈弦月假裝沒看到,叮囑她把秋褲塞進襪子,免得腳踝鉆風。

    江有盈坐在床邊,秋褲掛在小腿那,她手伸進校服褲子里掏。

    沈弦月回頭,無奈嘆息道:“都跟你說過多少次,穿好襪子再穿外褲,秋褲就不會跑了嘛。”

    她屈膝半跪在地,給女兒穿好襪子,手掌隔著棉質秋褲捏捏她軟軟的小腿肚,抬頭展露笑容。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使她內心得到滿足,似乎這就是自己活著的全部意義。

    背上書包,打開房間門,江有盈緊緊牽著媽媽的手,想告訴媽媽,其實她早就不去學校了,她已經開始賺錢,不會成為媽媽的負擔。

    一抬頭,見王志勇笑呵呵站在大門前,面上笑容消失。

    王志勇搓著手朝她走來,“滿滿周天還上學吶,我說今天開車帶你出去玩呢。”

    “要升學了,周天補課。”沈弦月倒先開口替她掩護。

    “哦哦,是,要考高中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我這腦子!”又伸手想摸她頭。江有盈后退,厭煩躲開。

    “還記恨我吶。”王志勇應該是知道昨晚電梯口發生的事了,兜里摸出二百塊錢塞給她,“都是爸爸不好,爸爸疏忽了,以后保證不對你大呼小叫,好不好?就原諒爸爸一次吧!”

    他總這樣,當著自己父母兄弟的面,從不把她們當人看,抿一口酒,說“女人就是得打,不打不老實”,威風得不得了。

    下了桌,關上門,又極盡諂媚討好,甚至跪地磕頭,請求原諒。

    江有盈起先也著了他道,以為他真會對她們母女好,只是要面子。

    現在她看清了,他就是個人渣,畜生,徹頭徹尾的敗類。

    江有盈沒伸手,那兩百塊錢掉在地上,王志勇當即變了臉色。

    他常年酗酒,眼球外凸,布滿血絲,嘴唇是骯臟的豬肝色,只是眼角眉梢的細微差異,那張緊繃的偽裝的皮逐漸綻裂,露出其下掛滿腐肉沾血的獠牙,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

    “滿滿!”沈弦月晃她手臂,目光哀求。

    換作從前,江有盈絕不要他的臭錢,還要抬腿大力踩上兩腳。

    現在她想開了,那是錢,再臟也是錢,是她一個多星期的工資,數不清要殺多少只雞,臟水里泡多久才能掙夠。

    她飛快彎腰撿起,逼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道出感謝。

    “好好好,好孩子。”王志勇霎時喜笑顏開,“不耽誤你了,趕緊上學去吧。”

    乘電梯下樓,江有盈在大門口跟媽媽揮手分別,照例轉兩趟公交,坐十三個站去農貿市場。

    活雞店門前,錢多多像只臟兮兮的小哈巴狗,一見人立即搖著尾巴湊上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

    她替她接過書包,“總擔心你不來了,沒被你媽發現吧?”

    “我也不知道,她早上沒問我……”

    江有盈打開書包,驚奇發現,媽媽竟然為她準備了兩人份的菠蘿包。

    媽媽發現了嗎?她回頭望。

    太早了,市場還沒什么人,賣菜的小販還沒來,到處黑黑的,空空的。

    “哇塞,這不會是傳說中的菠蘿包吧!港片里那種!”錢多多咬下一口,用盡全力咀嚼,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味道。

    “好好吃!好好吃!”

    江有盈回頭沖她笑笑,牛奶遞過去,“你慢些,別噎著。”

    沈弦月打車一路跟過來的,她躲在一家賣水產的大玻璃缸后面,看她嬌養了十幾年的寶貝女兒,系著黑色的*膠皮大圍裙,從雞籠里提出一只活雞,利落宰殺放血,燙毛,才幾天時間已經做得那么熟練。

    滿地污水橫流,不慎滴落的雞血弄臟她鞋面,她手臂擦過額頭細汗,站得久了,輕輕地跺跺腳,捶捶腰,緩解疲乏。

    她好多事要忙,洗好的雞用噴槍燎一遍碎絨毛,還要開膛破肚。水和血飛濺在她稚嫩的小臉,她咬緊了牙,手背擦臉,卻越弄越臟。

    好難過,好自責,沈弦月恨自己沒用,拳捶打心口。

    眼淚濕透手帕,她摘下墨鏡,蹲在毛乎乎的大玻璃缸后面,“嗚嗚”哭出聲來。

    “你干啥呢?”賣水產的大哥來了,探頭探腦,十分不解,“哭啥呢。”他彎腰去看魚缸,“沒死啊,好好的。”

    “對不起。”沈弦月起身,帕子洇干臉上的淚,重新戴好墨鏡,朝著活雞店走去。

    錢多多歪在躺椅吃完最后一口菠蘿包,正嗦手指,“來客人了滿滿。”

    江有盈抬起頭,那聲“你好”像刀片卡在喉嚨。

    沈弦月抓著錢多多的手,哭著說:“她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我還幫她穿襪子,她沒吃過苦,她做不了這種事情的,你快不要讓她干了……”

    江有盈手里拎一把尖刀,呆坐在紅色塑料板凳,雞血干在手背,緊繃的。

    “大姐,麻煩你搞搞清楚,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不是我去大街上綁來的,你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看在那些菠蘿包的份上,錢多多還算有耐心,“你應該反省下自己,她為什么會這樣,放著好好學不上。”

    沈弦月急忙忙抓了江有盈手里的刀扔去一邊,拉她到池子邊洗手。

    那池里也滿是雞毛和血,還有黃色的雞油和盤虬在一處的雞腸,鼓囊囊塞滿玉米的雞肚。

    她手伸出去,虛空中蜷縮起,又收回,猛地拽了一把,“我們回家!”

    江有盈往回掙了一下,喊“媽”,屁股往后撅,全身的力氣抵抗。

    沈弦月哭著跺腳,“滿滿!你不要讓媽媽傷心!”

    “我不要回去。”江有盈很冷靜,不哭不喊,也不愿同她爭吵。

    她一根一根掰開媽媽的手指,“所以你都看到了,我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弱,我可以賺錢養活自己,我已經長大了。”

    “江有盈!”

    沈弦月情緒激動,氣頭上恨不得甩她兩巴掌,打醒她,“你太讓我失望了!”

    可怎么舍得,她手掌細細撫摸孩子冰涼的小臉,“你要媽媽怎么辦好啊——”

    江有盈“噗通”跪倒,膝蓋重重砸在泥水縱橫的白瓷磚,眼眶含淚,哀傷乞求:

    “媽媽,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那些討厭的人和事,離開你的傷心地。我們會有好的生活的,我會努力賺錢,養活自己也養活你,好嗎?求求你了。”

    她緊緊握住媽媽的手,感受其掌紋中流淌的深沉愛意,“我知道,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可我不要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了,也不愿看你為我委曲求全,為我傷痕累累。”

    她抬起頭,眼淚大顆滾出,“媽媽。”

    沈弦月不忍地別過頭,當著外人的面,她臉皮火辣辣疼,心也片片刀割似的疼。

    她喊“起來”,江有盈不為所動,她半天拽她不起,索性也給她跪下,“滿滿,你這是要逼死媽媽呀。”

    這怎么會是逼死她呢?

    江有盈瘋狂搖頭,“我沒有,我只是在為我們求一條活路。”

    她摘下媽媽的墨鏡,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撫摸眼周未散的淤青,“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有一天會被他打死的,那我就真的沒有媽媽了,你有沒有想過,到那一天我該怎么辦?”

    沈弦月把頭埋進女兒的臂彎,不愿讓人看到她的狼狽。

    她沉默了,她不敢想,假若將來真有那么一天,豺狼窩里,她的孩子該如何過活。

    母女倆抱頭痛哭,最后還是錢多多把她們攙扶起,拉到里面那個小隔間。

    房間壁紙蜷曲脫落,天花板霉痕斑駁,鎢絲燈明明滅滅,光線昏暗,沈弦月手帕掩鼻,東張西望。

    江有盈拉她坐在小床邊,目光堅定,“即便我們以后都住在這里的房子里又怎么樣呢?只要我們還活著,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不用擔心突然有人闖進房間一頓毒打,心靈是富足的,安寧的,那就足夠了。”

    “再說,只有我們努力,靠勤勞的雙手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多多姐跟我說了,媽媽你的手藝很好,小學校門口擺攤就能賺很多錢的。”

    江有盈再一次懇求她,“我們跑吧!”

    沈弦月猶豫不定,“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你不上學了?”

    江有盈不打算上學了,但為讓媽媽安心,她承諾,“等我們安頓好,我會重新回到學校,上高中,考大學,等我大學畢業,媽媽就能真的享福了。”

    她一把抱住媽媽,小臉揚起,眼睛亮亮的,“我會好好學習,落下的功課都能補上,我是班長呢,媽媽你忘啦?”

    這是個懦弱的女人,離了丈夫和女兒,好像就不能活,生活中沒別的事可做,即便是她最愛的烹飪,也只是為了女兒能享受到健康新鮮的食物。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禁不住勸,終于肯點頭。

    可她心中顧慮的,跟自己毫無關系,只是女兒的意愿,關乎她未來,心理健康,甚至性命安危。

    “我們跑去哪里呢?”沈弦月完全沒個主意,“萬一被抓到怎么辦。”

    “那就跑得遠遠的,讓那些人找不到!”

    錢多多掀開簾子,探進個腦袋,“現在最關鍵,是把家里那些金項鏈金戒指全偷出來!還有手機啥的,反正值錢的都帶上。”

    她搓搓手指,“有錢,心里才不慌。”

    江有盈后來無數次想,逼著媽媽逃跑,到底是對還是錯。

    如果她當時沒那么沖動,如果她乖乖聽媽媽的話,再忍耐幾年,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第65章

    江有盈在活雞店打工正好一周,工資是一百六十三塊,錢多多湊了個整,兩張紅的塞給她,“我也吃了你那么多小點心,就當伙食費。”

    江有盈搖頭推辭,“那你還請我吃牛肉面呢,加很多料的牛肉面。”

    她看向媽媽,眼神示意找零。

    沈弦月今天很聽女兒的話,立即翻包。

    “哎呀哎呀!”錢多多氣得跳腳,“你們煩死,趕緊走行不行,就當我支持你們跑路出的車費了。”

    這么說,江有盈沒法拒絕了,錢卷成細細一小管,揣進校服褲子,用力拍兩下。

    她甜甜笑,“那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等安頓下來,我給你打電話。”

    “當然沒問題。”錢多多掏出手機,“你說我打過去。”

    交換了電話,江有盈背起書包,決定跟媽媽先回住處收拾東西。

    為省錢,回家就不打車了,搭公交。她們并坐在公交后排,雙手緊緊牽在一起,天氣很好,太陽穿透車窗玻璃曬在半邊身子暖洋洋。

    沈弦月不時舉起女兒手來聞,“還是一股雞毛味兒。”

    江有盈自己也聞了下,皺皺鼻子,靠在媽媽肩膀撒嬌,“回去洗澡就好了。”

    快到住處的時候,沈弦月說,她想到要去什么地方了。

    “回老家吧,我出生的地方。”歲月磨平棱角,她早已失去了年少時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勁兒。

    “人生地不熟,去外地人家說方言我們也聽不懂,老家幾十年沒回去了,去看看你外婆的墳。”

    媽媽今天已經很勇敢了,江有盈輕點頭,“先離開。”

    不巧,在大門口,她們遇見了葛老師。

    “哎呀,班長同學,這陣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們好找……班長媽媽,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呀。”

    沈弦月心尖一跳,想給她打手勢,已經來不及,王志勇朝著她們走過來了。

    葛老師今天第二次家訪,是王志勇接待的她,事情經過已經清楚。

    他裝得一副好爸爸面孔,“你干嘛不去上學?是不是跟外面那些野小子鬼混去了?辛辛苦苦供你上學,你不學好!你對得起你親爸的在天之靈嗎?!”

    他劈手便要打,葛老師及時攔下,江有盈毫無所懼,死瞪著她。

    “你還敢犟!我沒資格教訓你嗎?你再不認我,我也是法律名義上的爹!”

    王志勇氣極的樣子,面對葛老師,說平日待她如何如何,買這買那,小心翼翼,當真不是自己親生,管教不得。

    沈弦月只怪自己事先沒跟老師談妥,事情瞞不住,也不能說孩子去打工,“在黑網吧找到的,迷上電腦游戲了。”

    她上前柔聲安撫,說替孩子隱瞞也是擔心她受到責罰,“現在把她勸回來了,就不要再說她,這次月考,分數沒掉,說明她心還是在學習上的。”

    江有盈最受不了媽媽跟人低聲下氣,偏偏今天她一句反駁不得,只好忍耐,厭煩閉上眼睛。

    “你看她那個樣子!”

    王志勇面漲紅,滿臉橫肉猙獰,“不是個姑娘,我早打死了。”

    江有盈睜開眼,冷笑一聲,“說得你少打女人了。”

    這一句,等同水入沸油鍋,王志勇暴跳如雷,不是在家門口,大馬路邊,還當著葛老師的面,保不齊要給她兩巴掌。

    “滿滿,少說兩句!”沈弦月嚴肅警告她,不要在這種時候橫生事端。

    江有盈很多時候覺得沒必要忍,她們住在王家,就是因為太能忍,太會忍,才一直受人欺負。

    要走了,所以她決定不再忍耐,丟下書包沖上去。

    樓下打架,王家人全趕來了,王志勇她媽說,姑娘打老子,是當媽的沒教好,必須家法伺候。

    王家的家法,就是要女人跪在地上,用皮帶抽后背,抽小腿。那天若不是葛老師及時報警,江有盈肯定她們會被拖進房子里打死。

    警察來,把一幫人帶到派出所,王志勇慷慨激昂,她無力再同他爭辯什么,混亂中不知道被誰踹了一腳,小腹劇痛。

    她捂著肚子坐在調解室的塑料板凳上,沈弦月發現她不對,急忙向警察求救,懇求讓她們去醫院。

    王志勇含糊了幾句,擺擺手,“算了警察同志,本就是家事。”

    男人打老婆,大人打小孩,都是管教,是家事,最后不了了之。

    幸好,王家人沒發現她們逃跑的意圖,只有葛老師陪她們去醫院。

    等報告的時候,沈弦月出去賣掉了自己耳朵上那對金耳環。或許,她也想過逃跑的事,身份證和銀行卡時時裝在小包,如今手里又多了些現金,不慌。

    計劃有變,好在這些變化還在掌控之中。

    江有盈肚子痛,倒不全是因為被踢,她月經來了。

    沈弦月超乎尋常的冷靜,買衛生巾和止痛藥,以及路上的干糧和水,大包小包拎著出了醫院,跟葛老師道別,當即打車去了客車站。

    那天,她們竟然很順利跑掉了,跟著媽媽慌慌亂亂擠上大巴車,江有盈十分驚奇。

    不知是止痛藥發揮了作用,還是心里高興能跑掉,她肚子馬上就不痛,一直把后座男人的腳臭當作油鍋爆香的豆豉。

    “是誰帶了回鍋肉。”江有盈捂著肚子小聲問媽媽。

    沈弦月先是愣了下,隨即示意她看身后。

    江有盈好奇回頭,然后翻了個白眼,扯袖捂鼻。

    沈弦月用超市的購物袋擋著,揭開她外衣查看傷處,手輕揉兩下,“還疼嗎?”

    疼,但江有盈搖頭,“完全沒感覺啦!”

    那天她們真的跑掉了!大巴車上省道的時候,江有盈一顆心快要飛起來。

    她沒怎么出過遠門,一直大大睜著眼睛看窗外,陌生的山景,遙遠的天際,外面的世界原來那么美,花全開了。

    她指著山上那些樹,問媽媽,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媽媽有些能答上來,有些太遠了看不清。

    江有盈放松身體依偎著媽媽,“我應該再勇敢一些的,這樣你就不會受苦了。”

    繼而反思,“今天是我太沖動,我以后不會這樣了。”

    沈弦月心疼她的早熟,“媽媽沒用,沒護好你。”

    決定從醫院逃跑,是擔心女兒再回到那個家,免不了一頓毒打。什么事,她都是先緊著女兒,從沒考慮過自己。

    回老家,想著那邊還有些親戚,把臉抹了揣褲兜,實在活不下去,找親戚借錢先應付著,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她總是這樣,把自己想得太沒用,把人想得太好。

    善良的人,在這世上總是活得更艱難些。

    大巴車搖搖晃晃,江有盈起先暈車暈得厲害,胃里吐空,到后來只是昏睡。

    但每一次大巴到服務區,沈弦月還是把她晃醒,下車去換衛生巾,想讓她身上舒服點。

    她蹲在衛生間,袖子捂鼻,小腹隱隱作痛,可心里很高興。

    收拾好自己,她打開門出來,看媽媽抱著衣服在外面等,洗手的時候又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她們都在笑。

    車開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早上八點大巴到站,她們下車,在附近的早餐店吃豆漿油條。

    這地方江有盈小時候跟媽媽來過,但早就不記得,這幾年變化也挺大的,她看什么都覺得新鮮,胃口不錯,還喝了碗肉粥。

    出來沒帶行李,沈弦月去商店給兩人置辦了身新衣裳,然后找了家旅館,決定先休息。

    江有盈洗完澡躺在床上,身上香香的,胃暖暖,肚子也舒服多了。

    沈弦月找旅館老板借洗衣機洗了衣裳,回來掀開被子躺上床,江有盈立即鉆進媽媽懷里,閉上眼睛說“好幸福”。

    電視里在放動物世界,自然界中,母豹母獅之類都是獨自撫育后代,直到幼崽成年可以獨自狩獵。

    她們即將分娩的時候,甚至會主動離開族群,她們從不依附任何雄性。

    太累了,江有盈窩在媽媽懷里睡著,沈弦月伸出手,撫過她面頰柔軟碎發,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電視聲調小,沈弦月轉過臉,看母豹將幼崽藏于巢穴,獨自外出覓食。

    那時候她們都以為,逃掉就好了,以后日子會好起來的,只要母女倆同心協力,只要她們還活著。

    卻不知王志勇是怎么找到她們的,在她們即將離開旅店的那個上午。

    完全沒想過這種可能性,還以為是媽媽收衣服回來了,房門被敲響,江有盈問也沒問,蹦跳去開。

    門開啟的瞬間,江有盈腦袋“嗡”一聲,再想關門已經來不及,王志勇一條腿伸進門里。

    沒喊,也沒跑,江有盈退后幾步,讓他進房間,或許是想通她們永遠也沒辦法跑掉。

    她看著他,手心熱熱的,黏黏的,心中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

    第66章

    老家不在市里,在縣份上,她們今天退了房,還得乘五六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

    江有盈坐在床邊自己乖乖穿了襪子,聽媽媽的話用襪子把秋褲包著再穿外褲。

    其實到老家這邊,三月中旬已經沒那么冷了,但猛一下穿單褲還是有點不習慣,兩條腿空蕩蕩涼嗖嗖的。

    而且她還來月經了,得保護好肚子,不能著涼。媽媽說的。

    媽媽出去拿衣服,說旅館有那種專門烘床單的機器,花點錢請他們烘一下衣服,幾分鐘就好。

    沒什么事干,江有盈自己跑去梳頭,旅館的梳子不好用,梳齒扎頭皮,她技術也不怎么樣,馬尾松松垮垮,后脖子那垂著長長一綹,自己都沒發覺。

    敲門聲響,江有盈歡呼一聲,還以為是媽媽回來了,跑跳著去開。

    “媽媽!我想吃昨天樓下……”路過看到的炸醬面。

    怎么是王志勇,她臉色唰一下白了,想關門已經來不及,王志勇一條腿伸進來卡在門框。

    他怎么找到她們的?在她們身上、包里裝定位了?還是一路打聽來的?

    不管因為什么,現在都不重要了。江有盈退后幾步,讓他進房間,手心沒出汗,卻感覺覆了層黏黏的東西。

    王家人根本不重視她們,才不管她們跑不跑,少兩張嘴吃飯更是求之不得。

    只有王志勇,爸爸還在的時候,他看媽媽的眼神就很不對勁,爸爸沒了,他怕是半夜做夢都笑醒。

    其實媽媽本不愿改嫁,是他軟磨硬泡,甚至威逼利誘,指天發誓是爸爸臨死前托付他。

    結婚之前,他極盡殷勤,送錢送禮,爸爸葬禮跟著忙前忙后,結婚之后卻被妖怪奪了舍一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江有盈時常懷疑他精神分裂。

    王志勇進了房間,滿屋轉悠,江有盈趕緊往窗邊跑幾步,探頭往外看。完了,十幾層高。

    沒找到人,王志勇一屁股坐沙發上,歪著半邊身子,從屁兜里摸出把刀扔在玻璃桌上,“你媽人呢?”

    江有盈看著那把刀,媽媽切水果用的,他從家里帶出來了。

    難道是她們坐車的時候被人看見,打電話給王志勇告密?他剛好在家,直接拿著刀出來。

    所以,不過一夜時間就追趕上她們。

    王志勇摸出根煙點,“沒事,你還在,你媽跑不了,你是她的心肝寶貝嘛。”

    江有盈從床的這頭翻到那頭,想摸過去把門關上。

    她不跑,既然他不打算放過她們,她也不想放過他。

    王志勇察覺到她意圖,起身拎張板凳過去坐門口守著。

    江有盈從床邊挪去小沙發。

    “咱倆雖然沒有血緣,可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出生,滿月,我都隨了份子,壓歲錢也年年不落。你小時候還叔叔長叔叔短的,從上初中以后,完全變了!后來你爸沒了,我們有緣分做父女,你對我還是愛答不理。”

    王志勇說他真就想不明白,“我哪點虧待你們母女了?一個陽奉陰違,心里還惦記著那死男人,一個成天拿眼睛斜我,多瞧不起我的樣子……”

    他猛踹一腳門,罵她們小的賤貨,大的表子,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江有盈一聲不吭,輕輕抓起玻璃桌上那把水果刀,握在身后。

    他拿刀嚇唬她們,忒不把人放在眼里。

    沈弦月遠遠聽見走廊盡頭傳來男人的咆哮,心咯噔一下,加快腳步。

    她沒細想他是怎么追來的,“噗通”就給他跪下了,抱住他小腿,“勇哥,我錯了,是我們錯了。”

    “媽你干什么!你起來!”

    江有盈氣得直跺腳,她怎么那么沒出息!輕易就給人磕頭下跪。把刀扔在沙發,她跑上去使勁拽她,“你干什么,你起來別給他下跪!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孩子沖撞了你,是我沒教好,我只是擔心她受罰,你知道的,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真的。”

    烘洗干凈的衣裳還摟在懷里,沈弦月不舍得弄臟,丟到床上。

    江有盈跟在她身邊,扯著她衣領子用力想把人提起來,“人家罵你賤,你就真把自己當個賤人,你干嘛給他下跪,你起來啊——”

    “給爸爸認個錯吧。”不知是被打怕了還是心里別的什么顧慮,沈弦月像被人一下抽去脊梁骨。

    “滿滿,我們走不掉的,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學籍怎么辦?媽媽怎么舍得讓你去外面打工。”

    “你怎么這樣啊,明明我前一天才說好的。”江有盈眼淚撲簌撲簌掉,又生氣,又傷心,“你太懦弱太沒出息了,我答應我要勇敢的。”

    她對她失望透頂,卻還是不能將她獨自撇下,她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們的命運始終拴系在一起。

    “你怎么這樣,怎么能這樣,你太讓我失望了!”江有盈尖聲大叫,扯拽她瘋狂搖晃。

    “你也別怪你媽,你媽都是為你了。”王志勇回頭去把門關上。

    江有盈無話可說,心里只有恨,像火一樣燒,燒得她渾身血發熱,手發抖。

    王志勇抽出皮帶,要罰,沈弦月不再反抗,乖乖把自己縮成一團。

    江有盈跌坐在小沙發,看她咬牙一聲不吭,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

    目下漆黑一片,唯有女人壓抑的低泣和忍痛的悶哼。

    江有盈雙手抱頭,跪坐在臟兮兮的紅絨地毯,她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這人生的,在醫院抱錯了吧。

    她們一點也不像。

    說什么為了她好,卻從來不顧她感受,甘愿忍受欺凌。

    王志勇罵得沒錯,她真就是賤骨頭,賤到根兒了。

    江有盈滿心失望憤慨,心中甚至有個惡毒的念頭,王志勇干脆把人打死。

    打死沈弦月,她就可以自己跑掉。沈弦月根本就是她的拖累!她的負擔!

    頭好痛,快要爆炸了,江有盈恨不得現在就走,現在就背著書包出門!

    可那是媽媽呀,媽媽給她穿襪子,給她梳頭,早晨溫柔叫醒她,摸摸她的臉說“我的小寶睡得真香呀”,然后扶她坐起,為她穿衣。

    ——“媽媽的心肝寶貝呀。”

    ——“媽媽最愛你啦!”

    ——“媽媽只有你了。”

    她是媽媽活著的唯一指望,媽媽為她受盡人間苦楚。

    該死的不是媽媽,是把她們逼入絕境的真正的罪犯!

    江有盈摸到小沙發上那把刀。

    她撲上去,像殺雞那樣,做熟了的,一手抱住他頭,拔高頸,另一手反握了刀,從右往左橫著猛地那么一道。

    血噴出來,滿手黏。

    人不會一下就死掉,本能松了手,捂住受傷的脖頸,不可置信回頭,雙目大睜幾乎爆裂。

    所有的力氣在瞬間抽空,刀落,江有盈疾疾后退幾步,跌坐在地。

    血如泉涌原來真不是夸張說法,她什么也聽不到,感受不到,眼前只有男人腔子里那汪紅色的血。

    熱的,黏的,泛著腥氣,長了腿一樣流向她。

    忘了躲,也是退無可退,她任由血色污染衣褲。

    好奇伸手觸碰,那血竟還熱著,她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用力甩,衣上揩。

    她急得直哭,喊“媽媽”,沈弦月爬到她身邊,將她納入懷中,連連拍背安撫。

    “別怕,乖寶別怕,媽媽在呢。”

    王志勇還在抽抽,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血從嘴巴里咳出來,流進耳朵里。

    他還有力氣,沒死透,還想爬起來,沈弦月扭過頭,爬跪至他身邊,抓起刀,咬牙朝他心口用力扎下。

    血濺得滿臉,分不清究竟是誰的,他曾經落在女人身上的拳腳,終是化作尖刀刺向自己。

    人世間,善惡報應,如影隨形。

    一下、兩下、三下……

    直扎得他再也不動,雙眼大睜,不能瞑目,死瞪天花板,眼球變得僵硬渾濁。

    沈弦月扔了刀,長吐出一口氣,擦把臉上的血,變了模樣,不再是方才向人磕頭求饒的可憐樣子。

    “我把他殺死了,是我把他殺死的。”她如此說道。

    江有盈呆呆看著她,她轉過臉來,笑了兩聲,“乖乖,去洗澡吧,聽媽媽的話,好好洗個澡。”

    她把孩子推進浴室,帶血的臟衣脫下來丟進水池,玻璃門拉上,“別擔心,媽媽會想辦法處理好一切,你先洗澡。”

    江有盈乖乖點頭,看媽媽就在玻璃門外給她洗衣服,心里沒那么害怕了,水流下用力搓洗手掌。

    遲鈍轉動眼珠,沈弦月抬臉望向鏡里的女人,長發蓬亂,手輕輕一抓,掉一把,她鼻孔還不斷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紅蓮。

    她洗了把臉,衛生紙堵住鼻孔,手背上的傷浸在涼水里,刺骨疼。

    頭發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衛生間瀝水,她把小包里的銀行卡、現金和戶口本轉移到孩子的書包。

    最后,她把殺人的刀撿來,洗洗凈,手在刀柄處使勁捏了幾下,又捏了幾下,放回原位。

    回頭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皺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陣惡心,像做了個夢,才醒,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現在一切都搞砸了。

    “媽媽,我洗好了。”

    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開玻璃門,濕淋淋站在那,蜷縮著身體,手臂緊緊抱住自己。

    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為她輕柔擦拭,半開玩笑的語氣,“寶寶嚇壞了吧。”

    江有盈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當然有,但也沒那么怕。

    她揚起臉,“媽媽,我會坐牢嗎?”

    “不會。”沈弦月給她吹干頭發,換了身干凈衣裳,書包背上,“你下樓打個車去火車站,隨便買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個自己喜歡的。總之先走,到那邊租個房子,安頓好給媽媽打電話。”

    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門口,手拽著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辦?”屋里還躺著個死人。

    “我會處理好。”沈弦月回答。

    江有盈問打算怎么處理,沈弦月只是看著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撫摸她柔軟的臉頰。

    “是我太沒用了,媽媽太沒用了。”眼淚顆顆地掉,沈弦月不住去親她臉,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她,“都是我的錯,你不要怪媽媽。”

    江有盈意識到什么,“人是我殺的,你不要替我頂罪。”

    “不會,不會。”沈弦月手背擦淚,摸她的臉,摸她的頭發,“你先去火車站買票等我,我洗個澡,收拾收拾就來,這次聽我的好嗎?”

    江有盈眼睛睜得大大,不解看著她,“我們為什么不一起走。”

    那天媽媽跟她說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記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說服,真的打開房間門出去,背著書包下樓。

    她心里發愁的是怎么買票,這次又要買到哪里去。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記之前都發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媽媽逃到一個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還能繼續上學,媽媽弄了個小推車,在學校附近賣糕點。

    媽媽做的糕點是最好吃的,學生娃都是餓死鬼投胎,放學不到五分鐘就全賣空了。

    她還給多多姐打了電話,多多姐搭火車來找她們玩,她們賣完了糕點去逛公園,像小時候那樣。

    江有盈背著書包走到樓下,看到媽媽站在窗口沖她招手,讓她快去。

    她用力點頭,然后開始跑。

    卻不知怎地,眼淚開始涌出來,她心里酸酸脹脹,也許是意識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過成這樣,又萬分自責,都是因為她,媽媽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天底下哪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媽媽只是太愛她了。

    她沒錯,她們都沒錯。

    第67章

    走出大樓,風一吹,渾身血氣散盡,江有盈臉埋進毛衣的小高領,吸了口氣。媽媽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

    她貼著車窗玻璃往外看,旅館的金字招牌徹底消失不見,街景緩慢倒退,今天是個陰天,沒有太陽,人行道的樹灰蒙蒙。

    她坐正身體,摸了下放在旁邊的書包,又吸吸鼻子,總不自覺低頭去看自己的兩只手,到現在都不肯相信她殺人了,真的殺人了。

    她抬頭望向前排開車的出租車司機,他知道自己車上坐了一個殺人犯嗎?說給他聽的話,他肯定嚇一跳。

    想要媽媽,想跟媽媽說話。

    她癟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淚,內心告誡自己要堅強,要聽話——媽媽一定會來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為不聽話,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發現找來,這次一定要聽話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亂抹臉,用力吸一下鼻子,張大嘴喘氣,把淚憋回去。

    到火車站,付了車錢,她背著書包下車,站在馬路邊,眼中滿是惶恐。

    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亂走,手攥著書包帶子跟隨人流進入售票大廳,張望一陣,老老實實排在隊伍末尾。

    媽媽讓她隨便選個地方,她心里完全沒個主意,只知道近處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兒呢?去南方嗎,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豎起耳朵仔細聽,臉幾乎貼到人家后肩膀,聽見前面那人說江城,要了張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員說了什么,那人點頭,雙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來應該是個好地方。

    擔心出錯,腦中反復排練流程,擔心有小偷,她把書包換到前面抱著,提前把戶口本拿出來。

    小窗口前,她伸出兩根手指,“要兩張去江城的車票。”

    頓了頓補充,“硬座。”

    售票員湊到小喇叭邊跟她說,最近的一班車是下午四點,去江城要坐三十二個小時哦,確定是硬座嗎?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臥,還有軟臥。”對方看了眼戶口本,“你跟你媽媽嗎?你媽媽讓你買的硬座嗎?”

    她遲鈍點頭。

    然后交錢,找零,她捏著票退出隊伍,把書包放在地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去。

    然后呢,媽媽什么時候來找她,沒有媽媽,那么遠的地方她一個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塊電子表,顯示時間是上午十點,她抱著書包在火車站門口蹲了會兒,還是決定回去找媽媽。

    買了火車票,現金沒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還是打車回去。

    忘記了旅館的名字,只記得是在客車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劃著跟司機描述,對方點點頭,說知道了,讓她上車。

    擔心這人是壞的,把她拉別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對,街邊那些建筑有沒有眼熟的。

    幸好,這人不壞,把她放在旅館馬路對面,指著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館,金色的,你看看對不對。”

    “是這個!”她點頭,付了車錢,再度抬頭望向旅館招牌,她們住的那個小房間,她在窗口看到了媽媽!

    “媽媽媽媽!”她原地蹦跳,大聲喊。

    她有好多的話想對媽媽說,說媽媽今天我好厲害,我自己去火車站買到車票了!

    我要細細跟你講,我是怎么買到票的,我可聰明了。

    我還要跟你講,火車站原來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們都是坐大巴,可從來沒見過火車呢。

    還要說,媽媽,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聽這個名字,多適合我們,那一定是個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車要三十多個小時呢!

    媽媽你快下來,我們一起去,火車下午四點就要出發了!

    紅綠燈,江有盈在馬路對面等,不時沖著媽媽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練著見到媽媽要說的那些話,沒留神,媽媽從窗戶里爬出來,坐到了窗臺上。

    她注視著來往車輛,焦急等待,像歸巢的小鳥迫不及待要飛回媽媽身邊去。

    倒計時,五、四、三、二、一!

    她穿過馬路,走到富豪旅館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頭,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從天而降。

    巨大的聲響,“砰”一下在耳邊炸開。

    巨大的一灘血沫,撲得她滿頭滿臉。

    有十幾秒,她的耳朵充滿尖銳嘯響,眼皮沾著不知是碎肉還是腦漿,紅白一片。

    她看到媽媽以一種奇異的姿勢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斷吐出鮮血,喉嚨發出“嚯哈嚯哈”的聲響。

    她趴下去,扯著她肩膀晃,使勁地晃,想喊“媽媽”,嘴里卻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聲響。

    “走——”

    “走——”

    她聽見媽媽說。

    然后她直起腰來,緊了緊書包帶子,轉身朝著馬路對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馬路的盡頭,走到公園里,走到小河邊,坐在冰涼涼的石凳上。

    眼淚無知無覺,布得滿臉,至此,她終于明白,媽媽為什么讓她先走。

    媽媽知道她還會回來,媽媽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賓館的金字大招牌下,決定死在她面前,斷絕她所有念想。

    雙手捂住臉,她“嗚嗚”哭泣,心肝脾肺腎都攪作一團,疼得死去活來。

    “媽媽,媽媽……”

    她沒有媽媽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春天,梧桐樹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樹枝光禿禿,爸爸被一輛失控的大貨車撞死在人行道。

    電話還沒掛,他說他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媽媽也走了,從十幾層樓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摔死在她面前。

    一個小時前,她向她保證,一定去找她。

    她放聲大哭,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毛衣領口,心痛得也要死過去了。

    路人輕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淚濕紅的一張臉,搖搖頭,哭著喊著,繼續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車,下午四點出發。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她要替媽媽去看一看。

    雙眼哭得紅腫,不敢再花錢了,那些錢就是媽媽的命啊,媽媽用命換來的。

    她一路走到火車站,走了兩三個鐘頭,哭著在廁所里給自己換衛生巾,打開門,瞧見外頭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還以為是媽媽。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說“你用完了嗎”?

    她搖頭,又點頭,看見鏡子里眼淚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臉,袖口又弄得濕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問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沒法說,她的爸爸被車撞死了,她的媽媽跳樓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還拿刀殺了人。

    是了,她險些忘了,她殺了人。

    下午四點,小殺人犯第一次獨自離家,搭上開往江城的火車。

    她把書包放在媽媽的位置上,只當媽媽還在,無論誰來,她都不讓,他們再多說一句,她就開始哭。

    媽媽直到死去仍在庇護著她,夜晚來臨,火車哐當哐當,她累極,餓極,又困極,靠著書包倒下去,在媽媽的位置,把自己團成小小一只,眼淚怎么流也流不完。

    閉上眼睛,感覺媽媽還在身邊,手掌輕柔撫摸,說“我的乖寶,你在想什么呢。”

    睜開眼,原來只是路人衣角擦過她發頂。

    她恨自己,某一剎那,她竟真的希望媽媽被人打死,她就能獨自逃跑。

    也許是媽媽聽見了她心底的聲音,媽媽失望透頂,所以決定不要她。

    ——“媽媽,對不起。”

    ——“媽媽,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這一輩子,其實就兩個階段,上學和不上學。

    江有盈十五歲那年突然決定不再上學,她那時不知,這個決定將會影響她一生,像是追著趕著在春天到來之前,把她的生活徹底攪一個天翻地覆。

    ——“趕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媽媽。”

    ——“媽媽是被我傷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訴她,那不是你的錯,誰又有預測未來的本領呢?

    可現在的她完全聽不進去,她的身體難以抵抗這片深海一樣的壓抑情緒,她蜷縮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間,連月光也凌凌墜地,承托不起她的哀傷。

    攬她入懷,她單薄的身體顫如秋葉,面龐被眼淚浸透,沈新月緊緊抱住她,親吻她咸澀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說不出來。

    她怎么能讓她不哭,她曾經歷的苦難,常人難以想象,那樣滅頂的絕望,足以摧毀一個人,可她多么堅強,她都挺過來了。

    堅強,堅強,沈新月真是討厭這個詞。

    可除了堅強,還有別的選擇嗎?總不能去死。

    安慰的話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現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業,親人,任意支配的金錢和時間。

    原來,她才是那個深陷沼澤的人,她艱難洗凈自己并裝扮得美麗,播種生活,她簡直偉大。

    眼淚總有流盡的時候,一如她當年在火車上哭著睡著。

    月亮還是那么好,她面白如雪,長直的睫毛遮蓋了眼睛,靜靜躺在人懷中平復,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沈新月低頭凝視許久,很想再親親她那片因哭泣而愈發飽滿粉嫩的唇……

    她不常哭,她們相識之后,沈新月確定是自己哭得更多。

    現在想想,公司那些糟心事,還有什么大胖小子,跟江有盈過去所經歷的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再一次不免想起江有盈對她說過的話:“不能因為你不如別人慘,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視,你就不能得到溫暖和關愛。”

    江師傅是多好多好的一個人吶。

    雖是別扭了些,毒舌了些,有點記仇,還喜歡變來變去的,喜怒不定,令人難以捉摸……

    可她的心仍是月光般純凈。

    有盈,有盈,持盈惟有德者能之。

    打定主意,沈新月彎腰,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果然,嘴再硬的女人親起來都是軟的。

    被淚泡過,更軟,味道也是極好的,一點眼淚的咸,混合著楊梅酒的甜,唇瓣即將分離時,萬般眷戀勾引下,短暫吮吸,舌尖輕舔。

    睫毛動了動,江師傅睜開眼睛,困惑極了,“你干嘛親我。”

    “嗯?”沈新月耍無賴,“你這樣嬌滴滴躺在我懷里,哭得梨花帶雨,不就是專門勾引我親嗎?”

    什么歪理,江師傅小幅度鼓腮,“放你的屁,誰勾引你了。”

    “是你太好看了,我為色所迷。”沈新月坦白。

    好一個為色所迷。

    手背擦擦嘴角,瞪她一眼,江有盈撐身坐起。

    親親還是很有效果的,她不哭了。

    沈新月盤腿坐她身邊,歪頭看一陣,還挺得意,“怎么樣,杠杠滴。”

    “我拳頭也杠杠滴。”她舉臂威脅。

    沈新月聳肩,才不怕她,“說出來是不是好受多了。”

    “所以你知道了,我是個殺人犯。”江有盈滿臉生無可戀。

    哭過之后,情緒宣泄,她狀態確實好了許多,也是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

    當然,更多的松弛感來自沈新月對她的態度,她說完之后人沒跑,還親了她一口。

    這些都是能讓人心里高興的事,她愿意對她繼續講述。

    “是曾經。”沈新月糾正,“不是已經出來了。”

    想起之前江有盈說過,她十五歲第一次離開家,去了江城,“就是那次吧。住在江邊的小旅館,每天醒來從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寬闊的江面以及無數的輪船,想飛,跟著水,尋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來。”

    她說過的話,她竟然都記得,江有盈目光驚奇。

    沈新月得意挑眉,“感動壞了吧。”

    江有盈垂下眉眼,揪來腳邊一株狗尾巴草,指尖把玩。

    “記得當時我跟你說了什么嗎?”沈新月挪挪,跟她挨得更近。

    江有盈故意不說話,沈新月繼續道:“然后我問你,現在愿望實現了嗎?你說實現了。”她展開雙臂,“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秀坪,小院,櫻桃樹。”

    她毫不自謙,“還有我!對吧!”

    “切——”江有盈白眼,“早分了。”

    被噎了下,沈新月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計較,“看來,我們之間朋友身份對你來說更為舒適,那就再跟我說說吧,后來又發現了什么。”

    “后來……”

    江有盈目光陷入遙遠的回憶,“江邊小旅館,一樓放了個電視機,我出去買飯的時候,電視里看到自己的通緝令。”

    新聞說,媽媽是畏罪自殺,她畏罪潛逃。

    新聞還說,希望她早日歸案自首,爭取從寬處理。

    “既然,我已經來到江城,看過大江,也去到江邊散步……”

    當江風吹亂她頭發時,她決定自首。

    她站在江灘邊,學人撿石頭打水漂,打得不好,后來干脆不打了,一塊一塊往江里扔石頭。

    旁邊有人跟她開玩笑,“你填海呢!”

    江有盈小時候學《精衛填海》,不懂精衛為什么傻兮兮做些無用功,海怎么可能會被填平呢!

    那時,她終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服,不忿,滿心仇恨。

    精衛心里恨,面對命運,卻毫無辦法,只好銜石填海,像她往江里一塊塊扔石頭。

    她心中沒有絲毫逃亡的恐懼,她只是替媽媽來看看,江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如今看到了,沒有媽媽,她獨自一人,毫無意義,自首好歹算個歸宿。

    “我找人問路,派出所在哪里,他們說小妹妹你迷路了嗎?”

    是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沈新月跟隨她話音,再一次進入她的世界。

    “我說是的,我跟媽媽走散了,我想回去找媽媽……”

    她眼眶再一次閃爍晶亮,哽咽著:“我想找媽媽。”

    手圈住她肩膀,沈新月跟她頭抵著頭,無聲安慰。

    她深吸一口氣,手背拭淚,“我走進派出所,告訴他們,我殺人了,我來自首。”

    然后亂七八糟說了一堆,案件破獲得毫無難度,因為她從頭到尾全都交待了。

    她被轉移到本地公安機關,負責她案件的女警說給她算過了,也就七年,獄中好好表現,還能爭取減刑。

    十五歲那年,江有盈本應升高中的。

    三年高中時間,她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滿十八歲,移交監獄,尋常人大學四年,她在監獄度過。

    江有盈半開玩笑的語氣,“但我提前畢業啦!我表現好,提前一年多,如果不是等待判決耽誤的那小半年,還能更早。”

    “后來我發現,人生許多重大轉變,都是很快速幾天時間內完成的。”

    她出獄后仍選擇回到江城,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按照過去的經驗,一家鋪子一家鋪子問過去。

    “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江有盈說。

    所以她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我是一名殺人犯。”

    “什么?”沈新月嚇了一跳,“你真這么說。”

    江有盈目光看向她,模樣有點呆,點頭。

    “那你找到工作了嗎?”沈新月立即問。

    “沒有。”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無言幾秒,“能找到才怪了。”

    她“嗯嗯”點頭,“有人問我,那你怎么不去自首,我說我出來啦,然后他們才糾正我,說小妹,你這叫刑滿釋放。”

    她恍然大悟。

    沈新月想起些什么,“然后你就遇到李致遠了?”

    “應該是先遇到李致遠他奶奶。”江有盈道。

    她找到李致遠家在江城的小飯館,說自己是刑滿釋放人員,現在急需一份工作,保證遵紀守法。

    老太婆打聽清楚事情經過,覺得她長得挺標準的,剛出來,對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一無所知,傻不愣登很好騙的樣子,問她肯不肯跟他大孫子結婚。

    “她說鄉下一棟房子,帶院的,城里也有鋪面開飯店,雖是兒子媳婦都死了,即將面臨倒閉,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比你在外面受人白眼強。”

    “我那時,確實很需要一個新的身份,能把我戶口遷出去,徹底擺脫從前的那些人和事。”

    她多一秒都不想待在原來那地方。

    王家人自然不肯輕易放過她,她連辦身份證去派出所交資料都提心吊膽,卻還是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頓。

    “在此之前,幾年前做我案子的那位女警官給了我劉武的聯系方式,說他也是剛出來,好人,我們可以互幫互助,讓我自己決定要不要聯系她。”

    她渾身血,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巷子里,沒得選,還是撥通了劉武的電話。

    “劉武是因為什么。”沈新月好奇。

    “防衛過當。”江有盈摸到手臂一個蚊子包。

    沈新月指甲蓋給她掐了個十字,皺著眉點點頭,懂了。

    劉武把她送進醫院,出錢給她醫治,她那時才二十出頭,悶在被子里哭了會兒,明白了陳警官的苦心,再掀開被子,喊了一聲“哥”。

    “劉武那時候還很瘦,他笑著應下,因為那聲‘哥’,在黑煤窯打工掙的錢全都寄給我,讓我買衣服穿,買東西吃,別委屈了自己。”

    說起這些,江有盈心里好受得多,沒哭。

    所以,當李致遠奶奶提議,讓她跟李致遠結婚的時候,她也沒想就答應了。

    她想安頓好以后,把劉武也接過來。

    李致遠奶奶想讓她給李致遠生孩子,她想的是鳩占鵲巢,把李致遠家房子霸占了。

    沈新月笑出聲。

    “我沒見到李致遠之前,心想他可能長得比較難看,八成是個治好了也在流口水的傻子。”

    見到李致遠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致遠奶奶為什么會找上她——刑滿釋放人員。

    李致遠那時候已經殘廢了,不流口水,也不傻,長得還挺標志的,只是沒腿,從大腿根那,齊齊沒了。

    “都不用穿褲子,衣服長點就能蓋住,但他堅持要穿,所以褲子都堆在那,時間長來捂出瘡,不許任何人靠近,任由身體發爛發臭。”

    都是苦命人。

    一見李致遠,江有盈立即就不覺得自己慘了,她有手有腳,身體健康,她未來充滿無限希望,她很好。

    “我第一次到我們現在住的小院,我走進李致遠的房間,跟他說,你奶奶讓我來跟你生孩子。”

    沈新月眼睛睜得大大。

    江有盈平靜道:“他讓我滾。”

    那時候的江有盈跟現在不太一樣,她認為不能白白霸占人家房子,上前同他撕扯。

    “然后他失禁了,從輪椅下面,滴滴答答淋得滿地都是。”

    尊嚴盡失,李致遠大哭,咆哮,把自己從輪椅上掀翻,像個木頭娃娃咕嚕嚕滾到地板,拳頭砸地,頭磕地,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

    “我上前幫忙,他推開我,用力捶打自己,警告我,再靠近一步,會立即殺了我,然后自殺。”

    江有盈內心對他是充滿感激的。

    “他后來對我說,所以你看到了,你比我強,你至少還有腿,你能跑會跳,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沒了腿是什么滋味。”

    “他說,別為了眼前這點蠅頭小利,犧牲自己,做任何違背自己意愿的事。你還那么年輕,你怎么能隨便給人生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他還說,你沒發現嗎?你跟你媽當年沒差別,你潛意識還是受她影響,想著去靠別人翻身。但沒事,你比你媽運氣好,你受的罪夠多了。”

    江有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想明白他話里的深意。是了,她險些鑄下大錯。

    李致遠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位老師,他救了她,卻救不了自己。

    他看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仍無法自救。

    她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翼翼,她的健康似乎成為一種罪孽,他察覺后,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命運待人真是不公。

    之后沒多久,星星來了。

    “她真就像星星一樣從天而降,給這個絕望的家帶來希望。”

    “他在房間里聽到嬰兒的啼哭聲,把臉貼在窗口,沖著我們笑,又失禁了。”

    “那是最后一次,她奶奶給他收拾,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推著輪椅獨立離開家,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沒攔著。”

    ……

    至此,江有盈看向沈新月,目光澄澈,“我對你,再無隱瞞。”

    第69章

    那句“我殺過人”之后,她向她坦白。

    她的過去,她的悲傷、懊悔、慶幸、感恩,她的一切。

    她講完了,終于不再流淚,從過去的傷痛中抽離,閉眼,深吸一口氣,雙手揉搓淚干后緊繃的臉頰。

    沈新月一直在她身邊靜心聆聽,不時接兩句,避免她太過沉浸,傷了自己。終于結束,她偏過頭,輕輕“啵”一下,在她冰涼涼的腮。

    “干嘛又親我啊。”江師傅手捂臉,皺眉看她,剛哭過聲音甕甕的。

    挺背,沈新月理直氣壯,“是獎勵,我給你的獎勵。”

    也怕她鉆空子,補充,“跟是不是分手沒關系,作為鄰居,好友,對你今天這番坦誠的鼓勵。”

    那些殘酷的過往,能鼓起勇氣開口,實在不容易。

    她把自己逼到絕境,一口氣倒出來,像酒醉后的嘔吐,懶得計較樣子有多難看,是心理和生理上共同作用,把胃排空,換一個舒服。

    在她們給媽媽燒紙的那片廢棄宅基地,她們坐了很久很久,沈新月又偷親,她有些生氣,問“干嘛”。

    “想親。”沈新月只能這么答。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想親。

    “不許親。”她挪挪,離她遠些,大概一厘米。

    沈新月低頭笑出聲,“其實你喜歡得不得了。”

    “才沒有。”她瞪她。

    沈新月發現她的另一面是很孩子氣的,比如她說媽媽教她穿秋褲,邊說兩只手邊伸出去在腳踝那比劃,咕咕囔囔,“要先用襪子把秋褲包起來哦——”

    可愛死了。

    又問:“你記住了嗎?”

    沈新月想笑,不敢,說會了。其實外婆也是這么教的,她從小就知道,外婆還教過穿外套的時候,記得把袖口捏在手心,袖子才不會跑。

    還有,她似乎很喜歡她小時候穿的那件白毛衣,手捏個拳頭放在下巴那,低頭,說喜歡臉埋進衣領走在路上的那種感覺。

    沈新月完全懂得,“就是天氣很冷,但我穿得很暖和,干干凈凈走在路上的那種感覺,對嗎?”

    她便“嗯嗯”點頭,笑。

    好乖的。

    在河邊坐了很久,時間并不重要,她們并不急著去做些什么,第二天的事遲一點也沒關系。

    沈新月喜歡在秀坪,不用奔命,沒人掐著手表在屁股后面拿鞭子抽。

    不得不離開,是發覺蚊子找到她們了,開始一兩只還能忍受,漸漸多起來,手癢腳癢,叮得人耳根發麻。

    這下什么都顧不得,傷心是次要的,遠遠只看見兩道人影在河坎邊踏著奇怪的舞步,身子弄成麻花。

    逃離小河,行走在村落古老的青石磚,沈新月一手揣兜,一手僵僵地垂在那,不時晃蕩兩下,像魚餌。

    果然,幾分鐘后,有魚上鉤,她小拇指掛了個東西。

    她反手捉住她,舉高,明知故問,“干嘛你。”

    “牽。”江有盈言簡意賅。

    “干嘛要牽。”沈新月話雖如此,沒甩開。

    她“切”一聲,“許你親我,不許我牽。”

    “我親你,是獎勵你,今天表現好。”沈新月舉高下巴,很得意。

    “那我牽你,也是獎勵你,聽我說了那么多。”她有樣學樣。

    沈新月忍不住偷笑一下,她也偷笑,怕人發現不了,有意發出聲音,掩唇“嘻嘻”。

    這人,幼稚!

    “像個小傻子。”沈新月嘀咕。

    “那你是什么,大傻子。”就那張嘴,永遠不服輸。

    沈新月想起某部電影臺詞,怪怪嗲嗲的臺灣腔,“大笨蛋才追你那么久!”

    “是大傻子。”江有盈糾正,還亂教人,“‘大傻’連讀,子不發音。”

    沈新月竟還真跟著學,“大傻——子,才追你那么久。”

    聽起來真就是個大傻子,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

    沈新月意識到上當,甩開她手,“不理你了啦!”涼拖鞋吧嗒吧嗒,跑去前面。

    回小院,外婆喝了點酒,聽竹子說已經回房睡下。

    她們把院子恢復了原樣,碗筷烤架什么的都清理干凈,江有盈進廚房看了眼,連酸梅湯的罐子都洗好倒扣在池子邊瀝水。

    跟女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很舒心,她們細致體貼,溫柔禮貌,還很愛干凈。

    程意抱膝在樹下看電影,扭頭說“你們回來了”,沒問太多,繼續沉浸劇情。

    江有盈上樓,中途回頭看,抿一下唇。

    領會了意思,沈新月背著手,地主老財那樣邁著闊步跟上去。

    程意看在眼里,無聲笑笑,沒說什么。

    前后進了辦公室,保證四面八方都沒人能瞧見她們,江有盈回身拉著她手,“今晚來我房間好嗎?我向你賠罪。”

    沈新月有點憋不住笑,以至于把嘴都憋歪了。

    她抽出一只手,揉揉鼻子,“干嘛啦。”

    “對不起。”她語氣可憐,“之前都是我不好,今天說了那么多,你都知道了,難道還不肯原諒我嗎?”

    “那干嘛不早說。”沈新月腳尖拍地,模樣拽得不行,“非把我惹生氣,我很生氣知道嗎?才不要輕易原諒你。”

    “那你總得接受我的示好吧。”總是冷眼看人牛氣哄哄的江師傅,也有可憐巴巴求人的一天。

    沈新月爽得換身骨頭發酥,細一琢磨,“也有道理。”

    進屋之前,她向她確認,“是你求我的哦。”

    “我求你。”她卑微道。

    終于回來了,江師傅的閨房,沈新月大搖大擺,光腳在地板上走。

    洗漱這些還在,江有盈給她找了睡衣拿進衛生間,沈新月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她房間里那雙居家拖鞋被人拿回來了,就放在門口。

    她穿上鞋走過去,江有盈濕著頭發,顯然也下樓洗過澡。

    沈新月坐在床邊,看她屈膝半跪,從床頭抽屜里摸出一盒清涼油,用手抹了涂在蚊子咬過的地方,立即就涼嗖嗖。

    臺燈光亮是甜蜜的橙汁氣泡,沈新月燈下看她,呼吸那么近,熱熱燎在皮膚,她心里泛起癢,還在生她的氣,又實在很難不被蠱惑。

    好幾次,想把她按倒,飛快皺一下鼻頭又告誡自己忍住。

    “還有腿。”江有盈說。

    沈新月把腿架在床沿,她挪遠了,手里拿著清涼油,左右歪頭,找蚊子包,心無旁騖。

    她不信她邀請她進房間,只為抹藥。

    “還有哪里癢嗎?”江有盈認真問道。

    沈新月立即就想歪,眨眨眼,“你猜。”

    江有盈笑了,一口小牙潔白如貝,“癢就自己撓撓。”

    沈新月也跟著笑了,心中發誓,絕不輕易原諒她!

    起身之際,身后人勾住她小拇指。

    她回頭,她眼神哀傷,“陪陪我好嗎?求你了。”

    第70章

    陪陪她吧,她好可憐,才十五歲就失去了雙親,還是以那樣慘烈的方式。

    沈新月只怪自己想象力太豐富,腦袋里立即浮現出一個穿藍白校服扎馬尾的美麗少女。

    她走在江邊的防汛堤,一路走一路哭,她滿心絕望,她再也沒有媽媽了。她走進派出所,說“我來自首,我殺了人”,被戴上手銬,關進看守所,等待法庭宣判,對未來充滿迷惘,不知是否還有機會活著去一次江城。

    她在獄中勞作、學習,染上異食癖,可能還會有同寢的人欺負她年幼……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呢。

    傷心事早就挖坑填埋,她今晚跟她說了好多,又刨得七零八落,見森森白骨,碎身糜軀。

    怎能輕易一走了之?至少得幫她填回去吧!

    沈新月躊躇間,江有盈慢慢將她翻轉,雙手環住她腰肢,下巴頦抵在她小肚子,揚起臉,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眨巴眼。

    低頭,視線相融,沈新月被她可愛模樣逗笑,“干嘛呢你。”

    “撒嬌。”江師傅誠懇道。

    沈新月沒憋住笑,雙手自然搭在她肩膀,“真是稀罕,你還會撒嬌。”

    “學習撒嬌。”

    江師傅摟著人家腰,左右那么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留下來陪我吧……”

    哎呦喂,受不了!

    沈新月雙手捧起她臉,笑得見牙不見臉,“那你自己晃就好了,干嘛晃我。”

    她險些站不穩。

    站不穩也好,倒下去壓住她,趁機偷親。

    “這樣嗎?”稍拉開些距離,江有盈身體笨拙搖晃。

    欸?來這招,她真的假的!沈新月手掩唇笑得不行,這家伙頭頂都冒傻氣了!

    “說了那么多,我晚上要做噩夢的。”江有盈臉重新貼在她小肚子那,“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求你行行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腿一動,膝一軟,沈新月貼著床沿坐下,“那事先說好,只是陪你。”

    頓時喜笑顏開,江師傅“嗯嗯”點頭,拉她上床,“你快來,我找小時候的紀錄片給你看。”

    不等人安排,沈新月立即爬上涼席,在自己慣常的位置躺好。

    老舊電扇“吱呀吱呀”,左右搖頭,風掀起紗帳和她耳邊碎發,她扯來涼被稍蓋著點腿,比回自己房間還放松,把自己安排得妥妥。

    “你還拍過紀錄片?”

    江有盈搬來筆電,“是別人給我拍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很多人,在少管所時候拍的。”

    沈新月明白了,“就是讓你坐在板凳,然后拿話筒對著你,準備一大堆問題,每個都像刀子那么尖,句句戳你心,看你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從而滿足自己卑劣的好奇心,以及那些‘遵紀守法好公民’們的好奇心的破紀錄片。”

    江有盈驚訝抬頭,沈新月說得一字不差。

    “也許,可以起到一個警醒的作用。”江有盈繼續瀏覽器搜索。

    “你看過嗎?”沈新月問。

    她搖頭,“我不敢看,我都快忘記當時的自己是什么樣子了。”她想要她陪。

    “好吧。”沈新月泄氣,“看看也好。”

    十五歲?還是十六歲,十七歲的江滿滿。

    片子有點老了,畫質模糊,共有八集,江有盈勸她別生氣,“男孩也有,不單單是女孩,四個男孩四個女孩,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選出來的。”

    沈新月確實沒那么生氣了,“如果只有女孩的話,我一定要發郵件好好罵一罵這個該死的導演和制片人。”

    是十七歲的江有盈,在片子最后一集,穿藍色上衣,肩背白色豎條紋,頭發理得短短,短薄青茬緊貼著頭皮。

    沈新月記得她說過,她小時候不會梳頭,連簡單的馬尾辮也扎得亂七八糟,后頸垂得東一綹西一綹。

    媽媽走了,沒人給她梳頭,進去頭發剃得短短,倒是正好,不用梳了。

    江有盈找來的這個版本沒打碼,她青澀的小臉完整顯現,沈新月時而轉頭看她,又時而轉頭看向屏幕。

    像,同一個人,當然像。

    又不像,十七歲的江有盈臉還沒完全長開,手腳細細長長,瘦,腮幫鼓鼓,有點嬰兒肥。

    她從遠處走來,慢吞吞挪到鏡頭面前,眼睛四處瞟,緊張,無措,得到指令后才乖乖在板凳坐下。

    有人喊她的名字——“江有盈”,她背挺得直直,答“到”。

    沈新月心里忽一陣揪著疼。

    這部紀錄片拍得很沒水平,就是簡單的問答,問她因為什么被關押在少管所,要她大概講述當時事件,還問她心里有沒有后悔。

    ——“我后悔,我害死了媽媽。”

    十七歲的江有盈,在鏡頭前掩面痛哭。

    不忍再看,沈新月轉過臉。

    身邊人悄無聲息,已是淚流滿面。

    她眼中那么深的絕望、無助,獄中歲月她無時無刻不在懺悔,她始終認為那是她的錯。

    沈新月要合攏筆電,“不許再看了。”

    “等等。”江有盈伸手阻攔,“你讓我看完。”

    她目光哀求,“你答應要陪我的。”

    “你自己經歷過的,你會不記得嗎?還是專程放給我看,想告訴我什么。”

    沈新月“啪”一聲關砸上筆電,“是不是又要說那些話了,我是一個爛人,我不值得被愛,我很糟糕,我很壞?”

    十七歲剔平頭穿囚服的江有盈,三十四歲長發及腰穿白色棉質睡裙的江有盈,此刻重疊在一起。

    她翻看十七年前的紀錄片,看到十七歲的自己,仍無法釋懷,不能原諒。

    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只,雙手掩面哭泣,熱淚從指縫中溢出。

    也許,她真的很久沒像十七歲那樣認認真真哭過了,眼淚憋了那么久,總得找機會釋放。

    那就約定一個期限吧,今晚十二點之前。

    沈新月無可奈何,再一次貼近她,緊緊擁抱她,“哭吧,在十二點之前,狠狠哭一場,明天就不許哭吧,好不好?”

    “嗯——”她點頭,手臂垂下,封閉的自己打開。

    順勢擁她入懷,沈新月輕柔撫摸她發頂,直到她身體軟綿綿滑下去,在感到安全的氛圍里,睡著。

    她累了,今天太累了,說了好多話,流了好多眼淚。沈新月幫助她擺正身體,調整了舒服的姿勢,然后給她蓋上涼被。

    她眼皮微微顫動,抓著人手,小聲確認道:“你不會偷偷溜走吧?”

    “我不走,答應了你,不走。”沈新月把她胳膊也塞進被,輕拍兩下,“安心睡吧,有我在,你不會做噩夢的。”

    她眼皮還腫著,鼻頭也紅紅,瞧著可憐。

    沈新月一肚子氣,抱來筆電,網上找到紀錄片導演的個人郵箱,開始寫郵件罵他。

    洋洋灑灑,一兩千字,問他居心何在,良心何在?

    她們還是孩子,為什么,又一次把她們傷口血淋淋剝開,為什么那*么殘忍,若只為警醒,為什么不去尋找那些真正的天生的惡人、罪犯,請問,您以何為標準選出的這八個小孩……

    王八蛋!

    寫完,點擊發送。

    她或許并不需要導演的回答,只為發泄內心不滿,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刷新郵箱,渴望得到答復,最好是關于懺悔什么的。

    然后沈新月開始在瀏覽器搜索這個人,名為“張開”的紀錄片導演。

    她搜索出一條訃告。

    這個叫張開的老頭,去年八月腦溢血死掉了,享年五十八歲。

    十七年前的那部紀錄片,郵件里那么多那么多的“為什么”,張開無法回答。

    沈新月關閉筆電,扔去一邊,雙手抱住自己的頭,被痛苦淹沒。

    郵件不能撤回,懊悔也無用。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那是怎樣一種心情。

    身邊人安睡,呼吸綿長,沈新月開始流淚。

    沒哭太久,她還記得她們之前的約定,十二點之后就不許再哭了。

    迷迷糊糊睡過去,當晨曦穿透窗框和半透紗帳,暖洋洋落得滿身,沈新月睜開眼。

    身邊人不知何時蘇醒,雙手托腮,目光炯炯。

    冷不丁對上,沈新月還有點迷糊,不好意思地抓抓臉蛋,“差點忘了,我在你房間。”

    “謝謝你陪我。”江有盈抓來她手,貼在臉頰,幸福蹭蹭。

    沈新月跟她說了郵件的事,眉間哀愁不散,“我是不是很過分?”

    “你幫我出氣嘛。”江有盈挪挪,貼近她,手指細細梳理她額發。

    “可張開導演去年已經去世了,我罵了他兩千字。”

    沈新月挫敗極了,“像網上那些不講道理的死噴子,非黑即白的二極管,拿著雞毛當令箭,一點點可憐的見識,未知全貌就耀武揚威四處討伐。”

    “死噴子可不懂懺悔,他們洋洋得意著呢。”江有盈笑著捏了下她臉蛋,“你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回頭再寫封郵件給他道歉好了。”

    “可他已經死了。”沈新月目光哀傷。

    道歉也無用,以后每想起這件事,她心里都免不得抽痛一下。

    所以江有盈每次想到媽媽,心里也都會這樣,免不得抽痛一下。

    起床,洗漱,照常工作、生活,但心里某個被燙傷的小角落,視線不經意掃過,目光勾黏起回憶,都會免不得抽痛一下的。

    沈新月理解了,決定不再逼迫她想開,就這樣吧,有遺憾才是人生。鯽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

    “天氣很好,每天都很好。”江有盈推開窗,風灌進房間。

    沈新月腳踩在柔軟的短毛地毯,心里還酸酸的,難受呢,聽見她對著窗外的三角梅說道:“那我們和好了吧。”

    跟誰說話呢?

    白眼,沈新月起身去柜子里找衣服穿,“神經啊。”

    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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