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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這季節晚上睡覺還不用開空調,蠶絲被柔軟蓬松,像云朵團團簇簇把她包裹。

    好比個玩積木的孩子,游戲進行一半,抵不住困倦,昏沉倒下,沈新月跪姿臥趴在床,臉頰深陷枕頭,被子里縮得小小。

    江有盈伸手撫摸她披散了滿枕的長發,微微泛著潮,那纏繞在指尖的,是她身上獨有的清雅木質香氣。

    像一把雕刻精美,保養得當的檀香小扇。

    月光斜照,為她鍍上一層柔軟的珠光,江有盈想起去年翻修舊屋時,后院倒塌的老房里兩只嬌憐無助的貓崽。

    喂些水和糧,輕柔幾句哄,它們就毫無防備躺倒在地,袒露肚皮,細軟絨毛隨心跳和呼吸微微起伏。

    后來兩只貓咪被外婆收養。

    果然是裝模作樣五分鐘,榮華富貴一輩子。

    床墊細微震顫,江有盈縮回手指,平躺自己位置,閉上眼睛。

    沈新月在夢里嘟囔著翻了個身,溫熱的鼻息濺落在頸側,江師傅頓時僵成簸箕里的咸魚干。

    趴著到底不舒服,還是她一直在裝睡?

    等了半分鐘,也是煎熬得不行,江師傅忍無可忍睜開眼睛。

    她睫毛好長,鼻子好小,往下,嘴唇粉粉嘟嘟,模樣好乖。

    江有盈看過她小時候的照片,跟現在差別不大,尤其嘴唇,特質鮮明,有個翹起的小小唇珠。

    看起來很好親欸,要不要趁機偷親一下?

    月色中,衣料窸窣聲響,江師傅心神一震來不及偽裝,沈新月嘴里嘰里咕嚕聽不清說的什么,抬腿壓住她小腹。

    “呼——”

    不太適應啊,江師傅從來沒跟人同床共枕過,四肢規規矩矩,僵硬如石。

    早些年睡大通鋪不算,媽媽也不算。

    難以入眠,江師傅盯著天花板數羊,數到第五百二十只時,她心里憋的那股氣快要把自己撐爆。

    講不清楚在氣什么,想一腳踹飛她,又十分不舍,著迷這份依戀。

    許久,她終于承認,幻想到底是如她所愿走進現實,咬牙切齒的是她,扭捏不安的也是她。

    鄉野空曠,太過安靜,她初來乍到也難以適應,常常在夜間眺望那沒有一絲光亮的原野,心被巨大的恐懼填滿,好像這世界只剩了自己,怕到不行。

    于是在另一個無拘無束的平行世界,她想象的那個人,踏踏實實躺在枕頭邊。

    那眼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小心調整動作,盡量不發出聲音,如果被發現就假裝睡著,江有盈側臉親吻過她的嘴唇,感到十分歡喜。

    晨光漫過窗欞,沈新月是被熱醒的,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處,腳試著蹬了下被子,驚覺手腳被縛,睜開眼,頓時慌亂。

    江有盈沉靜睡顏近在咫尺,那雙攝人心魄的眼如某種獸類棲息在幽暗山洞,睫毛是虛掩的草木,誤入的旅人經過,不由屏住呼吸,把腳步放輕,也借機把她完整拓印在腦海。

    “看夠沒?”帶著鼻音的沙啞呢喃。

    沈新月渾身一抖,這家伙眼睛都沒睜,卻像拎小貓手指精準提起她后脖頸。

    “欸?”沈新月動身往后掙了掙,“你咋在我床上。”

    江有盈睜開眼,“麻煩看清楚,是誰在誰的床上。”

    沈新月當然沒有失憶,她狡黠一笑,“哎呀原來是我在你床上,那該說是我自投羅網,還是江師傅掃榻以待呢?”

    下一秒,她眼前一花,被反剪了雙手臉朝下扣押在床墊。

    “哎呀!”沈新月掙了幾下掙不開,“快松,胳膊痛痛痛——”

    江有盈俯身,長發依次垂落,像柳枝在河面上掃,幾縷調皮鉆進她衣領,“說是借衛生間洗澡,洗完直接鉆了人家被窩。”

    她學習能力真是強,屈膝頂,“還說不想跟我睡覺。”

    沈新月不由得“嗚”一聲,渾身血跟著往上涌,整張臉連著脖子紅透。

    她不甘被鉗制,奮力抗爭,“才不是!我不是那種人。”

    羞惱到極點,她甚至口不擇言,模仿古早影視劇里的霸道人設,“否則昨天晚上在停車壩,我就把你狠狠地辦了!”

    “辦了?”江有盈驚奇地睜大眼睛,險些以為自己聾了。

    她手臂持續發力,像騎只小馬駒,騰出一只手朝后,在馬屁股狠狠一巴掌,“你再跟我說一遍,誰把誰辦了?”

    “哎呦疼——”

    沈新月立即繳械投降,“姐姐我錯了。”

    誤打誤撞,這聲“姐姐”真是喊到人心坎里,江有盈松開手,將她翻轉。

    沈新月虛弱橫躺在榻,“這招擒拿手你不會是在號子里學的吧。”

    臉色微變,江有盈迅速起身離床,沈新月回頭,視線只抓捕到她白色睡裙下一雙細瘦雪白的小腿。

    說起來,江師傅確實很久沒開過那個玩笑了。

    沈新月獨自在床上躺了會兒,看她前前后后忙,抱著衣服去衛生間,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洗漱穿戴好。

    “對我還這么防備啊。”沈新月從床上坐起來,“連換衣服都躲衛生間,還把門反鎖。”

    “我起了,你隨意。”江師傅瀟灑離去。

    沈新月氣得捶床,嘴上說想跟她睡覺,想得快瘋了,做夢是她,還拿她當X幻想對象,其實防她跟防賊似的。

    “再也不跟你好了。”沈新月發誓。

    “還是因為我睡著啦?”

    不甘心,沈新月洗漱完,追到樓下。

    江有盈彎腰往洗衣機里丟了顆凝珠,合攏門,選擇模式,啟動。

    沈新月解釋,“昨天真的太累了,本來我都沒有睡午覺的習慣,結果中午在瓜棚說瞇眼歇會兒,歇著歇著就睡著,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江有盈理解,沈新月還沒完全適應每天勞作不休的鄉村生活,久坐辦公室,需要時間調整。

    可那又怎么樣,不耽誤她生氣。

    “你別跟我計較,明天,要不今晚,我現在很有精神*,已經休息好了。”沈新月三指并攏,指天發誓。

    江有盈伸出根手指撥開她,去了工具房。

    沈新月黏著她小碎步跟上。

    拿起扳手,皺眉研究,放下;拿起鐵鉗,皺眉研究,放下;打孔的電鉆,拿起研究,放下。

    江師傅滿臉嚴肅,裝作好忙。

    沈新月再不懂這些鐵坨坨,也看出她是在摸魚。

    “啥意思呀,別瞎搗鼓了,給句準話。”

    好吧。

    江師傅挺背站直,面無表情道:“實話告訴你,其實我性冷淡。”

    沈新月嘴巴張得大大,“性冷淡你成天幻想跟我顛鸞倒鳳,一親就軟,還哼哼。”

    傲然昂首,江師傅理直氣壯,“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自給自足。”

    沈新月滿臉癡呆。

    “怎么?對我有意見。”

    她一撩頭發,“我只接受柏拉圖,不愿意的話,那你自便好了。”

    好一個柏拉圖。

    沈新月點點頭,氣笑了,“那就柏拉圖唄。”誰怕誰。

    說完,立即退后三步,舉手,“從現在開始,我們之間不會發生任何肢體接觸,如果實在情難自禁,我會向你學習,在幻想世界尋找安慰。至于您,自便好了。”

    “慰”和“自”,她咬得特別重。

    說完就走,回家去喂雞,拿菜葉撒氣,木頭墩子剁得篤篤響,拌好雞食,鐵盆往地下一摔,“吃!給我使勁吃!”

    小雞們不懂,撒丫奔向食盆,沒心沒肺吃嘛嘛香。

    柳飄飄提裙跑來,胳膊肘撞撞,八卦得要死,“咋樣咋樣,昨晚情況。”

    都是成年人,言下之意,無需挑明。

    不提還好,沈新月挫敗,“我睡著了。”

    “你睡著了?”

    柳飄飄聽不懂,“什么叫睡著了。”

    沈新月細細解釋一番勞動的艱辛,而此勞動非彼勞動,是踏踏實實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

    “我也不想,但實在是累,又累又困。”

    只能怪江師傅床墊太軟。

    “你不行啊。”柳飄飄總結。

    沈新月表情裂開,“別這么齷齪。”

    “我說你體力不行。”柳飄飄拍拍她肩膀,“不過也沒事,多鍛煉鍛煉,加油吧。”

    她今天說話還挺客氣的,沈新月飯桌上知道為什么,她們要走了。

    “歇了好幾天,工作的電話一直在催,雖然對你還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沈碩難得溫和,“這幾天我看出來了,秀坪的生活你挺適應的,既然你喜歡就留在這兒好好過日子吧。至于將來的變數,等真的到了那天再說。”

    沈新月愣住,好多年沒聽過媽媽這么心平氣和講話。

    她擱下筷子跑去她面前,展開雙臂,嘟著嘴要抱。

    沈碩受不了這種黏糊,表情很難受,可柳飄飄一直在旁邊踢她。

    她黑著張臉起身,手臂快速在沈新月后背拍了兩下。

    “不過你那堆爛事兒,尤其是房子……”

    沈碩永遠是解決問題為主,“你最好還是跟我回去一趟,手續文件什么,可能需要你親自核對。”

    “回江城?”沈新月問。

    默默圍觀的江師傅手腕一抖,咬了半口的餛飩摔進湯碗,油星濺落在手背,心口也隨之一燙。

    沈碩向來注重效率,“吃完飯就走吧,早去早回,行李我們都收拾好了。”

    扯來紙巾,緩慢而用力擦拭,江有盈拳心收緊,努力克制顫抖的聲線,“要不再遲兩天吧。”

    江有盈目光看向沈碩,努力忽略她身邊那個耀眼的存在,語氣卻不自覺多了些弱弱哀求。

    “明天是我母親祭日,我今天準備做一鍋鹵味,到時候帶去山上……是祭拜,也是郊游踏青,兩位長輩平日工作繁忙,難得有休息日,都說‘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這大好春光,辜負豈不可惜。”

    沈新月狐疑歪頭,咋莫名其妙開始背詩。

    第42章

    外婆一拍腦門,“是啊,怎么把這事兒忘了。”

    最擅長洞察人心,柳飄飄歪個身子,“都做些什么鹵味?”

    “雞鴨手,雞肝,牛肉,還有鵪鶉蛋什么的。”江有盈老實答。

    頓了頓,急切補充,“再做些涼面,你還有什么喜歡吃的?我都能做。”

    “這么豐盛!”

    柳飄飄舉目望向沈碩,“我想吃。”

    沈碩嘆了口氣,“祭拜確實是大事。”

    一桌人忽地沒了聲響。

    人家把亡母搬出來,再犟著說要走就太不仁義了。再說,江師傅多好一人,平時沒少給她們寄肉寄菜,出錢又出力,現在身邊正需要人。

    最后是外婆站出來替她們拍板,“那就多留兩天唄,反正事情都耽擱了。”

    沈新月坐回位置,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偷樂。江師傅舍不得她呢。

    荷塘里的活兒剩得不多,不用再雇人,沈新月吃完早飯,自己拿了橡膠衣出門。

    藕埋好,還需要施肥,江有盈把三輪車開到荷塘邊,車上一麻袋一麻袋的肥料搬下來。

    沈新月剛穿好橡膠衣,沒急著下水,是專程等她來,“其實你不說我也會提醒媽媽的,我答應要陪你去,不會失約。”

    “跟你沒多大關系,我只是想人多熱鬧熱鬧,讓媽媽看看我現在的生活,以及我認識的朋友,告訴她我過得挺好的,讓她放心。”江有盈從褲兜里摸出把蝴蝶刀,成心炫技,指尖靈活一繞,彎腰割開麻袋。

    欲蓋彌彰過于明顯。

    沈新月哼笑一聲,不置可否。

    江有盈不滿,抬頭皺眉盯著她,“你笑什么?”

    “我開心啊!”沈新月晃晃腦袋,“我開心笑還不行了,管得真寬。”

    說不接觸就不接觸,江有盈把麻袋一個一個割了,腐熟的肥料倒在地上,沈新月蹲旁邊看,也不說幫忙,等她弄完才提著鋤頭去薅。

    她沒技巧,穿著橡膠衣下水,懷里抱個裝滿肥料的塑料桶,一把一把往外刨。

    不說話,江有盈站岸邊看著。

    荷塘有左右兩大片,中間一條土路,沈新月一上午都沒弄完一片。

    累,實在太累了,穿著橡膠衣本就行動不便,淤泥更增加阻力,她一手抱桶,一手撒肥,中午上岸,渾身都要散架,躺土路上跟死了一樣,半天不動彈。

    “你得給我漲工資。”她虛弱得要命,想把柳飄飄喊過來,好好睜眼看看,農活兒到底有多累。

    “才不是我不行,我很行的!”沈新月對著天空大聲說道。

    回家吃飯,碗都端不起,沈新月連板凳也不坐,就蹲地上,下巴頦墊桌,拿勺往嘴塞。

    家里沒那么多規矩,外婆和沈碩都不說什么,隨她去。

    柳飄飄負責給她夾菜,“你這雙手啊,去大學食堂打飯正好。”

    江有盈小口吃菜,看得出情緒不高,臉上沒什么表情。

    大家伙兒尋思著,快到她母親祭日,也沒多問。

    吃完飯,繼續下午的活兒,沈新月仰天哀嚎,跟個橡皮人似把自己拖去荷塘邊,看到還有那么大一片塘的活兒,恨不得一頭扎進去淹死。

    江有盈抱來十幾米長的塑料水管,“你休息吧。”

    沈新月搖頭,“我不要休息,這是我的工作。”

    “你工作效率太低了。”

    江有盈從電三輪后車斗又取下個人力的小型手搖水泵。

    她把水管一頭接荷塘,另一頭拖著去了河邊,水泵架在岸上,接上管子,使勁搖幾下,不多時管子另一頭水流出來。

    沈新月迷糊,“水越多阻力越大,我還怎么施肥。”

    江有盈不搭理,塑料桶倒扣,坐在岸邊玩消消樂。

    牛氣什么呀!沈新月哼哼兩嗓,也不下去干活了,“我倒要看你怎么辦。”

    水還不需要太深,天上會下雨,蓄個差不多,江有盈起身去岸上鴨棚,一塊藍色塑料布底下竟翻出艘小船!

    船下還有一柄槳,她單手拖著小船到荷塘邊,輕松把它掉個,船推下水,肥料堆上去,人跳到船上。

    沈新月終于看明白了,一瘸一拐追到岸邊,“有船不早說!你成心看我笑話!”

    “你也沒問。”江有盈劃船遠去。

    沈新月掐人中,抻著腿坐地上,摸出手機給丁苗發消息。

    [這戀愛談得可太憋屈。]

    [直女嘛,你選的,耶穌也救不了。]

    丁苗說。

    沈新月再次掐人中。

    荷塘的事情忙完,就沒什么別的活兒,下午接待了兩個客人,沈新月問過,人家不需要陪玩,她樂得輕松,樹下搖椅躺著。

    江有盈明顯比她精力旺盛得多,回來就開始準備明天要帶去山上的吃食。

    鹵菜簡單,調好醬汁,洗干凈的肉直接下鍋煮,煮爛糊了鍋里泡一晚上,明天吃著正好。

    一天天開始熱了,聽見樹上有蟬叫,斷斷續續,裹著春天的潮氣往人衣領里鉆,沈新月把外套拉鏈拉開,敞著懷納涼。

    廚房里八角桂皮的辛香混著豆瓣醬的咸鮮飄來鼻端,沈新月橫在搖椅半瞇著眼,看廚房里江有盈鯊魚夾上翹起的發尾一晃一晃,正在給鵪鶉蛋剝殼。

    蔥白指尖沾著醬色汁水,手背凸顯的骨骼輪廓若隱若現。

    “吧嗒——”

    一顆帶殼鵪鶉蛋滾到沈新月腳邊。

    “喂狗了。”里頭那人依舊背對著她。

    沈新月瞬間彈起,“罵誰呢?”

    “沒罵誰,吆喝狗。”

    江有盈回頭,又一顆圓滾滾的鵪鶉蛋飛出來。

    一會兒的功夫,彈了四五顆。

    “行了行了。”沈新月皺眉爬起來,“浪費糧食。”

    她沒骨氣彎腰去把蛋一顆一顆撿了,拿水沖一下外殼染的泥,蹲在垃圾桶邊,自己剝了吃。

    小鵪鶉蛋一個一口,別說,味道還不錯。

    吃完她晃晃悠悠去廚房,下巴直接往人肩膀上一戳,垂著手半死不活。

    蟬聲止,灶臺上,砂鍋里,鹵汁咕嘟。

    像一只蝴蝶莫名的親近,江有盈呼吸一凝,擔心驚擾了她。

    “真累啊。”沈新月嘟囔著抱怨。

    “還要不要?”江有盈垂下眼簾,偏頭看她,手腕同時舉高,兩根手指捏著顆剛剝好的蛋。

    沈新月掀起半拉眼皮,懶懶一掃,張口咬住她手腕。

    鵪鶉蛋掉地,江有盈痛嘶一聲,反手捏住她下頜兩邊,拇指正按在唇角,“說你是狗還不承認。”

    “錯,是狐貍”頭往前一伸,沈新月啟唇含住她拇指,舌尖橫掃過指腹,隨即啵唧一吮。

    “專治裝模作樣!”

    江有盈觸電般收回手,心跳全亂,手肘碰翻晾在竹匾里剛焯過水的雞鴨手。

    沈新月才不幫忙,“哼”一聲,傲然離去。

    蹲下身,撿起翻倒的食材,包括那顆雪白的鵪鶉蛋,流水沖洗后,江有盈最終把它送入自己口中。

    晚飯的飯桌上,兩人全程無交流,直到飯后,沈新月才再次來到隔壁小院,手里端個玻璃杯,是外婆做的酸梅湯,去年梅子熬的醬。

    江有盈還在廚房忙活,做涼面,給鹵好的牛肉切片。

    “冰鎮的。”沈新月玻璃杯喂到她嘴邊。

    江有盈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皺眉,“太甜了。”

    “不應該。”沈新月嘗過的,“就是怕甜我還讓外婆多放水……”

    話沒說完,江有盈驟然逼近,她感到眼前一黑,唇一涼,酸梅汁順著兩人貼合的嘴角滑落,滴滴答答,微敞的領口洇染出小片深色痕跡。

    “如何?”江有盈退開半步,斂目緊盯她幾秒,竟再度俯身,舌舐去她唇周痕跡。

    握杯的手不穩,酸梅湯灑出一些,沈新月還來不及反應,對面第三次靠近,玻璃杯接走,一把攥住她手腕,彎腰,舌滾過她的虎口,快速舔過手指。

    就你會?江有盈眼神挑釁。

    沈新月完全喪失意識,耳邊只有自己強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聲。

    作惡的家伙沒事人一樣,筷子撈起鍋里煮七分熟的面條過涼水,籃子瀝瀝干,倒油開始拌。

    “唔”一聲,沈新月捂臉跑掉。

    蹲在兩間小院之間,路邊磚墻底下,她雙手瘋狂給自己扇風。

    過了五分鐘,江有盈涼面做好,罩上保鮮膜剛要擱冰箱,沈新月又回來了。

    她站在廚房門口對手指,“那個,你媽媽喜歡吃什么……”

    江有盈回頭看了眼,合攏冰箱門,“酒釀圓子,少糖冰鎮。”

    “我讓外婆做。”沈新月細聲:“不能什么都讓你準備。”

    “站住。”江有盈揚聲。

    沈新月跑出兩步回頭,乖乖定在那。

    “別麻煩外婆了。”江有盈再次打開冰箱門,從里面拿罐甜酒出來。

    “那我來!”沈新月邁進廚房。

    她覺得自己有點太好拿捏了,心里不大服氣,可一到這人面前就自動變成小雞崽。

    不愿承認自己是狗,可江有盈明顯技高一籌……

    她是狐貍精!沈新月想到了,暗暗點頭。

    大碗里盛些糯米粉,依照她的吩咐,逐步添加溫水,最后揉搓成光滑的面團,沈新月發現自己跟泥巴打了那么久的交道,還有點效果的。

    埋頭專心致志手搓圓子的時候,旁邊江有盈咳嗽一聲,“晚上去我房間。”

    努力憋笑,竊喜沒藏住,沈新月學她咳嗽兩聲,手背擦擦鼻梁,“去干嘛。”

    “你說干嘛?”明知故問。

    “不知道呀。”沈新月臉快笑爛了。

    酒釀圓子煮好晾涼,沈新月回了趟家,跟家里人打聲招呼,當然更多是炫耀。

    “不回來睡了,不用等我。”

    “沒人等你。”柳飄飄借了江有盈的投影儀,在院子里看電影。

    沈新月瞄一眼,是沈碩年輕時候拍的文藝片。

    “什么爛片都看,審美低級。”沈新月真沒胡說,某瓣評分四點零,真的很爛,她大學時候看過,全宿舍都看睡著了。

    當然文藝片也有好處,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導演想表達什么,想罵都找不到地方下嘴。沈碩看得津津有味,也就她自己能看得懂了。

    “你對我媽是真愛。”沈新月說。

    “滾!”柳飄飄拿吃完的開心果殼扔她。

    蹦蹦跳跳上樓,見房間門大敞,沈新月直接走進去。江有盈坐在小沙發,膝蓋上架了本書,頭也沒抬,沈新月直接去她柜子找衣服,進衛生間。

    洗完澡,她爬上床規規矩矩躺著,江有盈合攏書本。

    等待期間,無聊伸腿勾著床帳玩,沒撲騰兩下,沈新月揉揉眼睛,開始困了。

    她發誓真不是故意的,平時在自己房間也這樣,洗完澡裹上被子倒頭就睡,連手機也不想玩,勉強拿出來戳幾下,眼皮直打架,屏幕上字都看不清楚。

    強撐著,沈新月爬起去把窗戶開大些,讓風灌進房間。回床上躺著,等人出來,玩一會兒又覺得冷,被子裹得更緊。

    于是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心里有事,睡也睡不踏實,感覺身邊位置添了些重量,有朦朧的人影在晃,她閉著眼摸到旁邊人的手,睡得軟乎乎熱烘烘的身體貼過去。

    這人打半斤麻藥似的,親也沒個章法,嘴唇貼著臉蛋,左一下,右一下,剛來點興致想跟她好好相處相處,她腦袋又拱進肩窩,貼著皮膚發出小鳥的“啾啾”聲。

    江有盈忍無可忍,抬手捏住她下頜,“你除了弄得我一臉口水還會干什么?”

    “……那你也是活該,誰叫你整我……人家累壞。”趁機裝瘋,沈新月把頭拱進她衣領。

    剛洗完澡,皮膚溫度被水汽帶走,冷不丁被燙,江有盈呼吸驟然亂了。

    溫軟的唇蹭過鎖骨,犬牙叼起雪頂的蜜餞櫻桃,感覺到她攀附在肩膀的手,她的膽怯瑟縮,沈新月在黑暗中眨眨眼,困意全化成狡黠,迅速滾到一邊,“不行,我不能壞了你的規矩,說好柏拉圖的。”

    紗帳搖擺,風散去頸間濕熱,江有盈睜開眼,深吸一口氣,顯然是氣得不輕。

    “理解,沒有我,你怎么睡得著。”沈新月以肘撐腮,“要不給你講個故事聽。”

    “講什么。”江有盈瞥她一眼,“農夫與蛇?”

    沈新月噗嗤笑出聲,糾正,“是農婦與蛇啦!”

    挪挪挨近她,滑溜溜的大腿去蹭,“農婦在雪地里撿到一條蛇,擔心它凍死,撿回家塞進被窩,用身體為她取暖,俗話說被蓋千層厚,不如肉貼肉嘛……豈料小蛇蘇醒,竟變作一絕世大美人,纏著農婦要報恩,欲與她行歡好之事,農婦大驚……”

    說著,沈新月一個鷂子翻身,爬起盤膝而坐,雙手合十,竟演上了。

    “阿米豆腐,善哉善哉,老婦我清心寡欲數十年,不日便將飛升成仙,女蛇你莫要壞了我的修行哇!”

    她睜開半只眼,勾勾手指,“你快來呀,來盤我呀——”

    江有盈一動不動。沈新月調換位置,重新扮演女蛇,雙臂緊貼在身側不動,貼著人扭呀扭。

    江有盈冷冷覷著她,“你不是已經變成人了,還蛄蛹什么,又變成蛆了?”

    天吶,好刻薄一女的。

    沈新月被噎,徹底演不下去。

    “你才是蛆。”

    折騰半天,是真累了,沈新月躺倒滾進她懷里,不記仇,鼻尖抵在她心口,默默數她的心跳。

    剛洗過澡,她身上多出股淡淡艾皂香,沈新月膝蓋蹭蹭她小腿,敞了衣領,“奴家好熱。”

    “熱就滾回自己屋。”這個老尼姑當真坐懷不亂。

    沈新月不滾,腿抬高,搭在她小腹,“你屋里涼快。”

    嫌重,江有盈把她推一邊,“那你蓋被別凍著。”

    沈新月橫七豎八歪在那,“后天一大早我可就走了。”

    “能走得掉的,就不是我的。”江有盈淡淡道。

    沈新月“哼”了聲,一下沒能領會到那句話的具體含義,心想反正還有一晚,看誰先沉不住氣。

    然而,在午夜夢回時分,她能感覺到手心那份沉甸甸的愛,以及她落在額頭和臉頰的吻。

    口是心非的女人。

    頭天說好要去水庫那邊山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起晚了,早上十點才陸續有了響動。正好,早午飯連著吃。

    沈新月醒來,枕邊空空,江有盈沒喊她,在樓下忙活,昨晚鹵好的肉再熱一道,裝保溫盒。

    還有酒釀圓子,一次性手套,垃圾袋,以及野餐墊……

    她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難免多操心。

    沈新月含著牙刷下樓,江有盈正準備把東西拿去隔壁院子。

    “我馬上。”沈新月含糊著。

    江有盈抱著飯盒出去,“不趕時間,你慢慢來。”

    院子里一棵山茶花特別漂亮,有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十八學士,粉色重瓣,每一片花瓣又布滿不規則紅色斑紋,十分特別。

    沈新月記得江有盈以前提起過,說小時候家里也養了一株,她媽媽喜歡。

    沈新月挑挑揀揀,選了開得最大最好的一朵,裝進衣兜。

    剛起身,準備去衛生間漱口,她眼角余光掃到什么,院子里竟然多了口水桶!

    沈新月嚇一跳,險些叫出聲,回頭看,原來不是水桶,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但跟水桶也沒差了,長得高高大大的,胖乎乎的,笑瞇瞇搓手看她,“早啊。”

    “你誰?”沈新月頓時警惕。

    “劉武。”這人倒也老實,見她害怕,往后退了兩步,“你以前沒見過我吧,但我記得我是見過你,照片上。”

    在說什么呢?沈新月倒退著往門邊走,不搭他的話。

    冷不丁,后背撞到個人,她回頭,見是江有盈去而復返,趕忙抓了她袖子,“家里進賊了!”

    江有盈手背擦了把臉上的牙膏沫,抬頭看一眼,點點頭,“你來了。”

    她這才跟沈新月解釋,“劉武,我哥。”

    劉武專門開車來的,到水庫走大路有五六公里,江有盈的皮卡是單排,坐不下,都安排在貨倉不現實,把人塞進挖機的挖斗里也不現實。

    車在停車壩,沈新月漱完口,直接跟著劉武跑過去,率先搶占副駕位,“你為什么是她哥?”

    劉武看著魁,也許是因為胖,樣子倒挺和氣,“我年紀比她大唄,我都四十多了。”

    “親哥?還是表的。”

    沈新月覺得都不像,“她好看。”

    “意思就是我難看唄。”劉武笑笑,“沒有血緣,干哥。”

    “為啥認你當干哥,你認識李致遠?”沈新月又問。

    “我認識李致遠,但我跟他不熟。”

    劉武不上車,開著車門,就站外面跟她說話,“你倆是不是談戀愛了。”

    沈新月想了想,以江有盈的靠譜程度,這人應該沒啥大問題,點點頭。

    劉武也跟著點頭,“果然,我就覺得她該喜歡女孩。”

    沈新月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劉武補充說:“男的都配不上她。”

    這一點沈新月贊同,且不忘自夸,“我很好的,勤勞又美麗。”

    劉武“哈哈”兩聲。

    跟江有盈在一起久了,沈新月變得疑神疑鬼,總覺得被嘲諷,看他樣子又不像。

    “那李致遠呢,就配得上她了?”

    “李致遠那是特殊情況。”

    劉武擺擺手,“滿滿跟他沒啥感情,他要不是個殘廢,我們還不答應呢。”

    沈新月眼睛睜得大大圓圓,盯著他。

    劉武回頭瞟了眼,大概意識到說漏嘴,抓抓后腦勺,“在一起沒多久吧。”

    “李致遠為什么是特殊情況?”沈新月追問。

    劉武四處看看,彎腰,腦袋伸進車門,神神秘秘道:“以前也有男的追她,就在你們村,纏得緊,后來被我揍了一頓。”

    小寡婦肯定是不缺人追的,這點沈新月并不驚訝。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

    “外地的也有,來旅游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錯弦,愛得死去活來。”

    劉武繼續自說自話,“她厲害,親自上手揍,多揍幾次,周圍人就老實了。”

    “那怎么跟李致遠結婚了?”沈新月伸手要扯,這家伙胖歸胖,還挺靈活,像條大鯰魚一下滑溜走。

    沈新月什么也沒打聽到,劉武上一邊溜達去了,顯然是為避開她。

    但也不是全無收獲,劉武明顯不是本地口音,他跟江有盈是一個地方的人,兩人極有可能是同一時間來到秀坪,且決定在此定居。

    為什么要背井離鄉?只能是原來的地方待不下去。

    沈新月不甘心,跳下車,“那你結婚了嗎?”

    這個劉武倒是答了,說沒有。

    “你人挺好的,穿得也干凈,不像找不到對象的。”沈新月打算從側面入手,先跟他熟絡熟絡。

    只要張嘴說話,必然有所暴露。

    劉武又怎么會看不出來她的小把戲,摸摸鼻子,樂了,“你咋知道我沒對象。”

    沈新月又來了精神,“那嫂子今天怎么沒來,按理說你們關系應該不差,說是祭拜其實主要是郊游,我們做好多吃的呢。”

    劉武笑容更大,像是一早就醞釀好,話沒出口自己先憋不住樂,“你啥根據就確定是嫂子。”

    東拉西扯,胡言亂語。

    沈新月站在水泥壩子中間,瞪雙牛眼,太陽曬得腦殼有點發暈。

    “你神經病!”

    她說完就跑,邊跑邊回頭指,“我要去告訴滿滿,看你怎么辦!”

    巷子里,正遇見江有盈提著打包盒往這邊走,沈新月跑去她身邊,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說。

    “劉武呢?”江有盈淡聲,心中已明了。

    “停車壩。”沈新月回答,順勢接過她手里的飯盒,“我幫你拿。”

    手遞過去,卻不肯松,江有盈靜靜看著她,“嘟嘟。”

    “他嘴挺嚴的,還有點討厭。”沈新月使了點力氣,把飯盒接過去,獨自往前走。

    “嘟嘟!”江有盈快走幾步跟上。

    “沒事,我們還不熟嘛。”沈新月騰出手撥弄了下頭發,笑一笑,表示諒解。

    “你連覺都不愿意跟我睡,多余的話當然也不需得講。”

    “是我不愿意嗎?”

    江有盈也來了脾氣,“明明你不行。”

    “我不行?”沈新月指著自己鼻尖。

    柳飄飄從旁經過,“早說了你不行。”

    第43章

    暮春行路,兩輛皮卡沿之字形山路盤旋而上,田里的禾苗已經長得老高,毛茸茸像小獸柔軟的肚皮。

    天空高遠,白云逐風,遠方群山上投射出大片陰翳,如匍匐巨獸,近前,野杜鵑從峭壁裂隙間斜刺出嬌艷的玫紅,花瓣隨風滾落,跌進河道,隨水奔向遠方。

    車開到大壩底下,前面有個廢棄的水文監測站,已被落葉和荒草淹沒,旁邊一條兩人寬水泥小道斜出去,皮卡塞不下,需步行上山。

    還不到豐水季,壩上只放出可憐巴巴一小股,好在前陣子下過雨,河水看起來還算清澈,對岸新發了大片蘆葦,莖稈細長而柔韌。

    沈新月攙扶外婆下車,老太太指著路邊一叢低矮灌木,“刺泡。”

    這是鄉下常見的野果,渾身多刺,果實鮮紅呈泡狀而得名,江有盈跟劉武去摘了一把回來,分給大家吃。

    柳飄飄表情慎重,“沒毒吧?”

    “沒毒。”沈碩拿水壺出來給她淘了幾顆。

    “女明星就是講究。”

    沈新月直接往嘴里一拍,“你看我!”

    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特別濃郁,野果嘛嘗個新鮮。

    柳飄飄笑了,“能耐,為證明你很行嗎?本事用錯地方了,小妹妹。”

    “我本來就很行。”沈新月沒什么底氣說道,回車上幫著拿東西。

    劉武準備了一個登山包,吃的喝的都裝里頭,胳膊肘把人往外推,“我來背。”

    沈新月有心幫他分擔,又實在找不到用武之處,看得出來他經常干這事兒,“你是不是每年都跟江師傅一起上山祭拜。”

    “嗯呢。”包里塞不下了,劉武把野餐墊捆包外面,扶正頭頂漁夫帽,率先走到前頭,“去玩兒嘍——”

    沈新月正要去追,身后“哎呦”一嗓,她回頭,柳飄飄高跟鞋卡石頭縫里了。

    兩者權衡,劉武奸詐,真趕上了,從他嘴里也難撬出什么。

    沈新月跑回去,“誰家好人出來爬山還穿高跟鞋!你演什么鄉村瑪麗蓮夢露呢。”

    沈碩彎腰把鞋跟拔出來,甩掉上面顫巍巍的泥坨子,一個裝酒的無紡布袋子里取出雙平底鞋,“來。”

    柳飄飄扶著沈碩肩膀站那,沈碩蹲下身幫她把鞋換了。

    “如何?”柳飄飄驕傲挺胸。

    好,你贏了。

    沈新月灰溜溜走開。

    外婆跟著劉武到老前面去了,江有盈緊隨其后,沈新月自己落單,身后是牽著手慢悠悠晃蕩的沈碩和柳飄飄。

    明明早上起床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會兒走在風景如畫的山野小道,卻莫名感到情緒低落。

    沈新月敲了敲腦袋,一時想不明白。

    野杜鵑花瓣落在肩頭,她沒心思去拂,垂頭走出一小段路,身邊多出道人影,是江有盈停在那等。

    下一秒,手被牽住,指縫填滿她的溫度。

    沈新月噘噘嘴巴,賭氣往回縮,被她握得更緊。她手心有些粗糙,帶著常年勞作的繭,卻溫暖得讓人心安。

    “走這么慢,是想等野豬來背你嗎?”

    江有盈目視前方,語氣淡淡的,裝模作樣的境界出神入化。

    “野豬沒看到,等來只狐貍精。”

    沈新月小幅度晃晃腦袋,又得意上,很簡單一個人,心里想什么根本不用猜。

    江有盈淺白一眼,“貧嘴。”

    她還是挺寵我的嘛!沈新月踮踮腳尖,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山風帶來野杜鵑的清香,她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江有盈手指修長有力,只是指節處似乎有幾道細小的疤痕,像是被刀具劃傷。

    “怎么弄的?”沈新月把她手舉到面前。

    “切肉。”江有盈輕描淡寫帶過,下意識要把手縮回去。

    沈新月反扣住她手指,“昨天?”

    “小問題。”江有盈把頭轉去一邊。

    “想媽媽了,還是因為我。”沈新月貼著她肩膀,臉湊過去。

    分不清是熱氣還是碎頭發呼在臉上,有點癢,江有盈左右動動腦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沈新月忽略她的刀子嘴,“雖然媽媽不在了,但你還有我和劉武,還有外婆,如果你愿意,我的媽媽也可以是你的媽媽,我有兩個媽媽呢。”

    江有盈不說話,陽光穿過樹葉間隙,在她發頂、鼻梁,在兩人交握的手投下斑駁光影。

    過了幾分鐘,在沈新月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的時候,江有盈清清嗓,“那我輩分豈不跌了。”

    沈新月抓抓腦門,“咱們家這個輩分確實挺亂的。”

    前面劉武停下腳步,指著半山上紅艷艷一片刺泡叢,“看!”

    外婆小碎步已經到了跟前,兜里摸出個塑料袋抖開,“這個好,比剛才那樹好,一看就甜,泡酒最好。”

    沈新月晃晃手臂,“我們也去。”

    刺泡叢長在一片向陽的坡地,曬夠了曬足了,顆顆紅艷飽滿,她伸手去摘,不當心被刺了下,“哎呦”喊出聲。

    “我看看。”江有盈把她手捉來面前,皺眉低頭看一陣,張嘴吮去血珠。

    “嗯——”沈新月不由得一聲嬌喘。

    “哎呦我去。”

    柳飄飄嫌棄得直皺眉,“辣眼睛。”

    沈新月抓緊機會,拳頭輕輕打一下,嗓子捏細了,“老婆,還有人在呢。”

    偏臉“呸”一口,江有盈受不了,扔開她手,幫外婆摘刺泡。

    沈碩笑兩聲,劉武也笑。

    “痊愈了。”沈新月低頭看,“原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神經。”柳飄飄罵。

    還沒到山頂,遠遠看見一棵大樹,這不是座墳山,沈新月也沒看到墓碑,江有盈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沒立碑,就把骨灰埋樹底下,都沒用壇子裝,直接埋的。”

    沈新月揚起臉,望向前方,“那這棵大樹就是你的媽媽了。”

    江有盈跟隨視線投去目光,眼神變得溫柔而遙遠。

    這是棵槐樹,據說槐樹可以通靈,她走到樹下,雙手貼合在樹干,閉上眼睛,茂密枝葉間撒漏斑駁光點,風過,母親綿軟的手掌撫過發梢。

    劉武放下登山包,按照往年的習慣,先把野餐墊鋪上,吃的一盒一盒擺出來。

    外婆也帶了東西,塑料袋里掏出幾個小酒杯,自家釀的楊梅酒倒上,“滿滿媽,來看你了。”

    江有盈端起酒杯,澆淋在樹根處,回頭,“吃吧,開吃。”

    沈新月瞪大眼睛,“就完了?”

    江有盈拍拍她肩膀,“沒必要把氣氛搞得那么沉重,她離開我已經快二十年*了。”

    再濃烈的悲傷也被時間沖淡得差不多。

    沈新月倒了杯酒,碰碰樹干,仰脖一口干了。

    就在剛剛,眼角余光掃到什么,她攥著酒杯蹲下身,看到樹皮上刻了幾個正字。

    快二十年,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而江有盈曾說過她十五歲離開家……

    沈新月掰著手指算了算,“三十三,三十四。”差不多是江有盈現在實際年齡。

    再數一數樹皮上隆起的疤,只有十二道。

    “二十一,二十二。”沈新月算她來秀坪的時間,也是跟李致遠結婚的時間。

    這些都對得上,可中間還有六七年呢,她在哪里?她干嘛去了?

    “讓你發現了呀——”

    江有盈挨近,喂來一顆鹵好的鵪鶉蛋。

    沈新月張嘴接了,“比昨天那個好吃。”

    “既然你發現了我的秘密,那我今天必須滅口。”江有盈瞇起眼,邪惡道:“實不相瞞,剛才那顆蛋被下劇毒,你馬上就要毒發身亡了。”

    沈新月手掐住脖子,“呃”一聲倒在她懷里,酒杯掉地。

    背后柳飄飄呼啊喊啊,說餓死了,讓沈碩趕緊給她盛面,馬上就要走了,吃一頓少一頓。

    沈新月緊閉著眼睛,還在裝死,江有盈盯她看了幾秒,手指托住她下頜,抬起臉俯身輕吻過嘴唇。

    “哈哈,我又活啦!”沈新月睜開眼睛。

    江師傅來之前說過,就是玩兒,這么多人在大樹底下吃吃喝喝,沒刻意避諱,氣氛也很難沉重。

    她以前的事情,現場估計就外婆和劉武知道,兩人嘴都嚴,沈碩和柳飄飄也不打算問,平常狀態。

    沈新月倒是想知道,問了這么多次問不出來,也不著急了。

    柳飄飄帶了平板,架在野餐墊,給大家播她之前拍的劇,犯罪懸疑題材,她在里面扮演一位極有魅力的女性反派角色。

    沈新月看了半集,“比昨晚那部好看。”

    柳飄飄端著碗吃涼面,說你懂個屁,“都不是一個題材。”

    “我只知道好看和難看。”沈新月說。

    “不是一個導演嗎?”江有盈站那給沈新月拌面條,“片頭我看到導演名字了。”

    手伸長,沈新月隔著外婆和柳飄飄拍拍沈碩肩膀,“媽你進步了。”

    外婆薅開她爪子,“別擋我看電視。”

    接過拌好的面,沈新月懶洋洋靠在江有盈肩膀,雞肝越嚼越香,劇里柳飄飄飾演的女反一出場就干掉三條人命,相當霸氣。

    “演得還怪好。”沈新月評價。

    柳飄飄得意,“那當然,我可是……”

    “可是什么?”沈碩突然插話,“可是NG了二十多條才過。”

    “沈碩!”柳飄飄瞪她,“我那是對自己要求嚴格!”

    劉武想喝酒,但回去還得開車,他舉著酒杯聞聞,夾一片牛肉塞進嘴巴,滿臉深沉咀嚼一陣,長出口氣,看這一家人其樂融融,眉心又舒展開,“咱們的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

    江有盈回頭,風吹,滿樹的嫩葉都跟著搖。

    臨走,沈新月把朵山茶花獻給大樹。

    它扎根土地,觸摸天空,孑然屹立,卻并不寂寞,與朝露和晚霞為伴,無懼浩瀚雷霆,風雨中抖擻枝葉,婆娑橫逸。

    她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人間。

    第44章

    力量、穩固、堅韌、庇護,大樹不止是大樹。

    一步一回頭,看那樹桀桀獨立,自洽如風,高崗之上,闃然無聲相送,沈新月好像明白江有盈為什么把媽媽葬在樹下了。

    “她叫什么名字。”沈新月問大樹,也是問媽媽。

    “說來你可能不信,你們是本家……讓我來考考你吧!”

    江有盈忽然起了興致,“三次機會,看你能不能根據目前已有的線索猜出。”

    她沒忘了這人蹲在大樹底下掰著手指頭算她年紀,“你不是最會算了,小半仙。”

    踢飛腳下碎石,沈新月想了想,“既然是本家,沈樹?”

    江有盈霎時變臉。

    沈新月“哈哈”一笑,“那……沈茶?”

    她記得她說過,小時候媽媽養了好些茶花。

    “還有一次機會。”江有盈提醒。

    沈新月搖頭,“猜不……欸等等。”她豎起一指,“我知道了,叫沈弦?還是沈弦月?總之大概率是跟月亮有關,媽媽是弦月,你是滿月。”

    江有盈臉色變了。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天吶,不會是真的吧?月亮,果真是月亮,所以你才會對我一見鐘情,且深愛到無法自拔。”

    僅一字之差,沈新月恍悟,“合著您才是戀母情結啊!”

    柳飄飄真厲害,耳朵是真靈,專撿有用的聽,提裙跑來,“誰?誰有戀母情結?”

    沈新月雙手環胸,“跟你有什么關系。”

    “她有。”江有盈手指一下旁邊。

    好好好,恩將仇報!沈新月大聲,“她也有!”

    “那不正好。”

    柳飄飄一拍巴掌,“抱一塊互相喂奶。”

    沈碩大步朝前走,沒聽見,不參與。

    江有盈手扶額把臉轉到一邊。

    沈新月臉瞬間紅溫,死咬唇。

    柳飄飄撫掌大笑,為老不尊,以取鬧小輩為樂。

    劉武陪著外婆,老太太腿腳是真不錯,領著她們小路上七拐八拐,不知還打算上哪兒去。

    沈新月倒是蠻喜歡,即便繞遠,為新奇的美景再累也值得。

    前面路口急轉直下,拐個彎,野薔薇濃郁花香撲鼻而來,眾人不由驚嘆。

    外婆回頭沖大家呵呵笑著,“怎么樣,漂亮吧。”

    那花從一側崖壁瀑般垂下,千朵萬朵,紅如烈火,赤如絳玉,不要命地開。

    選中其中一朵,沈新月小心捻起刺藤,借機偷看旁邊人。江有盈目不斜視,那個玩笑后兩人之間再無交流。

    大力扯拽花藤,沈新月“啊呀”痛叫一聲。

    江有盈迅速轉身望來,一把抓住她。

    沈新月手上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江有盈抬頭望,正皺眉不解,沈新月趁機將躲藏身后的紅薔薇簪在她發間。

    一陣山風掠過,揚起鬢邊碎發,江有盈微微偏過臉,驚訝之余,流露懵懂羞赧,下意識抬手觸碰。

    “別動。”沈新月按住她手腕,稍往前一帶,拉進兩人之間距離,重新把花固定。

    “給媽媽送了花,還沒給你送花呢。”

    沈新月笑嘻嘻拉著她手轉圈,“好像新娘子。”

    柳飄飄正舉著手機拍,旁邊又有熱鬧,她鏡頭懟來,“真是嬌俏,原地結婚吧。”

    “好了!”江有盈迅速背過身,音色可疑發顫,“一個兩個都戲耍我。”

    沈新月展臂保護姿態,“不要拍,我們滿滿害羞了。”

    柳飄飄收手,“感謝我吧,年輕人。”

    再啟程,兩只手重新牽到一起,沈新月晃晃,不滿足地把她手臂完全抱在懷里。

    “所以,就是因為我的名字,你才注意到我。”

    江有盈不置可否。

    “沈弦月,沈新月,聽起來好像雙胞胎姐妹……”

    沈新月噗呲樂,“你是我姑婆,我是你姨媽,咱倆真挺配的。”

    耳邊紅花隨風微動,送來幽香,江有盈終于笑了。

    午后云腳壓低,天邊黑了一大塊,劉武擔心要下雨,外婆說春天雨不大,帶著她們去了山腳一片竹林。

    春季夜間多雨,枯敗的竹葉底下,新筍悄悄地冒出許多,裹著灰褐的殼,不仔細還真看不出來。

    外婆偷筍有絕招,不臟手不費力,撿根樹枝扒拉扒拉底下竹葉,朝著筍根用力一腳踢去,相當歹毒。

    “小武上。”她吩咐。

    劉武答應一聲,彎腰去掰,不費力裝進口袋。

    教學完畢,外婆揮揮胳膊,“去吧,分頭行動。”

    像個女匪頭子,竹林中閑庭信步,欲將此地財寶全部搜刮干凈。

    眾人得令,立即散開。

    沈新月眨眼功夫,江師傅已有收獲,她上前幫忙,“很有經驗啊。”

    “每年祭拜結束都要來的。”江有盈讓她別上手,“毛刺扎人,你看我偷就行。”

    “偷?”沈新月皺眉,四處看,“這片竹林是有主人的?”

    “不知道,也許吧。”

    手背擦臉,江有盈笑笑,“這么多筍,過些日子老了就吃不成了,再說竹林也是需要維護的,外圍不清理的話,里頭老竹會死掉的。”

    “偷人竹筍也說得這么清新脫俗。”沈新月環顧,一家人各自忙碌,她怎么生在個賊窩里。

    一下午收獲頗豐,口袋不夠,劉武外套都脫下來兜筍子。

    傍晚歸家,前腳剛進小院,后腳大雨噼里啪啦就跟著落下來。

    江有盈倚著廊柱剝春筍,有技巧,一手掐尾一手逮殼,左旋右擰,輕松剝離,白白胖胖的筍娃娃落進竹筐里。

    沈新月蹲在旁邊看,怎么學都搞不清楚里頭門道,有些挫敗。

    “放著我來就行。”江有盈低頭說,額角垂落的碎發被飄飛的雨露所濕,冷空氣讓皮膚更白,唇愈鮮艷。

    “我再試試。”

    沈新月重新挑了顆筍子,“明天上午就走了,能幫你多干點就多干點,一去還不知道耽誤多久。”

    檐下鐵馬叮鈴搖晃,橘子花苦味更多,江有盈停了動作,抬頭。

    沈新月正跟頑固的筍衣較勁,指甲縫里滲出血。

    “松手。”江有盈扣住她手腕,蠻力往回扯了一把。

    不跟她犟,隨她去搶,沈新月挺背長出一口氣,垂著眼,“裝得倒是挺關心我,沒看出你有半點舍不得的樣子,還一路都跟我鬧別扭,像頭驢,扯一下才動一下。”

    兩肘搭膝,隔著滿地凌亂筍殼,沈新月猛一下彎腰,臉逼近她,“總這樣我心里也會多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還是假裝深情?什么照片,什么月亮,鬼知道是不是你編出來的。”

    沈新月嘴上一直說著沒關系,關于她的過去,她的內心,不愿講就算了,會有她開口的時候。

    “可我也需要感受你的肯定,我對你有過隱瞞嗎?”

    雨絲順著屋檐淌成珠簾,呼吸驟涼。

    隔壁小院傳來外婆高昂呼喊聲,嚷嚷說什么什么菜苗,江有盈騰地起身,抄起墻上斗笠往外沖,行動間碰翻竹筐,筍子咕嚕嚕滾落檐下積水。

    沈新月快速彎腰撿回,想也不想就一頭扎進雨里。

    巷子盡頭有一小片菜地,江有盈正給前幾天剛栽的辣椒苗蓋塑料布,風斜雨大,斗笠形同虛設,她半身濕透。

    沈新月默不作聲,頂雨幫忙。

    “你跟著來干什么?”江有盈快步走到她身邊,斗笠給她扣在腦袋上。

    沈新月賭氣掀翻,“我媽說了,明早五點就走!不用你送!”

    “胡說,五點柳飄飄根本起不來。”江有盈撿起斗笠重新給她戴上,把人拉到菜地旁邊一個小棚子躲著。

    古鎮蒼山在雨幕中洇成青灰色,四處一片水煙,沈新月抹了把臉,“隨便你信不信,走著瞧唄。”

    一腳踩進菜畦泥淖,江有盈回頭,“那晚上去我房間,給你踐行。”

    “干嘛,引誘我?怕我回去就把你忘了?再也不回來了?”

    沈新月冷笑,“犯不著,我這人從不勉強,再說你不是老嫌我不行。”

    泥地里艱難拔出腳,江有盈淋雨大步走到她面前,沉默對視。

    雨珠在塑料棚頂砸出密集鼓點,沈新月刻意偏過臉不看,忽被攥住后頸,潮濕冷意覆上嘴唇。

    她嘗到雨水微澀的土腥氣,還有對方唇齒間橘子花的清苦。

    耳邊一道炸雷,沈新月奮力掙開她,倒退著踉蹌撞上棚架。

    “那就聽你的。”步步緊逼,江有盈一雙眼冷得像冰,又燙得像火,層層疊疊,情感復雜。

    她一顆顆解開襯衫紐扣,“你來不來。”

    驚雷碾過山脊,濕透的襯衫脫下,扔去一邊,她準備開始脫里面那件背心,沈新月忍無可忍,手臂抱住她,身體貼向她。

    “犯不著這樣,搞得我跟你在一起像只為了睡覺。”

    “是我——”

    她冷得發抖,也熱得發抖,“是我想跟你睡覺,想得快瘋了。”

    第45章

    石棉瓦頂棚被暴雨敲砸出千萬鼓點,棚子外面一棵櫻桃樹花瓣凋零得滿地,菜畦飛濺的泥水像螞蟥爬滿小腿。

    她瑟縮著,水珠順著發梢滴落肩膀,在鎖骨那積蓄了淺淺一洼,順著蝴蝶骨滑進早已濕透的棉質背心。

    沈新月手掌貼在她冰涼的肌膚,感覺到她在發抖。

    雨太大了,天地一片混響,千萬絲線交織成網,整個世界好像只剩她們兩個。

    她低頭,開始解牛仔褲的銅扣,手卻不聽使喚開始哆嗦,半天沒有進展。

    沈新月握住她手腕制止,她力氣倒是大得驚人,一把甩開。

    “干什么!”沈新月喊了聲,自己都聽不清。

    “來做……”她嘴唇顫抖,雨濕透的皮膚白得像石膏。

    “別發瘋了。”沈新月再次去擒,握緊她手腕,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用殘存的體溫融化她的執拗。

    “為什么非得這樣,我說了不會走就是不會走,說了好多遍,真要走就是睡一百遍也留不住的,你明不明白?”

    她抬起頭,只有眼淚還是熱的,大顆灼痛手背,“我都快要脫光了,為什么不肯親我,不喜歡我了嗎?”

    果然是四季豆,細細長長,油鹽不進,心里認定的事任由你說破嘴巴,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算了,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逼你。”

    沈新月放棄跟她溝通,彎腰撿起地上的襯衫。

    衣裳被泥水泡透,裹著枯黃的稻草,沒法穿,沈新月扔去一邊,脫下外套搭在她肩膀,“先回去再說。”

    扯了一把,她還不動。

    沈新月無可奈何,“到底怎樣?”

    她唇瓣翕動,聽不清說了什么,沈新月捧起她臉,額頭、睫毛、鼻梁,兩邊臉頰最后是嘴唇。

    再去扯,她乖乖地跟著往前走了。

    石板路積水沒過腳掌,沈新月環住她肩膀往小院方向走,一步一個水花,沒有雨傘遮擋,斗笠不知扔哪兒去,沈新月頻頻側臉看,她睫毛都在下雨。

    劉武跟外婆在一塊,沈碩和柳飄飄早回房歇著了,雨大淋濕她們,也虧得雨大沒讓長輩發現她們。

    沈新月萬萬沒想到還有角色互換這天,她反過來照顧這只狡猾的落湯狐貍。

    把人帶到屋檐下,站會兒瀝瀝水,上樓回房間,浴室里騰起白霧,暖風再呼呼吹一陣,她終于不發抖。

    沈新月皺眉,蓮蓬頭下很嚴肅看她,這人也會心虛,縮著肩膀背過身去。

    如此狼狽,卻還是那么漂亮,緊貼在身側的兩條手臂細瘦但不覺孱弱,只是身前蜷縮起的手指根根用力過度,顏色慘白。

    視線隨之往上,濕發散亂蜿蜒如水草爬滿身體,像故事里的水妖。

    “先洗著,我去給你拿衣服。”沈新月打算離開。

    轉身之際,意料之內,腳步被突然襲來的體溫阻截。

    不想在這種時候,沈新月按住她手,偏頭躲開頸側密集的吻。

    “外婆會擔心的,有什么事晚飯后再說好不好,我不會立即走掉,天黑以后還得跟你去河邊給媽媽燒紙不是?”

    她乖乖松了手。

    心里一聲嘆,明明是自己要求的,怎還會失落。但彼此確實都需要空間和時間靜下來思考,沈新月回頭,在她柔軟的唇瓣落下輕輕一吻,額頭相抵,“沒事的。”

    在樓下衛生間洗澡,沈新月收拾好自己吹干頭發出來,外面雨停了,天像剛起床時候那么亮。

    玻璃罐里的紅糖有點受潮,影響不大,沈新月削了塊老姜一起煮進鍋里,用一個沒沾過油腥的大搪瓷缸裝著端去二樓。

    江有盈洗完澡了,在自己床上躺著,蠶絲被蓋住鼻梁以下,只露出一雙眼睛,模樣還挺乖。

    沈新月打開臺燈坐到她身邊,搪瓷缸放在床頭柜,去被子里摸她的手。

    “還行,溫溫熱。”

    江有盈剛才雨里還神叨叨的,這會兒腦子里的水霧烘干了,老實了,讓坐起來就坐起來,讓喝姜湯就喝姜湯。

    只是那雙眼睛還一瞬不瞬把人盯著,冒著股賊光。

    沈新月冷不丁對上,忍不住笑,“早知道全給你錄下來,露天壩里脫了上衣還打算脫褲子。”

    說完自己坐在那琢磨會兒,“腦子進水這句話真沒錯,老祖宗的智慧。”

    為了進一步證實,她拿出手機搜索。

    “……體溫下降,毛孔收縮,血液大量流向皮膚導致心率加快……產生腎上腺素刺激大腦,人就會變得興奮。”

    完了把手機舉到江有盈面前,“沒事,有科學依據,正常現象,我小時候聽說有人專門趁著下雨去洗頭,自己也試過。”

    像她干得出來的事兒,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好玩唄。

    江有盈輕輕咳嗽兩下,“然后呢。”

    聲音細細的,很虛弱。

    “然后就發燒了。”沈新月說,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

    江有盈不愛吃糖,所以紅糖放得不多,湯水口感偏辣。

    今天劉武下廚,看得出江有盈比往常更放松,不用惦記著去廚房幫忙,招呼一大家人吃喝。

    沈新月看劉武把自己喂得白白胖胖的,對他的廚藝也沒啥好擔心,就在房間里陪著病號。

    說是病號,及時洗了澡,喝了湯,江有盈看起來狀態還可以。

    但沈新月就是放心不下,或者說她的病不在身體。

    感覺到愛,是因為她今天的失控。

    “其實我們本質上都是神經病,只是平時都壓抑著,面具偽裝自己。”

    沈新月掀開被子躺到她身邊,“區別是閾值的高低,三個月一發瘋,半年甚至更久才發瘋,或者需要特定事件觸發,像下雨天的老寒腿。”

    “不過你今天確實讓我有點意外。”沈新月抓了她手來玩,捧在懷里一根一根捏手指頭,“是不是想媽媽了。”

    耳邊有長長的吸氣聲,沈新月轉過頭看向她的臉,在她垂睫躲閃之際,還是捕捉到眼底大片晶亮。

    江有盈翻身躲進被子里,沈新月趴在她肩膀,親了親她紅燙的耳朵。

    直到手機響,劉武打電話過來,讓她們下樓去隔壁院子吃飯。

    掛斷電話,沈新月帶著江有盈去浴室,洗臉巾打濕擦擦淚,像她曾經安撫她,面霜擦臉,又“呼呼”吹幾下。

    “雨停了,在院子里吃飯,燈黑黑應該不大看得出來。”

    江有盈“嗯”一聲。

    鏡子里看,兩人差不多高,沈新月晃晃肩膀,親親她的臉,說“你好香”,抱住她蹭,“我的小寶寶,姨媽疼你,不哭了嗷嗷,姨媽疼你。”

    這家伙終于笑了,然后讓她“滾開”。

    劉武手藝是真不錯,四葷三素一湯,六個人吃得飽飽,外婆很高興,說比過年還熱鬧。

    “家里好久沒聚這么多人了。”

    “那我們以后都回來過年唄。”柳飄飄說。

    沈碩點頭答應,盡管時間還早,腦子里開始計劃年尾的工作安排。

    “你爸呢?”外婆問柳飄飄。

    “死三個月了,一直忘了說。”柳飄飄給自己盛了碗酥肉湯,外婆菜地里掐的豌豆尖嫩得要命。

    外婆舉起酒杯,“死了挺好。”

    “挺好。”柳飄飄跟她碰杯,“老頭病了好幾年,死了倒解脫。”

    這句結束,一桌子人都不講話,感覺氣氛有些沉重,柳飄飄手伸出去摸摸旁邊沈新月額頭,“發燒沒?”

    “什么。”沈新月心里奇怪。

    “淋雨啊。”柳飄飄又探身摸了摸江有盈額頭,“有點燙,還是喝酒喝的?”

    沈新月眼睛一下瞪圓了,“什么淋雨?”

    “你倆跑出去淋雨啊。”柳飄飄說她當時去二樓房間關窗戶,“然后看見你倆一前一后跑出去,像是吵架,傘都沒帶,擔心出事還讓劉武專門去看。”

    平地一道炸雷,沈新月腦子嗡一聲。

    “然后呢?”

    柳飄飄看向劉武。

    劉武往嘴里扔了顆花生米,抿一口楊梅酒,“正抱一塊親。”

    柳飄飄攤手,“就這樣。”

    一桌子人看著她們,包括外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她們什么也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沈新月想起自己拉著江有盈進小院的時候,屋里所有人都走出來看她們。

    現在終于知道為什么。

    江有盈仰頭一口喝干杯底暗紅酒液,牽了沈新月起身便走。

    因為那句“正抱在一塊親”,劉武被她們排擠了,去河邊燒紙的時候,江有盈冷著臉說“上一邊去”。

    劉武嘆了口氣,“那我該說啥呀,我還尋思送傘,都沒敢。”

    江有盈把紙錢紙衣服什么的搬到電三輪后車斗,讓他滾。

    “那我不打擾你們了。”

    劉武擺擺手,“我跟外婆去打牌。”

    “好的不學。”沈新月站電三輪旁邊說。

    雨后空氣濕冷,出發之前,江有盈說上樓拿兩件外套,河邊會冷。

    沈新月站院門口給丁苗打了個電話,兩三句交待完,電話掛斷,江有盈剛好下樓。

    她們開著小三輪去河邊,找了片清靜人少又不至于太黑的地方燒紙。

    這是一戶人家房子倒塌后留下的地基,很古老的水磨石地面,裂開的縫隙里新長出嫩綠青草,沈新月特意避開,對半切的土豆上插了兩根蠟燭。

    火苗躍起的一瞬間,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溫溫柔柔沖她笑,還有點好奇,像在跟她打招呼。

    江有盈用金元寶在地面壘出一座小塔,點燃一張紙錢從塔頂扔進去,然后是買的紙衣服,幾百萬一張的巨額粉鈔。

    “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魂嗎?”江有盈又拆了一把香,點燃一根一根插在土豆上。”

    土豆千瘡百孔,她吃的時候不覺得土豆可憐,油鍋里炸的時候也不覺得,現在心里竟然有點過意不去。

    “小時候看《隋唐英雄傳》,羅成被埋伏萬箭穿心而死,就跟這個土豆一樣。”

    沈新月說她喜歡李元霸那對錘子,小時候喜歡拿棒棒糖假裝,在班上跟同學們打來打去。

    她盯著火焰看了半天,才回答江有盈上一個問題。

    “如果真的有靈魂,那也只有善良的靈魂才能停留在世間,飄去雙腿沒有抵達的地方,看看美麗的風景,在特定節日才回到親人身邊與她們團聚,直到看到親人徹底釋懷,才開啟下一段生命。”

    “那壞的靈魂呢?”江有盈問。

    “當然是被關在十八層地獄干苦力!”沈新月說。

    “那你覺得,媽媽有開啟下一段生命了嗎?”江有盈又問。

    沈新月閉眼,大拇指輪流在幾根手指點幾個來回,“變成大樹了。”

    “前世是人,今生是大樹。”江有盈很滿意這個結果,“不做人好,做人太累。”

    真奇妙,她們什么話題都能聊。

    “我經常覺得,我前世是只河豚。”沈新月嘟嘴鼓腮,兩根手指點點,“外婆說我小時候兩個腮幫子一戳就是一汪口水。”

    江有盈隔著跳躍的火苗看她,問:“那我呢。”

    “驢吧。”沈新月毫不猶豫,“犟得要死。”

    江有盈“呵呵”,“那你就是狗,什么河豚不河豚的,別裝可愛了。”

    沈新月沒生氣,歪頭,“什么狗,你的舔狗嗎?”

    這個回答顯然在預料之外,擺好架勢實在不行打算武力制服的江有盈松懈下來,無奈笑了下。

    沈新月挑眉。

    最后一個金元寶投入火堆,河面突來一陣疾風,燃燒的灰燼像黑蝴蝶騰空而起,江有盈仰頭,目光追隨,小塊沒燒完的金箔紙輕飄飄落在她鼻尖。

    “媽媽在笑你。”沈新月伸手去摘,灰燼在指腹捻開,發現她臉有點紅,大概是火烤的。

    她眼底火光明明滅滅,“媽媽釋懷了嗎?可以安心了嗎?”

    蛙鳴在蘆葦蕩里此起彼伏,對岸河邊幾戶人家燈火搖晃成跳動的金箔。

    沈新月撿了根樹枝,把紙灰扒開,確保里面燒透,等待冷卻消除火災隱患。

    忽然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江有盈正把外套往她肩上掛。

    “我不冷。”沈新月推回去,驚覺對方掌心燙得嚇人,“你發燒了?”

    她搖頭,結果馬上轉身打了個噴嚏。

    “快回去。”沈新月用外套裹住她,“生病不說,還故意脫衣服……”

    話沒說完就被撲了滿懷,江有盈滾燙的額頭抵在她鎖骨,“別走好不好。”

    “我不走。”沈新月抱住她,臉頰挨蹭在她冰涼的發頂。

    “騙人!”她帶著濃濃鼻音的指控隨呼吸噴在頸窩,“看見你收拾行李箱了。”

    沈新月確實有收拾過行李箱,等飯的時候,在沈碩房間。

    她撫摸著懷中人發燙的后頸,想說些什么,又覺得多余。

    對岸亮起手電光柱,劉武不放心她們,還是找來了。

    “走吧。”

    劉武接她們回小院,前座塞不下,兩人蹲在后車斗,相依偎著,一路搖搖晃晃。

    雨后潮濕的風散不去面頰溫度,沈新月幾次去摸她額頭,讓劉武快點。

    到地方,沈新月率先跳下車,伸手把她接過來,橫臂一抄,直接抱上樓。

    “挺厲害。”還沒燒糊涂,江有盈摟著人脖子笑。

    小院這兩天沒客人,房門沒鎖,沈新月抬膝一壓,門把猛地往下一彈,門開,她還有力氣停在那換了鞋才進屋。

    把人抱上床,蓋好被子,沈新月彎腰給她換了拖鞋整個塞進去,又擰來毛巾給她擦臉擦手,翻箱倒柜找退燒藥。

    一回頭,這人不知道什么坐起來了,靠在床頭,手里掛個小酒壺,正仰著脖往嘴里倒。

    “干什么呢!”沈新月沖過去。

    “欸?”江有盈笑嘻嘻一躲,指尖勾著酒壺在人眼前晃。

    紗帳隨風翻卷,沈新月先去把窗戶關了。

    楊梅酒在陶瓷小杯里漾開艷麗胭脂色,浮沉的果肉像顆糜爛的心臟,江有盈舉杯遞來,“陪我。”

    沈新月床畔盯她幾秒,到底伸手接了。

    喝酒不能吃退燒藥,沈新月不勉強她了,一口干,“喝完這壺酒你乖乖睡覺。”

    “你先過來。”江有盈招招手,拍拍身邊位置。

    沈新月挨過去,由她勾著脖子,半趴在懷里斟酒。

    “喝。”她眼尾燒得通紅,拇指刮蹭過杯沿,“你喝完,我放你走。”

    沈新月就著她手低頭張嘴去飲,她手腕微動,卻將酒液盡數澆灑在人領口。

    “你……”

    這是故意的,還是撐不住要暈?沈新月伸手去探她額溫的瞬間,她翻身爬上,趴在人身前,伸出小舌細細去舔。

    燙,好燙,沈新月一時僵住,呼吸暫停。

    “不是說當我的狗?”她神色迷離,半醉半醒,手指一下一下點在人鎖骨,“叫聲主人聽聽。”

    “我不是……”沈新月辯解。

    “那這是什么?”江有盈拉下衣領,心口一片青紫咬痕,“你不是狗,誰是狗。”

    左右拉扯衣擺,兩條手臂舉高,菜畦邊那幕再次上演,她除去最后一片遮擋,雪兔跳躍間,沈新月慌慌張張別開頭。

    “裝什么?”她捏住沈新月下巴,不許躲,欲往人嘴邊送。

    “燒那么燙還有力氣發瘋。”沈新月將人一把撈起,迅速調換了攻守,把她抵在床榻。

    燙,著實燙。她小腿勾來,掛在沈新月撲打間露出的一小截腰肢,叼著人耳垂含糊呢喃,“里面更燙,要不要試試?”

    起風了,花枝竹影隔窗劇烈搖晃,大雨毫無征兆,傾盆而下。

    滾滾悶雷自遠方而來,江有盈在雷聲中劇烈顫抖,燒得糊涂,許是錯把雨聲當作行李箱滾輪響動,驚惶之下,忙不迭挺腰獻上自己。

    “嗯——”沈新月跪坐,控住她腰肢把人往下拽了拽,手心朝上,已盛了一汪。

    “我是不是你的好主人?”她還有空張嘴說話。

    一道炸雷在頭頂劈開,臺燈熄滅,伴隨她喉間放肆狂喊,拖長的尾音如檐下雨珠時斷時續。

    閃電打來的片片白光里,是沈新月汗濕的鬢角和發皺的指腹,抵在她唇邊,迫使她嘗到自己的咸澀味道。

    她們像兩株絞殺的藤,在雷雨中綻放出帶刺的花。

    雨歇已接近后半夜,沈新月拿出手機看了眼,身后人撥開她滿背披散的長發,手指細點在肩胛位置猩紅的血痕。

    “疼嗎?”唇輕貼,江有盈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

    “不知道誰才是狗。”又是抓又是咬。沈新月沒好氣,“你說疼不疼?”

    時間差不多,沈新月掀開蠶絲被一角,把水銀溫度計拿出來,湊到燈下去看。

    差不多快結束的時候電恢復,倒挺懂事。

    “多少。”江有盈問,狀態明顯比剛才好很多。

    “三十七。”沈新月把溫度計放回塑料小盒子里。

    這家伙還真是強悍,睡一覺就退燒了。

    “好狗,好狗。”她忽又翻身爬上,冰涼的發尾在沈新月心口掃來掃去,左右拍打人臉頰,“好狗,好狗。”

    杯底還剩一口酒,沈新月抄起,含住渡過去。

    酒誤事,也成事,至少讓沈新月看到了女強人柔軟的一面。她會緊張,會求饒,會哭,那雙生活中精通一切的手,也有茫然無措的時候,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指骨纏繞著她的長發。

    入睡前,手指撫開她面頰碎發,沈新月燈下久久凝視已陷入昏睡的她,臉頰貼合確定她再沒有發燒,才放心倒下。

    沒定鬧鐘,某鄉下大姐的生物鐘卻比雞都準,早上五點準時睜開眼睛,掀開被子輕手輕腳下樓。

    隔壁小院果然有了動靜,沈碩和柳飄飄已經起床,正收拾東西,劉武昨晚聽說,答應今天開車送她們去市里趕飛機。

    “那個……”江有盈緊了緊外衫,輕敲房門,“這么早啊。”

    柳飄飄正梳頭,“嗯”一聲,“年紀大覺少,工作也耽誤不得了。”

    “嘟嘟還沒起床。”

    江有盈滿臉憂愁,“昨晚發燒了。”

    “嚴重嗎?”沈碩抬頭,有些緊張。

    “沒事,已經退燒。”江有盈眉目間憂色更深,“只是我擔心她身體不能趕路。”

    “趕路?趕什么路。”沈碩把昨晚沈新月裝箱子里的泡菜拿出來,擔心弄臟衣服重新找個塑料袋放手提包。

    “她沒跟你說嗎?房子的事情都委托給丁苗了,哦你認識丁苗嗎?她朋友,也是她的律師。”

    江有盈“啊”了一聲,表情呆傻。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還是前天,就那天吃完飯。”沈碩收拾好箱子,站起身,“你什么都不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柳飄飄走到門邊,笑著拍拍她肩膀,“你被耍了。”

    劉武把電三輪開到院門口,打算幫她們把行李拉過去,下雨路面全是水。

    他“欸”一聲,“你起這么早……”話沒說完,江有盈一陣風似刮過。

    “哎呀,有人要倒霉啦!”柳飄飄幸災樂禍。

    第46章

    天還沒亮透,遠山浸泡在晨霧里,空氣濕冷冷,檐角墜下的水珠在青石板綻開透明花朵,江有盈跑出幾步,回頭。

    “我送送你們。”

    “劉武送就行了。”沈碩讓她回屋,“昨晚不是還在發燒?河邊吹半天風。”

    劉武也說沒必要,“電三輪我開到停車壩送完行李再給你開回來。”

    “幾步路,不用送了。”沈碩把最后一個手提包放車上,拉著江有盈手進院,在樓下小聲說話。

    “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嘟嘟,看樣子以后也得麻煩你,你們在家有什么需求,盡管給我打電話,不管是錢方面還是別的。”

    “不缺錢。”江有盈說。

    她雖不至于富可敵國,但一家人吃喝拉撒還是供得起。

    “鄉下也沒什么花錢的地方。”

    沈碩摸到她手上那些新新舊舊的疤,嘆了口氣,“你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沒人幫忙什么事情都靠自己,嘟嘟嘛有時候可能麻煩些,嬌氣,但她人品是沒有問題的,相信你也能看得出來,你們在一塊我挺開心挺贊成的,彼此都有個伴兒。”

    “怎么會。”江有盈笑著搖搖頭,“外婆和嘟嘟也好,劉武也好,她們都是我自己選擇成為親人的親人,我不是一個人。”

    這話還是沈新月說給她聽的,她學得很快也運用得很快。

    沈碩點點頭,“對,你說得對,你雖然是我的小輩,但我一直挺佩服你。”

    “什么小輩?”

    江有盈滿臉‘你搞錯了吧’,“我跟秀蘭拜把子的。”

    沈碩笑著把她往院里推,“行吧行吧,回屋去,外頭冷。”

    “早就痊愈了。”柳飄飄聽她們溫情了半天才插嘴,手虛虛一指,“脖子下面全是痧,嘟大夫妙手回春。”

    還是柳飄飄有辦法,江有盈不啰嗦了,揮揮手轉身上樓。

    梁上住的兩只燕子也醒了,嘰喳一陣,低頭梳理羽毛,準備外出覓食。

    江有盈站在二樓圍欄邊目送她們遠去,直至身影完全消失不見,長出一口氣,才轉身回房。

    出來得太急,忘了關房間門,紗帳隨風飄擺,帳子里那人大概是覺得冷,被里團成個圓圓的鼓包。

    晨光朦朧,照見床頭柜搪瓷缸里半凝結的紅糖水,酒壺翻倒,白瓷杯掉在床下短毛地毯,房間氣味復雜,湯酒的甜混合了女人身上暗昧難言的香……

    回憶翻涌,身體沒由來一陣軟,江有盈后知后覺,腰肢酸痛,腿心發脹。

    時間還早,今天也沒什么要緊事,還能再瞇上一兩個鐘頭,江有盈把被子掀開個小角,輕手輕腳摸進去。

    她出去一趟,手腳都冰冰涼,冷熱交替一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新月被子里蛄蛹兩下,伸出手在旁邊胡亂摸一陣,喉嚨里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哼唧聲,將身邊人平展開,整個貼上去。

    “醒了?”江有盈聲音還是沙沙的,不清楚是昨晚發燒還是別的什么。

    沈新月悶在她肩窩里笑兩聲,“你出門的時候我就醒了。”

    從被子里探出頭,沈新月鼻尖蹭蹭她同樣冰冰涼的臉蛋,“怎么著,沒騙你吧,說五點就是五點,小瞧女明星了不是,人家平時在劇組可沒少熬大夜。”

    “那你怎么不走。”江有盈想揍她一頓出出氣,身上軟綿綿熱烘烘好舒服,不太想把手伸出去。

    “你希望我走嗎?”沈新月縮回,被子里拱起腰肢,隔著棉布睡裙咬。

    沒防備,江有盈“嗯”了一聲。

    沈新月腦袋又冒出來,鼻尖抵在她修長脆弱的頸,“你昨晚嗓子都快喊啞,我以前沒想過,原來平日里越是會裝的女人,床上反應越是大。”

    “你給我閉嘴!”興許是熱,江有盈滿臉通紅。

    沈新月應好,“那我們來玩個游戲,從現在開始誰也不準發出聲音。”

    這有什么難的?江有盈心中不屑,卻不料沈新月鼴鼠似縮回被子,下一秒,她身體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覺占據。入侵者**燒,無所不為,她竟沒骨氣選擇投敵,奉上甘美泉水。

    難以忍受,大力款擺一下,江有盈腰間抓扯她長發,掌心貼在她發頂狠揉,還是輸了,喉嚨泄露嗚咽。

    脫離黑暗的悶熱環境,沈新月撐起,往上撩了把頭發,兩片唇吃得亮晶晶。

    “忘了說,輸家是要接受懲罰的。”

    還要怎么罰?江有盈少見流露惶恐。

    酒后高燒時的混沌與此刻完全不同,太清晰,太強烈,余韻久久不滅,似春潮漲落的湖畔,水流綿綿拍打堤岸。

    發了狠,江有盈牙關抵在她肩頭欲咬,嘗到血腥氣,昨夜被驚雷劈碎的回憶至此逐漸拼湊完整。

    她把她咬出了血,抓出了痕,像只沒輕沒重的野貓。于是甘愿接受懲罰,隨她翻來覆去,顛倒乾坤,直至金色晨光透過褐色窗欞,在鎖骨斜拉出線譜,其上遍布的青紫是跳動的音符。

    竹掃帚刮過古樸青石磚,檐角未盡的雨滴答、滴答,晚起的公雞才扯著脖打鳴,晨霧漫進半開的窗……

    天亮了,意識卻墜入更深的黑暗,彼此呼吸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結界罩,護一場好眠。

    這一覺睡得夠足,直到日上三竿,連外婆也沒能叫醒她們。

    沈新月醒來下樓回了趟家,水槽里只看見外婆留下的空碗,劉武昨晚做的菜還剩得有,她洗鍋重新燒水,下了兩碗掛面。

    端碗回房間,江有盈已經洗漱完畢,只是身子懶懶沒什么力氣,又回床躺著。

    “吃吧!”沈新月把碗端到她面前。

    她掀開被子打算下床,沈新月隔著被子按住她大腿,“就在床上吃吧,吃完我全部拆換了洗,房間打掃一下。”

    也好。江有盈乖乖接過碗,小口吃面。

    倒不是害羞矜持,她嘴唇被親得紅腫,嘴角有些張不開。

    “嘶——”沈新月也不太好。

    抬頭對視,兩人悶聲發笑,江有盈輕輕踢她一腳。

    沈新月蹲坐在小沙發,面碗擱床頭柜,咬了口雞蛋,內里溏心流出來糊滿嘴角,她伸舌舔,忽然察覺到一股灼熱視線,沒憋住,手掩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紙巾擦擦嘴,被盯得久了,有些著惱,沈新月伸腿,腳趾去夾她小腿肚。

    “欸——”江有盈痛叫。

    “討厭你!”沈新月大聲。

    “明明是贊賞的目光。”江有盈辯解,嘴角戲謔笑意卻出賣內心。

    沈新月端碗背過身去,“不許看我。”

    “被舔的明明是我,你有什么好害羞的。”江有盈很擅長面無表情講騷話。

    “哎呀——”沈新月光腳跑出房間,去外面辦公桌上吃。

    鄉下日子還是挺鍛煉人的,沈新月從一開始進房間倒頭就睡,進化到每晚伺候老板到凌晨,第二天早起喂雞仍干勁十足,手臂肌肉線條逐漸緊實。

    她收拾房間,把洗好的床單被罩晾在院子里,江師傅安頓在搖椅,前前后后忙,準備茶點吃食,服務意識床上床下都相當到位。

    沈新月每天精神抖擻,像只沒心沒肺的小麻雀,倒是從來不知疲倦,把自己行程安排得滿滿的江師傅倒下了,連著咳嗽好幾天,吃藥也不管用。

    外婆又是喜又是憂,喜她現在有人分享心情,分擔生活,精神突然放松才會遭風寒侵體。憂嘛,自然是擔心她身體健康。

    下午,外婆找村里的老中醫抓了些藥,回來給她熬制枇杷膏,沈新月端個小板凳在外面打下手,給枇杷剝皮去籽。

    枇杷是小曹送來的,他家院子前后有兩棵樹,每年都結好多。

    沈新月一半剝進盆里,一半剝進嘴里,小筐枇杷剝完,也吃飽了。

    “怎么沒給我留幾個。”

    江有盈從外面打電話回來,迎接她的只有垃圾桶里的果皮。

    沈新月回頭看了眼廚房,盆里偷偷給她抓了一塊喂,“外婆不讓你吃涼的。”

    說著又嘟嘟嘴,對她不滿,“什么電話是我不能聽的,還專程到外面去打。”

    江有盈默默咀嚼,沒應。

    廚房里外婆喊,問枇杷剝好沒,沈新月把盆送過去,出來一看,人躺在樹下閉著眼睛休息,也不好再問。

    江有盈挺多事情瞞著她的,沈新月一早就知道,可她們現在都那么親密了,還打算瞞到什么時候?

    她病著,沈新月暫時按耐下心中疑惑,拿小勺給她喂枇杷膏,叮囑說不準咽,嘴里含一會兒,慢慢地吞,連茶杯也收走。

    “不能喝水,得在你嗓子里掛著。”

    “太甜……”江有盈眉頭緊鎖,嘴里黏黏話都說不清楚,想找水。

    沈新月按住她不許動,“等五分鐘。”

    有人管著,就會忍不住想撒撒嬌,江有盈晃晃她手臂,“嗯嗯”兩聲,不算嗲,但已經非常難得。

    這人下床以后就會自動切換模式,變得嚴肅,在外面跟她開玩笑根本不配合,直接扭頭走。

    沈新月一筆一筆心里都記著,不理,隨她晃。

    江有盈四下看看,沒人,外婆也回房午睡,細細喊了聲“老婆”。

    沈新月左顧右盼,“誰叫我。”

    “我呀,滿滿。”江有盈手撐著搖椅坐起身,下巴墊在她肩膀,輕輕“啵”一下她的臉,“想喝水。”

    沈新月咳嗽一聲,盡量保持嚴肅,“誰想喝水?”

    “我想喝水。”她乖乖答。

    “你是誰?”沈新月皺眉。

    “我是滿滿。”她耐著性子。

    沈新月得寸進尺,“滿滿想干嘛?”

    “滿滿想喝水。”到這里江有盈聲音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滿滿想喝水,那該怎么做呢?”沈新月手指點點嘴巴,

    “我給你一腳。”她說。

    沈新月隨話音滾落在地。

    “哎呦——”

    不過每天這么精心伺候著,管控著,半月后,江有盈的咳癥總算是痊愈了。

    春夏交替,雨水變多,幾乎每晚都要淅淅瀝瀝下一場。

    沈新月每天都待在江有盈的小房間,她們閱讀書籍,欣賞電影,互相喂水果,玩手機游戲,日子松弛慵懶,潮濕而漫長的梅雨季也不覺煩悶。

    外婆看不下去,說要帶她們采茶,“偶爾也出來活動活動。”

    “有活動的呀——”沈新月飯桌上說。

    出門沿小河散步,查看荷花長勢,偶爾接待來小院住宿的客人,明明全是活動。

    外婆夾了箸筍片,瞟她一眼,“床上活動吶?”

    沈新月把臉埋進飯碗。

    江有盈剛巧去廚房端湯,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早起去茶山,挎上小竹簍,這季節還是掐的春茶,山上很多野茶樹,說不上來什么品種,反正鞣把鞣把,喝就完事,江有盈和外婆每年喝的茶葉都是自己做的。

    晨露浸得草葉發亮,野茶樹生長在向陽坡地,山尖還籠罩在薄霧里。

    雨水充沛的季節,野草快要淹沒小腿,沈新月深一腳淺一腳跟在江有盈身后,外婆嫌她們慢,獨自走出老遠,前面開闊處發現一片野莓地,招手大聲呼喚。

    野白莓,草莓和蛇莓葉形極為相似,都是一個屬,纖匍枝,貼地而生,口感方面沈新月認為野白莓最佳,草莓激素多,蛇莓最次,狗都不吃。

    只是野白莓終究是野地里長,天時地利人和,還需要許多運氣加持,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來了!我來了!”

    沈新月興奮不已,掰著手指頭細細數一數,十幾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

    剛下過雨的坡地,野白莓還是濕漉漉,俗話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沈新月直接往嘴里塞。

    野白莓外面的小籽嚼起來很香,內里又十分柔軟甜美,她在手心里堆一小捧,湊到江有盈面前,吩咐說:“你把嘴張開。”

    讓張嘴就乖乖張嘴,跟沈新月在一起時間久了,江有盈嚴重懷疑自己智商被拉低。

    沈新月本是打算一巴掌給她拍進去,擔心小果子卡了她的喉嚨,還是挺慎重兩三顆兩三顆放進去。

    “可以嚼了,嚼吧。”

    手掩唇,江有盈笑倒在青草地,水露打濕她的肩頭后背,馬尾上串串晶亮。

    好野蠻的吃法,但確實過癮,口腔內充滿野果酸甜,味蕾的極致享受,整個世界都變通透了。

    “喜歡吃多采,別的季節可吃不上。”

    外婆務實,身上總帶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這時正好派上用場,依舊是土匪作風,全部搜刮干凈。

    一路吃玩賞景,行至茶山,外婆傳授采技藝,只是沈新月十根手指頭剪得禿禿,效率低下,她教了一會兒就沒耐心。

    扭頭,江有盈掐尖的動作如蝴蝶點水,又像小魚跳出水面,優雅而靈敏,兩指一合銜住嫩芽,手腕輕旋,動作飛快。

    “我不行。”沈新月總結道。

    “又說不行。”江有盈不喜歡她這樣。

    沈新月眼珠一轉,湊到人耳邊,“我的手很金貴的!”

    所以這次是真不行。

    “貧嘴。”江有盈掐了兩片老葉子扔她。

    沈新月心安理得偷懶,從口袋里抓了把野白莓塞進嘴巴。

    趕在晌午太陽出來之前下山,滿身的露珠和汗都被風吹干,草木香醇厚,路遇一樹盛開的大葉梔子,折幾枝帶回家,能在房間里香上整整一周。

    村里好多人家都制茶,午后的曬場架滿圓簸箕,沈新月蹲在堡坎上,看外婆燒熱鐵鍋,最后一把野白莓吃完,牙都酸倒。

    “來試試。”江有盈招手。

    沈新月拍拍巴掌,跳下堡坎,女人柔軟馨香的身體貼在后背,控制她右手,鍋中翻攪,傳授口訣。

    什么也聽不清,沈新月耳朵里被她滾燙的呼吸聲填滿,貼合的手部皮膚燙得快要冒煙,滿腦子都是昨晚她架在肩膀的小腿。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江有盈屈指從前面敲一下她腦門。

    “啊!”沈新月回神,“想來,炒茶和炒菜應該是差不多的。”

    此炒菜非彼炒菜,鄉下大姐最近網上惡補了很多專業術語,又敲了一下她腦門。

    “小混蛋。”

    外婆受不了她們磨嘰,揮揮胳膊,“都給我閃一邊去。”

    晚風送來炊煙與蛙鳴,新茶的苦澀里勾著股梔子若有似無的甜。

    江有盈春天送的第一束花一直在沈新月二樓的小房間,沈新月有次回去拿衣服的時候晃一眼看到,花瓣掉光,壇子里的水也干了。

    枯掉的樹枝同樣很美,她清理過殘花敗葉,調整好樹枝形狀,酸菜壇子還是擺在那里。

    沈新月知道,江有盈還是有好多事情瞞著她,經常跑去院子外不知跟誰打電話,卻不再打算刨根問底,也不再耍小脾氣。

    她一向是個簡單的人,心里裝那么多事情怪累的,人家不說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沈新月模糊聽見江有盈在電話里跟人吵架,等她回房,兩人打算親近的時候,沈新月按住她,“你在外面不會還有個老婆或者老公什么的吧?”

    江有盈愣住,隨即笑開,刮一下她鼻梁。

    “說什么呢你。”

    這種事以前不是沒遇到過,沈新月有時候都懷疑自己八字帶綠,手按在她心口,人工測謊。

    江有盈靜靜地看著她,心跳平穩,面色如常。

    “你發誓。”沈新月說。

    默然對視許久,江有盈輕輕搖頭,“沈新月,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知道。”沈新月茫然。

    夜已深,月光像流水漫過窗臺,江有盈抓來被冷落許久的小狗抱枕,“以為我還蠻多朋友的,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閑來無事,大家聚在一起嘮家常。那時候我們沒什么娛樂,聊天是最解悶的,我聽了好多故事,也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她們聽。”

    “也許是那時候講得太多了。”她垂下眼簾,視線回避沈新月的專注,“現在怎么都提不起興致。”

    又下雨了,這季節總是下不完的雨,但沈新月從來沒覺得討厭。

    在燈火絨絨溫暖的小房間,聽雨聲敲打屋瓦窗欞,使她感到安全,如果喜歡的人剛好在身邊,她會忍不住擁抱她。

    只是……

    剛才的對話好像不太愉快,沈新月不確定江有盈會不會拒絕。

    “我床位靠墻,你知道我那時候最喜歡做什么嗎?”江有盈忽又道。

    吸了口氣,似乎得到了一點鼓勵,沈新月抬頭看向她,眼神充滿好奇。

    “你不想抱抱我嗎?”她眼尾耷拉下來。

    啊!沈新月跪在床墊,立即朝她爬去,鉆進被窩,手臂環住她肩膀。

    “你最喜歡做什么呀。”

    “摳墻皮。”江有盈回答。

    “嗯?”沈新月小幅度歪頭,以為自己聽錯,“摳什么?”

    “摳墻皮。”江有盈伸出根手指頭,虛空中撓幾下,“就這樣,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對著墻摳,指甲細細地刮,然后把落在床單上的石灰粉捻起來吃到嘴巴里。”

    沈新月驚訝極了,立即去檢查她嘴角是否還掛有白色的石灰粉。

    “為什么?”

    江有盈起先回答說“不知道哇”,想了想又改口,“無聊?還是異食癖。”

    沈新月這人還是很好拿捏,完全進入她的世界,“那有感覺不舒服嗎?”

    “后來組織體檢,查出結石,跟這個有關系嗎?”江有盈問道。

    “有可能。”沈新月嚴肅臉,又很為她高興,“我聽你的描述,你以前待的地方像工廠宿舍,很多人住在一起。不過你們單位福利還挺好的,給你們體檢。”

    大概是工廠的勞動太辛苦了。

    江有盈忍不住笑出聲,“是,福利確實蠻好的,比一般工廠好太多了。”

    她伸出手,多年習慣成自然,只是不再摳墻皮,改摳毛茸小狗掛在臉上的藍色刺繡小鼻涕。

    沈新月發現了,這人嘴嚴歸嚴,也不是鐵打的,多多少少能撬出來一些。

    她不打算追問,江有盈倒來了興致,“我認識一個大姐,比我大個十來歲,她喜歡吃牙膏,每月吃四五盒已是節省的,吃完自己的,就偷吃我們的,比我吃墻皮要嚴重得多。”

    “咋回事呀?”沈新月撓頭,不禁為大姐擔憂,“后來呢?”

    “胃穿孔了。”江有盈平靜道。

    意料之內,必然結果,沈新月先是嘆了口氣,又慶幸,“還好你吃得不多……等等,你的結石,后來有手術嗎?”

    “多喝水就好了。”她說。

    沈新月立即去給她接水,滿滿一杯盯著她喝下去。隨后俯身,含住她濕濕軟軟的嘴巴,重新掀開被子躺到她身邊,緊緊把她抱在懷里,叮囑說:“以后不要再摳墻皮吃。”

    “好多年沒吃過了。”江有盈摳摳沈新月的手掌心。

    蹭蹭腦袋,沈新月又是一聲嘆,“雖然聽起來很離譜,但我還是選擇相信,你什么也不說總好過欺騙我。”

    對吧?

    第47章

    風的氣味變了,不再是春天里清清冷冷的枯疏,夏日熱烈而豐盛,樹上哀弱的蟬鳴一聲大過一聲,雨勢也迅猛,來得快去得快,絕不拖沓黏糊。

    沈新月喜歡秀坪的夏天,小時候常回來過暑假,跟村里同齡小孩四處瘋玩,上山摘果,下山偷瓜,說壞事做絕有點夸張,調皮搗蛋確實沒少被人咒。

    “往長水方向,那邊山上有好多果林,桃子樹尤其多,我們最愛去偷了,每次都吃得肚皮圓溜溜!”

    沈新月說起來非常得意,戴一頂集市上買的寬檐草帽,走在小河邊,頭發被風吹起的感覺分外怡然。

    她展開雙臂,“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呀!”

    江有盈現在看著厲害,肩膀扛著電鋸,褲腰別著斧頭,卻是個十四歲吃飯還要人喂的頂級媽寶女。

    她小時候很乖的,不免憂心,“被人抓住怎么辦。”

    “跑唄,爭取不被抓住就好,反正我沒被抓住過,再說就外婆在村里的威望,即便被抓也不會受到懲罰。”

    沈新月揮揮胳膊,“于秀蘭自己也不是啥好東西!”

    江有盈點點頭,說看出來了,“土匪作風是遺傳。”

    沈新月懷念,“那時候的果子長得奇形怪狀但味道特別好,不像現在,根本沒有水果味兒……不過我喜歡吃軟桃,果林里偷大多是硬桃。”

    她掰著手指頭數,“面條要軟的,米飯要軟的,太硬的東西嚼起來很累,我的胃也消化不了。”

    “所以現在吃軟飯。”江有盈跟在她身后淡淡道。

    沈新月回頭,嬌嗔一聲,輕跺腳,“滿滿真是的。”

    路過上次她們燒紙那片塌陷的地基,江有盈忽問道:“你房子的事情解決了嗎?”

    沈新月昨天跟丁苗通過電話,不像江有盈那樣刻意避諱,專門走到院外,掛斷電話卻沒主動提及。這人也在暗處細心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呢。

    沈新月竊喜,到底還是等來她的好奇心。

    “房子的事情已經處理好,我問怎么處理的,丁苗說我媽找了個冤大頭,具體什么情況不了解,我猜想應該是她們行業內人士,讓她導戲,或者安排角色,就賣人情那種。”

    沈新月一點不為媽媽擔心,“反正爛片那么多,不差這一部兩部的。”

    沈碩年輕時確實有些高尚理想,行業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悟出個道理,既然同樣是拍爛片,為什么跟錢過不去?

    什么情懷什么信仰,總不缺憤慨激昂的新生代。

    房子可以填補沈新月很大一部分債務,剩下的不著急,慢慢打工還。

    “那些事一開始確實給我很大打擊,但我現在想通了……”

    河坎邊,沈新月蹦蹦跳跳,彎腰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人際的斷舍離,環境的斷舍離,其實也是我們人生中的一項重要功課,有時失去未嘗不是好事。”

    她說,親人也好,愛人也罷,所有的關系都是階段性的,總有人要離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永恒,即便是頑固的山石。

    “而且!而且!”她回頭豎起一指,“兩個人能不能走到最后,光靠一個人的努力是完全不夠的。愛是相互的,懂嗎?”

    “這是在點我嗎?”江有盈淡笑。

    哈!你知道就好!

    沈新月晃晃腦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啦。”

    “多謝沈師傅指點。”江有盈配合道。

    陽光燦爛,像把蜜糖撒進了荷塘,浮萍星點,紅蜻蜓低掠過水鏡,掀起圈圈細漣。

    沈新月饞了,塑料袋里摸出個今早在長水集市上買的青團,湊近彎腰往水里看,幾尾黑鯉游過,她十分驚奇,“你什么時候放的魚苗呀!”

    魚尾剪碎了水面墨綠荷葉,江有盈耐心為她解惑,“你忘了,塘水是從小河里抽上來的,魚卵冬眠,天氣暖和起來自然就會孵化,包括一些小螺小蟹,荷塘有自己的生態。”

    “哇,這么厲害。”

    沈新月還是第一次聽說,“生命無窮偉大!”

    荷花是非常喜光的植物,連著一個月的艷陽天,葉子已經拔得老高,估摸再過半個月就能看到花開。

    遠離鴨棚的地方,江有盈上個月喊劉武用防腐木搭建了一個小涼亭,準備在亭子里賣涼茶,冬天也方便賞雪。

    “以前,我沒在秀坪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這個項目。”

    沈新月坐在亭里休息,剩下小半口青團不想吃了,噎得慌,干脆扔荷塘里喂魚。

    涼茶賣不了幾個錢,就賣那幾個月,不知多少年月才夠買木頭的本,這人就是為好玩。

    江有盈倚坐在貴妃靠,手搭欄,忍不住回頭笑了,“想聽我說什么。”

    “說實話。”沈新月坐對面,嘴沒閑著又摸出一袋無瓜果干。

    “為此刻。”江有盈轉過頭,將目光投向遠方,音色低沉柔緩,“為與你。”

    下一秒,沈新月蹦跳撲向她,親密攬住她脖頸,臉蛋“啵啵”幾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塘中荷下陰涼處,白色水鳥單足而立,不時彎腰低頭啄食魚蝦,岸上垂柳依依,一派豐美初夏盛景。

    “去撈些魚蝦回去喂吧。”江有盈在集上買了水桶和小網。

    沈新月用力點頭“嗯”一聲,隨后又跺腳大叫,“你早提醒我,剛才那個青團就不扔了,留著打窩。”

    “還有別的辦法。”江有盈牽起她,沿著荷塘慢慢走,來到積水較淺之處,舉網快速將岸邊堆積的浮萍打撈起。

    她撿了根樹枝在浮萍堆里扒拉,沈新月蹲身湊近一看,不由驚呼,“好多小蝦!”

    桶中打水,撈上岸的小魚小蝦丟進去,再扔把浮萍給它們遮太陽,江有盈道:“回去換一口大缸,網上買幾株碗蓮,咱們造個景,給你養在露臺上。”

    “你真寵我!”沈新月再一次抱住她,啵啵親個不停。

    “我老婆真厲害,什么都懂,假如我們有小孩的話,你一定是位很好的老師,可以帶孩子玩耍,指導孩子學習。”

    手頓了一下,指尖小魚滑脫,裹了滿身泥日光下虛弱掙扎。

    緩緩沉了口氣,江有盈連魚帶土一把扔回荷塘。

    “你喜歡小孩嗎?”

    “乖的喜歡,淘氣的不喜歡,但如果是像我這樣又乖又淘氣的女孩子,我覺得沒問題。”

    沈新月仰天笑,今天很快樂,“其實我是自戀。”

    “那怎么會突然提到小孩?”江有盈換個地方繼續下網撈魚,剛才那處魚都被驚跑了。

    沈新月真不是刻意,“只是想起以前逛公園的時候,夏天看到很多家長帶著小孩在水邊撈魚玩。”

    “但我是不可能生小孩的。”她補充說明后提議,“你也不要生,太痛苦了,我媽生我難產,外婆說好危險,大出血,所以有時候她跟我吵架,我想到她為我受的那些苦,就懶得跟她計較,她經常說那樣的話讓我愧疚。”

    江有盈默默撈魚,不說話。她今天外出穿了條米白顏色的棉布裙子,長發用木簪盤起,其上花紋精致細密,水邊沉思,脖頸細長,側臉完美,似由花變來的美人。

    沈新月盯她半晌,手扶著草帽往后推了一下,忍不住湊近親了親她的臉。

    “滿滿,你好好看。”

    橘子花氣味到了夏天愈發甜蜜,但那點苦又起到很好的中和作用,不至于膩,還混合少許驅蚊的艾香。

    調和在一起是如此令人著迷,沈新月以草帽遮擋親吻她唇,鼻尖相抵,呼吸逐漸變熱,啞聲請求:“我們回家吧。”

    本以為會被拒絕,江有盈拎起水桶,“那走吧。”

    窗簾緊閉,柔軟的棉質床單換成草席,落地扇買了十來年,底座和支撐桿早已老舊發黃,扇葉的瓦藍也蒙塵,但江有盈極為鐘愛這復古款式,老物件確實也爭氣,到現在一次也沒維修過。

    房間并不是純粹的黑,有耀眼的光條穿過窗簾縫隙,正好落在她的腳趾,沈新月低頭親吻她掛在肩膀的小腿,一手握住她的腳踝,一手控住她腰,兩唇貼合緊密,涼席上洇出小片痕跡。

    木床榫卯結構足夠牢固了,卻也架不住這樣劇烈搖晃,驅蚊的艾草煙穿過光柱,被晃動的人影攪亂。

    蟬叫一聲比一聲急,人也頂不住這夏日火般的灼,后背燙得快要燒起來,江有盈忍不住高喊一聲,抬腰配合,耳根以下被汗水濕透,黑發緊貼著,頸拉扯出天鵝般優雅的弧線。

    木簪始終安靜,她長發潑灑如墨,沈新月倒下,兩顆心劇烈跳動不已,脊背光下輪廓泛金。春雪融化成溪流。

    安靜平復,懶懶掀起眼皮,江有盈手指在她光潔脊背行走,老電扇帶走些許悶熱,她親吻她微咸的鬢角,外面窗臺上,水桶里的小蝦正啄食浮萍。

    暮色染紅窗欞,沈新月彎腰細數膝蓋上涼席壓痕,手指撥弄,“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江有盈披衣掀開窗簾,查看窗臺上的小水桶,忽然招手,“嘟嘟,快來看。”

    沈新月扔下琵琶,與她額頭相抵,長發垂落水中又撈起,“什么什么!”

    江有盈指著其中一只小蝦,“抱崽了。”

    那小蝦腹部果然跟尋常蝦米不同,沈新月十分驚奇。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預示著什么。

    五一節前,民宿開始忙碌起來,網上接到許多訂單,江有盈想再雇個村里的大姐當保潔,負責換洗床單之類的雜項,飯桌上征求管家意見。

    沈新月夾了箸小炒肉蓋在米飯,“那你打算開人家多少錢。”

    民宿不會一直這么忙,每年就那么幾個長假,江有盈想了想,“兼職吧,按天支付勞務報酬。”

    沈新月追問多少錢,江有盈表情變得意味深長,“五十塊。”

    “啊?這么少。”沈新月不太滿意,“打掃房間很累的,還要拆換洗,八十塊行不行?”

    外婆一眼看穿,“你想干吶?”

    沈新月“嘿嘿”兩聲,“外面那些人你也不知道是真勤快假勤快,我都干了那么長時間,知根知底的,干嘛不問我呢。”

    江有盈看著她,“馬上荷花開了,你每天早上五點半就得起床摘花,開車送到長水去寄,暑假客流高峰,你忙得過來嗎?”

    “我可以!”沈新月擼起袖子,拍拍她的年幼的肱二頭肌,“絕對可以!”

    “你讓她干。”外婆下巴往前戳,“每天吃那么多飯,不能白吃。”

    沈新月嘲諷歪嘴,“真服了,我可是老沈家的獨苗苗,吃你兩碗飯咋啦?咋啦?”

    “你不是獨苗苗。”外婆卻說。

    沈新月擱下飯碗,生氣了,“不能因為我是外孫女就說我不是獨苗苗,而且我一直覺得這個‘外’字有很大問題,怎么女兒家的就是‘外’。如果只是為了區分是誰家的孩子,那么多文字可以選擇,為什么非得是‘外’。”

    她雙手叉腰,“我不同意。”

    外婆抬頭看了眼桌對面的江有盈,咳嗽一聲*。

    沈新月左右扭腰,“說呀,你們說話,我怎么不是獨苗苗了。”

    “好吧。”江有盈趕緊給她夾肉,“以后我們都叫你內孫子,可以嗎?”

    “怎么罵人!”沈新月倒還不算笨,輕輕打她一下,“叫內孫女。”

    江有盈微笑,“好的內孫女,遵命內孫女。”

    在沈新月還是一個有錢人的時候,每逢長假,看到新聞里景點處比螞蟻還多的人腦袋,她心里一直有個疑惑:那些人為什么那么有錢,還有那么多的假期。

    現在她仍然不懂,還沒到法定節假日小院房間就住滿了。

    “世界上那么多有錢人,為什么就不能算我一個?”中午一批客人剛退完房,她拆換了床品,洗晾,又打掃房間,實在累得不行。

    江有盈不在家,沈新月后來才知道她跟劉武合伙開了個門窗店,經常外出是有些安裝的活兒要干,雖然雇有工人,老板必須在現場盯著。

    現在不流行那種鋁合金門窗了,都是雙層加厚的大玻璃,高樓懸吊得特別注意安全問題,今天一早就她就開著皮卡出去了。

    樹下休息半小時,電話響,沈新月戴上草帽去村口接客人,辦理入住,又忙活一個小時,終于找到喘息的機會,沖了個澡回樓上涼席躺著。

    電風扇風聲較大,伴隨機械自然衰老的輕微噪響,沈新月開始不習慣,后來發現,電風扇跟后院不知道躲哪條溝里的青蛙,以及樹上扯著喉叫得跟末日前一天的蟬相比,已經非常溫和了。

    時間久,耳邊沒點動靜竟然睡不著!

    這個季節除了青蛙和蟬,還有野地里的蟈蟈、蟋蟀、夜梟,以及早上五六點的大公雞、麻雀、燕子、黃鸝。

    話雖如此,沈新月來到秀坪后,失眠癥不治而愈,褪黑素再也沒吃過。她終于還是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今天有些心神不寧。

    身體感覺非常疲憊,翻來覆去,卻久久不能入睡,電風扇一直對著吹覺得冷,不吹又覺得熱。

    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醞釀睡眠,好不容易睡著,心里沒有來一陣緊,總覺得有客人在喊她,掙扎欲起身,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一雙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喂!喂——”

    誰?江有盈回來了嗎?

    那雙手幫助她撐開眼皮,還貼心弄了點水濺在她臉上。

    沈新月醒來,隔著睫毛上掛的水珠,看到面前一張稚嫩的少女臉龐。

    “誰?”她的頭又昏又漲,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少女巴掌大一張臉,眼睛卻燈泡那么大得嚇人,睫毛飛長。

    “你問我是誰,我還問你是誰呢。你是誰?怎么在我媽房里?你們什么關系?”

    撐坐起,沈新月靠在床頭,使勁甩了甩腦袋,一開始真覺得是做夢,以為是外星人侵略地球來了。

    因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么大的一雙眼睛。

    她抓來床頭紙巾,擦了把臉,看清面前的女孩,還好,眼睛確實比一般人大,但不至于像外星人那么夸張。

    她頭很圓,扎個馬尾,歪頭坐在床邊把人瞅著,目光充滿好奇。

    “你誰?咋進來的。”沈新月記得自己鎖門了。

    “你誰?你咋進來的。”她晃了下腿,把問題丟回去。

    沈新月一直是個老實人,人家問,就乖乖自報家門。

    少女意味深長“哦”一聲,“那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太婆家的姐姐,我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

    什么叫我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沈新月暫時不去計較,“你誰家小孩。”

    “你是不是在跟我媽搞對象,怪不得我媽不讓我回來,說忙忙忙,原來是忙著搞對象!”她爬上床,湊近仔細去看沈新月的臉,“你長大了,長開了,比小時候長得好看。”

    沈新月輕輕推了她一把,“我問你誰?”

    “我是江啟明,啟明星的啟明,你知道啟明星嗎?那是最靠近月亮的一顆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行星。”

    江啟明清清嗓,突然開始唱歌,“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

    “稍等一下。”沈新月扶額,“你說你姓江,剛才又問我,為什么在你媽床上,那你媽不會是……”

    “江有盈。”江啟明說。

    沈新月花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用來確認江啟明的身份,以及緩解頭痛。

    最后是江啟明給她倒了一杯水,扶她下床,“出去走走吧,你估計在房間里悶太久了。”

    沈新月點點頭,由她攙扶著下樓,走到村口小超市才明白她的居心。

    “我要吃雪糕。”江啟明笑嘻嘻,“我搭車過來錢花完了。”

    沈新月很遺憾告訴她,“我沒帶錢。”

    “你用手機。”江啟明整個身體都快趴到冰柜上。

    沈新月把手機拿出來給她看,各種支付軟件還是凍結狀態,丁苗在幫她處理了,但還需要時間走流程。

    “你是老賴?”江啟明震驚。

    “也不老吧。”沈新月摸摸臉蛋。

    江啟明不情不愿松開冰柜,沈新月看她嘟個小嘴,跟自己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笑笑,“你拿吧,記賬,記你媽賬上,我平時都那么干。”

    “小白臉。”江啟明總結。

    沈新月想了想,“可以這么說,現在我給你媽打工,她開我工資。”

    江啟明問“你要吃什么味道”,沈新月說隨便,她就老老實實拿了個隨便,自己吃一塊錢一根的玉米雪糕。

    沈新月摸摸她頭,還挺喜歡她的。

    “其實你媽沒必要瞞著我,我既然已經接受她的惡毒小寡婦設定,又怎么會在乎這些,而且你是她的孩子。”

    如果是十年前的沈新月,女朋友突然蹦出來一個上初中的女兒,她指定得瘋。但經歷過‘大胖小子’事件,還有什么是她沒見過沒經歷過的呢?

    就像丁苗說的,大胖小子喝幾段奶粉她熟記于心,憑什么不能接受江啟明?

    再說,江啟明還是女孩,眼睛那么大的女孩。

    “她自卑。”江啟明很了解媽媽,“這么多年就談了你一個,當然珍惜你。”

    沈新月嘆了口氣,“怪不得總感覺她有事情瞞著我,原來是因為你。”

    江啟明嘴里嚼著玉米雪糕外面那層皮,抬頭瞅她一眼,沒說話。

    沈新月覺得她樣子跟江有盈很像,心里藏很多事兒,很有心機的樣子,“就你一個吧,沒什么姐姐哥哥,妹妹弟弟啥的。”

    “沒。”江啟明搖頭。

    “那不就完了。”沈新月拉起她小手,前后晃晃,也是個討好的意思,“你長得很漂亮,也很可愛。”

    說完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只是臉型不太像她,你像爸爸吧?可是……”沈新月彎腰,納了悶,“可我記得,李致遠也是個瘦長臉,你像奶奶?”

    “我不是親生的。”天熱雪糕化得快,江啟明眼神示意,“快滴你手上了。”

    她把玉米雪糕外面那層皮全吃完,“我是我媽在河邊蘆葦蕩里撿的,她說撿我的時候我身上全是蟲子咬的包,甚至臍帶都沒塞回去。”

    “她看到生我那個女的了,就在不遠處蹲著,但她沒喊。”江啟明很平靜講述這些,一點不傷心,“我媽只問了一句,問那個女的,你還要不要,那女的搖頭,她就把我抱回家了。”

    雪糕融化的奶油裹著巧克力碎片,滴得沈新月滿手。

    “我連李致遠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太奶恨他,他自殺以后就把他照片全燒了,我的親人只有太奶,媽媽,還有太婆。”江啟明把沈新月手里的雪糕接過來,說“你不吃我吃”。

    沈新月站路邊頂著大太陽看她,想象當時那個場景,那個滿身是血,臍帶掛在外面的小嬰兒。

    一晃十幾年過去,長這么大了,黑亮柔順的長發,一雙會說話的,狡黠的,漂亮的大眼睛,正專心致志舔著手里的雪糕。

    沈新月橫臂擦了把眼淚。

    江啟明“哎呀”一聲,“你怎么哭了,我都沒哭。”

    她穿白色連衣裙,斜挎個彩虹顏色的毛線小包,像是家里太奶給織的。她從包里翻出紙巾,抿著嘴小大人模樣,給沈新月擦眼淚,又牽她去了一戶人家院子里借水洗手。

    回到小院,沈新月眼睛還紅紅的,江啟明把她按在板凳上坐,拍拍她肩膀,“我說這個,也是擔心你嫌棄我媽,但我確實是撿的,李致遠是個殘廢,咋生啊,而且就是因為我來了,他才下定決心去死的。他大半夜推著輪椅出去,把只剩半截的自己橫在鐵軌上。”

    江啟明鼓起腮幫給沈新月吹了吹眼睛。

    “你要是真心跟我媽好,我的親人可以再多算你一個。”

    手機響,沈新月吸吸鼻子,拿出來看。

    江有盈給她發消息了。

    [分手吧。]

    第48章

    十六樓,八十多平的小戶型,定制的陽臺落地玻璃客戶說讓拆兩塊,中間加個橫梁好免去高樓吊裝的人工和機械費用。

    安裝難度不高,江有盈這次帶了三個學徒過來。兩個出師了,一個還在觀摩階段。

    安裝大家很熟練,這次的難度在于把開發商原有的護欄拆除,東弟扛著電鋸忙活一上午,說護欄質量挺好的,問業主房子買成多少錢一平,他也想買,以后結婚用。

    結婚、結婚……

    江有盈坐一邊塑料板凳,手機摸出來,屏保是沈新月低頭在小河邊踩水的照片。

    她不怎么會拍照,為了拍出沈新月要求的那種肆意張揚的“生命力”,數不清被罵了多少次,手都舉酸也沒能讓人滿意。

    最后是沈新月自己找了視角,說“你啥也別管,就瘋狂按快門,總不能連快門也不會按吧”?

    說話很不客氣。

    一百多張照片里就選出這么一張,挑剔得很。

    那時候江有盈真覺得煩透了,以后都得這么拍照嗎?蒼天吶——

    但她沒想過跟沈新月分手。

    鋁合金窗框在水泥墻上磕出一聲悶響,東弟“欸”一聲,看向幫忙的學徒,那小孩才十七八歲的樣子,臉瞬間爆紅,縮手縮腳自己到墻根底下罰站。

    江有盈手機揣兜,趕緊跑過去看。

    “還好墻沒事。”她松了口氣,回頭看向業主。對方是個戴眼鏡看著三十出頭的溫柔女性,沒計較太多,“小心點,別砸到手了。”

    江有盈拍拍小學徒肩膀,“沉住氣,抬不動就喊一嗓子,大家都會配合你的,不用硬撐。”

    東弟是他們這幾個人的老大,免不了訓斥幾句,江有盈沒管,他有自己的規矩。

    “這房子質量真不錯。”江有盈也學到沈新月身上那股小不正經的哈哈勁兒。

    對方點點頭,“就是看中開發商以往的口碑才買的這套房子。”

    “挺好。”江有盈原地轉了圈,又回到塑料板凳上坐著。

    還有一次,那天外婆不在,天氣悶熱得不像話,到午飯的點,床上炒完菜都不想去廚房炒菜,吃館子怕麻煩,懶得穿衣服下樓,叫外送又說打包來味道就不好了,總之人有時候是這樣,一堆借口寧愿餓著。

    “還說不是城里大小姐,根本不是來跟我過日子的,以后我老了病了,估計也是躺在床上生褥瘡的命。”她當時埋怨說。

    沈新月巴巴適適躺著,“手酸。”

    “我還腰酸呢!”她說。

    你一言我一語,吵了半小時,沈新月終于下樓煮了碗面條回來。

    不上心,純敷衍,就幾筷子清水面,連鹽都沒放,她當然不高興,把人罵一通。

    沈新月搖頭晃腦再端著面碗回來,這次有味道了,鹽擱半包,味精擱半包,糖也擱了半包。

    “好吃嗎?”她還敢問。

    壞東西,壞死了!

    那時候江有盈也沒想過跟沈新月分手。

    直到今天上午,她接到江啟明她太奶的電話,說孩子跑了。

    “我上個廁所的功夫,出來就不見了,肯定是去找你了。”

    “你怎么不看著點?”江有盈問。

    “你自己小孩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老太太一如既往難相處,“跟你一樣膽子大,主意大,上星期老師還打電話跟我說呢,裝病逃了節數學課,說肚子疼結果在公園里看見她玩滑輪。”

    江有盈掏掏耳朵,“我小時候乖得很,從來不逃課。”

    “嗯嗯,你乖,你最乖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老太太電話里嗆。

    江有盈懶得跟她廢話,直接掛斷。

    手機有定位,江有盈不擔心孩子跑丟,看屏幕里那個小紅點花費了一整天時間,沿主城大路,搭地鐵轉高鐵上大巴,最后坐上鄉村公交終于挪到秀坪。

    不想讓沈新月稀里糊涂被分手,江有盈掐著點,確定她跟江啟明碰面后才把消息發過去。

    安裝任務接近尾聲,東弟正給窗戶打防水膠,江有盈發完電話關靜音,幫業主回收了舊門窗,開著皮卡回店里。

    她今天沒什么事兒了,東弟還有得忙,玻璃扔了,鐵圍欄拉去倉庫,攢著賣廢品收購站。

    下車的時候,不當心碰掉卡車門邊加油送的洗車卡,她彎腰去撿,后脊驀地生出股電擊似的酸麻,屈膝半跪,她頭磕在車門邊。

    “咋了咋了?”東弟趕緊來扶。

    劉武屋里聽見動靜也趕緊跑出來,把她安頓在辦公室靠墻那張小沙發。

    “腰疼。”江有盈手撐額,小沙發裝不下她,兩條長腿掛在扶手外,眉頭緊鎖。

    劉武讓東弟先去忙,給她倒了杯剛泡好的熱茶,“累著了。”

    不好說是跟女人滾床單滾的,江有盈含糊著“嗯”了聲。

    “民宿的事情,不是嘟嘟在忙嘛,你有啥可累的。”

    劉武從桌上拿了包濕巾給她擦臉,“安裝也都是東弟在做,你就當個監工。”

    兩人分工明確,一個監工一個看店,劉武口才不說有多好,反正比她強,尤其在賠笑臉這方面。

    江有盈早些年脾氣不好,情商低還容易沒耐心,講話沖,就適合悶頭干活。最近兩三年幸好有東弟幫忙,她輕松很多。

    江有盈瞇著眼睛緩了半天,長吸一口氣。

    “老太婆說,星星自己跑去秀坪了。”

    劉武一點也不意外,“清明學校假少,你不讓她來就算了,五一還不讓來,說不過去,她心里肯定有怨言,孩子想媽媽。”

    “現在肯定跟沈新月碰上了。”江有盈說。

    劉武回到茶桌邊,“碰上就碰上唄,早晚得知道。”

    “我跟沈新月分手了。”江有盈又說。

    “啊?”劉武終于有了點明顯的反應,“啥時候?”

    “半個小時前。”江有盈蹬了鞋子,屈腿側躺在皮沙發,緩解腰痛,“手機上。”

    “然后呢?”劉武急迫道。

    “沒然后了。”江有盈把臉埋進臂彎,她至今沒敢看手機。

    劉武滿臉恨鐵不成鋼,“你什么毛病?”

    “不要你管。”江有盈翻個身,臉朝向沙發背,“起太早了,我睡會兒。”

    劉武抬頭看了眼鐘表,“都快五點了你不回去吶,睡什么睡,我可不管飯。”

    她不應聲,劉武推了下她肩膀,她早些年那倔脾氣又上來了,在劉武面前說話沒遮沒攔的,“再廢話宰了你。”

    劉武氣得,“平時裝得人五人六,哎呦好姐姐,溫柔姐姐形象,你就會跟我橫!”

    江有盈爬起來,用力捶了下沙發,“你懂個屁!”

    劉武端了張板凳過來,坐那打算好好跟她講講道理,“你還能瞞一輩子?當時那么大個事情你都去自首了,怎么現在談個戀愛還畏手畏腳的。”

    不說還好,一提這事兒江有盈更心煩。

    “那不一樣!”

    “事情就是存在,你能怎么辦。”劉武皺著眉,“我們這樣的人,過去確實是十分不堪回首,可就是存在,就是發生過,你還能穿越過去改變歷史?不可能。”

    “那我現在談戀愛,我不愿意讓她知道不行嗎?”江有盈忍不住喊出聲,眼眶泛起紅,“萬一她不喜歡我了怎么辦。”

    “談戀愛就是得坦誠,你實話實說,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情,如果不接受只能說明她不是你的良人,但你不能騙人。”

    這方面劉武覺得自己就挺有原則,“我也擔心人家不能接受我,我直接不談,鎮東菜市場那個賣鹵肉的女人,五塊以下都給我抹零,指定是喜歡我呀,可我咋樣?你看我是咋辦的,我直接不去了!”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什么德行長得跟個豬頭似的,人家就看上你了。”

    她講話是真難聽,“她賣豬頭,看你個豬頭腦袋覺得親切還差不多。”

    劉武仰靠椅背,皺著張臉使勁搓腦門。

    “你這種人都能找到對象,你說說,老天真是不長眼。”

    “可她現在不喜歡我了!”

    江有盈雙手抱膝蜷坐在沙發,是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沈新月沒破產根本不可能回到秀坪,我們更不可能開始,她以前談的那些女孩,個個條件都比我好,我要實話實說,她肯定嫌棄我。”

    劉武嘆了口氣,“那是你們的緣分呀,你怎么就不能往好處想。而且你咋知道她不喜歡孩子,星星那么可愛,當初蘆葦蕩里那個半死不活的小肉疙瘩,現在養得多好白白嫩嫩的,這是積功德!大福報!”

    “不單單是孩子的事,你沒明白事情的邏輯鏈。”決定親手斬斷緣分,江有盈吧唧往沙發一摔,“今晚不回去了,我在這兒睡。”

    劉武后來又說了好多,她兩手捂著耳朵不聽,趴在那裝死。

    六點多,該閉店,她不走劉武也不好把她丟在這兒不管,打電話喊了兩份小龍蝦。

    長水之所以叫長水,就是因為鎮邊上那條河,叫長水河,跟秀坪是一脈的。

    秀坪種荷花,長水養龍蝦,本地龍蝦肉質肥美,夜市口味豐富,劉武覺得自己這些年吹氣球一樣胖起來,跟鹵肉店老板和龍蝦脫不了干系。

    “享受吶,真是享受——”

    他坐在辦公室,戴著手套,嘴里故意嗦出響兒,沙發上那人果然繃不住,爬起來揉揉眼睛,“我要吃。”

    劉武隔壁肘把人往外懟,“回你自己家吃,沒給你點。”

    江有盈手指著,“明明有兩個打包盒。”

    “都是我的。”劉武一般四盒才夠飽,最近在減肥只點了兩盒。

    江有盈說她不走了,“我要住在這里,我要吃飯。”

    劉武把剝好的蝦放回去沾夠湯水才重新塞進嘴巴,“你不回去她們肯定出來找,你不想見面,沒問題,出門右拐自己去住酒店。你賴店里,不就是等著人家找過來想試人家的態度?”

    很簡單的道理,劉武說用大腳趾都能想得到,“我也跑過,真不想讓人找到和假不想讓人找到,這區別可太大了。”

    “人心吶——”

    劉武滿臉感慨,“人心曲折。”

    他說得一點沒錯。

    天黑透,后院的青蛙,前院的蟈蟈和蟋蟀組織起來開大會,好熱鬧,飯桌邊卻冷冷清清,沈新月坐在大樹底下捧著手機,眼淚掉了一輪又一輪。

    最近都是江有盈做飯,秀蘭進家門第一眼看到江啟明,啥都明白了,不等孩子媽回來,擼起袖子直接進廚房。

    江啟明陪著秀蘭吃晚飯,沈新月自己坐在一邊哭著打電話,手機打沒電就回去房間充上電繼續打。

    一百多個,沒人接。

    江啟明摟著秀蘭胳膊,“太婆呀,我跟嘟嘟可咋辦。”

    “這是她家,她不可能永遠不回來。”

    秀蘭吃完飯嘴一抹走了,“而且這都不算什么,沈碩年輕時候更夸張,沒觸及原則的小問題,多溝通就好。”

    老太太從沈碩身上學來的經驗就是少管閑事——內孫女自有內孫女福。

    沈新月兩只眼睛哭成核桃,還在堅持不懈打電話,江啟明進房間,蹲地上把腦袋擱在她膝頭,下巴一點一點的,“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我想等她回來。”沈新月手背擦臉,吸吸鼻涕,“可能還在忙,前陣子下雨好多事情攢著。”

    江啟明難過癟嘴,“都賴我,早知道我不回來了。”

    沈新月不知道該怨誰,仔細想想,站在各自的立場思考問題,孩子想媽媽沒錯,江有盈是真忙也好,逃避也好,她的所作所為也都能站住腳。

    她只能怪自己。

    “是我沒給夠她安全感,我們在一起,從認識開始,就是她在照顧我,她不信任我是我表現不夠好。”

    江啟明拿紙擦了擦沈新月快要掉下來的清鼻涕,沈新月說了聲“謝謝”,暫時放下手機。

    “可我猜她今晚不打算回來了,你一直餓肚子……”想起太婆說的“溝通”,江啟明豎起一指,眼睛大大圓圓,充滿智慧光芒。

    “要不我們去長水找媽媽吧,她如果忙完還不走,那肯定在店里,要么就是在武舅舅家,這兩個地方的地址我都知道。”

    腫泡的小眼燃起一絲希望火苗,沈新月吸吸鼻子,“真的嗎?”

    江啟明抓起床頭柜電三輪車鑰匙,“我們開車去。”

    沈新月最后抹了把眼淚,“我們去找她要個說法。”

    “要個說法!”江啟明繃個小臉,“太過分了,要分手起碼當著人家面說啊,手機里算怎么回事,真沒素質。”

    “我不想分手。”

    沈新月跟在后頭拉著小孩姐袖子,“你能替我做主嗎?”

    江啟明回頭晃晃車鑰匙,拍著胸脯保證,“我肯定給你做主。”

    走到樓下,沈新月改拉住她胳膊,“你等等我上樓給你拿件外套,晚上冷。”

    江啟明停在樓下等,“你真貼心,我今天必須幫你討個說法。”她雙手叉腰。

    沈新月拿了件江有盈的衛衣,那款式本來就寬寬大大,江啟明今年上初一但個頭不高,衣服能直接蓋住她膝蓋。

    沈新月蹲地上給她拉拉鏈,她甩著兩個大袖子,“你覺得我矮嗎?”

    是有點,她不說初一,沈新月以為她才五年級。

    “等你上高中就好了。”沈新月說自己也是高中時候突然一下長高的。

    江啟明搖頭,“太奶說我早產,又在蘆葦蕩里挨了凍,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我小時候經常生病發燒,媽也說好幾次差點死翹翹。”

    她骨架是小,沈新月摸摸她臉蛋,“身高不重要,我們雖然人小,但志氣高,本事也大,而且我打賭你肯定會長,再說現在有很多科學的增高方法,你先別著急。”

    江啟明咧嘴笑開,緊接著皺眉一肅,“我們出發。”小模樣,跟她媽身上那股子決絕真挺像的。

    沈新月有駕照,但從來沒開過電三輪,擔心把孩子帶溝里去,江啟明直接往駕駛位一坐,拍拍身邊位置,“我會開,我帶你去,我六歲就開過了。”

    電三輪出村,右拐上大路,沈新月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在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孩身上找安全感。

    沈新月好依賴她,想緊緊擁抱她,又怕耽誤她開車,一臉窩囊相縮著脖子坐在那。

    江啟明不愧是江有盈教養出的孩子,她們各方面極像,沈新月想起跟江有盈第一次見面,那女人給她心靈帶來的巨大震撼。

    江有盈警告說“你不要喜歡上我”,她沒很沒出息一眼就喜歡上,還胡言亂語說什么潔身自好。

    遠方城鎮燈火橫臥山脊與天空交界處,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是夏夜獨有的蛙鳴蟲啁,沈新月還沒想好見了面要跟她說些什么,只是想她。

    夏夜晚風裹纏著稻香撞開玻璃店門,小電三輪一個急剎,停在星星門窗店前面水泥壩。

    江啟明率先跳下三輪,圍車繞了半圈,來到沈新月身邊,大袖子底下伸出一對細白腕子。

    “我還好。”

    沈新月使勁搓了搓眼睛,她真不至于虛弱到走路還得小孩來扶。

    “媽——”脆嫩童音穿透滿室龍蝦香氣。

    劉武吃得專注,剝蝦的手頓在半空,油湯順著塑料手套滴在功夫茶桌。

    黑色皮沙發深處傳來布料摩擦聲,江有盈像只受驚的兔子又往陰影里縮了縮,搭在后頸的一截手腕子扯來毛巾毯蓋住腦袋。

    “我說什么來著。”劉武不慌不忙剝了最后一只蝦。

    “媽!”江啟明沖進店里。

    劉武站起身收拾桌,朝沈新月遠遠地點點下巴,“嘟嘟來了,星星也來了。”

    “人呢?”江啟明捏著兩個拳頭,“躲到哪里去了。”

    劉武朝墻角沙發努努嘴。

    沈新月沒見過這樣的她。

    遇見什么事兒總是第一個站出來,說“沒事有我”的那個江師傅不見了,她盡力把自己盤縮到最小,她也有不夠勇敢和坦然的時候,她單薄的雙肩微微發抖。

    劉武收拾完桌,提著垃圾袋給江啟明使了個眼色。

    江啟明有自己想法,上前跑兩步,又喊了聲“媽”。

    劉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胳膊,推著她往門邊走,“你任務完成了,走跟我丟垃圾去。”

    屋里還飄著股濃郁的龍蝦味兒,沈新月走到沙發邊坐下,兩人背靠背抵著。

    一下午提心吊膽,一晚上擔驚受怕,沈新月因她受夠折磨,還以為這人有多牛氣多威風呢,見面怕吵起來,事情走向變得更壞,心理建設一大堆。

    沒想到,她更膽小,竟然縮在毯子里不敢冒頭。

    沈新月對她真沒轍了,坐在沙發邊很久沒動,在想該從哪里說起。

    過了很久,她長長吸了口氣,挺起背。

    “我決定回秀坪之前,也想開民宿,但我在事業上經歷過那么大一次失敗,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手摸摸眼睛,吹了一路的風還是沒消腫。

    “老房子外婆住了一輩子,肯定舍不得改得亂七八糟,拿去給別人住,但如果是為支持我的事業,她一定選擇犧牲。”

    她搖搖頭。

    “我不想讓外婆受委屈,所以開民宿的事情從頭到尾沒提過,而且我發現你已經把民宿開起來了,那我不如加入,愿望以另一種方式實現。”

    店里好多好多窗戶,不同的材質和顏色展示給顧客,沈新月抬頭看到對面一扇玻璃窗里,她們模模糊糊的影子,沒急著把江有盈從洞里挖出來。

    “所以我想表達的是,我不會著急去探尋你的秘密,因為我早就下定決心要永遠留在秀坪,我有很多時間。”

    長水比秀坪熱鬧得多,有濃郁的燒烤香飄進店,沈新月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今天我確實非常意外,下午接待了幾位客人,我沖涼回房睡覺,然后就開始做噩夢,夢到你離開我,我在夢里一直苦苦哀求。而我醒來的時候,啟明出現了,她喚醒我……”

    沈新月低頭給手背上一個蚊子包掐十字。

    “你給她起的這個名字特別好,在蘆葦蕩里撿小孩回家養這事也特別酷。”

    毛巾毯下面那個鼓包動了動。

    沈新月沒有回頭。

    “她很可憐,卻又那么幸運,遇到你。完全不被期待和祝福的一條小生命,你花費那么多時間和心血養育,這很偉大,是不是你親生的根本不重要,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而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止是為孩子的事情躲我。”

    江有盈選擇逃避的或許不是跟江啟明的關系,這只是事件其中一環,但這根斷線足以把隱藏更深的另一個線頭扯出來。

    “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什么嗎?人活幾十年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也沒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正是差異造就世界的精彩。這些道理,你說得頭頭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靈驗了呢?”

    沈新月把整片的自己壓上去,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橘子花香氣,一顆心終于踏踏實實落了地。

    “老婆,我好餓,也好想你,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吃飯。”

    感覺到她身體脆弱的震顫,沈新月小心翼翼掀開毛巾毯,親吻她早已淚濕的臉頰。

    “可是我很壞。”她哽咽著,滂沱愛意化作眼淚,想觸碰的手隔著毛巾毯,遲遲不敢有一下步。

    “那要怎么樣才算好。”沈新月真不想提的,“你起碼沒讓我去買奶粉。”

    江有盈破涕為笑。

    沈新月親吻她咸澀的腮,“如果你是指道德層面,星星的存在,足以說明一切,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氣魄。”

    她蹭蹭她的額頭,“星星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星星,她跟你很像,也很像小時候的我,相遇秀坪,是多大的一場緣分。”

    就在沈新月以為自己快要說服她時,冷不丁,對上她比雪地上的月光還要冷的一雙眼。

    “我說出的話不會收回。”

    第49章

    “想吃啥。”劉武帶著江啟明在店外水泥壩晃悠,盤算著店里倆人和好以后去夜市吃東西。

    “小龍蝦,燒烤,還有烤豬蹄,咋樣。”

    “你不是剛吃過小龍蝦。”

    江啟明爬到電三輪后車斗站著,隔著好幾扇斷橋鋁門窗,伸長脖子往店里看,“她們好像抱在一起了!”

    “我吃過你們沒吃過呀,而且就兩盒,我根本沒吃飽……”

    劉武也跟著爬上去,“欸我來看看!”

    小沙發對面是張功夫茶桌,中間有個樣品窗用來隔斷,茶桌外面是門店的大落地玻璃,遠遠只看見兩人互相捧著對方的臉說話。

    劉武抓抓后腦勺,“這是快和好了吧?”

    江啟明又蹦又跳,小手高興拍,“今天多虧了我,多虧了我!”

    “兩份小龍蝦,五十串鐵簽烤肉,烤茄子和豬蹄各來一份,腦花你吃不吃?俗話說吃啥補啥,最近學習累了吧……”劉武想想就開心,蒼蠅搓手。

    初夏時節,晴朗怡人的夜,店中氣氛卻陡然降至冰點。

    “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夠好嗎?”

    沈新月還沒有徹底放棄,輕柔拂過她面頰亂發,痛與愛交織著,“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顧慮,直說好不好,別讓我猜。”

    “你很好,是我自己的問題。”

    距離那么近,呼吸相融,毛巾毯透來她滾燙體溫,她字字句句,化作綿針根根刺進心臟,傷口滲出細密血珠。江有盈閉了閉眼,再開口,音色變得更冷。

    “我們相處這段日子,我終于*搞清楚一件事情,我對女孩原來是沒感覺的,我們做的時候我一點也不爽。我想我大概是喜歡男人。”

    沈新月盯著她,眼尾不受控制跳了下,心臟緊跟著一縮,嘴唇細微顫抖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松開手,沈新月像是失憶了突然想不起面前這人是誰,背往后靠,瞇眼細細審視片刻,再次朝前傾身。

    “不爽嗎?”她搖頭,“既然不爽你叫什么,喊什么,一面求饒說不,一面又央著我快點。”

    沈新月認為自己今天態度夠明確了,說得也夠多了,結果人家怎么樣?說跟她做的時候不爽。

    不爽?

    “我不相信,真不爽嗎?”沈新月手從毛巾毯下面伸進去,隔著手感微糲的工裝褲布料按住她,手指彎曲。

    江有盈立即有了反應,不受控制,喉間溢出顫抖哼聲。

    在床上她起初是有些放不開,沈新月很有手段,求著哄著,說你可以喊出來,大聲喊出來,這是人之常情。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

    ——“雷大雨也大,只能我能聽見。”

    ——“我喜歡看你哭,你好漂亮。”

    ——“你好美味。”

    身體是誠實的,沈新月摸到一點潮濕,指腹用力碾壓過,送到她鼻端,“你來聞聞自己的味道。”

    江有盈迅速偏過臉,試圖把自己重新埋回沙發縫。

    “跑什么!”沈新月單膝跪撐沙發,手捏住她下巴抬高,“心虛?不是不爽嗎?”

    一輛電瓶車從店門口開過去,江啟明手搭涼棚,“我咋覺得又吵架了。”

    劉武跟著往里瞟了一眼,二話不說趕緊把孩子抱下車,“她倆還有得談,咱先去附近逛逛。”

    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玻璃門左手邊,抬手掀開外面電表箱蓋子,直接拉閘。

    “媽媽——”江啟明喊了一嗓,被劉武夾在咯吱窩底下帶走。

    房中驟然陷入黑暗,店內各類電子設備齊發出“嗒”一聲響,江有盈本能狠狠縮了下。

    可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十五歲那年就沒了親人沒了家,秀坪和長水是她生命第二故鄉,苦心經營數十年才有了現在的一切。

    昏黃街燈穿過一層又一層的鋼化玻璃,像她那顆充滿防備的心,再是冰涼堅硬,還是讓人一眼就望到底。

    “你明明那么喜歡我。”沈新月回到熟悉的那片溫巢,呼吸隨身體節奏和心臟的激跳逐漸升溫。

    她雙眸死盯住她,小片晶亮中倒映出她交錯的理智和沉淪。

    如溺水之人,起起伏伏,可岸上風光未必就好。迷茫間她跌進她眼底那片深淵,半啟唇抬高脖頸,大腦一片混沌,沈新月那雙眼有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沈新月再不像從前那樣,細致而溫柔地親吻她,只是居高臨下欣賞她的失控和狼狽。

    “不是說不爽嗎?”

    布料的阻擋適當緩和了粗暴,然而隔靴搔癢,更覺欲壑難填。魂不附體,心中強烈不甘,左右拉扯她幾乎要被撕裂。

    “求你了——”江有盈手指攀上她肩頭。

    “這句話該換我來說。”力道不減,沈新月聲音冷而低,“而且我在幫你,幫你驗證你的心,看看跟我在一起到底有沒有感覺。我這人一向大方,即便分手也能當朋友處,既然是朋友,不過舉手之勞。”

    沈新月重重碾了一下。

    她現在很生氣,最開始的迷茫和痛苦如狂風席卷,綿綿春雨滋養的新嫩被毀,一顆心完全被憤怒占據。

    掌中人如雨中濕透的瀕死小鳥,發出細弱啾啾聲,長發緊貼在汗濕的頸,胸腔快速跌動,篩濾氧氣。

    沈新月手指按在他唇角,那氣味腥中帶甜,“然后呢?還有什么可說的。”

    夜色是濕透的黑絨布裹住呼吸,她的氣味久久不散,江有盈蜷縮在小沙發,徹底無話可說。

    劉武遠遠看見門店重新亮起燈火,牽著江啟明走過去。

    他推開玻璃門,猜想應該是和好了,朝屋里兩人點點下巴,“走吧吃宵夜去,你倆都沒吃晚飯,再生氣也不能跟自己身體過不去對吧。”

    江有盈剛從衛生間出來,手還濕著,沈新月仰靠在沙發背,百無聊賴刷手機。

    劉武說話沒人應,他推了下江啟明,孩子蹦蹦跳跳朝媽媽跑過去,仰起小臉,“你們和好了嗎?”

    “分手了。”沈新月搶先道。

    劉武“啊”一聲,“為啥呀!”剛才外頭看著還好好的。

    “她說喜歡男的,跟女的睡覺沒感覺。”

    沈新月破罐破摔了,當著小孩的面也沒個避諱。

    江啟明抱住媽媽的腰,“因為我嗎?”

    “跟你沒關系。”小孩頭發有些亂,江有盈摘了她的發圈重新給她扎頭發。

    劉武這次真生氣了,給小孩買的糖蠻力塞過去,“你什么毛病,又喜歡誰了。”

    “喜歡你。”江有盈眼皮都沒抬一下,手指靈活繞幾個圈,給小孩頭發扎好,再輕輕往外拉一下,免得拽頭皮不舒服。

    “啥?”劉武滿頭問號。

    沈新月耷拉著眼皮,手指在屏幕漫無目的劃來劃去,“江有盈說她喜歡你,暗戀多年不敢表白,只能以兄妹的身份留在你身邊,長情得很呢。”

    劉武先是罵她們有病,“神經病你們,真是腦子有病,吃撐了”,說完,想起兩個冤家還餓著肚子,這種情形必須得有個給她們拿主意的人,強壓下滿肚子火。

    “不管怎么樣,吃飯要緊,什么都別說了先跟我吃飯去,長水我的地盤,今天都聽我安排行不行。”

    “我也餓了。”江啟明拉著媽媽的手晃。

    一大一小齊發力,終于把人弄到夜市攤。

    江有盈在長水的時候,都會管控著劉武的吃喝,今天她明顯不在狀態,劉武悄咪咪把想吃的全點了,單子上確認一遍說“不夠再加”,去拿了幾瓶冰鎮豆奶回來,心情好轉很多。

    “兩口子在一起,就沒有不吵架的,俗話說床頭打架床位和嘛。”

    江啟明叼著豆奶吸管,“為啥到床尾就和了。”

    劉武咳嗽一聲,江有盈視線警告,劉武假裝沒看見,“床頭到床尾距離很短,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只要還共處一室就不至于一拍兩散。好比你媽跟嘟嘟姐,隔壁鄰居住著,即便分手也免不了日常往來,賭氣怨恨,為難的終究是自己。”

    他兩手搭在白色塑料椅,感慨道:“吃咸點,看淡點,少些庸人自擾,一切順其自然吧。”

    江啟明似懂非懂點頭。

    小龍蝦最先端上來,沈新月慢條斯理戴上手套,“我不是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我所在的地方跟你們雖然不是一個環境,但這世上的人和事兒大抵就那幾類,這些道理不用跟我講。”

    “那你真錯了。”江有盈看向她,“環境跟環境之間的差別真挺大的,有些人生下來嘴里就含著金鑰匙,富二代官二代,不愁吃不愁喝。有些人長到十七八,在垃圾桶里撿別人扔掉看起來還算干凈的衛生巾墊,你有聽說過嗎?”

    沈新月倏地抬臉,剝蝦的手僵在那。

    “你經歷過什么?開公司,負債幾個百你覺得要死要活了,可你至少富過,現在也沒過得多差,你媽動動嘴皮子就幫你擺平了大半的債務。”

    江有盈手指點在心口,“你問問自己,環境真的不重要嗎?這話說出來你信嗎?在你曾經的圈子里,比你們家條件好的肯定大有人在,你覺得自己跟她們是一個環境嗎?”

    “你別東拉西扯!”沈新月摔了蝦殼,一拍桌站起來,“人真正的財富并不局限物質,你說我曾經的圈子,比我有錢的確實大把,可她們也有自己的煩惱,心靈空虛無法自洽,私生子不受寵,沒有家人或被家人拋棄,跳樓自殺,莫名其妙背上大筆債務,甚至被弄進去,難道就不能稱之為苦難了嗎?你未免太膚淺。”

    江啟明傻傻半張嘴,聽不懂。附近幾張桌子的客人忍不住扭頭看她們,劉武牙疼似的吸氣,苦惱抓頭。

    沉默對峙片刻。

    沈新月怒視,“你說話!”

    鐵簽烤肉好了,送菜的小哥把餐盤放在不銹鋼桌面。

    江有盈點頭,那雙眼恢復了她們初見時的冷漠。

    “你說的這些,我確實沒聽說過。”

    沈新月以為她是在服軟,心尖一疼,表情才有了些微的松動,江有盈下一句像飛刀刺來。

    “那說明我們根本不合適,你眼中的疾苦和我過去經歷的苦難,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我們是生活在同一空間卻不同維度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同頻。”

    沈新月臉色灰敗。

    “夠了,沒完了你們。”

    劉武忍無可忍打斷,“吃飯都堵不住你們的嘴,孩子還在這兒呢。”

    是了,江啟明還在。

    如果不是顧忌著孩子,沈新月真恨不得連夜扛著火車跑。真是受夠了,受夠她的冷漠、譏誚和重重防備。

    積攢的憤怒徹底爆發,在胸口翻騰,可沈新月從來不是個激烈又刻薄的人,她最終選擇焚毀自己,心血化作眼淚,痛苦地流淌。

    “那我們這段時間的相處,對你來說算什么,你送我鮮花,說喜歡我,又對我翻臉無情。是我錯了嗎?是我的問題嗎?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什么樣的人有怎樣的過去,你最知道。可你還是選擇靠近我,把我從鄉道上接回家。如果你一早就知道結局,或者盤算好將來要拋棄我,為什么招惹我……”

    雙手掩面,沈新月肩膀無助顫抖。

    “你是不是忘了,你說看過我從小到大的照片,你幻想我,喜歡我,你說她們都不是我的正緣,配不上我。”

    承諾、誓言竟如此脆弱不堪,說的話下一秒就推翻。

    沈新月搖頭,眼淚溢出指縫,“我至今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被你撿來,又被你丟棄,我也是這么大一個人卻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你有什么權利擺布我……”

    徹底哽住,沈新月再也發不出聲音。

    可是當肩膀傳來熟悉的力道,鼻端嗅到她清冽香氣,仍竊喜,慶幸示弱和眼淚能暫時把她拉回身邊。

    “對不起,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江有盈雙手握住她肩膀,扶正身體,動作輕而緩將她納入懷中。

    雙臂垂落,沈新月抵在她肩頭,低低啜泣。

    江啟明雙手托腮,看得目不轉睛,只覺比電視機還精彩。

    劉武給她剝了只蝦,沾滿湯水擱在塑料小碗,“吃,邊看邊吃。”

    這滿大街的人都把她們當熱鬧看呢。

    “來點酒吧。”劉武要了幾瓶啤的給她們,“沒說完的話,都在酒里了。”

    酒確實是個好東西,讓人看清自己,也讓人糊涂。

    吃完飯,劉武開車送她們回去,時間接近零點。

    江啟明靠在后座二人中間睡熟,劉武把車窗打開,偷偷點了根煙醒瞌睡,江有盈迷迷糊糊聞到嗆鼻味道,動了動手指剛想坐直罵人,手腕傳來力道。

    她偏過臉,沈新月眉頭緊鎖,夢魘糾纏如經歷剜心裂膽之痛。

    車停在村口水泥壩,劉武拉開后車門,江有盈下車,他把孩子抱在肩頭,江有盈回車上把沈新月喊醒。

    “能不能走?”江新月拍拍她臉蛋。

    她睜開眼,半醉半醒,之前吵架的事兒全忘了,還以為在家呢,剛睡完午覺,身上懶洋洋沒力氣,伸直兩條胳膊要抱。

    江有盈把人往車門邊拽了拽,二話不說一把撈起。

    小孩睡眠深,江啟明趴在劉武肩頭,半張著嘴口水滴了他滿背。

    沈新月確實醉了,她幾瓶啤的下肚,覺得不過癮,后來又喝了半瓶白的。但她真不至于像小孩睡那么死,閉著眼睛躺在人懷里,開始還挺舒服,走出半條巷子,風吹身上覺得有點冷,手腳動動,聽見耳邊有人低聲警告說“別動”,渾身一個激靈,像條擱淺的大鯉魚開始猛撲騰。

    “欸——”江有盈松手把她放地上,手還托著背。

    沈新月兩條胳膊死死掛在人脖子,睜開眼看到面前人,記憶錯亂,想起不久前兩人在夜市攤吵架,一聲“我去”,雙膝噗通跪地,面對面行了個大禮。

    劉武回頭,“哈哈”樂了。

    “行,原諒你了。”江有盈兩手卡在她咯吱窩,把人提起來。

    老槐樹,發新葉,夜風中簌簌響,外婆還沒睡,院里亮著燈等,不時從搖椅起身走出大門往外看,兩邊剛巧碰上。

    “欸——”外婆喊了聲。

    劉武轉身,抱著熟睡的江啟明走過去。

    “還沒睡呢。”

    家里兩只貓陪著外婆等,聽見人聲爬起來拱背伸了個懶腰。

    外婆要把孩子接過去,劉武沒松手,“放哪兒呀。”

    “我屋吧。”外婆擺了下手,推開房間門之前回頭看了眼院門,“你今晚睡沈碩那屋吧,別開夜車了。”

    劉武把孩子抱床上,外婆問他喝沒喝,還湊近聞了下。

    “哪兒能,要開車呢,滴酒不沾。”劉武彎腰給江啟明脫鞋脫襪子。

    外婆讓他歇著,去擰了熱毛巾回來給江啟明擦手擦臉,門邊兩個大的沒管,愛死死愛活活。

    劉武也懶得管了,扭頭直接進屋睡覺。

    沈新月以為外婆是來救她的,結果劉武抱著孩子進去以后里頭就沒聲兒了,她低頭揉膝蓋,江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直接撩她褲腿,“我看看。”

    “不用。”沈新月往后退了幾步,又沒站穩,后背撞在對面人家戶的院墻。

    這次江有盈沒伸手。

    沈新月低頭盯著運動鞋的腳尖,以及她馬丁靴的黑色鞋頭。

    她往后退了幾步,沈新月抬頭,樹影爬上眉骨,一點一點,最終完全遮擋她的臉。

    “酒醒之前別洗澡,可能會死。”

    話落轉身離去,大闊步,背影一如既往瘦削挺拔。

    沈新月后背倚墻,看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樓梯拐角,閉上眼,長出一口氣,整個胸腔都好像被人打癟了。

    她緩緩滑坐在地,撩起褲腿,露出青紫的膝蓋,看了一圈周圍,從頭到尾只有她自己。

    那么丟臉,那么狼狽。

    酒醉后,人格外傷感,沈新月回到自家小院,外婆帶著江啟明睡下了,劉武也睡下了。

    不過半天時間,她被全世界拋棄,說“不用”那人就真不幫她揉膝蓋了。

    像條死狗趴在走廊,不聲不響哭了五六分鐘,沈新月拿上換洗衣服,進衛生間洗澡。

    江有盈之前的叮囑她全忘了,熱水淋頭淋身,開始有點頭暈,感覺呼吸不暢,以為是空氣太悶,把窗戶打開。

    癥狀沒有緩解,她蹲下緩了緩,感覺好些了繼續往身上涂沐浴露。

    重復三次,胃里開始翻騰,她頂著滿頭泡沫,把臉塞進馬桶狂吐,在想是不是夜市賣的燒烤還是小龍蝦不干凈……

    至此,沈新月仍不罷休,返回蓮蓬頭沖干凈滿身泡沫,洗面奶糊臉。

    眼前白光乍現,身體搖晃幾下,沈新月看到遙遠的天邊降下一座白梯,有長翅膀的大胖小子圍著她轉圈。

    完全喪失意識之前,江有盈那張布滿驚懼的焦急的臉出現在眼前。

    “嗒——”

    世界拉閘。

    沈新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仍覺五感模糊,聽不見看不見,睜著眼睛緩了十幾分鐘,辨認出這是江有盈的房間。

    頭頂掛有紗帳,還有淡淡梔子花香。

    一只手伸到面前晃了晃,沈新月眼珠跟著動,身上找回了點力氣,手撐床從被子里爬起來,靠坐在床頭。

    她身上什么也沒穿,頭發應該是有人幫她吹過,完全干透,暖暖滑滑還很香。

    “我走的時候怎么說的。”說話的人眼角眉梢盡是冷意,像掛在屋檐下的冰凌。

    真好,又回來了,一切似乎沒發生過。

    沈新月撓撓腮幫,“咋說的。”

    “你再裝。”江有盈手指細細長長,指著她鼻尖。

    沈新月半張嘴,歪個腦袋,“我裝啥。”

    話音剛落,臉上挨了一巴掌。

    她本能捂住臉,雙眸劇烈震顫,下一秒眼淚大顆滾出,“你干嘛打我!”

    “我走的時候提醒過你,喝酒之后別急著洗澡,會死人,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還是估計跟我作對?”

    很生氣,江有盈叉腰站在床邊,戳著她腦門訓。

    她忘了,確實也沒當一回事,還狡辯,“我以前經常這樣。”

    “那是你以前命大!”

    江有盈嚴肅起來的時候真挺嚇人,沈新月小鵪鶉似縮在床上,臉痛,額頭也痛,嘟囔了句“以前命大,現在命小”。

    沒聽見,江有盈皺眉,“你再說一遍。”

    “我說以前命大,現在命小!”沈新月大聲吼出來,“嗚”一聲扎她懷里,“那你丟下我一個人,惹我傷心,我大晚上餓著肚子去找你,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你跟我扯什么不是一個維度的人。”

    淚眼朦朧抬起臉,沈新月揪住她衣領子使勁兒晃,“不是一個維度的人,咋在床上做我就問你,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嗎我請問,爽完就跑你沒良心!良心被狗吃了你!”

    說完頭抵在她胸口慢慢滑下去,重重砸在人大腿,手擦擦眼淚,扯來她睡裙故意擤了兩管大鼻涕。

    “你去死。”

    這是沈新月昏睡前耳邊最后一句。

    第50章

    昨晚下雨了嗎?沈新月通過窗臺上小片深色痕跡,以及三角梅花瓣上點綴的晶亮得出結論。

    夜雨總在夢影沉沉時降臨,像那人悄無聲息的關心,只能在房間殘余的一縷安神香中尋找存在過的證據。

    枕邊空空,伸手摸一把,那人體溫早散個干凈,又去忙了。

    沈新月枕頭底下摸手機,沒摸到,茫然盯著了會兒蚊帳頂,眨眨眼,從夜市攤到秀坪,從巷口到小院,腦海中模糊的片段串聯起來。

    杏仁核努力工作整晚,所有負面情緒獨自消化,沈新月摟著涼被床上翻個身,該說不說,真覺得自己有點賤,那個巴掌扇在臉上竟然還挺爽。

    洗完澡不能喝酒,呃不對,是喝完酒不能洗澡。

    江師傅怎么會發現她暈倒呢,沈新月腦補出薄情女人獨坐黑暗中沉思憂傷畫面。

    掙扎、痛苦、愧疚,以及內心強壓抑卻翻涌不歇的愛。

    她很擔心她,舍不得她,那句叮嚀牽引腳步,沒有看到她安然入睡,內心無法獲得平靜,于是她們又見面了,盡管分開還不到半小時。

    江師傅愛得深沉。

    沈新月繼而一聲長嘆,“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吶。”

    她含著牙刷站在二樓圍欄邊,昨晚那件用來擤鼻涕的白色睡裙掛在院里晾衣繩,飄飛的裙擺如蝶,輕盈又脆弱。

    院里的櫻桃樹綠葉間綴滿紅果,有個小姑娘從隔壁房間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這果子結得真好。”

    沈新月扭頭沖她笑笑,含糊著:“等我空下來摘給大家吃。”

    “老板你人真好!”她開心合掌。

    “沒事。”沈新月回房間漱口。

    本想跟小姑娘解釋,說她不是老板,后來轉念一想,老板娘跟老板之間區別不大。

    洗漱完下樓,沈新摸摸裙布,應該是早上洗的,半干狀態,翻看昨晚擤過大鼻涕那塊,沒痕跡。

    “哼!活該。”人不在,沈新月跟她裙子賭氣,手指戳戳,“誰讓你對我不好。”

    門口江啟明端個大碗,兩片小嘴糊滿辣椒油,“你終于起床了。”

    說著把筷子插面里,騰出手來,“你彎腰給我摸摸你的額頭。”

    “面還有嗎?”沈新月順從屈膝。

    江啟明繃個小臉挺嚴肅的樣子,摸完繼續吃面,“早上太婆問你咋沒下來吃飯,我媽說你昨晚上洗澡差點把自己洗死,我本來想去看你,又怕打擾你。”

    沈新月剛起床那會兒確實還有點頭疼,“現在好多了。”

    外婆出門玩耍,江有盈跟劉武一大早就開車走了,店里有活兒要干。

    江啟明領著沈新月進廚房,“面還有,我給你煮,你自己弄調料,因為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

    沈新月說不用,江啟明讓她別客氣,“煮面很簡單,水開下鍋就是。”

    小碎步跟在后頭,沈新月輕輕捏一下她的馬尾辮,“你比你媽和氣得多,她三句話里面有一句不刺人,就好像那刺會倒著長,扎進她肉里去。”

    “其實我媽這些年進步挺大的。”

    江啟明把碗擱一邊,案板上有外婆早上搟的面條,鍋里水開,她抓起一把,“這些夠了吧。”

    沈新月點點頭,消毒柜里拿個空碗出來。

    “她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

    江啟明抓著筷子鍋里攪和攪和,端碗繼續吃面,“我有記憶是四五歲吧,因為她是是媽媽,所以我覺得她說什么做什么都是對的,我的話可能無法作為參考,而且我是個十分開朗大度的人的。”

    “那我跟你一樣,我也開朗大度。”

    沈新月架鍋準備給自己煎兩個雞蛋,問她吃不吃,江啟明先搖頭又點頭,“一個煎蛋的話還是吃得下的。”

    江啟明說,江有盈年輕時候不能說笨,但肯定沒現在這么厲害。

    “她不會做飯,不懂人情世故,說話容易得罪人,自己還意識不到,太婆說她除了那張臉一無是處,武舅舅的評價還好,說必然的必然的,也不知道啥是必然,必然的前因是什么。”

    如果是剛認識那會兒,這話沈新月是不太相信的——江有盈給她的第一印象簡直完美,又漂亮又能干,年齡跟她也相配。

    不過現在嘛……

    沈新月端著面碗走到院子里,想起江有盈說自己十四歲還要媽媽喂飯擠牙膏,起床氣發作得求著哄著去上學,“你媽小時候確實嬌氣。”

    “她現在也是。”江啟明咬了口煎蛋咽下去,繼續說道:“媽媽現在看起來很厲害了,會賺錢會開車會修很多東西,但她脾氣還是嬌,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嗎?”

    沈新月先點頭表示肯定,脾氣這方面她說不好,床上確實挺嬌的。

    她眼珠一轉,“那你肯定知道江有盈以前不少事情,說給我聽聽唄。”

    江啟明臉上露出一種很聰明的笑,“你那么喜歡她自己去了解唄。”

    一只老狐貍,一只小狐貍,不好對付。

    沈新月朝她擠眼睛,“不是正在找你了解呢。”

    江啟明十分詭詐,“我的說法太主觀,再說萬一你了解后就不喜歡她了呢?如果你真的喜歡就應該自己去挖掘,讓她親口告訴你,也是你們提升感情的好機會。”

    現在小孩聰明,嘴巴又會講,沈新月想起自己像江啟明這么大的時候,還在山上偷桃子。

    “她倒是沒白養你。”沈新月說。

    江啟明挑眉,“那當然,我跟媽媽關系很好的,是母女,但更多時候像姐妹,雖然太奶經常說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覺得我們挺正的呀。”

    “你太奶是李致遠他奶吧?”沈新月問。

    這個江啟明倒是沒瞞她,“對的,因為我來的時候,我媽跟李致遠已經成為合法夫妻,有結婚證,我跟媽就直接上在李致遠的戶口本。”

    “結婚也不用非得遷戶口吧。”沈新月好像拽到那根線頭了。

    “而且沒有出生證明也能上戶口嗎?”

    江啟明擱了碗筷,拿出紙巾擦嘴巴,“去村委會鬧一場就好了。”

    沈新月笑開,“誰去鬧,你媽呀?”

    江啟明搖頭,“太奶和太婆呀,端個小板凳坐在書記家院壩里嗑幾斤瓜子,再跑一趟衛生所,證明不就到手。后來我們家在江城買房子,我就去市里上學了。”

    江有盈對這個撿來的小孩,真真比太多親生的好出千萬倍。

    “我們星星還是命好。”沈新月拉拉她小手。

    她笑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沈新月越看越喜歡,自然免不了為她擔憂。

    “那,把你丟在蘆葦蕩那人,應該就是村里的吧,這么多年,找過嗎?”

    不是親生小孩這件事,江有盈從一開始就沒瞞著她,這孩子腦瓜非常聰明,講話也很有邏輯,所以沈新月才能毫無避諱跟她談論她的身世。

    江啟明說,一開始不能確定是哪家,上戶口的時候突然跑來打聽,人一出現等于是不打自招。

    她說起親生母親,用“那女的”指代。

    “生我那女的早就離開秀坪,那家人來看過以后,怕我被搶走,太奶就把市里的門面賣了買房子,帶我住市里去。本來我們家還開飯館的,為了帶我飯館也關了。”

    “你媽可以繼續開飯館呀。”

    沈新月奇怪,“她為什么非待在秀坪,以她的本事,再開十個飯館也沒問題,秀坪到底是小地方,屈才了。”

    “那你要去問她嘍!”

    江啟明又是那種看透一切的笑,“再說秀坪怎么會是小地方呢,你這個曾經的大老板不也回來了。”

    沈新月意味深長“哦”一聲。

    這家伙,狡詐狡詐,十分狡詐。

    沈新月不再多問,問也問不出結果。關于江有盈的過去,劉武一定了解最深,其次是兩位老太太,最后才是江啟明。

    但無一例外,這些人嘴都焊死了,怎么撬也撬不開。

    可她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江有盈還是不是原原本本告訴她們了。

    時間,還需要時間。沈新月一下就醒悟過來。

    也許是我做得還不夠好,她想。從她們見面開始,她扮演的,都是被照顧被呵護的妹妹角色,連杯咖啡錢都付不起,動不動就跌進泥塘裹得滿身臟。

    沈新月換位思考,這樣一個不靠譜的家伙,確實很難讓人放心托付啊。

    既然早就下定決心要留在秀坪,也答應要多給她些時間,沈新月對著一池子洗潔精泡沫發誓,要更用力更加倍去體貼她,愛護她!

    洗干凈碗,再用洗手液把每根手指都搓得香香,她回房找手機,想給江有盈打個電話,問問她晚上要吃什么,丁苗正好發來消息,讓試試支付軟件能不能正常使用。

    [你給我發個紅包試試。]

    沈新月說。

    丁苗果然發了,沈新月喜滋滋點開,笑容消失。

    [一毛錢?你也拿得出手!]

    丁苗發來摳鼻屎表情,詢問她近況,沈新月可算找到個說話的人。

    [被女人甩啦!說跟我做不爽,其實還是喜歡男的。]

    她可沒冤枉人,這話江有盈自己說的。但以免朋友誤會,還是找補一句,說女人口是心非,回避型人格。

    [昨晚救了我一命,是真正的救命之恩,我不打算跟她計較了。]

    丁苗恨鐵不成鋼。

    [直女就那么香嗎?拜托你清醒一點!]

    [再說報恩也用不著以身相許。]

    [所以你怎么了,沒事吧。]

    [直女直女直女,翻來覆去都是這句,能不能整點新鮮的。]

    [挺好的,沒死,能吃能睡。]

    沈新月謝謝她排在直女之后的關心。

    [直女就那么香嗎?]

    [直女就那么香嗎?]

    [直女就那么香嗎?]

    ……

    丁苗開始刷屏。

    沈新月瞇眼回味片刻,自言自語,“確實還怪、怪香的。”

    [如果我告訴你,她還有個女兒呢?]

    沈新月丟去重磅炸彈。

    [好好好。]

    [好極了!]

    丁苗恨不得給她點串掛炮。

    [兒女雙全,無痛當媽。]

    [姐妹恭喜你,要我出份子錢嗎?]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

    [你出多少。]

    [我出不了,你帶一朵格桑花走吧。]

    丁苗說。

    沈新月讓她抽空來玩兒,看荷花。丁苗嘴上歪歪叨叨的,心里還是希望朋友能開心快樂。

    [不管是什么樣的人,你喜歡就好了,如果結果都一樣,那就珍惜這個過程吧。就像人活著都會死,不能因為將來的事現在就開始憂慮,那太蠢也太不值。]

    [我愛你。]

    沈新月只有三字可以表達心情。

    [我也愛你。]

    [等我忙完這陣子。]

    丁苗說。

    跟朋友聊完,沈新月心情很好,按原計劃給江有盈打電話。

    那邊沒接,甚至還給她掛斷了,沈新月小孩脾氣上來,先是有點生氣,靜下來想想萬一她在忙呢。

    剛想發短信問,那邊拍了張照片過來。

    點開放大一看,是吊裝設備正拉玻璃,確實在忙。

    [想問問你晚上要吃什么,忙完記得回復我喲。]

    沈新月發了個貓咪表情賣萌。

    [你會做飯嗎?]

    [我說了你就能做嗎?]

    她立馬就回復了。

    雖說事實如此,但也用不著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吧!

    [我可以讓外婆做。]

    [放過你外婆吧。]

    江有盈秒回。

    [您忙。]

    生氣,沈新月不想跟她說話了。

    [等我回來。]

    [我做。]

    她說。

    [嗯呢——]

    沈新月又高興了。

    下午爬樹摘櫻桃,江啟明在旁邊幫忙,用舊報紙疊了許多小碗,櫻桃分裝后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送。

    人在屋里的,直接敲門,不在屋里的,放門邊窗臺上,回來就能看見。

    櫻桃樹沈新月小時候就在了,那時候樹齡就有十幾歲,現在四五十,應該跟沈碩差不多。

    沈新月洗了一籃提在手里,下午沒啥事帶著江啟明去荷塘玩,邊走邊吃,兩人比賽看誰能把籽吐得更遠。

    江啟明拿出手機拍視頻,對著鏡頭揮手熱情打招呼,“哈啰!大朋友們小朋友們節日快樂呀,學校放假我回老家啦,今天跟新認識的姐姐出來玩,偷偷告訴大家,她是我媽媽的女朋友哦——”

    沈新月看得一愣一愣的,江啟明翻轉鏡頭,她跟著傻笑,“你是網紅吶。”

    “還好吧。”江啟明說不算,“只是分享日常,偶爾接些小廣告。”

    “你還接廣告?”沈新月瞪著兩個大眼睛。

    江啟明點點頭,“學習不忙的時候,但我也不是什么廣告都接。”

    沈新月趕緊給她喂櫻桃,“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做。”

    江啟明很大方,說“當然沒問題”,等你建了號我們合拍,我幫你帶流量。”

    連外婆都知道開直播跟鄰村老太太打PK,互聯網零成本,有手就能做,沈新月懊悔,她怎么現在才想起來!

    一下午,沈新月陪著江啟明滿村逛,拍素材,學技巧,如何若無旁人對著鏡頭自說自話。

    在村口小賣店*,沈新月買了紙筆把她說的全記下來,回到小院,兩人趴在桌上研究拍什么東西合適,對于新手來說難度沒那么高,又是適合自己的賽道。

    江啟明給沈新月想了個ID,叫“破產回村賺夠一百個”,內容以鄉村日常為主。

    “接待客人啦,喂雞啦,上山挖野菜,摘櫻桃,維護荷塘什么的都可以拍……反正就是把你的生活完全展示出來。”

    然后是剪輯,兩人加了聯系方式,江啟明給她發了幾個專業的教學視頻,“你跟著學就是,超簡單的。”

    整個過程江啟明手機全部記錄下來,“這些都是素材,帶你上道就夠剪一期的,小孩出起號教程,這叫反差,我打包票這條會火。”

    “你媽跟太奶同意你這么干嗎?會不會影響學習。”沈新月本不想這么掃興,實在是沒憋住,她現在也變成討厭的大人了。

    “我期中考,是年級前十。”

    江啟明在市重點初級中學上學,“我想玩這個的話,學習當然要很好,這樣才能讓老師和家長閉嘴,你是過來人,你應該能懂。”她聳肩。

    天吶!

    沈新月星星眼,“你是我的偶像!”

    她“嗯”一聲,“我是很多人的偶像。”

    沈新月佩服得五體投地。

    江啟明甚至出主意讓她帶彩虹標簽,視頻穿插戀愛日常。

    “現在大家都愛看這些,別說是真的,那種一眼假的劇本和套路模板,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

    提到江有盈,沈新月有點沒底氣。

    “這個以后再說。”她握了握拳頭,“而且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就拍求復合日常。”

    手機快沒電了,江啟明結束拍攝,“感情線豐富內容,可以讓你在差不多的題材中瞬間脫穎而出,是你的天然優勢。不過我建議你從回村開始拍起,明確你的成長線路,愛情錦上添花,立意和價值觀能抬得更高。”

    “小孩姐,我悟了!”

    快到晚飯的點,沈新月才想起去廚房拿肉解凍,她心里震撼,小孩姐不得了啊真不得了,靈心慧性,百伶百俐,她的親生母親怎么舍得丟棄她呢。

    后來轉念一想,一個人長成什么樣子,基因其實只占據很小部分,更多是環境,是她所受的教育,她所在家庭。

    那江有盈的,是什么把她變成現在這樣的?

    暮色將小院白墻潑染成琥珀色,江有盈終于回來了。

    沈新月舉著手機從院門口新搭的葡萄架后竄出來,鏡頭對準她臉,“老板好!”

    江有盈手套摔打膝蓋灰塵,冷不丁被嚇一跳,往后退兩步,撞上墻角晾曬干花的竹簸箕。

    她反應很快,及時轉身扶住,里頭是前陣子她們上山摘的野茉莉。

    “干什么?”江有盈皺眉。

    “星星姐教我搞自媒體,我正在給我的vlog拍素材呢。”

    沈新月興高采烈,舉著手機圍著她轉圈,“你別動我先拍幾個特寫……”

    “我不喜歡。”江有盈下一秒直接搶來她手機,掐斷拍攝。

    “你別!”沈新月伸手去奪,江有盈抬高手臂,相冊選擇刪除。

    一切快得來不及反應。

    “我警告你。”江有盈拿手機指著她,同時還有那根戳慣了人的手指,“隨便你拍什么,不關我的事,但我絕對不允許你把鏡頭對準我,不信就把你手機砸了。”

    江啟明正趴在二樓玩沈新月給她買的泡泡機,這時趕緊跑下來喊了聲“媽”,“是我給嘟嘟出的主意,我們拍視頻不單為好玩,也想創收。”

    江有盈繞過她們走開,“我好話不說二遍。”

    明明手機里聊天還好好的,一見面就給人甩臉子。

    沈新月一肚子火從昨天下午燒到現在,壓了又壓,實在憋不住,捏著手機沖上樓從她身邊擠過去,鏡頭懟臉,“江師傅最近好大的脾氣,對我有什么不滿直接說出來好嗎?別讓人猜。”

    她眉間攢起不悅,口吻疏離,與之前完全判若兩人,“我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你說什么?”沈新月眼眶迅速漲紅,氣得發懵,她是說了很多但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

    江有盈眼神幽暗如井,“我再說一遍,手機別對著我拍。”

    “我就拍!”沈新月猛一下,手機貼到她鼻尖,“憑什么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說的你一句也不聽……”

    話音還沒落地,江有盈揮臂打在沈新月手腕。

    手機飛出去,穿過二樓圍欄縫隙,打在墻滾落到樓梯,又從縫隙里穿回去,掉在一樓的水泥地面。

    手機屏幕完全碎裂。

    突來一陣疾風,脫水的野茉莉飄飄灑灑如落雪。

    “你發什么瘋!”沈新月大吼出聲,眼淚瞬間模糊視線。

    江啟明飛跑把手機撿起,按了好幾下沒反應,蹲地上抬頭,“好像壞了。”

    “我剛才警告過你了。”江有盈始終冷漠,“是你不聽我的話。”

    “是討厭鏡頭還是討厭我?”

    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攥住心臟,持續用力擠壓,指縫里鮮血如泉涌,沈新月克制不住渾身發抖,“我到底還要怎么做,你又為什么要這樣欺負我。”

    她雙手揪住自己衣領,又好像被人卡住脖子不能呼吸,淚跟著心里的血一起流。

    深吸一口氣,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江有盈無可挑剔道:“昨天晚上,在長水,星星門窗店,我說過了,我們已經分手。”

    “是你先送給我花的……”沈新月泣不成聲,“是你把我從鄉,鄉道上接回來,你好多次救我,給我穿你的睡衣,帶我逛大集,給我買好多東西。”

    她頭又開始痛,快要爆炸,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是你先招惹我的,你還說什么讓我不要喜歡上你。”

    “對啊,我一早就告訴你了,不要喜歡上我。”

    江有盈聲音又變得好輕,好空,“我無情無義,不配不值得,也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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