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開車離開,季辭突然問了一句:
“葉希木,你要來老屋住幾天嗎?”
葉希木轉過頭望著季辭,像是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似的。
季辭說:“你一個人在家,吃飯不方便。來老屋住,和我還有家婆能相互有個照應。”又說,“老屋這邊清靜,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去散散心!
葉希木問:“可以嗎?”
“家婆肯定希望你來。她雖然一個人住慣了,其實還是喜歡熱鬧的!奔巨o說,“但肯定會有些流言蜚語,看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他幾乎是立即說。
他臉上的神情又輕快幾分。
于是季辭先送他回家拿換洗衣服和日用品。他很快下樓,身上就背了一個不大的行李包,看上去東西也不多。他把自行車推了出來,和季辭一起卡在奔馳車的后面。
季辭問他水電燃氣都關好沒,他點頭說都關好了,又問他有沒有帶上媽媽的照片,他說放進了玻璃櫥柜里。
“她會更想留在家里。”他說,看著車窗外夜色中的長江。
季辭聽他說過,他母親的骨灰灑進了長江里,只要有長江在的地方,就有母親與他相伴。
回到老屋,家婆已經睡了。兩個人去廚房熱了點飯菜吃,吃著吃著忽然覺得安靜了好多,原來是沒有金背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地搖尾覓食。
又有一些難過的情緒泛上心頭。
季辭想化解一下這樣的氛圍,于是問:“你當初為什么給它取名金背?”
葉希木說:“當時正在做英語題目,看到卷子上的單詞jinglebells(鈴兒響叮當),就取了這個名字!
季辭愣住,一想到這樣一個歡快的名字,最后卻是那樣凄然的下場,好像更難過了。只是她和葉希木這樣對望著,卻又都笑了出來。就好像是經歷過許多痛苦的事情之后,看清這世間荒誕,反而變得豁達起來。
第二天,季辭睡到中午才起,葉希木一直睡到下午,像是要把這高中三年早起錯過的睡眠全都補回來似的。
葉希木起來后,看到季辭在工作室畫畫,畫一張女性的人像,面部輪廓和頭發都已經完成,五官除了眼睛初見雛形,眼睛卻只有一個描線定位。
葉希木坐在季辭后面的椅子上,吃一個黃澄澄的高粱漿粑粑。這種漿粑粑,是用鮮嫩的新玉米打磨成漿,再用芭蕉葉包成三角形,用土灶大鐵鍋炕出來的。今年的玉米長勢很好,家婆扳下包谷,做了整整一鍋。
“好吃嗎?”季辭問。
葉希木點頭:“非常好吃!
他的認真強調讓季辭笑了一下,“你以前吃得多嗎?”
葉希木說:“我媽說我小時候吃過我家婆做的,但可能我太小了,已經沒什么印象了。”
“你們家不是和家公家婆關系不好嗎?”季辭有一點好奇。
“家婆心疼我媽,經常偷偷給她送吃的!比~希木說,“但是家婆走得早,我三歲的時候,她就不在了。”
“為什么?那時候不應該還很年輕嗎?”
“那年長江發大洪水,龍王廟組織很多漁民去搶險,她在那時候被沖走了!
就不該問。季辭心想,一問一個心絞痛的故事,但其實想一想,平民百姓的家族故事,哪一家的不是滿目瘡痍呢?她自己家的又何嘗不是。平安的年代太短,富足的時代才剛剛開始,但新生的人類總是容易忘記平平安安順生到老,在人類過往的千年歷史里本來就是少見的事情。
“其實不應該的!比~希木說,“我家公家婆一家人水性都特別好。尤其是家公家婆,經歷過很多次洪水,知道怎么自保!
“那怎么會……”
葉希木說:“龍王廟的人都說她是被水鬼纏上了!
“哪來的水鬼……”話雖這么說,季辭卻清楚江水情況復雜,尤其是大洪水,不可預測的危險太多了。
葉希木搖搖頭:“沒人知道。她是下水救人被沖走的,也許被救的那個人拖累了,也許在水里被電打了,也許遇到了渦流,什么都有可能!
季辭望著筆下的這幅畫。季穎,到底怎么死的,還有人知道嗎?
葉希木問她:“為什么不畫眼睛?”
季辭坦陳:“不會畫。”
不停地和各種認識母親的人見面,對母親的了解越來越多,她得以補充這張肖像畫上的更多細節?墒菍δ赣H身上最靈魂的那雙眼睛,她卻總也無法畫出。
季辭對葉希木說:“等你吃飽,我們就去一趟派出所!
*
去派出所報案。
季辭和葉希木商量過,雖然葉希木的耳傷沒有達到40分貝,構不成輕傷級別,判不了對方故意傷害罪,但無論如何也要讓那兩個行兇作惡的歹徒被拘留個上十天,增加一份案底。
兩個歹徒光天化日來季家老屋藥狗,無緣無故毆打他人,已經構成尋釁滋事。一切過程都被監控視頻記錄,清晰可辨,證據確鑿。班主任璐媽和年級主任饒世敬也趕來派出所,證實兩個歹徒雖然只致葉希木輕微傷,卻對他高考造成了嚴重影響。
關何兩個歹徒沒去醫院,找了個小診所包扎治療了一番。民警去拘拿他們的時候,他們抗辯稱被葉希木打成重傷,就算葉希木算正當防衛,也是防衛過當,大鬧說要告葉希木故意傷害罪。民警拿視頻給他們看,真正造成傷害的其實都是金背,兩個人本就是胡攪蠻纏,也就無話可說了。何況他們蹲局子早已經是家常便飯,完全不當回事。
出了派出所回到老屋,和家婆一起吃晚飯,季辭深恨不能把那兩人送進監獄蹲上個十年八年。家婆聽著他們講這件事,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季辭在那兒生氣,才說:“惡有惡報,洄龍神不會放過他們的!
突然又聽到“洄龍神”這三個字,季辭訝異道:“家婆,你不是不信洄龍神嗎?”
家婆道:“我什么時候說過不信?”
季辭說:“你信它啥?你不是說它啥也保佑不了嗎?”又想起什么,問,“你那次去找洄龍神,到底是求什么?一直不說!
家婆裝聽不見,說:“吃你的飯!
季辭:“行吧,家里倆聾子,都只聽自己想聽的,不想聽的啥也聽不到。”
葉希木一臉不解:“什么?”
季辭:“吃你的飯。”
就好像是故意不讓他們閑下來似的,吃完晚飯不久,葉希木接到邢育芬的電話,說遲萬生馬上就要走了,問他要不要來送遲老師最后一程。
季辭記得上一次遲萬生說要見她,是6月1號,那時候就已經是彌留之際,沒想到油盡燈枯,竟一直熬到今天。誰能不相信,他就是在等著高考呢?墒亲罱K沒有等到高考成績出來。
葉希木擔心季辭過去心情不好,打算自己騎自行車過去,季辭說等你騎車過去人早沒了。季辭換了一身肅穆且樸素的衣服,開車送葉希木去醫院。
兩人一同進了住院部,很快找到遲萬生的病房。是特護病房,里面只有一張病床,遲萬生躺在上面,身體已經惡病質,消瘦得近乎一尊骷髏。病房里圍了不少人,有一半季辭不認得,應該是遲萬生的親人,還有一些衣著正式的教育局干部。另一半季辭都有印象,都是實驗二中有資歷的老師,校長、年級主任都來了。
葉希木走了進去,其他人立即給他讓開,讓他走到遲萬生病床前。季辭沒有進去,她戴著口罩,站在病房窗外看著,沒有人注意她。
遲萬生還吊著一口氣,嘴張得大大的,像瀕臨死亡的魚。
邢育芬俯身在遲萬生耳邊說:“葉希木來看你了!比~希木半跪在床邊,握住了遲萬生瘦得有如鷹爪一般的手。
遲萬生喉中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隨即長長吐出一口氣,去了。
病房里響起一陣低沉壓抑的哀聲。
縱然季辭對遲萬生有著無數怨恨,此一刻看到他溘然長逝,此情此景,依然難免喟然感傷。她真正無法釋懷的是,遲萬生說她是禍根,可是若不是他逼她斷絕和葉希木的聯系,葉希木又怎么會親自跑去老屋,最后影響考試?
他一心盼著實二的學生里能出個省狀元,他的執念比誰都深?删褪沁@份執念,撥轉了命運的方向。
要說禍根,誰才是真正的禍根?
但遲萬生已經走了。也說不清命運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對他的懲罰還是戲弄。
季辭望著病房里的葉希木,幾個老師正在和他說話,還有那幾個衣著正式的人。葉希木的表情很沉著,偶爾說幾句話。最后他點了點頭,實二的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走出了病房。
葉希木在電梯口看到了季辭,伸手去抓她的手。季辭躲了一下,沒想到叫他給拉住了。電梯里還有人,倒不是季辭怕別人非議什么的,她向來就是叛逆妄為的人,到如今別人越是給臉色,她越是要對著干。再說了,來醫院的哪個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誰有那個閑情管他們。
只是大庭廣眾之下突然被這么一小她六歲的小孩以這種姿勢拿捏住,她心里頭還沒調適過來。
我說了要跟你談了嗎?她在心里想,但人多,她沒說出來。
她問葉希木,那些老師們最后跟他說了些什么,葉希木說主要是明天的安排,明天有遲老師的追悼會,老師們希望他能作為在校學生代表寫一份悼詞。還有教育局的老師們了解了一下他的報考意向,專業選擇之類。
“你想報什么?”季辭問。
“我對專業沒有特別的偏好。”葉希木說,他看著季辭,說:“因為將來我想回來工作。”
“你說什么?”這次輪到季辭聽不見了。
“我想回來工作,回省里,峽江市,回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