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老師里頭,饒世敬和汪璐在實二的工作年限長,認得季辭。英語老師到實二才五年,沒見過她,但從她的長相和衣著,也能判斷出她就是之前那些流言蜚語中的女主角。
葉希木和季辭相互看的這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微妙之處,有一些尷尬,有一些沖突,可其中蘊藏的情緒又遠比這些復雜得多。
葉希木繞開季辭去車棚開鎖,季辭看著他騎車離開,也轉身上車,把車調頭開走,順著葉希木的方向而去。
夜幕已經全然降臨,實二門口的整齊的路燈綻放出璀璨的光芒。平日在此時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校園,卻只剩下一片寂靜,余星星點點微弱的照明燈。
“真是……”璐媽忽然說,“這幾個月的日子到底是怎么過的?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你說你,還是說葉希木?”
“說我,也說他。我是熬出頭了,他這輩子的路才剛開始呢!
璐媽頓了頓,悵然地說:“天天見的小孩,好像突然就長大了,要遠走高飛了!
“哎喲……你都帶了多少屆高三的了,怎么還這么多愁善感?”饒世敬說,“收拾收拾,下半年接著帶吧!
“不帶了不帶了!辫磱寯[手揉背說,“我要從頭帶高一的新生。今年心都操碎了我真是……”
英語老師笑道:“汪老師是最辛苦的。難得碰到一屆有兩個好苗子的,沒想到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付出總有回報嘛!”饒世敬樂觀地說,“咱們反正盡了最大的努力——天都黑完了,咱們也該走了,且聽風吟,靜候花開!”
*
葉希木的車騎得不算快。季辭看了眼自己車上的速度表,只有15碼左右,幾乎就是以怠速在馬路上蹭。她感覺到了葉希木身上的疲憊。
葉希木一直把車騎回了自己的小區。
季辭看著他推著車進了小區大門,把車停到路邊。她不知道葉希木為什么不理她,或許是因為之前一次次的拒絕,也或許是因為自己再一次拉黑了他的手機號,致使他聯系不上自己,不得不親自跑來老屋,遭遇了那兩名歹徒。
葉希木受傷的消息已經在他同學中傳開了,她聽翟放放說他們班主任親自帶葉希木去了醫院,說是耳朵受傷,影響了英語聽力考試。
她在人民醫院門口看到了一個女老師帶著葉希木出來,并且跟在他們車后回到了實驗二中。葉希木又在學校里待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出來,看他的樣子,英語這門可能考得很差。
季辭走下車,夜晚的江風拂過來,帶著淡淡的水腥氣。她看著手機,不知道應不應該給葉希木打個電話。
手機拿起又放下,她難得的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在行道樹下不知道徘徊了多久,或許有半個多小時,忽然感到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面前。
“葉希木!”她抱怨道,“你嚇我一跳!”
“你怎么還在?”他像是嘀咕著說。
“不是你讓我等你的嗎?”
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像是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滯了幾秒,他忽然整個人倒向季辭,像是被抽盡了渾身力氣一樣。季辭接住他,感覺他渾身冰涼,像是被冷汗沁透又晾干了一樣。他呼吸細弱,很不規律,很長一段細微的呼氣、甚至像是失去了呼吸,又忽的反應過來似的用力深吸一口氣。他渾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她身上,季辭需要很用力才能站穩,她從來不知道葉希木居然這么重。
他身上是書卷氣,試卷印刷的油墨味,季辭還聞到了血腥氣。他的心臟跳得很沉,而且紊亂,像是驚懼之后的虛脫,倉皇之后的空無一物。他雙手無力地垂著,連抬起來抱住她的力量都沒有。
季辭支撐了他一會兒,感覺很難長時間承受他這樣的體格。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骨頭和身上的肌肉都變得更硬更沉。季辭說:“我扶你去車上好不好?”
他站直了一點。
他有一點像夢游,很恍惚地上了車,手里依然緊緊地抓著他的書包,用得很舊的那一個。書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裝了什么東西。季辭看到他把書包放到腿邊,忽然想明白了里面裝著什么,心中一陣驚悸和哀傷。她又看了葉希木一眼,見他神情游離,不由得擔憂。
他最近承受的壓力太大太大了。
坐上主駕駛,季辭輕輕拍著方向盤,思忖片刻,開車去了老屋。
在老屋后門停下,季辭下車,葉希木掰了下副駕駛的開門把手,車門緊閉,他望向季辭,季辭說:“你等我一下!
季辭進到老屋,回來時,手里提了一把鋤頭,一個手電筒。
她把鋤頭放進后備箱,坐回主駕駛,抽一張紙把手擦了擦,啟動了車。
葉希木沒有問她去哪里,但也許看到她提著的鋤頭就已經有了答案。季辭一直把車開到了葉希木移植水杉的那座山下。
季辭還穿著裙子,她擔心山里有蚊蟲,把車里備著的白虎萬金油拿出來,在腿、胳膊和脖子這些裸露的皮膚上抹了很多。她把萬金油遞給葉希木,背對著他,把長長的頭發撩了起來。
葉希木看到她的連衣裙在后背上有一片菱形的鏤空設計,怔神了片刻,讓萬金油在掌心化開,均勻地抹在了鏤空和后頸的部位。
季辭看了他一眼,葉希木低頭把萬金油遞給她。
葉希木背著書包,扛著鋤頭,季辭拿著手電,一塊兒進了山。
起初季辭跟在葉希木后面,但很快葉希木停下腳步,示意她到前面去走。
季辭說:“怎么啦?之前上山不是你走前面開路嗎?”
葉希木低聲道:“怕你丟了!
季辭說:“不會!
但還是到前面去走。
移植的水杉種植在山間的峽谷邊上,不用爬山,只需要沿著溪流邊的小道溯水而上。夏天水邊的植物長得異常茂盛,季辭提著裙子,走得很小心。遇到難走的地方,她就讓手電筒向后照著地面,方便葉希木看清腳下,但身后傳來聲音說:“照前面就可以了,不用管我!
季辭說:“那我真不管你啦?”
身后的聲音悶悶回答:“嗯!
走了一段,季辭說:“葉希木。”
葉希木回應:“嗯?”
季辭沒有再說話。
又走一段,季辭又說:“葉希木。”
葉希木說:“怎么了?”
季辭說:“我怕走一會兒,后面的人不是你了。多可怕啊。”
身后的人沒說話。片刻之后,季辭的左手被從身后牽住了。他把鋤頭換到了左肩扛著。
好在移植的地方沒有很深,兩人走出去十幾分鐘,就到了;蛟S是葉希木挑的這個地方光照、溫度和濕度環境都特別適合水杉的生長,那棵禿禿的樹樁竟然活了下來,沿著樹樁周圍生發出來的細小枝苗已經長到了半人高,枝繁葉茂。
葉希木露出欣喜的神情,走上前去輕輕撫摸已經長滿了青苔的樹樁,在季辭手電燈光的照耀下,手指輕輕拂過水杉羽毛一般細小柔嫩的淺綠新葉。
他放下書包,拉開拉鏈,季辭看到了小小一團的金背——葉希木將它抱了出來。金背的軀體已經發僵,眼睛緊閉著,埋在絨絨的毛發之中,看上去只剩下了那兩片金色的小眼睛。
季辭輕輕摸了摸它的頭頂,那片已經被她和家婆摸得油光水滑的毛毛。
“好小狗!彼f,喉嚨微微哽咽,“乖小狗。”
葉希木用鋤頭在水杉附近挖出一個深坑,把金背放了進去。土填好,季辭撿了一塊大石頭放在上面作為標記。
“有這么乖的金背陪著媽媽,媽媽會很開心的!奔巨o說。
葉希木什么話都沒有說。他只是沉默地揮著鋤頭,把泥土夯實,把這片小小的墳墓做得很好看。
兩個人爬到旁邊的石梁上坐著。
今天是初一,沒有月亮,但天上的星星特別多。昨天剛下過雨,空氣清新,山里沒有燈光干擾,一抬頭就能望見群星密布的銀河。
安靜地看了很久,季辭終于等到葉希木開口。
“我沒有考好!彼翋灥卣f,“我承諾你的事情沒有做到!
山林之間,鳴蟲沙沙地摩擦著自己的翅膀,像是此起彼伏的細密歌聲。季辭于是明白,他今天一度躲避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對她。
“是因為我嗎?”季辭說,“是因為喜歡我,被分心所以沒考好的嗎?”
他立即說:“不是!
“但其實也是因為我!奔巨o低頭看著沾了泥的足尖,“如果不是因為擔心我,你就不會來老屋。不來老屋,就不會碰到那兩個——”她狠狠地吐出江城方言中詛咒的詞匯。
“不是!”葉希木焦急地辯解,“是我自己的決定,跟你沒有關系。就算不是你,換成別人,我也會去!
“但如果我沒有拉黑你,如果我沒有出門,你能聯系上我的話,你就不用來老屋,就——”
“這些也都不是你的錯!彼驍嗨拔抑疤字闪耍o了你很多壓力,等我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夜風搖著石梁下的野草,他出神地注視著,說:“我去村里找金背,聽到他們侮辱你……我……我之前沒有想過你的處境會這么難。”
“其實也沒什么!奔巨o說,她靜靜地仰頭望著明亮璀璨的星河,“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我當初就不該在乎。憑什么遲萬生讓我不要聯系你我就不聯系啊?我愚蠢透頂……”
葉希木抓住她的手,握緊。季辭順著他的目光,注視了他一會兒,換了個姿勢坐到他身邊,和他緊密的、毫無間隙地擁抱。季辭感到烈陽一般的溫暖,而葉希木不再感到慌張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