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把姚玉送進機場,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姚玉昨天來祭拜季穎,在老屋住了一晚上。姚玉飛深圳的航班是下午五點,季辭想著白天還有這么多時間,問姚玉要不要去哪里逛一逛。
姚玉想了想說既然來了峽江市,她想去坐船游覽一下長江三峽的“百里畫廊”。
季辭查了下時間路程,發現剛好來得及,于是一大清早就開車帶著姚玉出發了。
游船在江上的時間大約有三個小時,除了欣賞峽江風景,時不時還會停船靠岸,去岸邊山上的溶洞、奇峰奇石游玩。江上和溶洞中幾乎沒有網絡信號,季辭就沒有怎么注意手機。
等到和姚玉在機場道別,回到車上準備回家的時候,季辭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有好幾條信息,都是翟放放、孔子牛、文驍他們發來的,內容基本一樣,告訴她敖鳳的尸體今早在江邊被發現,提醒她注意安全。
季辭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把幾條信息逐字看了幾遍,又懷疑是不是他們幾個聯合起來惡作劇——甚至是不是被盜號了?
想給他們發信息打電話,突然想起來今天他們還在高考,現在正是最后一門。
季辭立即給胡麗婭打了個電話。胡麗婭語氣沉重且疲憊地向她證實了這個消息。說現在法醫還在進一步調查敖鳳的死因,等有結果了通知她。胡麗婭說,敖鳳現在僅剩的親屬就只有葉成林和葉希木父子,葉成林還在看守所,到時候還得葉希木來幫忙辦理后事。
季辭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是因為盜取了那兩個陶壇嗎?她想過敖鳳萬一被徐曉斌找到之后最壞的結果,想過會不會和李奮強一樣,她為此久久擔憂,卻萬萬沒有想到,再聽說敖鳳的消息時,他已經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
一路上,她混亂地想了很多。翟放放他們并不熟悉敖鳳,相繼給自己發信息,多半是因為葉希木無法聯系上自己。
把葉希木聯系方式解除拉黑,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忽然涌上心頭,整個人都驚悸起來。
車頂著最高限速開回老屋,老屋一片寂靜,門鎖都好好的。才四點一刻,家婆還沒從山上回來。
季辭把車開進院子,忽然意識到了她覺得不對的原因——狗不見了。
她注意到狗洞大開,之前塞著的刺藤被拔了出去。這一定是人為的。季辭立即打開了監控,飛快地瀏覽今天一天發生了什么。
12:31,她看到關二憨子和何獾子兩個人一副吃飽喝足的模樣,慢吞吞地逛來了老屋。他們繞著圍墻轉圈,墻內金背高聲吠叫,他們照著墻重重踹了兩腳。
12:48,葉希木騎著自行車出現在監控范圍里。季辭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她想起翟放放他們發信息的時間差不多是十二點二十多,所以是因為發現無法聯系上自己,怕自己和家婆出事,立即趕來了老屋?
關何二人開始往火腿腸里塞什么東西,拔出狗洞子里的刺藤,引誘金背出來。金背想要下嘴,被葉希木叫走。
快走!季辭在心里想,看到葉希木抱著金背極快地跑向自行車的時候,季辭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沒能松多久,兩個兇殘的歹徒立即追了上來。
扭打,激烈的扭打,季辭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看到關二憨子一拳打在葉希木耳畔的時候,她渾身都打了個激靈。
金背就這樣被何獾子摔死了。季辭只恨自己今天不在家里,如果在,她一定會拎著刀出去捅死他們兩個!拼個魚死網破!
葉希木在13:20左右帶著金背騎車離開,關二憨子打電話叫的人在一刻鐘之后趕來,把奄奄一息的兩個人帶走。
監控畫面自此恢復了平靜。
季辭把監控畫面關閉,心臟依然在劇烈跳動,久久無法恢復平靜。
葉希木后來順利去考場了嗎?下午的英語考試,考得順利嗎?會不會受到影響?
她平息了一下微微顫抖的手指,把監控視頻完整地導出來,存到手機上。
她給家婆留了一張字條,說自己可能會晚點回來,驅車離開老屋,直奔市區而去。
她以為葉希木的考場就在實驗二中,到了二中校門,剛好最后一門考試結束,考生們從教學樓中蜂擁而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輕松愉悅的笑容,門口聚集的家長們也全都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校園中學生在歡呼,把書包高高地拋起來,有人蹦蹦跳跳,有人高聲吶喊,青春洋溢的喧囂充溢著整個校園。
季辭看著手機,給葉希木打電話的時候竟有一瞬間失去勇氣。
然而撥過去,卻無人接聽。
接連撥了兩三個電話,都無人接聽。
季辭想他可能還沒拿到手機,或者正在和別人說話。她于是給翟放放打了個電話,翟放放卻馬上接了。
翟放放的聲音有一點焦慮,他說他剛才看到葉希木了,本來想叫葉希木一起去吃火鍋,但葉希木說他要去找一下班主任,好像是出了點事故。
事故。
季辭的心如墜冰窟。
*
汪璐的臉色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她拿著保溫杯,焦慮地不停小口小口地呡著里面滾燙的茶水。
年級主任饒世敬坐在汪璐身后的沙發上,表情幾乎是同樣的沉重。
“葉希木,還記不記得你爸被抓了之后,你曠課七天才回學校,我那時候怎么跟你說的?”汪璐說,“我當時就跟你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沖動!”
她回頭望著饒世敬說,“我當時就說了,別的都不怕,就怕他這個人太重感情太講義氣,把自己的前途不當回事!”
饒世敬嘆了口氣。
汪璐氣道:“我就不懂了,你就非要趕在那時候跑過去?就再等個三五個小時,又能怎么樣呢?啊?非要搶那么一會兒!”汪璐氣憤至極,“也是巧了,那兩個為非作歹的早不去晚不去,恰恰那時候跑過去!”
坐在他們面前的葉希木臉色蒼白,張了張嘴,最終又歸于沉默。
饒世敬開口道:“葉希木,你也不要有太大壓力。考試發揮得好或者不好,都是正常的。考前我們不就談過了嗎?不管能不能考狀元,都沒有關系。我們老師們只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點,前途走得順一點。”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了敲,饒世敬說:“請進!”
高三(七)班的英語老師走了進來,手里拿了幾張打印的材料。
“饒主任,汪老師,我把英語這科的題目和答案都帶過來了。”她對葉希木說,“趁你還記得,過來對一下答案。”
葉希木臉上露出幾分痛楚的神情,屈起食指在眉心揉了揉,像是做了很大的忍耐,姿勢僵硬地走了過去。
英語老師是個很溫柔的女性,她以正常的聲音對葉希木說:“你現在能聽清我說話嗎?”
葉希木點點頭。
她把幾張打印紙在桌面上鋪開,葉希木避開了聽力那部分,從單項填空開始選答案。
三個老師靜默地看葉希木在紙上圈畫。
現在網絡傳播速度快,高考每門考試一結束,網絡就飛快出現了答案。
饒世敬問:“這份答案準嗎?”
英語老師說:“我對比了幾個版本,自己又檢查了一遍,應該是相當準的了。”
葉希木很快標注完了客觀題的選項,然后回過頭去,標注出了他選擇的聽力題的答案。最后去寫作文題。
英語老師很快對照答案改出了客觀題的分數:完形填空錯了一個,1.5分,閱讀題錯了一個,2分。都是正常發揮,饒世敬和汪璐面色平靜了些許。
然而到聽力題的時候,英語老師臉上的神情凝重起來。
第一節五題,劃掉了三題,第二節前兩段材料共六題,劃掉了四題。
璐媽已經不想看了,把頭側向一邊。
璐媽很了解,葉希木正常情況下,英語聽力錯三題左右,最后總分能在136分上下。
但現在他已經多錯了四題,每題1.5分,也就是多丟了6分。
饒世敬還在繼續看。
從第八段聽力材料開始,正確率開始提升。后面三段材料,九道題目,總共錯了兩題。
加總起來,英語聽力總共錯了九道題,比正常水平多出六道,相當于失分9分。
葉希木已經默寫完了兩道作文題。英語老師拿起來看了一眼,璐媽問:“怎么樣?”
“第一節短文改錯全對。”英語老師說,“語法掌握得還是扎實。就看第二節書面表達25分能拿多少了。如果按他平時的分數,扣6分——”
璐媽脫口而出:“127分。”
三個老師心里都有數,按照英語這個分數估算,葉希木的總分很可能在690分左右。依然是一個上清華專業隨便挑的分數。
無論如何,也算是塵埃落定,排除了不確定性。
饒世敬松快了很多,站起來拍拍葉希木的肩膀:“干得不錯小子!剛才聽你說聽不見了,我還以為你二十題要全軍覆沒呢!嚇老子一跳,差點以為你連清華都要考不上。”
汪璐說:“那不可能,按概率說,就算全靠蒙,也不可能丟三十分。葉希木做題有技巧的,就算蒙,蒙對的概率也比一般的大一些。”
“他后面三段聽力材料還是穩住了。”英語老師說,問璐媽,“聽您說帶他去醫院做了檢查?檢查報告怎么樣?”
璐媽從桌上拿起一張聽力測試報告給英語老師看,“輕度聽損。”
英語老師對這種報告有了解,正常人的聽閾在25分貝以內都正常,26到40分貝算輕度聽損。葉希木的報告上顯示,右耳最高27,左耳最高32,都存在一定損傷。
輕度聽損對安靜環境下的聽力沒有明顯影響,但如果是噪音環境,可能存在聽不清的情況。
英語老師溫和地問葉希木:“嚇壞了吧希木?其實還是緊張了。”
葉希木定定地望著英語答案上劃掉的九個答案,點了點頭。
“已經很厲害了。十道題就把狀態調了了回來,一般人遇到你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快。”
“還是太慢了。”葉希木低聲說。
“別對自己要求太高。今年聽力本來就不簡單,說不定別人也錯得更多呢。”英語老師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啊。”饒世敬說,“按你這個分數算,總分690的話,應該還能拿個市狀元。”他樂呵呵地說,“三回模擬考,峽江市今年幾個學校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但能不能拿省狀元,則依然是一個懸念,而且很可能是個概率很小的懸念。在場的三個老師,還有葉希木,全都心知肚明。s省高考競爭向來激烈,今年全省50萬人參加高考,其中理科27萬人。一分之差,淘汰萬人。就算峽江市的學校不能打,其他市呢?尤其還有省會,有實力考過690分的人,不會太少。
“要不要把另外三科干脆也都估了?”饒世敬問。
葉希木搖搖頭:“不想估了,饒老師。我明天也不想來了。”
明天是正式的估分時間,雖然s省是知分填志愿,但學生們大多數還是會來學校提前估分,做好選填志愿的準備。
葉希木的聲音有一些虛脫,幾個老師都看到了他額上的汗粒,還有微微沁濕的后背。
估英語的分數,已經讓他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但凡不是逼著自己給幾個老師一個交代,他可能根本不想再看英語卷子一眼。
“行,可以。”饒世敬說,“明天就在家好好休息,接下來等出分吧。”
璐媽把裝藥的塑料袋遞給他:“回去記得吃,三天之后去醫院復查。”
葉希木接過塑料袋:“謝謝璐媽。”
*
三個老師經過了精神緊繃的一天,也要回家休息。他們跟葉希木一起出了校門,三個老師都有開車,問葉希木要不要送他回去。
葉希木搖頭,說自己得把自行車騎回去,就不麻煩老師了。
三個老師知道他家也不算遠,就點了點頭。
葉希木單手挎著書包,轉身準備去車棚,然而走了兩步,足下忽然一滯。
他看到路燈下,一輛熟悉的黑色奔馳車停在校門口,季辭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站在人行道上的梧桐樹下。
三個老師也都看到了。
葉希木看了季辭一眼,無聲地繞開她,去到車棚給自己的自行車開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