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幾所高中一起參加高考,考生考場完全隨機分配。葉希木所在的考場在江城三中,這個考場里他熟悉的朋友只有翟放放一個人,其他幾個全都在別的考場。
考完理綜十一點半,葉希木走出考場,看到了翟放放的爸爸。翟父看起來嚴肅,其實是特別熱情一個人。葉希木之前借翟放放的手機給他添了麻煩,心里頭還在過意不去,翟父已經(jīng)揮手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快步走過來攬著他,叫他跟翟放放一起回去吃飯,“你家里沒人做飯,來我們家吃!昨天就想叫你來著,沒看到你人。”
葉希木不好意思地說他在外面吃就行,翟父不由分說把他拉上車,“高考期間還是在家吃好!你們就剩最后一門了,萬一吃壞肚子,寒窗苦讀一十二年,那不白讀了嗎!”
翟放放的媽媽出公差去了,爺爺奶奶專門過來,給翟放放做了高考營養(yǎng)餐,葷素搭配營養(yǎng)豐富,但翟放放嫌太清淡了,一邊吃一邊幽幽怨怨。翟父覺得這個兒子狗都嫌煩,想說他幾句,但想著還差幾個小時就熬出頭,又忍住了。
他拿出一張信用卡給翟放放:“晚上就去吃火鍋!想怎么吃怎么吃,叫上你的小伙伴一起!”
翟放放頓時跳起來:“我爹!全世界最好的爹!”他叫葉希木,“快夸!跟我一起狠狠地夸!”
葉希木笑著說:“全世界最好的叔叔阿姨,全世界最好的爺爺奶奶!”
葉希木心里還是有事。吃完飯才十二點一刻,翟父讓葉希木就在他們家睡會兒,兩點半他開車送他和翟放放一起去考場。葉希木說他想回一趟家,有點事情。翟父考慮他可能在自己家休息更習慣,就開車送他回了他住的小區(qū)。
葉希木沒有上樓,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去到早上發(fā)現(xiàn)敖鳳的江灘邊。江上的濃霧早就散了,今天天氣晴好,天地之間一片大光明,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看到天水之際的船舶。
江灘上看不到任何出過事的痕跡。
他想起總是喜歡和自己打架的敖鳳。
想起舅舅舅媽靈前,那個戴著長孝、雙目赤紅的敖鳳。
想起高鐵站邊,丟給自己一個復雜的、欲言又止的眼神的敖鳳。
那居然就是最后一面。
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像長江中的野魚一樣頑強的生命,就這樣和清晨的濃霧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除了那幾個釣魚佬和自己,無人看見,無人提起。
聲音在群山之間尚有回響,那敖鳳的生命呢?
葉希木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
如果無人知曉,那就讓看見他的自己,將來變成他的回響。
*
葉希木記得,在此之前,敖鳳聯(lián)系過他兩次。
第一次是5月15號,三模結束后的第二天,他找璐媽拿回了手機。
他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一條發(fā)送自兩天前的短信,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爸又被抓了?」
他立即回復:「你在哪?別留在江城。」
無人回應。
他打回去,這個號碼已經(jīng)無法接通了。
第二次是5月26號,周日的晚上,不用上晚自習。葉希木在家學習,又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你搞什么?」
底下附了一個網(wǎng)址。
點開來,是關于他和季辭關系的謠言,底下回復臭如糞坑。
吸取上一次錯過信息的教訓,他立即給敖鳳撥打過去,沒想到是一個虛擬號碼,他只能發(fā)文字短信。
短信發(fā)出去過了十分鐘,敖鳳發(fā)過來一條信息:
「你說,如果我把那兩個壇子偷出來,能讓徐曉斌死嗎?」
葉希木大吃一驚,立即回復:「不能!」
等了很久,敖鳳那邊都沒有再回復。
葉希木記得見過敖小女太太之后,敖鳳就提出過要去偷出那兩個壇子。他擔心敖鳳執(zhí)念太重,一心復仇而罔顧自身安危,于是一連發(fā)了好幾條理由給敖鳳。
「神龕里不一定有壇子!那只是敖小女太太的猜測!」
「徐曉斌既然敢在辦公室放這樣的神龕,肯定嚴加監(jiān)視,你去偷壇子,百分之百會被發(fā)現(xiàn)!如果徐曉斌連對季辭媽媽和自己的小孩都能下毒手,就更不會放過你!看看李奮強的下場!」
「就算真有壇子,就算你真偷了出來,警方也不一定能把它們作為徐曉斌殺人的證據(jù)!」
「哥!你千萬不要冒險!不是開玩笑的,不值當!」
最終也沒有等來敖鳳的回復。
葉希木后來又往這個號碼上發(fā)了許多條短信,但都石沉大海。
敖鳳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
敖鳳是很機敏的。從4月29號潛逃以來,一直沒有被發(fā)現(xiàn)。只要他想藏,就能一直藏下去。
徐曉斌雖然狠毒,卻也是理智的。如果不是觸及了他的根本利益,一定不會冒著巨大的風險殺人。
敖鳳到底做了什么?偷出了那兩個壇子,還是甚至……直接對徐曉斌下了手?
如果他真的偷出了那兩個壇子,一定會交給季辭。敖鳳被害,季辭又會不會也有危險?
想到這里,葉希木立即拿出手機,撥季辭的電話號碼。
電話里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過了一會又打兩次,依然是同樣的提示。
他改打微信電話,聯(lián)系失敗,發(fā)微信文字也失敗,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拉黑了。原來手機號也被拉黑了。
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和她聯(lián)系,他竟然今天才發(fā)現(xiàn)。
她為什么要拉黑自己?之前自己親吻她她都沒有拉黑自己,這一次是為什么?
他不知道季辭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那些謠言的原因,也許遇到了別的事情。他變得有一些焦灼。
在微信群里請翟放放、文驍和孔子牛給季辭打電話,但他們打過去,要么就是不在服務區(qū)內(nèi),要么就是暫時無法接通,也不知道季辭去哪兒了。
只能讓他們給季辭發(fā)消息,告訴她敖鳳出事了,讓她務必注意安全。好在季辭并沒有拉黑他們。
葉希木又給季婆婆打語音電話,季婆婆沒有接聽。她眼睛不好,需要戴老花鏡才能看清手機,所以她白天干活的時候通常都不會看手機。老年人總擔心電信公司坑騙自己,離開老屋的無線網(wǎng)后,甚至會關掉流量,免得多花錢。
他最后只能給季婆婆發(fā)去一條微信語音,提醒她和季辭千萬小心。
發(fā)出去后,他想要不還是回家睡個午覺。可是推著車走在江濱大道上,他心中依然冒出強烈的不安。
看了下時間,十二點半,提前半小時到考場的話,他還有兩個小時時間。
他調(diào)轉車頭,往龍尾老街騎去。
*
季家老屋前門從外鎖著,看來季辭出門未歸。葉希木放了些心,又繞去后門,后門也從外面鎖著,季婆婆也不在家。
那就好。葉希木想了想,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白紙,寫了些字折起來塞進門縫里。
準備離開,卻忽然聽到院子的另一邊傳來兩道竊竊的人聲,依稀有幾分熟悉。
“再放兩片。”
“這藥有味兒不?狗子會不會聞得出來?”
“我哪里曉得!我又沒吃過!——管他的,反正聽說這個藥比老鼠子藥好用多了,起效快死得快。”
“最好死快點。也不曉得從哪里搞得一個狗子,一有動靜就汪汪汪,煩得要死。上回來不是還沒有嗎……”
又是之前那兩個混混,搖松老屋圍墻的那兩個!葉希木后來聽季辭說過,這兩個人一個叫關二憨子,一個叫何獾子,兩個都是道上的兒們,混得很野,李奮強被打成植物人,就是他們兩個出的手。
他們兩個居然又來!他們想對季辭和季婆婆做什么?
葉希木從墻角繞過去,看到兩個人蹲在院墻邊上,關二憨子的左手胳膊打了石膏,用繃帶吊著,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打李奮強留下來的傷。
一陣哧哧拉拉的聲響,兩個人從狗洞子里掏出了一大團干枯的刺藤,扔到一邊。季婆婆之前就是用這團刺藤塞著狗洞,不讓金背出去的。
金背一直在院子里高聲吠叫,狗洞子一通,它立即爬了出來。
兩個人拿著火腿腸遞給金背,金背聞到肉香,閉上嘴,湊過來嗅聞——
“金背!”
葉希木吹了一聲口哨,厲聲呼叫狗的名字。
他跟父親和門衛(wèi)老爺子處得多,猜到這兩個人想用異煙肼毒狗。異煙肼這種東西,一片就能毒死還沒有成年的金背。
金背聽到他的聲音,艱難地放棄近在咫尺的火腿腸,嘴邊的口水掛得老長,還是飛快地奔向葉希木。
葉希木一把撈起金背,跑向自己的自行車。
“這不是葉成林的兒子嗎?”
關何二人面面相覷,“這小子不是今天高考嗎?”
“過來給……送信的吧?”
兩個人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獰笑。
葉希木知道,這兩個坐過牢的歹徒,連法律和監(jiān)獄都無法震懾到他們。他們明知季辭家裝著監(jiān)控攝像頭,卻還是毫不遮掩地在墻根下藥狗。
所以他只能跑,必須跑。
然而還沒跑到自行車跟前,那兩個人已經(jīng)追了上來!
他們根本沒打算放過自己!
葉希木知道一場惡斗已經(jīng)難以幸免,既然如此,他也不能放過他們。如果不把他們打得失去戰(zhàn)斗力,他們藥了狗,接下來還不知道會對季婆婆和季辭做出什么!
葉希木下定決心只在一瞬間,他矮身放下金背,也躲過了從身后襲來的拳頭。他從地上撿起之前早就瞄準的一塊尖角鋒利的石頭,一個轉身砸了了關二憨子打著石膏的手臂上。
關二憨子發(fā)出牲豬挨宰一般的嚎叫。
何獾子這個人很陰,專挑葉希木的后背下手。葉希木之前在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過,這兩個人之所以能打過李奮強,一定靠的是兩個人的配合,所以他才會首先挑關二憨子的弱處下狠手。
在關二憨子因為疼痛而短暫失去戰(zhàn)力的時候,他還有機會和何獾子單挑。防著何獾子的暗算,他避開了針對他膝彎的一擊。他個子比何獾子高,何獾子一定想要讓他摔在地上,再攻擊他胸口以上的要害。
在何獾子一擊落空的時候,他反手絞住了何獾子的喉嚨,整個人轉到他身后,讓何獾子難以向他還擊。
葉希木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勒暈何獾子,所以下手極重,何獾子的頭顱很快就脹成了豬肝色,整個人掙扎著,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但葉希木到底經(jīng)驗不如他們豐富,他不知道自己下手的底線在哪里,只知道不能真將何獾子勒死。就在他遲疑的這一剎那,關二憨子忍痛撲了過來,右手一拳砸向葉希木的太陽穴。
葉希木勒著何獾子,閃避的動作不再敏捷,他偏頭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卻被擦到了耳側。葉希木只覺得耳邊嗡了一下。
正在這時,金背突然猛地躍上半空,咬住了關二憨子的喉嚨。關二憨子大聲吼叫著,抓著金背扔在地上。關二憨子的脖子鮮血直冒,他按著脖子,不停地叫罵著臟話。他開始打電話叫人幫忙。
葉希木覺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他放開何獾子,沒想到何獾子居然還清醒著!轉身就抱住葉希木把他拽倒在地!金背從地上翻身起來,又咬住了何獾子的耳朵,在他臉上狂撕狂咬!何獾子半張臉血肉模糊,一把揪住金背,狠狠在地上甩砸!葉希木一拳打在何獾子太陽穴上,將他擊暈在地。
葉希木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金背,半大的小狗已經(jīng)只剩下了一點出氣,沒了進氣,軟綿綿地癱在他的臂彎里。
葉希木抱緊金背,在它臉上蹭了蹭,金背閉上了眼睛。
葉希木感覺喉嚨很硬,眼睛也疼,他把小狗放進自行車車筐里,背起掛在龍頭上的書包,奮力向城里騎去。
*
葉希木在兩點半準時抵達了考場。
考場入口處有存放書包的地方。他將手機關機,放進書包的夾層里。又打開書包看了一眼,黑色的,長著一雙金黃色小四眼的狗子安靜地躺在書包里面,圓滾滾地蜷成一團,好安靜,不用擔心它在里面發(fā)出任何聲音。
葉希木去洗手間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穿著黑t恤,看不出血跡,他用涼水洗掉了臉上的塵土,還好沒有受傷,不會讓考場老師看出有什么不對。
他不停地用涼水拍打著自己的臉龐,他的內(nèi)心終于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
沒有事的,現(xiàn)在他想,還好季辭和季婆婆她們都沒有事。
可以去考試了,最后一門,最后一搏。
考場中,座位與座位之間間隔得很遠,好像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他沒有注意到。
在貼著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來,他感到輕微的恍惚。廣播里隱約在播放考前提示,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不再在意。老師展示密封的試卷袋,然后撕開。
葉希木深深吸氣,閉上眼睛,他回憶一些自己容易出錯的單詞,想一想常用的作文結構,慢慢進入一種沉靜專注的狀態(tài)。
廣播里開始播放英語聽力試音前的純音樂,班得瑞的寂靜山林,thesoundsofsilence。這段熟悉的音樂他已經(jīng)聽過了無數(shù)遍,因為英語始終要弱一些,他專門做過強化訓練,做過的聽力訓練幾乎是別人的兩倍。
但這段音樂這時候聽來似乎有什么不一樣,嗡嗡的,隆隆的,仿佛帶著大量電磁噪聲。
音量又是不是太小了?
他詫異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其他考生都非常緊張地盯著試卷,沒有任何人報告異常。
講臺前的兩名老師神情莊重嚴肅,緊閉著嘴唇,也沒有什么異常。
為什么聲音這么小,這么混亂?
開始播放試音了。
他驚悚地發(fā)現(xiàn)那些英語對話和往常也有什么不一樣,他能聽明白在講什么,可是到了關鍵的轉折處,卻又變成模糊的一團。他好像置身于大禮堂里,又好像下課的時候,許多聲音同時在他耳邊嘈雜,聲音很多,他卻無法完全分辨。
對物理知識敏銳的他頓時意識到,他對某一頻率范圍的聲音分辨失靈了。每當對話的聲音頻率進入到那個范圍之內(nèi),他聽力的敏銳程度就明顯下降。
剛才關二憨子的那一拳,擊中了自己的耳畔。
不要慌。葉希木對自己說。他伸手觸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里面干凈而干燥,沒有出血。
沒事的。可能只是緊張。關二憨子的那一拳并沒有對自己造成什么傷害。
他低頭看著試卷上的聽力試題,密密麻麻的英文開始出現(xiàn)重影,他要十分費力才能讓那些字母合攏,繼而閱讀。
不可以緊張。不可以緊張。不可以。
——可是
可是英語的聽力測試他本來就要竭盡全力才能保證成績,一點輕微的遲鈍,就足以讓他的正確率大幅下降。
試音結束,考場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靜寂,靜得讓他想吐。他的耳邊出現(xiàn)了呼呼的風聲,像是北風尖嘯。
——不,他還能調(diào)整一下,給他一點時間——
“請看聽力部分第一節(jié)。第一節(jié),聽下面五段對話……”
正式的英語聽力考試開始了。講讀考試規(guī)則的中文男聲聲音緩慢而有意尖銳拔高,他能聽見,只是音量小且伴隨著噪音。
然而考場上所有考生齊齊翻動試卷,那種本應存在,熟悉而扣人心弦的聲音,他聽不見。
“每段對話僅讀一遍。現(xiàn)在,你有五秒鐘的時間,看試卷上的例題。”
五——
四——
三——
二——
一——
葉希木的腦海中像有什么東西突然無聲爆裂,一條無帆之船自未知的水流驟然墜下冰川。命運的嚴寒以不可抗拒之力驟然向他襲來,他毫無防備,手足無措,絕望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