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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傀儡皇帝

    霍祁在枕頭上聽到寺廟鐘響, 翻身將自己埋進錦被嘆了口氣。

    他也是服了這群和尚,昨晚那么大的陣仗在寺中上演,今早他們居然還有心情起來做早課。

    昨晚的諸多事情浮上心頭, 霍祁忽然想起什么, 翻身起來向身旁一看。昨晚趴在他胸口上的那個人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枕邊空蕩蕩的, 把昨晚兩人的緊緊相擁都襯得像一場幻夢。

    霍祁慌亂起身, 連鞋都沒穿赤著腳向門外尋去。

    一看見守在門外的武柳,霍祁立即抓著武柳的手問他沈應哪里去了。

    武柳不明白他為何這樣慌張, 但還是老實回稟道:“回陛下,沈大人去瞧昨晚的刺客去了。”

    聽到沈應還在, 霍祁才松了口氣。

    武柳伺候霍祁回屋換了衣衫, 霍祁拉扯著衣服, 對沈應大清早便不見人影的作風表示不滿。

    “一個刺客有什么好瞧的, 又不是什么成精的妖孽,也值得他去費心?”霍祁語帶嘲諷。

    武柳給他提著靴子, 低聲答道:“若是成精的妖孽, 大概就用不上沈大人費心了。”

    隨隨便便一句話,倒把霍祁給堵了回去。霍祁低頭看著半跪在腿邊的武柳,忽然向他問起文瑞的情況。

    武柳那向來無甚變化的表情,這才有了波動。

    霍祁笑起來,一手支著腦袋等著武柳邊服侍他穿靴子,邊低聲稟報昨晚文瑞與刺客交戰的情形。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捉拿的那個刺客, 在文瑞手下逃脫,霍祁失望地‘嘖嘖’了兩聲。

    武柳稟報的聲音頓了頓才又繼續。

    霍祁當然也注意到這不自然的停頓,他從前感情不順的時候倒是希望別人情路順利,如今雖然說不上春風得意, 但得到沈應的那一句想念,這心情肯定是比從前要快活得多。

    他一開心就喜歡讓別人不開心。

    待到武柳說完昨晚暗衛與刺客的交戰,霍祁高深莫測地仰頭嘆息一聲。

    “文瑞一直想要脫離暗衛,昨晚就是朕給他的機會。可惜,可惜!”霍祁不住地搖頭,“你是暗衛首領,你告訴朕——一個完不成任務的暗衛,該受什么處罰。”

    武柳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開口:“如果文瑞還是暗衛,那……他才是暗衛首領。”

    霍祁大笑起來:“你在跟朕開玩笑?”

    武柳僵硬地吞著口水,跪倒在地面向著霍祁重重叩首。

    “求陛下饒他一命。”

    霍祁坐在榻上,眸光深沉地看著武柳,既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武柳只覺得在他目光的灼燒下,背部汗如雨下,此刻的感覺甚至比同時與數個頂尖高手交戰還要覺得害怕,但他不可以退縮,不僅是因為文瑞的性命,也是因為他對霍祁的忠誠。

    他從來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攤開在霍祁面前,連他對文瑞的私心也包含在內,從來沒有半點隱瞞。

    毫無保留,就是他對霍祁的忠誠。

    霍祁就這樣看了武柳許久,最后也沒說什么,只是撐著手從榻上跳起來,笑呵呵地跟武柳說:“走,跟朕去瞧瞧朕的沈大人在跟那個刺客玩什么。”

    說完他先大步踏出房門,繞過殿中還在念經的和尚,邁過大殿的門坎,霍祁呼吸著清晨露水的氣味,看到四周把守的士兵,對這廟中和尚的敬佩又加深了幾分。

    昨晚捉的那個刺客與何榮一起被關之前霍祁休養的客院。

    霍祁跟武柳前往客院的路上,聽武柳說了那刺客的身份都吃了一驚。霍祁站在回廊上錯愕地看著武柳,半晌搖頭笑著評價了一句。

    “真是沉不住氣。”

    連帶武柳在內,一眾跟在他身邊的暗衛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只覺得他們的陛下真是越發高深莫測了。

    霍祁邁上臺階,走過客院的小門。進門便看見沈應站在正堂的觀音像前,腳下跪著個五花大綁的黑衣人。

    黑衣人臉上沒有遮掩之物,年輕的臉暴露在陽光下,竟然顯得有些無辜。

    霍祁停住腳步,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看著正堂中的兩人。

    他曾經的兩個心腹大患……好吧,他曾經的一個心腹大患。

    霍祁把目光移到黑衣人身上,他曾經多么嫉妒這個人。宮宴飲酒,殿前奏對,他總是離沈應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沈應的手腕。而霍祁離沈應卻是那么的遠,要隔著數十級臺階,要隔著君臣之別。

    沈應曾經是那么信任他,霍祁敢說沈應對這個人的信任,絕對超過了對霍祁的信任。

    但這個人卻辜負了沈應。

    前世霍祁為沈應的識人不清憤怒過懊惱過悔恨過,如今前塵盡散,看著沈應居然可以親自面對自己識人不明的后果,霍祁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一直守在門口的紅羅,看著霍祁停下腳步,猶豫地向院中看去。

    “陛下可要進去?”紅羅低聲問道。

    霍祁朝他揮揮手,讓紅羅去給自己沏壺好茶。

    “朕要好好欣賞這出好戲。”

    這個院子就丁點大,十來步就可以走完,霍祁這并不算隱秘的吩咐自然而然也落到沈應耳中。

    沈應回眸,既無奈又惱火地掃了霍祁一眼,霍祁向他揚眉笑著。

    沈應撇了撇嘴收回視線。

    霍祁有趣地看著,他仍記得少年時的沈應是柔軟的,好像眨眨眼就可以原諒世間一切惡事,但他也記得首輔沈應是鐵面無私的,靠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的鐵腕手段震懾朝野。

    他有時也很難分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沈應,也可能這些都是沈應的其中一面,只是霍祁從前不愿承認。

    而如今霍祁想要正視沈應,認清沈應的每一面。

    他們的問題當然還沒有解決,那些問題橫亙在他們之間太久,怎么可能輕飄飄地用一個晚上的相擁就能解決,但無所謂,霍祁很有耐心,他等過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他不介意再等二十年……

    ——只要讓他確認沈應最后會走向他。

    于是霍祁就這樣愉快地坐到暗衛給他搬到院子里的桌椅中,端起一杯剛沏好的龍井,看著觀音像前的沈應垂眸問黑衣人。

    “為何這樣沉不住氣?”

    霍祁挑起眉頭,心道真是心有靈犀。

    大概他們對黑衣人的暴露都感到可惜,他本該是個很成功的暗探,埋伏在霍祁與沈應身邊,十數年如一日地挑撥他們的關系,最后達到成功分裂他二人,甚至害死沈應的成就。

    如今他到霍祁身邊才不過短短半年,就主動暴露了身份。讓霍祁不能再繼續戲耍捉弄他,怎能叫霍祁不嘆一句可惜。

    真是可惜!霍祁的手指撫摸著茶杯邊沿,眼神中透出一股憐憫。

    馮驥啊馮驥……你本來可以有一番作為的。

    沈應看著馮驥,他昔日肝膽與共的好友,前世始終不曾相棄的同盟,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

    “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沈應失望問道。

    他試圖回憶起他們的相識,但前世已經隔得太遠,今生也像被蒙在霧里。所以沈應沒辦法冷靜地去判斷兩人相遇時,馮驥的哪一句話是別有用心,哪一句話是刻意安排。

    他只知道數十年的生死之交,原來只是一場騙局。

    沈應幾乎感覺到腿腳無力、喉嚨發悶,他想要找東西扶住自己,卻不愿意在霍祁面前示弱,便只能挺直腰板勉強支撐。

    “……梁彬也是你的同謀?”

    沈應盯著馮驥,看到他那張寫滿不屑的臉,在聽到梁彬名字那一刻終于有了松動,方知此人并非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那么無情。

    “梁彬?他不過是個傻子,如何配得上與我共謀事。”馮驥嘲諷。

    如此高傲,如此不羈,原來從前那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只是馮驥畫給世人的一張假面。世人說無情之人最可怕,沈應卻覺得似這般有情之人,可以隨意犧牲自己在意之人,只為謀成那所謂的大事……

    這才叫可怕。

    想到這里,沈應忍不住回頭看向霍祁,這才發現他以為在院中喝茶看戲的那人,不知何時棄了茶杯來到近前。兩人對視,霍祁向沈應笑了笑,伸手扶住他的后背,與他一同面向馮驥。

    “其實朕早就知道你是皇伯父的人。”

    馮驥瞥他一眼,表情淡淡地說道:“陛下想借微臣的口來攀咬別人,微臣也沒什么好說的。”

    馮驥昨夜沒死成,如今也不再想死得沒有價值,今早被暗衛審問時,便將此次刺殺的全部罪責都扔在前任首輔朱泰來的身上。他本身就曾投靠過朱泰來,這話聽來也不算全然不可信。

    霍祁輕笑,隨手招來個暗衛讓他扶住沈應,走到五花大綁的馮驥面前,彎腰抬起馮驥的下巴。

    沈應看著他輕佻的態度,無語地偏過頭去,向供桌菩薩默念了句‘有怪莫怪’。

    霍祁迎著馮驥憤怒的目光。

    “你可以說朕想構陷永安王,朕也可以說你是想構陷朱首輔。其實這一局賭得就是人心,朕心胸寬廣,即便首輔真的想殺朕,朕也容得下他,可惜……永安王……朕的皇叔,朕的皇伯父……”

    霍祁輕輕哼笑著,突然話鋒一轉。

    “朕原本沒想要梁彬的命,不過是逗你玩玩,誰知道……”霍祁俯身湊到馮驥耳邊低聲說,“你說得對,梁彬是個傻子,竟被人哄著為了霍嶺這種廢物的大業豁出命去。這種蠢貨,即便活著,也做不出朝廷的棟梁。”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沒有逃過沈應的耳朵。

    沈應有時候真是能被他隨口造出的口業氣死,朝著他的大腿直接踢了一腳。

    霍祁頓了頓,回頭瞪向沈應。沈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最后還是霍祁眼睛瞪得酸痛,拍了拍衣上的灰塵直起身體,輕飄飄向馮驥扔下一句。

    “朕早已經在京中布置了人馬對付霍嶺,現在你主君的人頭恐怕已經放在先帝的靈前做祭品了。”

    只一句話便叫馮驥崩潰。

    馮驥掙扎著撲到霍祁身上,大叫著:“爾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霍祁一腳把他踢開,由得暗衛把馮驥按下,拉著沈應大笑著走了出去。

    沈應皺眉問他:“你真布置了人馬?”

    霍祁在院中停下腳步回頭,見馮驥已經被打暈,老神在在地湊到沈應面前小聲說:“騙他的,你忘了我是個白版天子、傀儡皇帝,我在京中哪來的人馬。”

    看上去當個傀儡皇帝,他還挺自豪的。

    沈應把他從頭看到腳,心道傀儡皇帝?這人還真敢說,沈應就從來沒見過比他更囂張的皇帝,要是傀儡也能像他這般猖狂,大衍才是真的沒救了。

    想到他隨口一句謊話,就能把別人氣得七竅生煙。

    沈應覺得好氣又好笑,抿著嘴唇笑罵了一句。

    “混蛋。”

    霍祁也不惱,抓過沈應綁著繃帶的右手手掌,確認過是認真包扎過而非草草了事后,霍祁向沈應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把手放回沈應身側,轉身走了。

    沈應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他就、他就這樣走了?

    第 92 章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十七歲的何榮, 也想過要有一番作為。

    十七歲以前,何榮也是位在京城地界上四處斗雞走狗、眠花醉柳的膏梁紈绔,醉生夢死到了十七歲, 何榮在京城最有名的醉月樓的一位花娘的懷中醒來, 倚靠著欄桿看著樓下跨馬游街、春風得意的狀元郎。

    何榮眉梢微動。

    其實他是國公長子,生來富貴就伸手可得, 大多數科舉出身的狀元郎窮盡一生可能也就只能摸到他的起點。但那日何榮看著游街的狀元郎, 忽然覺得自己這國公家公子哥兒好像不如人家這自己掙得的名聲威風。

    于是十七歲的何榮洗心革面,洗去身上花娘留下的脂粉, 閉門在家琢磨了半個月,決定要參與奪嫡。

    要說威風, 做什么能有當輔政大臣威風?

    現在的皇帝已經老了, 他的東風何榮老早就趕不上了, 于是何榮只能從現在的諸皇子中選, 選來選去何榮選中他未來的孝順姐夫,他便宜大外甥霍祁的親爹, 已經去世的先帝。

    如果要問他為什么不選他當時的未來姐夫太子霍嶺, 何榮表示一來輔佐太子上位沒什么成就感,二來他姐姐就沒看上過太子,拿到賜婚圣旨后,就日日在家里郁郁寡歡,何榮看著都心疼。

    所以他決定輔佐其他皇子,把太子拉下馬, 順道手阻止這段注定不幸福的婚姻,于是他奮勇當先,跑到他的孝順姐夫面前毛遂自薦——可惜他的孝順姐夫當時沒看上他。

    最后何榮是靠在得到霍嶺被俘消息的第一時間,編造了太子戰死的假消息在京城散播, 成功堵死了霍嶺翻盤的機會這件事,贏得了京城眾人的注目。

    老皇帝向來偏心老太子,知道何榮做的事,恨不得立即將其除之而后快。

    國公爺受其連累鋃鐺入獄,一家老小也被軟禁在家,他娘親在驚懼交加中生病過世……

    那時何榮萬念俱灰,真的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可是直到他那孝順姐夫登基先封賞他那看似一直對前太子忠心耿耿的父親,再下旨娶他的姐姐為皇后,最后拉著他的手與他說了十二萬句‘抱歉’‘連累’的話。

    何榮才知道原來是自己枉做小人,原來他的孝順姐夫和可憐父親一直都是那個小人,他們先害了太子,又害他親娘,最后想靠一句輕飄飄的榮華富貴來彌補他。

    他們想得美!

    他何榮就是要吞盡天下金銀財寶,掏空霍家的家底貼到他自己的私庫中,這才方能彌補他失去的一二!

    何榮在悲憤之中睜開雙眼,恨恨地瞪著頭頂上的橫梁。

    一道黑影落到他身上,壓得他沉重得喘不過來氣。何榮向墻邊縮了縮抬頭看去,全身傷口被扯動痛得齜牙咧嘴。

    霍祁一手持劍一手拿著何榮昨夜被逼著寫出的罪供,坐在桌邊細看。

    劍尖杵地,劍身反射出的光打在何榮眼中,何榮不由得偏過頭去。

    霍祁正拿著何榮寫得‘霍家都是狗臭屁’的供詞看得熱鬧,聽到何榮起身的動靜,霍祁抬眸。

    陽光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如果沒看見他手中拿的劍,何榮甚至會說其中有幾份溫柔,好似從前夏日午睡,霍祁在他旁邊拿著一卷古籍翻閱著等他醒來,眉眼含笑地要同他說一句‘舅舅,昨日有件趣事……’

    但此時已經到了冬雪皚皚的季節,從今以后霍祁也再不可能喚他舅舅。

    那點甥舅之情終究還是沒了。

    何榮閉上眼眸遮住眼中情緒,而后睜開雙眼向霍祁笑了笑。

    他雙手撐著坐起身,視線在霍祁手中的劍上轉了一圈,出言調笑道。

    “圣上這會兒持劍而來……不會是來殺我的吧?”

    他的聲音又干又澀,卻還要強撐出一派的云淡風輕,聽上去其實有些可憐。

    霍祁看了他半晌也跟著笑起來,抬手收劍入鞘。

    “殺你,何須朕親自動手。”

    何國公清早才知昨夜出了大事。

    一早衣冠都沒理正就匆匆忙忙來了普陀寺,想為自家逆子求情。他從來沒有依仗過皇帝外祖這個身份為自己謀求過什么,今日終于要破例,心中的無奈和辛酸難以言表。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

    何國公又氣又急,對著普陀寺前意圖阻攔他的士兵就是一通怒斥。他是皇帝外祖,脾氣又是整個大衍出了名的不好,眾人不敢真的攔他,竟這樣由著他闖了進去。

    沈應得到消息的時候,何國公都已經要闖到皇帝跟前了。

    他跑出來看見陳寧手下的那些將士一路跟何國公拉拉扯扯都沒把人攔下,心里也對陳寧的帶兵能力有了些許懷疑,對霍祁在陳寧眼皮子底下幾次三番被刺殺的事倒覺得不稀奇了。

    就這防范能力,沈應覺得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想刺殺霍祁,說不定都能成。

    陳寧這帶的都是什么兵?

    沈應一面嫌棄著一面上前攔在了何國公面前:“國公爺,陛下尚在休息,不便打擾,還請國公爺改日再來。”

    沈應知道霍祁在屋里做什么,生怕老爺子闖進去見到什么不該見的,給氣厥過去。

    何國公可不令他這份情。

    何國公怒指沈應:“你算個什么東西,竟敢攔我!”

    “我——”

    沈應正要作聲,忽然感覺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何國公的視線落在他身后眼睛瞪得老大。

    沈應回頭,霍祁持劍從屋中走出,身上不染微塵,劍上全是鮮血。

    沈應聽見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何國公瘋了似的跑進屋中,抱著被割斷喉嚨的何榮大哭。霍祁回身看著何國公,上前幾步撫上何國公肩膀,何國公向后退去躲開他的手,抬眸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恐懼又有憤怒。

    沈應看著霍祁空蕩蕩的手和低垂的目光,不知道怎么想起前世霍祁下旨處斬何榮時的場景。

    玉璽被用力壓到圣旨上,霍祁坐在龍椅上含淚跟沈應說。

    “沈應,從此朕便是孤家寡人了。”

    從此便是……孤家寡人了……

    沈應下意識走到霍祁身后,抬手抓住霍祁的袖子。霍祁向沈應看了一眼,低眸輕輕一笑,他抬手在沈應的肩膀按了按,邁步越過沈應走出房間,向著眾人說道。

    “昨夜刺客來襲昨夜,國舅爺舍身護駕,不幸罹難,實在英勇可嘉,朕欲追封其為忠毅侯,賜陪葬豫陵。”

    說完他也不理身后悲切的哭聲,提著劍大步離開此地。

    沈應追上他時,霍祁正坐在廊道的欄桿上拿一塊白布擦拭劍上的血跡,沈應看見他冷靜的臉上滿是專注,在安慰他和責備他之間猶豫了片刻,最后選擇了默默坐到他身旁。

    白布在劍身抹過,劍上的血跡被抹去,只留下銀白色的劍刃。

    這把劍剛剛割斷了一個人的喉嚨,那個人是霍祁得舅舅,沈應甚至不忍心去細看,只能別開頭看向寺中種植的草木。暑往寒來,廊檐下種植的梨花都敗落了,青竹也變做黃竹,有幾根被寺里的和尚削去了一半不知做什么去了。

    沈應盯著被削斷的竹子,一會兒想起何榮被割斷的喉嚨,一會兒想起何榮被砍下的頭顱只留下碗口大疤的頸脖。

    想想便覺得真是沒有道理,明明是霍祁殺的人,這會兒惆悵的人怎么反而變成了沈應。若是按沈應的脾氣來,那何榮貪贓枉法、罔顧人命,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

    這會兒這人死了可謂是哪哪都好,只一點不好……

    “我還以為你要罵我太沖動。”

    沈應聽見霍祁的聲音抬頭。

    霍祁舉著長劍端詳劍身,頭也沒回。沈應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目光完全被他吸引住。霍祁沒等到沈應的回答,側眸向他看來,恰巧與沈應的視線撞個正著。

    沈應停頓片刻,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你太沖動了。”

    霍祁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不贊同地向沈應搖了搖頭。

    沈應滿臉無辜地向他眨眼。

    “我本來沒想說的。”

    沈應向著霍祁方向慢慢移動了一些,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抬手輕撫著霍祁的手臂,低頭靠在霍祁的胳膊上嘆息道。

    “事情本來可以不必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的。”

    但錯在霍祁嗎?是的,他重來一世行跡瘋魔,對每個人都步步緊逼,只是為了在苦悶的世間尋點樂子。

    對,是霍祁把事情推到今天這種無法回頭的地步。

    但霍祁并不覺得后悔,他伸手梳理著沈應的頭發,低聲跟沈應說起一件往事,一件甚至發生在他出生以前的事。

    “我記得舅舅說過,父皇和母后成親時,父皇曾向母后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絕不相負。若有負心薄幸,必受天地誅戮之罰。那時新婚宴爾,只要能討對方開心,當然什么情話都能說得出口。但沒過兩年父皇就又納了兩妃四嬪,其中靜妃最為受寵賜了協理六宮的權力,連帶她的兒子誠王也十分父皇寵愛——廢太子不是件小事,廢我立誠王一事,父皇必是在心中忖度過許久才會真的動手,只是……我母親那樣的性格,如何能容忍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奪走她的東西,父皇未免太不了解他的妻子。”

    霍祁忍不住搖頭。

    “真傻,明明做不到為什么要承諾。人心就是這么易變,不管嘴上再怎么說著什么永不相負,最后還是變了心。”

    “有的人容易變,但有的人卻始終都沒有變。”

    沈應打斷他,抬頭向他望去。

    可能人心真的易變,但這世間也有至死不渝之人,此時就在沈應眼前。

    兩人對視,霍祁眼眸閃動,沈應用力握緊他的手,想要用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告訴他。

    ——我沒有變。

    第 93 章 人間難有癡情種

    黎明時分, 田野上起了一層薄霧,寒鴉在空枝上翻飛。冷風刮了一宿,樹枝上都掛起了冰碴, 小路上卻還有一群官兵在沿途搜查。

    干冷的寒氣凍得他們縮成一團。

    眾人都在嘴里罵罵咧咧地責怪著偏要在最冷的這天安排他們外出搜查的長官, 有人提議干脆尋個沒人的地方喝酒賭錢,左右上面讓找的那個大夫聽說是被南邊的叛軍擄走的, 那怎么著也不會出現在京城的方向。

    找了也是白找, 不如找個地方喝酒暖和暖和。

    領頭的校尉想了想也覺得很是,正要招呼眾人去他相好的酒家烤火喝酒, 忽然有人指著不遠處的石坡下喊道:“那里好像有人!”

    校尉聞言立馬持刀小跑過去,只見石坡下的雜草之間倒著一位青年男子。那青年臉色蒼白, 雙眸緊閉, 右手手肘用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 顯然是受了重傷昏迷在此地。

    校尉忙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彎腰湊到青年臉旁對比著, 對比完校尉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起身向手下人說。

    “通知金陵那邊,說我們找到唐大夫了。”

    一小兵當即應聲而去, 其余人還以為撿個大功勞, 紛紛摩拳擦掌激動地討論著接下來會得到的獎賞。

    眾人之中,唯有校尉一人看著唐陵彎曲的右手,臉色沉重。

    寺院客房內,正站在桌邊收拾公文的沈應身體晃了晃,踉蹌著扶住桌沿才不至于當場跌倒。

    正坐在床邊換藥的霍祁發覺他的異樣,忙示意錢大夫停下, 赤著上身走過去伸手抓住沈應的胳膊,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樣?”霍祁低聲問。

    沈應低頭看見霍祁線條分明的胸肌,又瞥了一眼床邊假裝忙碌地收拾東西的錢大夫,饒是他歷經兩世也難免臉頰微熱。

    “先操心自己吧。”

    霍祁傷在右邊胸口至肩膀的位置, 傷口本來都已經愈合,不過昨夜舉劍砍何榮時扯動了傷口,導致傷口有些裂開,也虧他忍得住,等到處置完何榮才叫人來包扎。

    他按著霍祁在桌邊坐下,請錢大夫繼續來上藥。

    錢大夫這幾日在御前行走,已經學會了保命的本事,那就是不聽不問不看,只管老實做事。錢大夫默默拿著繃帶和金瘡藥來到霍祁左側,低頭為霍祁包扎傷口。

    沈應揉著眉心定了定神,忽視后腦的疼痛,繼續收拾桌上已經處理好的公文。

    霍祁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拿起從那堆公文拿起一卷,翻看兩頁哼了一聲。

    “一攤爛事。”

    沈應白了他一眼,從他手中奪回公文,譏諷道:“你的一攤爛事。”

    霍祁連連搖頭:“非也非也,我的那攤爛事現下全在京城里,你可別叫我想起他們——想起來就頭痛。”

    說到頭痛,他又往沈應頭上看了幾眼,眼中透露出幾分擔心。

    錢大夫包扎好傷口,旁邊站著的暗衛捧著衣物上前服侍霍祁穿衣。霍祁將手臂伸進袖中時悶哼了一聲,惹來沈應的注目。

    沈應捏住手中公文懷疑地看著霍祁,心道真的假的?剛才殺人擦劍扮瀟灑的時候也不見他痛,這會兒穿個衣服反而嬌氣起來了。

    沈應有些不信,但見霍祁眉頭皺起,沈應還是抬手示意服侍的暗衛停下,自己接過了暗衛手上動作,躲過霍祁的傷口,盡可能小心地幫霍祁穿起衣服來。

    沈應抬頭就看見霍祁眉飛色舞地看著他,按在霍祁領子上的手頓住。沈應低頭嘴唇動了動,強作鎮定地幫霍祁整理著領子。

    “干嘛這樣看著我?”

    “沒什么,”霍祁笑,“不過是我現在有些得意,憋不住就想讓你看看。”

    沈應再度頓了頓,斜睨了霍祁一眼,最后還是抿緊嘴唇低頭下去,試圖掩飾嘴角的笑容。

    霍祁微笑著注視沈應,臉上閃爍著明亮的光。

    沈應幫霍祁整理起腰帶和衣襟,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霍祁問起沈應可選好了金陵城繼任的官員,沈應說他留意了幾個卻還沒敲定最后的人選。

    霍祁隨意地揮了揮手。

    “隨便選一個就成,左右不過暫時頂幾個月的缺,之后戶部會重新選定人選的。”

    沈應不悅:“民生大計,也由得你胡鬧?”

    這回換霍祁白了沈應一眼:“沈大人別跟我說你不懂,選官任官是戶部的事,人家就容不得你插手,你現在不管選任誰到時候戶部都得給你擼下來。這可是件苦差事,你選個太好的,不是反而把人給折在這了嗎?”

    “怎么會?”沈應抬眸,手掌按在霍祁的衣襟上,眼波如水,“金陵城遭逢大難,陛下體恤民情,親自下旨任命城中繼任官員……想來戶部官員也無人敢違抗圣命。”

    霍祁遇上這等撩撥,卻難得清醒。

    “原來你是想讓我去跟戶部叫板?”霍祁用手指點了點沈應,說他真是打得好算盤。沈應伸手握住霍祁手指搖了搖,笑盈盈地說:“怎么樣?是不是個好主意。”

    “你想……”

    霍祁話還沒說完,被外面的稟報聲打斷。

    是紅羅在外喊著有要事啟奏。

    霍祁與沈應對視一眼,霍祁揮手讓人帶紅羅進來,身穿侍衛服飾的紅羅大步走進房中,在離霍祁幾步之遙的地方跪下。

    “稟陛下,許州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在許州城外的一處田野間找到了唐陵大夫。”

    霍祁與沈應聽到唐陵被尋到,皆是大喜。

    沈應急急問道:“唐陵現在情況怎么樣?可有受傷?”

    紅羅搖頭:“回大人,傳消息的人也說尋到了唐陵,具體情況他也不知,怕要等我們的人到了才能知曉。”

    “還等什么?趕緊叫人把唐陵帶回金陵。”

    想想霍祁還是覺得太慢:“算了,左右金陵城沒我們的事了,我們現在就啟程去許州。”

    他拉起沈應就往門口走,走了兩步霍祁忽然反應過來哪里不對。他回頭看向沈應,沈應的眼中也泛起懷疑的光。

    許州是金陵往京城的必經之路,那群叛軍要逃跑,為什么會路過許州?除非……

    “壞了。”

    “壞了。”

    沈應與霍祁齊齊說了一聲。

    兩人交換了個焦急的眼神,抓緊對方的手向門口跑去,叫人趕緊收拾東西。

    他們要趕回京城。

    京城中,被囚禁在府中的霍嶺還在自己跟自己對弈。南軒的桃花逐流水,桃花早已經敗落多時,此時只剩下流水石橋。

    霍嶺坐在光禿禿的桃樹林旁邊,捏著一枚黑子靜靜思索著。

    忽然,月洞門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霍嶺理也未理自顧自地在棋盤右下角落下一子。腳步聲臨近,緊隨而來的是一聲女子的呵斥。

    “霍嶺——”

    霍嶺側眸瞥向月洞門外鳳冠華服的太后,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從棋奩里拿起一枚白子再度放到腮邊沉思。

    “真是奇了,你我這幾日見的面,竟比我們前二十年加起來都多。”霍嶺淡淡說道。

    太后走近:“你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小王久居府中,不知娘娘所言是何意,還請娘娘明示。”

    “何必裝傻。”太后冷笑,“難道外面那群逼我放了你的大臣不是你找來的?難道京城里那些祁兒應還位與你的流言不是你讓傳的?霍嶺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到今日還要在我面前繼續裝仁人君子。”

    霍嶺驟然握緊手中白子,冷冷抬眸看向太后。

    半晌,他忽而指著太后大笑起來,笑聲凄厲回蕩在院中,寫滿了他這些年的憤怒與不甘。

    “仁人君子,我何必裝?有你這種做賊心虛的人在一日,天下自會幫我傳唱。”

    “你說誰做賊心虛!”太后氣憤。

    “你若非做賊心虛,為什么皇帝遇刺,沒有半點真憑實據,你就敢這般肯定地說是我做的?你分明是想借機除掉我。”

    “你敢說不是你做的。”

    “我敢說!我霍嶺對天發誓,若刺殺你兒子的刺客是我安排,必叫我死于非命,曝尸荒野。”

    霍嶺言之鑿鑿,太后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后退幾步。霍嶺不依不饒地起身追了上來,咬牙問太后:“那你敢說嗎?”

    “說什么……”太后僵著臉。

    “你敢說當年我被敵軍俘虜不是霍延害我?”

    太后聞言臉上帶著詫色看了霍嶺好幾眼,好半晌后才慢慢地向霍嶺搖著腦袋。

    “你真是可笑。”

    太后抬起下巴,臉上掛起輕蔑的笑容。

    “你當年陣前殺將擾得軍心大亂,才使得大邑有機可乘,擾我邊境,殺我子民。這些明明都是你的過錯,你竟全都怪到別人頭上!”太后怒罵霍嶺,“霍延雖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沒想到比起你來,他竟還算是個有擔當的。”

    太后說到這里都忍不住搖頭。

    她只覺得荒謬,外面亂成一團,她竟在這里與這個人爭論一樁二十八年前舊案,甚至還是在為她那個已經埋在皇陵里的死鬼夫君爭辯。

    “看來我殺錯人了。”太后自嘲。

    “若你和霍延要留一個人活著,我情愿活著的人是他。”

    說罷太后毫不留情地轉身而去,還走出月洞門,就聽到身后卻傳來一聲詰問。

    “那你為什么沒殺了我。”

    太后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她回頭望去,看見那位舊日相識的錦服貴人站在桃花逐流水的景中,好似君子。

    可惜,他從來都不是。

    “有一個人……他要我留你一命……”太后向著霍嶺慢慢搖頭,“他負心了,我沒有。”

    她轉身走出月洞門,再也沒有回頭。

    第 94 章 與虎謀皮

    冥錢像飛雪一般落下, 將整個金陵掩埋。

    城中百姓仍沉浸在戰亂帶來的悲傷中,對于無數出殯隊伍中那支最龐大的隊伍也無暇投去多余的目光,恍惚有聽說死的好像是皇帝的舅舅, 也是運氣不好, 沒有死在戰亂中,卻死在了刺客暗殺中。

    若換作平時, 街頭巷尾必有人對此事議論紛紛, 不過此時也無人在意了。

    白色的幡旗在空中飛舞,何縉面如死灰地持幡走在最前面, 后面跟著何榮的牌位和靈柩。

    何榮死后,霍祁就將他放了出來。

    原以為他又要大鬧一場, 沒想到聽到何榮死訊, 他錯愕了許久老實回家在何榮的靈前呆坐了一夜, 至今水米不進, 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

    還算有點良心。

    霍祁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一角, 看著送殯的隊伍, 目光在靈柩上流轉過一番,又落到何縉臉上。

    霍祁判他發配西塞充軍,何榮下葬后就要走,算是給他舅舅留下一條血脈,日后如何看何縉自己造化。

    霍祁難得寬容一回,沈應倒有不一樣的想法。沈應坐在霍祁身后, 跟著他一起向車外探出視線,目光同樣落到何縉身上。

    “你就這樣輕易放過他?”

    霍祁放下車簾叫人啟程,馬車緩緩行動,他回身坐到沈應身邊, 手中把玩著一枚手掌大小的印章,裝作不知道沈應在說什么,滿臉無辜地向沈應問道。

    “放過誰?”

    沈應無奈地掃了他手上的印章一眼,語帶挖苦:“那位暗中癡戀你的表哥。”

    霍祁的身子頓了頓偏頭看向沈應,他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半是惱怒半是好笑地指責沈應。

    “別故意惡心我了。”霍祁嗤笑,“不過是個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許多大事就是敗在這種小人手上。”

    霍祁對沈應的話不置可否,手指摩挲著手中印章不知在想什么。沈應又往他手里的東西看了幾眼,心道霍祁還真會藏。

    傳國玉璽,霍祁居然在沈應老爹下葬那天,給扔到了沈軼山的棺木里,一起給埋在墳堆里。

    昨晚兩人才從沈家祖墳里把玉璽給刨出來,

    想到這東西跟一具腐爛的尸體旁邊放了那么久,沈應都覺得膈應,這人倒是全然不在意,處理干凈后就敢拿著手里當手把件玩。

    玩著玩著還想遞給沈應玩。

    沈應嫌惡心,碰都沒碰一下。

    馬車出了城門,便快馬加鞭往京城方向而去。其實走水路更快,只是冬日里河面結冰,船只難行。

    又加上霍祁和沈應兩個病患在隊伍里,他們連一人一匹快馬連夜騎回京城都做不到。

    再著急趕回京城,也只能坐馬車行陸路。

    兩人成天在馬車里大眼瞪小眼……老實說挺尷尬的。前世他們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跟對方斗氣,就是在暗自神傷,導致他們都已經忘了要怎么樣跟對方正常相處。

    做君臣?太生疏。做情人?太膩歪。

    沈應跟霍祁在馬車里呆了兩天,停車休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這尷尬的氣氛找借口躲了出去,霍祁跟著走出去看見沈應居然躲到一邊去讓車夫教他喂馬。

    霍祁攤了攤手,自己覺得自己很無辜。

    他們一共駕了五輛馬車,馮驥作為人犯和霍祁近來的主要樂趣來源,被關在鐵籠里扔在最后面那輛馬車中。

    這幾日霍祁有事沒事就去逗弄一番。

    這會兒見沈應不理自己,霍祁決定去找馮驥玩。

    他溜達到最后一輛馬車前撩開車簾,鐵籠孤零零地被放置在內,馮驥蓬頭垢面地趴在籠中,雙手被鐵鏈鎖在鐵籠底部。為防止他自殺紅羅卸了他的下巴,導致他嘴巴不能張合,口中不斷流出涎水滴在地上形成一個小水灘,看上去狼狽又邋遢。

    沈應自第一次看到他這般的狼狽樣后,便再不愿意前來看他,也只有霍祁還念著他,每日都來逗逗他,免得他覺得孤單。

    霍祁笑了一下,踩著車轅走上馬。

    遠處跟車夫聊天的沈應見他又跑到關馮驥的馬車上,也是滿臉無奈。他也不知道霍祁連何榮這道坎都能過去,怎么就非要跟馮驥過不去。

    沈應移開視線,紅羅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他身后,望著關馮驥的馬車開口說道。

    “陛下最近不開心,大人該多陪陪他。”

    紅羅揮手讓車夫離開,沈應掃他一眼,低頭用手撫摸著碼頭,繼續拿著干草往馬嘴里面送:“如果他在我面前始終都只愿意裝作若無其事,那我還不如少在他面前晃悠。”

    “可是那金陵城中的叛賊已經逃到京城——”

    “逃到京城?說得好像是我們把他們趕到京城一樣。”沈應哼笑一聲,“楊放分明早有安排,我們是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

    陳寧和奉城軍是離京城最近的兩支駐軍,如今都被調離,加上霍嶺的人里應外合,京城輕輕松松被他們拿下。

    要是霍嶺有心,如今城中登基大典怕是都已經舉行過了,他們趕回去連個熱鬧都湊不上。

    可惜……

    沈應垂眸注視著馬頭,眼神幽深。

    馬車上,馮驥掙扎著面向霍祁爬坐在地,仇視地瞪著霍祁。霍祁倚靠在籠子的鐵條上,滿臉逗趣地向馮驥招著手問道:“今日馮卿可有什么趣聞要跟朕說?”

    馮驥瞪著他嘴里嗚嗚作響。

    馮驥被卸了下巴哪里還能說得出話。

    不過不用他說出聲,霍祁也知道這些話肯定都是罵自己。霍祁無所謂地笑了笑,背對馮驥靠著鐵籠坐下,偏頭看向身后的人。

    “朕倒是有些趣聞可以跟你說,聽說你效忠的太子爺在京城聯合數位大臣搞政變,準備轟朕下臺。”他身后馮驥眼中露出熱切的光,霍祁滿臉不在意地繼續說,“朝中倒是有許多人附和他,不過朕也不意外,畢竟朕根基不穩,總有人暗地里說他才是正統,這些人如今不過是把這些擺到明面上。”

    馮驥用盡全力想要向霍祁撲過去,可惜雙手被底下的鎖鏈牢牢捆住,整個身體也只能被困在原地,只能大張著嘴巴叫著,眼中滿溢著得意之情。

    看來是在為霍嶺高興。

    霍祁淡笑著,轉身湊到鐵籠前壓低聲音說:“其實他如今已經掌控整個京城,若他有膽量直接稱帝,未必不能成事。可惜……”

    “他拉不下臉面做亂臣賊子。”霍祁嘖嘖搖頭,“旁人為他做了叛賊,他自己卻還在為了那點清白名聲扭扭捏捏,如此柔懦寡斷,實在難成大事!”

    霍祁與馮驥面對面,看著馮驥憤恨痛苦的目光,霍祁比親眼見到霍嶺被自己踩在腳下還痛快。霍祁知道馮驥認定霍嶺如今大業已經成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要殺了自己便可成。

    “可惜你殺不了我。”

    霍祁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籠中的馮驥。

    都有些不敢相信,他與沈應大業竟差點敗在這個人手中,可能真如沈應所言,許多大事就毀在小人手中。

    “你曾經有過一次機會,”

    霍祁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想起過往那些年沈應曾對他提起過的馮驥,沈應那些治國理想安邦大計中有多少是在為馮驥這種人在苦熬霍祁都數不清。

    一個聰明人騙了另一個聰明人,也是一個傻子騙了另外一個傻子。

    “若你真想濟世救民,你曾經有過一次機會,可惜……你所謂的忠心蒙住了你的眼睛,讓你看不清你忠誠的主君實際上只是一個做不了大事的草包。”

    霍祁冷眼看著馮驥。

    他不是在跟眼前的馮驥說話,他是在跟前世的馮驥說話——那個害死了沈應的馮驥。沈應的死,霍祁怎么會不去查?即便沈應瞞得再好,但他死后又如何能再繼續瞞天過海。

    霍祁閉上眼眸,沈應死后他才知道那刺客的劍上有毒,那時他才知為何沈應死前日日熏香,原來是為了遮掩身上的血氣和藥味。

    但害死沈應的卻不是劍上的毒。

    “你以為沈應死后你就可以掌權,然后只要再故技重施給朕上一杯毒酒,你們就可以萬無一失?”霍祁呵呵笑著搖頭,“蠢!蠢之又蠢!”

    馮驥瞪著眼前對著自己發瘋的霍祁,完全不知道他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只能皺著眉頭不斷搖頭。

    霍祁也不理會他,這些話他前世沒對馮驥說,只因那時他早已經萬念俱灰,只想一心到泉下去找沈應那負心人。

    如今眼前雖然不是那個他認識的馮驥,但總歸長著同一張臉叫著同一個名字,怎么也算殊途同歸,該讓他痛快一回。

    霍祁滿含笑意地對著馮驥嘲諷道。

    “你想在朕死后捧霍嶺上位?朕早已經暗中下旨召誠王回京,密詔傳位于他,朕在密詔中下令,讓他登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的主子。”

    霍祁彎腰湊近馮驥,壓低聲音連連搖頭向馮驥說道:“這樣算算不過三個月,京城就死了一個首輔和一個皇帝,實在是大煞之像,殺個王爺沖沖喜正好。”

    在馮驥再次用力撲來前,霍祁起身冷淡地拍著衣服上的灰塵,向馮驥說道。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該擔心的不是我,而是別人,”霍祁想起如今京城的局勢就想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與虎謀皮……也不擔心被老虎啃干凈骨頭。”

    暮色將至,京中霍嶺的居所內。

    楊放手提長刀大步走過花園,沿著蜿蜒的回廊一路行到霍嶺的書房前。霍嶺書房的門敞開著,有兩個侍衛在門口看守。

    楊放從廊下看見霍嶺正在屋中看書,穿過回廊便要進書房,卻被門前的侍衛攔下。楊放停下腳步,看著伸手攔他的侍衛微微皺眉。

    還不等他出聲,屋內便傳來霍嶺的呵斥。

    “放肆,他也是你能攔的。”

    楊放聞聲望去,只見屋內的霍嶺頭戴紫金冠,身穿蟒袍滿臉笑意地看著他,招手讓他快些進來。

    楊放一時有些恍惚。

    好像……已經許多年沒有看見霍嶺這么精神過。

    第 95 章 談心

    楊放進屋躬身向霍嶺行禮。

    “小人拜見殿下。”

    霍嶺忙從書桌后面走出, 跨步到楊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將人扶起。霍嶺雙手握住楊放的手,臉上掛著放松的笑意。

    “你我二人,何必這樣客套。”

    楊放退后兩步, 躬身道不敢。霍嶺望著抓空的手嘆息一聲, 擺了擺手也沒再多說什么,回身抓起擺在書桌上的那道圣旨遞給楊放。

    霍嶺道:“太后還是不愿意交出玉璽。”

    楊放雙手接過圣旨翻開看了看。

    圣旨上寫的皇帝霍祁微服出巡怕自己在外遭遇不測, 國家沒有可靠的繼承者, 所以決定先寫下這份傳位詔書,若他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就把皇位傳給他的皇伯父昭惠太子霍嶺。

    最尾處應落玉璽的地方仍是一片空白。

    楊放垂眸思索了片刻:“太后是個傲氣的人,若她說玉璽不在她手中, 或許玉璽真的不在她手中。”

    霍嶺笑了一聲, 轉身走到右邊的幾案旁邊, 從棋奩中拿了白子落在案上放置的棋盤中。楊放越過他的背影走到書桌旁, 將圣旨折好放下,又見橫七豎八堆了許多折子, 霍嶺卻都將其棄之不顧。

    楊放的手放到那些折子上, 用力張了張卻終究也沒有動作。

    霍嶺仍背對著他視線只落在棋盤上,像是對著那盤棋局著了迷。落下好幾子后,霍嶺才悠悠說道:“她也說先帝不是她殺的——傲氣不等于不會說謊。我叫人翻遍了整個皇宮都沒有找到玉璽,不是在她手里,難道被霍祁給帶了出去。”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那霍祁就更不能留!”

    霍嶺打斷他的話,手中捏著的幾枚棋子盡數落到棋盤上, 發出清脆響亮的敲擊聲,像敲在楊放的心頭。

    楊放仍記得當年他買這套棋具時,做這套棋具的匠人告訴他說這套棋具是珍貴的玉石做成的,要仔細養護, 一不小心有了裂痕就不美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楊放都記不清,只記得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霍嶺還是太子,他也不叫楊放……

    楊放驟然收聲,不再說任何話。

    霍嶺回身再度上前,緊緊握住楊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殷切懇求道:“李傲,再幫我一次,幫我殺了霍祁。”

    他的手是如此的冰涼,讓楊放的心也跟著一寒。李傲?這些年霍嶺很少用這個名字稱呼他,就好像李傲真的已經死在了邊境的戰場上,活下來的只是叛賊楊放。

    但是連呂定都失敗了,他如今能倚仗的人就只剩下叛賊楊放一個。若要殺霍祁,他只能求楊放,即便……他是如此的忌憚眼前這個人,忌憚他手中的勢力和他眼中的野心。

    少年時的相伴相知,早已經被這些年的權力斗爭磨滅,他們隱忍潛伏共謀大事并非志同道合,也沒有什么忠心不二。

    他們共同擁有的只有那一點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被大衍拋棄,成為被磨碎塵煙里的那些名字中的一個。

    他早就不信任我了。

    楊放不禁想,即便他對霍嶺也不剩下幾分信任,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是他和霍嶺注定的結局,帶兵來京城前,楊放自認已經想清楚想明白了。

    但此刻霍嶺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再幫自己一次。

    楊放忍不住想問霍嶺。

    你究竟是想讓我幫你殺霍祁,還是想把我支走,不讓我妨礙你登基?但他終究什么都沒說,只是后退一步跪倒在地向霍嶺叩首。

    “小人遵命。”

    屋外,大雪簌簌落下。

    整個京城被埋在一片銀白下,許多事情也跟著一起被掩埋。

    前往京城的必經之路上,霍祁等人今夜選擇在野上的一座破廟落腳。這些時日,為了能快些趕到許州,也為了躲避霍嶺派來的刺客,他們都是喬裝打扮走的小路。

    也是因為如此,今日才錯過了宿頭。

    破廟的大門和墻壁早壞得擋不住風,紅羅把幾輛馬車牽到廟周圍和門口擋住最大風口,加上屋中燃起的火堆才堪堪讓人暖和一些。

    沈應坐在火堆前。

    火光跳躍在他年輕的臉上,顯得他既漂亮又神秘。霍祁背靠在門口的馬車上看著沈應,對于這人當下不可思議的平靜感到疑惑。

    若不是霍祁每日都能接到京中最新的消息,霍祁可能都要懷疑他們是否真的要去京中赴一場戰局。

    紅羅拿著暖手爐靠近,將手爐遞給霍祁。

    霍祁擺手讓他自己拿著暖手去,走到沈應身旁坐下。

    聽到身邊動作沈應抬眸看去。

    看到是霍祁,他嘴角微挑卻沒說什么,只向旁邊挪了挪,給霍祁讓出一個離火堆更近的位置。

    霍祁坐過去。

    他的胳膊摩擦著沈應的胳膊,衣袖的褶皺交纏出幾許曖昧的痕跡。在這樣的冬夜,能依偎這樣一具溫暖的身體旁足夠叫人心頭微熱。

    霍祁有時覺得他一生所求的或許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刻。沒有猜忌,沒有懷疑,只有他們兩個作彼此的依靠。

    霍祁不自覺又離沈應近了一些。

    他擠著沈應,想要從沈應那里討一句輕斥或笑罵,但沈應卻不曾制止反而默許并放縱了他。霍祁笑了笑,行動間不禁更加放肆,甚至直接將身體的一部分重量壓在了沈應的身上。

    沈應被壓得一個彎腰,差點沒跌倒在火堆前。

    沈應回頭瞪向霍祁:“你干什么?”

    “抱歉抱歉,一時沒注意。”

    霍祁訕笑著,伸手握住沈應的胳膊將人帶回自己身邊。墻角擠成一團的暗衛看著他二人的情形,都互相推搡著臉上做出怪表情。

    紅羅拿著手爐坐到暗衛身邊,嘀咕道:“又在耍花腔。”

    抱胸縮在墻角睡覺的文瑞聽到他的話,視線掃向霍祁二人,壓低聲音出聲提醒眾人:“警醒些,別做不相干的事。”

    說完又背過身去繼續睡覺。

    眾人聞言立馬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紅羅恨恨瞪了文瑞幾眼,只恨沒在金陵把他扔下,一個受傷又無甚作為的廢人,居然跑到他面前來逞首領的威風,想到武柳……

    紅羅表情一僵。

    他對著文瑞的背影啐了一口,也側過身去背對文瑞在的那個角落,只當這人根本不存在。

    火光跳動著。

    霍祁盯著燃燒的火堆沉默了好一會兒。

    ……或者可以說霍祁盯著燃燒的火堆等了沈應好一會兒,他在等沈應說些什么。他已經等了很久,從何榮之死到挖出玉璽,再到這日夜兼程的一路。

    若換作是從前的沈應早就已經開口。

    但現在他面前的這位卻有著非比尋常的耐心,霍祁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霍祁想他們兩個難道又要開始僵持的局面,就像前世一樣?

    霍祁不愿意。

    “你難道沒什么話想要跟我說嗎?”霍祁終于忍不住。

    “我想要跟你說什么?”

    沈應瞥向霍祁,眼眸中含著亮閃閃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跟我說什么?”

    “那看來我沒什么想要跟你說的。”

    霍祁急了:“沈應——”

    沈應伸手捂住他的嘴,霍祁剩下的話立即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對著沈應皺眉以表示不滿。沈應笑著說道:“別喊了,你要是有話想說,直說就是了,我又不笑話你了。”

    這話說得可真讓人生不出什么信任感。

    霍祁甚至腦海中已經浮現出,沈應聽到自己的傻話,笑彎了腰抬手捂住那張笑得合不攏的嘴的模樣。

    霍祁沉思了一會兒,垂眸看了兩眼沈應放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沈應放手。

    沈應聳聳肩,滿臉無辜地收回手。

    霍祁的嘴巴終于重歸自由,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了半晌,再度閉上了嘴巴。

    沈應見狀搖了搖頭,視線重新回到火堆上,隨手撿起一根木棍在火里撥弄著,好像這火堆比霍祁還要有趣上十倍。

    沈應怎么可以覺得別的東西比霍祁還有趣?

    霍祁不耐煩地從沈應手中奪過木棍,雙手用力把木棍給折斷了,直接扔進火里。

    木棍立馬噼里啪啦燒了起來。

    “誒!你干什么……”沈應吃驚。

    霍祁暴躁了一瞬,又垂下頭去可憐兮兮地靠到沈應身上,陰郁的情緒籠罩在他身上。沈應也停下問責的動作,凝眸看著他。

    等到那根小小的木棍全數化作燃燒的火星,霍祁才終于開口:“你會不會覺得皇伯父比我更適合做這個皇帝。”

    沈應定定看了霍祁一會兒,慢慢搖頭。

    “你不是真的在問我這個問題。”

    話說出口的瞬間,霍祁也明白過來。

    他那位皇叔當年陣前殺將攪得軍心大亂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機,屠戮邊境百姓。如今暗中造反,造了幾十年才搞出這一點聲勢來。

    在沈應眼里簡直可以寫上大大的沒用兩字。

    沈應能瞧得上他才有鬼。

    “……那誠王呢?父皇也是想傳位給他的,或許這次叛亂平定后,我應該傳位給他,我們兩個去鄉野之間,做一對閑云野鶴。”

    霍祁有些心煩意亂地把這些話盡數扔給沈應。

    其實自從前世知道先帝想換太子一事時,他就知道在當皇帝這件事上,他已經被他的父皇批了大大的‘不通’二字。

    但他無疑更在意的是沈應看法。

    他想知道在沈應眼里自己適不適合當皇帝,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沈應卻沉默了,他的沉默讓霍祁心慌。他已經被他的母親拋棄,被他的父皇否定,被舅舅背叛,如果連沈應都不認可他……

    “你……”

    霍祁開口想讓沈應不必回答。

    他開始害怕沈應的答案。

    “你是想問誠王適不適合當皇帝,還是想問誠王是不是比你適合當皇帝?”

    沈應戳中了他的心事。

    霍祁沒吭聲,沈應表情柔和地看著他。

    “若是跟從前的你比……”沈應偏頭看著橫梁似陷入了回憶,“我敢說大衍歷代祖先沒有比你更用功更努力的。”

    夙興夜寐,朝夕臨政。

    沈應都不敢說自己能比前世的霍祁做得更好。

    猝不及防得到夸贊,霍祁心頭涌起翻騰的暖意,他滿眼感動地看向沈應,伸出雙手想要握住沈應的雙手說些什么。

    沈應忙抬手示意他打住。

    “但你這次真的做得太過了。”沈應評價。

    從霍祁醒來發現自己回到登基初始開始,霍祁做的每一件事在沈應看來跟發瘋基本沒有太大區別。

    有時候沈應都會思考,依照他如今這兩天就瘋一次的頻率,前世霍祁怎么能把情緒控制那么穩定,以至于從沒被沈應發現他身上還有這隱藏疾病?

    霍祁啞言,嘴巴張開又合上好幾次。

    “你死了……”霍祁垂眸,“我應對得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說是瘋狂。

    瘋癲讓他沒有那么痛苦。

    第 96 章 愛恨胡涂

    沈應輕輕笑出聲, 歪頭向霍祁調侃道。

    “原來是我的過錯。”

    霍祁尷尬又無奈地嘟囔:“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霍祁沒再繼續說下去。

    霍祁覺得自己很難跟沈應說清楚失去他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他求遍滿天神佛,沈應的尸體還是在他懷里一點一點變得僵硬冰冷。

    那一刻霍祁覺得無理又滑稽。

    好像他這些年做的許多事都成了無用功, 他成了皇帝做了九五之尊, 手握天下大權,還是留不住沈應。

    “我很難過。”霍祁望著火堆, 很難得地吐出心里話。沈應吃驚地看向霍祁, 像是不相信這話是從霍祁嘴里說出來的。霍祁偏頭向他笑了笑,笑容里滲著前世的苦澀。

    “失去你, 就好像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沈應眨了眨眼似又看見那位抱著他垂死的身軀痛哭失聲求他不要離去的帝王。明明是坐擁天下的皇帝看上去卻那樣的可憐。

    叫沈應走上黃泉路仍牽掛著。

    死也死得不安心。

    沈應伸手覆上霍祁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霍祁向他看了一眼, 反手將沈應的手掌收入掌中。

    他緊緊握著沈應的手。

    兩個人的溫度交纏在一起, 好像也就沒有那么冷了。

    沈應為這一刻動容。

    這些日苦惱的難題被消滅, 他覺得自己跟霍祁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他們重新剖開自己的肺腑,向對方展示全部的自己。

    那是他們少年時曾做過的蠢事。

    此刻重新再來一遍, 不再有欺騙、隱瞞、猜疑和嫉妒, 只有完完全全的他們兩個人和兩顆疲憊的心。

    他們望著對方,時間似過了許久,也可能不過才兩個呼吸,但對于他們兩個都不再重要。

    忽而沈應眨著眼睛向霍祁調皮一笑。

    “去做鄉野之間的閑云野鶴?你還真敢說,”沈應嗤笑,“我的皇帝陛下,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將皇位拱手讓與他人?”

    若是太子霍祁來跟沈應說這話,沈應或許還會信那么一兩分……不對,霍祁在當太子的時候,沈應還是個愚蠢天真情迷心竅的主兒

    那時候的霍祁不管說什么沈應都會相信。

    沈應暗暗感嘆著自己年輕時候的癡傻, 霍祁緊握他的手向他無所謂地調笑道。

    “這皇位本該是他的。”

    沈應握住霍祁的手驟然緊了緊。

    霍祁笑了笑活動著僵硬的身體,目光悠長地透過墻上的縫隙望向遠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他的皇伯父霍嶺所在的方向,也是他的弟弟誠王所在的方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本該才是正統。

    ……是霍祁篡奪了他們的皇位。

    霍祁沒說那個‘他’指的是霍嶺還是誠王,因為對于他來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他握住沈應的雙手舉到額前,向他唯一的朋友懺悔。

    “我做錯了很多事。”霍祁閉上眼眸,垂首用額頭抵著沈應的手,腦海中閃過過去十數年的種種,最后都化作一句低聲嘆息。

    “但我不甘心——”

    若不說此生,他也曾做過一個好皇帝,為臣子盡心,為百姓勞力,甚至在他察覺到自己的瘋癲狀態可能會危及江山百姓時,他亦毅然決然選擇結束自己的性命。

    用自己的命為新帝設下誅殺霍嶺的最后一局。

    當然他不能說沈應在這場死局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他可以說他前世真的努力在做一個好皇帝,只是命運捉弄……

    他明明已經主動求死卻還要他重來一回。

    他只想老老實實在奈河橋頭找到沈應,陪他一起孟婆那里喝湯,然后找個機會打翻沈應的湯碗,讓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自己。

    老天卻對他說:不好意思,我想讓你再當一回皇帝霍祁,過十幾年沒有沈應的日子,甚至我還要送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版沈應在你眼前亂晃,讓你明明能每天看到沈應,卻同樣有滿腹的痛苦與委屈不可以跟他說。

    霍祁覺得在這種情況下……

    他發瘋應該是屬于很正常的事。

    但他同樣知道他這不關沈應的事。沈應死了,本該一了百了,是霍祁的執著將他重新拉回世間,令他再受這紛繁雜事的困擾。

    霍祁痛苦地擰起眉頭,緊緊地握住沈應抵在自己額頭上的雙手,又重復了一遍。

    “我做錯了。”

    沈應低頭看著身前向自己懺悔的霍祁,目光趨向柔和,他的銳利和鋒芒被取下,他掙脫出一只手撫向霍祁側臉。

    “每個人都會做錯事,只不過你是皇帝做錯事的代價總是要比別人更嚴重些,但不要緊,我陪你一起面對。”

    霍祁抬起頭跟沈應對視,沈應的手溫柔地撫摸著霍祁的臉龐,眼眸深處倒映著火堆的光,就像是兩顆在天上亂逛的星星不經意落在了他的眼中。

    沈應溫聲說:“陛下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還是叫霍祁陛下。霍祁清醒地認識到,他們之間確實有什么東西回不去了。他們可以再□□侶,但他們永遠都會是君臣。

    沈應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地喚他祁哥。

    他們都長大了。

    但奇怪的是,霍祁并沒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適,這讓他胃里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理解沈應的克制,享受著沈應對他的尊重,他——還想做這個皇帝。

    霍祁捏著沈應的手望著愛人的雙眼,清楚地看到沈應眼里的首肯和認可。

    他好像永遠都比霍祁自己更先看清霍祁的心。

    這一次他還是對霍祁說……

    我陪你。

    霍祁彎起酸澀的嘴角,閉上眼眸握住沈應的手舉到自己唇邊,輕輕落下一吻,用一句調侃揭過這一句意義重大的承諾。

    “能得美人相伴,朕真是三生有幸。”

    沈應抽回手別過頭去,嫌棄地彎唇一笑。霍祁也不勉強,不經意挪動位置向沈應的方向又坐近了一些。

    沈應含笑看了他一眼,看破不說破。

    一種別樣的與過往都不同的輕松氣氛落在兩人身旁,好像這十數年的恩怨也都泯滅在這一笑中。

    月亮在云間躲避了幾回,風雪由地上薄薄的一層落到蓋住破廟的臺階。月神將要回宮,樹影在雪光與月光之間移動著,破廟傳來聲響。

    一個人影踏出廟門,腳步踩在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雪光映出來人蒼白憔悴的面容。

    是文瑞。

    身著夾襖的文瑞提著長劍放輕腳步從破廟中走出,受傷的那側身軀微微佝僂著,再不像以往那樣挺拔威武。無論落在誰的眼里,此刻的他都像極了一個逃兵。

    “你又想逃?”

    門口的馬車后面突然傳出一聲嘲諷。

    文瑞停下腳步側身望去,看到紅羅抱劍靠在馬車靠外的那一側,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滿臉輕視地盯著自己。

    文瑞暗暗在心頭嘆息,耳根又要不清凈。

    他原本打算趁著守衛換班巡視的當口離去,就是為了不想再跟紅羅多費唇舌,但看來終究免不了。

    文瑞的視線向下移去,看到暗衛首領的腰牌掛在紅羅的腰間……看上去很合適。

    想起這枚腰牌的上一任主人,文瑞眼神黯淡了片刻。紅羅也隨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到腰間的腰牌,紅羅心頭的火氣噌的躥起來。

    “你的命是他保下的,如果你還有一點心就該聽他的好好留在暗衛戴罪立功。”紅羅咬牙切齒,為了不驚動破廟內的兩位貴人卻也只能盡力壓低聲音。

    幸而兩人都算武功高強又在這樣的曠野里,再低的說話聲也足夠進他們的耳朵。

    文瑞張開嘴巴想說些什么,但猶豫了幾個吐息后又決定什么也不說。

    懂你的人不必你去解釋。

    需要你解釋的人,你說了他也不懂。

    文瑞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總是在這兩者之間徘徊。

    有時多說也無益,干脆什么都不說。

    他懷念起與武柳的相處,那人就什么話都不用他說,有時文瑞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說個一言半句,他還要反諷文瑞在犯蠢。有時文瑞都想反問他真的就那么懂自己嗎?不過問不出口罷了。

    武柳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困在兄弟之情和同袍之誼中間久了,文瑞也弄不清楚自己對武柳究竟是什么心思,又生怕出了一星半點的差錯壞了兩人之間的情誼,干脆就直接躲開了。

    這一躲就是許多年。

    這些年他從來沒敢細想這件事,如今想開了還是沒弄懂自己的心思,只是這一想他又想起武柳原本不叫這個名字。

    入暗衛嘛,總要起個代號,就如紅羅本家姓朱,入了暗衛從此便被叫作紅羅,文瑞在暗衛的代號是飛鶴。

    武柳便是流云。

    他其實從來也只有流云這個名字,因為他不過是文瑞在尸體旁邊撿回來的小娃兒,不知父母沒有來歷自然也沒有本家姓名。

    后來霍祁登基要選個暗衛在御前行走選中了他,便需要他有個名字,霍祁問他想要什么名字,武柳原本想要跟文瑞姓文。

    但霍祁聽到這個要求后表情古怪地看了武柳半天,最后憋著笑說了句:‘我朝有令,同姓不婚……咳咳朕的意思是,文姓是我朝大族人口眾多,萬一你以后不巧找了個姓文的妻子那可就不好了,不如你換個人口少的姓氏。’

    那時還沒正式離開暗衛的文瑞在暗處聽到這話,臉都漲紅了。倒是武柳本人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微微停頓了一下,便繼續面無表情地向皇帝說。

    ‘那就姓武吧。’

    許多事情好像都還在文瑞眼前,但想想那確實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

    文瑞從前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時間,或許有一天他會想清楚,或許有一天武柳會想清楚。

    文瑞一直都在等那一天。

    但轉眼這么多年過去,他始終也沒有想清楚,倒是武柳一直想得很清楚。那樣淡泊的一個人,愛恨卻這般濃烈,像一團烈火在曠野間,頃刻間便可以燃盡所有。

    文瑞再也沒有機會裝傻。

    月神回宮,金烏臨世。

    天光乍破白云初曉,柔光照雪地和馬車上,紅羅瞪眼站在白茫茫的晨露和雪地中看著文瑞。

    文瑞上前為他理好有些歪斜的腰牌,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向面前只有十九歲的繼任者說:“我知道我對他總是有許多虧欠,但有些事是我該做的,我不該逃。”

    “你——”

    紅羅氣到不知道該說什么。

    文瑞卻已經決心遠走,他提著劍轉身。

    “他沒指望你留下!”

    紅羅忍不住提高聲音,文瑞停下腳步回頭,紅羅滿臉不忿地低吼:“他從來沒指望你留下,但我以為這次你不會再讓他失望了。”

    文瑞看著他氣憤的臉,慢慢搖頭。

    “我在做我不知道對還是錯的事,但我絕對不是在做讓他失望的事。”文瑞離去,腳步在雪地里拖出長長的尾巴。

    紅羅氣呼呼地回身踹向身后的馬車,前面拴的紅馬被驚動高高揚起兩只前蹄仰天叫了幾聲,被紅羅慌忙拉住后,在雪地里無措地踏著腳步。

    沈應被外面時不時的動靜吵醒,在霍祁身邊瑟縮著,閉著眼睛昏沉沉地問:“外面怎么了?”

    還清醒的霍祁,撥弄著火堆嘴上安撫沈應:“沒事,只是文瑞走了小紅在發火,繼續睡吧。”

    沈應也不知聽懂沒聽懂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在霍祁胳膊上蹭了蹭又準備繼續入睡,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什么,睡昏昏地跟霍祁說了句。

    “你該放他走。”

    說完沒等霍祁回答,頭一歪又會周公去了。

    霍祁偏頭看著靠在自己胳膊上的沈應,眸色溫柔地應著:“我知道。”

    第 97 章 暗線

    許州城外官道旁一處飯鋪中, 兩三個趕路的客人在店前的馬棚處拴了馬車,急匆匆地撩開店家用來擋風的氈布搓著手奔進來。

    寒風從他們撩開的縫隙吹入店中,雪粒被風裹挾著沖入店中砸上坐在最靠近門口那桌客人的臉龐, 那人眉頭也沒皺一下, 只是抬手輕輕拭去臉上的風雪,反倒是其他客人被冷風吹得向來人發出不滿的叫聲

    那幾人忙向眾人道歉, 并特意向門口那位客人拱手致歉。

    那位客人擺手示意無礙。

    從腰間取出兩粒碎銀放到桌上, 便拿起桌上的大刀起身向門口走去。

    見人迎面走來,進店的客人中領頭的掌柜還想跟這位客人說些幾句道歉的話, 他身后的朋友卻拉著他的袖子輕輕搖頭,讓他注意那人手中的刀。

    那刀雖未出鞘卻仍舊寒氣逼人, 一看便是殺人之劍。

    那掌柜的立即把已經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縮在墻角等那人走過, 才帶著人急忙奔到離火爐最近的桌子。

    一來為躲那位一看便非善類的客人, 二來是真的冷。

    幾人一搓著手坐下,最不知世事的小伙計就搓著手偎到火爐旁, 跟鄰桌的客人一起聊起最近朝野發生的諸件大事。

    “……聽說皇帝被刺殺了。”

    拿刀的那位客人放簾子的手頓了頓, 抬眸向那桌客人掃了一眼,片刻臉上又恢復了平靜,放下簾子從馬棚牽了馬向許州城而去。

    飯鋪內,小伙計烤著手疑惑道:“皇帝不是老早就被刺殺了嗎?你們這里現在才知道這消息嗎?”

    “嘿你這小孩什么時候跑來的?”鄰桌的客人斥責了一句,又低聲解釋道,“我說的不是之前那次, 是最近那次。”

    “最近哪次?”小伙計吃驚。

    “就前兩日在離這不遠的陵城,說是皇帝聽到了……”那人壓低聲音,“京城那邊的事……正日夜兼程往京城趕,兩日前路過陵城在陵城驛站歇了一宿, 結果就……”

    “……結果就死了?”小伙計遲疑地接嘴道。

    來尋他的掌柜聽到這話,嚇得魂不附體,立即在他后腦狠狠敲了一記。

    “胡說什么?”

    閑聊那幾人也慌慌忙忙地擺手道:“別亂講別亂講。”他們又壓低聲音,“只是聽說像是受了重傷,不知這回能不能……”

    唉!眾人嘆息一聲。

    飯鋪最靠里的拐角處安置了張桌子,因位置偏僻少有人看見,那桌的客人聽到他們說起‘皇帝’重傷,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緊。

    小伙計又接嘴:“這皇帝怎么天天都在受傷?戲文里都說皇帝住在皇宮里,一年都難得出宮一趟,怎么他天天往外面跑?”

    他噼里啪啦地扔了一串問題出來,掌柜捂他的嘴都來不及,忙往他頭上重重扇了幾下,哎呀著捂緊他的嘴向眾人說了句見諒,把小孩給抱了回去。

    留下那桌客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大漢握起用力捶向桌面。

    “若不是為了那姓沈的……”

    他因心情激憤聲音變得銳利又高昂,飯鋪中的客人不由都向他望來,眾人忙按住他示意他別再繼續說下去。

    飯鋪安靜了幾瞬,又熱鬧起來。

    眾人推杯換盞間,又有人悄聲說起:“聽說那京城中現下出現了一位活生生的昭惠太子,你說難道當年太子真的沒死?”

    “唉!皇家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別說了,喝酒吧。”

    拐角的客人舉杯飲盡杯中殘酒,也扔下幾粒碎銀,手提長劍起身走到門口,撩開簾子大步出門而去。

    他未牽馬,一路慢行。

    風雪覆了滿身,向著許州而去。

    許州城中,連著幾日不愿見人的唐陵把自己悶在房里對著白茫茫的墻壁發呆。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響,唐陵以為又是來給自己送飯的下人,頭也不回地開口道。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楊放伸出手指拂過桌上沒有動過的飯菜,已經涼了多時,看來是早上送來的。

    “為什么不吃。”楊放問道。

    唐陵帶著包扎的手臂慌亂回頭。

    看到楊放端端正正、面無表情地站在房中,唐陵的眼眸中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原本已經有些好轉的右臂突然發出猛烈的痛楚,像又回到那日在野地里王修永為出氣打斷他的手臂時的痛楚。

    那時,眼前人也只是像這樣一般看著。

    唐陵不知該恨他,還是謝他。

    若不是他,王修永絕不會饒過他的性命。

    但若不是他們這些人,唐陵又怎會落到如今這種地步。他的手臂……劇烈的疼痛啃噬著唐陵的手臂,他再也不能施針行醫了。

    一條命又算得了什么?唐陵心里迸發出強烈的恨意,他又懼又恨地盯著楊放。

    “你來做什么?”

    “來向你說聲抱歉。”楊放的視線落在唐陵受傷的右臂。唐陵只覺得好笑,冷笑著向楊放啐了一口,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打斷你手臂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也許這個消息能讓你開心一點。”

    唐陵愕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問:“我為什么會為一個人死開心?”

    醫者仁心。

    不管那個人該不該死,唐陵都不會為任何生命的逝去感到開心。

    楊放深深地看了唐陵幾眼,贊賞地點了點頭。

    “唐大夫,你是個好人。”

    他沒頭沒腦地說道,唐陵被他弄得更加摸不著頭腦,皺著眉頭問道。

    “你到底來干什么。”

    難道……是來殺人滅口?唐陵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幾步。楊放跟著他的后退上前,唐陵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楊放卻只是走到桌前,從懷里掏出一套針囊放到桌上。

    唐陵吃驚。

    楊放拿出的針囊正是他在受傷后遺落的針囊,那是他唐陵的傳家之寶。唯有用這套特制的針才能施展他唐家的穴針。

    他這些時日的悶悶不樂,一半是為自己再也無法施針的手臂,一半便是為了這套針。

    “你……”

    唐陵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當日情勢所迫,我若再救你,所有的兄弟都會懷疑我,那……”楊放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深深地看著唐陵,“是我等害你變得殘疾,本無顏再來叨擾,但請唐大夫看在我放過你的性命、為你殺了打斷你手臂那人還有這套針的面子上答應我一件事。”

    “你因為有事求我殺了一個人!”

    唐陵驚呼,聲音尖銳得有些變調。

    他看著楊放,不敢相信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盡力保持平靜卻還是免不了聲音顫抖:“你要我做什么。”

    楊放看出唐陵的恐懼,淡淡笑了一聲。

    “或許事情不會走到這個地步,”楊放也不確定,“只是若我有一天真的慘敗,我想求唐大夫幫我在皇帝面前救一個人。”

    唐陵甚至沒問他要救的誰,便已經拒絕道:“我跟皇帝可不熟,哪來得那么大的面子。”

    “如何沒有?若你能幫他救回心頭摯愛,他怎么會不謝你?到時候你想救誰都行。”

    “那我為什么要把這個機會平白送給你。”

    唐陵覺得好笑。

    楊放卻沒有笑,他只是看著唐陵,像是看穿了唐陵的魂魄。

    楊放輕輕說道:“因為你是個好人。”

    唐陵的手臂微動,熾熱的疼痛在傷口彈跳著,他低頭看向自己被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右臂,低落地說道。

    “我現在誰也救不了啦。”

    “所以我寧愿事情不要走到這一步。”楊放說,“因為我不想賭一個只有萬分之一機會的可能。”

    楊放與唐陵交代完一切才離開唐陵在驛站暫住的房間,唐陵最后也沒說答應還是不答應,但楊放很放心。

    他不愿意賭這個萬分之一的機會,但他相信真的到那一步,唐陵會開口救人的。

    因為唐陵是個跟他們不一樣的好人。

    熱心,赤誠,真摯。

    楊放也曾經認識一個這樣的人,楊放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托付給他,包括生命,可惜后來他們走散了。

    楊放提刀從驛站的墻壁翻出,落到驛站旁一條僻靜的小巷中,腳下剛剛在地面站穩,楊放便似有所覺地向巷口看去。

    寒風呼呼,卷起地上的落雪和枯枝落葉,擾亂了人的視線。

    風雪中,巷口立了一個人。

    手提長劍,挺拔如松,即便下巴上長滿了青色的胡茬,亦掩不住俊朗的面容。

    是文瑞。

    楊放的手放在刀把上,文瑞亦握住劍柄。

    兩人對望。

    此情此景,恰如當日守備府中狹路相逢。那日他們沒有分出勝負,今日或許就是他們了結之時。楊放緊了緊掌心的刀,上下看了文瑞一眼,立即從文瑞的姿勢看出他身上有傷。

    “現在的你不夠格跟我打。”

    楊放亦有惜才之心,他搖著頭放下握刀的手,讓文瑞傷好再來找他。

    “未必。”

    楊放不滿地皺起眉頭,文瑞只是對他一笑:“我最近得了一個高人指點,他說我心有牽絆,困在俗世中,所以出招太慢。”

    文瑞將長劍從劍鞘中取出,劍光與雪光相映著在巷中閃爍,即便因為傷勢文瑞的行動間仍有些凝滯之感,但是楊放卻能看出他跟上次與自己交手有了明顯的不同。

    若要說有什么不同,楊放仔細看過文瑞,才估摸出大概是眼神。

    他從前在文瑞的眼中只看到一只自困于籠中的猛虎,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已經走出籠子的野獸。

    楊放深沉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選擇拔出大刀,動作豪邁地將刀鞘扔到一旁。

    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楊放的整個身軀都在向他反抗,他該離開回到京城重掌大權,說服霍嶺讓位于他,這才是他蟄伏多年想要得到的結果。

    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更熱烈的東西在他身體里綻放開來,是他自見到唐陵后便燃起一腔熱血。那是不屬于現在的霍嶺和楊放的東西。

    那是屬于太子和李傲的東西。

    有時他站在鏡前都會認不出鏡中的那人是誰,但他在夢里還會夢見從前的銀袍小將,手持長刀騎著紅馬馳騁在邊境的荒地上。

    那么的自由,瀟灑,無拘無束。

    愿意為他效忠的國家和君王付出一切。

    楊放知道,若那個人站在這里,他會想要與面前的這個對手一戰。可惜那個人已經死了,但楊放愿意代他一戰。

    就讓他再以李傲的身份活一次吧。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夠了。

    刀劍閃動,帶起地上的雪在巷中四飛,紛紛揚揚的雪粒落到兩人的肩上,不過瞬間又被兩人的行動抖落在地。他們出手是如此之快,毫不留情,每招每式都直指對方的要害。

    ‘鏘’的一聲,刀劍相撞。

    兩人手持武器對立著,刀鋒與劍鋒相對,凌厲的眼神毫不相讓。但文瑞胸前的傷口已經裂開,鮮血滲出染紅了文瑞的衣襟。

    楊放勸道:“你打不過我的。”

    文瑞將內力貫注劍身用力將楊放推開,仰天大笑著:“現在說輸贏未免太早,再來過。”

    笑罷他又持劍攻了上去。

    破廟內,沈應看著京中的暗衛傳回來的情報,始終沒弄懂楊放為什么會這般沖動。

    狡兔死,走狗烹。

    霍嶺是個高傲的人,楊放這樣的出身投靠霍嶺也不會落下什么好處,除非——他有更大的野心。但若是真的如此……

    “他為什么要殺李木?”

    沈應盯著手中信件喃喃自語,李木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但憑著作戲的本事在叛軍中也頗有威名,楊放若要成事,留著他比殺了他更有用。

    如今李木一死,恐怕叛軍中懷疑他的大有人在。

    既起了疑心,又如何忠心?

    沈應弄不懂楊放到底在想什么,倒是霍祁在旁邊吃著暗衛烤得腥臭的魚,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他的疑惑。

    “誰告訴你是楊放殺了李木?”

    是誰?當然是金陵城中的傳言。

    沈應偏頭看向霍祁,頓時恍然大悟。

    能在那樣的亂局中憋出這樣一招壞棋的人,除了霍祁還能有誰。

    科舉之亂,金陵之亂,遲到的奉城軍,還有如今的京城之亂,其中囊括的幾個重要人物霍嶺、楊放還有何榮一時間全部出現在沈應眼前。

    漸漸的,所有事情都連成了一條線。

    那條線就握在霍祁掌中,他手里拿著那烤得腥臭的魚嫌棄地吃著,時不時牽動一下手中的線,甚至不用看一眼,便可以攪得沸反盈天、朝野大亂。

    如今朝堂內外一只只狐貍都露出尾巴來了,只等他這個獵人慢慢收割過去。

    沈應呆呆看著他,半晌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我真是傻了,”沈應搖頭,“竟會為你擔憂。”

    “你在說什么?”

    霍祁疑惑地回頭看他,把烤魚舉到他嘴邊問他要不要。沈應聞到那腥臭味都夠了,嫌棄地一把拍開他的手,坐到了離他有兩三人遠的地方。

    第 98 章 投鼠忌器

    寒氣籠罩著夜間的山林, 紛雜的腳步聲在林中響起。

    兩個青年人攙扶著一個老者快步穿梭在林間,其中一人不時往后面看去,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血滴在他們行過的地面, 染紅了地上的枯草。

    忽然, 前方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在漆黑的密林中瞬間引起三人的警覺。他們當即停下, 互相看了一眼。

    老者被扶著背對一棵大樹喘息著坐下。

    剩余兩個青年, 一個抓著老者的胳膊,將劍橫在身前倉皇地向四周張望, 另一個小心翼翼地舉劍走向樹枝被踩斷的地方。

    ‘嘎嘎——’

    烏鴉撲翅從樹間飛出,掀翻了樹枝密集的碎雪。持劍上前的青年猛地一驚, 背后驟然涌起一陣恐懼的寒意, 下意識舉劍回身, 只覺脖間一涼。

    老者從樹根上翻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持劍襲來,林中響起刀劍相交的鏗鏘聲。

    青年瞪圓了眼睛, 見老者向自己奔來, 慌亂地向老者伸出手去:‘師父救——’

    至此時青年才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

    “小乙!小乙!”老者叫聲凄厲。

    青年倒在老者懷中,染血的手捏著老者的衣袖,看著落在地上的斷劍。偷襲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以老者的身手竟也抓不住他。

    小乙開始懷疑這幾日師弟暗暗跟他說的話是真,追蹤他們的……真是地獄來的鬼魅,所以才這般來無影去無蹤。

    把他們像老鼠一樣捏在掌心玩。

    小乙捏緊老者的袖子, 含淚的眼最后看了一眼恩師。他們從未正式拜師,老者也向來不認他們是徒弟,但師徒之誼不是假的。

    師父!保重!

    小乙的手掌無力從老者懷中滑落,老者看著已死的小徒弟, 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仰天長嘯。才不過十日,二十個弟子,死的只剩下他身邊的這兩個,如今又死一個。

    要他如何不怒不傷?

    老者合上小乙的眼,抬手拿起小乙的劍,鐵青著臉起身向林子更深處走去,另一青年護在他身后緊隨他的腳步。雪光照出樹木高大的影子,漆黑如墨,被風一吹四處亂擺,更顯鬼魅陰森。

    隱在暗處的武柳握緊手中劍柄。

    大戰一觸即發。

    他用了十天的時間,殺了十九個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腳步聲漸漸臨近。

    武柳閉上眼睛,放棄雙目的優勢,改用耳朵和鼻子來確定來人所在的位置——亦或者可以說是用感覺。

    他不必用眼睛看耳朵聽鼻子聞,就可以確定目標的位置痛下殺手。

    他天生就適合做一個殺手。

    武柳閉緊雙眼嗅著冰雪的氣味,緩緩移動著握劍的手。

    他在等,等最后那一擊。

    “你不能殺他。”

    霍祁被沈應這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偏頭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應,眉頭微挑。

    “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這個他說的是霍祁那倒霉皇叔霍嶺。

    他從出金陵便以武柳做餌讓他假扮圣駕回鑾,引走了大波刺客,自己帶人從偏僻難行的小路趕回京城,現在正在離京城不遠的同府落腳。

    這幾日他和沈應研究著京城的圖紙還有那群占據京城的叛軍,琢磨來琢磨去,一群烏合之眾竟真把霍祁給難住了。

    今日京城的局勢與前些時日的金陵之困相似卻大有不同。

    金陵之困,占城的雖有叛軍但大多數都是被守備賈仁逼反的,不說都是拖家帶口,但大部分親戚朋友一大堆、牽掛一大把,打一打看見敗勢也就散了。

    但如今守在京城里的叛軍卻都是亡命之徒,家里人都死完了,才走上這條路,手下的冤魂不知有多少,投降也只有一死,所以他們絕不會投降。

    京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

    要是他們龜縮在京城不出,縮個一年半載也不是難事。但是真讓叛軍占據京城一年半載,那整個大衍才是丟臉丟到家了。

    霍祁這個皇帝也別當了,收拾收拾出家去吧,免得出門被人瞧見了,丟人!

    霍祁說多了都生氣,又想起那位把自己陷入這般地步的皇伯父如今正在京中高床軟枕,他卻帶著沈應在外面餐風飲露,更是氣上加氣。

    當即要找人潛入京城暗殺霍嶺。

    霍嶺能派人殺他,他也能派人殺霍嶺,這才叫公平。誰知沈應直接給他來了一句‘不能殺’,霍祁當然疑惑。這兩人前世也曾眉來眼去過一陣,后來沈應看出霍嶺是個沒本事的草包也就沒理他了。

    這會兒沈應卻出聲反對,莫不是忘不了舊情。

    霍祁懷疑的眼神直往沈應身上瞟,被沈應一巴掌拍了回去:“別胡思亂想。”沈應按著霍祁的臉回到地圖上,指向皇宮和民宅。

    “投鼠忌器。如今城內的兵馬還沒有亂,全仗著有你大伯,若他死了,城內定要亂上一波,到時候第一個受難怕是宮中的太后。”

    提起太后,沈應頓了頓擔憂地看向霍祁。

    霍祁的眸光一暗,指節在地圖上的皇宮位置一敲。根據他們收到的消息,太后、誠王,還有誠王的家眷此刻都被霍嶺和楊放關在宮中。

    京城雖城高但兵少,真要強攻未必不成,只是把狗趕入窮巷狗一定會猛烈反撲,到時候真的殺將起來,只怕真的要殺空整座城池,才能奪回京城。

    一旦動手,第一波被拿來祭旗的必定是霍祁的那些血脈至親。

    他的母親,他們互相猜疑過,防備過,算計過,但真讓霍祁親手送她走上絕路……

    霍祁不忍心。

    “那你想怎么辦?”霍祁瞟沈應。

    他知道沈應一旦開口,必是已經有了主意。

    只見沈應雙手抱胸,用下巴指著地圖上的城門方向,小小的城門和河道印在圖上看上去惟妙惟肖,沈應說:“既然你要找人潛入,不如讓我去。”

    一聽這話,霍祁眉頭立即擰緊。

    但他沒有出聲反對,反而先問道:“你打算做什么?”

    “跟城里的叛軍談談。”

    霍祁猶豫了片刻,抬手指著沈應想要跟他說些什么,忽而又停下皺著眉頭收回手,轉身在屋中來回走了幾圈,腳步沉重又匆忙,拖在地上像要將凹凸的地面磨平。

    終于他回過頭來面對沈應,不再是一個擔憂不安的情人,而是一個威嚴的帝王。

    “朕只給你三天的時間,若你不成,我就帶兵攻城。到時候兵荒馬亂,沒人會管你死活。”

    三天后,也是霍祁給陳寧帶兵趕到京城的最后時限。

    沈應掃他一眼,滿臉哭笑不得。

    “別放狠話了,做得到再說。”

    “沈應——” 霍祁惱怒。他沒在開玩笑,他在提醒沈應考慮清楚后……

    忽而唇間貼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霍祁愣在原地看近在咫尺的人,沈應也睜著眼笑盈盈眼眸像是閃著光。

    霍祁眨著眼睛,既沒有推開也沒有更靠近。

    時間像是停了下來,天地間只剩下他們……或許還有窗外窸窸窣窣落下的碎雪,霍祁忽然之間只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和沈應的呼吸聲……還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那么急促,那么清晰,就響在霍祁的耳邊。

    震耳欲聾。

    沈應閉上雙眼將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到霍祁身上。霍祁伸手將他攬入懷中,用力抱緊。沈應身上的藥香沖入霍祁的鼻中,帶著微微的苦味讓霍祁鼻頭一酸。

    他才重新擁有,若再叫他失去……

    霍祁發誓他會把天捅個窟窿出來。

    霍祁將頭埋入沈應的頸窩,用力將沈應融入自己的骨血:“照顧好自己。”霍祁低聲說。

    沈應閉眼靠在霍祁懷中,手掌溫柔地撫過他受傷的胸口,用同樣低的聲音回道:“不必你來提醒。”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靠在一起,享受這片刻的相依,連大聲說話都怕驚擾了它。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時刻,久到連他們都忘了有多久。

    十幾年,真是好長的時間。

    楊放拖著流血的腿踉蹌走進自己在京中的小院中。

    他回京本該先去面見霍嶺,但他畏懼霍嶺發現他的傷會有其他的想法。眾兄弟中亦有異動者,若是叫他們知道楊放受了傷,恐怕楊放和霍嶺兩人聯合都壓不住他們。

    所以楊放悄悄回京的事,只告知了幾個心腹。

    楊放也不知道他和霍嶺如何走到了今日這般地步,只是既然事情已經如此,他也只能先保全自身。

    邁步的右腿痛得楊放咧嘴,文瑞一劍割穿了他右腳的腳筋,他雖然也砍斷了文瑞的右臂,但文瑞眼中斗志不改。

    楊放懼了。

    他知道文瑞沒了右臂,傷勢比自己重,再戰下去一定是自己勝。但一個貪生的人,怎么勝得了一個不畏死的人?

    楊放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門前,以霍嶺如今對他的防備,他絕不能讓霍嶺知道他受傷后私自回京的事,他邊思索著邊一把推開房門。

    房中景象卻讓他一愣。

    霍嶺正站在離書架前幾步遠的地方,他顯然是聽到了腳步聲想要離開。只是還沒來得及,就被楊放抓了個正著。

    二人看見彼此,同時皺起眉頭。

    “你怎么回了京城?”

    “殿下為何在此?”

    兩人同時發問,又同時閉上嘴巴。

    看著霍嶺身后的書架,楊放若有所思。他走進房中,拖著傷腿向書架走去,腿部的傷口每行一步都錐心刺骨。但他渾不在意,只慢慢越過全身緊繃的霍嶺,行到書架前。

    楊放摸著架上的兵書甲胄圖,向霍嶺看了一眼,沉吟半晌才開口問道:“殿下可是在找一份名單?”

    霍嶺似被什么刺了一下,驟然跳起狠狠瞪了楊放一眼大步向門口走去,右腳剛剛邁過門坎,卻又忍不住停下回頭走到楊放面前,低頭看向楊放的傷腿。

    “你受傷了?”霍嶺低聲相問。

    看著他擔憂的臉,楊放眉間顫動,終究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第 99 章 骨血相溶

    御醫撕開已經粘連血肉的繃帶, 血腥味在屋中蔓延開來。看到楊放腳踝處猙獰的傷口,霍嶺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御醫將藥粉抖落在傷口上。

    楊放痛得身體緊繃,死死咬緊牙關甚至沒有發出一聲悶哼。御醫抬眸看了他一眼, 視線在他的臉上停了停, 又不動聲色垂眸。

    包扎好傷口,御醫起身向霍嶺稟報。

    “回殿下, 李……”御醫頓了頓, “楊義士的傷勢過重,以后這條腿恐怕難以正常行走。”

    霍嶺聞言先是一喜, 而后大怒。

    “什么叫不能正常行走?你醫術不精,醫不了他, 那就給孤換個人來, 別拿這些鬼話來愚弄孤。”

    御醫忙跪下請罪:“殿下恕罪。”

    楊放是習武之人, 對自己的傷情早有所料, 聽到御醫的話倒也不像霍嶺那般憤怒。他還有更多的事要跟霍嶺處理。

    楊放揮手讓御醫先下去。

    御醫偷偷瞥了他們二人一眼,為了小命還是麻溜跑了。

    霍嶺原本是真的在擔心楊放的傷情, 但看到楊放在自己面前也敢隨意吩咐其他人, 臉上又有了不虞之意。

    他的種種神情變化都被楊放瞧在眼里,他也只當沒看到,心中嘆息著終于到了這一日,楊放單手撐在受傷的那條腿的膝蓋上,視線再度落到外間的書架上。

    “那份名單已經被人盜……”

    他話沒說完,霍嶺勃然大怒。

    他大步走到楊放床前, 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坐在床上的楊放,眼眶被憤怒染紅。

    “為什么你覺得我一定是來找什么東西?為什么我不能是單純來探望?單純來懷舊?”這里也曾經是李傲的院落,李傲的房間。“你究竟是不信任我,還是你……做賊心虛!”

    最后四個字幾乎是霍嶺咬著牙關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已經憤怒到極致, 楊放卻只是淡淡抬眸問:“殿下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霍嶺反問,“別裝傻了,對著滿天神明起誓,楊放你難道敢說你無心皇位?”

    最后一層窗戶紙猛然被人揭破。

    房間陷入死一樣的沉寂。

    霍嶺瞪圓了眼睛,呼吸粗重,既驚又懼。

    驚訝的是自己真的將這些話說出口了,畏懼的是覆水難收,這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他們就再也沒法假裝他們之間的隔閡猜忌只是誤會一場。

    院中寒風呼嘯而過,卻仍不及房中兩人的心境寒冷。

    沉默半晌,楊放開口。

    “我確實有心。”

    霍嶺上前狠狠扇了楊放一耳光。

    巴掌聲似一道驚雷炸開,劃破屋中的沉寂。

    楊放被霍嶺手上的力道打得側過頭去,臉頰火辣辣地痛昭示著霍嶺的憤怒。楊放舔了舔唇角不慎咬破的傷口,鐵銹味在他口中蔓延。

    “你,不忠。”霍嶺咬牙。

    楊放深呼吸:“你覺得你做得好嗎?”

    “你什么意思?”

    “皇帝,你覺得你可以做好嗎?”楊放站起身來,拖著腳步向霍嶺步步逼近,“獨斷專行,清高孤傲,偏聽偏信。”他細數霍嶺的罪過,“你那個侄子不堪,你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

    “這些年……你是這樣看我……”

    霍嶺后退,難以置信地搖頭。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當年若不是……”楊放欲控訴,看到霍嶺臉上的表情,終究不忍。霍嶺卻要追問:“當年若不是什么?”

    他知道楊放在說什么。

    “你是想說當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殺了王珪,你現在還是李府的少爺,太子殿中將軍,還是已經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了。”霍嶺眼中帶淚,“你始終認為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楊放看著霍嶺,“是我們兩個的錯。”

    是霍嶺一意孤行殺了王珪,使得軍心大亂,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機。是他沒有勸阻霍嶺,讓事情走到無法回轉的地步。

    是他們兩個的錯。

    “我殺王珪是因為他貪污軍費,他該死!邊境之亂是霍延害我,才害得百姓受苦!”

    “殿下說得真篤定,就像你真的相信你自己口中的話一樣。”楊放疲憊地嘆息,“這些年我也想和殿下一樣相信這些話……畢竟相信一切都是別人的過錯總比相信一切是自己的過錯要簡單得多。”

    聽到楊放的話,霍嶺踉蹌后退。

    他一路撞到了幾個屋中擺放的木架和花瓶,雜亂的響聲在屋中響起,兩人只是望著對方的眼睛,過了許久霍嶺才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京城如今城門緊閉,想進城不是件易事。

    霍嶺和楊放自小在城中長大,自然知道個把秘徑小道,霍祁和沈應也在這城中住了有些年頭,對城中密道多少有些了解。

    兩人定下潛入計劃之時,霍祁就派人查探過,可這些密道如今都有把守,看來是霍嶺和楊放對他們早有提防。

    不過有一個能進城的地方,是霍楊絕對不知道的。

    那便是連通內外河道閘口。

    那閘口旁的石壁被水流磨平留出一個小口。那小口平常可容納一個十歲左右的兒童從其中游入城中,漲潮時河水將閘口的木柵推起可容納一個健壯的成年男子入內。

    如今天氣寒冷,河水結冰導致河道水位上漲,正起了‘漲潮’的作用,沈應也借著這個機會帶著紅羅潛入城中。

    這條暗道隱在水下少有人知曉。

    沈應知道也是因為前世霍祁在一次在河道上看水兵操練時,一個浪打來龍船狠狠晃了幾下有個小太監沒站穩,直接把皇帝給撞下水去。

    沈應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內閣理政,登時給嚇得魂不附體,直接扔了手里的奏折,幾步并作一步飛快出宮上馬,向城門趕去。

    沈應到時,霍祁渾身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被撈起來。他沒怪把他撞下水的小太監,反而摸著哭兮兮的小太監的腦袋邊安慰著邊蹲在河邊看水兵修理他落水時發現的缺口。

    見到沈應來,霍祁還頗為激動,連連招手讓沈應跟他一起下水去水下看看。

    那時沈應才進內閣不久,未免其他閣臣說他少不更事,已經習慣在外面裝老成,何況那時兩個人已經處于半鬧翻的狀態,沈應也不愿給霍祁這個面子。

    沈應下馬在霍祁面前跪地叩首。

    開口第一件事就是請陛下回宮。

    霍祁興致勃勃,卻熱臉貼了冷屁股,自覺沒趣扯了扯嘴角也沒再說什么。

    最后那閘口沒等沈應看過,就已經修好。

    從前沈應也未覺得這是個遺憾,只是等到他真正潛在水下看到那道小口,心中卻隱隱有些感嘆。

    竟錯過了這么多年。

    不過冰水刺骨,也沒多余時間留給他感慨。紅羅借著水力幫他撐起木柵,沈應飛快游過,兩人相互扶持在夜幕中游出河道。

    上岸后,紅羅被冰水激得牙顫,從水里出來抱胸搓手連連對沈應說著佩服。

    他鋼筋鐵骨都給凍成這樣,沈應拖著副半死不活的病體,居然也敢在這數九寒月往這冰水淌,怎么能不叫人說聲佩服。

    重任在身,沈應沒工夫陪他耍嘴皮子,抬眸白了他一眼,讓他趕緊找地方換衣服,不然他們兩個恐怕是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京城算是他們的地盤,暗衛在城中有數處秘密接頭的宅院,紅羅帶他去了離此地最近的一間。兩人換了衣服,先在炭盆前烤了一個時辰,才重新活了過來。

    “我真的不懂,我是從小在暗衛中長大,除了做這行沒別的活路了,才死心塌地跟著陛下干。你也算有點才華家里又有錢,回家怎么也餓不死,這么拼命到底是為了什……阿嚏——”

    沈應嫌棄地丟給紅羅一條手巾,輕飄飄說道。

    “為了陛下。”

    “真肉麻。”紅羅惡心了一下,又好奇地湊到沈應身邊,“你究竟喜歡他什么?他對你又不好。”

    沈應無語地看著他,紅羅滿臉無辜。

    “他從前對我很好的。”沈應將下巴靠在膝蓋上,單手用撥火的鐵棍撥弄著炭盆,灰燼自盆中飛起,“我看見了,卻當作沒看見。”

    紅羅摸著下巴沉思:“那看來你對他更不好,但陛下還是很喜歡你,我真搞不懂你們的心思,我要是以后娶媳婦兒肯定要找個對我好到不能再好的,絕對不找你們這種,每天對著都生氣。”

    “你個毛頭小子懂什么叫感情?”沈應覺得好笑,“兩個人在一起又怎么單看他對你好不好,一個你不喜歡的人就算他對你再好,不喜歡還是不喜歡。”

    “就你懂感情?說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紅羅不屑,“那你說說你喜歡陛下什么?”

    “嗯……”

    沈應支吾了半天,忽然蹦出一句:“他長得好看。”

    “嗯?”

    “寬厚仁慈,寬容待下,從不輕易發怒……”

    “等等,等等。”紅羅忙叫他打住,“我們兩個說得是同一個人嗎?我說的是我的主人,當今圣上,皇帝陛下。你說的是誰?”

    “你到底還要不要聽?”

    沈應抿緊嘴唇。

    “我不聽了。”紅羅搖頭,“我是看出來了,你是個傻子,心甘情愿被陛下耍得團團轉,誰也救不了你。”

    紅羅同情地看了沈應兩眼,搖頭湊到火邊長吁短嘆。說來奇怪,天天說著霍祁不可靠的人是他,始終留在霍祁身邊的人也是他。

    沈應有時覺得紅羅可能才是對霍祁最忠心的人,只是這忠心包在一層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極難讓人察覺。

    沈應笑了笑,也沒再繼續說下去。

    他跟霍祁的感情已經不能是單純的一句喜歡或者不喜歡能說明的。

    他們糾纏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交織了彼此的整個人生,甚至連血肉都粘連在了一起。從沈應的身體扣下一塊血肉的話,上面一定會帶著霍祁的骨頭。

    所以即便霍祁不好看,不仁慈,暴躁易怒,疑心病重,沈應也再不能不去愛他。

    這大抵是一種病,希望小紅羅永遠別被這種病痛沾染,因為這種病一旦染上就治不好了。

    “阿嚏——”

    紅羅蹲在炭盆前,連打了兩個噴嚏,不依不饒地向沈應追討藥錢:“都是你給害的,好端端的非要潛水進城來,這回我要是生病了,定要找你給我出藥費。”

    他身強體壯又武藝高強,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沈應從認識他起,就沒見過他生病。前世他在雪山抓人,赤膊在雪堆里躺了十來個時辰照樣生龍活虎連姜湯都不用多費。

    這會兒為了賴上沈應,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沈應好氣又好笑:“要生病也是我先生病,你先擔心我吧。”

    沈應這個帶病之軀都還沒倒下,紅羅這武功高手就別說什么了吧。

    說來也怪,紅羅上下掃了沈應幾眼,見他臉色雖然還白得跟紙一樣,但也沒像自己想的一樣風一吹就倒下,滿臉疑惑湊到沈應臉前。

    “怪了,我都凍成這樣了,你怎么看上去比我還康健?”

    沈應瞥他,見他是真的好奇,故意神秘兮兮地開口。

    “你想知道?”

    紅羅乖乖點頭。

    “你想知道?”沈應笑容得意,“我不告訴你。”

    紅羅哽住,滿臉無語。

    沈應安撫地拍拍他的頭:“其實我有個特長。”沈應縮成一團湊到火邊,看著炭盆中跳動的火焰,沈應全身都暖烘烘的。“從小到大,每次到緊要關頭,我的身體就像能感覺到一樣,絕對不會選在這種時候給我出岔子。”

    ……但之后卻會百倍千倍的還回來。

    頭部令人發嘔的痛苦不是假的,但沈應覺得自己能撐過去。他能撐過這一關,即便之后這痛苦會百倍千倍地還給他。

    第 100 章 何謂大義

    霍嶺闖進囚禁皇族的永壽殿。

    宮中嬪妃和京城中的皇族子弟被他關在殿中, 這會兒都在大殿上商量對策,他兇神惡煞地進門,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誠王慌張后退, 被太后一把薅到后面的靜妃懷里。

    太后上前, 怒指霍嶺。

    “放肆,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什么地方?是監獄, 是囚籠, 是他們被人關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

    誠王扶著靜妃,滿臉擔憂地與母妃對視一眼, 對自己這位死到臨頭還要逞太后威風的嫡母頗為無奈。

    只是終歸那是他的嫡母,見霍嶺逼近, 誠王雖害怕卻還是想上前護上一護。

    結果被太后和靜妃一齊按下。

    太后昂首挺胸擋在眾人前面, 霍嶺踏著憤怒的腳步來到她面前質問:“我再問你一次, 當年大邑侵犯我國邊境, 害得無數百姓慘死是不是你丈夫害的。”

    他這一問讓殿中霍氏族人也吃了一驚,眾人面面相覷, 紛紛在身旁人眼中看到同樣的懷疑。

    霍嶺的身份在他們中并不算秘密。

    當年昭惠太子失蹤, 先帝成功上位,他們中便有不少人疑心過二者是不是有什么關聯,不過沒人敢細究罷了。

    今日霍嶺當著眾人的面向太后發問。

    困擾在眾人心頭多年的皇室秘辛,眼看要在今日被道破,眾人連忙支起耳朵,生怕錯過一點。

    “你再問一萬遍, 我也是這個答案——當年邊境之禍是你無能所致,與他人無關。”太后冷笑,“你把錯怪到別人頭上,想換自己一個心安理得?你盡管騙自己吧, 但我告訴你,被你害死的那些百姓就在黃泉路上等著你,等著你去給他們償命。”

    她話音剛落,殿外便吹來一陣冷風。

    吹得眾人背心發涼。

    霍嶺驚惶不定地回頭,卻見身后空無一人,只有敞開的殿門和呼嘯而過的寒風,吹得他心里發毛。

    “你心虛了?”

    霍嶺震駭地看向太后,怔怔搖頭:“我不信。”

    太后眉頭一挑,腳步向霍嶺逼近欲再說些什么。靜妃真怕她惹怒霍嶺當場殞命,忙伸手拉她。

    霍嶺看著走近的太后,有如看到索命的女鬼。

    他瞪著雙目踉蹌后退,像逃命一樣逃出殿門。

    “虛偽。”

    太后冷哼一聲,回頭看到殿中其他人都瞠目結舌地盯著自己,太后皺眉。

    “怎么了?”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選出一位代表來到太后面前,小心翼翼開口:“娘娘,人在矮檐下。”

    您就放低些身段吧!小心我們的腦袋!

    永壽殿中的霍氏族人惶惶不安,看守他們的叛軍也未見得有得意。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跟著楊放起兵的叛軍雖然大部分都是有酒喝有肉吃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主,但其中也有幾個有自知之明的人。

    張佑敏便是其中之一。

    張佑敏不算個聰明人,但能在李木和楊放身后老老實實做個不聲不響的三把手,他也不可能是個傻子。

    這世上有揭竿起義成功當上皇帝的——本朝開國皇帝走的也是這路子。

    當叛軍的可能都有點這方面的追求。

    張佑敏也能理解。

    但那些是怎么當上皇帝的?那是靠攻城略地,招兵買馬,廣納天下賢才,最后才推翻了那個腐朽無能的前朝。

    可如今……可如今……他們手下人馬滿打滿算加起來不過一萬人,就這點人也不知道造什么反?回家種地都種不出什么名頭來。

    想到那些覺得自己可以封侯拜相的手下弟兄,張佑敏就頭大。

    他撓著腦袋在夜色中走進房間,用火折點燃蠟燭,獨自坐在墻邊對著燭火映出來的影子嘆息。

    “李大哥……”

    張佑敏悵惘地喚了一聲。

    對于李木的死,他不是沒有懷疑。

    怎么會就那么巧?偏偏是跟楊放在一起的時候,李木就出了事,連帶李木的親隨也沒有一個生還。

    只是為了保全自身,他也只能壓下這份懷疑。

    張佑敏再度嘆息,燭火跟著他的嘆息晃動,張佑敏忽然感覺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身后襲來。

    張佑敏猛地回頭。

    帷幔后的內室,不知何時出現兩個人。一坐一站,坐著的那個正在內室的紅木圓桌邊慢條斯理地喝茶,站著的那個抱劍冷冷地盯著張佑敏。

    張佑敏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二人在房中。

    張佑敏悚然。

    他心知此時叫救命,多半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咽著口水又撿起從前江湖上的做派,向內室中的兩位不速之客略一拱手。

    “不知二位大駕光臨,是有何貴干?”

    喝茶那人微微一笑,放下茶盞向張佑敏看來:“如此處變不驚,不愧是當年江湖上聞名的破風掌張佑敏。”

    那人抬頭。

    內室沒有燃燈,張佑敏借著外室照進內室那點微弱的燈光,看清那是極年輕俊美的男子。

    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一雙蒼老的眼睛。

    張佑敏從來沒見過這號人。

    聽那人提起自己以前在江湖上的名頭,張佑敏一半覺得羞愧一半覺得吃驚。

    他驚訝于這些人不知從何處弄清了自己的底細,定是來者不善。但想起當年自己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如今卻被困在這支隊伍中……殺人放火?

    張佑敏想起,也自覺羞于見人。

    張佑敏忍不住想他不去追查李木的死因,是不是也是因為他仍對李木有怨——他是被李木騙進來的。

    “二位……”張佑敏喉嚨哽住,“二位來此,究竟意欲何為?”

    年輕人抬手邀張佑敏入座。

    “在下不過夜間閑來無事,想要尋人聊聊心事,不知閣下可否相陪?”

    甚至為對面的座位也沏上了熱茶,看上去倒是誠意十足。

    張佑敏卻無福享受。

    內室那抱劍的一看就不是善輩,張佑敏要是真進去將自己一身弱點全暴露在對方的攻擊下,那他真是白混了那么多年的江湖。

    “不必客氣。”張佑敏直言拒絕,“兄臺有話直言便是。”

    “無甚大事。”

    年輕人——自然是潛入城中的沈應向張佑敏微微一笑:“不過是幾句家國大義、忠孝節烈之類的套話,我早說倦了閣下想必也聽厭了,不如我們直接攤開說,在下今日前來,只想問閣下一句起兵造反,閣下能拿到什么好處?”

    “你什么意思?”

    張佑敏憤怒:“你覺得我是為了好處才加入義軍的?朝政昏暗,皇帝無能,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我們憑什么不能取而代之?何況我們擁立的是昭惠太子,殿下本就是正統!”

    這是楊放對張佑敏說的原話。

    張佑敏原封不動地把它扔給這兩名不速之客,這也是他即便覺得以他們的人馬造不了反也沒有強硬阻止的原因。

    就是楊放的那句憑什么。

    他憤怒,他不甘,他痛苦,他想問一問這個朝廷究竟把百姓當作什么,又把他們手里的權力當作什么。

    對面的沈應聽到他的話輕輕一哂。

    “說得這般好聽,但你自己心里清楚,以這般兵力卻敢占據京師要地,以卵擊石,葬送無數條無辜性命,為的是你的名利還是百姓?”

    他目光如炬,張佑敏被震得后退一步。

    似被人戳破內心丑事,滿臉都是驚愕。

    “你……你……”

    張佑敏半晌說不出話,沈應臉上的表情又溫和下來。他對著張佑敏緩緩搖頭,臉上的表情像看一個犯錯的孩子。

    “閣下不是蠢人,這幾日想來也將京中局勢盡收眼底,你難道還沒有看清那殿上狼狽為奸又各懷鬼胎的兩人起兵造反,是為了百姓還是自己?”

    張佑敏被戳中隱痛。

    即便霍嶺、楊放說得再天花亂墜,他們還不就是想要當皇帝?為了他們的野心,卻要張佑敏和他手下的弟兄豁出性命,值得嗎?

    沈應看出張佑敏的動搖,卻沒有急著往上加柴添火。

    這番對話也曾發生在前世的他和張佑敏之間。

    沈應就像個已經偷偷看過試卷答案的考生,對自己要做什么駕輕就熟。他知道張佑敏自有一番心理斗爭要做,這不是他們能推動或幫忙的。

    沈應需要做的,只是再提醒他一句。

    “你說你們擁立的是太子正統?但昭惠太子早亡在邊境,何況當年之禍……以太子性情即便僥幸存活也絕不會茍且偷生,如今卻有人借著他的名頭來滿足自己的私欲,真是無恥至極。”

    沈應越說,張佑敏越覺得胃里惡心。

    今日沈應所言,何嘗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內心所想?只是這心思太隱秘,他甚至連自己都不敢說。只怕說多想多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便如現在這樣。

    “你三言兩語,就想陷我于不義。”張佑敏瞪著沈應,慢慢搖頭。

    燭火跳動,幾欲熄滅。

    黑暗漸漸籠罩整間屋子。

    卻有月光沖破云間,露在雪地之上,將屋外映得有如白晝,連帶屋內都受了恩惠。

    借著屋外的光,張佑敏看到內室的年輕人用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自己。

    “或許……我是在救你呢?”

    他眼中閃動的光芒像在看一位闊別多年的老友。

    張佑敏疑惑,忍不住想要上前細看。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張佑敏慌忙回頭,向門口望去。

    既不知是在期待他們闖進來抓了這兩個不速之客,還是盼望他們別進來,免得撞破這場他并不情愿的會面,讓事情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那年輕人被抓。

    他回頭那一刻,屋中傳來破空之聲。不知什么擊滅了燭火,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張佑敏回身向內室望去。

    內室中的那兩人,竟然已經不見了身影。

    張佑敏再度悚然。

    剛才同他說話的,究竟是真人,還是……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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