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熬鷹
紅羅趴在地道埋怨沈應裝神弄鬼。
“直接把人捉來威逼利誘不就得了, 這般裝神弄鬼,還要連累我陪你鉆這黑漆漆的地道。”
他在前面碎碎念著,沈應跟在后面一肘撐地, 用另一手打了他一下。
“別抱怨了, 快些爬。”
這地道幽長狹窄,密不透風, 沈應現在已經隱隱覺得透不過來氣, 再耽擱一會兒只怕要殞命于此。
紅羅也聽出他氣息不對,不敢再耽擱, 三步并一步向地道出口爬去。沈應跟在他身后,偶爾氣力不支, 紅羅便回頭拉他一下。
就這樣爬爬停停, 兩人爬出地道。
地道出口是暗衛的又一處秘宅, 也是幸好張佑敏選住處的時候, 選了有地道連通的住處,不然沈應都沒法這么順利地嚇他一通。
紅羅先爬出去, 后伸手來拉沈應。
沈應抓住他的手, 手腳并用地爬出地道口,翻身躺在地板上呼吸著冰冷而充足的空氣。紅羅躺在他旁邊,喘息著拍了他一下,說他自己折騰自己。
沈應向他擺擺手,示意他暫時別跟自己說話。
喘、喘不過來氣了!
地道口一處女兒家的香閨,不過也沒人住, 布置來掩人耳目罷了。紅羅休息了片刻,起身去桌前點燈。
燭光照亮暗室。
沈應還撐在地上喘得不行,紅羅怕他真的出事,忙把他扶到床上。沈應撐著床沿緩了半晌, 才漸漸回轉過來。
紅羅端水給他:“何必這么費勁?差點連命都送進去,也值當?”
沈應接過茶盞連飲兩口,用袖子擦著唇邊水跡說:“你懂什么,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若能不傷性命奪回城池,費了我這條命又如何?”
“喲喲,真偉大!你肯為這般百姓犧牲,那陛下又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沈應驟而煩躁。
“我的沈大人啊。”紅羅拖長聲音,“人心只有一顆,你分給了天下人,又哪里還能再分一顆給你的心上人。”
沈應捧著茶盞沒有說話。
他靜靜盯著茶水里倒映出的自己,恍惚又在水波中看到霍祁的面容。
他能為霍祁再做什么?
過了許久,沈應才淡淡開口:“此遭京城受難,卻幫他認清了朝中奸佞,等京城之困得解,他只需要一個個處置過去。頭一個便是先帝多年來的心頭大患霍嶺,剩下的便是那些依附霍嶺的臣子,還有原本將成大患的義軍……”
沈應笑起來,笑容里有些自得,也有些可惜。
“若不知變通,只怕又要……只怕要十多年才能將這些人一網打盡,如今不過短短半年,陛下已經將他所有的敵人都放到了鍘刀之下。”
“他何須要我來擔憂。”
沈應的聲音縹緲,像一縷隨時都會散去的煙。
紅羅瞠目結舌:“你是說……”
“我說什么?”沈應抬眸。
“什么也沒有。”
紅羅立即閉上嘴巴,皇帝陛下的心思不是他可以揣測的。不過他心中對伴君如伴虎一詞似有了更深的認識。
忽而又想起文瑞和武柳,這兩人也不知現在是生是死?若活著,紅羅只希望他們從此能逃離這廟堂宮闈的明爭暗斗,從此遨游天地間。
屋內忽然安靜得讓人難以忍受。
紅羅在這里呆得難受,動了動身子扯著臉勸了沈應一句:“你、你也別想太多,早些休息吧。”
說完便溜出去了。
沈應獨自留在屋中,端著茶盞呆愣了半晌,幽幽嘆息一聲。
沈應潛入城中第二天,陳寧便帶著兵馬趕到。倒很是殷勤,想來也是,他在金陵算是得罪過沈應和霍祁,出賣何榮也不知有沒有挽回來他在霍祁面前的印象。
這會兒再不殷勤點,哪還有出頭之日。
其實陳寧是水軍出身,擅長的是水戰,本來京師與同府是以運河為界,隔江相望。若能奪下江面,便可直抵京城。
這正是陳寧效力的好時機。
偏連日大雪江面結冰,倒叫陳寧這一身水戰的本事沒了用武之地。從金陵之戰陳寧就看出霍祁看不上他的陸戰水平。
這回陳寧雖然來得快,但看到結冰的江面,心也便涼了一半。
他拜見完皇帝,剛以為自己這回估計跟金陵那次一樣討不到什么好差事,正想找個地方獨自傷感。
誰知皇帝卻叫他召集兵馬準備好。
若明天城中叛軍還不投降,便帶兵襲城。
突然被委以重任,陳寧既驚又奇,還以為因叛軍奪了京城,霍祁覺得受了奇恥大辱,所以才想盡快奪回京城。
雖兵馬勞頓,但圣上有命,他也立即去辦。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霍祁又改變了主意。
“等等,先不要攻。”霍祁叫住陳寧,神色有些癲狂,“先圍住京城,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剛才還叫打,現在又讓圍。
一會兒一個主意,陳寧也不知該聽哪一個,只得躬身面向霍祁,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陛下可是擔心還在城中的太后和皇室中人?”
“何止……”
霍祁苦惱搖頭,坐倒在正堂的臺階之上,地板涼如冰面,霍祁卻毫無所覺。
他開始后悔放任沈應進城。
大局早定,他何必派沈應去冒這個風險。他老娘陷在霍嶺手中,現在又多添一個沈應,霍祁真恨不得現在就帶兵沖進城去。
指著霍嶺和李傲,讓他們兩個跟他一較高下。
也好過如今在這里擔驚受怕。
可是他也知,自己不能強求沈應不去做他想做的事。他若能做得來沈應的主,早十多年前他們兩個就能修成正果了,何必蹉跎到今日。
霍祁懷疑沈應是故意想割自己的心。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一去有多兇險,他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一去霍祁會有多害怕。
可他仍舊頭也不回地去了。
他要告訴霍祁,不管怎樣他都是自由的?還是他想讓霍祁投鼠忌器,別牽連無辜性命?
霍祁捂著腦袋,拼命地去想卻仍舊想不通。
“陛下……”
霍祁打斷陳寧擔憂地問詢:“準備好兵馬。”
他下定決心,起身背過身去,給陳寧留下一個冰冷無情的背影。
“先圍后攻,我給他們七天的時間,如果七天內城內叛軍還不投降——殺無赦!”
“末將領命!”
陳寧領命而去。
朝廷的勸降書第二日被箭矢射進城中,奉到了城中如今做主的楊放案上——既然他與霍嶺已經撕破臉了,也不必再裝模作樣繼續奉霍嶺為主君。
何況如今霍嶺鎮日把自己關在房中,也無閑心再來楊放面前逞主君的威風。
楊放接過手下人遞過來的那張輕飄飄的紙,隨便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向炭盆里一扔。
勸降書立即被火舌舔舐干凈。
“給他們也回一封勸降書。”楊放吩咐。
手下人愣了愣,問要如何寫。
“讓霍祁投降,就寫我只給他三日時間,三日一過,我每隔一日便殺一個霍氏族人——他的母親我會留到最后。”
如此狠辣的一番話,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口。
真叫人頭皮發麻。
從城中飛來的箭矢上取下這封‘勸降書’的陳寧,看到里面的內容深深皺眉。若說他此前還有招降之心,如今見到這反賊如此猖狂,那份心也淡了。
如此狂賊,不凌遲以震懾天下,豈不叫天下人以為他大衍皇室乃至整個大衍都是好欺負的?
陳寧氣得不行,將這勸降書奉到霍祁跟前。
原以為霍祁會勃然大怒,讓他們立即攻城。
誰知霍祁只是輕輕一笑:“隔一日殺一個?城中姓霍的那么多,只怕他殺到明年年底都殺不完。”
他不下指示,陳寧只能主動問。
“那陛下,末將現在該……”
“隨他去。”
霍祁隨意向陳寧擺了擺手,隨后又背手走到河邊,望著對岸的城墻,獨立在寒風中。
像在等誰。
霍祁與楊放互放狠話期間,沈應與紅羅也忙得不亦樂乎——準確地說應該是:沈應使喚紅羅,讓他忙得不亦樂乎。
他知自己那日在張佑敏面前說的話,已經撥動張佑敏的心弦,不過還需要適當推波助瀾才行。
是以這幾日沈應都叫紅羅偷偷潛伏在張佑敏身邊,要不偷了他咬過的雞腿,要不在他洗漱過后,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他床上。
主打一個來無影去無蹤,卻時刻都陪伴在你身邊。
張佑敏知道對方這是在告訴自己,他們隨時可以取他的性命,初時還能靠著膽氣假裝視而不見,但時間長再多的膽氣也消磨光了。
再一個翻身,見到一把匕首插在自己枕邊。
張佑敏魂都差點嚇掉。
眼見姓張的被自己嚇得魂不附體,一天比一天蒼白消瘦,紅羅在暗處見了都覺得自己在折磨人,回來在沈應跟前嘖嘖說著。
“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張口閉口都是殺人,”沈應嫌棄,“人命在你眼里就那么輕賤嗎?”
紅羅沒想到他還能倒打一耙:“你都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樣,居然還有臉來說我,咱倆到底誰更狠心?”
“誰說我是在折磨他?我明明是在幫他認清自己的心,而且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你也別想往外摘。”
“你——”
紅羅氣得一拍桌,背對著沈應在桌邊坐下。半晌,見沈應不理他,紅羅偏頭瞥了他一眼,又轉過身來。
“那你準備什么時候收手?”
“收手?”沈應的動作停了停,偏頭思索著,“你聽過熬鷹嗎?”
“有所耳聞。”
“要有足夠的耐性,才能消磨掉獵鷹的野性,馴服它。”沈應摩挲著手中茶杯,意味深長地說道,“鷹如此,人也是如此。”
紅羅皺起眉頭,忽然說起:“陛下說的三日之期已經過去了兩日。”
“哦?”
沈應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
紅羅看著他的臉:“……你熬的到底是哪一只鷹?”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沈應滿臉無辜,紅羅看著他卻只覺得前幾日還擔心他傷心的自己真是傻子。
紅羅感慨:“我從前總覺得陛下心思深沉,叫人捉摸不透,跟他相處總是膽戰心驚,現在看來你比之陛下也不遑多讓。”
沈應忽然大笑起來。
“所以才說我們是天生一對。”
只是笑容里有幾份凄涼和落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