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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把柄

    陳寧卻原來是帶著人回守備府衙。

    紅羅瞧見他臉色不好, 怕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正好這些日子霍祁也在叫他們暗中觀察陳寧的動向,紅羅便心安理得地當自己是在奉旨辦事。

    只見他輕飄飄地腳步一抬, 沿著守備府墻根處一個槐樹上了樹, 矮身順著墻沿上了屋頂,一路跟著陳寧到正堂屋頂上, 取下一片瓦片半跪在屋頂上偷看屋中情形。

    定睛一瞧, 底下坐著喝茶的那個,不是國舅何榮是誰。

    紅羅心頭一動, 心道這前頭傳來的消息說是國舅去了軍營見陳寧,轉頭怎么跑來守備府換成陳寧來見他?而且眼瞧著國舅這成竹在胸、云淡風輕的樣子, 怎么看都不像來求人的, 莫非國舅這次來金陵是另有打算?

    國舅臨到軍營門口, 忽然調(diào)轉腳步往守備府衙去的消息當然也被人送到霍祁面前。

    那邊國舅在云淡風輕地喝一壺好茶, 這邊霍祁也在喝茶。

    不過喝的是沒什么滋味的淡茶,錢大夫不許他喝濃茶。霍祁謹遵醫(yī)囑, 喝著杯里那點連茶滋味都沒有的茶水, 跟武柳笑道:“上門求人,不如讓人來求自己。看來我們國舅爺拿到了陳寧什么把柄,也不知陳將軍會怎么應對?”

    說到這里,霍祁還歪頭幫陳寧想了一會兒應對之策,但最后又實在懶得繼續(xù)想,干脆扔到一旁, 帶著武柳走出禪房說要往獄中去探望探望他可憐的表兄。

    武柳心道你這可憐的表兄分明就是被你關下大獄的,那道抓人的口諭還在新鮮熱乎著在武柳耳邊回蕩著,現(xiàn)在你倒可憐起他了?你少折騰他點,比什么都強。

    武柳雖心中有無數(shù)腹誹, 但既然主人有令,那他作為暗衛(wèi)自然刀山火海都得跟隨,是以也便提著刀掛著冰塊臉帶人跟著霍祁一齊前往獄中。

    無獨有偶,也不知是怎么的,凡是呈到霍祁跟前的消息,也都有人原模原樣地往沈應跟前呈了一份。沈應估摸著大抵是霍祁什么時候下過的一道讓暗衛(wèi)如此做的旨意,事后忘了取消,于是沈應這里就成了暗衛(wèi)某種程度上的第二個主人——不過也就僅限于接收消息這一塊了。

    沈應要是真想指揮他們,想來是指揮不動的。

    聽到國舅的消息,沈應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他本身已經(jīng)卸了朝廷的職務,如今暫代了一個知府的位置,也只僅限于下任知府上任前,他只想利用這段時間把金陵城的重建和受叛亂波及的百姓處理好。

    國舅跟霍祁無論要如何斗法,又要怎么把陳寧牽連進來,在他看來都是些惡人在互相耍心眼。這些與朝廷有關的勾心斗角,沈應是半點也不想沾染,能處理好眼前事對他來說才是緊要的。

    只是想歸這樣想,真到該撒手不管的時候,沈應拿起案上公文看了幾頁,手下這張濟民堂難民冬日過冬炭火采購的單子卻是如何也批不下去。

    沈應嘆息一聲,煩心地將文書往桌上一扔,喚來在其他房間辦公的書吏罵道。

    “既然已經(jīng)批了濟民堂的預算,為何吃穿用度的采買仍要上報?濟民堂的主事是做什么吃的,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趁早給我換人別干,免得因為一個無能之人連累堂中百姓受難。”

    他年紀雖小身上卻已經(jīng)養(yǎng)足了上官的威嚴。

    幾個書吏被他罵得畏縮著腦袋,只覺得在他面前比在原本的知府石淙面前還要更加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幾人彎著腰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心里都叫苦不迭,暗暗罵起那濟民堂的主事來。

    他們哪里不懂那主事的心思,前些日沈應籌得善款,批下了濟民堂賑災的預算,他們也知錢到手了那濟民堂主事不撈幾筆是不可能的,他做得在他們看來也不過分。不過是同樣的東西買的都是質(zhì)量差些的價格低些的,再回來報個質(zhì)量好的市場價,賬本做出來漂亮極了。

    窮苦百姓又哪里會在意東西好不好?

    他們往常也是這樣辦,只是沒想到這回遇到沈應是個認真的,那日不知怎么就興起去查了查濟民堂的賬本和采買的東西。

    一查當然就查出問題了。

    不過沈應也沒聲張,只讓人把主事拿下打了二十大板關進大獄,轉眼重新?lián)Q個主事,沈應又提點了兩句讓他不要再重蹈前頭那位覆轍。他這種少爺出身的,哪知道這種一點油水根本沒人愿意沾,那主事在濟民堂不能撈錢干得好沒意思,干脆就把所有事都寫進文書中請沈應自批,自己當個甩手掌柜。

    實際還是欺負沈應年紀小不懂庶務,想著這小探花新官上任,定分不清哪些是該他做的,哪些是不該他做的。

    那蠢貨也不想想,沈應若真的不通庶務,濟民堂那些物資怎么會才進堂中不過一兩日的功夫就被沈應查出了問題?真是個蠢出到?jīng)]邊的,可憐他們受他連累,好好在房中辦著差還要被叫來沈應跟前挨這一通的罵。

    他們幾個都在心里記恨上那濟民堂的主事。幸而沈應只是叫他們來,讓他們約束手下,對發(fā)落他們以及責罵他們并沒有多大興趣,所以責過兩句便將此事揭過了,只叫他們把案上文書都拿回去,確認過那些是該奉上再來奉上。

    書吏們忙不迭去做了。

    他們抱著文書遠去,沈應看著空蕩蕩的書案,又看向一聲不吭站在旁邊跟個柱子一樣的暗衛(wèi),心道人家說龍生九子各有所不同,霍祁這些個暗衛(wèi)看上去也當?shù)闷疬@個評價。

    紅羅雖有趣卻煩人,武柳雖善良卻嘴毒,文瑞雖英勇卻優(yōu)柔寡斷。

    還有這些個能當柱子用的人物。

    霍祁在宮中就算只同他們玩,也該不寂寞。

    這樣想著,沈應嘆息一聲擱下手中毛筆,向柱子暗衛(wèi)說道:“走吧小魚,跟我往獄中走一趟。”

    暗衛(wèi)青魚拱手應了一聲。

    沈應自書案后走,剛剛走到門口忽而頭部的疼痛變得尖銳起來,似有一把錐子……不是一萬把錐子在同時扎著沈應的腦袋,沈應猝不及防踉蹌幾步,手掌及時扶住門框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青魚在旁虛扶著沈應,見他站穩(wěn)后便放開手,低聲問道:“沈大人?”

    沈應向他微微抬手示意自己無礙,只是腦中閃過的真真假假的幻影迷住了他的眼睛,沈應用汗?jié)竦氖治孀⊙劬﹂L長地吁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可能已經(jīng)瘋了。

    他看到的東西太瘋狂,除了他是個瘋子以外,沈應找不到別的解釋。

    “沈大人可還要去獄中?”青魚發(fā)問。

    沈應聽出他語氣里有點不確定的關心,心里嘆了一句若連青魚都開始擔心,那他是真的該擔心擔心自己了。

    他頭部的痛楚他亦找其他大夫看過,但得到的總是那幾個籠統(tǒng)的答復。

    說什么他思慮過重又加淋雨腦中入了涼氣才會頭痛,都是勸他放寬心別再想過多的事,時間長了這病自然就好了——說了跟沒說一樣——這群大夫給開的也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藥湯,沈應喝過兩次沒什么作用,也便扔到一旁了。

    倒是有幾位大夫與唐陵診斷一樣,說想要為他施針的散去腦中瘀血的,但在聽到他的身份也猶豫起來。

    畢竟沈應是皇帝寵臣,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不愿意擔這個干系。

    結果就是,沈應找來找去還是只能找唐陵來救自己,但唐陵被亂軍帶走,如今生死不知。沈應早就派人去找過,但官府都找不到的人,周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沈應雙手掩面,只期望這位苦命的大夫此時還活著,沒被亂軍無辜殺害,至于其他的倒也不想了。

    他緩了緩站起身來向青魚說道:“去,怎么不去。”

    一場大戲正演到關鍵時刻,他不去豈不是錯過了。

    ……

    陳寧來時,何榮已經(jīng)等了一陣。

    見陳寧進來,他也沒起身等陳寧先向他見過了禮,臉上才掛著客氣的笑起身相迎,扶著陳寧的手臂笑道:“何某在京中久聞陳將軍威名,簡直如雷貫耳,卻一直無緣得見將軍真容,今日有幸了卻夙愿,也算不枉此生。”

    一通酸話扔出來,攪得屋頂上偷聽的紅羅胃里直泛酸水。

    陳寧也被他這大概也沒多少真心的‘真心話’整得一愣,官場往來說些場面話是常有的事,陳寧雖是軍旅中人,但身在官場也逃脫不了一些官場的習氣,只是這么給足對方面子的場面話他還是少有聽見。

    更何況眼前這位還是皇帝的親舅舅,先帝放掌心上寵的小舅子。

    這分量又更加顯得不一樣起來。

    陳寧愣了半晌,想回敬何榮幾句,但把何榮的事跡在腦海中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什么可以吹捧的,他總不能夸對方有個好姐姐找了個好姐夫,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位極人臣。

    這是夸人還是罵人呢?

    所以最后陳寧只能尷尬地向何榮拱手回道:“何大人過獎過獎。”

    “哪里過獎,這都是何某的真心話。來,陳大人站著干什么?來我們一起坐下好好聊聊,何某對陳將軍可謂傾慕已久,還望將軍不要嫌棄何某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書生。”

    說著便拉著陳寧的手腕,帶他往剛才何榮坐的旁邊那把椅子上,按著陳寧的肩膀讓他坐下。

    紅羅在屋頂上瞧了都納悶,這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客人?

    何榮盛情難卻,陳寧也不好推辭,只能嘴上回敬些:“何大人實在言重了。”

    言語間倒真的把他嫌棄何榮這個事實給認下了。紅羅聽到都差點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幸而他及時想起自己是在偷聽止住了笑聲,繼續(xù)從瓦片一角望去,卻見何榮面不改色地拉著陳寧說:“陳將軍不嫌棄便好。何某帶來了好茶……”

    他喚人端來一盞香茶,親自奉到陳寧面前,笑道:“還請將軍一品。”

    陳寧看著奉到眼前的香茶,又看了看屈尊至此的國舅。沉默了好半晌,才抬手接過何榮手中的茶,卻并未喝,只是拿在手中用拇指磨蹭著杯身。

    他沉默著,國舅亦不再說話。

    紅羅在屋頂上只見兩人對視,一言不發(fā)卻暗潮洶涌,心道他好不容易抽空來看個熱鬧,他們這不聲不響地是怎么回事,簡直像極了那塊硬石頭武柳。

    紅羅琢磨著,等他哪天去學個讀心術,看他們還敢不敢在他面前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陳寧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側身把茶杯放到旁邊桌上,待重新坐直身體后直言向國舅說道:“陳某不是那種愛拐彎抹角的人,何大人有什么話盡可直言。”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愚兄生了個蠢兒子,在這次叛軍作亂時沒幫上朝廷什么忙就算了,反而惹出不少亂子,這回恐怕難逃責罰。愚兄也知他有罪,只是愚兄年近四十只這一個兒子,實在舍不得他受罪,所以想請賢弟與我一起在陛下面前保他一保。”

    說得簡單,但其實何榮是想讓陳寧把投敵外帶著叛軍占領金陵期間,揭發(fā)的何縉那些陰損事給一起一筆勾銷了,在皇帝面前只當一切不存在,那何縉身上的罪過就只剩下偷盜玉璽一條罪。

    但何榮又自信霍祁不會愿意旁人知道玉璽被盜。

    何況如今玉璽下落不明,稍有不慎恐怕又會有人拿霍祁與他老爹不是正統(tǒng)這檔子事出來說事,霍祁只要是個稍微聰明點的,便不會愿意事情走到那個地步。

    到時候他對何縉氣歸氣但沒了發(fā)作的由頭,再由著何榮這么一哄,這氣也就咽下了。

    其實何榮看來,姓霍的……他姐夫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子繼位,霍家血脈,絕對的正統(tǒng)。

    但有個李傲在哪里,總歸像根魚刺卡在喉嚨里。

    ——當然不是卡在何榮的喉嚨里,是卡在整個霍家、整個皇室的喉嚨里。

    所以何榮其實理解他姐夫對李傲的看不順眼,也理解李傲為什么這么多年還不死心總在暗地里搞些小動作。

    但這些都與何榮無關,何榮從來都只想好好地過好自己的富貴日子,現(xiàn)在可能要再加一條把他的馬哥蠢兒子救出來,再打斷他一條腿,從此就把人拴在家里不讓他出門,讓他那個蠢兒子也能有命過好這富貴日子。

    這就是何榮的心愿。

    多簡單?只需要陳寧點頭承諾愿意幫這個忙就可以了。

    其余的,他不想管也不愿管。

    第 82 章 是你

    可惜何榮的小小心愿, 陳寧很難成全。

    廢話,又不是他的兒子。一個酒色財氣全沾的紈绔罷了,也值得他陳寧去費心思, 呸!

    陳寧勾著嘴角去看何榮, 從眼角到嘴角都流露出不屑。

    “何大人言重了,陳某人微言輕, 大人是陛下的親舅舅, 若大人都沒法保下令公子,陳某說話又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換何榮的廢物兒子何縉在這里, 只怕早已經(jīng)摔盆砸碗跳起來指著陳寧鼻子大罵:姓陳的,你以為自己是個什么玩意兒?我姑媽是皇后, 我爹是尚書, 我爺爺是三朝元老, 你不過小小一個三品將軍, 少在小爺面前裝相。

    虛張聲勢的人總是喜歡扯別人做大旗。

    但何榮不是這樣的人。

    他向來不打無準備的仗,不管是當年先太子被敵軍所擒, 他收到消息立即命人在京城散布戰(zhàn)死的消息混淆視聽, 給先帝的上位鏟平了最硬的一塊絆腳石。還是今歲先帝無端在宮中亡故,他立即帶人入宮擁立霍祁為帝。

    每一樁每一件,何榮不敢說是他精心安排的結果,但何榮敢說他絕對在事情發(fā)展到不利于自己前做足了準備。

    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自己,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的兒子。

    “陳將軍才是說笑了。”何榮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陳寧面前,俯身按在陳寧的肩膀上, 溫聲細語地說道:“這次將軍收復金陵立下大功,將軍手下的將士聽聞有位姓賀的兄弟,更是異常勇猛,在大戰(zhàn)中殺敵無數(shù)。何某想請將軍賣陳某一個面子, 用你的戰(zhàn)功幫陳某保下那不肖子,何某一世都會記得將軍這個人情的。”

    兩人非親非故,何榮卻敢直接開口讓陳寧用戰(zhàn)功保人,真是不要臉極了。

    陳寧真想冷笑著,回敬這位國舅爺一個白眼。

    但何榮的手掌卻在他的肩上摩挲著,不偏不倚按壓的正是賀飛捷受傷的位置……

    陳寧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極其不愿地重復著:“大人言重了。”

    ……

    霍祁坐在金陵大牢的臺階上,有趣地看著對面牢房里盡力昂著頭顱想要維持高傲的何縉,等到人立到脖子都僵硬了,才慢吞吞地來了一句。

    “朕不會留你的命。”

    一句話把剛剛進牢房的何榮、陳寧加沈應三人都給嚇了一跳。

    何榮更是被他語氣中的輕描淡寫給撩撥的心臟直跳。他是有萬全的準備,可是如今的小皇帝總讓他拿不準,但有時何榮又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從前那個心軟外甥的影子,所以大部分時間何榮都只當霍祁是被沈應折磨瘋了。

    但何榮心里總是有個直覺。

    那就是,霍祁如今的瘋癲不是因為沈應——是他血脈里的屬于霍家瘋狂終于覺醒。

    如今的霍祁已經(jīng)不是從前他那個總是對人心軟的外甥,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皇帝。

    霍家的人總是有資格當皇帝的。

    ……因為他們都有獨屬于帝王的冷血。

    何榮握緊拳頭向陳寧使了個眼色,陳寧無奈地斜向上方看向墻壁上的蜘蛛網(wǎng),真想當自己沒看到。

    何縉也被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平復下來。

    “姑媽不會同意的。”何縉冷冷地睨著霍祁。

    用他熟知的霍祁的弱點——太后的偏寵——來對付霍祁。同樣是失去母愛的孩子,他太知道怎么對付另一個沒有母愛的孩子。

    可惜霍祁已經(jīng)不是孩子。

    “天高皇帝遠……”

    霍祁淡淡掃了來的三人幾眼,目光在沈應身上停留得最久,但所謂的最久也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

    在沈應看來霍祁不過是看了他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移開了視線。

    沈應心中一痛,但合上眼眸又覺得不該再痛。

    他這些日子總是夢見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有時候他也分不清夢中的和現(xiàn)實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假,而對于霍祁這樣冷漠的態(tài)度,他早已在夢中面對過千萬次,又何必再為他痛一次。

    就只當都是假的,便也無關緊要了。

    霍祁還在繼續(xù)慢悠悠地說:“朕要殺你,太后縱有心要救你,也來不及派人來喊刀下留人。”

    “陛下……”

    何榮上前邊行拜見之禮邊想插話,只是正在對峙的兩兄弟沒有一個想要理他。

    “我又沒犯法,你憑什么殺我?就憑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亂殺人了嗎?還有沒有王法了?”何縉冷眼看著霍祁。

    霍祁是不知道有沒有王法,不過他這位表兄十分不要臉皮他是知道了。

    “你勾結官員草菅人命,賄賂內(nèi)監(jiān)偷盜玉璽,金陵城陷落時甚至差點想要向叛軍出賣朕的真實身份,將朕置于險境,樁樁件件哪樣不該判你人頭落地?”

    “哈哈哈——”何縉大笑起來,“我勾結了哪個官員草菅了哪條人命?你可有憑證?沒有證據(jù)也不過信口胡言栽贓罷了。還說我將你置于險境?金陵城破時陛下竟不在京中在城中,究竟是誰將大衍皇帝置于險境?陛下可真會推脫。至于玉璽——”

    何縉看著霍祁。

    “我沒偷過,不過……”

    他笑著端詳霍祁的表情:“陛下又真的敢認你丟了玉璽嗎?”

    瞧何縉那樣子,怕不是霍祁真的敢認,他立馬就敢說他真的偷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到李傲面前,就看李傲如何處置了。

    端的是,只要能讓霍祁不痛快,他丟一條命也無所謂的態(tài)度。

    霍祁如今不過當他是一只螞蟻,又豈會在意這只螞蟻咬人的那點小小的癢意。

    霍祁老實點頭:“我確實弄丟了玉璽。”

    何榮和陳寧的臉色登時都變得十分不好看。

    霍祁嘆息一聲,好像還很委屈不解。

    “被抓獲的內(nèi)監(jiān)說是你指使的,而且東西已經(jīng)送到你手上了。朕也不知縉表兄你為何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只是茲事體大,朕只能勸你老實點,趕緊把東西交出來,否則太后親自來喊刀下留人也救不了你。”

    “你……你……”何縉氣得嘴唇發(fā)抖。

    兩人從小斗到大,何縉如何看不懂霍祁在玩什么把戲。

    “你誣陷我!”

    正想撲過去抱著霍祁大腿痛哭流涕、求他放過自家那個不肖子的何榮聽到這句話動作跟著停了停。若是何縉真的是冤枉的,那他就要細細思量事情到底為什么會被推到這般地步,就像是有人特意沖著何縉……不!是沖著他來的!

    只是這念頭才在何榮腦海里轉了一圈,霍祁就似有所覺地向他望來一眼。

    “我若要殺你,不必誣陷。”霍祁對何縉說道。

    何榮轉念一想,確實也是這個道理。

    霍祁這些年從沒真心跟何縉計較過。

    若是真的計較起來,就不說霍祁現(xiàn)在是皇帝,只說他還是太子時,要想弄死何縉,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這不肖子總覺得自己有太后護著不可一世。

    也不想想人家母子才是一條心的,真到緊要關頭,誰會來管你這個外四路的親戚。

    這樣一想,何榮又覺得自己還是得過去抱著霍祁的大腿跪下。

    因為他始終覺得霍祁沒理由針對他。

    這事若真的是沖著他來的,那必定不是霍祁做的,如此那還是早點把這小外甥哄好,縱然沒法哄回從前那個心軟好騙的小男孩,但至少哄回個利益共同體應該是沒問題的。

    霍祁不能忘了,他們才是休戚與共的一脈。

    “陛下他可是你的親表兄、老臣的親兒子,您可憐可憐老臣就這么一個兒子可以后繼香燈,放他一條生路吧。”

    何榮抱著霍祁號啕大哭,同時不斷地向陳寧使著眼色。

    陳寧……陳寧冷臉看著墻壁,覺得真丟人。跟這么一個不要臉皮的人扯上關系,真夠丟人的。所以說人真不能做壞事,做了壞事就千萬不要被人抓到把柄,不然就容易跟陳寧現(xiàn)在一樣丟人。

    何榮邊哭邊瞟著陳寧。

    陳寧簡直沒眼看,上前一撩袍子也跪在霍祁面前,謙卑地側首抱拳。

    “陛下——”

    還不等陳寧說些什么,霍祁先開了口。

    “既然舅舅如此求情,朕也不好不允。”霍祁慢吞吞地說道。

    一句話把大家都給打懵了。他一言不發(fā)地叫人把何縉抓了,剛才還那么硬氣不講情面的樣子,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又換來副面孔,誰也說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總不能就是為了耍他們好玩吧?

    在場諸人都在心里嘀咕,這小皇帝心里在賣什么藥。

    只有沈應看著霍祁,眸色越來越沉。

    沈應好像看到一個影子印在霍祁身上,那個影子于他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兩人已經(jīng)相伴了許多年,沈應甚至只需要一抬手就可以描摹出他的呼吸。

    沈應眼眸微動,心情越發(fā)起伏。

    五臟之內(nèi)血氣涌動,連帶著喉頭也涌起一陣陣血腥味。

    沈應硬撐著扶住墻壁。幸而紅羅一直跟著何榮兩人來了牢房,此時躲在后面見他步伐不穩(wěn),立即現(xiàn)身扶住了沈應。沈應回頭看到是他,默默向他點頭輕聲道了句謝。

    紅羅寧愿被他嘲諷兩句,也不想見他這酸腐樣,齜牙咧嘴地向他做了個鬼臉。

    可惜沈應已經(jīng)沒空搭理他,他的目光此時都落在前面那位九五至尊之上。

    好像……好像……許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一樣。

    霍祁自然察覺到了這道如火一般的視線,甚至可以說自沈應出現(xiàn)以后,他雖然看似沒往沈應那邊瞟過幾眼,實際上注意力就沒離開過沈應。

    所以他也看見了沈應蒼白的臉色和越來越弱的身體。

    原本還想好好跟何榮玩玩的心思霎時也沒了一半,畢竟有個看著立馬就要去見閻王的人在跟前晃蕩著,誰也沒法好好玩。霍祁心里罵了句真是不知所謂,對著號啕大哭的何榮自然也沒了耐心。

    何榮既然想救他的兒子,那霍祁就給他一個機會。

    “前朝有贖罪銀的說法,說是有罪的人若不想受罰,便可以用銀子來贖。我朝雖然沒這個制度,但為了舅舅和表哥,朕也可以開這個先河。”霍祁扶著何榮的肩膀,讓他抬頭看著自己,“只是不知舅舅舍得出多少。”

    何榮怔怔看著霍祁,不敢相信他弄這么大一出就是為了向自己要錢。

    犯得著嗎?錢這東西,何榮要多少有多少,什么時候吝嗇過。

    “陛下想要多少?”何榮自信滿滿。

    霍祁笑了一聲,放開何榮走到牢門處停下,笑意滿滿地看了沈應一眼,同時向紅羅使了個眼色讓他把人帶回去,才慢悠悠地開口說道。

    “全部。”

    何榮驟然啞言。

    霍祁勾著嘴角無奈地搖著頭向外走去,忽然沈應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勁拉住了他向前的步伐。

    霍祁疑惑地回頭向他望來:“你怎么……”

    “是你。”

    沈應定定看著他,只說了兩個字卻勝過千言萬語。

    看著沈應那雙熟悉的眼睛,霍祁愣在原地,腦海中似有無數(shù)個念頭閃過,在他腦海中溜溜轉了一圈,最后只剩下那一個——

    “叫……叫大夫——”

    霍祁驚恐地撲上前去抱住已經(jīng)站不穩(wěn)的沈應。他需要一個大夫!他現(xiàn)在就需要一個大夫!

    霍祁需要一個大夫,來看看生病的沈應,還有……他自己這顆可能已經(jīng)在穩(wěn)定發(fā)瘋的腦袋。

    第 83 章 唐陵何在?

    搖晃的燈光映照在病榻上病人蒼白的臉上。

    坐在床邊的霍祁死死盯著他, 百思不得其解。

    剛才那一瞬間,究竟是他的錯覺還是真有其事?因為在那一瞬間,在沈應明明白白叫住‘是你’的那個瞬間, 霍祁敢發(fā)誓, 他確確切切地在沈應臉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那個總是與他作對的硬石頭,那個讓他又愛又恨、連死了也忘不了的沈應。

    他的沈尚書, 他的沈首輔, 他的……什么也不是。

    霍祁閉上雙眼長嘆一聲,轉頭問起正為沈應診斷的錢大夫沈應的情況如何。

    面對皇帝的問話, 錢大夫誠惶誠恐地站到旁邊向著霍祁躬身回稟。

    “陛下,還請……容小民再探探沈大人的脈搏。”

    錢大夫是杏林圣手, 自認也是治療外傷的一把好手, 但沈大人這病觀脈搏、聽說法, 是傷在頭部引起的內(nèi)傷。他能開藥治好沈大人的發(fā)熱, 但這昏迷之狀還有頭部的淤血……難!真難!

    錢大夫忍不住嘆息一聲。

    霍祁的心瞬間吊起來:“情況不好?”

    錢大夫立馬道并非并非,連著說了兩句‘并非’卻不敢說一句沈應的情況很好。

    霍祁盯著錢大夫臉上的愁容, 總覺得這場景熟悉的嚇人, 前世沈應最后纏綿病榻的那段時間所有來到他床前的太醫(yī)也是如此,他們治不好沈應,又怕自己的無能觸怒皇帝。

    錢大夫還在猶豫。

    “若是外傷倒是好治,只是這顱內(nèi)的積血卻不好消除,”錢大夫沒敢繼續(xù)往下說,又慢吞吞地說道, “若是我以針灸過穴一針出錯怕是會引起反彈,讓沈大人……。”

    總是這樣!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究竟!

    從前如此!今日又是如此!

    霍祁握緊拳頭正欲發(fā)怒,忽然一只冰涼的手覆上他握緊的手背。

    霍祁怔然回頭, 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眸。

    忽然間,霍祁就明白了那句斬釘截鐵的‘是你’背后是什么在支撐。

    你怎么可能認不出這樣一雙眼睛?你怎么可能忘記這樣一雙眼睛?

    似乎他整個人生的愛恨都由這雙眼睛起,仿佛他的喜怒哀樂都被這雙眼睛牽動著。若沈應的愛有達到霍祁的一絲、恨有達到霍祁的一毫,他就絕對不會認不出霍祁,就像霍祁絕不會認不出這雙眼睛的主人。

    “陛下息怒。”

    沈應只說了這四個字。

    四個字,讓霍祁本已經(jīng)暫歇的火氣再度翻涌起來。

    霍祁想要扔開沈應的手質(zhì)問他,怎么敢在一死了之后又這樣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讓霍祁息怒。

    霍祁又想把沈應拉到近前,仔細看清他那副狡猾的面孔,問他這些日子是不是在故意裝作懵懂無知逗弄戲耍自己。

    把一國之君玩弄在掌心的感覺如何?好玩嗎!

    有許多想法在霍祁腦海中閃過,但最后他卻只是將兩人相握的手舉到沈應眼前,冷冷對他說道。

    “放手。”

    旁邊的錢大夫聽了都一愣,心道剛才人暈著還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這會兒人醒了反倒成這鬼樣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這帝王心也太叵測了吧,看來這沈家小少爺以后有得罪受了。

    沈應聽到霍祁的話,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地張開手掌。

    任霍祁的手落到空處。

    霍祁看著他言聽計從的模樣,不知為何扯著嘴角哼笑了一聲,像是嘲諷又像是苦笑。

    屋中的氣氛尷尬又僵硬,紅羅從外面跑進來,看著這般奇怪的兩人和旁邊努力當自己不存在的錢大夫也怔住。

    紅羅一時都不知該不該向霍祁稟報他們剛剛探聽得來的消息,來回看著霍祁和沈應兩人,遲疑地走上前向霍祁參拜。

    霍祁看了他一眼。

    紅羅意會,附到霍祁耳邊小聲跟他說了幾句話,霍祁聞言冷笑幾聲。

    “他們要反就由得他們?nèi)シ矗y道還要我去給他們搖旗助威不成。”

    紅羅被哽住,尋思他倒也沒這個意思,他來也不過是想問問霍祁要不要考慮這會兒快點收拾收拾東西該跑路了。

    畢竟人都給他得罪完了,利刃還在別人手里,再不麻溜跑路可就完求了。

    紅羅原先覺得這金陵城還算個安全地方,現(xiàn)在硬生生被霍祁弄到每個地方都不安全。

    能遇到這么一個老板,紅羅覺得也算是他畢生修來的“福分”了。

    紅羅正暗自哀嘆著。

    沈應皺眉:“怎么回事?”

    紅羅張了張嘴巴又閉上,小心翼翼地看向霍祁,打量著這位主子爺神情。

    霍祁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向錢大夫問起:“他這病就沒救了嗎?”

    語氣中大有沒救就別再耽擱了,讓他來將沈應就地正法的感覺。唬得錢大夫都不敢答話,他瞪圓了眼睛往沈應那邊看了看,又往旁邊站著的紅羅看了看,縮著身體期期艾艾道。

    “倒也并非如此絕對……據(jù)小人所聞這清除腦內(nèi)淤血的法子,那唐家穴針倒是可以一試,但如今這唐家穴針除了唐家老爺子就只有他的孫兒唐陵會,這唐陵年輕愛游歷河山,實在難找到人……”

    “那唐家的那位老爺子呢?”霍祁發(fā)問。

    錢大夫搖頭:“唐家老爺子也是我的故交,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因風氣內(nèi)動經(jīng)脈失養(yǎng)封針了,這些年即便慢慢養(yǎng)好了一些,但要做頭部施針清淤這種精細活,只怕對他對沈大人都是一道生死關。”

    “唐陵?”

    霍祁低聲念了一句,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忽而他站起身來向門口方向跑了幾步,大聲問著紅羅和其他暗衛(wèi)。

    “唐陵何在?”

    唐陵被叛軍抓走了。

    ……

    風聲呼嘯,野地寂靜。

    唐陵不斷轉動著被麻繩緊綁著的手腳,驚恐地看著那群跪在那個叛軍老大跟前的亂匪們。

    饒是他自詡處變不驚,從小到大歷經(jīng)醫(yī)鬧無數(shù),但遇到這種場面也不得不慌。

    人生能有幾次機會,被抓來給看著就要死的亂匪頭領治病,結果最后人真的在你手下治死了(唐陵必須為自己重申一句,他一早就說過這傷他治不了。太嚴重了!太晚了!太……這連藥都沒有怎么醫(yī)嘛)

    這群什么也不懂的土匪倒是說他們從衙門拿(搶)了藥。

    但是……普通金瘡藥?沒用。其他亂七八糟他們也不認識亂抓一通的藥材,它也不對癥啊!

    就這他還逼著唐陵醫(yī)治,醫(yī)死了還要唐陵償命。

    這不就是純純耍無賴嗎?

    唐陵努力地磨著麻繩,身體不斷地往后縮去,企圖躲進草叢中隱蔽身形。

    能不能真的藏起來是一回事,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別再讓這群人注意到他。剛才那土匪頭子剛斷氣的時候,就有人鬧著要拿唐陵祭刀,讓唐陵下去給他們老大開路,后面有官兵追來,讓他們亂了起來唐陵才逃過一截。

    這會兒,他們準備就地埋尸,唐陵生怕他們又哪根筋不對,想起讓唐陵開路這件事。

    開路?他開得著嗎!

    要唐陵說,如果這幫人真把他殺了,他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照著那個土匪頭子的臉左右各送上兩記響亮的耳光。

    天天的,不干點人事,就知道出來禍害人。

    想起金陵城中因這場災禍無辜慘死的百姓,唐陵就覺得這人死了也不冤。

    別跟他講醫(yī)者父母心這種話,他要是生了這么一個兒子。今天生出來,明天他就找個糞桶把這不孝子溺死。

    唐陵邊腹誹著邊往后退,忽然碎石敲擊的聲音在曠野中響起。

    唐陵渾身僵硬。

    眼眶通紅、滿臉憤怒的王修永聽到響聲,瞪著眼睛向唐陵望來。見唐陵被綁住了手腳仍不安分,王修永勃然大怒,大步跨過野草來到唐陵面前,抓著唐陵的領子就把他一路拖到李木尸體前。

    王修永揪著唐陵,逼他直面李木僵硬蒼白的臉。

    “你害死了我大哥!”王修永憤怒。

    他一出聲,旁邊跪著的人紛紛響應,群情激昂。唐陵看著王修永手中的刀光已經(jīng)在向自己的頸上逼去,想來此時求饒也無用,不如就這樣閉上雙眼英勇就義。

    當個好漢,也好叫游子平別為了有他這個朋友覺得丟人。

    這樣一想,唐陵胸中的豪氣也被激發(fā)了,仰著脖子向王修永大喊著。

    “你大哥傷成這樣,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你還敢狡辯!”

    王修永氣得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輩,如今怒上心頭更不可能心軟,眼見唐陵的脖子就要迎上刀刃,忽然旁邊橫出一只手抓住王修永的手臂,來人同時用另一只手將唐陵往地面一拍。

    長刀割頸的血腥場面被制止。

    王修永瞪著攔住他的楊放:“你要干什么?”

    “別節(jié)外生枝。”

    楊放冷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只會遷怒的年輕人,像個耐心的長者一般給他講著人生的道理。他是如此的冷靜,以至于冷靜到冷血的地步,王修永難以置信地看著楊放,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說‘別節(jié)外生枝’這種鬼話。

    這個給大官治病的大夫害死李木大哥!他最敬愛的大哥,楊放的結拜……

    王修永忽然心頭一動,盯著楊放問道:“是不是你害死了李木大哥。”

    忽然連風聲都靜了下來。

    野地里,只能聽見眾人緊張的呼吸聲。

    楊放看著王修永,半晌似無奈似失望地搖了搖頭。

    “別胡鬧了。”

    他放開王修永的手,走到跌倒在地的唐陵面前,解開了唐陵身上的繩索。

    “此事與你無關,你回家去吧。”楊放向唐陵說道。

    唐陵看著楊放那張足夠讓人信賴的臉,咽著口水點著頭,繩索一離身他立馬轉身就跑,忽然王修永沉聲喊道。

    “站住。”

    同時一把尖刀被扔到唐陵腳邊,牢牢釘在地面上。

    第 84 章 螻蟻

    唐陵只是一個小角色。

    所以叛軍占城的時候不會有人在意他被關進了大牢, 朝廷軍隊奪回金陵后也很少有人在意他被叛軍一起帶走了。

    這些時日來城中只有沈應和知府石淙的家人還在盡力派人在外搜尋。

    ——沒辦法,石淙半條命都要邁進鬼門關了,眼看著只有唐陵能治, 石家不找不行啊。

    沈應倒不是為了找唐陵治病, 只是兩人同行過一程,也算交了朋友。

    放朋友在外面生死不知, 真不是人能干出來的事。

    沈應是不知唐陵怎么就那么倒霉, 叛軍占城的時候沒出什么事,結果等到朝廷軍隊打過來了, 全城人都平安了他反而被抓走了,也是真真夠得上倒霉透頂四個大字了。

    沈應對自己的小命倒是看得開, 再加上死過一回, 讓他更看明白生生死死其實也不過就是睜眼閉眼的事。

    這條命要是真到頭了, 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

    所以這會兒霍祁派人出去到處打聽唐陵的消息, 沈應的情緒也沒什么太大的波動,他心里在祝禱唐陵能早日脫險, 別真的遭了叛軍的毒手, 但理智卻又讓他不得不從擔憂的情緒中脫離,關心起眼下的急事。

    “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

    沈應知道霍祁如今脾氣古怪,問他相比也不會有什么正經(jīng)回答,索性直接轉而向紅羅問起霍祁剛才那句‘要反就由得他們?nèi)シ础鞘裁匆馑肌?br />
    “這……”

    紅羅猶豫著探頭看向霍祁。

    沈應對他們來說,身份特殊得很,有些話不敢答, 有些話也不敢不答。只能全看霍祁態(tài)度,看今日是該把沈應當佛爺供著還是當下臣踩著——說實話也不敢真踩——唉!難!真難!

    他這樣的態(tài)度若是換從前的沈應必定不會繼續(xù)為難,但如今床上坐著的這位沈應可是在朝中當了數(shù)年首輔的上位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尤其是沈應在朝中改革多年, 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藏頭露尾的作風。

    沈應當即不悅道:“有話說話,你看陛下做什么,難道他能幫你說不成。”

    這話聽得紅羅心里都咯噔一下,心說這小沈大人怎么病了一場,對陛下怎么越發(fā)不敬了——倒也沒有說以前沈應就特別尊敬霍祁的意思。

    但以前總歸還能感覺到沈應對皇家威嚴是有些忌憚的。

    但如今……

    紅羅一邊咯噔著一邊心里想自己要不還是麻溜收拾東西跑路吧,感覺這兩人遲早有一天要大鬧一場,連累身邊的人都遭殃。

    紅羅跪下叩首道:“小人不敢——”

    霍祁聽到唐陵被叛軍抓走正不高興著,沈應這番舉動可不就趕上了。

    霍祁冷笑:“沈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跑到朕面前來耍威風。”

    正在彎腰收拾藥箱的錢大夫聞言皺著臉,跟地下跪著的紅羅對視一眼,兩人估計都不約而同地在心里腹誹,這都什么毛病?剛才沈應還昏著的時候,這兩人看著還像對恩愛癡纏的小鴛鴦,怎么一轉眼感覺兩人就成宿敵了?

    紅羅都不禁想高喊一句,我的陛下和沈大人哦,你們兩個都偷偷在背后瞞著我們干什么了?

    沈應倒像習慣了一般,只是無奈地看向霍祁,眉梢眼角似有千般無奈。

    沈應疲憊地嘆息著,起身拱手向霍祁告罪。

    “臣不敢。”

    霍祁的火氣躥上來,他壓抑著呼吸大步來回走了兩步,忽然憤怒地就錢大夫剛剛收拾好的藥箱掃到地上,藥瓶哐當咂了一地。

    錢大夫:……就挺突然的。

    為免殃及池魚,錢大夫連忙跑到紅羅身后跪下,屋中其他人也跟著一起跪下喊著陛下息怒。

    霍祁哪有心思理會他們。

    他如今眼睛里腦海里都只容得下一個人。

    霍祁逼近沈應,走到咫尺之距,逼得沈應不得不抬頭看他后,霍祁冷冷地看著沈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他。

    “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嗎?”

    沈應只是看著他。

    “朕最恨的就是你這副看似謙卑實在倨傲的態(tài)度。”霍祁氣憤,“你把朕當什么?三歲小孩?你隨便哄哄就能上鉤的玩具?你究竟有沒有把朕當作一個皇帝?你究竟把朕這個皇帝當作什么?”

    沈應仍舊看著他,曾經(jīng)年輕的眼眸中已經(jīng)染上了歲月的痕跡,或許是有過對比,霍祁如今看著這雙眼睛才驚覺他們已經(jīng)是那么的蒼老,仿佛許多人失去的時間,未曾擁有過的歲月都迭加在他們身上。

    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敵人。

    他們活過了這些人的兩倍,所以他們理所當然的比所有人都要更加蒼老。

    霍祁已經(jīng)許久沒有直視過這雙浸滿風霜的眼眸,所以他不敢說其中的痛心和自嘲是今日面對他如斯態(tài)度的沈應獨有的,還是許久以前便已經(jīng)生了,只是霍祁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

    沈應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閉上眼眸轉身又向紅羅問起。

    “外面情況如何了?”

    這已經(jīng)是沈應第三遍相問,他的語氣也暗示了他不接受第三次拒絕。

    紅羅暗自呼出一口氣,心道死就死吧,紅羅憑著直覺大聲回答。

    “大人,國舅正何榮在城里跟陳寧密謀造反,說是要趁著這陣子的亂局殺了陛下,復立正統(tǒng)。探聽的暗衛(wèi)聽著不象樣前來稟報,說是瞧著那陳寧像是有些意動的樣子。如今城中兵權都在陳寧手上,若是他真的犯了傻陛下可就危險了,沈大人你還是快勸著陛下跟我們一起逃吧,保住性命才是要緊事啊。”

    “謀反?”沈應咬牙重復了一遍。

    其實依照何榮的性情,昨日牢房之中,霍祁將他逼迫到那種地步,他不要拋棄外甥另尋出路,在沈應看來也算不上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只是沈應想起事情本不必走到這般地步,偏被他身后這人硬生生火上澆油、煽風點火,燃起這熾烈的火勢,非要將每個人都架在其間烤上一通,沈應就氣得心口直痛。

    “此時離金陵最近的駐軍是哪幾處?”沈應捂著心口問。

    “除了海衛(wèi)府,最近的便是千里之外的陽城,遠水怕是救不了近渴。”紅羅還琢磨著趕緊逃這件事。

    霍祁瞧不起他們這慫包樣。

    “跑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不是朕的地盤,朕何必跑?朕就是要逼得這兩只兔子咬人,與他們好好地玩上一玩。”

    沈應壓根不想搭理他,低眉思索著慢慢說道:“當日文瑞帶著陳寧的手下的兵將攻城,與他們也算有同袍之情,傳信給他讓他回來看看能不能勸回陳寧。”

    聽到文瑞的名字,紅羅嘴角微微下拉,露出老大不樂意的表情,不過低著頭沒敢站著的兩位看見。

    “屬下遵命。”

    霍祁給他們潑冷水。

    “當日攻城朕命文瑞領兵,是搶了陳寧的大功,陳寧對文瑞沒有怨憤都算難得了,這兩人之間怎么可能還有什么同袍之情。”

    沈應瞇眼看向霍祁,眼中已經(jīng)隱隱透出不耐煩的神情。

    紅羅瞧著不對,只怕皇帝再撩撥一句,這炮仗就要炸起來,忙出聲打斷。

    “為安全起見,陛下和大人不如還是先躲上一躲吧。”

    他還沒忘了逃跑這回事。

    霍祁和沈應都沒說話。

    紅羅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武柳這小子未免太過精明,平日討巧的時候就湊在皇帝面前伺候著,不知討了多少好處,這會兒該受夾板氣的時候他人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乃陰險狡詐之輩是也。

    紅羅正在心中哀號著,忽然聽得沈應冷笑了一聲,笑聲中的譏諷刺得紅羅抖得一激靈,心中隱隱覺得怕要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笑聲未落到地面上,就聽到沈應出聲譏諷道。

    “何必逃?看來我們的陛下已經(jīng)準備好將江山拱手相讓,我們只需要坐在這里等著看一出‘物歸原主’的好戲就行了,不必像鼠輩一樣四處竄逃,倒顯得小氣。”

    紅羅:“……”

    紅羅覺得自己還是別說話了,總覺得這話不管怎么接都很容易陷入砍頭的漩渦中。伴君如伴虎,他今日可算領會到了,尤其是沈大人在皇帝身邊的時候,這感覺更甚以往十倍有余。

    若不是怕御前失儀,紅羅真想抬手擦擦額間的汗水。

    霍祁聽到沈應的話,倒像是覺得有趣一般,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服坐到床沿上,似笑非笑地斜眼睨著沈應。

    “江山,皇位——”霍祁拖長聲音,“那都是朕的東西,朕想給誰就可以給誰,不必旁人來置喙。”

    “……那百姓又該如何?”沈應低聲問道。

    “蒼生百姓,螻蟻而已。”

    聽到霍祁的話,沈應頓了頓。

    他面露茫然地抬頭看向霍祁,似有些不敢相信,又似全然的疑惑。他或許前世到死的那一刻都認為治世救民也是霍祁的政治愿望,他們之間縱然有許多分歧,卻仍舊是在黑暗中結伴同行的知己。

    可是今日霍祁就要告訴沈應——他錯了。

    治世救民從來都不是霍祁的愿望,是沈應的愿望。霍祁前世拼盡全力、耗盡心血努力都是為了實現(xiàn)沈應的愿望。他為沈應的這個愿望付出了一切,可是他的付出換來的是什么?

    是沈應無情地拋棄和頭也不回地轉身。

    這一世霍祁再也不愿意為了沈應的心意,維持那張令人作嘔的明君假面。他要扯下兩人之間那些遮掩的黑布,將自己所有的齷齪都暴露在沈應面前——霍祁要讓沈應明白,他很高興能讓沈應,明白那些沈應早就該明白的事。

    ——那就是霍祁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做過一些讓沈應高興的事,贏得過一些好名聲,但那些并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好人,那些只是讓他變得更虛偽,連直視自己的惡都做不到。

    像如今這般,霍祁覺得很暢快。

    霍祁笑著抬手向沈應招了招。

    “你這人……從來都不喜歡做讓朕開心的事,不如今日就來陪朕好好玩上一玩。”

    忽然一切都安靜下來。

    沈應看了霍祁一陣又低下頭去,似在仔細琢磨什么,又像是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跟這樣的霍祁溝通。

    霍祁等待著,等待著野火燃盡一切。

    忽然沈應回過身去,低頭走到桌面,面色艱難地思考著什么、忍耐著什么,最終他再也忍不下去。

    沈應轉身用手臂桌面掃過,將桌上放置的茶壺茶盞全數(shù)揮向霍祁。

    “我為你付出了一切,你卻只在意自己開不開心!”

    第 85 章 閉嘴!

    霍祁抬手擋下飛來的茶壺茶盞, 杯盞砸在他的手臂上。霍祁略有些狼狽地抬手拍著被茶水弄臟的袖子,向著沈應喊道:“你怎么敢說這種話?這些年你從來只知索取,何時真心付出過?”

    “只知索取……”沈應不敢相信霍祁真的這樣看自己, “我這些年……你……”

    霍祁看著沈應張合著嘴巴, 徒勞地想為自己辯解。他等待著……期待著沈應說出那句‘他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霍祁’。

    這樣霍祁就可以翻出所有的舊賬,一樁樁一件件地跟沈應算清楚, 算清楚沈應到底為霍祁做過什么事, 這樣霍祁就可以將沈應所謂的真心踩在腳底告訴沈應,他從來不是在為了霍祁去做那些事。

    不管沈應再怎么花言巧語, 霍祁都不會再相信他。

    ……真的不會嗎?

    但此時看著沈應含淚的眼,霍祁霎時間又陷入嚴重的自厭中。曾經(jīng)他多么想再見到這雙眼睛的主人, 思念入肺腑如穿腸毒藥, 毒得他不能存活于世。

    于是他選擇了下地府去尋他的情人、他的仇人……他的首輔大人。

    他曾向佛祖許愿, 只要能讓他跟沈應重逢, 他愿意付出一切,但如今真的相見, 霍祁才明白他們兩個真的不懂怎么相處——他們曾經(jīng)懂過, 在年少時,霍祁在沒有前世記憶的少年沈應身上也曾短暫體驗過。

    那段短暫的相知相惜,讓霍祁有過片刻錯覺,誤以為他如果有機會和真正的沈應再相見,也可以如此這般地理解對方。

    他錯了。

    經(jīng)年的猜疑和誤解仍裹纏在他們身上,無論死多少次都洗不清。

    霍祁忽然又覺得還是什么都不記得的沈應好, 若此時眼前仍是少年時的沈應,他就可以上前抱著沈應擦著心上人的眼淚對他說。

    ‘別哭,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但其中又有多少真心?

    ……連他也不知道,他真的想要相信, 真的愿意去相信沈應對他的真心。

    可是霍祁做不到。

    因為霍祁知道天下蒼生在沈應的眼中太重,重到連他自己都可以被擱置一旁,何況是別人。

    霍祁或許曾經(jīng)對他很重要,但跟蒼生一比,那分量也就變得很少了。

    曾經(jīng)霍祁會自嘲——他愛上了一個圣人。

    如今霍祁會思考——他何必去愛這個圣人?

    霍祁驀地大步走上前,伸手抓住沈應的手腕。

    “皇伯父朝野素有賢名,又是霍氏正統(tǒng)。這些年來臥薪嘗膽,一旦繼位必會盡心竭力做個明君賢主洗雪這些年的恥辱……輔佐這樣一個君王,你不開心嗎?”霍祁滿臉不甘,“還是你真的就看中我好拿捏、好掌控,想要借你我之情成就你的賢臣之名。”

    沈應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又苦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你竟是如此看我,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年……”

    沈應說不出話來了。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痛得嚇人,似有萬千根針扎著阻止他再說出任何一句話。他的身體在告訴他別再丟人現(xiàn)眼了。

    太笨了!他實在太笨了!怎么會看不清?他怎么會看不清?

    “你早就不想要我了。”

    沈應沙啞地說出這句話,語氣里濃重的絕望幾乎將霍祁壓倒。

    霍祁看著沈應掙脫他的手掌,踉蹌后退幾步,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擊打過。沈應退到墻邊,靠著墻邊凄涼地笑了幾聲,笑得霍祁五臟揪起。

    霍祁多想反問一句:究竟是誰先不要誰的?現(xiàn)在又做出這種凄慘苦相給誰看?

    但霍祁不敢。

    只因沈應的臉色太蒼白,簡直就像是一個鬼魂在還魂與霍祁對話。

    霍祁甚至已經(jīng)隱隱有些后悔,不該在這個時候這樣氣沈應。他說得瀟灑,罵得痛快,做得狠心,但真的讓他再一次失去沈應……他如何能再經(jīng)得起這種折磨?

    他會瘋的,霍祁明白,如果再讓他失去沈應,瘋癲不會是一種選項,而會是他的歸途。因為只有在那么沉重痛苦的失去中,只有瘋狂的時候他才不會那么的痛苦。

    霍祁欲再說什么,但實際知道張嘴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于是他只能徒勞地說出他腦海里唯一存在的兩個字。

    “沈應……”

    沈應縮了縮身子,似又被人打了一拳。

    霍祁下意識想要再伸手去抓他,沈應轉身便拿起身旁的架子上的花瓶用力向霍祁扔來。霍祁站在原地躲都不躲,花瓶砸在他身后的床架上,發(fā)出激烈的破碎聲。

    “閉嘴!”沈應大聲喊道,“我不想再聽你說話!”

    沈應悲怒相交,一腔憤怒不知如何排解,最后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祁快步上前扶住沈應,將人摟到懷中急忙喊著錢大夫來看看沈應的情況。剛才極力在屋中隱藏自己存在的一群人,這才忙了起來。看病的看病,整理被褥的整理被褥,當跟班的……緊跟在霍祁身后向他進言。

    紅羅急道:“陛下這外面眼看著就要亂起來了,要不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

    霍祁聽到錢大夫說沈應暫時無恙,只是氣急攻心才昏過去,剛松了一口氣,正把人往重新?lián)Q好被褥的床榻上抱,就聽到紅羅的話。

    霍祁不悅地看他一眼。

    “你除了做個藏頭露尾的鼠輩,還能有點什么出息。”

    霍祁罵完便不再理會紅羅。

    紅羅被羞得好大一個沒臉,心道我為你著想,還要招你的數(shù)落,這皇帝也太難伺候了。他這會兒覺得真夠沒意思的,那就這樣吧,大家一起等著何榮帶著謀反的人打進來,左右他們兩個才是舅甥,

    一家人,何榮說不定還能留這小皇帝一個活口呢。

    這樣一想,紅羅就打定了主意不再開口,免得又招人不待見。他倒要看看,真到緊要關頭,小皇帝能不能認出誰才是真心為他好的那個。

    他也不瞧瞧現(xiàn)在是誰守在他身邊,他平日寵信的武柳、文瑞之徒現(xiàn)在連個影子都沒有,還不只有他……等等這武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

    夜色深沉,月影搖曳。

    正是密謀造反的好時候。

    武柳趴在屋頂?shù)耐咂下犞葜泻螛s游說陳寧舉兵,并代替昭惠太子向陳寧許下重重好處。武柳打了個無聊的哈欠,不懂何榮口中的這些榮華富貴究竟有何吸引力,竟能吸引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前仆后繼,犯下這抄家滅族的罪行。

    然后武柳又想起文瑞。

    榮華富貴對于那個人來說從來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只要他甘心做好皇帝手中的那把刀。

    可是那個人總是有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榮華反而成了他的負累,富貴成了他的枷鎖。

    他如今終于掙開負累枷鎖,去遠方做了個無名小卒,武柳該為他開心才對。

    可武柳心中只覺得悵惘,連帶想起文瑞這個名字都覺得郁氣難平。

    那個人輕易舍下的,何止是榮華和富貴……

    武柳握緊劍鞘不愿再多想。

    屋中正說到緊要關節(jié),何榮在追問陳寧同意不同意今晚舉兵。

    武柳的手掌撫上劍柄,只等陳寧一回答,便跳下屋頂闖入房中,摘下兩人的人頭回去復命。

    何榮來回踱著步,不慌不忙地等待著陳寧的答案。

    陳寧閉眼坐在椅子上,昏暗的燈光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若有其他人在屋中定能從他粗重的呼吸聲中聽出他的憤怒。被何榮用賀飛捷的性命拿捏著為他那個紈绔兒子求情,對于陳寧來說本就已經(jīng)丟人至極。

    但何縉的性命只是一件小事,答應何榮為其求情,雖然丟人但做了也就做了,陳寧甚至都不會放在心上。

    可如今——何榮居然要他舉兵造反!

    荒唐!太荒唐了!

    尤其是何榮在他面前踱步時,那氣定神閑的表情,好像篤定陳寧一會同意跟他一起做個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

    陳寧手背青筋跳動,真想跳起來狠狠地往何榮臉上揍上幾拳。

    可惜他憤然起身,最后只是拖著步子從屋子的這頭走到另一頭——眼下只有離何榮遠些,陳寧才能抑制住打他一頓的沖動。

    陳寧背對著何榮深深呼吸著,等到心情稍稍平復,才冷聲向何榮道。

    “我看在你父親面子上,只當你今日什么也沒有說過。凡事都可從長計議,你被子女之事沖昏頭了。國舅若是真的想救兒子,還是回去好好思量一番,求你父親何國公出馬,我相信陛下不會不買他的面子。”

    屋頂上的武柳聽到陳寧的話歪了歪頭。

    倒是沒想到這人居然真是個忠君愛國之輩。

    “我父親?”何榮聽到陳寧的話,玩味地笑了笑,“我爹這個人你不了解,如果讓他知道縉兒做過對不起老霍家的事,他能立馬提著刀沖進牢房里把他這個唯一的孫子砍了向姓霍的表忠心,如果看到我在旁邊站著,他還能捎帶手多砍我一個,以表忠貞。”

    “國公爺赤膽忠心。”陳寧贊嘆。

    何榮一下打住了說話的意思,心道我說這話是為了讓你夸他的嗎?不過他也看出了這姓陳的跟他家里的那個老東西是一類人,說是說不通的,不過所幸他也沒準備靠嘴巴就說通一個大將起兵造反。

    趕鴨子上架嘛,總要先把鴨子的其他路給堵住才行。

    他今日來就是來堵路的。

    “將軍……”何榮慢悠悠說道,“你可要想清楚,昭惠太子才是正統(tǒng)——”

    “昭惠太子早已亡故。”陳寧斬釘截鐵地打斷何榮。

    何榮輕笑,透過窗框看了一眼月亮,心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看著此時像塊硬石頭的陳寧,何榮好笑地想:等到你發(fā)現(xiàn)小皇帝死在了你的地界上,就該是你反過來求我了。

    何榮不慌不忙地點了點頭:“……但如今的皇帝是個被男色迷昏了頭的昏君——這總歸是事實吧。”

    何榮繼續(xù)拖延著時間。

    第 86 章 嚴師出高徒

    深沉的夜色中有一抹暗影偷偷潛入霍祁等人所在的佛寺中。

    月亮已經(jīng)藏了起來, 青磚砌成的薄墻完完全全隱住了他的身形,來往巡邏的守護竟沒有一個瞧見他。

    來人暗暗感嘆一句朝廷盡是尸位素餐之徒,想到只要殺了那個狗皇帝, 就可以迎太子歸位, 重振朝綱,他的心中便燃起凌云壯志。

    只要他取了霍祁項上人頭, 太子大業(yè)必成。

    巡邏的守衛(wèi)走過佛寺大殿, 殿中木魚聲不斷,來人握緊手中長劍, 飛身躍上廊檐沒有理會殿中敲木魚的和尚,小心探尋方位后, 沿著屋頂一路來到霍祁所居的客院, 順著墻沿翻身趴到院墻上, 靜悄悄地隱身在夜色之中觀察院中情形。

    院中廂房燭火已經(jīng)熄滅, 四個守衛(wèi)如門神一般守在東西兩間緊閉房門的廂房外面,整個院中唯有廊檐下掛著的四盞燈籠和正堂中供奉的香燭還在閃著微弱的光芒, 極力照亮這個夜晚。

    正堂門戶大開, 露出供桌上眉目慈悲的觀音像。

    來人與菩薩對視良久,再度握緊手中劍。

    他今日殺人,為的是救天下人。

    神佛也不能阻。

    思緒一定,來人手中便飛出六枚銅板飛向院中光亮處。破空聲響起,正堂中的燭火先熄,院中燈籠緊隨其后, 剎那間整個客院都陷入黑暗中,門口的守衛(wèi)當即警覺,還未等他們高聲大喊刺客。

    凌厲的劍氣已經(jīng)來到他們面前。

    這樣強的劍氣,他們遇見過一次。無數(shù)兄弟的死傷, 才換來他們今日的茍活。這種茍活如同一種恥辱,將在他們的余生糾纏他們。

    扮作守衛(wèi)的暗衛(wèi)們咬緊牙關。

    他們不愿再輸一次。

    但在強大的實力面前一切都好像是空談,無論他們的攻擊如何激烈,來人的一招一式仿佛天生就是來壓制他們的。這讓暗衛(wèi)們想起一個傳言,一個在暗衛(wèi)中流傳已久的傳言——是關于先帝繼位后,當時的暗衛(wèi)首領叛逃的故事。

    聽聞那位首領是不滿先帝繼位,認為昭惠太子才是正統(tǒng),要離開暗衛(wèi),先帝不許,命他自裁,他不甘赴死,打傷數(shù)十個暗衛(wèi),就此逃離宮廷。

    他們不敢說自己有沒有相信過這個傳言,但他們知道無論是文瑞還是武柳對于暗衛(wèi)首領這個位置都太年輕了。

    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只是所有人把它推向了這個地步。

    他們也曾在私下感慨過,如果那位首領遇到的皇帝是霍祁,而非性烈如火的先帝,他結局應該會好很多。霍祁對不愿留在他身邊的手下向來寬容,文瑞不愿再做暗衛(wèi),也沒見霍祁拿他怎么樣,甚至還讓他繼續(x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鲋娊y(tǒng)領。

    先帝并非不好,只是愛憎分明得太過,在他面前總難免有所顧慮。

    相比之下,霍祁就要隨和得多。

    只是今日似乎要由霍祁來承受先帝種下的惡果……是嗎?

    佛寺大殿后面的小隔間中,霍祁的手指撫過榻上沈應緊閉的雙眼,昏迷的人似乎也感覺到這在臉上作亂的手指,在夢中不悅地皺起眉頭。

    霍祁的手指移到沈應眉間拱起的小峰,搗亂似的輕敲了一下。

    見到沈應的表情更加不悅,霍祁笑了起來。

    有暗衛(wèi)慌張來報,刺客已經(jīng)在后院跟守衛(wèi)打了起來,請霍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再避一避。

    “慌什么?生死有命,閻王若真的要朕今夜死,逃也逃不了。”

    霍祁站起來,走到窗前用手撥動屋中唯一燃著的蠟燭,感受著指尖灼燒的痛,霍祁捏緊手指,透過窗欞望向無邊夜色。

    “偏朕不信閻王有那個膽量來索我的命。我與你賭一局如何?我賭今夜必是他們輸。”

    暗衛(wèi)還以為霍祁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正要躬身回不敢,卻見霍祁側身回眸,視線只落在沈應的臉上,方明白剛才那個賭局是霍祁向沈應許下的。但見沈應仍昏迷不醒不曾回應霍祁半分,暗衛(wèi)心頭嘆息,忙隨著霍祁的揮手躬身隱去,不敢再打擾這屋中二人。

    霍祁也不管沈應回應沒回應,只輕輕一笑說道。

    “你不信?再等一等就見分曉了。”

    佛寺客院中,被擊退至院門的兩個暗衛(wèi)對視一眼,雙劍合璧成包圍狀向那刺客而去。刺客正與其他人纏斗在一起,見他們攻來,右手長劍一挑劃破面前暗衛(wèi)的手腕,反身向著屋中晃動的人影擲出手中長劍,同時袖中袖箭飛出跟隨長劍飛去。

    眼見劍要入房,正堂觀音像后忽而飛出個人影,一個鷂子翻身用刀挑開劍身。

    紅羅用劍身彈開跟在后面的袖箭,順勢落在屋前,高傲地看著刺客。

    “武柳竟傷在你這種無名小卒手中,真是丟人。”

    刺客已經(jīng)重傷兩個暗衛(wèi),聞言回眸冷笑幾聲,奪過其中一個暗衛(wèi)手中長劍,染血的黑布蒙在臉上,遮不住他眼中的熠熠光彩。

    刺客笑言:“終于出來了,還以為你要繼續(xù)像那天在船上一樣躲著。”

    刺客與紅羅的眉目同時變冷,那日武柳受傷時,紅羅就在霍祁身邊護衛(wèi),職責在身讓他不能擅離職守救援,但最后霍祁仍舊重傷,武柳差點沒命,暗衛(wèi)也死傷大半。

    紅羅想做的事,想保護的人,一件都沒做成。

    紅羅凝眸與刺客對視著,忽然手腕一翻,刀光大作,凌亂的劍招頓時照滿這個庭院。

    “做作。”

    刺客冷哼一聲,持劍對上紅羅,其余暗衛(wèi)也在此時攻來。

    數(shù)人相加,才與他戰(zhàn)了個不相上下。

    ——到此時,院中暗衛(wèi)已經(jīng)盡數(shù)被他誘出。

    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忽然,院墻處跳出一個人影,將眾人嚇了一跳。不知他在那里埋伏了多久,滿院竟無一人察覺到此人。

    紅羅心中一凜,來不及細想,手中武器已經(jīng)被原先那刺客用內(nèi)力粘住,與眾人一起被帶往院門處,等他們反應過來東廂房門無人把守時,已經(jīng)來不及回援。

    眾人合力壓制住刺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新出現(xiàn)那人持劍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開房門,便要取屋中人的性命。

    一道劍光從破碎的木門中刺來,直取那人眉心,那人不慌不忙挑劍刺向屋中之人手腕,屋中人腳下急退收勢回身,落在屋內(nèi)正中央擰眉看著屋外之人。

    那人輕輕一嘆:“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日。”

    那人聲音沙啞虛弱,像是個重病纏身的老者。

    ——不過看他這身手,紅羅估計他就算真的重病纏身,也能在死前把他們?nèi)剂痰埂N淞皇菙≡跓o名之輩手中,在這老者面前即便他們?nèi)希率且搽y有生機,可怕的是那日船上他們竟沒有一人看出來。

    紅羅暗驚,心神也被這老者占去,不斷思索這人到底是誰。

    文瑞慢慢從屋中走出,月光落在他年輕英俊的臉龐上,照亮他眼眸中的不忍。

    “師父。”

    他的語氣隱忍,但落在院中卻如一道炸開的驚雷。

    暗衛(wèi)眾人面面相覷,竟沒在彼此眼中看到吃驚的神色——其實他們心中早有猜測,不過此時才證實罷了。

    “師父?”老者搖著頭輕輕一笑,“許多年沒有聽見有人用這兩個字稱呼我,真是不習慣。”

    文瑞偏頭看向老者身后,與紅羅等人對峙的蒙面刺客。

    那刺客一招一式都明顯傳承自老者,但老者卻不認他是自己的徒弟。

    他的師門之下仍舊只有文瑞一人。

    想到這里文瑞肩上的負擔又重了幾分。

    忠孝節(jié)義四個大字如四塊巨石一般壓在他的肩頭,好像每一個他都沒法做到。文瑞若是武柳在這里他會說什么?大概會嘲笑他既迂腐又無能,當了殺手卻還想做個君子。

    忠孝節(jié)義,若要堅守此道,一開始就不該選擇這種刀頭舐血的生活。

    文瑞閉上雙眼,似能嘗到喉頭腥味。

    “師父……”文瑞咬牙問出,“為何?”

    暗衛(wèi)誓死不叛,是當年文瑞入暗衛(wèi)時,眼前人教文瑞的道理,可……為何他卻叛逃了。

    “這些年你們一定在暗地里罵我不忠,可恰恰相反,我便是因為忠心才會離開暗衛(wèi)——難道你要我親眼看著大衍江山落到那個構陷兄長、謀害君父的狗賊手中!”

    老者微微一笑,似閑話家常跟文瑞聊著天,只是在說到最后一句時,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伴隨而來的便是漫天的劍光,齊齊向文瑞襲去。

    文瑞舉劍格擋,可劍勢太強太快,縱使他腳下同時快步推開,臉上、肩上、胳膊上亦同時被劍氣劃傷。

    最后一劍,直取文瑞胸膛。

    眼見就要血濺當場,在場暗衛(wèi)都不忍再看,紅羅亦下意識閉上雙眼偏過頭去,卻聽屋中傳來鏗鏘之聲。

    睜眼看去,屋中文瑞臉帶血痕氣喘吁吁,長劍橫在胸前,終于是擋下了老者一擊。

    致命一擊。

    老者無奈地搖著頭:“你的劍比從前還要慢。太多事情牽繞你的心神,你果然不再適合做個殺手,離開暗衛(wèi)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徒兒,走吧!你已經(jīng)不再是暗衛(wèi)首領,今日之事與你無關。”

    ……卻原來是老者手下留情。

    文瑞苦笑看著近在眼前的老者。

    “我雖不再是暗衛(wèi)首領,卻仍是陛下的臣子。君有令,臣不敢不從。”

    言罷不顧老者還停在自己胸前的長劍,長劍一翻向著老者的脖間而去,老者腳尖一點憑空躍起,在空中翻身持劍刺向文瑞頭頂。

    文瑞也知是生死之戰(zhàn),立即仰身躲過同時反手進攻,半點不敢放松。

    小小暗室之間,一時間劍光大作。

    院中紅羅等人已經(jīng)憑著人多擒住院外的刺客,此時見到屋中情形,眾人也心驚膽戰(zhàn),其余暗衛(wèi)都悄聲問紅羅要不要進去幫忙,實際也知道自己進去只有送死的份。

    紅羅看得眼角直跳,咬牙說道:“看看再說。”

    文瑞要是能殺了那人正好,要是不行……他們就帶著手中俘虜趕緊撤。

    紅羅相信文瑞會體諒他們的。

    佛寺正殿后的隔間中,霍祁還在望著窗外夜色,忽然他得身后傳來幽幽一句。

    “文瑞殺不了梁臏。”

    霍祁回頭。

    沈應臉色灰暗地從榻上慢慢坐起,一手撐在榻上一手撫在胸前艱難地呼吸著。等到身體有些恢復過來,沈應立即起身拉住霍祁要往外走。

    “現(xiàn)在城中危機四伏,你該出城躲起來。”沈應匆匆說道。

    霍祁看著他的背影,任由他拉著自己,似乎無論沈應要帶他去哪里都行。

    恰是此時門口有人影閃過,似有人要闖入。

    霍祁與沈應心頭齊齊一跳,霍祁立即把沈應拉到身后,沈應同時抱住霍祁肩膀似要將人護到懷中。

    木門響動,一暗衛(wèi)闖入匆匆向霍祁下跪稟報。

    “陛下!國舅爺帶著軍隊闖進來了!”

    霍祁與沈應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事情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的嘆息。

    第 87 章 饒命

    何榮是帶兵來的——帶的是陳寧的兵。

    倒不是他真的說服了陳寧, 只是陳寧看得懂形勢,霍祁在金陵城中被人行刺,陳寧這個守衛(wèi)金陵的守將被何榮硬生生拖著, 拖到了刺客都已經(jīng)在皇帝暫住的小院中表演過一圈了, 才姍姍來遲。

    何榮問陳寧是不是真的認為皇帝還會相信他,陳寧沒說話。

    他已經(jīng)看懂局勢, 何榮是皇帝親舅, 他到皇帝跟前告何榮謀反,皇帝肯定信何榮不信他。他又有暗中派人刺殺沈應的前科在, 前后一對照,何榮甚至可以直接把今夜的刺客栽贓在他頭上。

    陳寧若不是自己身在局中, 說不定也要相信這樁荒唐事。

    如今陳寧可謂是已經(jīng)被逼上梁山, 下不來了, 只能跟著何榮去做那只抓螳螂的黃雀。

    何榮讓他以護駕之名進寺, 實際是行絞殺之事。

    若何榮派去的刺客真殺了皇帝還好,若沒有, 就換他們來動手。

    這叫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

    好狠毒的心腸,謀算的還是自己的親外甥。陳寧在旁聽了都不禁膽戰(zhàn)心驚,甚至開始懷疑起霍祁與何榮之間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這可是——親舅甥啊!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連條活路都不給自己外甥留。

    他哪知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錢財對何榮來說可以說是比父母還親, 霍祁要何榮獻出全部家財保親兒子何縉一命,還不如直接命何榮活剮了何縉痛快。

    幸好何榮向來是個會變通之人。

    他想保兒子又不愿舍家財,于是就決定把霍祁這個外甥舍了,另扶持個新君上位。

    到時候新君承他恩惠, 還不是任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這何榮也是個敢想敢干的人物,這邊才下定了決心,轉頭就聯(lián)系上李傲的人安排了這場刺殺。殺不殺得成不是關鍵,關鍵就是能同時陷陳寧于不義、陷霍祁于孤立無援,讓他從中取利。

    一舉數(shù)得。

    若說他從京城趕來的一路上,沒想過事情會變成如今這般局面,并謀劃過該如何應對,霍祁都不信。

    他的舅舅未必真有反心……但絕對不是個忠心的臣子!

    霍祁命人搬來把椅子,坐到正殿中央的佛像跟前,又叫人大開正門迎接來客。霍祁慢悠悠低頭飲著香茗,又想起沈應從前對何榮的評價。

    沈應對霍祁說過,他這個舅舅比起大臣更像個商人,唯利是圖,凡事只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抵不過一個錢字,忠心如此,孝義如此,血脈親情……亦如此。

    霍祁扯著嘴角一笑,偏頭看向讓他躲又不躲非要旁邊站著礙眼的沈應,向他張開手臂問道。

    “你要不要一起坐?”

    他讓人把蒲團收走了,現(xiàn)在殿里就一把椅子,沈應都想問霍祁想讓自己坐到哪里,結果看到霍祁示意他大腿的位置。

    沈應面部抽搐。

    霍祁看出沈應強忍住了一個要突破天際的大白眼。

    “臣……”

    兩人還吵著架呢,這不合適吧?沈應正要說話,忽然佛寺門口嘩啦啦涌進大批手拿火把的士兵。

    火光沖天,直把佛寺內(nèi)外照成個燈火通明不夜天。

    士兵擺好陣勢,從寺廟門口一路排到佛寺正殿,霍祁和沈應對視一眼,不再繼續(xù)斗嘴。兩人都將注意力移向寺門,見到何榮大搖大擺地走在陳寧前面踱步進來。

    沈應心里一緊,下意識往霍祁跟前站了站。

    霍祁只看到身旁沈應的衣角飄動,再睜眼時,沈應衣角在漫天火光與他之間隔開一道屏障。

    好似那日游江南,龍船宴飲遇刺客伏擊,撲到他跟前的身影。

    周遭都是躲閃的人群,霍祁眼中卻只看到刺目的血跡。

    劍上有毒,世間無解。即便未擊中要害,也足夠要人性命。這是權力之爭,見血便要封喉,他的皇叔、他的伯父,終于不再那么幼稚。

    可惜,那一劍刺錯了人,該死的……

    原本該是他!

    霍祁閉上眼眸握緊拳頭,幾乎是慌亂地伸手去抓沈應的袖子。沈應疑惑回頭時,霍祁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表情,揚眉向沈應微笑。

    “沈大人站錯地方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自己身后,用表情譴責沈應站位上的凌僭。

    這下沈應的白眼真的藏不住了。

    霍祁覺得有趣,他以為沈應跟自己一樣是個蒼老的靈魂附在年輕的軀體上,但眼前的沈應與霍祁自己卻又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樣。

    他身上似乎還有少年沈應的東西存活著,總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出現(xiàn)。

    如這肆無忌憚的白眼。

    霍祁的目光停留在沈應身上,跟著他的站位轉動著腦袋,若是給京城那群老臣看到他這副模樣,只是他們又要捂著腦袋大喊‘陛下色令智昏’。

    霍祁忍不住笑了笑,再度引來沈應疑惑的目光。

    霍祁搖頭擺手:“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沈應抬眸看著步步臨近的軍隊,虛弱的身體裹挾起沉重的無奈,面對霍祁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沈應只能一邊苦笑一邊揉起眉心。

    “確實好笑。弒君篡位、舅甥相殘。這種大戲,編戲文的如今都不寫了,我們今兒個反而演上了,真是好笑。”

    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輕描淡寫是首輔沈應的作風,但這刀架脖子上也要嘲諷兩句的作風又屬于少年沈應。

    霍祁對這樣的沈應有些著迷起來,連踏進正殿的國舅也無暇理會。

    國舅咳嗽了好幾聲,才喚回霍祁盯在沈應身上的視線。

    霍祁回頭,長臂撐在座椅的扶手上,滿臉無聊地看著國舅。

    “舅舅?”霍祁不滿,“這大半夜的,你帶這么多人來這里做什么?”

    “臣等聽聞這寺中有刺客闖入,意圖謀害圣駕。”何榮的目光在霍祁身前身后,殿中各處能藏人的角落掃過。見殿中確實只有霍祁沈應二人,何榮試探性地向前走了兩步躬身行禮道,“是以特地帶兵前來,保護陛下安全。”

    他彎腰的同時向陳寧遞了個眼神。

    陳寧還站在殿外,正中央端坐的釋迦牟尼法相莊嚴,微睜的目光似能看穿埋藏在陳寧心中的惡鬼。

    陳寧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抬手向手下將士輕輕一揮。

    “動手。”

    門外站立的將士涌入殿中,武柳貓一樣在陳寧身后落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陳寧帶來的將士要不已經(jīng)進殿走向霍祁預備要當打手,要不就是舉著火把站在那幾十級臺階下面當石像,所說除了正對著他霍祁和沈應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武柳的到來。

    除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陳寧。

    當武柳在他身后落下的那一刻,他有一種微妙的直覺,這種直覺曾幫他在戰(zhàn)場上無數(shù)次死里逃生,他比相信自己還要相信這份直覺。

    陳寧只覺得脊背一寒,下意識側身向旁邊躲了一躲。

    武柳的劍已經(jīng)筆直向著何榮而去。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殿中甚至沒有一個人看清他的步伐,人已經(jīng)到了何榮跟前。長劍破空,挾雷裹電,一招削去何榮頭上玉冠,又持劍在何榮兩腿膝彎處各點上一點。

    殿中響起何榮凄厲的叫聲。

    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國舅爺,此時已經(jīng)鬢發(fā)散亂涕泗橫流地趴在地上,兩腿不自然的彎曲著,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斷了腿。

    武柳落到霍祁面前,一手持劍半跪在地上,劍身杵在石磚上。

    眾人這才看清他竟連劍鞘都未曾拔出,便已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斷了何榮的腿。

    正要按住何榮交由皇帝發(fā)落的士兵都一愣,傻傻看著在地上打滾的何榮,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用詢問的目光向陳寧望去。

    陳寧看著懶散地坐在座椅上含笑向自己看來的霍祁,只覺得遍體生寒。

    他中計了。

    陳寧絕望地跪倒在大殿中央,閉眸向霍祁重重叩首。

    “陛下……饒命!”

    第 88 章 答案

    寒冷的月光落在銀色的劍鋒之上, 文瑞的攻擊都集中在老者的左臂。在場眾人中目光稍微銳利些的,早已經(jīng)察覺到老者左臂的不靈活,但直到老者被逼用左臂回擋時, 眾人才看清原來老者右臂是用一截木頭做的木臂。

    ——離開暗衛(wèi), 總要付出些代價。

    眾人心頭一寒,手臂似乎也開始隱隱作痛。

    劍光凜冽, 文瑞長劍已經(jīng)砍斷老者木臂, 長劍輕旋發(fā)出錚鳴,劍勢如風向老者頭頂劈去。

    ……劍鋒卻在離老者還有三寸處停下。

    文瑞唇角溢出血絲, 低頭向下望去。

    老者的劍已經(jīng)插入他的胸口。

    本是致命的一劍卻巧妙地避開了要害,只要再往著偏上一寸, 老者就能當場要了文瑞性命。

    他本可以殺了文瑞……卻沒有動手。

    “師父……”

    文瑞眼眶發(fā)熱, 伸手想要拉住老者。回頭吧!

    老者垂眸, 望向文瑞的眼底有可惜也有暗恨。他抬手推開文瑞的身體, 長劍自文瑞胸前滑出劍尖落到地面,血珠成片自劍身而下。

    文瑞踉蹌后退幾步跪倒在地。

    老者居高臨下看著他懦弱無能又優(yōu)柔寡斷的徒弟, 半晌搖頭說道:“從你拜我為師的第一日起, 我就知道你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言罷,他猛然回頭看向被紅羅等人擒獲的刺客,眼中滿是殺氣。

    若不能救,便只能殺。

    紅羅都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忙與眾人一起護到刺客身前。

    偏偏那刺客還不知好歹,被點了手腳麻穴捆綁起來, 身體還不老實地要往老者方向撲——他心甘情愿為主人赴死。

    紅羅按住刺客,領著眾人在月色下與老者對峙。他們連文瑞都打不過,又豈是老者的對手。只是自入暗衛(wèi)起,他們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視死如歸。

    心甘情愿赴死的, 不只那刺客一個。

    夜色如墨,遠處寺門被破開的聲音打破了這古怪且寂靜的對峙氛圍,寺廟正殿前閃爍的火光牽動眾人的心,有數(shù)個黑影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嗅到來人身上熟悉的氣息,紅羅松了口氣。

    知道武柳已經(jīng)完成任務歸來,至少紅羅可以暫時放下對皇帝安危的牽掛。

    他向老者方向走近一步,手中寶劍散發(fā)著森森冷氣。

    老者目光掃過四周判斷過眼前形勢后,深深地看了刺客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紅羅直覺不對,立馬轉身用膝蓋往刺客喉嚨處一踢,同時抬手卸下刺客的下巴。

    刺客嘔出一枚米粒大小的紅色藥丸,靠在紅羅腿上如將死的老狗一般喘息著。

    紅羅順手扒下他的面罩。

    借著月色看清那刺客的臉后,紅羅吃驚地張大嘴巴,忍不住輕輕‘呀’了一聲。

    金陵城內(nèi)守備府中,傷勢還未痊愈的賀飛捷在屋內(nèi)飛快地來回走動著,焦急的目光不斷投向門口。

    有士兵從院外奔入,賀飛捷連忙跑出去一把拉住他。

    “情況如何了?”

    “寺門緊閉,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士兵搖頭。

    “哎呀!”賀飛捷捶胸頓足,“將軍為何這般胡涂!”

    金陵城外,一隊騎馬的人劃破漆黑的夜色飛快向城門口行去,來人腰間都掛著長刀,馬蹄踏在月光之上,幾乎沒有落地就已經(jīng)沖向前方。

    城樓上的守衛(wèi)被這紛雜的馬蹄聲驚動,想起這座城池才經(jīng)歷過的危機,守衛(wèi)們也是心有余悸,拿起弓箭長槍緊張地探出頭去。

    那隊人馬在城門口勒馬懸停,領頭的人手持令牌向守衛(wèi)高舉。

    “奉城軍奉陛下手諭來援金陵。”

    普陀寺內(nèi),霍祁坐在大殿上不解地皺起眉頭,俯身向陳寧發(fā)問。

    “寺中有奸徒要害朕性命,陳將軍帶兵來救朕,朕想將軍還來不及,將軍何故反求朕饒你性命?”

    看著霍祁疑惑的臉,陳寧只覺得背后冷汗直流。

    只覺得這小皇帝一舉一動都布滿深意,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在給他挖坑布套,就等著他往套子鉆。

    陳寧扯動著嘴角,細細思索著回答道。

    “是卑職守衛(wèi)不力,令陛下受驚,請陛下恕罪。”

    霍祁笑了一聲似還要說些什么,被沈應大力從肩膀上推了一把,給硬生生打斷了。

    “放肆!”

    霍祁不滿地咕噥著。

    “閉嘴。”沈應小聲罵道。他就瞧不慣霍祁這副裝神弄鬼的鬼德行,對著那些奸臣也就罷了,對陳寧這種忠臣也這樣,真是煩人。

    何榮在地上哭得可憐,沈應讓人先把他帶下去療傷,又親自上前攙起還跪在地上的陳寧。

    這回換霍祁在他身后翻著白眼,小聲嘀咕:“到底誰是皇帝?”

    沈應沒理他,扶起陳寧先是謝過他深夜帶兵來救人,雖然陳寧想救的是皇帝但也不妨礙沈應謝他救自己一命。

    得到陳寧惶恐的答復后。

    沈應含笑握住陳寧的手告訴他當時金陵城陷落,霍祁派人同時持手諭調(diào)來陳寧的軍隊和奉城軍,陳寧的軍隊奪回金陵后,霍祁卻忘了派人叫奉城軍回去——這也是霍祁才告訴沈應的事。

    這廝明顯早就想好了要如何算計陳寧,卻誰也沒告訴,連累沈應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不知如何為他擔驚受怕。

    沈應如今想起都覺得可笑。

    但用另一支強大的軍隊來壓制陳寧,這著棋走得還算不錯,頗得沈應贊賞。君臣多年,不消霍祁多說,沈應也知如何幫他將奉城軍的作用發(fā)揮到最大。

    于是他握著陳寧的手一通恩威并施的政治外交手段,把為官多年的陳寧都給唬得一愣一愣的,被他拉著向外走去。

    陳寧邊走邊瞪著眼睛看著沈應,明顯對沈應在這短短時間內(nèi)領略到的為官之道感到驚訝之余,心里又燃起了幾分懷疑,讓他不由得想跟著沈應去探探這位沈探花的底。

    是以一位以征戰(zhàn)出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就這樣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一個文弱書生拖出了大殿。

    沈應將大殿留給霍祁。

    ——這大概是他們的另一個默契,早在沈應發(fā)現(xiàn)霍祁想要對付何榮的那一刻時,沈應就知道霍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霍祁想要向何榮問清楚一件事。一件可以要了何榮腦袋的事。前世沈應也是真的憑這件事要了何榮的腦袋。

    那是他們所有分歧的開始。

    何榮的死給他們的關系埋下一道裂痕,霍祁以為不去看不去管,那道裂痕就會自然愈合。但不是,沈應把偽造的那些證據(jù)拿到霍祁面前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那道裂縫永遠不會再有愈合的那一天。

    等待他們的結局只會是分崩離析。

    沈應拉著陳寧大步走下臺階,穿過臺階下的拜殿,直到確定聽不到大殿傳出的任何聲音后才停下腳步。

    陳寧懷疑地看著他。

    “沈大人像是在躲什么東西。”

    沈應身體虛弱才走了這短短幾步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他撐著胸口喘息著,想他確實是在躲,他知道霍祁想要在何榮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寧愿不去聽。

    因為他知道霍祁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幾乎要為霍祁感到難過,就像當年那樣,但此刻他只為自己感到難過。

    他差不多為此付出了一切,可終究什么也沒有攔住。

    沈應回頭看向佛寺正殿敞開的殿門,向佛祖祈禱,請求他不要再讓霍祁痛苦——可惜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沈應閉了閉眼睛遮掩住臉上的情緒,直起身體向陳寧笑道。

    “我是在救將軍的性命。”

    陳寧臉上仍舊掛著懷疑。

    殿中,已經(jīng)簡單被治療過的何榮被重新抬到了霍祁面前。

    他的腿還沒有接上,發(fā)冠剛才被武柳打落了,醫(yī)治他的暗衛(wèi)也沒心思重新給他梳個發(fā)髻,導致往日總是雍容典雅的國舅爺此時只能像條喪家犬一樣趴在霍祁腳邊。

    霍祁很難說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感受。

    他與何榮確實曾經(jīng)有過真情。

    多年的甥舅之情不是假的,何榮從前惦記著太后偏疼何縉,總憂心霍祁難過,便會多疼霍祁一些。

    霍祁與他相處的輕松時光甚至多過與先帝之間的父子時光。

    這份感情說是甥舅更像父子。

    所以即便他一直知道何榮不是個東西,他也愿意忍耐,只求何榮能有所收斂。可惜何榮不領他的情,死前最后兩年不僅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最后撞在沈應手上……

    “其實——”霍祁的聲音在殿內(nèi)幽幽響起,“你曾經(jīng)有過一個機會。”

    如果這一次何榮選擇霍祁,而不是何縉,霍祁就既往不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霍祁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提起。

    但是……但是……

    “為什么?為什么?他只是一個紈绔,一個敗家子,一個廢物!”

    霍祁越想越覺得好笑,他站起身走到座椅后面,撐著椅背向何榮發(fā)出他前世今生都沒法理解的疑惑。

    “你想要兒子?再生多少不行?為什么你會為了他背叛我?”

    為什么你們都選他不選我?

    何榮竭力撐著地面半坐起來,他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他也不會放任自己狼狽下去。習慣了膝彎處的疼痛,他又是那個臨死前還要戴冠梳發(fā)的尚書大人。

    他臉色蒼白汗水淋淋卻還要嘲諷霍祁。

    “你又懂什么!血濃于水舐犢情深這種話,說給你這種姓霍的聽我都覺得可笑,你們的血都是冷的,你們的心也是冷的。”

    何榮冷眼看著霍祁,不再裝出從前那個和藹可親的舅舅,目光里的仇恨幾乎要從他的眼中溢出。

    這是何榮第二次這樣看著霍祁。

    第一次,霍祁心如刀割。

    第二次,霍祁發(fā)現(xiàn)也就這樣了。

    他對何榮的親情已經(jīng)在前世耗盡,可能真如何榮所言,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霍祁低頭握緊椅背,慢慢俯身看著何榮。

    “我只問你一件事,父皇……”霍祁咬緊牙關,“是不是……被你謀害的?”

    第 89 章 騙局

    寒鴉在院外的枯枝上凄厲地叫著, 驚擾了無數(shù)人的好夢。

    何國公被叫聲吵醒,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探出頭看去。何夫人也吵醒跟著起身,攬著他的肩膀問他怎么了。

    何國公側頭向屋外聽去:“你有沒有聽到榮兒在呼救?”

    何夫人跟著他一起聽著外面, 聽了半晌也沒聽到什么動靜, 疑惑地搖頭說沒有。何國公卻不信,握著她的手讓她再細細聽聽。何夫人心里嘀咕他疑神疑鬼, 但她是國公的續(xù)弦, 并非何榮親生母親,這話若說出口多有苛待之嫌, 只能轉移話題道。

    “國公爺是太擔心縉兒了。”

    提起何縉,何國公就咬牙:“那個逆子!”

    其實何榮對于他來說又何嘗不是逆子一個, 想起這兩父子何國公更心煩。他經(jīng)歷金陵之亂, 昏迷了好些時日, 身體剛剛恢復, 何夫人也不愿他過多勞心,只能盡力寬慰他。

    何國公嘆息:“算了, 逃不過這兒女債, 明日我就去陛下跟前豁出我這張老臉不要,求他放過縉兒。”

    何夫人點頭稱是,又勸著他睡下。

    屋外寒鴉仍舊叫著,何夫人聽著總覺得心慌,卻終究也沒有說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皇是不是被你謀害!”

    燭花爆開,發(fā)出清脆的撕裂聲。

    霍祁緊緊盯著何榮眼中閃過的吃驚, 不過片刻何榮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表情,抬頭似看小孩一般無奈地搖頭笑著。

    “我說怎么自擬登基以后,陛下行事越發(fā)奇怪,原來是心里對臣存了這份懷疑。”何榮嗤笑, “既然早有懷疑,那陛下一定已經(jīng)查過。既然查過,那陛下就該知我是清白的!”

    何榮驟然發(fā)狠,咬牙切齒向霍祁怒道。

    “若陛下定要給臣安上這個罪名,那我只能說一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霍祁仍舊站在椅背后面,逆著光站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等到何榮為自己辯白后,過了許久,霍祁才慢吞吞地開口。

    “我沒有查過。”

    何榮逮著話頭質(zhì)問霍祁沒有證據(jù)也要給他定罪,是不是有心想要除去他這個富可敵國的國舅,好侵吞他的全部財產(chǎn)。總之是要把不仁不義刻薄寡恩的頭銜輪番往霍祁身上套。

    霍祁仍舊慢悠悠的,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

    “我不必查……”霍祁頓了頓,“我只需要問……舅舅今日我再問你一遍——先帝驟然離世可是你所為……”

    “當然不是!”

    何榮冷哼,正要重復那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卻見霍祁手掌幾乎握成拳頭又驟然松開,臉上的表情似自嘲似苦笑又似憤怒,最后都化作無可奈何的大笑。

    霍祁雙手緊緊握住椅背撐著身體,低頭大笑起來。

    “既然不是你,那只能是另一個人了。”

    霍祁忽如其來的瘋狂叫何榮心頭揪緊。

    何榮警惕地看著霍祁,舔著干澀的嘴唇問道:“陛下在說誰?”

    霍祁把椅子抬到何榮面前,好奇地從椅后探出身子上下看著何榮的臉,用疑惑的語氣問道:“舅舅難道不知——皇宮之中最恨先帝的人是誰?”

    何榮縮起身體往后挪動。

    “臣……不解陛下之意。”

    暗夜中,李傲獨自坐在屋內(nèi)與自己對弈,屋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他都只作未聞。

    ‘吱呀’門響,身穿華服的太后在宮人的簇擁下出現(xiàn)。

    李傲甚至沒有費心抬頭去看,手中白子在棋盤敲了兩下,皺著眉頭思索著慢慢在棋盤一角落下一子。

    白子剛在棋盤上落定,李傲就知道自己下錯了。

    ‘錯了錯了,又下錯了。’

    恍惚間李傲好像又聽見那個清朗的男聲,邊往嘴上灌著茶水邊看著棋盤,嘲笑著他的這招臭棋。

    “這一子下錯了。”

    李傲抬頭,對面空無一人,只有清寂的月光散落在紅木椅上。

    太后背身坐到另外一側,揮手讓伺候的宮人退下,低聲說道:“這么多年過去,你的棋藝依舊沒有半點長進。”

    李傲轉頭看向太后,疑惑這個女人今日為何突然開始跟他扮相熟,然后突然反應過來,太后此來只怕是想永除后患,心中有愧,這才有心思想要跟他敘舊。

    “我這王府簡陋,不便招待貴客,”李傲把棋子扔回棋奩中,“太后還是請回吧。”

    “哼——”太后冷哼,“無論過了多少年,你都改不了你這傲慢的本性。你還在做你的皇帝夢,可別忘了皇位早就另屬他人。永安王爺,你早就不是當日的太子殿下,也沒權力命令本宮做任何事。”

    “本宮……”

    李傲笑著重復著太后的自稱,修長的手指撿起棋盤上的白玉棋子溫柔摩挲著,忽然他用力將棋子握緊,圓潤的棋子在他手中硌出紅痕。

    李傲沉聲道:“你本該是……我的妻子——”

    太后臉色瞬間陰沉,怒而起身將棋盤向著旁邊地上一推,棋盤與棋子從桌上翻落,四濺而飛,散落一地。

    “荒謬!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不是你們兄弟皇位之爭的戰(zhàn)利品,不是誰當了皇帝誰就可以娶我。永安王,你若再敢有如此犯上的言論,莫怪我不念您與先帝舊日的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我們有過嗎?”李傲反問。

    太后已經(jīng)不愿與他多說,轉身就要離去。

    李傲忽然出聲問:“是你選了他?”

    太后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回眸望向燭火下的男人,多年的俘虜生涯并沒有磨滅男人身上那份屬于霍家人的俊美,反而讓他的眉宇間多添了幾分讓人憐惜的溫柔。

    這人還是太子時,就是京城中許多閨中少女的夢中情人。當日圣旨賜婚,不知有多少人眼紅于她。

    但他,不是她選的。

    她選的夫君,愛她至深,對她承諾永不相負,答應她若有一日負心便用性命相賠……

    眼前的男人永遠不會這樣對她。

    他們曾經(jīng)是未婚夫妻,但實際不過是隔著屏風遠遠見過兩面的陌生人,

    “霍嶺——”太后輕聲喚出那個已經(jīng)十數(shù)年沒人喚過名字,目光復雜地看著李傲,“我很慶幸我沒有嫁給你,你也應該慶幸你沒有娶我。”

    不然,今日皇陵里面埋著的那個就是你了。

    “我不會讓任何人動搖我兒子的江山。”

    太后的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厲,扔下這一句她便轉身而去。身穿盔甲的士兵站立在李傲的房間門口,宮人躲著李傲的目光向他叩首后關上了房門。

    李傲聽著鎖鏈滑過木門的聲音,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棋子,彎腰撿起一枚捏著手心低聲喃喃道。

    “三弟啊三弟,你機關算盡,娶了個要你性命的毒婦進門,也不知你臨死之前有沒有后悔過?”

    李傲,不,昭惠太子霍嶺真想把他家老三的鬼魂拉出來問問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惜他跟他家老三向來不對付,現(xiàn)在一個死人一個活人更沒那種心靈相通的本事,只能嘆息著彎下腰去一個一個撿起地上白玉棋子。

    這可是份貴重的生辰禮物。

    忽然,屋中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

    “情之所至,雖死不悔。”

    霍嶺回頭,俊朗英氣的李傲盤腿坐在椅子上歪頭向他笑著。他還是那么年輕,他永遠不會變老。

    不像霍嶺。

    如今霍嶺照鏡有時都不敢認鏡中的人是誰。

    “你——”

    霍嶺正要與他說話,燈臺的燭花爆開。屋中光影搖動,再轉眼又只剩霍嶺一人。霍嶺愣愣地看著空空的座椅,呆了半晌頹喪地坐回原位,手中緊握的白玉棋子硌得手心生疼。

    霍嶺卻無所覺,許久后低低笑了幾聲。

    “雖死不悔?太傻了,太傻了。”

    金陵城中,普陀寺內(nèi)。

    霍祁的目光如針,定在何榮臉上,扎得何榮不斷向后畏縮著。

    “宮中的事我豈會清楚,當日先帝急病駕崩,有你母后在旁邊守著,有太醫(yī)在旁邊看著,我真不知你在懷疑什么,難道你覺得是你母后謀害了你父皇不成。”

    最后一句話說出口,何榮立即發(fā)現(xiàn)失言,恨不得當場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扇上兩下。

    霍祁只是含笑看著他,順著他的話問道:“所以是嗎?”

    “是、是什么?”何榮身體僵直。

    “是我母后殺了我父皇嗎?”

    “你這哈哈哈……”何榮干笑起來,“太荒唐了,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你母親貴為皇后,你也早早被封作了太子,早晚她都是要當太后的,她怎么可能去謀害先帝。”

    “舅舅說得也對。”霍祁點頭。

    聽到霍祁終于附和自己,何榮偷偷松了口氣。

    霍祁拉過椅背一個轉身坐到椅子上,一手支在大腿上撐著腦袋向何榮問道:“那照舅舅這樣說,是不是只要母后做不成太后了,她就會對父皇下手?”

    霍祁的話剛剛說出口,一直安靜跪在旁邊的武柳,便轉身面向霍祁從懷中掏出一塊黃布雙手奉到霍祁面前。

    何榮不知道那塊黃布是什么,但霍祁對這件事了解之深讓他膽寒。

    何榮強忍著內(nèi)心的恐懼搖了搖頭,正要辯解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霍祁已經(jīng)抬手拿起那塊黃布,將它扔向何榮。

    “我這里有一道先帝御筆寫了一半的圣旨,上面寫著他欲另立誠王為太子,若他駕崩,誠王應奉嫡母何氏與其母金氏為兩宮太后。”

    黃布隨著霍祁的話語飄飄落下,落到何榮面前。

    何榮立即像被火燒一般快速躲開,大聲道:“不可能,這道圣旨已經(jīng)被燒了。”

    殿內(nèi)霎時寂靜無聲。

    霍祁兩手靠在扶手,良久才扯動著嘴唇笑了一聲。

    “對,那道圣旨已經(jīng)燒了,這道圣旨是那日我昏迷前寫的。我怕我昏死過去從此江山無主,所以寫了封詔書,說若我死了就傳位給誠王,沒成想我這主意竟與父皇不謀而合,想來或許這就是父子連心吧。”

    “陛、陛下。”何榮嘴唇顫抖。

    霍祁捂著臉笑起來:“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你要跟她一起騙朕?”

    他猛地站起身來從武柳手中抽出佩劍,向何榮刺去。何榮慌忙向后躲著,只是他雙腿有傷難以移動,只能在地上狼狽地滾動著躲開霍祁的劍鋒,卻還是不慎被刺中幾劍。

    何榮大聲慘叫。

    叫聲傳出大殿,飛過數(shù)十級臺階落入沈應耳中。

    沈應與陳寧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快步向大殿跑去。

    一進門便撞見霍祁發(fā)瘋似的追著何榮砍。

    陳寧傻眼,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攔,畢竟砍人的是皇帝,被砍的那個是反賊,好像也沒什么必須攔的理由。

    沈應卻已經(jīng)沖上去拉人。

    “霍祁——”

    霍祁停下動作,猩紅的眼眶中映出首輔大人清瘦的身體,臉上寫滿了痛苦和迷茫。

    他回身劍指沈應,從喉嚨里發(fā)出質(zhì)問的響聲。

    “你為什么要跟他們一起騙我?”

    沈應腳下一頓,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他終究還是知道了。

    第 90 章 痛擊

    月光破窗潑灑在佛像下對峙的兩人身上, 在霍祁的劍鋒上勾勒出陣陣寒氣。

    跪立在旁邊的武柳抬頭看向沈應,表情雖然毫無變化,但眼眸中卻透出一點擔心。剛剛進門的陳寧則陷入天人交戰(zhàn)中, 他一方面想要皇帝動手殺了沈應這妖孽, 免得日后再受其迷惑,另一方面又覺得沈應好像確實……

    是個好人?陳寧也不知道, 但陳寧知道如今的大衍像沈應這樣肯盡心做事的官員已經(jīng)很少了, 就這樣皇帝把他殺了又未免可惜。

    但……救人,好像他也沒什么資本。

    陳寧自己還陷在何榮謀反的事情里, 要等著人救呢。

    正在陳寧糾結之際,霍祁的劍尖已經(jīng)移到沈應頸邊。潔白的頸子配上銀色劍鋒, 真叫人想要再往上添點紅色相襯。

    霍祁向沈應走近一步, 他腳邊躺著的何榮和門口的陳寧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唯有沈應不閃不避, 迎著劍鋒走上前低頭看著何榮身上的傷口, 向武柳發(fā)號施令。

    “武柳,帶國舅爺下去療傷。”

    武柳看了霍祁一眼, 低下頭去看著大殿的青石板, 沒有聽命。

    霍祁冷笑:“沈大人難道把這里當作了勤政殿,以為你只要一聲令下,所有人就要聽命于你嗎?”

    陳寧聽得胡涂,心道勤政殿是皇帝理政的宮殿,沈應怎么會在那里有這般大的權力?要是真如此,陳寧對著殿中佛祖許愿皇帝還是快點斬了沈應吧。

    不然, 又是一個禍國妖姬。

    沈應抬眸瞥向霍祁,眸中藏著很多情緒,不等霍祁看清他便已經(jīng)再度低下頭去。

    沈應看著滿身是傷的何榮,低聲向霍祁問道。

    “很多事情……難道你不想問個清楚?”

    事已至此, 殺了何榮也于事無補,不如留下他問清霍祁心頭的疑惑。

    他站在這里霍祁為他做出冷靜的分析,可霍祁最厭惡的就是他的冷靜。如此冷靜,冷靜到甚至近乎冷漠,就像他只是一個局外人,就像他半點也沒有把霍祁放在心上。

    “很多事情……”霍祁咬牙,“難道你不該向我解釋清楚?”

    比如那份太監(jiān)王世親口招認何榮命他謀害先帝的口供……

    霍祁派人隨便一查都能查到王世口供之間的紕漏,沈應掌管刑部多年,難道他能查不出那份口供的真?zhèn)巍?br />
    他分明早就知道殺人者是誰,卻不告訴霍祁,反而與那兇手一起造出那些假證據(jù)來蒙騙霍祁。

    他甚至還將那些可笑的證據(jù)呈到霍祁。

    他分明是在嘲笑霍祁有眼無珠,是個傻子。

    “我自問從來沒有對不起你,為什么你要跟他們一起騙我。”

    霍祁喘著粗氣聲音顫抖,持劍的手因用力過度而泛起青筋。

    沈應甚至不忍心看清他臉上寫明的痛苦,只能咬著嘴唇避開他的目光,直到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沈應才松開牙齒,艱難地吐出一口氣,沈應忽然抬手握住劍刃。

    鮮血從他指間流下滴在青石板上,刺眼得可怕。

    霍祁吃了一驚,下意識松開握劍的手。

    ‘哐當’一聲,長劍落地,像一記重錘敲在霍祁與沈應的心上。

    “你……”霍祁瞪著沈應,“你瘋了——”

    他這個瘋子居然還有說別人發(fā)瘋的一天,沈應聽了都覺得好笑,他扯動著嘴角卻扯不出一個笑容。

    于是沈應跨過地上的劍站到霍祁面前,舉著還在流血的右手手掌向霍祁說。

    “你說我從來都只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我曾經(jīng)也以為如此。你是皇帝天子,肩負天下,你治下尚有百姓在受苦掙扎,你有什么資格開心快樂?可是……可是……那天有兩條路擺在我面前,一條是真相,一條是繼續(xù)瞞著你不讓你更痛苦,我才發(fā)現(xiàn)——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想要讓你開心快樂。”

    沈應的眼中噙著淚水。

    “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沈應哽咽,“你會有多痛苦。”

    自己的母親殺了自己的父親……

    沈應知道這樣的痛苦,他跟他那混賬老爹甚至沒有半點感情,但當年知道姓沈的差點害死他娘親時,沈應都痛得苦不堪言。

    更何況……沈應知道霍祁對太后向來有孺慕之思。

    霍祁比任何人都渴望他的母親能夠愛他,可是這份愛來得太猛烈,以至于竟要用他的父親的血來澆灌。世人說皇家向來無親情,可是沈應認識眼前的人,他愛他,了解他,知道這個真相對他有多么沉重。

    沈應苦笑:“我寧愿讓你恨我,也不愿意讓你難過。”

    霍祁錯愕地退后兩步,像是第一次認識沈應一般將沈應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喉嚨上下滾動了兩下,轉身用力踢開擋路的椅子,大聲向眾人喊道。

    “滾出去!”

    霍祁踩著憤怒的腳步大步向著站臺右邊走去。

    陳寧還在猶豫,武柳已經(jīng)帶著暗衛(wèi)就流血過多的何榮抬了下去。離去前,武柳走到沈應跟前遞給他一瓶金瘡藥,然后深深地看了沈應一眼。

    沈應向他點了點頭,他才放心離去。

    沈應也無心包扎,將金瘡藥放進懷中,便追著霍祁而去。

    站臺右側進去便是先前兩人藏身的隔間。

    沈應進屋時,屋中燭火已經(jīng)燃盡,沈應只能借月光看到霍祁立在窗前的模糊輪廓。

    沈應放輕腳步想要走近霍祁,才走了兩步就聽見霍祁厲聲喝斥。

    “出去。”

    沈應鼻頭一酸,忽然滿腹的委屈涌上心頭。他沖上去拉著霍祁轉過身來,帶血的拳頭用力砸在霍祁的顴骨上。

    霍祁滿臉吃驚地瞪著他,又不愿與他動手,只能邊躲著邊大罵他發(fā)瘋。

    “對!我發(fā)瘋!我死了也要從奈河橋頭爬回來,就是為了看你對我不屑一顧!”

    兩人纏斗著倒在榻上,沈應高舉著拳頭把霍祁壓住,眼見又要再往霍祁臉上補上一拳。

    霍祁側頭閉上雙眼。

    預想之中的痛擊卻遲遲沒有落下。

    霍祁慢慢睜開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只看見沈應壓在他身上,滿眼通紅地看著他。

    淚水和血水一起滴下來,落在霍祁的臉上。

    燙得人的心都在疼。

    仿佛時間都靜止了,只有沈應的眼淚還在不停地滴落。

    霍祁咽了咽口水,既想躲開這讓人心碎的一幕又不愿示弱,只能強逼著自己跟沈應對視著。

    沈應慢慢伸出那只血手撫摸霍祁受傷的側臉,動作輕柔得就像他不存在,仿佛是只鬼魂在觸碰霍祁。

    霍祁肺部的空氣像被抽空一般,灼燒得生疼,他瞪著沈應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動作。許久過去,他忽然抬手抓住沈應的手握了握,然后用力將沈應拉到自己身上緊緊摟住。

    “我好想你。”

    霍祁摟著沈應,在他耳邊哽咽出聲。

    沈應聽得鼻尖發(fā)酸,只能用沒受傷的那只手笨拙地撫摸著霍祁頭發(fā),試圖安慰他。

    霍祁再度游蕩在夢中,偌大的宮殿之間廊道錯綜復雜,每每霍祁在夢中走到這里都會迷路——但這回他有了方向。

    霍祁沿著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勤政殿配殿中供臣子休息的耳房外。

    他站在門口,看著屋內(nèi)那個憑窗遠眺的身影。

    霍祁不記得多少次,他就這樣看著沈應,既不敢出聲喚他回頭,又不愿轉身離去割斷這份牽掛,就是這樣不上不下地牽絆著。

    十年,二十年。

    沈應沒有回頭,他也不愿走。

    “沈應。”

    霍祁踉蹌走進屋中,出聲喚了窗前那人一聲,那人回眸。

    赫然一具森森白骨站在窗前,霍祁卻不管不顧地抱了上去。他抱著懷中枯骨,低聲在白骨耳邊哽咽著說道:“我好想你。”

    像是過了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夢中的時間總是如此混亂。

    霍祁只感覺到朦朦朧朧中有人在輕撫他的頭發(fā)。

    他抬頭望去。

    月光之下,白骨已經(jīng)生出血肉。

    往日總是笑盈盈的桃花泛著紅色的眼波,含淚向他訴說著。

    “我也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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