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要說東都城里最為萬千少女所愛慕的郎君, 首屈一指的便是定國公府的朱少國公。
為什么?
因為他好看!
特別好看!
一個年輕郎君生有一副世所罕見的昳麗面容,還有著良好的家風和頂尖的家世,他能有什么短板?
沒有短板!
緊隨其后的大概就是安國公府的梁少國公了。
只比朱少國公稍微差那么一點。
這兩人不僅年紀相仿, 性情上也有些相似之處,都不愛熱鬧。
平日里除了當值, 很少出門, 叫諸多想要在外來個浪漫偶遇的年輕男女怨念不已。
誰能想得到居然有一位神人,一天之內能把他們倆都集齊了?!
左文敬驚呆了。
這是什么情況?
相較于他的木然,喬翎的神色特別坦蕩, 還很主動地跟梁鶴庭介紹:“這位左中郎將是我的朋友!”
他是朱宣的朋友嘛!
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喬翎的朋友了!
梁鶴庭與左文敬同為公府之后,當然也是認識的, 當下禮貌地頷首示意, 算是打了招呼。
左文敬有點憂傷:“喬娘子,梁少國公,你們這是……”
喬翎聽到“梁少國公”這稱呼,心里邊便有了底。
果然是婆婆的先祖!
那邊梁鶴庭很溫和地回答了左文敬的問題:“隨便出來走走,散散心。”
左文敬不是愛多事的人,見狀也不好深問。
只是前腳才瞧見這位喬娘子跟好友一起吃糖葫蘆, 后腳半夜發現她又跟梁少國公散步擼貓, 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
邢國公府。
天色未明, 房里的座鐘便響了起來。
邢國公起身預備著去上朝, 穿戴整齊了到前廳那兒一瞧, 就看弟弟正坐在那兒出神。
他知道左文敬昨晚上值夜,大概也是剛回來,一邊坐到桌前準備用飯,一邊關切地問了句:“小五, 怎么不回房去睡?”
左文敬自恍惚當中回過神來。
他記得自己哥哥特別喜歡八卦,還特別懂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的愛恨糾葛。
這會兒就略有些好奇地問他:“大哥,你說一對年輕男女大冬天的,半夜出去散心,是什么關系,朋友?”
邢國公:“……”
邢國公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這么冷的天,誰家好人大半夜出去跟朋友遛彎?聚在一起喝個酒,吃個鍋子,多好?”
他特別懂地告訴弟弟:“肯定是一對兒!”
左文敬:“……”
左文敬禁不住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
邢國公斷然否決,想了想,又覺不對,趕忙給自己的話打了個補丁:“要是他們中間有一個情緒特別黯然、面容特別憔悴,也就是說遇上了什么難熬的大事兒的話,倒也有可能是朋友出了事兒,陪著出去走走——有嗎?”
左文敬回憶了一下,還是搖頭。
兩個人氣色瞧著都挺好的。
一來二去的,邢國公的好奇心也給勾起來了。
侍從送了膳食過來,他一邊吃,一邊八卦不已地問了句:“誰啊?聽起來,這倆人里邊,起碼有一個你是認識的。”
左文敬就坐到他面前去,先說:“你可別告訴別人!”
邢國公應了:“好,我不說。”
左文敬知道他大哥這個人八卦歸八卦,嘴巴還是嚴的,也就放了心。
他低聲告訴邢國公:“是梁少國公。”
邢國公險些一口粥噴出去:“啊?!”
轉而又精神起來了:“這是什么熱鬧?怎么鐵樹都一起開花了,先是光遠,又是梁少國公!”
左文敬:“……”
左文敬只覺得一言難盡。
可不是嗎,開的還是同一樹花!
大抵是因為他臉上的表情變幻太明顯了,邢國公看個正著,若有所思:“看你這個神態,我怎么覺得這里邊兒還有事兒呢……”
左文敬一個人憋得難受,就跟他說了:“跟光遠和梁少國公在一起的,是同一個小娘子!”
邢國公夫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旁若無人地加入到了進去:“什么?!”
她震驚不已:“那小娘子腳踏兩條船?!”
又由衷地覺得敬佩:“長江后浪推前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好手段啊!”
普通人能把到一個就不錯了,人家一下子把到了兩個!
邢國公似信非信:“是不是哪里誤會了?我看那兩位不是那么容易陷進去的人。”
左文敬其實也很猶豫,只是:“可是我看那位喬娘子還抱著梁少國公的貓呢,要不是關系真的很好,梁少國公怎么會把自己的愛貓交給她?”
邢國公臉色凝重。
邢國公夫人戰術后仰。
夫妻倆對視一眼,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
左文敬一行人走了,喬翎同梁少國公才正式開始敘話。
說是敘話,其實是那只貓貓借了梁少國公的嘴跟她交談。
梁少國公轉述了貓貓的話,問她:“貓貓俠,你的貓呢?”
花蝴蝶想了想,覺得這話說得不太真切,遂又補了一句:“就是那個貓貓大王!”
喬翎瞧著面前的這只花貓,心里邊不由得涌現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來。
思緒略微一轉,倒是也沒有隱瞞。
“我跟它因為一些意外分散了,不知道它現在在哪兒。不過,如果你真的我想的那只貓的話……”
喬翎豁然開朗:“或許你可以幫我找到它呢!”
花蝴蝶初聽有點迷惑。
再一想,人丟了,就有人滿大街的去問其余人:“有沒有見到這個人?”
那么貓丟了,就滿大街的去問其余貓:“有沒有見到這只貓?”
這很合理嘛!
花蝴蝶煞有介事地“喵”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人,貓會想辦法替你找貓的!”
喬翎看它胡子一翹一翹的,實在是很可愛。
當下笑瞇瞇道:“不只是替我找,也是替你找啊——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我們貓貓大王是你的后代呢!”
花蝴蝶驚得瞪大了眼睛:“喵?!”
……
早就已經到了宵禁的時辰,喬翎見有些晚了,也的確有話要談,索性就跟著梁少國公去了安國公府,又請他使人往定國公府去送信,告訴朱宣她今晚不回去了。
梁少國公也應了。
如是兩人一貓一路到了安國公府,管家看見,先自吃了一驚,繼而熱淚盈眶:“這是我們少國公帶回來的第一個小娘子……”
喬翎:“……”
梁少國公扭頭瞧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定,旋即莞爾。
管家著急忙慌地張羅著叫人看茶,知道喬翎今晚要留宿于此之后,又親自收拾客房去了。
喬翎禮貌地謝過了她,又叫梁少國公領著,一路來到了安國公府的靜室里。
她先取了自己收著的那道圣旨給梁少國公瞧,末了,又把先前同祖相公說的那些話同他說了一遍。
梁少國公聽得驚駭不已,那邊兒喬翎已經很好奇地在跟花蝴蝶說話了。
“貓貓大王是只很漂亮也很壯實的貍花貓,我見過它的媽媽,也是只貍花貓——真奇怪,為什么你是花的?”
貍花貓!
兩代都是貍花貓!
花蝴蝶聚精會神地聽完,眼睛都亮起來了,振奮不已地喵喵叫了幾聲之后,又趕緊去找仆人幫自己翻譯。
看梁鶴庭還在出神,它急得想伸出爪子來撓人。
人,別發呆了啊喂!
不是改朝換代死了個皇帝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貓的后代里出了超級強壯、超級漂亮的貍花哎!!
聽見了嗎,是超級強壯、超級漂亮的貍花!!!
梁鶴庭任勞任怨地替它翻譯過來。
花蝴蝶又美美地在屋子里走起了貓步。
貍花貓!
嘿嘿,貍花貓!
……
梁鶴庭從花蝴蝶尾巴上剪下來一撮毛。
末了,又取了它一滴血。
他將這兩樣東西擺放在一起,跪坐在地,預備著開始卜卦。
喬翎先前曾經聽婆婆說過安國公府具備有一種神奇的傳承,親眼得見,卻還是第一次。
她原本是要回避的,只是被梁鶴庭叫住了:“無妨,沒什么不能示之于人的。”
喬翎向他致謝,靜坐在一邊觀望,眼瞧著那一滴血忽然間浮空而起,幾瞬之后,四下里浮現出一圈晦澀的文字符咒。
那一撮被剪下來的貓毛忽然間燃燒起來,小小的一個火團。
梁鶴庭巋然不懼,伸手去觸碰,一縷輕煙徐徐浮現,定睛再看,那一撮兒貓毛已經變成了一根長而翹的貓貓胡子。
喬翎大覺神異!
然而梁鶴庭要做的事情卻還沒有結束。
他取了一滴自己的血,重又開始卜卦施法,幾乎相同的流程走完,那滴血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梁鶴庭臉色微變,眉宇間浮現出思忖的神色來。
幾瞬之后,他定一定神,重又試了一次。
結果卻也沒有任何變化。
梁鶴庭蹙起眉來,這個神情使得他看起來像是一只憂郁的仙鶴。
他問喬翎:“喬娘子,你確定你婆婆也在東都嗎?”
喬翎見他卜到了貓貓大王的蹤跡,原以為婆婆那邊兒也該是手拿把掐才對,如何料得到竟然出現了紕漏?
“沒找到?”
她實在吃了一驚:“這,不應該呀!”
貓貓大王在這里,婆婆卻不在?
又有點擔心,難道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梁鶴庭問她:“你婆婆叫什么名字?”
喬翎如實地說了:“琦華,我婆婆的名字,喚作琦華。”
梁鶴庭略微一數算,就知道了:“我四代之后的輩分啊……”
他在數算,喬翎也在數算:“照這么說,我該管你叫太太外公啊!”
梁鶴庭:“……”
“喬娘子,請不要這么叫我。”
梁鶴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認真地說:“你婆婆未必就是我這一脈的后代呢。”
喬翎下意識道:“可你是安國公府要襲爵的世子,婆婆也的確是安國公和大長公主的女兒啊?”
梁鶴庭聽得一怔:“什么?”
喬翎以為他沒聽明白,就又重復了一遍:“我說,可是鶴公子你的確是要襲爵的繼承人嘛!”
“不,不是這句。”
梁鶴庭搖頭,神色凝重地問她:“你方才說,你婆婆的母親,是皇朝的公主?”
喬翎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訝異:“是啊,這怎么了?”
安國公府梁氏經常與皇室通婚,婆婆的母親是皇朝的公主,難道很稀罕嗎?
卻沒成想,這一回,梁鶴庭很肯定地告訴她:“喬娘子,你婆婆現下一定不在東都!”
他說:“中朝里有一面高皇帝親自煉制而成的寶鏡,據說,高皇帝在鍛造它的時候,在其中融合了命運和空海的力量——它可以分辨皇室三代之內的血親!”
喬翎下意識便道:“可是婆婆離你們這個年代……”
這話說完,她倏然間意識到了一點什么:“難道說?”
“不錯,”梁鶴庭肯定了她的猜測:“空海是可以溝通萬千世界的地方,不受時間和空間的束縛。”
“你婆婆的母親是皇朝的公主,她體內流著一半阮氏皇族的血液,如若她果真出現在了東都,那面寶鏡一定會向中朝預警的!”
“可是據我所知,并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喬翎聽得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嗎。”
也就在這個瞬間,她腦海中倏然間劃過了一道閃電!
那皇長子呢?
如果他也來到了東都,那么,那面寶鏡會在第一時間向中朝發出預警!
如若皇長子這一脈的先祖,就是當今天子,那這估計是個你好我好大家好,溫馨又有趣的認親故事。
可恰恰是皇長子這一脈的先祖,奪走了當今的帝位……
如若他落到了中朝手里……
那可就是徹頭徹尾的恐怖故事了!
最要命的是,當今很快就會意識到東都城里的暗處已經糾結起了一群反抗他的人。
如果讓他得了先手——
喬翎轉過臉去,目光一錯不錯地緊盯著梁鶴庭:“鶴公子,也就是說,任何皇室直系血脈的人第一次出現在東都,那面寶鏡都會預警咯?”
梁鶴庭叫她那過于熱切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瞼。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間露出了如臨大敵的神色,雖覺猶疑,但還是答了:“不錯……”
喬翎輕輕地嘆了口氣。
梁鶴庭眼睫重又如蝴蝶翅膀一般地抬了起來:“喬娘子,你怎么了?”
喬翎雙手合十,好像一只小貓貓在許愿似的。
她先說:“太太外公,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其實我在我們那個世界里,真是很遵紀守法的一個文靜小姑娘!”
“……”梁鶴庭有些無奈:“都說了,別管我叫太太外公了。”
又溫和道:“好的,我知道你是個遵紀守法的文靜小姑娘了。”
“嘿嘿,”喬翎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恐怕我得悄悄潛入中朝去看看了……”
梁鶴庭:“……”
第72章
喬翎眼瞧著梁鶴庭親自從里間里抱出來一口箱子。
不大不小, 四四方方的一口檀木箱。
她有些茫然:鶴公子這是要干什么?
哪知道梁鶴庭將箱子抱出來以后,卻伸手往她面前一推:“若我所料不錯,這該是喬娘子的東西。”
喬翎實在吃了一驚!
“什么, 我的東西?”
她神色訝然,只是看梁鶴庭面色鄭重, 目光認真, 仿佛也并不是在開玩笑。
那口箱子并沒有鎖,喬翎俯下身去聽了聽,里邊靜悄悄的, 什么聲音都沒有。
猶疑著伸手打開,瞧了一眼,不由得怔在當場!
梁鶴庭人在對面, 視線叫箱蓋遮住了, 沒瞧見里頭的東西,只是看她反應,實在好奇:“是什么?”
喬翎神情微妙,若有所思,聞言也沒回答,只是扶著那口箱子轉一個方向, 叫他自己來看。
梁鶴庭垂眼一瞧, 也怔住了:“這……”
箱子里擺放的, 居然是一整套紫衣學士的衣冠, 并一枚鐫刻了“北”字的玉佩!
他愕然當場, 回過神來,再去思量,忽然間冷汗涔涔!
北尊怎么知道喬翎一定會到安國公府來?!
北尊怎么知道喬翎會生出意圖潛入中朝的想法來?!
還有最要緊的——他知道喬翎的來處,也知道她要做什么嗎?
“難怪……”
梁鶴庭出身安國公府, 身負道脈,天資卓越,備受長輩期許。
他知道北尊是卜筮一道不世出的天才,神秘莫測,也不可避免地對這位同道前輩生出過好奇心。
他曾經問過他的母親:“我要多久,才能追趕上他?”
安國公聽得笑了,而后淡淡地說:“你能問出這句話來,就說明,你永遠也追趕不上他。”
那時候梁鶴庭以為母親的意思是指他過分地看重世俗意味中的強與弱,輸了己心。
現下回頭再看,他駭然驚覺,其實母親是另一種意思。
如果他真的了解北尊的實力,根本不會有勇氣問出來那句話!
喬翎不明白鶴公子見到那身冠服好像見了鬼似的。
她將冠帽拎出來擱在一邊兒,紫袍在身上比對一下,驚訝不已:“感覺還挺合適呢!”
這衣袍很寬大,喬翎也省去了更衣的麻煩,直接套到了自己身上。
這下子她更確定了:“真的是我的尺碼!”
檀木箱里還有配套的玄色皮帶,梁鶴庭取出來,上前兩步,神情恍惚地幫她系上了。
喬翎乖乖地抬著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又問他:“這是哪兒來的呀?”
梁鶴庭目光發飄,緘默幾瞬之后,終于澀聲告訴她:“這是先前,北尊使人送來的,他說時機一到,我自然會知道這是誰的東西……”
北尊!
喬翎聽得愕然:“北尊?”
她腦海中最先浮現出來的,就是那位據說扶立了四代帝王的北尊,但是算算時代,想必并不是如今的這位?
再循著這條思路一想,她倏然間明白了方才那電光火石之間,梁鶴庭心頭究竟涌現出多少的驚濤駭浪。
北尊知道她是誰,知道她在哪兒,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嗎?
喬翎若有所思:“這位北尊,是不是很擅長術數?”
梁鶴庭取了桌上的那頂冠帽來替她戴上,同時頷首道:“不錯。”
……
夜色正深。
一抹濃紫倏然間浮現在空氣當中,幾瞬之后,又如同霧氣一般,流動到了另一條街道上。
喬翎辭別了梁鶴庭,預備著先往中朝去探探動靜。
她實在是很不放心,如若皇長子落到了中朝手里,叫皇帝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
那可真是全完了!
祖相公等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輸在哪里!
喬翎回憶著自己腦海中的那張地圖,過了當前這條道路,再進西街……
就在此時,她懷里邊忽然間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緊接著就是綿長的一聲貓叫。
“喵~”
喬翎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從懷里取出來先前梁鶴庭用花蝴蝶的那一撮毛、一滴血做法而成的那根貓貓胡子來。
那根長而彎曲的貓貓胡子好像活過來了似的,抖動幾下,忽的浮現出一團瑩光。
緊接著化為一只半透明的小貓,躍到地上,堅定地朝著某個方向飛奔而去!
喬翎見狀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法子實在玄妙,喜的是竟然陰差陽錯地在此尋到了貓貓大王的蹤跡!
她一路追尋過去,終于來到了一座府邸門前。
那只半透明的小貓停也不停,直接跳墻進去,穿過窗戶,往里間去了。
喬翎緊隨其后,借著夜色隱藏住身形,四下里轉著眼睛打量一圈兒,心下微突。
這東西瞧著不顯山不露水的,門外也只有零星兩三個人守著,到了里邊再瞧,卻是崗哨眾多,儼然是外松內緊,別有洞天。
那小貓能鉆窗戶進去,喬翎卻不成。
好在她會撬鎖,悄悄將鎖頭扒開,一閃身,進了內室。
才剛站定,就聽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不像是人,倒像是……
喬翎定睛去瞧,便見一只玳瑁貓火急火燎地沖出來了。
她循著它奔出來的方向去急走了數步,就見火光已經涌現出來了。
正想著去看個究竟,四下里忽的擊鑼之聲大盛:“走水了!”
“快來人啊,走水了!”
喬翎略微錯了下神,再一扭頭,就見一只健壯漂亮的貍花貓已經勢如疾風一般從里頭暗室里沖出來了。
來的是誰?
當然是我們的貓貓大王了!
貓貓大王才剛出來,就見房里立著一位紫衣學士,起初一驚——它以為這個紫人跟底下那只老鼠是一伙兒的!
哪知道就在下一秒,那人身上將頭上冠帽的黑紗掀起,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大王,是我!”
貓貓大王又驚又喜:“喵!”
一人一貓匯合到一起,貓貓大王急急忙忙地把底下的事情說給她聽:“里邊有只好大的老鼠,都快成精了!”
又說:“還關了很多動物供它吃嚼,還有被吃得只剩下腦袋的嬰兒!”
喬翎心下一凜,眸底寒光乍現。
外邊的呼喊聲愈發急切,鑼聲愈發緊密,腳步聲如同鼓點,迅速向這邊兒逼近。
貓貓大王問她:“怎么辦,要走嗎?”
“走?”
喬翎冷笑一聲,取出斷山劍來,徐徐拔劍出鞘:“能讓我退走的人,還沒有出生呢!”
……
寒冬時節,月亮仿佛也蒙著一層冷霜,森森地照在屋脊上,如同落了一片雪。
宅院里的扈從知道今夜出了變故,匆忙打了水來滅火,又要戒備著可能被吸引來的差役和巡夜的金吾衛。
不多時,又有人慌里慌張地來報:“鼠王死了!”
還有人驚怒交加:“這是怎么回事?叫我如何跟上峰交待!”
戶部侍郎林野亭立在廊下,只覺得心臟一突一突地跳,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不祥之感。
恰在此時,身后的心腹忽的扯了扯他的衣袖,顫聲道:“大人,您看……”
林野亭起初不明所以,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心頭登時就是一個“咯噔”,緊接著汗毛倒豎!
屋脊最高處不知何時來了一人,那紫袍在月色下被照得熠熠生輝。
寒風吹動,那冠帽上的黑紗宛如死亡的旗幟,靜靜地在這夜色當中招展著。
是中朝學士!
林野亭不假思索,扭頭便待離去,下一刻,忽覺身后寒光閃過,劍氣四溢,這漫天清輝仿佛都被斬斷了一個瞬間!
再回過神來,這府邸周遭已然多了四道劍氣墾劈而出的溝壑,如同天羅地網,將整個府邸圍困。
與此同時,府內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中朝學士平淡又難掩殺機的聲音。
“若有敢趁亂離府者,殺無赦!”
……
就在喬翎拔劍出鞘的同時,相隔千里之外的一處祭壇上,被無極所供奉著的那把斷山劍忽然間鳴顫起來。
天地之間,無法有兩把斷山劍共存。
戍守在此處的教徒見狀,大驚失色,匆忙稟告上去:“斷山劍顯圣了!”
東都城里,喬翎察覺到了劍柄處傳來的異動。
斷山劍……在顫動。
她起初以為是這柄劍受到了某種感觸,再定神去品,忽的驚覺這竟然是天地之間的規則在鳴顫!
喬翎反應過來——她來到了百年之前,這個時候,斷山劍應該還是無極手里!
這個時空無法同時容納兩把斷山劍!
喬翎感受到了空間的撕裂和異動,下一瞬,天空忽然間裂開一道縫隙,一條閃爍著靛色的長鞭裹挾著雷電的無傷威勢,驟然劈了過來。
底下府邸當中忽的沖出兩人,拔刀出鞘,漫天清輝當中,猝然出手!
與此同時,天際遠遠劃來一道流光:“是誰敢在無極頭上動土?!”
喬翎閃身躲過揮過來的那條鞭子,同時拔劍出招,目光一斜,望向了武器的來處。
天空裂開了一條縫隙,好像是皮肉綻開了一條傷口。
在那傷口的另一側,喬翎看見了數張籠罩在黑袍之下的蒼白臉孔,叫她那雙過于森冷的眼眸盯著,面無人色。
下一瞬,一道血箭劃現在半空中,持鞭人死不瞑目的人頭在半空當中定格幾瞬,猛地落到了地上!
一只手穿過那道將要閉合的空間縫隙,接住了失去主人的那條鞭子。
下一瞬,“啪”地一聲,卷住地上那兩人,那靛色的光閃照亮了大半個天空,將其摔死在庭院中!
喬翎一抬手,那長鞭便如同絲帶一般,溫順地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看清楚了,”她抬起下頜,居高臨下地覷著縫隙另一邊的人:“鞭子是要這么用的!”
天際行進到一半的那道流光倏然間頓了一下,緊接著調轉方向,疾逃而去!
……
裴熙春匆忙趕過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他來到門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凌厲的劍痕,其幅度之廣,劍氣之強,世所罕見。
裴熙春心想:難道是師兄回來了?
可這劍氣又很陌生。
進得庭院之后,更覺空氣中浮動著一股交鋒之后,殺氣騰騰的氣息,可以想見彼時的攻擊有多兇戾。
被撲滅了的那場火尤有余溫,裊裊地冒著幾縷黑煙。
屋脊上坐著一個陌生的紫衣學士,旁邊還臥著一只貍花貓。
見他過來,那位陌生的紫衣學士從屋脊上躍了下來。
她手腕上盤著一條銀色的長鞭,疊了幾圈,蛇一樣地高聳著。
裴熙春走上前去,彬彬有禮道:“這位同仁,請問如何稱呼?”
那學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姓喬。”
裴熙春輕輕“哦”了一聲,而后莞爾道:“原來是喬學士。”
四下里瞧了瞧,又似乎有些好奇:“先前怎么沒在中朝見過您?”
那學士答非所問:“北尊現下可在中朝?”
裴熙春聽得心下微動,旋即搖頭道:“尊上不知往哪里游歷去了。”
那學士便隨意地點了點頭:“我去中朝等他。”
再沒說別的。
裴熙春問了幾句,也只知道此人姓喬,至于別的來路也好,出身也罷,俱都是一片茫然。
他實在好奇,只是也知道中朝多有怪士,性情孤僻,不喜言語,也并非奇事。
裴熙春見她不想說,也不深問,只是私下忖度著:聽聲音,仿佛還很年輕?
他任勞任怨地料理了這邊的事情,驚覺還在這兒抓到了戶部侍郎林野亭這條大魚……
再去瞧了里間的密室之后,更知道這次的事情不小了。
裴熙春協同這位學士,并那只貍花貓一起回到中朝。
他并沒有懷疑過這位學士的身份。
第一,每位中朝學士身上都佩戴有象征身份的玉佩,他們彼此之間是能夠感應到玉佩真假的。
第二嘛,她要真是假的,還敢主動往紫衣學士的大本營里闖?
兩人才要進門,忽見那只貍花貓仰起頭來,稍顯驚奇地看了一眼,而后道:“咦?是鳳花臺!”
裴熙春知道,它說的是他師傅養的那只白羽鸚鵡。
認識鳳花臺,還知道鳳花臺的名字,無形當中也更加印證了他先前的看法。
鳳花臺原本還在城樓上踱步,聽見這聲音,探頭瞧了瞧,黑豆似的眼睛忽然間亮了一下。
噢噢噢!
花蝴蝶的重外孫!
它震動翅膀,俯沖而下,很好奇地端詳著這只貍花貓。
再一想花蝴蝶之前念叨的話,不禁饒有興味地試探著叫了句:“貓貓大王?”
貓貓大王瞟了這只討厭的鸚鵡一眼,趾高氣揚地抬起了脖子,沒理會它。
喬翎知道花蝴蝶跟鳳花臺是好朋友,也知道鳳花臺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后。
她只是沒想到……原來貓貓大王也認識鳳花臺?
又禁不住問了句:“它叫你呢,怎么不理它?”
貓貓大王把頭扭到另一邊去,胡子一抖一抖的:“那只壞鳥可討厭可討厭了,不跟它說話!”
它曾經跟琦華一起在宮里住過,也是在那里認識了鳳花臺。
有一次被蛇咬了,那討貓厭的鳥追著它笑話了好久!
貓貓大王可記仇呢!
深夜時分,中朝內部卻是燈火通明。
喬翎懷抱著貓貓大王,一邊走,一邊摸,一邊揉出一副世事變遷、感慨不已的老年強者語氣:“時移世易,從前熟悉的人,現在都已經不在了……”
其實是趁機搜尋皇長子和婆婆等人是否在中朝存在過的痕跡。
裴熙春悄悄地去問楊學士:“那位喬學士,您可曾聽說過?”
楊學士唯有搖頭:“沒聽說過……”
又去問他老資歷的師叔。
他師叔也搖頭:“我也不認識啊。”
幾人對視一眼,心生疑竇,遂尋了聶學士過來。
聶學士有一門神通,可以辨別言語的真假。
喬翎還在進行老年人的感慨,忽的發覺對面來了一人。
那人到面前來,客氣地打聲招呼,又狀似隨意地問了句:“從前好像沒有見過學士?”
喬翎從容地瞧了他一眼,語氣十分老登地道:“年輕人,試探得太淺薄了。”
“讓開吧。”
她說:“這是我跟北尊之間的事情,你無需知道。”
第73章
左文敬昨天晚上值夜, 一直到天色將亮的時候,才與同僚換班,回邢國公府去歇息。
結果才睡下一個多時辰, 便又被人匆忙叫起來了。
邢國公上朝去了,邢國公夫人倒是在家, 見狀趕忙叫人去把小廚房里溫著的飯端過來:“你好歹吃兩口再走呀!”
左文敬摸了兩個雞蛋揣在袖子里, 就匆忙走了:“來不及了嫂嫂,公廨里有急事……”
邢國公夫人想叫他都沒叫住。
她嘆口氣,叫管事跟過去瞧瞧, 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兒,又說:“不只是小五,估計他手底下的人都沒空吃飯呢, 你去包家食店, 看他們什么時候閑下來了,就都叫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年輕人總餓著出去,腸胃都壞了。”
管事應聲而去。
邢國公夫人長吁短嘆:“怎么感覺這兩天事情這么多呢!”
……
東方天際才剛透出一點明亮,地上凝了薄薄的一層白霜。
左文敬坐在馬背上,聽親信壓低聲音道:“中郎將, 昨天晚上, 西街那邊兒出大事了!”
“中朝的人在那邊一處府邸的密室里清出來九具嬰孩的尸體, 此外又有有靈動物的遺骸三十一具, 無靈動物的遺骸七十四具……”
“更發現了用以進行邪祀的祭壇, 疑似是無極的手筆。”
“更要緊的是——”
親信加重了語氣:“在那處府邸里,拿到了戶部侍郎林野亭!”
左文敬聽了前邊兒那些,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再聽到“林野亭”這個名字, 才是真的變了臉色:“林野亭?!”
“是啊,”親信明白他的驚愕:“涉及到他,這案子怕是棘手了。”
戶部侍郎,正四品的官銜,比左文敬還要高一級的,在東都城里,已經算是能碰到天的人物了!
尤其這些個高官身上的關系網往往盤根交錯,要去查他,須得考慮到方方面面的關系。
林野亭的妻子跟政事堂里萬相公的夫人是表姐妹。
他的頂頭上司莊尚書又是宮里邊太妃的胞弟。
最最要緊的是,誰都知道他是當今天子在東宮時的屬官,是天子心腹!
左文敬聽到此處,反倒有些慶幸了:“幸虧這事兒是中朝查出來。”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如若不然,怕又得不了了之了!”
“是啊,”親信也說:“中朝的手腳倒快,前腳把人拿住,后腳就封鎖了消息,同時使羽林衛的陳中郎將率隊圍住林府,先抄了林野亭的書房……”
左文敬禁不住問了句:“得到什么消息了嗎?”
親信搖頭:“中朝把消息把控得很嚴,一絲風聲都沒有露出來。”
說話間的功夫,他們停在了趙府門前。
林侍郎那邊的事兒,暫且有羽林衛在管,金吾衛這邊要負責的,是另一樁兇案。
就在昨晚,京兆府的趙少尹被殺了。
……
中朝與政事堂,具體來說是與前朝的關系,一直都很微妙。
中朝不得干涉前朝的日常行政運轉,與此同時,前朝的觸角,也伸不進中朝里去。
喬翎知道在那府邸里拿住了戶部的一位侍郎之后,原以為接下來的事情該是手拿把掐才對。
哪知道裴熙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苦笑著勸了一句:“喬學士,我勸你不要對此懷抱太大的希望。”
喬翎聽得不解,由衷地詢問了一句:“為什么?”
裴熙春便把林野亭身上牽著的幾條關系同她講了:“很棘手。”
“那怎么了?”
喬翎不明白:“萬相公是林侍郎的姻親,現在林侍郎涉案,他不是應該回避嗎?都官居宰相了,這么簡單的道理,還要人教?”
“莊尚書是林侍郎的上司,他的下屬犯了事,不追究他一個失察之責,就算是寬厚了,他還敢過來胡攪蠻纏?”
又想起來裴熙春說莊尚書的姐姐是宮里邊的太妃。
喬翎趕緊補充了一句:“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主張連坐的,莊尚書就算有失察之罪,我也不會去找宮里太妃麻煩的!”
裴熙春:“……”
這就是老牌中朝學士的實力嗎?
真是令人瞠目啊!
他心想:這么簡單明確、權責分明的論斷,已經多少年沒有見到了?
難道這位在先帝時代之前,就已經加入中朝了?
心下猜度著,嘴上倒是沒有停下。
裴熙春嘆口氣:“這還只是前朝那邊的麻煩,中朝內部……”
喬翎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的道:“其實有件事情,我很早就想問了。”
裴熙春輕輕應了句:“請問?”
喬翎卻沒有急于開口。
中朝內部瞧起來十分寬敞,燈火通明,四處都是濃紫色的影子。
她循著中朝內室里的樓梯,背著手,一步步登上去,往最高的三樓去。
聶學士好意攔了她一下,低聲勸道:“那是尊上的值舍。”
喬翎笑了笑,說:“就是他讓我來的。”
聶學士聽得微微一怔——喬學士說這話,并沒有撒謊。
喬翎一路登上去,站在中朝的最高點,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底下的所有人:“都很忙,是嗎?”
“我請問你們都在忙些什么呢?”
“忙前忙后,把東都城忙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你們不如別當什么中朝學士了,上街去掃掃地好嗎?”
“起碼掃完地之后,好歹真能看出來干了活兒!”
“從前那些爛事我暫且先不管,現下林野亭這案子,要是有人敢推三阻四,礙我的事——我絕不寬縱!”
裴熙春聽得默然,楊學士等與他同派系的人也不作聲。
隸屬于另一個派系的中朝學士們神情晦澀,彼此交換一下視線,知道這位竟然能驅動劍氣,隔空將偌大府邸四遭劈出四條溝渠,可以想見實力之深厚。
有此顧慮,一時之間,竟也無人作聲!
只是私底下問了句:“這是誰?”
裴熙春因是第一個同她接觸的,也是他把人領回來的,便說:“這位是喬學士,應該是先帝時代之前便在中朝當值的一位前輩。”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眾人聽得心生忌憚,不由得將心火再往下壓了一壓。
再一想,她光明正大地登上北尊獨占的三樓去,裴熙春作為北尊的親傳弟子,卻沒有阻攔……
莫非這是北尊的意思?
一眾學士各懷心思,即便被人當眾騎臉,到底也沒有發作,生忍了下去。
喬翎見狀嘿然冷笑,也沒再說什么,下樓去見了裴熙春,第一句話便是:“去把工作日志拿過來,讓我看看。”
“……”裴熙春有氣無力道:“看這個干什么?”
倒是真的拿給她了。
喬翎從頭到尾迅速翻了一遍,語氣便柔和多了:“你是有在做事的,還經常加班——不用去掃地了。”
裴熙春苦中作樂地笑了一下,朝她作一個揖:“謝喬學士贊賞。”
喬翎順手將那份工作日志合上,同時道:“找人去盯著那位林侍郎吧,若我所料不錯,會有人去滅口的。”
一個強勢的、初來乍到的中朝學士碰上了無極案,怎么肯善罷甘休?
她一定會查到底的。
可若真是如此,林侍郎后邊的人,豈不是要糟?
要是真的鬧大了,那可如何是好!
最好的辦法,當然還是及早滅口了。
喬翎來自后世,所以她很清楚林侍郎后邊的人是誰。
那位被廢殺了的天子嘛!
也是因此,她更加明白——天子乃至于他的擁躉們是不會容忍林侍郎說出什么不該說的東西的。
裴熙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左右看看,還是選擇靠近她一點,非常小聲地說:“可是他已經死了啊……”
都沒等到他抵達那座府邸,林侍郎便自裁了。
也是因為他這行徑,叫裴熙春猜測到了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林侍郎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自盡,可見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了!
進了中朝,必然會死,就算中朝不讓他死,他幕后的主子也一定會讓他死!
是什么人,竟然能夠令一位正四品的官員如此絕望?
只有天子!
林侍郎早就死了,只是喬翎叫他把消息隱瞞住,沒有傳將出去罷了。
這會兒喬翎再聽了,也只是呵呵一笑:“他們又不知道!”
裴熙春并不十分看好這個計劃:“幕后之人再如何張狂,也不敢來中朝將人滅口的。”
喬翎反問他:“你們中朝內部的那些害群之馬也不敢?”
裴熙春聽得心頭一震,倏然間扭頭去看她:“喬學士,你的意思是……”
喬翎若無其事地道:“就是你聽到的那個意思。”
裴熙春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她的計劃,只是又忍不住問:“可林侍郎已經死了,秘而不宣,卻審不出什么話來……”
“怎么會審不出來?”
喬翎不假思索道:“沒有供詞,你不會捏造供詞嗎?”
裴熙春:“……”
喬翎語氣陰險,森森地道:“看外邊莊尚書和萬相公誰跳得高,那林侍郎招供出來的就是誰——放心吧,到時候我們把捏造的證詞往外一擺,天子會替我們制造偽證的!”
裴熙春:“……”
裴熙春木然幾瞬,而后神色恍惚地問了句:“喬學士,你是不是當過官啊……”
喬翎呵呵一笑,模棱兩可道:“好說,好說。”
這時候外邊兒天色已經大亮,明光一片。
她忙活了一整晚,都沒能合下眼。
這會兒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盤算著出去找個地方吃口飯。
喬翎還假公濟私,招招手,叫了在中朝里好奇亂轉的貓貓大王過來,蹲下身,狀似正經地伸手去摸人家毛茸茸的肚子:“大王,你餓了沒有?”
貓貓大王遲疑著:“……喵!”
貓貓大王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喬翎迅速在小貓貓肚子上摸了幾把,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叫它:“走,咱們出去吃飯去!”
裴熙春含笑跟了上去:“我知道有家好吃的館子,不知喬學士是否有意同行?”
喬翎隨意地應了聲:“好。”
兩人先去換下了身上標志性的紫袍,以真面目示人。
裴熙春驚愕不已地發現,這位喬學士竟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目朗闊,英姿勃發。
再去回想她先前說的那些話……
他心頭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疑竇來。
年輕就是年輕,年輕是裝不出來的。
他私心覺得,這位喬學士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歷經幾朝的老妖怪!
裴熙春在看喬翎,喬翎也在看他。
她驚覺這個裴學士長得還挺好看!
像松竹,瀟灑清俊。
一直都是“裴學士、裴學士”地叫,這會兒喬翎才想起來多問一句:“還沒有請教過裴學士的名諱?”
四下里都是熙攘的人群,館子里邊人聲鼎沸,裴熙春對著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瞧了幾瞬,伸手過去,在她掌心里輕輕地寫了自己的名字。
熙春。
喬翎看得莞爾:“很好聽的一個名字!”
裴熙春淺淺一笑,又問她:“喬學士怎么稱呼?”
喬翎就傾倒了一點茶水,用手指頭蘸了,寫在桌子上給他看。
翎。
裴熙春怔怔地看著桌上的那個字,心跳倏然間漏跳了一拍!
他愕然抬頭:“喬翎?!”
“嗯?”
喬翎眸光微動,笑瞇瞇地歪一下頭,若有所思地瞧著他:“裴學士,你好像聽過我的名字呢!”
……
左文敬忙活了大半個上午,到這會兒才有時間坐下來吃一口飯。
地方是邢國公府的人定的,老規矩,不只是他,捎帶著他的下屬們也一起去吃。
一群人累得不行,大口炫飯,還有人要了一碗酒來提神。
左文敬提醒他們:“少喝一點也就罷了,別誤了當值。”
眾人皆是應聲。
牛肉煎包還在鍋里,老板招呼著說馬上就來,先送了粥水過來,請他們墊一墊肚子。
左文敬端起來喝了一口,視線隨意地往旁邊一斜,實在是沒忍住,“噗嗤”一下,猛地噴了出去!
左右都吃了一驚:“中郎將?”
左文敬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道:“沒事兒,沒事兒。”
嘴上這么說,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坐在不遠處的那對男女。
左文敬有點恍惚地叫了聲:“喬娘子?”
喬翎聞聲看了過去,緊接著就笑了,還很親切地問了句:“原來是左中郎將,你也在這兒吃飯?”
左文敬:“……”
左文敬這才確定自己看見的不是錯覺。
再仔細想想,昨天上午跟朱少國公相約,晚上跟梁少國公散步,今上午又換了個新的美男子吃飯……
左文敬由衷地道:“……喬娘子,你的生活真是很充實啊!”
“哈哈,”喬翎爽朗一笑:“能者多勞嘛!”
左文敬:“……”
第74章
喬翎還在笑。
左文敬與裴熙春心中卻是各有疑竇。
左文敬心想:這個年輕郎君是誰?
觀其形容氣度, 衣著舉止,似乎都是大家出身,怎么先前從未見過?
又想:這位喬娘子來歷成迷, 忽然間就跟光遠和梁少國公有了牽扯……
或許可以從這年輕郎君的身份上入手,探一探她的根底?
裴熙春心想:這不是邢國公的弟弟、金吾衛中郎將左文敬?
他怎么會跟喬翎扯上關系?
他知道這個喬翎的來歷嗎?
又想:邢國公府同南派那邊兒有所牽扯, 難道這個喬翎也與南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或許可以從左文敬這邊兒入手, 探一探她的根底?
兩邊迅速敲定了主意。
左文敬看一眼他們兩個人在座的桌子:“不知是否方便過來同坐敘話?”
裴熙春同時給他拉開了一把椅子:“左中郎將何不坐下敘話?”
話音落地,兩個人都是一怔。
喬翎看看左文敬,再看看裴熙春, 神情狐疑:“……你們倆認識嗎?”
左文敬與裴熙春異口同聲道:“不認識!”
左文敬:“……”
裴熙春:“……”
喬翎:“……”
喬翎就覺得這事兒開始有意思了。
她眼珠左右轉動著瞧瞧,笑吟吟道:“從前不認識也沒關系,今天見到了, 坐在一起吃吃飯, 說說話,這不就認識了嘛!”
兩人齊齊稱是。
這時候從隔壁店家那兒過來一個伙計,手里邊端著一只湯碗:“是哪位要的魚羹?”
喬翎舉起手來,笑瞇瞇道:“我我我!”
去付了魚羹錢和碗錢,將其端了回來,吹一吹, 擺到了桌子上。
店里邊擺著的是張四方桌, 喬翎原與裴熙春相對而坐。
左文敬過來之后, 坐在兩人中間——到這時候他才發現, 原來他對面那張椅子上還蹲坐著一只貓!
貓!
電光火石之間, 左文敬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念頭!
貓貓俠!
裴四爺的案子發生在前天晚上——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喬娘子,是昨天上午,就在京兆府附近。
趙少尹的案子發生在昨天晚上——他昨晚撞見這位喬娘子跟梁少國公一起散步的地方,其實就離趙少尹府上不遠!
如此說來, 這個與她同行的人……
剎那之間,左文敬心頭涌現出無數個想法來,只是臉上不顯,禮貌地笑了一笑,問裴熙春:“兄臺如何稱呼?”
裴熙春便與他互相通了名諱。
死的是英國公府裴家的人。
左文敬心想:他又姓裴!
口中狀似好奇地問了句:“我看裴兄儀表堂堂,龍章鳳姿,不知與英國公府是……”
裴熙春也不隱瞞:“倒真是一個裴,只是我并非公府一脈出身,早已經疏遠了。”
初次相見,左文敬為免打草驚蛇,也不深問,垂眸一笑,又將話題轉到了喬翎那兒去:“我看昨晚喬娘子帶的不是這么只貓啊,怎么忽然間換了只?”
這時候店家送了熱騰騰、底部結著一層明亮黃色的水煎包過來。
裴熙春一邊兒用筷子分開,依次送到喬翎和左文敬碟子里邊兒去,一邊不動聲色地豎起了耳朵。
貓貓大王原本還在吃魚羹呢,聞言也狐疑地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
一人一貓不約而同地在心里邊想:什么,她還有一只貓?!
喬翎餓得不行,向裴熙春道一聲謝,筷子把水煎包夾起來,吸著氣咬了一個小口兒散熱。
同時也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哈哈,其實昨天晚上那只貓不是我的啦,我只是替主人家抱著罷了!”
左文敬了然地“哦”了一聲,又有些心有余悸地道:“昨天晚上喬娘子和梁少國公是什么時候回去的?就在那附近,就是昨天晚上,才發生了一起兇案,我原先還有些擔心你們倆呢,幸虧沒出什么事兒!”
裴熙春聽到了一個了不得的稱呼:“什么,梁少國公?”
喬翎咬了一口水煎包,給燙得吸一口氣,而后含糊地跟他說:“梁少國公是我的朋友嘛!”
又跟左文敬說:“碰見你之后沒多久,我們也回去了。”
左文敬楞了一下:“回去?回哪兒?”
喬翎理所應當地道:“當然是安國公府啊!”
這下子,連裴熙春跟貓貓大王都驚住了。
兩人一貓異口同聲道:“什么,你一直都住在安國公府?!”
左文敬震動得格外厲害。
因為就在下一瞬,他又扭頭去看貓貓大王,說:“貓還會說話?!”
貓貓大王很酷地斜了他一眼,說:“別管!”
左文敬:“……”
喬翎則好脾氣地解釋了一句:“不是一直住在安國公府啊,昨天才去的。”
裴熙春沒忍住,問了出來:“那你之前都住在哪兒?”
喬翎托著腮看了他一眼,說:“之前都住在定國公府。”
裴熙春:“……”
裴熙春以為她是在搞抽象。
因為梁少國公跟朱少國公都是東都城內有名的翩翩公子嘛!
裴熙春就稍覺好笑地說了句:“別鬧。”
左文敬木然坐在旁邊,說:“沒鬧,她說的應該都是真的。”
裴熙春:“……”
兩個人面前的碟子里都擺著一只水煎包,只是這會兒都要涼了,也沒動過。
裴熙春捏著筷子,由衷地問:“喬娘子,你跟兩位少國公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喬翎就很坦蕩地說了:“跟朱少國公是前天認識的,跟梁少國公是昨天認識的。”
裴熙春:“……”
怎么辦,更像是在搞抽象了!
左文敬不可置信:“你才認識他們,就能去他們家過夜?!”
兩位少國公看起來都不像是那么隨便的人啊!
喬翎就覺得他的反應很奇怪:“為什么不能?”
朋友之間幫個小忙不是很正常?
如果朱宣亦或者梁鶴庭有需要,想借住在她家,她也會很樂意招待他們的啊!
左文敬不能理解:“……為什么能?”
喬翎就理所應當地說:“我跟裴熙春也是才剛認識的啊。”
她扭頭去問裴熙春:“我今天晚上沒有地方去,可以去你家住嗎?”
裴熙春叫她說得一怔,思忖幾瞬,倒真是應了:“只要喬娘子不嫌棄寒舍簡陋。”
左文敬:“……”
你們別太離奇了好嗎!
再仔細一想,就覺得這事兒更奇怪了:“你說跟梁少國公是昨天才認識的,又說跟裴兄是剛認識的,兩個時間互相比對,想必是認識前者在前,后者在后?”
喬翎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那只水煎包,裴熙春眼疾手快,又給她夾了一個過去。
喬翎笑瞇瞇地道了聲謝,而后附和了左文敬的說法:“是啊。”
又說:“你真的很會挑地方,這家的水煎包真的好好吃啊!”
左文敬就覺得時間不太對:“你跟梁少國公是昨天什么時候認識的?”
喬翎說:“昨天晚上啊,你見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才剛認識的。”
……這句話的槽點真是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只是左文敬暫時顧不上了:“那時候不都已經是上半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是什么時候認識裴兄的?”
“你真奇怪,”喬翎好笑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下半夜了!”
左文敬:“……”
裴熙春:“……”
裴熙春不由得心想:這話雖然就是事實,他們也的確沒干什么不正經的事情,但聽起來的確很怪……
昨天下半夜認識的,今上午又在一起吃早飯……
左文敬看看喬翎,再看看裴熙春,露出了一副相當之古怪的表情。
他實在是沒忍住:“喬娘子,你可以不回答我這個問題的,我真的很好奇——你今天晚上要去哪兒過夜?”
喬翎倒真是很認真地想了想,而后說:“應該是回定國公府吧。”
左文敬:“……”
裴熙春在旁,溫和道:“要是定國公府不方便,去我那里也可以,我隨時掃榻相迎。”
“不了不了。”喬翎說:“我得回定國公府去。”
左文敬下意識地問了句:“為什么?”
喬翎很坦誠地看著他,說:“因為我在那兒還有個孩子。”
左文敬:“……”
裴熙春:“……”
“喂,這是什么情況?”
這下子連貓貓大王都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搞抽象?!”
喬翎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很有意思,當下哈哈一笑:“你們就當是吧!”
同時又夾了第三個水煎包來吃。
裴熙春回過神來,倒是想去先前左文敬說過的話了。
昨天晚上,東都城里還發生了一樁兇案……
他忙于料理林侍郎的事情,還真不知道別的,此時知曉,不免問一句:“昨天晚上誰死了?”
左文敬回答的是他,看的卻是喬翎:“京兆府的一位少尹。”
喬翎面不改色,大口吃水煎包。
出鍋到現在,時間上算是剛剛好,底脆上軟,一口咬上去,滿嘴留香!
裴熙春因知道裴四之死,此時格外敏感:“難道又是那個貓貓俠?”
左文敬這才將目光從喬翎臉上轉回來:“看起來,裴兄也非泛泛之輩呢。”
這案子還在偵辦,消息封鎖,外人多半只知道裴四被殺了,卻不知道那個“貓貓俠”的落款。
裴熙春笑了一笑:“聽朋友提起過。”
貓貓大王原本還在吃魚羹呢,聽到“貓貓俠”這稱呼,眼睛立時就亮了起來。
它扭頭去看喬翎。
喬翎笑瞇瞇地摸了摸它油光光的腦袋:“喝水不喝?我給你倒。”
貓貓大王點了點頭。
喬翎便從懷里取了一把銅錢,叫伙計來:“勞煩姐姐給倒一碗白水來喝。”
那伙計“哎喲”一聲,就要去取:“娘子且等一會兒,水不要錢的。”
喬翎笑著跟她示意貓貓大王:“不是給水錢,是給碗錢,我的小貓用過的碗,我帶著走。”
伙計會意過來,笑著應了聲:“娘子稍等,馬上就來。”
左文敬原正低頭吃水煎包,才咬了一口,聽到這話,不禁又扭頭去看了她一眼。
拋開男女關系稍顯混亂這一點不說,倒真是一個很細心,也很會為別人著想的小娘子……
很細心、很會為別人著想的小娘子皺著眉頭,嘴臉很丑陋地跟貓貓大王說:“這筆錢是為了你花的,連魚羹碗帶喝水碗,我給你買了兩個碗,你得還啊!”
貓貓大王氣得胡子直翹:“貓沒有錢!”
馬上就要氣呼呼地用腳把那只魚羹碗從桌子上推下去。
喬翎趕緊給攔住了,同時悻悻道:“好吧,讓婆婆還——她那么有錢!”
貓貓大王深以為然:“這還差不多!”
左文敬與裴熙春聽得古怪,不由得齊齊道:“婆婆是誰?”
喬翎與貓貓大王同時皺起眉來,異口同聲道:“別管!”
第75章
左文敬與裴熙春聽喬翎說了許多, 隱約覺得搞明白了一些,可是再細細一想,又覺得好像還是不明白的地方更多……
左文敬有心再問, 然而這會兒喬翎已經把飯給吃完了。
她從懷里取出來一張手帕,有條不紊地替貓貓大王擦了擦嘴巴和沾到了魚羹的胡子, 說:“你們倆在這兒繼續吃吧, 我吃完了,這就去辦我的事。”
又把貓貓大王用過的一大一小兩只碗摞在一起,端起來預備著離開了。
左文敬與裴熙春俱是一怔。
裴熙春趕緊道:“你這是要上哪兒去?我們那兒還有很多事兒沒辦完呢!”
林侍郎那邊兒也好, 中朝內部可能有人出手也好,尤其還牽扯到了無極,真正是一團亂麻。
喬翎滿不在乎道:“路我已經給指出來了, 難道還要我手把手地去教你怎么做?”
她說得很不客氣:“不然你回去點一點你們那兒還有多少個人, 我都去給你們雇個奶媽吧!”
裴熙春:“……”
裴熙春無奈道:“好歹得跟我說一聲,要是遇上事情,該到哪里去找你吧?”
這回喬翎倒是沒有再去反駁。
她想了想,說:“要是今上午有事兒的話,就去安國公府找我,午飯之后, 就去定國公府找我。”
“要是我不在定國公府, 就留個條子給朱少國公, 晚上我應該是會回去的。”
喬翎盤算著先領著貓貓大王去安國公府認認親, 也跟梁少國公說一說昨晚的事兒, 叫他別擔心。
這邊兒忙完,就回定國公府——還不知道小柳柳睡醒沒見到她,有沒有鬧呢!
不知內情、聽得震撼不已的左文敬:“……”
不知內情、聽得震撼不已的裴熙春:“……”
東食西宿,大方坦蕩, 喬娘子,你好福氣啊!
喬翎本也不是拖沓之人,這邊兒把話說完了,就同他們道了再見,招呼一聲“大王”,一人一貓一起往門外去了。
店內兩人對著碟子里才咬了一口的水煎包,神情稍顯呆滯地對視了一眼。
那邊兒喬翎走出門去,卻好像忽然間想起來什么似的,隨之一笑,回頭去朝左文敬招了招手。
左文敬見她這動作搞得一愣,下意識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喬翎笑吟吟地瞧著他,很肯定地點了下頭。
裴熙春驚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頭去看喬翎。
左文敬眉頭微皺,猶疑著走了出去。
店鋪的屋檐下懸掛著彩旗,他個子生得又高,為了防止那彩旗擋住視線,不得不微微彎腰,低下頭去,很客氣地問:“喬娘子有何指教?”
喬翎笑道:“指教倒是不敢當,只是看中郎將實在很好奇,吃飯的時候幾番試探,就想著還是把事情點明白比較好。”
左文敬聽得不明所以。
喬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向他耳側前傾一下身體,笑微微地道:“雖然我跟兩位少國公并不是中郎將想的那種關系,但那兩個人,的確如中郎將所想,都是我殺的。”
她聲音壓得很低,如同一陣微風,柔和地撫在臉上。
然而到了心頭,卻在剎那之間,掀起了一股驚濤駭浪。
左文敬猝不及防,瞳孔猛地一縮,心臟不受控制地戰栗了一下!
喬翎臉色如常,并不覺得自己說了多么了不得的話:“有些腐爛了的瘡疤,盡早將其剜掉,對所有人都好,那兩個人是這樣,宮里邊那個人也是這樣……”
她更加靠近一點,含笑道:“你說是吧,左中郎將?”
左文敬猝然變色,目光駭然地看著她!
喬翎輕巧地朝他眨一下眼,端著那兩只碗,從這食店的臺階上跳下去了。
左文敬不知不覺間松開了手,屋檐下懸掛的旗幟打在了臉上,卻也無知無覺。
他目光幽微,緊緊地追隨者那道紅色的身影,一直到她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才勉強回過神來。
再一轉身,就見裴熙春不知什么時候竟然站到了自己身后。
左文敬不輕不重地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又有些無奈:“裴兄怎么過來了?”
裴熙春目光微妙,向外瞧了一眼,又仿佛若無其事似的問他:“你們倆剛才說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文敬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遮掩過去:“沒什么,閑聊罷了。”
……
喬翎先跑了一趟安國公府,路上捎帶著跟貓貓大王科普了一下現在的時間線:“應該是在東都之亂的前夕。”
緊接著說了最要緊的:“安國公府里有你的太姥姥喲,大王!”
貓貓大王聽得新奇不已。
如是一路過去,管家瞧見她之后頗為熱情:“喬娘子又來啦?快快請進!”
還注意到她身邊還跟著一只貓,當下笑瞇瞇道:“原來喬娘子也養了貓?真是有緣——我們世子也養了只貓呢!”
喬翎:“……”
喬翎有點心虛地想:不是我養的,這只原本其實也是你們安國公府的貓來著……
一路往前院去,還沒進門,梁鶴庭便已經快步迎了出來:“喬娘子!”
目光上下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兒,見她平安無恙,才松一口氣:“我聽說昨晚西街那兒發生了大變故,實在有些心驚,好在你平安無事。”
視線順勢往地上一掃,忽的定在了貓貓大王身上。
他有些錯愕,旋即溫雅一笑:“還真是只貍花貓啊……”
貓貓大王蹲坐在喬翎腳邊兒,抬起頭,很禮貌地朝他叫了一聲。
侍奉老祖宗的仆人,比年輕主子還要體面一點嘛!
得虧梁鶴庭聽不到它的心里話。
他左右看看,叫了幾聲:“花蝴蝶?花蝴蝶——你看誰來了?”
如是過了幾瞬,院子里幾人都聽見了一聲貓叫。
花蝴蝶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帶著一點枯草屑,從墻頭上探了出來。
貓貓大王虎軀一顫,踮著腳跑過去,喵喵喵叫了起來。
花蝴蝶從墻頭上跳下來,也開始豎著尾巴晃來晃去,同時喵喵喵叫起來。
喬翎實在覺得很有意思,在旁邊含笑瞧著。
梁鶴庭也亦如是。
兩只貓貓一起喵了半晌,終于達成了共識。
花蝴蝶豎著尾巴,像位驕傲的女王一般,在重外孫背上舔了幾口,而后一起進屋,往暖炕上去趴下了。
喬翎與梁鶴庭跟在后邊,又同他說起昨晚的事情來:“也是陰差陽錯……”
梁鶴庭聽她說在西街那處宅院里見到了林野亭,也是訝然,幾瞬之后,忽的靠近她一些,在她耳畔悄聲問了句:“他死了嗎?”
喬翎因他這句問話而察覺到了什么:“你知道他是誰的人?”
梁鶴庭微微點頭:“我知道。”
他領著喬翎往靜室去說話:“當今天子一直都很渴慕擁有修道的天賦,我聽你說了那宅院里的東西,又知道林野亭在那兒,便料定此事與他有關……”
正因為知道此事與誰有關,所以林野亭不得不死。
夾在天子與中朝之間,他沒有任何活路。
喬翎驚覺梁鶴庭對中朝和皇室都有著超越常人的理解,這叫她又想起了從前自己一度極其好奇的事情。
現下既到了門上,她便忍不住問了出來:“所謂的皇朝四柱,好像都有些神異之處?”
梁鶴庭反倒叫她問得一怔:“你不知道?”
喬翎不明所以道:“你為什么覺得我會知道?”
梁鶴庭怔了一下,俊秀的眉毛很短暫地皺了一點:“因為你不僅身負靈脈,且修為不俗。”
“在經歷了第二次湮滅記之后,應該是后世極其罕見的高手才是,且你又在朝廷當值,怎么會不知道皇朝四柱的根底?”
喬翎叫他說得愣住了:“什么,還有第二次湮滅記?”
她疑惑道:“不是說湮滅記在高皇帝稱帝之前就開始了嗎,什么時候又有了第二次?”
梁鶴庭神色錯愕:“現在不就在經歷第二次湮滅記嗎——靈氣第二次發生枯竭。”
又補充說:“也正是因此,古神和華胥國那邊的人,才活動得特別厲害啊。”
喬翎又聽到了一個新的名詞:“華胥國?”
梁鶴庭見她不懂,便解釋給她聽了,末了,又說:“華胥國里的四位圣人,也該到了天命將盡之年,不進則退,所以近年來往這邊活動得特別多。”
略微頓了頓,又繼續道:“你該聽說定國公府的事情了?”
“華胥國那邊使人去聯絡定國公,后者現下舉棋不定,因為定國公夫人的死,現在此事變得極為棘手。”
喬翎還在思忖著他最開始說的那句話。
華胥國里的四位圣人,也該到了天命將盡之年……
百余年之后,東都城里發生的那些兇案。
與無極狼狽為奸的皇帝,乃至于無極背后所尊奉的太元夫人……
喬翎隱隱地抓住了一些什么。
她沒有把這事兒講出來,而是央求梁鶴庭:“少國公若是方便的話,就同我講一講四柱公府的跟腳吧。”
“這倒也無不可,”梁鶴庭很溫和地應了,倒是多囑咐了一句:“只是知道之后,還請不要廣而宣之,畢竟也是人家的家族秘事。”
喬翎自無不應。
“花蝴蝶的始祖,是跟隨初代安國公游歷天下的一只貓妖,而后那位前輩的后代世代都與梁氏的后人綁定,算是我們的伴生動物。”
梁鶴庭先跟她說了個八卦:“其實鎮國公府聶氏,也有他們的伴生動物呢!”
喬翎這還是頭一次聽說:“什么?!”
她覺得新鮮極了:“也是貓貓嗎?”
“這……也算是貓吧?”
梁鶴庭臉上有點遲疑,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告訴她:“其實那種動物的名字還是高皇帝給起的,叫熊貓!”
喬翎眼睛亮亮的:“哇,熊貓!”
黑白相間、憨態可掬的相貌!
貓貓大王原還趴在旁邊跟太姥姥咕嚕咕嚕,這會兒看這家伙露出這么沒出息的表情,不禁覺得有些氣惱:“熊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一點的貓嘛!”
花蝴蝶趴在旁邊,冷笑著睥睨那沒見識的女人一眼。
看你這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喬翎沒理會兩只貓貓的嘲諷——那可是熊貓哎!
……
邢國公府。
左文敬下值歸家,才進前堂,就見他哥哥邢國公和嫂嫂邢國公夫人都在這兒等著他。
看他回來,兩雙眼睛如燈一般,明晃晃地照了過來。
他原本累極了,見狀也不免再打起一點精神來,問了句:“怎么都這么看著我?”
邢國公迫不及待地道:“那位喬小娘子,有沒有梅開三度,再找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左文敬:“……”
左文敬特別無語:“你管那么多呢,真無聊!”
“說說嘛!”邢國公催促他:“我跟你嫂嫂為這事兒專門打了個賭,你不說,怎么知道我們倆誰輸誰贏?”
左文敬心說:你們倆都挺無聊的!
再一想,又有些頭疼——因為他今天還真是又遇見那位喬小娘子了!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去,兩手撐在膝蓋上,先叫自己喘了口氣,然后才說:“還真是見著她了。”
略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她身邊還真是又有一個很俊朗的年輕公子。”
邢國公與邢國公夫人同時“啊!”了一聲,只是這一聲當中所表達的意味迥然不同。
邢國公表達的是遺憾。
邢國公夫人表達的是歡欣:“我就知道這后生不會叫我失望!”
邢國公悻悻地站起身來,老老實實地跟邢國公夫人作個揖:“夫人目光如炬,高瞻遠矚,實在不是見識淺薄的小子我所能比擬的,小子服了!”
邢國公夫人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左文敬:“……”
邢國公憂傷地坐了回去:“怎么會這樣呢?光遠跟梁少國公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啊,都左擁右抱了,居然還不能叫喬小娘子收心?”
邢國公夫人則說:“你懂什么?不同的花兒有不同的風情嘛!”
左文敬回想著今天早晨喬翎說的那些話,心下卻是有所思量。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種直覺——她說的都是實話。
且以她所表現出來的本領,又有什么必要跟自己說謊?
兩位少國公都是端方君子,能夠與喬娘子相交,可見也是認可了她的人品,未必就與男女之情有關。
而這位喬娘子接連在東都城里作下了兩樁兇案,顯然也是俠肝義膽之人,間接地佐證了前一點。
尤其……
她居然知道自己私底下在計劃著什么!
這一點讓左文敬格外在意。
邢國公瞧著弟弟臉上有點恍惚,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怎么,忽的有點忐忑。
他伸手推了弟弟一下,叫他:“小五?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左文敬回過神來,就說:“你們不要這么說,那位喬娘子與那三個人,未必就是那種關系。”
邢國公:“……”
邢國公夫人:“……”
邢國公楞了一下,忽覺不對,直起身來:“你怎么知道不是?”
左文敬叫他問得怔住,略頓了頓,又說:“喬娘子為人英邁豪爽,俠肝義膽,不像是會腳踏幾條船的人。”
邢國公:“……”
邢國公夫人:“……”
邢國公就問他:“你為什么覺得她是這樣的人?她做了什么讓你覺得她是個這樣的人?”
左文敬:“……”
左文敬哪兒能真的把喬翎干的事兒說給他聽?
他開始煩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聽聽就得了!”
邢國公:“……”
邢國公夫人:“……”
邢國公緊盯著他,語氣飄忽地道:“小五,我過幾天不會看見你跟喬娘子走在一起吧?”
左文敬:“……”
左文敬給搞了個好大無語:“什么亂七八糟的!”
他站起身來,往自己院子里去了:“我走了,你們別瞎想。”
邢國公:“……”
邢國公夫人:“……”
邢國公神情憂郁,顫顫巍巍地叫他:“小五,不要成為女人的玩物啊小五!”
左文敬氣個半死,人都走下前堂的臺階了,還惱火不已地回頭喊了一句:“閉嘴吧老頭子,你什么都不懂!”
邢國公:“……”
叫我老頭子……
邢國公捂著心口,老眼里憋出來兩汪淚:“小五他以前從來都不會這么跟我說話的……”
邢國公夫人:“……”
第76章
喬翎在梁鶴庭那兒聽了皇朝四柱的跟腳, 再去回想從前所知道的許多事,就都能夠有所了解了。
人在底下敘話,兩只貓貓趴在暖炕上, 咕嚕咕嚕地也在嘟囔著。
花蝴蝶在問貓貓俠的事情。
貓貓大王聽得得意起來,神氣十足地向前一身爪子, 開出兩朵花之后, 美美地在暖炕上轉悠起來。
一邊轉,一邊趾高氣揚地說:“我們就是很厲害!”
簡單地跟太姥姥介紹了一下組織綱領和組織成員。
花蝴蝶聽得神往不已:“那我也要加入!”
貓貓大王滿口答應:“好!”
花蝴蝶有點訝異地看著它:“你說了算嗎?”
貓貓大王抖了抖眉毛,特別驕傲地挺了挺自己的白胸脯:“叫貓貓俠的組織, 怎么可能貓說了不算?”
花蝴蝶特別高興地開始舔自己的重外孫。
晚點喬翎預備著回定國公府,問貓貓大王:“你是跟我一起,還是要留在這里?”
貓貓大王忙不迭從暖炕上跳下去:“跟你一起!”
花蝴蝶趕緊叮囑它:“你們要是再有活動, 一定別忘了來叫上我啊!”
貓貓大王鄭重其事地應了聲:“好!”
梁鶴庭:“……”
你們好像商量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事情啊。
總感覺會出大事的樣子。
那邊兒喬翎也同他說:“我的同伴不只有貓貓大王和婆婆, 也還有別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可要是來了,我猜想著,或許他們會往安國公府來探探運氣的。”
畢竟相較于其余地方來說,安國公府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坐標。
梁鶴庭聞弦音而知雅意:“如若有人尋過來, 我會請他們暫且住下, 再讓人去告訴你的。”
只是同時也說:“現下東都城內波譎云詭, 局勢變幻不定, 就算有人來了, 我怕也無法取信他們。”
言外之意,希望喬翎留下一點憑證。
喬翎聽得一笑:“這很簡單——少國公找人繡一面旗幟,掛在門外就成了。”
梁鶴庭問:“繡什么?”
貓貓大王也有點好奇地看著她。
喬翎爽朗一笑:“繡個香瓜就成,綠皮的那種, 他們看見就懂了。”
貓貓大王面露了然。
梁鶴庭跟花蝴蝶滿頭霧水:“啊?香瓜?”
梁鶴庭特別細心地去問:“是要繡特別的香瓜品種嗎?”
“不不不,”喬翎擺擺手,說:“不需要那么麻煩,只要是個綠色的香瓜就行。”
“……”梁鶴庭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
“……”喬翎跟貓貓大王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別管!”
……
將要到午飯時候,太陽掛在頭上,就像是冰箱里的燈。
雖然在亮,但總也透著一股子冷肅。
只是寒冬臘月,這已經算是一日之中比較暖和的時候了,街面上的行人車馬,較之清晨與夜間,總也是多多了。
梁鶴庭原要使人趕著馬車去送喬翎,話都說出去,管家也來了。
那管家還很遺憾呢:“喬小娘子,不再坐坐啦?”
喬翎客氣地朝她笑了笑:“不啦,我還有事要辦呢。”
梁鶴庭就令管家去叫人套車:“送喬娘子和她的貓去?”
他看向喬翎。
喬翎趕緊說:“去定國公府!”
這話落地,梁鶴庭跟管家都怔了一下。
那邊兒喬翎回過味兒來,又搖頭說:“套車也怪麻煩的,勞煩少國公找匹馬給我吧……”
管家有點警惕,梁鶴庭倒是反應過來了:“難道說,喬娘子把那位方小娘子和她的女兒安置在了定國公府?”
喬翎應了聲:“是呀!”
梁鶴庭明白過來,當下頷首道:“喬娘子蕙質蘭心。”
叫人去選了一匹好馬給她,又取了早就備下的名帖遞過去:“若是在東都城里遇見什么,可以出示我的名帖,安國公府在東都城內,還是小有薄面的。”
喬翎鄭重地謝過了他。
冬日里風大,梁鶴庭又叫人去取了他母親一件沒穿過的大氅給喬翎用。
末了,還尋了花蝴蝶一件小披風給貓貓大王:“外頭風大,仔細著涼。”
如是等到喬翎騎在馬背上,馬蹄聲達達中往定國公府去的時候,還跟裹著小灰鼠披風的貓貓大王說呢:“真是沾了你的光,看世子準備得多周全!”
貓貓大王趴在馬脖子上,神氣十足地叫了聲:“喵!”
喬翎一邊催馬,一邊也在觀望著私下里的風光,將要轉進某一條街的時候,忽然間被對面馬車上裝載的東西給晃了一下眼睛。
她勒馬停住,抬手遮一下眼睛,定神去看,便見那馬車并沒有棚頂,露天坐著兩個小廝。
車身上還懸掛著一個“雷”字標,宣示了主家的姓氏。
那兩個小廝都戴著手套,一起小心地扶著馬車中央一面窗戶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鏡子。
那鏡子上蒙著一層紗,就是為了防止在太陽底下反光。
只是剛才恰巧吹過來一陣風,把那輕紗吹開了,鏡子照到光,才晃了喬翎的眼睛。
喬翎在路邊停著,目送那馬車慢慢向前,就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
“你看見了沒有?”
她彎下腰,悄悄跟貓貓大王說:“那鏡子那么大,應該不會很便宜,可是偏偏沒有裝框,就很古怪!”
貓貓大王從小灰鼠披風里探出頭來瞧了眼,再抬頭瞧了喬翎一眼。
一人一貓異口同聲道:“去看看!”
……
幾個專門探聽消息的情報販子——又被稱為老鼠——聚集到了一起,隔著門,同門里邊的人回稟消息。
“近來東都城最大的熱鬧,大概就是英國公府的裴四爺和京兆府的林少尹被人殺了……兇手是誰?這暫且未知。”
“再過幾日,就是英國公太夫人的米壽了。”
“聽說昨天晚上,西街那邊兒起了場火……”
門里邊的雇主丟了一塊銀子出來:“繼續留意著,有什么稀奇的消息,就來說給我聽。”
幾只老鼠迅速將那塊銀子攥在手里,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
他們走了。
門后顯現出小莊蹙著眉頭的面容。
這是百年前的東都?
其余人都去哪兒了?
……
英國公府正在吃席。
吃什么席?
當然是吃裴四的席了!
雷夫人原還在跟妯娌廣德侯夫人敘話呢,冷不防瞧見自家親信急匆匆過來了,往臉上看,頗見急色。
她瞧得心頭一突: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走出去幾步,就聽親信壓低聲音,帶著點不安,先給鋪墊了一下:“今天咱們小娘子從弘文館回去,知道萬家去提親的事兒了。”
雷夫人明白過來:“有琴生氣了?”
她心想:這完全沒必要啊,我跟她阿耶都沒想過要答應。
就萬家那樣的門風,怎么能把女兒嫁過去呢!
卻聽親信訕笑一下,說:“有琴小娘子起初生氣,后來生完氣了,就叫人去買了一面鏡子,送到萬家去了。”
言下之意——你們家萬大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我嗎?
沒有尿也沒事兒,我送你們一面鏡子!
雷夫人:“……”
這是貼臉開大啊。
雷夫人聽得有點頭疼。
她倒不是怕了萬家,就是覺得那邊兒來說親,既沒瞧上,回掉也就是了,沒必要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尤其今天她跟萬夫人都在這兒……
唉!
雷夫人暗嘆口氣,又問了句:“這事兒跟老爺說了沒?”
畢竟明天到了朝上,雷尚書也要跟萬相公見面的。
親信支支吾吾,沒敢做聲。
雷夫人見她這般舉止,心下起疑:“沒跟老爺說?”
親信苦著臉道:“老爺不在這兒啊,英國公府的人說,沒瞧見咱們老爺過來……”
雷夫人:“……”
雷夫人氣個倒仰:“小的不省心,老的也不省心,我真是欠了他們雷家的!”
……
今日休沐,雷尚書果斷翹掉了英國公府的飯局,乘坐馬車,樂顛顛地出城去了。
前幾日他出城賞梅,往山下一家道觀里去歇腳,不曾想卻在里邊遇上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隱者。
雷尚書深為心折,今天有空,就趕緊出去拜訪了。
冬天的風刮得那么響,就跟有鬼在哭似的,他坐在懸掛著厚厚毛皮窗簾的馬車里,都聽得十分真切。
馬車轆轆向前,寒風呼嘯,卷著鈴鐺的脆響,送入了他耳中。
聽起來有點熟悉的鈴鐺聲……
雷尚書心念微動,叫車夫停住,掀開車簾左右瞧瞧,果然見對面有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途經。
馬車四角上都懸掛了一串金色的鈴鐺,行進時鈴鈴作響,十分悅耳。
前頭還掛了兩盞燈籠,寫的是個“白”字。
雷尚書看得心頭一緊,趕緊下了馬車,畢恭畢敬地執后輩禮,在車下道:“兒子給干娘請安了,您老人家這是上哪兒去?”
里頭傳來女人的聲音,出乎預料的是并不十分蒼老。
那聲音稍顯沙啞,很有磁性:“進城來隨便轉轉,你這是上哪兒去?”
雷尚書說:“出城去拜訪一位友人。”
里頭白干娘輕輕“哦”了一聲,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伸手將車廂前懸掛的簾子打開了。
她拉著一個年輕小娘子的手,跟雷尚書說:“這是我們家的孩子,叫桃桃,四斤啊,以后她要是在東都城里有什么事兒,你可得幫她啊!”
干娘家的孩子……
雷尚書聽得有些驚奇,一邊應聲,一邊抬頭來看了一眼。
那是個很漂亮的小娘子,雙眸剪水,下巴上有一顆小痣。
她朝雷尚書點了下頭。
雷尚書很客氣地叫了聲:“原來是桃妹妹。”
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母子在街上寒暄了不到半刻鐘,便道了再見。
雷尚書立在路邊,一直目送著那輛馬車消失在視線中,才重新登上自家馬車,繼續自己今日的行程。
……
白干娘雖然是干娘,但雷尚書還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她姓白,有個綽號叫白半城。
至于這個“半城”是哪個半城,他就一無所知了。
只是聽見他祖母一直都這么稱呼對方,可是去問祖母為什么白干娘有這么個稱呼,祖母又不肯說。
至于這位白干娘的來歷……
他心里邊隱隱地有些猜測,只是不曾明言罷了。
雷尚書是早產的,出生的時候只有四斤,落地就在吃藥。
可即便如此,御醫們對于他能否存活,也持悲觀態度。
有位算師說,既然藥石無用,不如走走別的路子,死馬當成活馬醫,找個來歷大些的干娘來壓著,或許能夠保全一條性命。
雷尚書的娘是皇朝的公主,為了親生骨肉的性命,舍出臉面去求,讓他認中宮皇后當干娘怕都能成,可是最后還是白半城成了他的干娘。
就憑這一點,雷尚書就知道,自己這位干娘,一定是神通廣大。
事實也的確如此。
從小到大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面容好像都沒怎么變化過……
……
馬車繼續向前,白干娘將車門關上,卻將自己那邊兒的車窗打開了。
那窗戶上鐫刻著防風的陣法,一絲冷風也吹不進去。
白干娘看著前邊兒可以容納九輛馬車并行的寬闊街道,乃至于道路兩側高低錯落的屋舍,輕嘆口氣,問柯桃:“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柯桃遲疑著道:“東都?”
白干娘神色沉著:“高皇帝建國之后,這里才是東都,可是在那之前呢?”
高皇帝之前,且姑姑她還專門點出來問自己……
柯桃剎那間明白過來:“莫非——”
“不錯,”白干娘頷首道:“高皇帝之前,這里又被稱為青丘,乃是我們狐族的祖地之一!”
柯桃聽得變了臉色:“那現在……”
狐族的祖地已經被人族占據,早就難以尋覓先古時期的痕跡了啊。
白干娘回首往事,神情感念,唏噓不已:“是啊,這世道變得太快了。”
她從懷里取出來一張地圖,展開之后,叫柯桃探頭來看。
柯桃湊過去瞧了一瞧,就見這地圖上幾乎有一半地方都被標紅了。
她有些不解:“紅色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紅色的地方,就是我們狐族持有的地皮啊。”
白干娘慈祥地看著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這孩子的頭發:“我進城去給你開個戶,你有什么喜歡的,想要的,敞開去買吧,我們什么都沒有,就是有錢。”
柯桃:“……”
柯桃木然道:“那我們失去的祖地……”
“唉,別提了,”白干娘嘆一口氣:“冷冰冰的祖地,變成了一長串溫暖的數字!”
第77章
喬翎與貓貓大王一起騎在馬背上, 跟隨著那輛運載鏡子的馬車,一路來到了某座莊嚴富貴的府邸門外。
喬翎在神都城里做京兆少尹,又多有出入顯貴之家, 見其府宅之外的陳設,就知道是高官門戶, 再一瞧牌匾……
她覺得這事兒有些意思了:“原來是萬家啊。”
貓貓大王不明所以道:“萬家怎么了?”
喬翎告訴他:“萬家也曾經出過一位相公呢, 只是折損在東都之亂里了,后來史書上的記述將他和其余幾位相公一起抹去了,想必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人物。”
后來人幾乎都不知道廢帝在時, 還有過一位姓萬的宰相。
但是此時此刻,想來東都城內,是沒有人能夠忽視這位相公的存在的。
只是如此一來, 這事兒就顯得更奇怪了。
雷家的人載著一面鏡子往萬家的側門來, 是意欲何為?
喬翎有些疑惑,目光卻暫且從雷家那輛馬車上挪開,轉到了側門外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那兒。
那棚子底下烏壓壓地擠著許多人,幾個管事模樣的婦人沉著臉站在最前邊兒,面有慍色。
也不知是說了些什么,那烏壓壓的人群便像是被驅趕了的羊群似的, 迅速被言語打散, 很快又被匯聚成了稍有點歪斜的兩條隊伍。
喬翎在西邊那條隊伍里瞧見了一個熟人。
這個發現叫她有些訝異。
是羊三姐。
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后, 第一個對她伸出了援助之手的人。
當日羊三姐給她的圍巾, 她都還好好地收著呢!
喬翎回憶著當日初見時候羊三姐的神態和舉止, 很難想象不過幾日之間,她居然就已經換了一副形容,要入萬家為仆了。
她勒馬停住,眼瞧著萬家側門外的那兩隊人不斷向前行進, 如同兩行肉禽,正麻木地走向屠宰場。
管事的婆子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瞧著,不時地說上幾句,有人因她的三言兩語而獲得了另一種生活。
也有人因此被殞滅了希望,不得不僵硬著臉孔,頂著寒風離去。
終于輪到了羊三姐。
那管事婆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因羊三姐背對著喬翎,是以此時此刻,她瞧不見羊三姐臉上的神情。
只看見有個穿著紅夾襖、梳雙丫髻的侍女從后邊出來,臉上帶著殷勤的笑,同那管事婆子說了句什么。
喬翎讀懂了她的唇語。
她說:“王姨,廚房的周媽媽說,她那兒還缺個備菜的熟手……”
那管事婆子的臉色稍稍和煦了一點,點了點頭,叫羊三姐:“過去吧。”
那侍女對著羊三姐使了個眼色。
羊三姐的反應好像是遲了一拍似的,回過神來,趕忙點頭哈腰,大概是在對那管事婆子稱謝。
羊三姐跟隨著先前被選中的那些人進入萬家,就此消失在了喬翎的視線當中。
喬翎瞧了全程,不免心想:三姐故意裝得遲鈍,想混進萬家去?
又想:那侍女是她的內應!
她們想干什么?
正疑惑不解的時候,忽然間見那幾個管事婆子暫停了選人的差事,從臺階上走下去,去迎雷家來人。
另有人揮舞著鞭子,像是馭使牛馬一樣驅趕那些排在外邊的人,讓他們把路讓開,不要誤了府里的大事。
自家夫人前不久才使人往雷家去提親,這事兒管事們當然是知道的,這會兒雷家使人過來,怎么敢怠慢?
叫夫人知道,不得揭了她們的皮?
雷家的小廝們奉自家小娘子之令前來送禮,自然知道這份禮物對于萬家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們沒敢送到正門去——那挑釁的意味未免也太濃了些。
其實哪怕只是送到偏門,挑釁的意味也挺濃的……
幾個管事婆子想著雷家送東西過來,這婚事大概是十拿九穩了,有心以此去討夫人的歡心,當下歡天喜地地迎上前來了。
哪知道喜事沒迎上,迎頭碰上了個晴天霹靂!
雷家的小廝往下搬那面鏡子的時候,幾個管事婆子還搶著過去幫忙,捎帶著跟雷家人套近乎:“小哥兒,我們姐妹幾個愚笨,不曉得貴府小娘子的精巧心思,送這么一面鏡子過來,是什么意思?”
雷家小廝先行個禮,才說:“我只是轉述我們家小娘子的話——這面鏡子專門送給萬家大郎,叫他好好照照自己,一個懦弱無剛的廢物,他也配娶我?!”
萬家的幾個管事婆子聽得呆在當場:“……”
雷家的幾個小廝再行一禮,趕著馬車,馬蹄聲與轆轆聲中,飛速離去了。
喬翎聽得震撼不已:“我靠!”
貓貓大王也聽得震撼不已:“我靠!”
上門打臉啊這是!
一人一貓又忍不住想:這是發生了什么事兒?
喬翎還有點遺憾。
可惜太叔京兆和宗正少卿不在這兒,不然,他們倆能把腿拍爛!
萬家的幾個管事婆子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隱瞞不報?
這是頂了天的大事兒,誰敢隱瞞?
可要是報上去……
依照自家夫人的手段,一旦遷怒下來,怕得叫她們脫一層皮!
有個反應快的膽戰心驚地說:“夫人現下不在府里,想報也沒地方報啊……”
雷家才剛被送來的那面鏡子倚靠在臺階上,日光下明光熠熠,像一口幽邃的深井,悄無聲息地注視著所有人。
……
萬相公與其妻紀氏夫人往英國公府去了,萬大公子在宮中值守,成年了的正經主子一個都沒有。
倒是如雷家小娘子有琴一樣,剛剛從弘文館回來的學生有一個。
萬道惠從自己院里一路殺到側門外,終于在臺階底下,見到了那面飽含羞辱意味的鏡子。
沒得到主人家的吩咐之前,萬家的侍從們不敢擅自進行處置。
萬道惠臉色鐵青,左右轉著看了幾圈兒,都沒能找到個趁手的東西。
最后她惱恨得咬緊牙根,就近甩了一巴掌給身邊的侍女:“都是傻子嗎,就在這兒瞪著眼干看著?!”
萬道惠伸手一指,厲聲道:“還不趕緊把那晦氣東西給我砸了扔掉!”
侍從們不敢作聲,迅速依令而行。
萬道惠站在門前,因為強烈的憤怒和巨大的情緒起伏,整個人都在打顫:“雷有琴,你這個賤人!”
她劇烈地喘息著,眸光含毒,左右掃視一下,對著幾個管事婆子喝罵道:“叫這些個賤民在這里看著干什么?把他們都給我趕走!”
往府里招人這事兒是主母紀氏夫人的吩咐,管事婆子們自然得依令行事。
只是這會兒自家小娘子眼見著是要氣瘋了,誰敢違逆她的意思?
當下畢恭畢敬地應了聲。
萬道惠又叫人去套馬:“我即刻就往雷家去——雷有琴欺人太甚!”
侍從們略微有所遲疑。
這一來一往,萬家跟雷家只怕就真的要撕破臉了!
只是再一想自家小娘子的行事風格……
做壞了事,夫人要發作,起碼也得等到夫人回來。
可現下要是不聽小娘子的話,只怕立刻就要倒霉!
侍從們反應過來,迅速地應了聲,便去套馬。
那邊兒萬道惠一雙眼睛幾乎都是紅的,含著驚怒,四下里掃射著。
“誰叫你在這里停住的?”
她抬手一指,叫那個勒馬停在自己對面的人:“瞎了你的狗眼,敢看相府的熱鬧!”
“啊?”
喬翎叫她罵得一愣,很不解地反問回去:“有熱鬧不讓看?”
萬道惠:“……”
萬道惠給氣懵了。
關鍵是她哪兒想得到,這個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她嗆聲?!
她勃然大怒:“你大膽!”
又吩咐左右:“還不把這個狂人給我拿下?!”
這話說得輕巧,左右卻不敢貿然行事。
常言講人靠衣裝馬靠鞍,如若是喬翎剛進東都城的時候,萬家侍從聽得自家小娘子吩咐,立時就會上前去試著將喬翎拿下。
可眼下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不是?
喬翎這會兒既有衣裝,也有馬鞍呢!
梁鶴庭知道她要騎馬出行,專程使人為她選了一匹駿馬,膘肥體壯,形體流暢,馬尾巴都被整齊地編了起來,用金環束得整整齊齊。
喬翎這會兒又披著安國公的大氅。
萬家的侍從們打眼去瞧,竟分辨不出是什么皮毛做成的,只覺日光之下光澤油潤,毛發根根分明,顯然不是凡品。
這樣一個人,未知根底,誰敢過去拿她?
有個管家婆子小心翼翼地近前幾步,低聲同自家小娘子道:“小娘子,這人乘肥衣輕,看起來,只怕不是尋常門第出身呢。”
“我都沒見過她,她能有多了不起?!”
萬道惠冷笑一聲,回身點了點自家府宅:“這可是相府!”
管家婆子心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要真是貴客的話,相府的人沒道理不認識啊……
到底不敢造次,遲疑著近前去,客氣地叫了聲:“這位太太,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喬翎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趾高氣揚道:“你問我我就說,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她呵呵一笑,再一轉身,手里邊忽的多了一面銅鑼。
“鐺”一聲脆響,敲了上去!
喬翎揚聲大喊:“快來瞧快來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鏡一面,讓萬大公子照照自己,一個懦弱無剛的廢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喬翎揚聲大喊:“快來瞧快來看,萬小娘子破防啦!”
這一句喊完,當下“鐺鐺鐺”,狠敲起了鑼!
萬道惠:“……”
萬家其余人:“……”
萬家的府宅本就處在交通要道上,車馬不絕,原先看熱鬧的人瞧著萬道惠氣勢洶洶的出來,忖度著要惹火上身,就趕緊溜了。
這會兒再聽見鬧起來了,可不就得探頭來瞧瞧動靜?
萬府側門兩邊兒,逐漸有人大著膽子圍了過來。
喬翎哈哈一笑,敲著鑼,一抖韁繩,擴大戰場:“快來瞧快來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鏡一面,讓萬大公子照照自己,一個懦弱無剛的廢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喬翎揚聲大喊:“快來瞧快來看,萬小娘子破防啦!”
萬道惠:“……”
萬道惠氣急敗壞:“你這狂徒!”
又赤紅著臉,叫左右:“都死了嗎?還不把她給我抓住,押下來打死!”
萬府侍從們眼瞧著鬧大了,心里邊兒也是一陣陣地發苦。
饒是知道這女子來歷神秘,也不得不蜂擁過去:“你自惹的禍事,這可是相府!”
喬翎“鐺!”一聲敲在鑼上,同時冷笑出聲:“相府怎么了,相府很了不起嗎?!”
她自袖中取出一份名帖,一甩手砸到來人臉上。
萬府侍從趕緊彎腰撿起,打開一看,臉色頓變!
他猶豫著對喬翎行個禮,拿著這份請帖,小跑著往萬道惠面前去了。
“小娘子,”他澀聲道:“是越國公府姜相公的名帖,不是禮節名帖,是只會示與親近之人的名帖……”
“什么,姜相公?”
萬道惠聽得驚疑不已:“我怎么不知道越國公府還有這么個人?!”
她第一反應,就是這名帖是偽造的。
萬相公是宮里莊太妃的外甥,越國公夫人是秦王府的縣主,因為這層關系,兩家有所往來,是以萬道惠從姜家小娘子口中聽聞過越國公府的一個秘密。
第三代越國公酒后誤事,失手將祖傳的越國公印摔破了一個口子,結果這口子反倒成了越國公印鑒最要緊的一個標志!
這事兒少為人知,若是造假,一來訊息不足,二來也很難造得一模一樣。
萬道惠顧不得瞧名帖上的字眼,先翻到最后,去瞧加蓋的印鑒。
打眼一瞧,萬道惠驚呆了!
那紅印上居然真的有道口子!
這真是姜相公出具的名帖!
喬翎還在對面敲鑼,一邊敲,一邊覷著她的動作,忍不住地在風中狂笑。
她倒真是有一份相公名帖,是祖相公給的。
只是她在外邊搞事呢,哪能把祖相公牽連進來?
倒是知道越國公府的主枝這時候也出了一位相公,也如萬相公一般,因為附從廢帝被處死了——不用白不用嘛!
那份姜相公的名帖半真半假。
字眼兒全都是假的。
就只有越國公印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第78章
萬家的仆從們一下子就被架住了!
讓這狂人繼續在這兒敲鑼叫囂?
那用不了多久, 整個東都都會知道,萬家大公子的顏面被雷家小娘子和這不知名的狂人一起踩到泥里邊去了!
不許她在這兒敲鑼叫囂?
你們萬家的人,憑什么管著路過的人不許敲鑼?
你們是相府出身, 人家也真真切切地拿出了姜相公出具的私人名帖不是?
誰怕誰啊!
今天這事兒,隱隱地已經掛上了一位雷尚書, 若是再牽扯上姜相公……
只怕真就得鬧個天翻地覆了!
喬翎美滋滋地在敲鑼。
一邊敲, 一邊copy復制之前那兩句話。
萬道惠的目光里熊熊燃燒著兩團火,簡直恨不能當場火化了她!
她怒道:“賤人,你不準再敲了!”
喬翎很奇怪:“賤人, 為什么我不能再敲了?”
一邊說,一邊很反骨地鐺鐺鐺狂敲了數下。
萬道惠氣急敗壞:“你是不是覺得我拿你沒辦法?!”
“哈哈,”喬翎一抹頭發, 爽朗地笑:“正是這么想的呢!”
萬道惠:“……”
萬道惠氣得眼睛都紅了。
吵, 吵不過。
攆,攆不走。
她只能無能狂怒:“你給我滾,這可是萬府門前!”
她這么說完,喬翎反倒要催馬上前幾步:“萬府門前怎么了?這條路也不是你們家的啊?”
她神情挑釁,兩眼注視著萬道惠,同時鐺鐺鐺敲起了鑼。
梅開N度。
貼臉開大。
萬道惠簡直要瘋了, 別管是雷尚書還是姜相公, 她現在都沒有那個理智去考慮了:“把她給我抓起來——”
萬家的侍從們還在猶豫呢, 喬翎已經一抖韁繩, 狂笑著催馬離開了。
不只是她離開了, 那要命的敲鑼聲和呼喊聲也跟著離開了……
萬道惠哪有見過這種人?
向來她的人生就只有兩種模式。
遇見比自己高的,扮演乖巧的萬家小娘子。
遇見比自己低的,一腳踩上去!
可今天遇見的這個狂人……
她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啊!
清脆響亮的鑼聲敲響在百米之外,萬府門前, 似乎隱約還能聽聞那狂人的呼喊聲。
因為驚怒,萬道惠一張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末了,終于在侍從們膽戰心驚地靜默中,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個字:“都愣著干什么?”
她就近點了個婆子:“去英國公府給我阿娘送信,把這事兒說給她聽!”
略頓了頓,又咬牙切齒道:“再去找找京兆府的人,叫那個瘋子閉嘴!”
……
京兆府的人很好找。
喬翎也很好找。
她一直在敲鑼嘛!
京兆府的人當然得給萬相公府上面子。
可京兆府的人也不傻啊!
看看那狂人的衣著和坐騎吧,誰敢過去招惹?!
要真是好管,你們萬家的人還能不管?
京兆府的人選擇裝死。
……
小莊原先還在客棧里邊翻閱今天的報紙,卻忽的聽見外邊門戶被人輕輕敲了幾下。
一長兩短一長。
這是她跟兜售情報的老鼠約定的敲門規律。
小莊隔著門問:“怎么了?”
外邊那老鼠說:“萬華街上有個狂人,聽起來跟你描述的人很像。”
他簡單又迅速地把對方在干的事情講了,末了道:“現在人還在那兒!”
小莊聽得眼眸微亮!
行事如此癲狂,卻又不乏豪情,很像是公孫宴的風格啊!
她迅速收拾東西,消去了自己在這兒居住的痕跡,圍上圍巾,大步走了出去。
那送情報來的老鼠緊隨其后。
他很關心自己能不能從小莊這兒收到酬金,更好奇街上那癲人的來歷。
他試著跟小莊商量:“你要是跟我講一講那人的來歷和故事,我不收你錢!”
小莊哪里肯賣自己人?
她搖頭拒絕了:“這卻不必。”
那老鼠頗覺惋惜。
拐進下一條街之后,兩人就能聽見響亮的鑼聲了。
那老鼠賊心不死,還在試探小莊:“看你年紀也不算大,難道那是你的姐姐?”
“姐姐……”
小莊吃了一驚:“什么,居然是個女郎?我要找的是個男的啊!”
她以為是公孫宴!
老鼠見她當下神情,心緒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壞了,找錯人了!
他有些喪氣,肩膀也跟著耷拉下去了:“是啊,是個年輕的女郎……”
說話的功夫,兩人進入到那鑼聲所在的街上,正式與之狹路相逢。
四目相對,小莊又驚又喜:“喬——喬姐姐!”
她擔心泄露身份,沒有叫“喬少尹”。
老鼠叫她這反應搞得摸不著頭腦:“不是說你要找的人是個男的嗎?”
小莊鎮定自若:“這位也是我要找的!”
說著,掏了錢給他。
老鼠:“……”
老鼠心想:不是說她有幾個同伴,有一個癲得格外厲害嗎?
我以為就是現在街上這個,原來還有高手?!
老鼠聽著鐺鐺鐺不絕于耳的敲鑼聲,剎那間肅然起敬!
……
“就是這里了。”
一行少年對比著手里邊從鬼市上購置來的古老地圖,終于確定了具體的方位:“山脈的走向是不會變的……”
還有個少女手里邊持著羅盤,眼睛緊盯著那不住亂轉的磁針,興致勃勃道:“有門兒!”
一個方臉男的一馬當先,提起衣擺開始爬坡:“走吧,我來開路!”
其余人陸陸續續地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那手持羅盤的少女落在最后。
賈玉嬋細心,回頭叫她:“玉樹,快點跟上呀,別掉隊!”
阮玉樹清脆地應了一聲:“就來!”
前邊有個男的在跟雷有琴說話:“你真叫人往萬家去送了一面鏡子啊?”
“這還能有假?”
雷有琴從鼻子里往外哼了一聲:“就萬家那樣的風評,居然還有臉上門去提親!”
她說:“萬夫人心狠手辣,萬大郎又頂不起事來,至于萬相公——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到萬家去住了沒多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玉樹原本還很高興呢,聽到這話,不禁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說:“其實,我還見過那個小娘子呢。”
雷有琴微覺訝異:“是嗎?”
阮玉樹點點頭,思忖一下,略有些猶豫地道:“好像是叫九九?”
她說:“先前我跟世松往萬家去的時候,曾經見過她。”
說到這里,她眉宇間浮現出幾分憤色:“萬道惠真是沒人性,欺負她心智不全,領著她出來,叫人取笑她,為這事兒,世松還跟萬道惠吵了一架呢!”
因這幾句話,眾人都有些惻然,一時沉默起來。
雷有琴心緒也有些沉重,緘默著走了一會兒,忽覺不對。
怎么感覺世松好像很久沒有說話了?
她轉動視線,四下里瞧瞧,終于尋到了舒世松。
舒世松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眉頭微微蹙著,好像遇見了什么難事,看她那雙眼睛,卻沒有聚焦,有些恍惚的樣子。
雷有琴快走幾步過去,悄悄推了推她:“沒事兒吧?”
舒世松回過神來,寬撫性地笑了笑。
她搖頭說:“沒事兒。”
雷有琴盯著她瞧了幾眼,又聊了幾句,看她神志正常,這才放下心來。
舒世松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方才恍惚的時候,她想到了九九。
萬相公同母異父的妹妹,九九。
在萬家見到那個小娘子的當天晚上,舒世松做了一個怪夢。
她夢見了九九小娘子。
她穿著異常華貴的藍色衣裙,那是一種很明亮的藍色。
佩戴著繁復絢麗的珠串首飾,梳著舒世松從前沒有見過的發髻。
幾個有翅膀的人懸空定著,手持武器圍著她。
九九跪坐在他們面前,眼淚把臉上的妝容都弄花了……
真奇怪,明明她跟九九也只有一面之緣,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舒世松覺得,或許九九小娘子身上有些常人未曾發覺的秘密?
她想著,或許下次有機會去萬家,可以尋九九來說說話。
如是過了半個多月,舒世松沒等到再次見到九九的機會,就在夢里見到了她。
夢里,那是一個晚上。
九九跌坐在地上,臉孔照耀在月光之下,好像透明一樣。
她的身影逐漸淡化了,就像墨汁化在一片海洋里似的。
舒世松看見她身下蔓延出明藍色的線條,緊接著,那線條就像是活過來似的,飛速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夢境至此終結,舒世松猝然驚醒,大口地喘息著。
天亮之后,她懷著一點不祥之感,使人去打探九九的消息。
等她送弘文館下學回來,侍女神情不忍地告訴她:“九九小娘子急病故去了……”
舒世松說不出心里邊究竟是什么滋味。
惋惜,感傷,好奇,還有對于一條年輕生命就此逝去的唏噓與哀慟。
就在方才,雷有琴提起“九九”這兩個字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這兩個夢。
一行人登到了半山腰,領頭那男的驚奇不已:“這兒有個山洞——瞧起來還挺寬敞!”
其余人也跟著興奮起來:“進去看看!”
還有人說:“先把火把點起來,丟進去看會不會滅!”
有人說:“好!”
四下里一片蒼茫,一陣寒風盤懸著吹過來。
舒世松聽見有人說:“好像有點冷啊。”
她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只是一時之間,竟然想不起是誰的聲音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賈玉嬋回頭看她,輕笑著說:“這是山上嘛,冷一點也不奇怪。”
舒世松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臉上霎時間一片雪白,失了所有的血色!
因為就在這個瞬間,她忽然間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可是她明明沒有說話!
這時候走在最前邊的男的已經進入了山洞,舒世松驚悚之余,聽見他難掩震動的驚呼聲:“天,這里邊好像有很多陣文!”
舒世松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夢。
她隔著一段距離,顫聲道:“……是,是明藍色的嗎?”
走在嘴里邊的那男的的聲音隱隱地傳了過來:“不,是土黃色的。”
舒世松吃了一驚:“什么?”
那男的以為她沒聽清楚,就再說了一遍:“我說是土黃色——啊!”
這話才剛說到一半兒,他便忽的驚叫一聲!
其余人嚇了一跳,持著火把進去,也驚住了。
舒世松想著縮頭一刀,伸頭也是一刀,即便死,也得做個明白鬼不是?
她握住佩劍的劍柄,沉住心神,走了進去。
再打眼一瞧,她也怔住了。
山洞里的確用土黃色的線條描繪了一個相當繁復的陣法,只是使她覺得驚愕的,并不是這個陣法,而是……
這里居然還有別人在!
站在前邊的是個年輕女郎,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披鵝黃色大氅,這顏色襯得她面容頗為鮮艷。
她后邊站著個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寬肩窄腰,英氣逼人。
那女郎瞧見他們,也有些訝異,歪一下頭,神情含笑,問他們:“這陣法是你們畫的嗎?”
她身后那青年說:“不像是他們做的。”
雷有琴最先反應過來,遲疑著說:“不是我們畫的……”
略頓了頓,終于徹底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敢問兩位如何稱呼?”
那女郎倒也坦蕩:“李九娘。”
那青年朝他們點點頭:“李十七。”
雷有琴一行人陸陸續續地說了自己名姓。
李九娘與李十七俱都十分平靜。
舒世松心想:他們是不知道我們的身份,還是完全不在意我們的身份?
正思忖間,卻聽李九娘道:“幾位,相見即是有緣,我衷心地奉勸你們,趕緊回家去吧,以后少往這種稀奇古怪的地方跑。”
舒世松還未言語,有個男的便禁不住道:“那你怎么還在這兒?”
李九娘瞟了他一眼,微微搖頭:“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她的善心只支持她勸那么一句,對方不聽,也就算了。
李十七明白她的心意,當下輕聲道:“我們走吧。”
那男的有些氣不過,還要說話,卻被舒世松給攔住了:“管好自己的嘴,別惹事兒!”
又追上去,很客氣地叫了聲:“九娘姐姐。”
李九娘回頭看她,就聽舒世松問:“您知道這陣法是怎么回事嗎?”
李九娘答非所問地同她說:“我只知道,這是會要命的東西。且我也很肯定,這背后所隱藏的秘密,一定不是你們所能承擔得起的。”
說完,她朝舒世松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舒世松只覺眼前一個恍惚,那對男女的身形便已經消失在了山間的冷霧之中,再難尋覓了。
……
下山的路上,李九娘的神色卻沒有先前那么輕松了。
“喬少尹說的是對的,暗地里隱藏著一雙手,在撥動整個東都的風云……”
她從懷里取出自己繪制的地圖,將剛剛發現的那個坐標點上,定睛去看,整個東都赫然籠罩在一張巨網之下。
“起初以為是無極,后來以為是太元夫人,可是觀其痕跡,又實在不像……”
李十七忽的道:“華胥國。”
李九娘聽得一怔:“什么?”
李十七神色有些凝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如此繁復巨大的陣法,不太像是這邊兒的風格,倒是華胥國傳襲了先古時期的許多傳承,或許能夠做到這一點。”
李九娘聽得蹙起眉來,思忖之后,終于將那份手繪地圖收起:“我們還是先想辦法跟喬少尹她們匯合吧……”
……
東都城內。
喬翎與小莊匯合一處,俱是又驚又喜!
小莊先問喬翎:“喬姐姐,你見到侯哥了嗎?”
她有點擔心——侯哥的腦袋又不是很聰明,這里的形勢又很復雜……
喬翎明白她的想法:“放心吧,他不在這兒!”
兩人互相交換了一下情報。
小莊悄悄問:“您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嗎?”
喬翎點頭:“先前我們在神都辦的那個案子……”
聰明人說話,都是一點就透。
小莊松一口氣,心里邊有了底,這才有點苦惱地嘆了口氣:“就我們倆在一塊兒,也不知道其余人哪兒去了。”
喬翎神神秘秘地瞧著她,說:“那可不見得!”
小莊緩緩地打出了一個問號:“?”
“當當當當!”
喬翎一把將自己身上的大氅掀開,露出里邊圍著小灰鼠披風的貓貓大王來:“還有它呢!”
小莊大喜過望:“項鏈!”
貓貓大王神氣十足地抖了抖眉毛:“叫我大王!”
兩人一貓久別重逢,還在寒暄。
京兆府的人遠遠地跟著,見那狂人不敲鑼了,正猶豫著要不要退散。
恰在此時,好像是有人施加了什么魔法似的,四下里忽然間陷入了一片寂靜。
喬翎心頭忽然間涌上來一陣恐懼——她感覺到了不該存在于這個世間的氣息!
不是死人,亦或者鬼怪,而是超脫了空間和時間的存在!
是空海降臨的氣息!
旁邊原本是一片寒冬時節落光了葉子的楊樹,此時此刻,那楊樹林卻忽然間閃爍幾下,變得朦朧起來。
下一瞬,楊樹的影子和滿地落葉飛速淡去,亭臺樓閣,拔地而起!
幾瞬之后,街面上重新喧鬧起來。
臨街的酒樓人聲鼎沸,青底白字的酒旗在風中輕輕招展著。
小莊驚得面無人色。
貓貓大王驚得張大了嘴!
喬翎微微瞇了下眼睛,仰起頭來,看向臨街的酒樓二層。
那欄桿上擔著一雙很白皙修長的手。
那雙漂亮的手,屬于一個清透皎潔的,蓮花一樣美麗的年輕郎君。
他做了個請的動作,說:“破命之人,何不上來喝一杯酒?”
喬翎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的一笑。
她懶懶地道:“我哪兒有錢喝酒?”
“沒關系,我請你。”
那蓮花一樣美麗的年輕郎君微微一笑,如春風一般和煦:“我原本就是要請你的。”
“過來吧,”他說:“或許我可以給你指明方向呢?”
喬翎開門見山地問他:“東都城的案子,是你做的嗎?”
那年輕郎君搖了搖頭:“不是我做的。”
喬翎又問他:“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那年輕郎君說:“我知道。”
喬翎短暫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回神之后,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唔,”那年輕郎君想了想,而后說:“或許,你可以叫我水生。”
“水生,水生……”
喬翎在心里品味了這個名字幾遍,只覺得這美麗得過分的郎君身上蒙著一層輕紗般的迷霧。
她不明白:“水生,你為什么如此坦誠呢?”
水生定定地看著她,微微一笑:“因為你曾經請我吃過一顆山楂。”
第79章
水生說, 因為你曾經請我吃過一顆山楂。
山楂。
喬翎回想起來,先前在神都時,有一回她從韓王府帶了一小袋山楂回去, 挨著分了一圈兒,最后剩下一顆, 就放到了床頭案上。
那是她給姜邁留的。
后來那顆山楂不見了。
起初喬翎以為是侍女收走了, 問過之后,侍女卻也愕然。
她說,她沒有看見那里有一顆山楂。
那時候喬翎竊喜地以為, 或許姜邁真的收到了那顆山楂!
再之后姜邁魂歸來兮,也進一步地印證了她的猜測。
但是現下再去回想……
她倏然間意識到,其實并不是!
是水生拿到了那顆山楂, 而不是姜邁。
喬翎回想起那一晚臨睡時發現那顆山楂消失不見了的場景。
她躺在床上, 視線正對著的紫檀屏風。
再遠一些的多寶架,床頭的小案,各處放置的擺件,簾幕放下之后隱約只能瞧見一角的梳妝臺。
那妝臺上放置的明鏡借了月夜的光,一片瑩瑩!
喬翎明白過來,當下苦笑:“這可真是燈下黑……”
中朝和越國公府一直都在搜尋九天鏡的碎片, 希望能夠將其湊齊, 重現初代越國公持有的這面法器, 沒想到卻是燈下黑, 恰恰忽視了自己的近旁。
誰能想得到, 九天鏡的某塊碎片,居然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偽裝成一面鏡子,擺在了越國公夫婦居住的寢室?!
九天鏡可以打開一條通往空海的道路,即便成了碎片, 大抵也具備一些被削減之后的初始本能。
這才是水生能夠將手伸過去,拿到那枚山楂的緣由!
水生聽得微微一笑:“你跟我想的一樣聰明呢。”
只是一顆山楂,就抽絲剝繭,會意到越國公府里其實還隱藏著一枚九天鏡的碎片。
喬翎心思幾轉,終于一笑,將貓貓大王抱給小莊:“在這兒等我。”
自己翻身下馬,要上樓去赴約。
小莊聽得頷首,什么都沒說,默默地接過了貓貓大王,一路目送她上去。
……
東都城外。
雷尚書才剛踏進那道觀的門,臉上就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了笑容。
你們沒追過星的人,都不懂直面偶像的含金量!
這可是跟偶像面對面交談!!!
隔著一段距離,他就開始叫了:“盧兄?盧兄,你在嗎?在嗎在嗎在嗎?”
盧夢卿正同那胖觀主坐在一起烤火,面前爐子上還烤著梨。
胖觀主就欣羨不已地道:“他又來找你了,肯定還帶了很多東西來,會寫詩就是好……”
“有嗎?”盧夢卿哈哈一笑:“我自己倒是沒什么感覺!”
粉絲太多了就是這樣,習慣被追捧了。
說話間的功夫,雷尚書已經進了門,瞧見盧夢卿之后,便親親熱熱地湊了過去:“盧兄!”
他像個慈祥老外婆似的,一樣樣地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出來:“我給你帶了兩件狐裘,天太冷了,你替換著穿,仔細著涼!”
胖觀主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舊袍子,很委屈地說:“其實我也有點冷……”
雷尚書置若罔聞,繼續跟盧夢卿說:“盧兄,我知道你喜歡喝酒,特意給你選了幾壇好的來——這兒的山泉水好,我還給你帶了一罐茶葉,你得了空,就泡來喝。”
胖觀主就小心翼翼地說:“其實我也喜歡喝茶……”
雷尚書繼續置若罔聞,想了想,又說:“你在這兒有人伺候嗎,過得方不方便?我找幾個小廝來服侍你吧?”
末了,又很嫌棄地四下里看了看這簡陋的道觀:“盧兄,不然你還是跟我往雷家去吧?我見你在這兒受苦,實在是如明珠暗投,令人心痛!”
胖觀主瑟瑟地道:“我也能去嗎?”
雷尚書左右看看,十分納悶:“什么東西一直在響?”
胖觀主:“……”
胖觀主默默地離開了。
……
喬翎循著臺階登上了樓,便見彼處已經備好了酒菜。
水生卷起一截袖子,露出白皙流暢的小臂,正跪坐在坐墊上,親自為她溫酒。
他眼睫垂著,在臉頰上投下一片溫柔靜默的影子。
喬翎說:“水生,你有點像姜邁。”
水生掀起眼簾來看了看她,而后重新垂下了眼瞼。
他嘆口氣,有點不高興地說:“喬翎,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姜邁,是因水生而生的嗎?
喬翎細細地品味了一下這句話,心頭倏然間生出來一個猜測。
再對比先前在安國公府處得到的訊息……
她有所明悟:“我來到了百年之前的東都,但是婆婆沒有,因為我具備有修道的天賦,但是婆婆沒有,是不是?”
水生含笑應了聲:“不錯。”
喬翎盯著他瞧了幾瞬,而后幽幽地道:“可那時候姜邁跟我在一起,他跟我一樣,具有修道的天賦,但是他卻不會到這個世界來,是不是?”
水生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動,倒也承認了。
他又說了一次:“不錯。”
喬翎回想起從前廣德侯夫人說過的話。
幾年之前,姜邁有一次病得特別嚴重,那時候越國公府的人都以為他要熬不過去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空海發生了劇烈的震蕩,柯桃陰差陽錯地進入其中,得到了一份緣法。
現下再想,一切其實早就有跡可循了。
……
城外道觀里。
雷尚書殷勤地在往爐子里添炭,一邊添,一邊說:“這兒也太冷了點,你怎么受得了啊!”
盧夢卿笑道:“其實也還好,觀主詼諧,跟他說話,很有意思,反倒忘了冬寒。”
雷尚書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咦,觀主呢?”
他左右看看:“怎么進來之后一直都沒見到他?”
盧夢卿:“……”
那邊雷尚書也沒有過多的糾結這事兒,很快將話題轉到了別處,起初談天說地,末了,又說起近來東都城里發生的事情來。
“盧兄不愿往雷家去小住,倒也未必就全然是壞事……”
雷尚書皺著眉頭,有些憂慮:“近來東都城內的風向不太對,發生的怪事也實在不少。”
盧夢卿聽得心頭一動:“這怎么說?”
雷尚書見他感興趣,便打開話匣子,將近來城內發生的兩樁兇案說與他聽:“起初是英國公府的裴四,緊接著是京兆府的趙少尹……”
盧夢卿起初聽他說東都城內發生了兇案,心里邊便有所猜測,現下再聽了事件原委,知道這二人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再去思忖整件事情,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肯定是我大姐出手了!
盧夢卿心想:這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了,卻被我大姐翻出來,且還拿到了京兆府的文書,可見她必定是與京兆府發生了牽扯。
留的署名還是貓貓俠……
盧夢卿不由得笑道:“看起來,我真得往東都城里去瞧一瞧了。”
雷尚書起初一驚,回過味兒來,不禁心花怒放:“去我家嗎,盧兄?”
“不不不,”盧夢卿笑著搖了搖頭:“去安國公府。”
……
東都城內。
說來也是神奇。
上樓之前,明明還是寒冬時節,冷風呼嘯,然而登上二樓之后,此處卻是春風和煦,物候溫柔。
水生伸手來給喬翎斟酒,末了,又向她伸手示意:“請隨意。”
喬翎向他稱謝,自己撿了筷子拿起來,又忍不住問:“你知道我的其余同伴都在哪里嗎?”
水生替她夾了一筷子菜,同時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沒讓喬翎再問,便給出了答案:“李九娘跟李十七要進城來找你,盧夢卿要往安國公府去,公孫宴……”
水生微妙地頓了一下,而后失笑道:“他遇見了華胥國的來客,暫時被困住了。”
喬翎面露訝然:“華胥國的人……”
“你不坦誠。”
水生定定地瞧著她,說:“你難道不是知道暗中有一方勢力布下法陣,操刀了東都城的血案,所以才讓李九娘和李十七去探尋東都城方圓百里內的陣眼所在嗎?”
“我不是,我沒有。”
喬翎眉毛皺著,臉上的表情也很委屈:“連華胥國這個稱謂,我都是到了這邊兒之后才知道的!”
水生說:“但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你的確知道高皇帝所開創的這個皇朝,還存在著一些來自先古時代的敵人,不是嗎?”
喬翎一仰頭,將杯中酒飲盡,而后咂咂嘴,如任何一個被戳破了謊言的男人一樣,悻悻地道:“好吧,就算是我錯了,這總行了吧?”
水生聽得忍俊不禁,提起酒壺來,替她斟酒:“且罰酒一杯。”
喬翎覷著面前那只酒杯,臉上神情怏怏,心里邊的警惕度卻已經拉滿了。
人也好,妖也好,鬼也罷,但凡是有思考能力的生物,行事舉止都是有目的的。
有目的,就可以揣測他的思維和接下來的行動。
但是水生沒有。
喬翎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所以也無從揣測他接下來的行動和選擇的立場。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對于當下東都城里正在發生的事情,似乎都滿不在乎。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慢慢地喝了一口,卻察覺到對面水生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臉上。
她心下微動,眼睫一抬,問他:“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水生專注地瞧著她,很認真地道:“我在想一個問題。”
喬翎問:“什么問題?”
一邊說,一邊將杯中酒飲盡。
水生又替她添滿,同時問:“喬翎,你想擁有怎樣的人生呢?”
喬翎被他問得一愣——這,認真的嗎?
再一瞧水生神情,倒真是仔細想了想。
而后她不由得搓了搓手,心馳神往地道:“我想做一個正直又快樂的人,生活在一個富足平和的環境里,有幾個知己可以閑話喝酒,再娶一個好看又有錢的溫柔媳婦!”
“哦,”水生面露了然,簡單地概括了一下:“想吃軟飯。”
喬翎:“……”
“不是的,”喬翎趕緊解釋了一下:“是娶個好看又有錢的溫柔媳婦,不是嫁去有錢人家做兒媳婦!”
“哦,”這下,水生是真的聽明白了:“想軟飯硬吃。”
喬翎:“……”
喬翎原地破防,氣急敗壞:“你非要這么想,那我也沒辦法!”
水生定定地瞧著她,忽然間笑了一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何不也聽聽我的條件呢?”
喬翎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端起酒杯,猶豫著啜了一口。
卻聽水生道:“我生得好看嗎?”
喬翎點了點頭,實話實說:“好看的。”
水生臉上的笑意便愈發地深了。
他站起身來,提著酒壺,往喬翎身邊來坐了下去。
水生的衣袖很寬,層層疊疊,不知道是什么材質,坐下來之后,有一部分蓋到了喬翎的裙擺上。
輕盈,但是存在感很強。
她稍有點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同時又不易察覺地動了動鼻子。
喬翎心想:他身上香香的,還怪好聞!
水生伸手過去,慢慢地、溫柔地又一次替她斟酒,同時道:“東都如何,神都又如何呢?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我看你風里來雨里去,忙前忙后,月俸又沒有多少,實在是不忍心,何必吃那個苦?”
他將自己的那只酒杯拿過來,提起酒壺來斟了,自己飲了半杯:“去一個新的世界,我托生成人間天子,招你為皇,我愿為后,豈不圓滿?”
些許酒水濡濕了他的唇,此時此刻,叫他看起來分外柔軟。
喬翎下意識道:“為什么要有中間商,我不能直接當皇帝嗎?”
水生聽得一愣:“我以為你喜歡吃軟飯……”
繼而從善如流道:“你想直接當皇帝,也可以安排的。”
喬翎:“……”
喬翎還在宕機。
那邊兒水生卻將吃了一半的那杯酒遞到她面前來,笑吟吟道:“喬翎,我的提議,你意下如何?”
第80章
喬翎, 我的提議,你意下如何?
水生還在等待一個回答。
但對于喬翎來說,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需要進行多么復雜的思考。
有什么好想的呢?
從頭到尾, 那顆山楂都是給姜邁的,同你水生有什么關系?
真要說是有關系, 倒也是真的有——你這家伙偷了原本屬于姜邁的山楂!
喬翎沒有虛與委蛇的意思, 當下便開門見山道:“我很感謝你的厚愛,只是敬謝不敏,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會有很多人愿意去承接你所承諾的恢弘命運的。”
水生眼底的訝色一閃即逝。
他以為喬翎是覺得他沒有誠意,略微思忖之后,又說:“你是不想讓皇位讓我經一遍手嗎?你也可以直接托生成中宮所出的皇女, 得到帝位……”
喬翎聽得莞爾, 反問他:“為什么你一點都不在意這個呢?”
水生面上微露不解,抬一抬眉毛,稍顯納悶地看著他。
卻聽喬翎道:“你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帝皇之身,將帝位傳給你的妻子。”
“你甚至甘為人下,要給我一個頂好的出身, 自己退而為后……”
“是因為你真的想把最好的都給我嗎?”
她說著, 臉上笑意愈濃:“還是因為你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 你知道你做皇帝也好, 做皇后也罷, 都只是名義的區別,實際上根本沒有人能凌駕于你之上呢?”
水生臉色微變,嘴唇動了動,意欲言語。
喬翎卻一抬手, 止住了他要說的話:“水生,你很像一個高門貴公子,在跟自己的侍女說,我們來玩過家家吧,現在你是我的主人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對你好不好,你感不感動?”
“可實際上,這場游戲從來都是由你來進行主宰的,不是嗎?”
“不會真的有人覺得侍女說了算吧?”
水生輕嘆口氣,說:“你把我想得太壞了。”
喬翎卻說:“天上怎么會掉餡餅?”
水生能夠給予她什么,就能夠剝奪她的什么。
即便短暫地得到,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再則,喬翎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現在說得好好的,轉過頭來,他反悔了,又待如何?
到那時候,喬翎不僅會成為他的棄子,甚至于連最開始的自己都失去了!
“真是可惡,”水生盯著她瞧了半晌,神情無奈,終于輕嘆口氣:“怎么能這么不近人情呢!”
他眉宇之間,終于露出了幾分怫然,言語當中,也些微的透露出幾分妒色:“姜邁好在哪里呢?”
“姜邁哪里都很好。”
喬翎說:“他相貌好,品性好,在我生命當中,也出現得剛剛好。”
喬翎說:“姜邁是很寶貴的人,我的感情也是很寶貴的東西,怎么可能轉瞬之間,就托付給別人呢!”
水生默然幾瞬,而后輕輕搖頭:“你太年輕了,年輕人很容易把愛與恨當成永恒的東西。”
喬翎不以為意:“不然怎么是年輕人?”
水生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慎重思量,再做決定吧——如若你改變主意,我隨時都歡迎。”
喬翎微笑著應了聲:“好。”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水生站起身來,即將離去之際,忽的扭頭去看她,輕輕叫了聲:“喬翎。”
喬翎側過臉去看他。
就聽水生輕輕道:“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喬翎嘴唇張開一點,微露愕然。
她并不是沒有領悟到這個道理。
她只是有些訝異——水生居然會這樣提點她。
喬翎的心緒有些復雜,但還是點頭道:“我知道。”
這下子,吃驚的人反倒變成了水生:“原來你猜到了……”
喬翎的臉色有些晦暗,向來朗闊的眉宇,少見地有些沉寂:“本來是不確定的,但是當你告訴我,李九娘他們的確發現了覆蓋東都方圓百里的陣法之后,我就很確定了。”
水生盯著她瞧了半晌,最終微微一笑:“我等著看你如何破局。”
窗外的風光如同霧氣一般逐漸散開,冬日里灰冷色的天空浮現出來。
喬翎知道他要離開了,電光火石之間,問了出來:“籠罩住東都方圓百里的那個大陣的陣眼在哪兒?”
水生斜了她一眼,云淡風輕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
喬翎聽了,竟也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水生微露愕然,回過神來,哼笑一聲。
他的身影消散在空氣當中,那聲音卻如同輕風一般,拂過喬翎的面頰。
“其實,你到這里的第一天,就遇見能指明方向的人了……”
到這里的第一天遇見的人……
喬翎腦海中靈光一閃,倏然間反應過來——是羊三姐!
羊三姐在哪兒?
萬家!
……
喬翎趕在煙霧徹底散去之前下了樓。
小莊牽著喬翎從安國公府得來的那匹馬,還在路邊靜待。
貓貓大王圍著小灰鼠披風,蹲坐在她的腳邊。
一人一貓見她回來,俱是松一口氣,便要迎上前去。
喬翎隔著一點距離,笑著朝他們招了招手,忽的有所察覺,回頭去看。
裴熙春的聲音從后邊傳了過來,很清朗:“喬學士,沒想到在這里又見到了。”
喬翎心下微微一動:“你是為水生而來的嗎?”
裴熙春微露訝色:“水生?”
他一揮衣袖,施術驅散了僅剩的那些霧氣:“老師只告訴我,可以稱呼那位為海君。”
又同她解釋自己的行徑:“若有氣息殘留,或許會有尋常百姓誤入他方,失陷其中。”
喬翎聽得頷首,裴熙春是做實事的人。
同時又低聲重復一遍:“海君……”
她在口中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心里的想法得到了印證:“原來他真的是空海的主人。”
再想到幕后之人通過空海將相隔百年的兩個時空糾結到了一起,難怪會驚動他。
只是看他的態度,似乎并不在意誰輸誰贏……
裴熙春前來收尾是真的,打探消息,也是真的:“海君降臨東都,又與喬學士密探,所為何事?”
說完又趕忙道:“喬學士要是不想說,也沒什么。”
“倒是沒什么不想說的,”喬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說:“就怕我說了你不信。”
裴熙春不明所以,當下禮貌一笑:“愿聞其詳?”
喬翎便很坦誠地道:“他被我迷住了,想嫁給我,哪怕是做妾!”
裴熙春:“……”
裴熙春臉上的笑都顯得僵硬了:“喬學士,別搞抽象,他能聽見的。”
喬翎就很憂郁:“唉,我說實話,你又不信……”
裴熙春:“……”
裴熙春大為震撼:“這,這,這……”
“這”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句:“為什么啊?”
喬翎眉頭蹙著一點,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
貓貓大王原本還蹲坐在地上,這會兒看兩個愚蠢的兩腳獸在那兒犯難,不由得斜了他們一眼,說:“我知道!”
喬翎與裴熙春齊齊看了過去:“你?”
緊接著又異口同聲道:“為什么?”
貓貓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向喬翎,又理所應當地道:“因為她是魅魔!”
喬翎:“……”
裴熙春:“……”
喬翎不由得嘆了口氣:“大王,你玩兒去吧!”
……
“中書令萬家,可有什么神異之處嗎?”
貓貓大王騎在馬背上,小莊牽著韁繩,喬翎與裴熙春走在后邊,問起了萬家之事。
她不太能夠理解——為什么水生會把陣眼指向三姐呢?
當日一見,三姐身上仿佛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喬翎知道她與萬家的某個侍女合謀潛入萬府,必定有所圖謀,但這種圖謀與百年之后東都城里發生的血案有什么關系,她百思不得其解。
裴熙春叫她給問住了:“萬家?”
略微思忖之后,他便搖頭:“萬家雖出了一位相公,但是并沒什么神異之處,只是他們家的風評很糟糕,行事也很霸道。”
后兩句喬翎其實已經領教過去了。
想起那位驕橫的萬小娘子,她不禁莞爾:“管中窺豹,可以猜測萬家的行事風氣。”
說到此處,喬翎心頭微微一動。
若是循著這條線去想,或許羊三姐的入府,就有了原因……
……
萬家作為相府,自然是一派富麗堂皇之像。
前后六進的房舍,亭臺樓閣,假山池塘,從南到北,有近乎十里之長。
羊三姐被分派到了前院的廚房。
前院東邊住著萬家的清客們,西邊是少爺們住的地方,羊三姐在東邊廚房里打下手,做些廚余之事。
早就知道高門大院深如海,但是真的進來之后,才能對這句話有所了解。
前院到正房,正房到后院,層層門戶,俱都有人把守。
到了晚上,除了落鎖之外,還都有人把守巡邏。
走錯路?
不可能的。
羊三姐應該焦躁的,但是此時此刻,真正地進入萬家之后,她反而很平靜。
她甚至于見到了萬大郎。
木棉在前院書房里邊伺候,每天都能找機會跟羊三姐見面,剛知道大公子往東前院去跟相公的清客們賞畫的時候,還有些忐忑——她怕羊三姐露了痕跡。
結果中午吃飯的時候見到,反倒是后者來寬慰她:“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木棉心想:反正我們倆是兩根光棍兒,無牽無掛。
事情成了,賺了,不成,好歹也拼過一回,不至于死得無聲無息。
她雖然只是二等丫鬟,卻也是在相公書房里伺候的,宰相門前七品官,在侍從們當中,也算是有些體面。
底下的小丫鬟見了,都會叫一聲“木棉姐姐”,值夜的婆子們見了,也會客氣地稱呼一聲“木棉姑娘”。
羊三姐借了她的光,手頭松,也樂意替其余人頂班熬夜,很快便同底下的侍從們混得熟了。
沒過幾日,管值夜的王管事來尋她:“趙福家里的吃壞了肚子,這幾日不在家,晚上你也來守門?她那份兒月俸,按日子折算給你。”
羊三姐應了,很快混了個臉熟。
有天往正院萬夫人那兒送東西,萬夫人的陪房曲媽媽瞧見她,都覺得有點熟,就是喊不出名字來:“你是那個,那個……”
羊三姐趕緊福身行禮,笑盈盈道:“回媽媽的話,我是前頭東院的慧娘,先前幫著值夜來著。”
曲媽媽了然地叫了她一聲:“難怪呢。”
又板著臉吩咐她:“近來夫人心情不好,做事兒的時候都給我夾著尾巴,出了紕漏,當心你的小命!”
羊三姐目光不露痕跡地望了一眼曲媽媽身后巍峨富麗的正房,笑著應了聲:“是。”
她走了,曲媽媽又嘆口氣,叫小丫鬟:“再去庫里拿套茶具來……”
自家大公子的婚事沒成,雷家小娘子還上門打臉,這事兒鬧得極大,夫人正惱火呢!
萬夫人惱火與否,羊三姐并不在意,她只是一門心思地在等待那個屬于自己的良機。
終于終于,叫她等到了英國公太夫人的壽辰。
萬家人幾乎是傾巢出動,等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前院這邊又吩咐著要喝醒酒湯。
羊三姐很自然地往西院廚房里的幫忙,悄悄地往送到大公子房里的醒酒湯里邊加了點能叫人安睡的藥粉,又眼瞧著侍從端著離開。
她悄悄地與木棉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底看見了幾分決絕。
東前院與西前院之間是不設鎖的,羊三姐提著燈籠,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因她神色坦然,值夜的人也相熟,見了也不奇怪,還以為是受了哪個的托付來頂班。
等進到里頭,羊三姐悄悄地熄滅了燈籠,點一支安魂香,探進房里,等待數息之后,悄無聲息地翻窗潛了進去。
……
這邊的事情了結,羊三姐關上窗,點上燈籠,原路返回。
木棉在外邊等她,手里邊提著一罐羊湯,兩人結伴,叫開了通往正房的門。
理由是編造的:“相公叫我過去給那邊兒傳個話。”
府里的規矩,跨院行走,至少要有兩人——這才是她們倆必須結伴同行的原因。
木棉是相公書房里的人,也是萬夫人在前院的耳目,負責探聽那邊兒的消息,這會兒過來,無人起疑。
夜色寂靜,兩人共用一盞燈籠,照亮了前邊那條稍顯昏暗的小徑,也照破了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萬夫人住的正房,守的人更多。
木棉鎮定自若,先去喊了值夜的管事婆子來說話,支走了這個領頭的。
又把籃子放下,喚了其余人來喝湯:“天太冷了,喝點熱乎的,暖暖身子。”
羊三姐趁著防守松動,悄悄地潛入了正房。
紀氏夫人此時已經睡下,只是大抵是因為白日里煩心事太多,這時睡得并不安寧。
一陣風吹過來,掀動了床前的帳子。
她似乎有所感應,困意朦朧地睜開眼睛,忽的驚覺床前有人!
紀氏夫人險些驚叫出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意識到——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了!
為什么?
怎么回事?!
寒意像是一條冰冷的蛇,蜿蜒著爬進了她的被窩。
恐懼來襲!
床前站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臉孔蒼白,仿佛是從井里爬出來的。
羊三姐臉上帶笑,靜靜地注視著她。
她拔出自己的匕首,細而長,閃爍著鋒銳的冷光。
隱約帶著一點血色。
紀氏夫人滿面悚然,面無人色。
羊三姐微微一笑,慢慢的,語氣很柔和地說:“夫人,你別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