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木棉在外邊等了約莫半刻鐘功夫, 就見羊三姐從里頭出來了。
她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視線上下飛速地掃了一遍,確定對方無礙之后, 暫且放下心來。
那值夜婆子還推讓了一句:“慧娘,且來吃碗羊湯, 還是熱的!”
羊三姐笑著謝了她, 卻婉拒了。
木棉將食籃擱下:“明早吃飯的時候送到廚房就成,現在天冷,又落了鎖, 剛好省一趟腿。”
幾個喝湯的人謝過了她。
木棉與羊三姐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笑著同她們辭別。
如是二人又同先前結伴而來一般,再度結伴而去。
羊三姐打著燈籠, 木棉與她同行, 萬家這寂寥凄冷的黑夜,被她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她們前腳出去,后頭正院這邊守門的人就落了鎖。
又到通往前院的那扇門去。
守門的人一邊開鎖,一邊打著哈欠:“姑娘的事兒辦完了?”
木棉微微一笑:“辦完了。”
順手給了一小把銅錢過去:“拿著吃酒。”
幾個人一疊聲地謝了她。
如是到了前院,兩人一起往木棉房里去披了要出門的厚衣裳,拎著事先打包好在食籃里的細軟之物, 大大方方地出門了。
她們要逃, 但不能畏畏縮縮地逃, 越是這個時候, 就越要沉得住氣。
木棉與羊三姐一人提著一只食籃, 往前院去叫人套馬:“到林侍郎家中去。”
林侍郎的夫人,是紀氏夫人的表姐妹,先前一向走得親近。
車把式不疑有假,看她們是出門的妝扮, 手里邊還提著兩只食籃,更不曾多想,麻利地套了車,便要載著她們就此離去。
這時候正巧從后邊邊客院里拐出來一個中年人,視線隨意地在她們二人身上一掃,忽的在羊三姐身上定住了。
這婦人行走時步履沉沉,卻頗規整,不像是尋常婦人,倒像是習過武之后,又刻意做出尋常人的姿態……
他心生狐疑,抬聲叫了句:“站住。”
羊三姐與木棉心里邊“咯噔”一下!
怎么辦?
兩人彼此對視一眼,一時舉棋不定。
回去,還是掉頭就跑?
現下距離偏門,只有幾十步罷了。
可門外還有門房小廝們守著,若這人叫喊起來……
短短幾瞬,寒冬時節,兩人額頭上就冒了汗。
這時候,那套好了的馬的車把式替她們回答了:“是相公書房里的人,奉令往林家去走一趟。”
是個年輕女郎的聲音。
羊三姐與木棉不喜反驚——府里邊倒也不是沒有女車把式,但這個聲音,明顯就很陌生!
她們兩人出行,已經惹了來人疑心,現下又有一個更大的疑點出現……
真是天要絕人之路!
那中年人也覺狐疑:“相公書房里的人?”
關鍵時刻,那女郎反倒十分從容,甚至于還拍了拍羊三姐的肩膀:“別怕。”
她壓低聲音,以一種羊三姐、木棉和那中年人都能聽見的聲量說:“是自己人。”
自己人……
羊三姐與木棉還在怔楞,心慌不已。
那女郎已經上前幾步,問那中年人:“地爐的人?”
這種語氣和姿態……
那中年人神色一震,臉色變得恭謹起來:“您是……”
那女郎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捎帶著扶了扶頭頂的風帽:“不該問的別問,壞了道主的大事,要你的命!”
說罷警惕地左右看看,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那中年人瞳孔猛地一縮,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悄悄退了回去。
那女郎又叫尤且還在失神的木棉和羊三姐:“上車,走了。”
那二人對視一眼,轉瞬猶疑之后,毅然登了上去。
當下這局面,再壞也不會比繼續留在萬家更壞了!
偏門的人見有人出來,趕忙將門打開,馬蹄的達達聲中,那女郎駕著馬車,載著她們離開了這片腐爛陰郁的黑海。
馬車上,木棉有些不安,羊三姐倒是還沉得住氣。
更關鍵的是,她認出了來者是誰:“喬娘子?”
喬翎笑著將頭上的風帽摘了:“三姐原來還記得我?”
羊三姐松一口氣:“起初是沒認出來的,只覺得有些眼熟,直到聽你應了,才算是真認出來。”
木棉見她與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女郎認識,也暫且將心放到了肚子里,只是尤且有些警惕,是以并不做聲,只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
那邊喬翎問她們:“事情都辦完了嗎?”
羊三姐坦率地應了聲:“不錯!”
喬翎又問:“可準備好了路籍和盤纏?”
羊三姐聽得心下一暖,旋即道:“放心吧,我都早有準備。”
喬翎點點頭,又問:“我到哪里把你們放下?”
羊三姐為之怔然,默然良久之后,終于還是禁不住道:“你怎么不問我在萬家做了什么,又是為什么要這么做?”
喬翎笑道:“三姐也沒有問我為什么三言兩語就能鎮住那個人,也未卜先知似的出現在萬家接應你們啊。”
如是說完,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很認真地道:“當日我初來東都,衣衫單薄,三姐與我素昧平生,卻上前去加以關切,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呢!”
羊三姐聽得感念不已,眼眶微紅,沉吟之后,終于還是同她吐露了實情:“我原是江州人氏,到東都不過一月,之所以設計潛入萬家,是為了我的女兒……”
她講述了一個短暫而令人心碎的故事。
“我的女兒,幼年時候就離開了我,被賣為奴,青春妙年橫死!”
羊三姐說到此處,觸動情腸,淚流滿面:“萬家富麗堂皇,鮮花錦簇,我的女兒即便死后卻都不得安寧,魂魄被困在萬家,夜夜哭泣不止,蒼天無眼啊!”
“天不給我這個公道,我就自己去討!”
“哪怕事情不成,死在萬家,起碼我也嘗試過了,死后到了地下,也有臉面去見我的女兒!”
喬翎聽了羊三姐的故事,心下戚然。
唯一可以令人告慰的,大概就是她已經完成了她的復仇。
她說:“三姐,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馬上離開東都。”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東都城里能藏得下兩個女子,換成地方上的小城,怕就未必了。”
羊三姐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喬翎又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名帖,單手遞了過去:“這是我朋友的帖子,若事情有變,你們可去避險。”
羊三姐是江湖女子,并不十分諳熟這一套,倒是木棉在萬相公書房里侍奉,相對明白得多。
展開一瞧,她不由得驚住:“定國公府的名帖……”
心念幾轉,木棉倏然間道:“近來東都城內瘋傳的那個貓貓俠——”
喬翎哈哈一笑,痛快地承認了:“就是我!”
木棉的心徹底放了下去。
……
喬翎安置好了羊三姐與木棉,便重又趕著馬車,回到了萬家。
故事進行到這里只是開了個頭,后邊還有許多事情須得收尾。
還有剛才見到的那個中年人……
喬翎初見便覺得他有些奇怪。
三姐明明會武功,卻裝扮成不會武功的樣子,那個人不也是如此?
明明是中年文士裝扮,卻身負武功,手上也存有深重的握刀才會留下的厚繭。
這哪里像是相公府上供養的清客?
刀客還差不多!
萬相公為什么要豢養這種人?
這個人又為什么要隱瞞自己會武功的事情?
電光火石之間,喬翎猜到了一個可能——無極!
林侍郎與無極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那作為他姻親,相交甚近,又殞滅于東都之亂里的這位萬相公呢?
喬翎賭了一把。
她賭贏了。
她不僅送走了羊三姐和木棉,也間接地印證了萬相公如林侍郎一般同無極有所牽扯這個消息。
喬翎如飛鳥一般縱身輕躍,跳到了萬府高臺之上,放眼去看,但見亭臺樓閣,在這凄冷的夜色之中靜靜地層疊著。
她嗅到了一股討厭又有點熟悉的氣息,閉上眼睛,靜下心來再去感知,又好像是錯覺。
萬家的秘密,果然很多。
喬翎盤算著回中朝一趟,去找找裴熙春,看他能不能幫著把萬家發生的兇案給蓋住。
東都城里死了也是白死的人何其之多,不差萬家這兩個嘛!
正準備離開之際,她忽然間頓住了。
夜風將一陣細微的哭聲,送到了她的耳朵里。
喬翎倏然間回想起先前羊三姐所說的話。
“我的女兒即便死后卻都不得安寧,魂魄被困在萬家,夜夜哭泣不止……”
有沒有可能,哭泣的人并非三姐的女兒,而是另有其人?
……
哭聲并非來自前院,也不是來自正院。
喬翎東走西繞,終于來到了萬府后院偏遠的一處角落里。
這座二層小樓還能看出些許昔年精巧富麗的影子,但如今卻已經傾頹荒涼,蛛網橫生。
月光凄清地照在地上,喬翎看見地上跪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正傷心哭泣。
她沒有肉’身,魂魄也十分單薄,像是一尊剔透到近乎透明的琉璃像,馬上就要消散了。
喬翎有些惻然地想:她的魂魄這樣脆弱,已經不能再去投胎轉世了……
她向前幾步,再三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唯恐驚嚇到這小姑娘:“小妹妹,你怎么啦?”
那女孩子原還在哭泣,幾瞬之后,忽的一怔。
她回過頭來,臉孔冷白,十分清瘦,神情錯愕,悲喜交加:“你,你看得見我?!”
喬翎向她溫和一笑:“當然。”
她蹲下身,很友好地問:“你叫什么名字,是遇見什么麻煩了嗎?”
那女孩子怔怔地看著她,眼淚滾滾落了出來:“我,我叫九九……”
喬翎對上了那雙含著淚的眼睛。
原來這個女孩子就是這座大陣的陣眼!
可是這很奇怪——她只是一個快要消散的魂魄,怎么可能支撐得起如此龐大的法陣?
喬翎心緒微沉,先柔聲叫她:“別怕。”
又捏個訣,念三句法咒,而后伸手出去,隔空輕點九九眉心。
四目相對,剎那之間,積蓄在無數次輪回轉生當中所積蓄的凄涼與痛苦盡數涌出,一道鐫刻在靈魂深處的咒怨像是跗骨之蛆一般,緊緊地纏繞著她的命運!
喬翎倏然間明白過來。
不是這小姑娘支撐起了整座法陣,而是她被一道古老強橫的詛咒困住,設陣之人反過來利用了囚鎖她的那道詛咒,借用詛咒主人力量,逆撐起了這個法陣!
喬翎實在吃了一驚——這樣刻毒古老的詛咒,帶著深重的空海氣息,實在不像是當代的產物!
下一瞬,九九今生那痛苦的命運,如同洪水一般,向著她滾滾涌來!
天生癡愚的小娘子,十二歲時父親亡故,家產遭人侵吞,嫡母被害。
生母帶著她輾轉上京,沒過多久,又因病痛撒手人寰,臨終之前,將她托付給了從前在萬家為妾時生下的兒子……
萬家收留了她,然而沒過多久,萬家小娘子在外與人生了爭執,九九的存在被人拿來取笑,萬小娘子勃然大怒,到九九居住的遠香堂來泄憤,失手將九九殺死……
她死的時候,還不到十三歲,但經歷過的苦痛,卻有那么多!
喬翎看得惻然,試著伸手剝去纏繞于她命運之上的那道詛咒。
還未觸及,不知何處,便聽見一聲斷喝,宛如雷鳴:“是誰膽敢私自開釋罪人?!”
九九聽到這個聲音,駭得面無人色,以手撐地,慌忙后退。
“罪人?”
喬翎單手扶住她的肩膀,寬撫地按了按,而后厲聲反問道:“罪從何來?!”
那雷鳴般的聲音道:“罪大惡極,竟還不知悔改!”
喬翎還要言語,便察覺到了落在裙擺上的微弱的力道。
低頭去看,卻是九九拉住了她。
她伸手過去,指尖蒼白到近乎透明,雙眸淚光點點……
喬翎握住了她的手。
……
九九,是左丘蘭最后一世的名字。
左丘蘭,是九九不知道多少世前生的名字。
左丘蘭一切的不幸,都開始于江州之亂。
到底是江王起兵謀逆,還是天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都已經不重要了。
要緊的是江王敗了。
而江州作為他的封地,遭到了最嚴酷的報復。
天子下令,盡誅江州城中男丁,女口悉為軍賞。
左丘蘭的父親和兄弟死在了江州,姐姐不知流落何方,而她則因為容貌絕麗,成了某個平叛將軍的妾侍。
沒過兩個月,那將軍戰死,她又成了寡婦,被轉贈到了嚴生之手。
嚴生心胸狹隘,好爭強斗勝,因她美貌,待她倒也還親近。
至于嚴生是做什么的?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只能讓自己麻木。
思考只會讓人痛苦。
刺史夫人窮奢極欲,好夸耀富貴,嚴生早就心有不滿,正逢這日刺史府設宴,嚴生受邀前往,不知是從哪里尋來了一套極其華貴的衣裳,叫左丘蘭穿著前往。
那是一種左丘蘭從未見過的明藍色,還配套有層疊繁復的寶珠項鏈。
她有些不安:“這是哪里來的?”
嚴生不愿多說,神色不耐:“讓你穿,你穿就是了!”
左丘蘭不敢違逆他,只得從令而行。
如是穿戴齊整,左丘蘭如明珠在室,光彩照人,艷動四方!
刺史夫人面有妒恨,饒是百般地不情愿,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左丘蘭有些不安,不知為何,從穿戴齊整之后,她心頭就縈繞著一股不祥之感。
嚴生倒是很高興,滿面榮耀地同其余賓客們交談。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
天空裂開了一條猙獰的縫隙,電閃雷鳴,幾名生有翅膀的神人出現在半空之中,殺氣籠罩住方圓百里!
所有人都駭然變色,跪了下去。
那領頭的神人厲聲道:“大膽嚴生,你竟敢監守自盜,竊取夫人的寶衣!”
嚴生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分辯。
那神人吩咐下屬拿住他:“帶回去聽候發落!”
左丘蘭跪在地上,臉孔蒼白,怔怔地看著那神人的三只眼睛如雷電一般迅疾兇狠地看了過來!
她的靈魂都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
“一個卑賤的凡女,居然敢穿著太元夫人的寶衣——”
那神人冷漠決絕地宣布了她的最終命運:“奉太元夫人敕令,將爾打入無邊地獄,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以贖其罪!”
庭院里靜無一聲,沒有一個人敢吭聲。
左丘蘭渾渾噩噩地跪在地上,在迎接自己萬劫不復的命運之前,愴然流出來兩行眼淚:“夫人……”
她像一頭即將被宰殺的小獸,張皇失措,驚懼不已地搖頭:“夫人明鑒,我并沒有冒犯您的意思,我沒有……”
“求求您,饒了我吧,我真的從來都沒有做過壞事……”
她的哀求什么都沒有改變。
一世一世,萬劫不復的輪回,就此開始了。
魂魄被消磨到即將消亡的盡頭。
最后一世,她成了九九。
……
喬翎事先預想過許多前情。
可能九九前世是個壞得頭頂流膿、腳下生瘡的大惡人。
可能她通敵賣國,做過什么罪無可恕的事情。
但是喬翎如何也預料不到,九九落得這般境地,居然只是因為她受人所迫,錯穿了太元夫人的一件衣服!
讓一個人生生世世活得生不如死,究其根由,居然就因為一件衣服!
怪不得高皇帝一定要誅滅這些古神!
怪不得老師說,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人間的暴君,至多也不過馭使臣民一世。
但這些古神只因為一件并非蓄意的小事,居然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直到魂魄被徹底湮滅!
喬翎因憤怒而冷笑,怒到極致,反倒冷靜了下來。
她毫不遲疑,伸手去揭那道如跗骨之蛆一般纏繞住九九命運的詛咒。
那詛咒似乎有所察覺,如同活物一般掙扎著扭動起來,泛起一陣明光。
然而喬翎那兩根伸過去的手指,卻如同鐵鉗一般探了進去,緊接著毫無阻礙地將其制住,一把揭下!
天際好像傳來了一道雷聲。
又一道。
剎那之間,無數道靛色驚雷從天而降,轟隆聲中,籠罩住整個東都!
東都城的上空浮現出一層冷白色的霧氣,那雷電將將落下,便消弭無蹤。
與此同時,中朝鐘聲大作,無數道目光向著萬府所在而來。
一股詭異的氣息宛如新芽,靜靜地在這夜色當中萌發。
幾瞬之后,天際忽然間被橫向撕開了一道口子!
喬翎站起身來,注視著那道傷口逐漸擴大,拓寬。
明藍色的洪流如同巖漿瀑布一般,自天際滾滾而下!
她心有所悟:“太元夫人……”
第82章
當那雙無法被尋常人視線捕捉到的眼睛看過來時, 整個東都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所有生靈都消失了。
亦或者陷入到了虛無之中。
偌大的天地似乎只有一個存在,那就是太元夫人!
這是從創世開始就存在的古神,曾經一度執掌過九天中的三天!
東都街頭某處, 一個生有蝦須一般胡須的老者坐在地上,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著。
噗通, 噗通。
他抬頭去看, 目光在觸及到那團明藍之后,“啪啪”兩聲輕響,他的眼球炸開了!
兩行鮮血蜿蜒著流了下來。
這種感覺……
他伸手蓋住了自己臉上的兩處傷口。
是全盛時期的太元夫人進行了神降!
……
大概是因為四下里太過于寂靜了, 喬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與此同時,她也能聽到了一道仿佛發自靈臺的冰冷無情的聲音。
“阮懷仁的后繼者,真是跟她一樣狂妄……”
喬翎感覺自己握劍的手臂在戰栗。
這是人在直面古神時不可控制地會產生的反應。
她定一定神, 很平和地回應了太元夫人的話:“就如同夫人如今也仍舊同當年一樣冥頑不靈嗎?”
太元夫人似乎笑了一下。
祂慢慢的, 居高臨下道:“你不配這么跟我說話。”
喬翎氣沉丹田,拔劍出鞘。
那冷厲清亮的劍光,照亮了方圓數里:“配與不配,要試一試才知道!”
她手中的斷山劍因受到催動,燃起一點光亮,循著劍身上山脈的紋路, 逐漸蜿蜒向下, 一直流到了劍柄處。
喬翎緊握劍柄, 縱身一躍, 橫起一劍, 劃破長夜!
那劍勢洶洶,宛若流光,直奔那片明藍而去,然而卻如同雨落深海, 沒有驚起任何波濤。
與此同時,一股肉眼無從察覺的力量如水波一般輕柔來襲,落到身上,卻似驚濤駭浪,將人憑空卷離數十米!
喬翎跌落在地,臉頰上肌肉抽搐一下,緊接著一口血吐了出來!
太元夫人冷漠無聲地注視著她。
宛如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洋。
“唉。”
喬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嘆了口氣。
水生的身影從虛空之中浮現,逐漸匯聚成形。
他微垂著眼瞼,神情悲憫,到喬翎身邊去,半蹲下身,目光柔和地注視著她,說:“你出生在湮滅記,靈氣滅絕的時代,是無從想象湮滅記之前,太元夫人毀天滅世時的神通的。”
“別說是你,整個東都所有的人匯聚起來,都無法與祂抗衡。”
肺部似乎是受了傷,喬翎咳嗽了幾聲,唇邊帶著一點血痕,側過臉去看他。
“現在的你,是無法戰勝祂的。”
水生取出一塊手帕,替她擦臉,同時又溫聲道:“或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呢?”
太元夫人的聲音里裹挾著幾分慍怒:“海君!”
水生恍若未聞,只專注地看著喬翎。
喬翎從他手里接過那條手帕,按住自己裂開了一點的嘴角:“只要我開口,你就會幫嗎?”
水生一歪頭,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喬翎也笑了,笑完之后她用手帕按了按嘴邊的傷口,將其丟到了地上。
她握緊手里的斷山劍,站起身來,又一次揮劍而上。
水生嘆一口氣,神情不忍,閉上了眼睛。
重物落地的一聲巨響,緊隨其后的是飛揚而起的滿地塵土。
這一次,喬翎傷得更重,吐出的血里甚至能看見內臟的碎片,連斷山劍都脫手而去了。
她很久都沒能起來。
水生淡淡地道:“喬翎,我的許諾仍然有效。”
喬翎沒有理會他,掙扎著爬起來之后,踉蹌著去撿起了她的劍。
她發起了第三次沖擊。
她又一次失敗了。
天際的那片明藍色瀑布明亮如初,仿佛蘊含著某種冷厲的情緒,傲慢地,譏誚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人世間。
水生浮現在她落地之處的近旁,嘆息出聲:“你這是何必呢。”
“勇氣與魯莽,有時候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他說:“求援也并不可恥。”
喬翎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艱難地喘息著,找回了說話的氣力:“你先前的承諾,仍然有效嗎?”
水生如同夜色中的一朵睡蓮,靜謐地、柔和地注視著她。
沒有人知道這個瞬間,他在想什么。
只是下一瞬,他笑著點了點頭:“當然。”
“如若真是這樣的話,那請你幫我一個忙吧。”
太元夫人似乎感覺到了威脅。
那仿佛巖漿一般的詭異洪流劇烈地波動著:“你不該插手人間之事……”
水生語氣平和,甚至于似乎含著一點笑意:“世間之大,總是會有一點例外的嘛。”
喬翎沒有看他。
她手撐著地,艱難而緩慢地坐起身來,一伸手,喚了斷山劍來。
“水生,若你真的想幫我的話……”
她沒有繼續這個話茬,而是仰起頭,毫無畏懼地對上了那片洶涌的明藍色。
“擁有無上神通的太元夫人,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似乎無可戰勝的太元夫人……”
喬翎用衣袖擦了擦唇邊溢出來的鮮血,緊接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她笑得很狂妄:“我想看看,這么厲害的太元夫人,當年被高皇帝誅殺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她笑得很挑釁:“你是巋然無畏,還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呢?!”
水生聽得怔住,神色猝然一震,愕然地看著她:“什么?”
喬翎道:“我說,如若你真的想幫我的話,就讓我看一看,當年高皇帝是如何誅殺這位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的吧!”
說著,她由衷地笑了起來,神采飛揚:“聽說太元夫人是高皇帝誅殺的第一尊古神,這可是相當有紀念價值的人頭——啊不,神頭啊!”
太元夫人驚怒不已:“婢子敢爾!”
喬翎拉開弓步,穩穩立在地上,每一次喘息,都牽動著她五臟六腑里的傷口,但她仍舊穩穩地握著自己的劍。
這是一個進擊的姿勢。
“你為什么只是被動地接受攻擊,卻不出手反擊?”
“是因為心地善良,不想這么做嗎?”
“哈哈,真這么厲害,無極還會被打成邪祀?”
“不會是被高皇帝打垮了,只剩下一個花架子,用來裝腔作勢吧?”
“真可憐!”
喬翎唏噓不已:“好歹也是古神,曾經執掌過三天的,如今淪落到只能欺負我這么一個生于湮滅記的小輩了啊?”
“你以為我會退縮,會因為一次次的失敗而氣餒嗎?”
喬翎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只要你還在這里,我就永遠敢對著你舉劍!”
天際太元夫人的氣息在如海浪般翻涌,驚怒似的那團明藍色顛簸浮動起來。
水生怔怔地看著喬翎,就像是第一次看見她一樣。
回過神來,他揮了揮手,輕輕一笑:“如你所愿。”
……
喬翎看見東方天際在震顫。
數息之后,她看見天上巍峨的宮闕正在傾倒,流星一般砸向人間!
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倏然間意識到,那是高皇帝立國、也就是湮滅記之前的事情!
太陽像是一個沒有被煮熟的蛋黃,半融化了似的掛在天上。
那天空被燒成了一片摻雜著烏黑焦黃的色彩,不間斷地有仙人宮闕和瓊枝玉樹墜落,砸向人間。
大地上有洶涌的火焰在燃燒,四處都是滾滾濃煙和逃難的人流。
緊接著,她看見了天際那片濃郁的明藍色。
那是太元夫人的法駕。
天空中四處有神人和修士往來斗法,兵戈之聲響徹天地。
在太元夫人法駕的死門方向,繪制有一個巨大的籠罩著方圓十數里的法陣。
喬翎一眼看過去,最先被一個有著四只眼睛、六條手臂的生靈吸引了目光——她短暫地怔了一下,倏然間意識到了那是誰!
這是初代鎮國公!
喬翎看得眼睛一亮,下意識地開始在人群當中搜尋能夠辨別出身份的人。
她找到了一位持有明鏡的女子,猜想著或許是初代越國公?
還尋到了一對容貌昳麗、風華絕代的年輕男女——喬翎心想:這肯定是定國公府的先祖!
喬翎懷著一種找找誰是誰的心態在看人,可實際上,陣法內部的氛圍并不輕松,反而十分焦灼。
叫嚷聲,呼喚聲,傳達聲,無數道聲音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了一道嘈雜的洪流。
喬翎在其中看見了視死如歸的人,也在其中看到了惶惶不安的人,還有人在不住地念叨:“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但還是遵從命令,站到了自己需要站到的位置去。
成千上萬人共同組建成了巨大的方陣,一點點明亮的金光從身體里被牽引出,如同獲得了生命一般匯聚到了前方!
站在法陣最前方直面太元夫人的,是一個年輕女郎,手持一把閃爍著金光的長弓,神情堅毅,目光如炬。
成千上萬道金光涌動,偌大的法陣,似乎成了一個耀眼的太陽!
而她就是最亮的那一點!
空氣中涌動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氛圍,不知何處原來隱約的雷聲。
太元夫人作為先天所生的古神之一,這一瞬似乎感知到了命運的鐘聲,但祂始終不能相信——卑賤的凡人,怎么可能殺死古神?
祂出手了。
與此同時,在弦的那支金箭終于積蓄到了極致,束縛住它的那根手指松動的第一個瞬間,它便以一種所向睥睨的姿態,朝著目標疾馳而去!
射箭那女郎維持著動作沒有變,法陣里的其余人亦是如此,離弦的箭如同活物一般,仍舊在汲取他們的力量和生機,與此同時,也正式與太元夫人短兵相接!
金與藍兩種色澤在半空中發生了碰撞,天地似乎都在戰栗。
有人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以手抱頭:“她這么做,是會招惹來災禍的啊……”
華胥國的幾位圣人神情復雜,以法鏡遠遠地觀望著這一幕。
有位圣人說:“她怎么敢?那可是太元夫人啊……”
還有位圣人說:“不知天高地厚!”
最年輕的有虞氏圣人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忽的有些歉疚。
她鬼使神差地想:如若她真的能贏就好了……
空氣中被激發出了無數的火花,那法鏡承受不住,“啪”地一聲脆響,破裂開來。
其余幾位圣人不以為意,只是就在下一瞬,他們都察覺到了大道的鳴顫,似乎是這片天地遭受到了重創,開始流血一樣!
他們彼此驚駭不已地對視著,都意識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最終結果——太元夫人隕落了!
這位叱咤九天的古神,居然真的隕落在了凡人手里!
喬翎看見那團明藍色的光芒在瘋狂的涌動,不時地發出尖銳的絕望嘶鳴,像是瀕死前的最后掙扎……
幾瞬之后,金色大朵大朵地炸開,將其徹底遮蓋。
一聲雷鳴,緊接著就是瓢潑大雨!
太元夫人隕落了!
……
東都城寂靜得像是一片死城。
趙儷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頭去,同時用手帕去擦拭口鼻中涌出的鮮血。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是無法理解這種大恐怖的。
她深覺震顫,更覺欽佩:“高皇帝居然能夠將其誅殺……”
與她同行的是個身量修長的青年,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過太元夫人,是以此時此刻,他的狀態較之趙儷娘,便好得多。
甚至于還有閑心道一句:“不然,怎么能在三十六歲就證道成圣?”
說著,他伸手推開了萬府書房的門。
閑庭信步一般,取了外間里照明的蠟燭,來到了寢室床前。
趙儷娘過去看了眼,點頭道:“是萬沛霖。”
那青年拔劍出鞘,劍刃貼在萬沛霖臉上,左右對比幾下,端詳清楚之后,手腕一橫,剎那間讓其斃命!
趙儷娘秀眉微蹙:“你確定她一定會上套嗎?若是不成……”
那青年迆迆然往旁邊衣櫥中去,旁若無人地脫掉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尋了件萬沛霖的衣袍上身:“她一定會的,她就是這種人。”
趙儷娘覷了他一眼,卻說:“九九的心很軟,未必會如你所言,引她入彀。”
那青年聽得笑了:“是的,九九不會。”
與此同時,他也說:“但是喬翎還是會主動進入這場大夢,就跟我先前說的一樣——她就是這種人。”
趙儷娘為之觸動,默然無語。
搖曳的燈火照亮了那青年的面容。
丹鳳眼,眉目細長,很柔和的一張臉。
是京一語。
……
太元夫人發出了憤怒而低沉的咆哮,正如同祂瀕死之時一樣。
喬翎忍不住“嘖嘖”幾聲,說:“好狼狽喲!”
“為什么別的古神那時候都沒事兒,就你死的最早?”
“除了你可能最壞之外,有沒有可能,也是因為你最無能?”
她一邊說,一邊舉劍向前,劍刃閃爍著寒光,勢如霹靂:“夫人,再來回味一下死亡的味道吧!”
第83章
十一次。
喬翎前前后后, 失敗了十一次。
但是到她支撐著身體,再度舉起劍來的第十二次,她成功了。
五臟六腑里或明或暗的傷痛都暫且被她忽視, 斷山劍的明光又一次為她而閃爍。
如同一團野火,流星一般縱橫于這個長夜, 斬向了天際的那團明藍!
夜色中傳來了低沉的, 難以掩飾的痛苦的低吟聲,好像是沸騰的水聲,又好像是燒得正旺的木柴在噼啪作響。
那團明藍色的光亮倏然漲大了數倍, 緊接著,忽然間爆裂在夜空之中!
無數個星星點點的明藍色光輝仿佛流星一般墜落。
到半空中,又如同被憑空一只巨手捕捉到了一樣, 忽的熄滅。
這是一場靜謐而美麗的死亡。
喬翎跌坐在地, 抬著頭注視著這一幕,一邊咳嗽,一邊笑的心滿意足:“這才對嘛。”
水生靜靜地旁觀了全程。
他見證了喬翎數次的失敗,也見證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屢敗屢戰。
到最后,他見證了太元夫人在這個世界的最終隕落……
他實在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祂是可以戰勝的?”
喬翎瞥了他一眼,不想跟這個趁火打劫的家伙說話。
水生見狀微怔, 不禁啞然失笑。
他回過神來, 便取出一把羽扇, 對著她輕輕扇了一下。
那風是輕柔的, 似乎帶著一點淡淡的香氣。
喬翎喉嚨里還有些腥氣, 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聲,叫他這么一扇,忽然間覺得從最開始就在作痛的肺部舒服了許多。
她這才紆尊降貴地給了水生一點好臉色:“祂本來就是可以被戰勝的啊。”
豈止是可以被戰勝,祂不是都被高皇帝殺過一次了嗎?
水生又扇了一下, 同時由衷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戰勝祂?”
他沒想到的是,喬翎看了他一眼,然后搖頭說:“我不知道。”
水生又是一愣:“你不知道,還敢一次次地對著祂舉劍?”
喬翎反問他:“對于不知道是否能戰勝的敵人,就不應該對著祂舉劍了嗎?”
“難道我只敢打我打得過的人?你未免太小看我!”
水生為之一震。
那邊喬翎覺得身體好一些了,終于扶著劍,站起身來:“即便不是我戰勝祂,也會有別人的,我相信祂必敗無疑。”
太元夫人很厲害嗎?
這倒是真的。
可現在的太元夫人,難道會比高皇帝誅殺的那個太元夫人更厲害?
絕無可能!
真要是這么厲害,還至于不知道在哪兒飄蕩?
為什么不風風光光地做正神,受人香火供奉,萬世景仰?
是不想嗎?
喬翎猜測,至少在這個世界,祂只是一個花架子。
中看不中用。
只是祂的存在本身就太過于強大,甚至于超過了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認知,所以即便只是一個可防不可攻的花架子,也足以震撼世人,令人瞠目。
喬翎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聽說,空海當中蘊含著無數個可能,是否在高皇帝開國的世界當中,太元夫人成為了傳說中一道詭譎的影子,但是在某些不存在高皇帝的世界里,祂仍然存在著?”
水生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喬翎面露了然。
月亮的冷光照在她臉上,不知怎么,竟叫她臉上顯露出幾分嘲弄來:“太元夫人習慣了獵殺別人,估計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成了被狩獵的那一個……”
她又咳嗽了幾聲,但是狀態較之先前,卻已經好多了。
原先覆蓋住半邊天際的明藍色就此消退,偌大的東都,好像是一個正在受傷的巨人,正緩慢地在活過來。
喬翎擦了擦嘴邊的血,收劍入鞘,轉身離開萬府,在附近尋了家還沒有關門的書鋪。
她借了店鋪老板的紙筆,寫就書信一封,最后將其收進信封里,放下錢,出了店門。
水生和月亮都被她拋到了身后。
喬翎又一次回到了先前送別羊三姐和木棉的地方,敲響了門。
……
她去而重來,不免叫羊三姐吃了一驚。
尤其又知道她貓貓俠的身份。
羊三姐還以為她是在外邊搞偉大事業的時候露了痕跡,正被人追捕,原想著要拉她進去躲避,卻反而被喬翎牽住了手。
“三姐,我有一事,萬分緊要,只能托付于你,不知你是否愿意祝我一臂之力?”
羊三姐叫她這語氣說得心頭微沉,卻不遲疑:“妹妹,你救過我跟木棉的命,若有吩咐,只管驅使,我必定拼盡所能,替你辦好!”
“這事兒說難也難,說簡單其實也簡單……”
喬翎將自己收在袖子里的那封信并祖相公、安國公世子出具的名帖一起遞給她,同時道:“請三姐即刻出城,在城門二十里之外尋個客棧安置,到明日天亮,再打開這封信看,依照上邊的意思來辦就成了!”
又說:“現下還是宵禁時候,三姐騎馬出城,可能會遇到金吾衛的人,若是個濃眉俊臉的青年,就把祖相公的名帖給他看,若是別人,就出具安國公世子的名帖,他們自然會放你出城的。”
羊三姐聽她這一席話說得玄妙,不禁失笑:“還真是挺有意思……”
口中卻不遲疑,震聲應了:“你放心!”
木棉在旁邊聽了,也有些躍躍欲試:“喬娘子,我可以跟三姐一起去嗎?”
喬翎心想:三姐是局外人,或許可以跳脫出這個迷局,但木棉本就是萬家的人,就未必能出去了。
話雖如此,她并沒有明說,左右也沒什么危險,試一試也好。
便也點頭應了。
這邊的事情安置好了,喬翎又重新折返回萬府去。
寒冬臘月,夜風如刀,她還有些內傷未曾痊愈,時不時地會咳嗽幾聲。
喬翎又回到了萬府,回到埋葬了九九的遠香堂前。
水生背著手立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楊樹下,神情復雜地看著她。
他嘆了口氣:“你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嗎?”
喬翎說:“我能猜到一些,也知道這很危險,但還是不能不管。”
她走向了跪坐在地上,魂魄接近于透明、快要消弭在空氣之中的九九。
喬翎閉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她的周身浮現出一道透明的結實的影子,宛若琉璃,內外明澈。
那是她的魂魄。
立在地上的喬翎眼眸閉合,懸浮在半空中的喬翎目光明亮。
她向著九九伸手:“把手給我——我有辦法能修補你的魂魄!”
九九怔怔地看著她,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淚。
她顫抖著伸出了自己瘦削破碎的手掌,只是在即將觸及到喬翎手掌的時候,又退縮了。
九九臉上浮現出掙扎與痛苦的神情來。
幾瞬之后,她將手收回,哽咽著說:“……你快走吧!”
“真的對不起,”九九流著眼淚,搖頭說:“之前,之前有個人來找我,叫我把我的過往展現給你看,他說你會救我的,我知道他不懷好意,可是我,我太想活下去了……”
她引泣不止,難以為繼:“雖然每一世都很痛苦,但我還是很想活下去……”
喬翎浮動在半空中的魂魄向前一步,主動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很溫柔地說:“我知道,沒關系的。”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呢?”
“你什么錯都沒有,你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踏進萬家之后,喬翎在這里嗅到了熟悉的氣息。
京一語。
可是先前她在萬府門前與萬小娘子爭鋒的時候,分明還沒有這種感覺。
京一語是故意的。
他篤定喬翎會主動踏進來。
而喬翎……
她很篤定那條曾經輸給她的賤狗,這一次也不會贏。
怎么能怪九九呢?
她已經夠可憐了。
無數次在痛苦的深淵里沉淪,看不到一絲光亮,直到魂魄被湮滅的前夕,才等到了這么一丁點曙光。
喬翎有時候也會想,破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破命之人,是如何被選拔出來的?
老師們也好,師兄師姐們也好,都覺得她是很寶貝的,要被好好呵護著,以備未來某個時刻的大用。
可那個“大用”,究竟又是什么?
他們都沒有頭緒。
喬翎自己覺得,或許他們想的都不對。
破命之人,只是一點星火,是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破命之人,是該心存慈悲,改變每一個不幸之人的命運。
一味地愛惜自己,唯恐輸了敗了失了死了,還算什么破命之人呢?
眼下,破命之人最要緊的……
那懸浮在半空中的琉璃色的魂魄俯下身去,輕輕地,用她的額頭碰到了九九的額頭。
九九那近乎透明的魂魄便如同風中殘燈,隨即搖曳了一下,緊跟著又如同被添了油似的,轉而變得凝實起來。
喬翎感覺到了命運的牽扯。
她看見有明藍色的蝴蝶從夜空中飛來,震動著翅膀,喚起了一場颶風。
本來也是嘛。
喬翎心想,太元夫人的那種明藍色,跟織夢娘翅膀上的顏色,多相像?
九九身體不受控制地戰栗著,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流了下來。
喬翎笑著替她擦了擦臉。
天下之大,人生之廣,其實都只是虛幻。
既然有緣相遇,在此一聚,又何妨為這素昧平生的小女子去逆天改命,博個新生!
第84章
這個幻夢世界, 正在逐漸坍塌。
似乎是星星點點的金粉在半空中閃爍,繼而又如同燈火一般迅速熄滅。
喬翎、貓貓大王、盧夢卿、公孫宴、小莊、李九娘和李十七等數位異界來客不由得仰起頭來,神色各異地凝視著這注定會被鐫刻在記憶深處的絢爛畫面。
喬翎看見了九九。
魂魄凝實, 被拔出了詛咒的九九。
半空之中,她含著眼淚, 向著喬翎鄭重一拜:“喬娘子的大恩大德, 我永世難忘!”
喬翎笑瞇瞇地朝她揮了揮手:“再見啦,九九!”
東都故人們的臉孔逐漸變得模糊,神都來客們的耳畔響起了一陣似有似無的浪潮聲。
貓貓大王神氣十足地豎著尾巴, 這邊兒走幾步,那邊走幾步,實在覺得新鮮:“我們如今正處在兩個世界之間嗎?真好玩兒!”
反倒是領頭的三個人, 神色都很沉靜。
公孫宴伸手去拍了拍喬翎的肩膀, 寬慰她說:“能有如今這個結果,已經很好啦。”
盧夢卿也說:“世事哪有盡善盡美呢。”
日夜在頭頂顛倒盤旋,光陰如同鐘表上的指針往來循環。
……
百年之后,東都。
喬翎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頭頂上淺青色的帳子,對面不遠處立著一扇螺鈿八仙過海屏風, 屏風旁衣架上掛著一套從四品服色的官袍……
初春的日光透過玻璃窗, 懶懶地照到了內室。
她坐在榻上, 一時竟然有些恍惚。
姜邁就在旁邊守著, 見她醒過來, 欣喜之余,也沒急著出聲。
眼瞧著她慢慢地似乎緩和過來了,才遞了一杯溫水過去:“不要急,先潤一潤喉嚨。”
又溫柔地問她:“餓不餓?廚房里還有備好的膳食, 你要是想吃,我就叫人送過來。”
喬翎怔怔地扭過頭去看他,端著那盞水,貓似的慢慢啜。
姜邁沒有佩戴冠帽,倒是仍然穿著中朝學士標志性的那身紫袍,豐神如玉,氣度矜雅。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也仍舊如從前一樣,臉上帶一點溫煦的笑,神情平和地注視著她:“怎么啦,是有很多很多話想說,但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嗎?”
“沒關系,”姜邁說:“我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聽你慢慢說。”
喬翎盯著他看了會兒,臉上的表情就慢慢地松動了。
她一口將水喝完,緊接著就整個人都撲上去了。
姜邁伸臂將她抱住。
喬翎埋臉在他懷里,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氣,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卻沒說發生了什么,而是先哼哼唧唧地道:“你知道我今天會醒嗎?怎么還提前留著飯呢……”
“我不知道你今天會醒,”姜邁輕輕地,安撫性地拍著她的背:“我只是相信你終有一日會醒來的。”
他輕笑著說:“所以我每天都叫人給你留著飯。”
外頭傳來梁氏夫人中氣十足的聲音:“喬霸天醒了嗎?”
緊接著又開始罵:“你這死肥貓,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勁兒,剛醒過來就這么鬧騰,真是讓你煩死了!”
也不知道貓貓大王又干了什么,惹得她這么生氣。
屋內二人聽得忍俊不禁,恰在此時,地上那日光透過玻璃照進來的光影,倏然間劇烈地閃爍了幾下。
緊接著恢復正常。
喬翎與姜邁臉上笑意頓去。
喬翎翻身下床,又伸手去扯放在枕邊的外衣,那邊姜邁替她提了出門的靴子過來。
兩人一并來到窗前,都感受到了地面傳來的極其輕微的顫動。
不是地動。
倒像是先前籠罩住整個東都的巨大的屏障被撤走了。
自今日起,東都城里,再也不會死人了。
但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又算什么呢?
……
“整件事情,其實應該從華胥國說起……”
“華胥國里的四位圣人,天壽將要盡了,他們的位階擺在那里,不進則退,所以他們必須嘗試著向前邁出那一步。”
“但現在偏偏是湮滅記,是靈氣匱乏的時代,該找點什么,來推動他們走出去那一步呢?”
小莊坐在書案前,一邊記,一邊試探著道:“東都城里那些具備有修道天賦的人?”
“不,”喬翎臉上的神色有些戚然,她搖頭道:“實際上,他們只能算是引子。”
“華胥國真正的目標,只有兩個。”
“一個是我。”
高皇帝之后承繼了這片天地最強氣運的破命之人。
“而另一個……”
李九娘心領神會,面露駭然:“是太元夫人?!”
喬翎贊許地看了過去,頷首應聲:“不錯!”
太元夫人作為曾經執掌過九天之中三天的古神,即便現下成了一艘破船,也還有三千釘呢!
小莊明白了:“華胥國的人從頭到尾,幾乎都沒怎么露面,他們在借刀殺人……”
用空海打通了一條通往百年之前的路徑,用九九身上背負的詛咒反向定位太元夫人,再設法在百年之后的東都做一起大案,就可以靜待鷸蚌相爭,坐收漁人之利了。
太元夫人隕落了,這很好。
破命之人死了,也不錯。
最好是兩敗俱傷……
只可惜,沒能如愿。
不過有太元夫人入彀,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
華胥國。
四位圣人突破在即,四宗俱是關門謝客,運行護宗大陣,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有虞氏圣人所在的層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就在這緊要關頭,竟然還有個青年迆迆然穿過層層封鎖,一路來到了層城的最頂端面見圣人,傳將出去,估計會讓很多人覺得吃驚。
京一語每次回到華胥國,看到四宗里諸多起著美妙稱謂的建筑,總會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想要發出一聲冷笑的沖動。
譬如說如今有虞氏圣人居住的層城。
據說這兩個字有著仙鄉的意味。
也有一種說法,講所謂的“層城”,其實是昆侖山上的高城。
只是如今,昆侖山何在呢?
所謂的華胥之國,美夢之鄉,也不過是偏安一隅罷了。
他實在不明白,握著這么好的一手牌,怎么會打成這個樣子!
登階之前,京一語停下了腳步。
層城高聳入云,立在這里向下張望,是一片晶瑩剔透的璀璨。
如長龍一般,匍匐在層城腳下。
那是當年華胥國的先輩們從神州故土遷移時起走的靈脈,即便歷經了千百年,即便遭遇了湮滅記,至今也仍舊有靈氣源源不斷地在向外逸散。
四宗當中,也唯有嫡系弟子才有資格來此修行。
千百年來,圣人們日日都踩在這樣的靈脈之上,可是這還不夠。
吞噬了太元夫人,可是這還不夠。
不夠,不夠,總是不夠!
即便他們已經是最強的圣人了,可還是不夠!
為了爭取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希望,圣人們決定將華胥國內的靈脈盡數煉化,以求突破……
京一語放眼去看,只見到幾團明光在云霧之中閃爍著,那是其余三位圣人所在之處。
他心想:你們早就該死了!
……
京一語往內殿去覲見了有虞氏圣人。
后者語氣很寡淡地問他:“都已經安置妥當了?”
京一語應了聲:“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那邊給的憑據……”
有虞氏圣人隨意地擺了擺手:“毀約也好,踐諾也罷,難道是幾行字能夠束縛得了的嗎。”
京一語聽得微微一笑,卻沒作聲。
有虞氏圣人看著他,也不由得發出了與他先前所想一模一樣的感慨來。
這才過去多少年?
華胥國怎么會沒落成這樣……
……
有虞氏圣人是四圣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十六歲結丹,二十四歲元嬰,四十歲化神!
族人都說她是不世出的天才,以后必然會成為圣人。
可是早在她成圣之前,古神察覺到天地氣運逐漸向著新生的人族偏移,悍然發起了滅世,她的修道之路不得不暫且中止了。
大地裂開了無數條猙獰的口子,地上流淌著巖漿,天上降下了熱雨,瘟疫,洪水依次來襲……
她跟嫡系的族人們立在飛舟之上,懷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震顫與悚然,看著底下的種種慘象,以飛舟行進的速度,居然也甩不開身后連綿的哭聲!
有虞氏的幾位宿老合力將原本深埋在地下的靈脈一條條抽出,那是些閃爍著璀璨光芒的近乎剔透的巨龍。
靈脈被抽走之后,她看見大地好像是失去了生機一般枯萎,那土壤被翻起所存留下的巨大而綿長的溝壑,宛如皮肉外翻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
有人在飛舟上搜尋自己的熟人。
有找到的,當然也有沒找到的。
“飛舟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一個天資平平的外門子弟,帶上他,未免太靡費了。”
又說:“也不只是我們啊,別的家族也一樣,除了嫡系嫡子和血脈,那些偏遠的,不中用的,統統都被丟下了。”
飛舟還在繼續向前。
她問她的族叔:“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族叔回頭看著身后濃煙滾滾、哭聲震天的神州故土,神情傷痛,低聲說:“去一個專為我們開辟出來的新的世界。”
飛舟行駛了一日一夜,因天空中飄蕩著水母般的詛咒,不得不降低了飛行的高度。
也是因此,她終于清楚地看見了陸地。
是一個近乎荒蕪的村子,因為剛剛燃燒過的原因,正不急不緩地冒著黑煙。
一只成了精的禿鷲停駐在一棵燒得只剩下一半的樹上,兇戾的目光,對準了不遠處地上那對衣衫襤褸的母女……
她在飛舟的最高層,聽見底下忽然間傳來了一陣嘈雜聲。
族叔皺起眉來,走了下去。
她心生好奇,緊隨其后。
族叔神色肅然,問那群年輕弟子:“怎么回事?吵什么!”
那幾個弟子臉上都有些古怪,向后張望了一眼,說:“也沒什么,剛剛……剛剛有個內門弟子跳下去了。”
族叔聽得一愣:“什么?”
最開始說話的那年輕弟子便說得更詳細了一些:“方才途經一處村落,有只禿鷲在那兒盤旋,大抵是盯上了一對幸存的母女,那位師妹大概是于心不忍?就從飛舟上跳下去了。”
族叔聽得默然,良久之后,才發出短促地一聲冷笑:“多少人擠破頭想上來,居然還有人會為了兩個凡人往下跳,簡直不知所謂!”
族叔拂袖而去。
幾個弟子見狀,也不免有些訕訕:“你們說她是怎么想的啊……”
她沒有跟著族叔一起離開,而是循著飛舟離開的方向,扭頭去看。
飛舟走得太快,禿鷲也好,村莊也好,跳下飛舟的內門弟子也好,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問那幾個弟子:“那個跳下飛舟的女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幾人面面相覷,知道她是有虞氏年輕一代中的翹楚,不敢得罪,當下思忖之后,帶著點遲疑,回答了她的問題:“倒是不怎么熟……”
“好像是叫……阮懷仁。”
第85章
后來, 有虞氏圣人跟隨長輩來到了華胥國,正式在這里扎根。
而那個從飛舟上跳下去的,曾經是有虞氏內門弟子的阮懷仁則留在了那片災患連綿的大地上。
聽說她曾經為蒙難的百姓審案, 竟然將太元夫人的神像從廟里拖出,公然鞭打了幾百下。
也是因此, 引發了后來與太元夫人的直接戰爭。
又聽說她糾結起一群被高門修士拋棄的邊角料, 舉起了反抗古神的旗幟。
那些邊角料里,有蚩尤族群的棄兒,有先天資質不全的鬼修, 有浪跡江湖的散修,有朱雀一族的旁支,也有許多僅僅只是有勇氣的普通人。
后來又聽說, 原來上清觀年輕的繼任觀主沒有隨從師門登上飛舟, 而是選擇了留在人間,又陰差陽錯地跟阮懷仁匯聚到了一起。
華胥國看待他們,就像看待雪白衣袍上的一個泥點子。
他們天真,他們愚蠢,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他們居然敢螳臂當車,去對抗要滅世的古神!
可是到最后, 他們居然贏了……
阮懷仁登基稱帝那一日, 證道成圣。
華胥國沸反盈天, 他們不能接受一個被拋棄的人居然能夠成圣。
區區一個內門弟子……
他們稱之為“偽圣人”。
倒是其余三圣往層城來, 緘默著坐了很久, 才有人問了句:“多少歲?”
他問得晦澀,但是其余人都明白他問的是什么。
三十六歲。
阮懷仁證道成圣,那年,三十六歲。
……
阮懷仁死的時候, 華胥國里歡聲一片。
多數人都覺得,這是華胥國的勝利——她果然是作假的圣人!
真的圣人,怎么可能死的這么早?
她的年紀甚至于比華胥國里四位圣人要小得多!
華胥國里,最年輕的這位有虞氏圣人,四十歲成就化神,已經是一代天驕。
若不是因為有虞氏的族長老圣人天壽將至,唯恐有虞氏后繼無人,將所有修為強行灌注給這個嫡系后嗣,她甚至不可能這么早成為圣人……
華胥國里的人幾經分析,還是覺得阮懷仁是假的圣人,是那邊吹噓出來的,他們在弄虛作假。
只有四位圣人緘默無語。
他們聽見了大道的哀鳴。
因為這世間唯一有希望的合道的人隕落了。
可是為什么啊?
她那么年輕,威望無限,一統寰宇,正是應該享受世間榮華的時候,怎么會這么早就隕落?
相較于凡人來說,阮懷仁已經算是極其長壽了,但對于修士,尤其是成就了圣人的修士來說,那算得了什么?!
疑惑歸疑惑,華胥國的行動和意圖不會因為阮懷仁的死而發生改變。
經歷了浩浩蕩蕩的滅神之戰后,古神幾乎從神州大地上銷聲匿跡。
華胥國里的四宗和其余勢力都起了歸心。
除了新生的這一代年輕人,華胥國里其余人幾乎都是在神州故土長大成人的,那里有他們的祖地,是他們的根。
但若是說到回歸,就不得不考慮到跟阮氏皇朝之間的關系……
尤其此時此刻,許多宗門的所在之地,早已經被夷為平地,亦或者換了主人。
創建皇朝的勛貴要臣們,許多都是華胥國的棄民,是末日來襲時不被允許同行的旁支,是無用的邊角料。
而其余那些非華胥國棄民的人……
他們就是純粹的地上的螞蟻,從頭到尾,都沒被華胥國的人注視過。
回歸?
談何容易!
華胥國的人在遷移之初,甚至于連隱藏在地下的靈脈都發掘出來,盡數挖走了,所攜帶的天地異寶更是不計其數。
他們幾乎只留下了一個空殼給被拋棄在原地的人。
這一舉止使得留于故土的遺民們尤為憤恨。
阮懷仁作為領袖,出于對抗古神的客觀需要和安撫下屬的精神需要,下令發掘遷居華胥國諸宗門先輩的墓室,以補軍費。
她的觀點是:顧不了那么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
此令一下,華胥國修士們先祖的墳墓,能挖的基本上都挖了一遍。
消息傳到華胥國,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嘩然。
諸多前因后果使然,兩邊互為仇敵,想要消弭,談何容易!
阮懷仁隕落之后,初代開國勛貴們陸續凋零,他們也是最為仇恨華胥國的那一批人。
在這之后,華胥國嘗試著派出了一支隊伍,與阮氏皇朝構建了聯系,往東都去拜謁作為高皇帝繼任者的太宗皇帝。
也是這一次嘗試,幾乎將華胥國高層們的傲骨徹底打碎。
這次聯系之前,華胥國也曾經有過小規模的對外活動。
那時候便有弟子稟告,道是空氣中的靈氣含量似乎出現了小規模的下降。
彼時華胥國的圣人們只當是古神的手段,加之己方將靈脈盡數挖走的緣故,不曾多想。
然而這一次正式地造訪阮氏皇朝,不免要有高階修士同行,重回故土之后,他們終于意識到,世道變了。
空氣中靈氣的含量較之他們遷移之前,起碼下降了一半!
與此同時,他們在華胥國內所擁有的修為,在回到神州故土之后,至少被砍掉了五分之三!
神州故土的靈力,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它在排斥華胥國的來客們,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傾向!
這方世界,不再愿意接納他們了。
消息傳回華胥國,四圣為之愕然,而后就是久久的緘默。
不知過了多久,有虞氏圣人忽的想起自己當年來到華胥國時,長輩們說過的一句話:“天地的氣運向著新生的人族發生了偏移,這直接導致了古神的滅世……”
她倏然間意識到:“這是否意味著,大道產生了某種情感上的偏頗?”
其余幾位圣人皆是臉色一變。
年紀最長的那位圣人的神色忽然間變得很悲哀:“難道說,這種情感的載體,就是被我們拋棄的神州故土嗎?”
更大的災厄發生在這之后。
阮懷仁立國之后,大封功臣,功勞最高的十二個人被封為國公,其中又以前四家最為尊貴。
排行第四的定國公府,是朱雀世家的旁支。
這對夫婦的第三代后裔,生下了血脈純凈到近乎朱雀本家子嗣的孩子。
與此同時,華胥國里的朱雀世家嫡系所誕育的孩子,血脈之力淡薄得如同旁支……
天地的氣運發生了偏移。
雖然這進度很慢很慢,但是的確在動。
它不會再注視華胥國了。
阮氏皇朝的氣運還在上升,阮懷仁的繼任者承襲了她的遺志,勵精圖治,休養生息。
那邊修士們的壽數都不很長,至少相較于華胥國這邊是這樣的。
但是他們幾乎每一代都會涌現出驚才絕艷的天才,雖然如流星一般短暫,但卻也足以在下一個接任者出現之前,照耀天空。
阮懷仁的弟子們因為未來路徑的選擇而產生了內部的分裂,在世宗皇帝繼位之后,各自執掌阮懷仁的一脈后裔,井水不犯河水。
天地之間的靈氣緩慢地衰竭著,修士逐漸成了傳說中的詞匯,中朝學士們也跟著變得神秘了起來。
但是阮氏皇朝的傳承,還在穩穩地繼續著。
與之相對的是華胥國的凋零。
高皇帝開國初期,華胥國的修士們還會生下天賦不俗的孩子,到太宗皇帝時期,十之八九,皆是尋常之人。
華胥國里靈力的濃度要比神州故土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他們不能出去,一旦離開了這個暖房,所謂的修行品階不說是無用之物,起碼也會大打折扣。
新生的孩子,也極少會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天資。
說來也是諷刺,當年作為天之驕子帶到這里的人,后代反倒全都泯然眾人了。
圣人們隱隱地猜到了問題出在哪里,但是他們不愿承認。
大道五十,圣人占據了四九。
他們在最頂層盤踞的時間太久了,底下的人甚至于連喘息的時機都沒有了。
效仿阮懷仁,一身殞而生萬物?
我死了,其余三家反過來侵吞我的基業,又該如何?
不能死,也不敢死。
只能繼續活著,一直活到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的時候……
現在就是那個時候了。
有虞氏圣人還在神州故土時,是有虞氏最被看好的嫡系傳人。
那時候,阮懷仁大概還只是一個尋常的內門弟子。
等她來到華胥國之后,阮懷仁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對古神的戰爭……
她們甚至于都沒有見過。
可這個人幾乎貫穿了有虞氏圣人的一生。
真是叫人心向往之啊!
連她這個敵人都會這么想,似乎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愿意與她并肩作戰,肝腦涂地了。
有虞氏圣人的壽數其實還沒有走到終點,但是她真的有些累了。
就讓這一切都早點結束吧。
她想:我們這些舊時代的遺物,確實早就該死了……
……
從清晨開始,天就陰沉沉的。
貓貓大王歪在暖炕上,胡子翹著,趾高氣揚地跟仆人講述它的冒險:“我不只是見到了太姥姥,還見到了太姥姥的仆人!”
梁氏夫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啊……”
小莊在旁邊,也說:“是真的,不只是安國公世子,我們還見到了百年之前的定國公世子!”
皇長子坐在旁邊,聽聽這個,再聽聽那個,只覺得滿心茫然:“啊?”
怎么大家看起來都經歷了好多的樣子?
就只有我一覺睡起來,腦海里什么印象都沒有嗎?
公孫宴與盧夢卿立在窗邊,抬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
盧夢卿眉頭蹙著,總覺得有點不安:“這樣的時節,按理說不該有雷聲的……”
公孫宴的神色少見地有些凝重:“看起來,的確是要發生一件大事了。”
……
神都。
正是朝會時分,一切原都還進行得好好的,外頭忽然間閃電一晃。
殿中朝臣們都給這異動晃了下眼。
緊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位次靠外的朝臣們吃了一驚,不由得小聲地議論了起來:“怎么忽然間打起雷來了……”
“是啊,出門的時候,天色還好好的。”
尚書左仆射柳直回身去看,同時肅然了神色,揚聲道:“肅靜!”
殿中官員們為之噤聲,重又畢恭畢敬地垂下頭去。
柳直便點了太史局的人出來:“回去翻翻歷書和往年的記載,看這是怎么回事,馬上就要開春,誤了春種,就是大事了。”
太史監行禮應聲。
那邊侍立在圣上一側的宋大監則趕緊使人去備傘,預備著叫散朝之后的官員們取用。
……
千秋宮里,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那還沒有來得及生出新芽的楊樹在風中左右搖擺。
近侍過來勸她:“娘娘,這兒風大,您仔細身子。”
太后娘娘搖了搖頭,問:“皇帝呢?”
侍從低聲道:“陛下還在上朝。”
太后娘娘微微點了點頭。
……
華胥國里的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靈力的波動。
像是狂風,又像是海嘯。
那巨大的難以想象的波濤在空氣中洶涌著,澎湃著,離得近一些的人,甚至于連呼吸都快要難以繼續了。
圣人們的后代們跪在地上,衷心或不衷心地為他們進行著祝禱。
如今的華胥國,已經成了一潭死水,正逐漸走向渾濁。
在它徹底變得惡臭,不能容人生存下去之前,他們希望能尋到一條新的道路。
哪怕只有一個人成功也好。
……
冬末時節,天寒地凍。
除了臘梅花在開,此外幾乎沒什么新鮮景兒。
喬翎叫人幫自己搜羅了材料,靠坐在坐凳欄桿上吹泡泡,旁邊陪著她的自然是姜邁。
空氣中雷鳴隱約。
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時辰。
姜邁心下了然:“華胥國里的幾位圣人,開始突破了。”
喬翎聽得笑了一笑。
那笑容很寡淡,甚至于帶著一點惡意的冷。
姜邁看得微微一怔:“你覺得他們不會成功?”
喬翎伸出手去,迅疾的風瞬間帶走了她掌心的溫度。
她冷笑一聲,手里的竹管蘸一下泡泡水,說:“我確定他們一定會死!”
東都城的故事,無論是當世也好,百年之前也罷,其實所有人都忽視了非常重要的一方。
那就是己方。
不是喬翎所率領的這支小隊,而是偌大的、維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阮氏皇朝。
太元夫人為什么在空海里游蕩,而不在這邊兒世界里做個正神,受人供奉?
是因為祂不想?
是因為祂辦不到!
華胥國的人那么思念故土,為什么不重整旗鼓殺回來?
是不想嗎?
是因為他們辦不到!
東都,太宗皇帝長久盤桓的地方,天下僅次于神都的要城。
一群偏安一隅的喪家之犬,就這么瞞著朝廷的耳目勾畫了覆蓋住整個東都的陣圖,連一絲風聲都沒傳出去?
是他們真的很厲害,還是皇朝故意裝聾作啞,反過來以此為餌,吸引他們入彀?
四圣籌謀的是太元夫人,亦或者破命之人所具備的氣運。
而皇朝所垂涎的——恰恰就是四圣本身啊!
……
有洛氏圣人感覺到了一種極致的虛無。
一陣一陣的靈力上涌,如同洪水一般,沖刷著他的精神。
肢體被放空,意識無限外擴,在某個瞬間,他感覺自己幾乎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他的意識來到了山腳下,他看見了底下跪在地上祝禱著的族人,也看見神色各異的后輩們。
他的意識來到了華胥國的邊界,他看見那交錯著空間和時間的符文正放著光亮。
他的意識終于回到了神州故土,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鄉……
時移世易,早已經不是他少年時候在此修行時的景象了。
他的意識還在繼續向外游走,與此同時,靈識下意識地進行了預警。
一股極致的危險感自心頭驟然涌出!
不能再繼續向外擴展了!
有洛氏圣人下意識想要收攏,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察覺到,他已經失去了對于自己意識的操控能力……
……
東都城里。
喬翎還在吹泡泡。
或許是因為泡泡水調制得不夠好,或許是因為天氣影響,她嘗試了幾次,都沒能如愿。
要不就是吹得太小,要不就是吹不起來。
喬翎也不氣餒,一次接一次地嘗試著。
天穹深處的雷聲還在繼續,這一回,喬翎終于成功了。
她吹出來好大好大的一個泡泡,一邊吹,一邊用力地瞪著眼睛,叫姜邁趕緊看。
姜邁很配合地笑:“看見了看見了,好大一個泡泡!”
喬翎眉飛色舞地瞧了他一眼,手上輕輕一抖,那泡泡便如同得到了翅膀一般,盈盈地飛上天去。
閃著一點剔透的光亮,多么美麗。
它飛到了半空中,上下左右,不定地漂浮著。
一陣風恰到好處的吹過,它的承載力到了極限,人耳無法捕捉到的“啪”一聲輕響。
終于,它破碎在空氣之中。
塵歸塵,土歸土。
一物落,萬物生。
第86章
轟隆一聲雷鳴, 似乎整片天地都在震顫。
幾瞬之后,就是瓢潑大雨。
地下積蓄了一整個冬天力量的春筍發出了芽。
山間的一頭猛獸抖了抖被淋濕的鬃毛,目光忽然一變, 生出了幾分靈智。
年邁的老人撐著傘趕回家,沒發覺老朽的關節較之先前靈活了許多。
一只毛發油亮的紅狐貍正躺在干爽的榻上美滋滋地睡覺。
她半道翻個身, 預備著繼續睡覺, 鼻子下意識地動了動,忽然間坐起身來了。
柯桃來到窗前,向外嗅了嗅, 神色狐疑:“怎么感覺空氣里的靈力好像忽然間變多了……”
帝國疆域之內,這場雨下了一日一夜。
起初雨勢兇猛,叫人疑心有些地勢險峻的地方是否會發生洪災。
只是片刻之后, 雨勢便逐漸轉小, 變得淅淅瀝瀝,細如牛毛。
太史監翻遍了先前的記檔,也沒翻出個所以然來。
到最后,只能盡力把它偽裝成祥瑞的一種,報了上去。
本來也是嘛,春雨貴如油——雖說這時候還不算是正式地進入了春天, 但總也算是可以往這上邊靠一靠了。
圣上見后也只是一笑, 并沒有為難他。
……
東都城外, 喬翎一行人正式地同東都留守宋約辭別, 預備著返回神都。
這一回, 公孫宴和白應、柯桃沒有與他們同行。
公孫家的先祖是太宗十六功臣之首,死后配享太廟,隨葬皇陵。
公孫宴既到了此處,不免要去祭拜一番。
而白應則是在這兒遇見了故友——說起來, 那也是柯桃的同族。
他們決定在這里停駐幾日,再行還京。
到最后,回京的人也就是喬翎、盧夢卿、小奚、梁氏夫人,貓貓大王,乃至于李九娘、李十七和皇長子與小莊了。
盧夢卿有此奇遇,頗覺心滿意足:“尋常人哪有這樣的運氣,夢中游覽百年前的東都?”
梁氏夫人倒是覺得這運氣不粘也好:“聽你們所說,那時候的東都實在不是善地,不去也是好事。”
貓貓大王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其實不然……”
李九娘同李十七對視了一眼,臉色反倒都有些凝重:“我們倒是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等待著被發現。”
只有皇長子不在狀態當中。
“這個案子辦的可真是……稀里糊涂地開始了,稀里糊涂地就結束了?”
記憶里他才剛在神都跟他阿耶辭別,說與其留在神都做個千篇一律的富貴閑人,不如轟轟烈烈地去干點正事。
好容易顛簸著趕路到了東都,一覺睡醒,再睜開眼,事情就解決了???
然后直接打包行李準備著回神都了???
這出差好像是出了個寂寞!
再聽聽其余同事過得多么精彩啊!
一場夢里經歷了兩段人生。
有見到自己先祖的,有游覽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勝跡的,有追殺邪祀的,有跟中朝學士硬碰硬的,居然還有逼宮造反殺皇帝的?!!
這對嗎?!
他覺得很納悶兒:“有沒有人能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莊在旁,輕輕地嘆了口氣:“這真是很長很長,也很復雜的一個故事了……”
……
一路顛簸著回到了神都,大家都頗有些困乏。
喬翎看了眼天色,叫他們回去歇著:“給你們放兩天假,回去緩緩神兒,明后兩天都不用往京兆府去了。”
李九娘、皇長子和小莊臉上神情齊齊一松,應了聲:“好。”
早就有人將他們的行程傳了回來,消息送到越國公府,來迎接她們的自然就只能是姜裕了。
數日不見,姜裕看起來似乎老成了一點,陰著臉坐在馬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喬翎有點小小的心虛,可是這有什么辦法!
總得有人看家的嘛!
喬翎就當成沒看見,還若無其事地支使他:“二弟,你送婆婆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要做。”
梁氏夫人有些訝異,跟趴在她馬背上的貓貓大王一起看了過去:“你不回去?還有什么事要做?”
喬翎笑道:“我跟二弟是受皇命往東都查案,現下回京,得第一時間過去述職啊。”
梁氏夫人聽得心緒微動,目光上下在她身上臉上一掃,最后也沒有深問。
她只是說:“小心點,瞧著時辰,晚飯回家吃嗎?”
喬翎應了聲:“肯定會回去的。”
梁氏夫人點點頭,便不再說什么,轉而同姜裕道:“我們先走吧。”
姜裕面無表情地應了聲:“嗯。”
貓貓大王沒忍住,很好奇地問了出來:“姜裕,你怎么回事,面癱了嗎?”
姜裕:“……”
姜裕繼續面無表情道:“我沒有,我很好,我只是讓你們傷透了心,我再也不會對著你們笑了!”
貓貓大王:“……”
貓貓大王默默地把頭轉了回去。
……
到最后,同行的人就只剩下了喬翎、盧夢卿和小奚。
盧夢卿勒住韁繩,放慢了速度,笑問一句:“要進宮去述職,怎么連官服都沒換?”
“懶得換了,”喬翎握著馬鞭,輕舒口氣:“進宮看的是人,又不是那身衣裳。”
盧夢卿聽得一笑,姐弟倆默然地在官道上走了會兒,他才低聲開口:“心灰意冷了嗎?”
喬翎搖了搖頭:“也不至于,就是覺得……”
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一個足夠精確的形容來。
到最后,也只能重復了曾經跟水生探討過的那個話題:“人世間的許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東都案所牽扯到的,從來都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華胥國意圖通過吞噬太元夫人和破命之人,達成四圣的超脫,皇朝這邊就反過來利用他們對于天命將至的恐懼設局,反過來將四圣一口吞掉。
四圣貪圖的是皇朝吐出來的蠅頭小利,皇朝想要的,是四圣的全部本金!
要完成這個局,就要確定有能夠釣到四圣的餌料。
就要讓破命之人和太元夫人一起出現在東都。
什么人能夠確保做到這一點?
同行之人當中,為什么皇長子與喬翎等人一起陷入了沉睡,而在百年前的世界里,他卻不知所蹤?
因為設局的人做了先手準備,不能讓皇長子出現在東都。
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有皇室嫡系血脈出現,就相當于是給廢帝一系敲響了警鐘!
什么人如此清楚地了解皇室的密辛?
還有初到東都時,北尊借由安國公世子之手交付給喬翎的那套紫衣學士的衣冠。
喬翎由衷地笑了一聲:“好大的一盤棋啊。”
她是棋子,盧夢卿是棋子,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棋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這局棋他們贏了。
華胥國里,皇朝一直有所忌憚的四位圣人被一舉拔去,反過來化為雨露,滋潤了天地萬物。
可是在此之前,死在東都的那些人呢?
他們算什么?
喬翎能做的,也只是重金撫恤他們的家人,好生將其安葬。
她為他們的不幸而難過,但是與此同時,身在局中,她也不得不繼續這一局棋。
贏了,還有離開棋局說話的機會。
可要是輸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一場大雨落下,喬翎感覺到天地萬物在滋生,世間生靈一派欣欣向榮之態。
她見證過死亡,也見證了新生。
很難說孰是孰非。
天空中還飄著濛濛細雨,直到此刻,他們頭頂上還戴著遮雨的斗笠。
盧夢卿伸手過去,用卷起來的馬鞭敲了敲她的帽檐:“少想那些有的沒的,會把人壓垮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說:“大喬姐姐,你現在最需要做的,是趕緊進宮述職,完事了回去洗個澡,吃吃飯,美美地睡一覺!”
末了,盧夢卿特別狐朋狗友地朝她眨了下眼:“實在不行就找個美男子陪陪,我有幾個人選,要推給你嗎?!”
“……”喬翎敬謝不敏:“不必了,我心領了。”
盧夢卿哈哈大笑。
說話間的功夫,兩人已經來到了承天門外。
盧夢卿抬頭看了眼城門上的匾額,問她:“需要我跟你一起進去嗎?”
喬翎謝了他的好意,卻搖頭道:“這就不必啦。”
盧夢卿便就此停住,與她辭別。
喬翎下了馬,從坐騎的長褡褳里取出了一柄佩刀,握在手里,走向前去。
戍守宮門的禁衛自然還認得她,見了之后,有些訝然,笑著打了聲招呼:“喬少尹——從東都回來了?”
喬翎笑著應了聲:“不錯。”
那校尉又問:“那您現在這是?”
喬翎說:“要進宮去給陛下復命。”
校尉了然地點點頭,叫人登記在冊,請她進去了。
盧夢卿勒馬停在原地,目送著她背影緩緩向前。
小奚陪在他的身側。
他眼力格外好,目光在喬翎所持那柄佩刀上短暫一定,不由得微微蹙起眉來:“喬少尹那把佩刀的刀鞘上,似乎還有干涸了的血痕……”
向來習武之人,對于兵刃都是很愛護的。
用過之后需要仔細擦拭,每隔一段時間,也要定期保養。
有條件的人,還會準備不同材質的刀鞘備用。
以他對喬翎的了解,她不該是那么粗心的人才對啊。
至少在對待自己的兵刃上,她是很細心的。
盧夢卿聽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許是因為她想讓人看的并不是那把刀,而是那些干涸了的血吧。”
小奚聽得短暫一怔,回過神來,心下豁然。
……
喬翎從承天門進去,一路經嘉德門、太極門,終于來到了天子所在的太極殿。
御書房門外,她被侍從們攔下了。
“喬少尹,”宋大監很客氣地說:“依照規矩,外臣覲見天子時,是不能攜帶兵刃的……”
喬翎笑著應了聲:“我知道。”
只是她也說:“勞煩大監給通稟一聲,就說這不是我專程攜帶的兵刃,而是自東都歸來,專程送給陛下的土儀。”
宋大監目光低垂,認出了那應該是十六衛專用的佩刀,且佩刀之人的身份估計不低。
刀鞘上縱橫著已經干涸了的血痕,再往上看,刀柄之下,也凝著一團發黑的血污。
他猜想,或許殺人之后,使用者擦都沒擦,就將其入鞘了。
宋大監畢恭畢敬地應了聲:“喬少尹,您稍待一會兒,我這就去通稟。”
喬翎彬彬有禮道:“好的,好的。”
如是過了幾瞬,還是宋大監過來領她:“喬少尹?請隨我來。”
喬翎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御書房。
圣上神色從容,語氣也很平和:“東都城的案子,已經解決了嗎?”
喬翎說:“明日盧相公大概就會上疏言說此事。”
圣上微微頷首,又道:“聽大監說,喬少尹此番歸來,還給朕帶了一份土儀?”
喬翎一抬眼瞼,同樣從容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四目相對,很難形容這兩雙眼睛之間到底都閃過了多少情緒。
戲謔,猜疑,審視,還是殺機?
幾瞬之后,喬翎微微一笑,雙手抬起,震聲呈刀于上:“東都歸來,偶得寶刀一口,特來獻于陛下!”
第87章
華胥國內, 迎來了一場驚天巨變。
四圣同時隕落了!
從神州故土遷移至此的初代遺民幾乎已經盡數凋零,許多為人所知的老前輩,細細數算下來, 其實生來見到的就是華胥國的天。
他們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年輕人們了。
對于華胥國里的年輕一代來說, 四圣是神, 是永恒不滅的太陽,是他們的定海神針,也是他們的信仰所在。
可是一夕之間, 這四輪太陽居然齊齊熄滅了……
天塌地陷,不過如此!
四圣家族驚慌失措,底下的中層門派各懷鬼胎, 最底層的人私底下交流著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 各有思量。
……
層城。
有虞憲明從清早開始,就有些心神不寧。
她始終都覺得,老祖宗的決定實在是太匆忙了。
其余三位圣人成圣的天壽將至,急于追尋進階的希望,這不足為奇。
可自家老祖宗明明是四圣當中最年輕的一個,行事又向來穩妥, 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且她也翻閱過華胥國的史書, 雖然內容當中頗有些為尊者諱, 但有虞憲明還是從中察覺到了一些端倪。
華胥國的來歷和成因, 似乎都算不得光彩。
不只是外邊的皇朝敵視他們, 就連大道似乎在抵觸著他們,近年來國內年輕一代青黃不接,屢有災厄,本身就是大道態度的一種彰顯了……
在這種時候, 用有傷天和的方式去尋求突破,希望合于大道,這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是有虞氏年輕一代當中最有天賦的孩子,老祖宗也最寵愛她,只是寵愛并不意味著話語權。
當她將這些話說出來之后,父親勃然大怒,下令將她關入禁室:“這是家族大事,豈容你一個小輩多嘴?”
老祖宗坐在高處,神情晦澀地看著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
有虞憲明不明白:為什么……
禁室常年昏暗無光,有虞憲明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在心里慢慢地數著時間,一天,兩天,三天……
終于有一日,看守她的人少了許多,聽說是被差遣去為老祖宗升階祝禱去了。
可是他們去了很久很久,都沒再回來。
外邊死一樣的寂靜。
有虞憲明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有虞憲明死氣沉沉地坐在地上,聽見有道聲音淡淡地吩咐外邊的人:“把門打開。”
是個女子的聲音。
這是誰?
有虞憲明非常確定,自己有生之年,從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禁室外傳來兩聲殷勤的應和,緊接著就是符咒聲與鎖鏈層層開解的聲響。
禁室外正值深夜,冷月無霜。
一縷月光透過窗扇,靜悄悄地照到了地上。
那提燈立在門外的年輕女郎,竟然生得比月光還要皎潔幾分!
即便是朱雀世家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
有虞憲明被她那雙冷月般的眼睛注視著,不禁一時失神。
那女郎淡淡瞟了她一眼,丟下一句“跟我來”,便轉身離去。
有虞憲明心下微動,下意識看一眼看守自己的族人,卻見他們俱是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心下便有了幾分思量。
她趕忙追了上去。
經歷了先前數日的死寂,有虞憲明已經猜測到外界究竟是發生了什么,她甚至于已經做好了準備,會看到一個滿地狼藉、攻訐不休的層城。
只是她猜錯了。
層城依舊是從前的層城,侍從們各司己任,一如往昔,只有空氣中彌漫著的淡淡血腥氣提醒她,這里到底發生過什么。
那女郎提燈走在前邊,一直到即將步入層城議事廳前,終于停下。
她轉過身來,神情漠然地看著有虞憲明,而后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遞與她。
有虞憲明看見信封上的“憲明親啟”四個字之后,便不受控制地戰栗了一下。
那是老祖宗的字跡,信封上還封固有她跟老祖宗私下協商敲定,只有她們倆才能開啟的封印。
她忽然間有了某種明悟。
“憲明,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想必我已經不在了。”
“不必為我難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自即日起,你接替我,成為有虞氏的家主,不必擔心,會有人替你清洗反對這件事的族人,料理好一干善后事項的。”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那些太沉重,你還很年輕,不要背負,去神州故土,看看生養我的地方,在那里開始新的生活吧。”
“我死之后,會有人去接應你。”
“有一個小娘子,生得很漂亮,見人臉上先帶三分笑,她叫趙儷娘,你不要跟她走,對這個人,要敬而遠之。”
“還有一個小娘子,同樣生得很美,只是看起來冷冰冰的,不好相處,你可以跟她走。她叫……”
有虞憲明將視線從信紙上收回,行個古禮,很客氣地詢問道:“我姓有虞,名叫憲明,敢問娘子如何稱呼?”
那女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張玉映。”
……
有虞憲明在層城的議事廳里見到了數位身著寬大紫袍,頭戴冠帽的陌生人。
她知道,這是隸屬于阮氏皇朝的紫衣學士。
如今他們已經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有虞氏的圣地層城,這也就意味著……
有虞憲明喉嚨忽然間有些干澀:“其余三圣那邊……”
“有虞娘子,不是誰家都能有這樣的福氣,完成和平演變的。”
張玉映眼眸含笑,唇色鮮紅。
這個笑容讓她看起來有點危險:“從今以后,華胥國不會再有四圣并尊,只會有有虞氏這一個聲音。”
有虞憲明怔怔地看著她:“老祖宗留下的信上說,你會帶我去神州故土……”
張玉映臉上的笑容因而變得愈發幽微起來:“有虞娘子,這世間上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得到一些,就會失去一些,你說呢?”
有虞憲明明白了:“我需要做什么?”
“去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吧。”
張玉映側過臉去,望著晨曦映照下分外璀璨的層城,發出了短促的一聲笑:“天子令華胥舊人往神州故土去,拜謁高皇帝陵……”
……
神都。
喬翎出了承天門,騎在馬背上,仰頭望天。
那守門的禁軍校尉看得納悶兒,下意識也抬頭看了看天——什么都沒有啊。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喬少尹,看什么呢?”
喬翎活動了一下脖頸,這才把頭低回去,輕輕地“哎”了一聲:“盤算著晚點去哪兒吃飯呢!”
再說幾句道別,便輕輕一抖韁繩,催馬離開了。
一刻鐘后,喬翎在兩尊石雕貔貅面前停下了。
她翻身下馬,順手將韁繩遞給了車家迎上前來的門房:“來客人了,趕緊去知會主人家一聲,抓緊備飯!”
沒成想那新來的門房想也不想,就把韁繩扔回去了。
“胡說!”
他振振有詞:“我們家老爺跟太太根本就沒有朋友,怎么會有客人上門?!”
喬翎:“……”
還是跟他搭班的老門房認出人來了,當下一腳踢過去:“別瞎說,這是喬少尹,是咱們太太的朋友!”
“什么?”那新來的門房實在吃了一驚,不免十分驚訝地再打量喬翎幾眼。
這會兒功夫,車太太已經歡歡喜喜地迎了出來:“喬少尹,你可是稀客,快來!”
喬翎笑瞇瞇地從袖子里掏出了自己專程給車太太帶的東都特產:“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是那邊兒正風行的絹花兒和耳環。”
車太太連聲謝過她,不免又問起東都那邊的事情來:“你們走了的這段時間啊,東都那邊兒的傳言就沒斷過,有說是鬧鬼的,還有說是陰兵過境,我聽著都瘆得慌!”
再看車貔貅支著頭,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不說話,不禁惱怒起來:“你死啦?!”
車貔貅就坐直了身體,嚴肅道:“沒有。”
他說:“我就是覺得這個掃把星忽然間上門,肯定又有事兒!”
車太太“呸呸呸”連吐了好幾口:“咱們家門前冷落成這樣,你好意思說人家是掃把星呢!”
又叫喬翎安坐,自己親自去給她泡茶:“我自己琢磨著搞的,侍女們都不會……”
喬翎覷著車太太走了,趕緊向前探一探頭,問車貔貅:“我見過高皇帝,是不是?”
車貔貅稍顯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了?”
再仔細看看,又搖頭道:“不,你身上雖然有空海的氣息,但是時間還算比較新……”
喬翎因他這態度而明白過來——原來她真的見過高皇帝!
困擾了她許久的一個問題,終于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不是高皇帝根據某種玄妙的方式選定了一個人,將其指為自己的后繼者,而是因為高皇帝見過她,了解她,所以才會將她選為后繼者!
可是為什么呢?
是喬翎身上的哪一點特質,讓高皇帝做出了這樣的抉擇?
且如此一來,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如若這種選定,是高皇帝見過她之后才做出的,那么這種選定又是如何同大道的偏愛,乃至于天地之間的氣運雜糅到一起去的呢?
喬翎想到此處,心頭忽的生出了一點疑竇:高皇帝,真的合道失敗了嗎?
她問車貔貅:“為什么高皇帝會隔著那么久的時間,指定我做她的后繼者?”
車貔貅懶洋洋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略微頓了頓,倒是多說了一句:“那時候你們倆在一起說了很多話,多數是你在說,她在聽。”
喬翎很好奇地追問了一句:“比如說?”
車貔貅勉強想了想,說:“真是很多很多,問我們這個時候主食是什么,海運發不發達,船能走多遠,有沒有能雇傭人干活的工廠……”
喬翎聽得有些懵懂,眉頭皺起,少見地有些迷惘了。
車貔貅見狀,倒是勸了她一句:“別想那么多,順從本心去做就是了,我看你現在不是都做的挺好嗎?”
順從本心去做……
喬翎目光惘然地看著他,倏然間意識到了一點什么:“廢帝。”
車貔貅不明所以:“什么廢帝?”
喬翎怔怔地問他:“我有跟高皇帝說過,我曾經在東都誅殺廢帝的事情嗎?”
車貔貅應了聲:“這倒是真的說過一嘴。”
他臉上帶著點釋然之色:“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廢帝時候出生的呢,哪知道那時候根本沒見到人影兒,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是空海里發生的……”
這話他沒有說完,因為喬翎忽然間笑了起來。
車貔貅實在不解:“你笑什么?”
喬翎只覺得肩膀瞬間就松快了:“沒什么,只是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命之人,不只是要破除不幸的命運,也要震懾那些生于陰暗之中的蠢蠢欲動。
回頭再想,關于破命之人,高皇帝留給皇室的話,未必就只有那么單單一句。
只是皇室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隱去了其中的某些內容罷了。
或許,這也是喬翎進京以來,皇室中人對她屢有試探的原因。
你敢對著一位親王舉劍嗎?
公主呢?
皇朝未來的儲君呢?
甚至是……天子呢?
喬翎在未知謎題之前,先一步給出了答案。
她敢!
……
崇勛殿。
皇長子一路溜達了進去,見宋大監守在門口,先自吃了一驚。
他知道,宋大監是他阿耶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若無極其要緊的事情,基本上都會陪從在他阿耶身邊的。
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皇長子很好奇,皇長子想知道,皇長子決定悄悄地溜過去看看!
等宋大監瞧見他的時候,阻攔也晚了。
他實在無奈:“殿下,您……”
反倒是殿內的圣上淡淡開口:“無妨,叫他進來吧。”
夜色降臨,殿內已經掌燈,無數點搖曳的燈火,照得大殿通明。
阮仁燧看見他阿耶面前擺放著一柄佩刀,刀鞘上的血跡已經干涸發烏,綿延著一路向下,像是一團糾結的凄厲舊夢。
再仔細看看,又有些納悶兒:“好像是十六衛用的佩刀?”
他不明白:“阿耶,這柄刀是哪兒來的?”
圣上說:“這是一個前車之鑒。”
再過一會兒,他笑意很淺地笑了笑,說:“或許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警告。”
皇長子:“……”
阿巴阿巴阿巴!
是我理解能力有問題,還是我阿耶他的確是在答非所問?
他茫然地看著他阿耶。
圣上心累不已地嘆了口氣:“沒什么事兒,你玩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