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四爺?shù)哪X袋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堂外短暫地寂靜了幾瞬, 繼而便是一陣幾乎要將天穹掀翻的歡呼聲!
祖相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時間震撼莫名。
夏太常拽了拽他的袖子,拉著他坐下, 同時哼笑道:“這就是人心所向啊。”
祖相公由衷地嘆了口氣,低聲同這位前輩交了個實底兒:“我并不是說她做得不對, 只是說分寸上太過于激烈了些。”
他扭頭瞧了一眼皇城所在, 雖然沒有宣之于口,但他相信夏太常能明白自己這個動作當中所蘊含著的意味。
“這邊開堂審案也有些時候了,金吾衛(wèi)調動了, 戶部的錢要了,弘文館的學生喊來了,這么多動作下來, 中朝也好, 政事堂和陛下也罷,俱都沒有動靜——”
祖相公再三壓低了聲音,同時也以此壓制住心內的忐忑與不安:“越是要有狂風暴雨的時候,天色瞧著反倒越是平靜啊!”
夏太常笑了一笑,神色從容,語氣自若:“其實早就亂了, 難道你現(xiàn)在才知道?”
他躑躅著, 低聲問道:“您的意思是……”
夏太常平鋪直敘地告訴他:“當你選擇跟喬少尹他們一起趕赴京兆府的時候, 在當今眼里, 你就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
祖相公臉色頓變!
夏太常覷著他, 說:“盧相公在宮里邊明言后世遷都之事,你們這些政事堂宰相都能有所察覺,知道必然是朝堂上發(fā)生了劇烈的震蕩——你們能察覺到,當今難道察覺不到?”
“他就是純壞, 就是行事酷烈,但他可不蠢!”
祖相公若有所思。
夏太常微微一笑,趁熱打鐵:“想吧,好好想想這件事,只是我奉勸你,最好想在當今之前,也把事情做在當今之前。”
政治中樞發(fā)生了遷移,必然伴隨著狂風驟雨,一位來自后世的宰相協(xié)同一個來歷神秘、本領高強的少女一同透露出這個消息,皇帝會怎么想?
他馬上就會知道,一定有人背叛了他,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不然無緣無故的,怎么會遷都?
皇帝會想:在那場巨大的風暴之中,我究竟是贏家,還是輸家?
皇帝很快就會意識到——他是輸家!
正如同夏太常所說,這個雜種只是純粹地壞,但是他并不傻!
他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難道還沒點逼數(shù)?!
皇帝猜到自己很可能輸了,也猜到那場風暴馬上就要到來了,所以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誰是他的敵人,誰又是他的朋友?!
祖相公主動推動與后世來人的洽談,又作為兩邊的中介往來牽線,在皇帝的眼里,與背叛無異!
他屬于要被清除掉的人。
當然,也有可能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所謂的遷都,根本是無中生有,是盧夢卿捏造的謊言。
可即便這是謊言,當他把這件事說出來,明晃晃地擺在皇帝、中朝學士和政事堂宰相們的面前之后,就沒有人能把這件事視若無物了!
皇帝敢賭嗎?
中朝敢賭嗎?
宰相們敢賭嗎?
你不搶占先手,就要落后于人,落后于人就會輸!
而依據(jù)這片土地上長久以來的政治規(guī)則,輸?shù)娜司鸵溃?br />
輕一點的死全家,重一點的,滅族!
這是一場生死豪賭。
一邊是九九,另一邊是皇帝。
選對了,那就活,選錯了,那就死!
祖相公想到此處,不禁扭頭去看了盧夢卿一眼,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
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啊……
祖相公心想:怪不得他這么年輕,就能進政事堂。
輕飄飄一句遷都拋出來,就直接分化了東都城的上層勢力!
想明白這一節(jié)再去回想今日之事,祖相公倏然扭頭去看旁邊大腹便便的夏太常,心內敬慕之情如大河滔滔。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同時他也想:看起來,政事堂宰相們的分化,比預想中來得更快。
他不久之前才跟九九和盧夢卿從宮里邊出來,往京兆府來,沒過多久,夏太常也被請過來了。
可是夏太常居然知道宮里邊發(fā)生的事,知道盧夢卿在政事堂宰相們面前都說了些什么!
這要么說明早在九九和盧夢卿進宮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某種策略上的串聯(lián),要么說明……
今日政事堂里的宰相們,至少有一位,已經(jīng)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空氣里彌漫著血液和狂亂的氣息,祖相公聽見四周嘈雜的叫嚷聲和歡呼聲,不遠處的金吾衛(wèi)率們還在維持秩序,九九已經(jīng)將目光轉到了下一個案子上。
遠處的天際一片蔚藍,但他稍覺沉郁地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其實已經(jīng)身在風暴之中了。
……
寧國公府。
世子夫人嫁入寧國公府多年,甚至于都已經(jīng)做了祖母,卻還是第一次進入主院里的靜室。
她悄悄打量著丈夫臉上的神色,猜度著,丈夫大概也是第一次進來。
夫婦倆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安。
他們知道,四柱公府家里都有類似的靜室,在中朝那邊,這屬于不可窺視領域——事實上也無從窺視。
夫妻倆都知道,當正式啟用這間靜室的時候,就說明要發(fā)生一些極其危險的事情了。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向前去。
依據(jù)皇朝的規(guī)矩,四柱公府的家主,都戍守在外,寧國公也不例外,是以此時此刻,家里邊身份最高的,是寧國公夫人。
只是她已經(jīng)上了年紀,很少在外交際,也幾乎不怎么出門,中饋和應酬諸事,幾乎都交給了世子夫婦。
親信在前邊領路,帶著世子夫婦進了靜室,轉動機關,打開通往密室的道路,等他們進去之后,又將門關上了。
輕微的細響聲傳入耳中,夫妻倆循著樓梯下去,向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寧國公夫人行禮。
寧國公夫人頭發(fā)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根根平和。
她問世子:“仙仙去了京兆府?”
世子臉上帶著一點猶豫,點了點頭。
寧國公夫人又問:“定國公世子和安國公世子也在那兒,是不是?”
世子再次點了點頭。
寧國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
世子夫人并不愚蠢,所以盡管寧國公夫人沒有明言,但是她也明白了婆母的未盡之意。
寧國公府將會與安國公府、定國公府站到同一邊去!
這個領悟讓她心下愴然,跪倒在寧國公夫人面前,流下淚來:“母親!”
若真是如此的話,皇后該怎么辦呢?!
世子夫人哽咽著說:“她是為了楊氏進宮的,現(xiàn)在楊氏又要拋棄她嗎?”
寧國公夫人向她承諾:“那不僅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孫女,我會盡力保全她的。”
“說來也真是諷刺,”她蒼蒼老矣,卻在這一刻感知到了命運的峰回路轉:“皇后無所出,楊氏從前為此殫精竭慮,現(xiàn)在居然成了可以保全她的契機……”
世子在旁低聲道:“鎮(zhèn)國公府那邊?”
寧國公夫人很確信地告訴他:“他們或許不會支持那位喬少尹,但是一定不會支持當今天子。”
定國公夫人是異類,鎮(zhèn)國公府難道就不是異類?
兔死狐悲,是皇帝自己把路給走絕了!
……
邢國公府。
邢國公跟邢國公夫人在一處,聽親信回來講述京兆府那邊發(fā)生的事情。
邢國公中途問了句:“寧國公府有個小娘子在那兒?”
親信應了聲。
邢國公又問了一句:“九九,也就是喬少尹,真的把裴四的腦袋給鍘了?”
親信也很震驚,用力地說:“真金都沒這么真的!”
邢國公也很震驚:“英國公府沒說什么?”
親信告訴他:“什么都沒說——喬少尹讓四房將米莊返還給那小娘子,額外賠償五萬兩銀子,四房夫人不肯給,咱們五爺就帶著人把他們家給抄了——英國公知道,還叫人去維持著秩序,最后有說有笑地送了五爺離開。”
邢國公震撼不已。
震撼完了又覺得妻子今天的反應有點奇怪,怎么從頭到尾都沒說話?
就在那兒織毛衣。
他忍不住問了句:“你都不吃驚的嗎?”
邢國公夫人瞟了他一眼,說:“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有什么好問的?”
“寧國公府去了個小娘子,真有點什么,還能說小孩兒不懂事,小五都二十多了,又是你親弟弟,還在金吾衛(wèi)做中郎將,你能想出來什么理由替他開脫嗎?”
邢國公夫人心態(tài)超強:“成就成,不成就全家一起上西天唄,都這樣了,還能怎么辦!”
末了,又說:“本來也是,小五也沒做錯什么啊。皇帝就是挺王八蛋的……唔!”
她對著丈夫怒目而視。
邢國公捂著她的嘴,膽戰(zhàn)心驚:“奶奶,你少說兩句吧,求你了!”
……
禁中。
皇帝面無表情地坐在他冰冷的寶座之上:“她殺了多少人了?”
親信垂手而立,畢恭畢敬道:“十七人了。”
皇帝說:“都是勛貴子弟,顯貴人物?”
親信應了一聲:“不錯。”
皇帝又問:“她說要在京兆府審案,一直審到無案可審?”
親信又應了聲:“不錯。”
皇帝眼底飛速地閃過一抹不屑,繼而輕嗤一聲。
莊尚書侍立在側,神色不安:“事已至此,陛下應當早做決斷……”
皇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閉嘴。”
他轉目去看靜坐在一邊的國師:“中朝那邊,有人去聯(lián)系你嗎?”
國師默不作聲地點了下頭。
皇帝也點了點頭:“幾個人?”
國師說:“七個。”
“很好,”皇帝淡淡地道:“等國師的人手到齊,就正式動手。”
莊尚書有些急躁:“那京兆府那邊怎么辦,就那么置之不理嗎?”
“不必理會,”皇帝很確信地說:“她正在樹敵于眾,自取滅亡。”
……
京兆府。
九九在這兒開堂審案,一直審到了日暮時分。
木棉心細,悄悄地叫人去買了些包子和米粥過來,讓眾人迅速吃了,再繼續(xù)忙碌。
他們幾乎一整天都沒怎么挪窩。
到最后還是九九瞧著天色逐漸開始發(fā)烏,才叫人點錢,挨著一一分發(fā)下去,叫留下吃飯,吃完之后再各自歸家。
楊仙仙起初還要推辭,這點錢對她來說真不算是什么。
榮學士在后邊拉了她一把:“收下吧。”
她也就收了。
圍攏著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
不停地有人在說:“看看我的狀紙吧,冤枉啊!”
不停地有哭聲傳入耳中。
舒世松等人在外邊喊話,讓他們先回去,只是沒有人聽。
九九就出去跟他們保證:“明天我還在這里,后天也在,一直都在,你們只管放心!”
說來也奇怪,她這么一說,眾人就散了。
雷有琴禁不住道:“真是奇怪……”
小莊從后邊路過,輕輕說:“因為他們知道喬少尹言出必踐。”
眾皆默然。
天際浮現(xiàn)出一輪圓月的痕跡來。
也是,馬上就要到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了。
那架鍘刀仍舊擺在京兆府門前,大概是因為斬掉的腦袋太多,血液循著門前的地磚縫隙流入地下,使得鋪設在其上的地磚都變得稍稍有些松動了。
九九穩(wěn)穩(wěn)地踩在上邊,活動著因為靜坐太久而稍覺疲憊的肩頸,來回走了幾步,終于來到了京兆府門外的那座狴犴石像面前。
她含笑問了句:“我斷案斷得還不錯吧?”
那石像當然不會回應她。
九九也不在意,手放在那猙獰威儀的獸首上,輕笑著說:“想要得到,就去伸手去夠,總不能指望別人主動送到面前來,是不是?”
朱宣來叫她:“九九,吃飯了,就差你了。”
九九笑著應了聲:“這就來。”
賈玉嬋今天也過來了,只是一直都沒有露面,而是在后邊操持雜務,又覷著天色,叫家里備了酒菜,款待今日在此的所有人。
京兆府這邊的人,有九九,盧夢卿,木棉,小莊,貓貓大王,公孫宴,李九娘,李十七等人。
左文敬及他幾位好友乃至于一干十六衛(wèi)士卒。
榮學士乃至于舒世松、雷有琴、楊仙仙等弘文館學生。
夏太常、祖相公,乃至于朱宣、梁鶴庭和其余公府侯府里陸陸續(xù)續(xù)趕過來幫忙的年輕人……
因為人數(shù)眾多,賈玉嬋還專門讓人送了許多桌椅過來,就著京兆府的院子,擺酒行宴。
晚飯吃得很熱鬧。
楊仙仙心里邊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不只是她,其余人其實也一樣。
左文敬同朱宣和梁鶴庭坐在一起,也忍不住說:“九九身上有一種很奇妙的力量,能將看似風牛馬不相及的人聯(lián)系起來。”
許多年之后,他們都記得這一天。
……
月上中天。
楊仙仙已經(jīng)成了一只醉貓。
不只是她,許多年輕人都是如此。
九九的神色倒是很清明,叫玉蟬扶著楊仙仙往收拾出來的京兆府內院里歇息。
她雙眸明亮,手扶著桌案,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來。
在她之后,盧夢卿、公孫宴、左文敬、舒世松,乃至于朱宣、梁鶴庭等人一起站起身來。
木棉有些不明所以,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說:“這就要散了嗎?”
九九微微一笑,同她說:“睡吧,已經(jīng)很晚了。”
木棉困倦地眨了幾下眼,到底還是睡過去了。
九九看向榮學士和小莊,捎帶著一只貓貓大王:“替我照顧好她們。”
幾人應了聲,鄭重地向她行了一禮。
九九鄭重還禮,而后協(xié)同眾人,走了出去。
二門之外的院落里,一片甲胄的凜冽寒光,腰刀藏在鞘內,殺氣森森。
有人在外面等待他們。
裴熙春,楊學士,還有幾個臉生的男女。
一只生有虎頭的神獸蹲坐在門旁,目光威儀,宛若山岳。
那是神獸狴犴。
在他旁邊的屋角上,立著一只體型瘦削的走獸,眼睛亮如明珠。
那是神獸嘲風。
它新奇又不無敬慕地看了九九一眼,旋即如同月光一般,淡化在空氣中。
在寂靜的夜色里,九九感知到了另一頭神獸的存在。
黑沉沉,死寂寂,帶著濃郁的死亡氣息。
月光照了過去。
九九見到了一頭體型剽悍如牛的神獸,通體烏黑,額頭生有利角,目光炯炯有神,威儀有過于狴犴。
她看著對方額頭上那個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利角,忽然間意識到,這是神獸獬豸。
它的角具有靈性,能辨忠奸,能識善惡,會殺死惡人。
月光下,狴犴和獬豸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散發(fā)著瑩光。
站在最前邊的,是兩個全然陌生的人。
左邊那個,是個神色懨懨的俊秀青年。
九九有點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自己。
緊接著他笑了起來,和善地一笑,抬起手來,慢吞吞地跟她打招呼:“喬少尹,原來是你啊。”
與他同行的人都吃了一驚。
那青年主動走到了九九面前,繼而旁若無人地融入到了她的隊伍當中。
九九:“……”
其余人:“……”
九九有點茫然:“你是……”
對方很溫吞地告訴她:“我叫白應,是你手底下的吏員,之前我們一起從神都去東都來著。”
九九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原來你就是白大夫?”
公孫宴特別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見。”
白應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地說:“是的。”
九九又扭頭去看對方另一個站在前邊的人。
那是個年紀與裴熙春相仿的青年,高大瘦削,神情平和而堅毅。
他如裴熙春和楊學士一樣穿著中朝學士的標志性紫色衣袍,卻沒有佩戴那頂遮蔽住他們面容的冠帽。
九九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點熟悉又危險的氣息。
盧夢卿與公孫宴卻是心知肚明,不無驚駭?shù)乜粗媲暗倪@個年輕人。
這就是后來北門學士們的領袖,扶立過四代帝王的北尊!
那人上前一步,主動開口:“在下姬綽。”
九九也說了句:“我叫九九。”
姬綽點點頭:“走?”
九九也點點頭:“走!”
木棉搖搖晃晃地從里邊出來,看了一眼,就驚住了:“好多人啊!”
又問九九:“你干什么去?”
“已經(jīng)很晚啦,快回去睡覺吧!”
九九說:“我把皇帝宰了就回來!”
“好吧,”木棉迷迷瞪瞪地應了聲:“快去快回,小心點別惹事啊……”
九九很老實地應了:“好的,好的!”
第62章
白天。
九九鍘掉裴四爺?shù)哪X袋之后, 又是長久地一陣忙碌。
源源不斷地有人遞狀紙過來。
他們一直忙到了午后,直到木棉從外邊買了許多吃食過來:“好歹吃一點墊墊,要是把身子累壞了, 以后想辦事都不成了。”
九九倒也聽勸,見狀就把所有人分成兩組, 叫輪流去休息。
盧夢卿、祖相公、公孫宴協(xié)同雷有琴、楊仙仙等年輕人是第一組, 叫他們先去吃飯。
九九及其余人是第二組,等他們吃完了,頂上去之后, 再去吃第二波。
眾人也都應了。
盧夢卿等人知道事忙,行動上并不拖沓,迅速吃完了, 又來替班。
九九也不磨蹭, 馬上便協(xié)同第二組的人往后邊去吃飯。
木棉有點小小的偏心,知道她愛吃肉,給她留了幾個超級大的肉包。
又怕她覺得太膩,還悄悄地在里邊放了一只酸菜包。
九九看了一眼就笑了,捧在手里,一邊嚼嚼嚼, 一邊跟坐在旁邊的左文敬說:“今天晚上是誰戍守皇城?”
左文敬一邊吃包子, 一邊答非所問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在中朝學士不下場的前提下, 我能在半個時辰之內拿下整個皇城。”
先前曲三娘往京兆府門前來的那一日, 九九協(xié)同公孫宴大戰(zhàn)紫衣學士的時候, 左文敬與盧夢卿都在旁邊。
那時候,盧夢卿曾經(jīng)問過他一個問題。
“年輕人,知道最好的政變該怎么進行嗎?”
盧夢卿沒有給他思考和回答的時間,就自顧自地給出了答案。
“是糾結一支強卒, 干脆利落地進行斬首,快刀斬亂麻,等別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政變也結束了。”
左文敬聽得心弦驚顫。
真正打動了他的是盧夢卿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這樣對百姓造成的傷害最小。”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左文敬不動聲色地查閱了禁軍的巡防記檔,緊接著,悄悄地與幾位十六衛(wèi)中的至交好友碰了個面。
以有心算無心,是以此時此刻,他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九九——只要中朝不下場,他可以在半個時辰之內拿下整個皇城!
九九同樣很確定地告訴他:“你盡可以放心,中朝學士是不會下場的。”
左文敬沒有問為什么。
這短短半日之間,九九已經(jīng)迅速地樹立起了一個雷厲風行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她說出來的,就一定能做到!
九九將目光轉向梁鶴庭:“請鶴公子走一趟寧國公府。”
“我知道,寧國公世子是時任的金吾衛(wèi)大將軍,今夜東都劇變,全城戒嚴,請他出面穩(wěn)定城中秩序,以防萬一。”
“你可以告訴他,作為交換,我會力保楊皇后平安無恙。”
單一個楊仙仙,分量不夠。
她要寧國公府明確地表態(tài)!
梁鶴庭問:“如若世子不愿如此為之呢?”
九九說:“那就殺掉他,去找作為備選的羽林衛(wèi)將軍——左文敬用人頭擔保,說此人可靠。”
梁鶴庭神色一凜,應了聲:“好。”
九九閉一下眼,在腦海中盤算著自己手里的牌。
夏太常作為先帝時的首相,德高望重。
祖相公是時任的宰相,身份上具備有相當?shù)恼f服力。
而政事堂里的諸位相公,盧相公、丁相公多半是會站他們的,其余幾位多有墻頭草,隨風飄搖,只要奮力一擊,占據(jù)上風,他們就不足為患。
除此之外,舒相公、雷尚書應該也是傾向于他們的。
諸公府已經(jīng)知道定國公府與安國公府、邢國公府、英國公府公然倒戈,此時多多少少也該有了傾向。
夜里東都城的門戶緊閉,猝然發(fā)動,城外的駐軍來不及反應,等他們回過神來,事情也差不多結束了……
朱宣在旁聽了全程,禁不住低聲問了一句:“這,如何確保中朝不參與其中?”
“因為他們不會有閑暇去支援皇帝的。”
九九轉目看他,微微一笑:“今晚要被獵殺的,不僅僅是皇帝,也有中朝學士。”
眾人聞聲,皆是一驚。
唯有九九神色如常,心平氣和地道:“嘲風三太子,我說的話,你應該都聽見了吧?”
“我知道你與中朝某個派系的領袖結為同盟了,請轉告他,今晚就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盧夢卿曾經(jīng)告訴九九,皇帝死了。
他死之后,帝國的中樞從東都被遷移到了高皇帝所置的神都。
史書上幾乎沒有留下當今天子的記載。
這也就意味著,那場政變發(fā)生得異常迅猛,在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結束了。
緊接著,有人以鐵腕手段壓制局面,平穩(wěn)政局,在遷都當中完成了一系列的過渡。
而想要完成這一切,有一個很大的先決條件——那就是這個人乃至于他的屬下,一定要能瞞過幾乎遍布東都各處的那道視線!
這很難,幾乎不可能被做到。
所以九九猜想,那個人應該是走了另一條路,也就是說,嘲風本就是他派系中的一員!
如此說來,一切后續(xù)就都合理了。
既然雙方的目標都是一致的,為什么不能聯(lián)手呢?
九九猜想,等到了晚上,她會見到那個人的。
……
月光照得姬綽身上的紫袍熠熠生輝。
他罕見地有些不解:“據(jù)我所知,喬少尹今天上午才剛進宮見了當今天子,出宮之后才剛去京兆府審案,前后至今還不滿一日,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做出了決斷,要去斬滅一位天子?”
九九語氣堅毅,聲氣有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我今日在京兆府審案,知道我在做什么,且也愿意過來的人,自然而然地匯聚成了一股力量,就像是攥緊了的拳頭,打出去的時候虎虎生風。”
“但這只拳頭是不能散開的,一旦今日結束,他們各自歸家,不可避免地要面對現(xiàn)實當中存在的問題。”
“真的要繼續(xù)跟皇帝作對嗎?”
“遲疑是完全正常的,這與善惡無關,而是人性如此。”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要做,就趕緊做!”
姬綽應了一聲,卻又問:“這是對于他們的評判,那你自己呢?”
“就我自己來說,我也不想再繼續(xù)拖沓下去了。”
九九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世界很糟糕,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進行改變的時候。”
街上的乞兒成群,以偷盜為業(yè),這難道全都怪那群孩子嗎?
京兆府在做什么?
可是循著這條思路再想,這難道全都怪京兆府嗎?
高門大戶視人命如草芥,單單一個萬家,前前后后打死了多少侍女小廝?
滿東都難道就只有萬家是這種做派?
先帝昏聵,數(shù)次南下,攪弄得民不聊生。
當今酷烈,包庇□□,戕害人命,又作過多少孽?!
九九說:“雖然不能把整個時局的糜爛都歸根于皇帝,但至少他是其中相當重要的一個根源。”
“如果我只敢無關痛癢地去審趙少尹,砍裴四的腦袋,卻不敢去動皇帝,就跟之前審案的時候只敢打劉耆長不敢動趙少尹有什么區(qū)別?”
姬綽百感交集地注視著她:“原來這就是破命之人,難怪你會是破命之人!”
九九從他的話里邊聽出來一點褒贊,不免有點赧然。
“其實,我多多少少也占了你一點便宜。”
她實話實說:“二弟告訴我,我們所在的那個世界里,皇帝雖然也有不足之處,但是對比起如今這個來,已經(jīng)可以堪稱是圣君了。”
“我知道在如今這個皇帝之后,有人穩(wěn)定了局面,沒有造成大的動亂,所以才敢這么做的。”
姬綽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的道:“你知道謎底是什么了,是嗎?”
他說:“你知道該如何打破這場夢境了。”
九九短暫地緘默了一下,而后說:“是的,我已經(jīng)知道了。”
姬綽明白了:“所以你要在最快的時間之內打破這個泥缸,將其洗刷干凈。”
九九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她如實說:“我不知道這場夢境被打破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可能我會離開這個世界,但我覺得,夢境當中發(fā)生的事情,應該是會映照到現(xiàn)實當中去的。”
喬翎從幾百年后的神都奔赴東都查案,這件事要管。
如今皇帝昏聵,民不聊生,這件事,也要管!
看見了,又力所能及,就要去管!
……
時近中元,月上中天。
那月光白得近乎凄厲,終于叫一團烏云遮掩住了。
只有懸掛在屋檐下的宮燈兀自明亮。
姬綽直奔中朝而去。
今日之后,紫衣學士們只會用一個聲音說話。
殺機像是被風吹動了的霧氣,在宮城之內靜靜地流動起來。
皇帝此時還未入睡,同國師一道在靜室里議事。
不只是他們未眠,莊尚書、林侍郎、越國公、鄭國公、靖海侯等等數(shù)人也未出宮回府,而是留在御書房的外間,美其名曰議事。
其實就是不敢回去。
那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喬少尹就跟瘋了一樣,說殺人就殺人。
英國公的弟弟裴四被殺了,從三品大員的京兆尹被殺了——他們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落到她手里去,也一定會被殺的!
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皇帝知道自己需要勛貴們的支持,也需要時間來對一切進行發(fā)酵。
此時此刻,外書房里勛貴們對喬翎等人所醞釀著的不滿,來日都將成為他用來鏟除異己的那把尖刀。
他需要讓喬翎結惡于眾,需要讓她眾叛親離。
可與此同時,也并不妨礙他看不起這些人。
只是一陣風吹過來,甚至于連雨點都沒下,就被嚇破了膽!
他稍顯煩躁地詢問國師:“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為朕洗髓?”
國師覷了眼時辰,微微一笑,躬身道:“現(xiàn)在就可以了。”
他打開了通往密室的門,手持燈盞,協(xié)同皇帝一道,慢慢地走了進去。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香料氣息。
皇帝覺得有些嗆,禁不住咳嗽了一聲。
再向前幾步,便見這熟悉的寬闊密室里的桌椅陳設都已經(jīng)消失無蹤,鋪地的金磚上用明藍色的顏料繪制出復雜繁瑣的圖案來……
他看得一怔:“這是?”
國師不動聲色地道:“這是必須的流程。”
他做了個“請”的動作:“陛下,請上位。”
……
天空中那輪冷月被烏云遮蔽住,透不出一點光亮。
與此同時,宮廷之內,懸掛在屋檐之下的宮燈倏然間齊齊熄滅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整個宮廷仿佛都成為了一片漆黑的海洋,隱隱地同頭頂那寂靜蒼茫的天穹映照著。
與此同時,天穹之中,某一刻星辰倏然間邪異地閃爍幾下,仿佛是同什么發(fā)生了呼應。
東都城外的高丘之上,有個人靜靜地注視著皇城里的燈火盡數(shù)熄滅,也察覺到了天穹之上發(fā)生的某種變化。
他神色之中帶著一點贊嘆:“無極的這位道主,也算是絕世奇才了,靈氣逐漸湮滅的時代里,他居然能夠想到以皇朝天子的氣運來復生太元夫人……”
他旁邊是個小娘子,生得很白皙,很嬌嫩,像是一束新發(fā)的玉蘭花苞。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只可惜是昏庸之君,而非盛世天子,只怕不能如愿。”
那人說:“今晚東都城里,會有一場非常大的熱鬧呢。”
那小娘子問他:“怎么不留下看戲?”
“我怎么敢?”
那人咋舌道:“那可是接近于全盛時期的北尊和破命之人啊……”
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眼底的眸色短暫地變換了幾下,不無感慨地道:“雖然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她當日的選擇非常愚蠢,但與此同時,我也的確欽佩她的勇氣。”
那小娘子笑了起來:“從始至終,她就是這種人嘛。”
那人也笑了。
旁邊近處棲息的織夢娘仿佛受到了驚嚇,相約著震動翅膀,盤旋離開。
那幽藍色的光澤閃動著,剎那間照亮了他的面龐。
生得很俊美,很漂亮的一張臉。
很像九九。
……
密室的門明明被關上了,可皇帝總覺得周圍有風。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些不安。
國師立在陣法之外,有條不紊地揮動著手中的一面旗幟。
與此同時,地面上用以描繪陣法的幽藍色顏料就像是要活過來似的,發(fā)出了風一般的嘶吼聲!
皇帝心神不寧,略定了定神,終于道:“國師,今日還是算了……”
這話還沒能說完,他便頓住了。
一股冰封般的僵滯從下而上,迅猛如電,從腳底飛速地攀升到咽喉,冰凍住他的唇舌之后,徑直向頭頂而去!
皇帝驚駭不已!
國師仿佛沒看見他臉上劇烈震蕩的神色,低垂著眼瞼,口中念念有詞……
又是一陣輕風涌來,盤懸著,逐漸由外圈收緊,收緊,終于來到了皇帝面前。
他僵滯干涸的精神,感知到了一種極致的恐懼,仿佛有幾條觸手探到了他的靈魂當中,即刻就要將他吸干!
就在此時,國師仿佛察覺到了什么,臉色倏然一變,回頭去看。
與此同時,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凌厲的刀光仿佛織成了一張網(wǎng),伴隨著絕對地威勢,劈天蓋地而來。
一聲巨響。
密室的門戶四碎,九九在灰塵與木屑齊飛當中,穩(wěn)穩(wěn)地踏了進來。
皇帝眼底倏然間涌現(xiàn)出一股雀躍之情來——他從沒有覺得九九看起來如此親切過!
國師徐徐轉過身去,含笑道:“喬少尹深夜到此,有何貴干?”
九九將那把刀收起,重又取了一柄腰刀出來。
今日之前,這柄腰刀的主人是左文敬。
但現(xiàn)在,它的主人是九九了。
九九微微一笑,說:“不可以。”
國師臉色微變:“什么不可以?”
九九說:“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死在你的手上。”
國師頓了一下,而后自若道:“喬少尹,你好像誤會了什么……”
“閉嘴吧。”
九九以刀撐地,眸光森冷,微笑著說:“你們倆,今天都得死!”
第63章
鳳儀宮。
時值深夜, 楊皇后卻沒有絲毫的睡意,她獨自靜坐在窗邊,望著屋檐下那一排隨風微微晃動著的六角宮燈。
近侍女官過來, 小聲提醒:“娘娘,已經(jīng)很晚了, 您還是去歇息吧。”
楊皇后臉上帶著點好笑的神色, 看也不看她,輕聲反問:“你能睡得著嗎?”
女官為之默然,良久之后, 無聲地嘆了口氣。
先前定國公夫人死后,還可以說是風雨將至,但此時此刻, 明眼人都已經(jīng)有了明悟。
這不再是風雨將至, 而是風雨已經(jīng)到了!
至于這場風暴結束之后,有誰可以平安無恙,這又有誰能知道?
大多數(shù)人其實都是時代狂瀾之下的一葉扁舟,只能隨波逐流罷了。
楊皇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恰在此時,一陣幽風拂來, 緊跟著, 屋檐下那一排六角宮燈齊齊熄滅了!
烏云蔽月, 庭院無光。
遠處不知道是誰驚叫了一聲。
楊皇后霍然起身。
她知道, 今夜宮中必然是要發(fā)生劇變了!
近侍女官同樣吃了一驚, 臉上的神色有些驚慌。
關鍵時刻,楊皇后倒是還算鎮(zhèn)定。
她叫人過來:“去試一試,看能否把宮燈重新點亮。”
內侍匆忙取了火石過去,只是前后試了幾次, 竟然都未能如愿。
他實在不解:“這……怎么會這樣?”
楊皇后抬頭看了眼被烏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有了幾分明悟,再看宮人們手里的提燈尤且亮著,不禁稍稍安心一些。
她叫掌事女官把鳳儀宮的內侍和宮人集合起來,讓身型健壯的灑掃內侍分成四組,中間混雜上身量高大些的宮人,持著提燈,在后宮里巡視敲鑼,震懾人心,以防內宮生亂,有人借機為禍。
同時又說:“今夜過后,鳳儀宮中的內侍宮人,每人賞銀百兩!”
眾人聽得信服,齊齊應聲,領命而去。
這些人走了,親信女官勸她關上宮門。
楊皇后微微搖頭:“現(xiàn)在把門關上,讓出去的人心內不安,別說是指望他們安定人心了,他們自己就先恐慌起來了。”
她叫人去取了進宮前祖父贈予她的寶劍。
拔劍出鞘,三尺寒鋒照亮了她的眼睛。
楊皇后手腕用力,歸劍入鞘:“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家連影子都沒露,就能叫你變成瞎子聾子,一扇門難道能擋得住?”
她將劍擱置在手邊,重又坐回到窗前去:“就在這兒等。”
楊皇后神色沉穩(wěn),舉止從容,眾人原還有些忐忑,見狀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再聽見遠處近處都有鑼聲回蕩,心緒愈發(fā)地寧和起來。
如是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就聽見宮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很雜亂,沒有章法。
因楊皇后穩(wěn)得住,侍從們也沒露怯,迎上前去,喝問道:“大膽,什么人竟敢擅闖鳳儀宮?!”
那幾個人跑到近處,侍從們將提燈往上一抬,照亮了尹貴妃蒼白如紙的臉孔。
侍從們吃了一驚。
尹貴妃卻什么都顧不上了,牽著兩個孩子,橫沖直撞地就要往鳳儀宮里跑。
侍從們尤且驚愕,楊皇后的近侍宮人卻已經(jīng)過來了,呵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哪有不經(jīng)通稟,就要往里闖的道理?!”
又上前去,一絲不茍地朝貴妃福身見禮:“都這么晚了,宮里邊又不安寧,您怎么來了?”
侍從們回過神來,慌忙上前來攔貴妃母子。
尹貴妃無暇言語,只想入內去尋楊皇后說話,然而庭院里被人攔住,前方又有皇后陪嫁宮人這個攔路虎……
她心生絕望,不由得跪下身去,同時又按著兩個兒子屈膝跪下,流著眼淚,以頭搶地:“娘娘,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們母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楊皇后坐在幾乎沒有光亮的內殿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她想起從前在做太子妃的時候,尹氏為莊貴妃鞍前馬后,幾次下她的面子。
想起尹氏生下第二子之后,躊躇滿志,居然鼓動朝臣上疏,以無所出為由廢黜她這個皇后。
新仇舊恨。
原本她這時候應該有很多話可以說的。
但現(xiàn)在楊皇后什么都不想說了。
她起身出去,到尹貴妃面前,很平和地告訴她:“起來吧,我救不了你們。”
尹貴妃額頭已經(jīng)被磕破了,殷紅的血液順著額頭,染紅了她的臉。
她眼睛里有絕望的光芒瑟瑟地在閃爍,推搡著自己的兩個孩子,讓他們管楊皇后叫母親。
尹貴妃說:“娘娘,我可以即刻自裁,以后他們就是您的孩子!”
“我沒有在跟你講條件。”
楊皇后戚然地看著她,又說了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你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旁的宮人仿佛看見了鬼似的,倏然間驚呼一聲,回過神來,下意識捂住了嘴。
楊皇后抬眸看了一眼,只覺得遍體冰冷。
庭中不知何時來了一位紫衣學士,冠帽上的黑紗裹挾著死亡的召喚,在夜色中靜靜地飄搖著。
他很平靜地說:“請貴妃和兩位皇嗣往章德殿去吧。”
楊皇后聽得一怔,回過神來,又覺得不對——貴妃的反應好像太平淡了。
她再一低頭,便見貴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起身來。
不只是她,兩位皇嗣也是如此。
母子三人神情木然,眼眸漆黑,像是三架木偶一般,轉過身,向外走去!
楊皇后與貴妃并沒有什么交情,同兩位皇嗣更無情誼,只是此時此刻,同在風暴之中,不免物傷其類。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位學士……”
那位紫衣學士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楊皇后從他身上感知到了冰冷的殺機。
她頓了一下,才低聲道:“貴妃和兩位皇嗣……”
“沒有貴妃,也沒有兩位皇嗣。”
那位紫衣學士很平靜地說:“楊四娘子,天亮之后,會有人接你回寧國公府的。”
……
偌大的皇城好像是一個負傷的人,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流血。
楊皇后獨自在黑暗中靜坐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拂曉,晨光將露之際,貴妃母子三人與那位紫衣學士之后,終于又有一位新的客人過來了。
九九穿一條石榴裙,步履從容,站在庭院里,對坐在窗邊的她說:“楊四娘子,跟我來吧,你母親在外邊等你。”
楊皇后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說起來,這其實是她們第二次見面了。
之前貴妃生日,在宮中設宴,她們曾經(jīng)見過一次,只是沒有說過話。
此時此刻,在這等關頭見到了九九,讓她心中有了某種明悟。
楊皇后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對著九九深施一禮:“想必是九九娘子設法保住了我的性命……”
“算是交換吧,”九九坦然受了,又說:“楊少國公站到了我這邊。”
她將楊皇后——現(xiàn)在該叫楊四娘子了——攙扶起來,同時也說:“世子夫人曾經(jīng)給我指過路,對我是有恩的。”
“四娘子你呢,從昨晚的行徑上看,也是個好心人,好心人有點好報,總歸也算是個還不錯的故事吧。”
楊四娘子默默地聽著,還是沒忍住,問了句:“貴妃和兩位皇嗣呢?”
九九領著她往外走,捎帶著看了她一眼,說:“楊四娘子,你得學著忘記不存在的人了。”
楊四娘子聽得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卻沒有多少情緒。
高興,惱怒,釋然,亦或者驚愕?
什么都沒有。
她只覺得虛無。
恍恍惚惚地叫人依照自己昨晚所說,厚賜了一眾侍從們。
日頭還沒有升起來,四下里蒼茫一片,能看見有人影在活動,但也只是影影綽綽的。
楊四娘子聽見了流動的水聲。
有人在沖洗地面。
一股淡淡的腥氣彌漫在空氣之中。
楊四娘子再沒有說什么。
如是隨從九九一路來到承天門外,便見早有馬車在此守候,近處站著一人,遠遠看見她們,便快步迎了上來:“慧生!”
楊四娘子快步過去,伸臂抱住了世子夫人,哽咽道:“阿娘!”
母女倆緊緊擁抱著,一處流淚,回過神來,又一起向九九行禮。
“你們真是太客氣啦,趕緊回去吧!”
九九笑瞇瞇地朝她們擺了擺手:“這邊的事兒還沒完呢。”
世子夫人怔怔地看著她,一時百感交集。
任憑她如何聰敏,也決計猜不到數(shù)日之前往寧國公府去詢問自己莊太夫人到底是個什么人的,那個據(jù)說是生來心智有損的小娘子,居然會在數(shù)日之后,伸手保住了自己女兒的性命!
如何也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造化……
當真是萬般感慨,凝結于心!
母女倆再三謝過九九,就著將散的朦朧霧氣,一道離開。
九九望著她們乘坐的馬車逐漸遠去,也長長地舒了口氣,背著手,步履輕快地向著某個方向去了。
裴熙春的身形在空氣中浮現(xiàn)出來,在后邊叫了聲:“九九。”
九九回頭看他,學著貓貓大王的樣子,抖了抖眉毛:“嗯?”
裴熙春有點不解:“大清早的,你上哪兒去?”
“去京兆府啊。”
九九伸個懶腰,笑瞇瞇的,理所應當?shù)溃骸拔掖饝撕芏嗳耍退麄儗彴缸拥穆铮 ?br />
應承出去的事情,怎么能不踐行?
說完,朝他揮了揮手,慢慢悠悠地離開了。
裴熙春怔住了,稍有恍惚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良久無言。
……
經(jīng)歷了一夜的戒嚴之后,不只是宮城,這偌大的都城也如同一個受了傷的人似的,遲緩地挪動著步子,慢慢地愈合著傷口。
尋常百姓可能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但他們總歸能意識到,變天了。
一夜之間,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他們都在暗地里進行觀望,可即便如此,也仍舊有人不顧動蕩的時局,大清早趕到了京兆府門前。
大概是因為太想抓住這一絲清明了。
過了這個村,誰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店?
這大概是百十年間,東都城里度過的最古怪的一個早晨了。
往常天不亮的時候,那些低級官宦家里邊的仆從,就該出門來采買早飯了,甭管吃的是什么東西,趕緊找一點墊墊肚子,預備著往衙門當值去。
可是到了今天,大多數(shù)人卻都跟休沐日似的,沒了動靜。
要不要照舊往公廨去?
還敢去?
今天,還照常上朝嗎?
人心紛亂,可古怪的是,城里邊的秩序倒是沒亂。
小老百姓們該怎么活還怎么活。
楊仙仙是被羊肉餅的香味從睡夢當中喚醒的。
她睜開眼睛,打個哈欠,先是驚覺自己下榻的地方十分陌生,回過神來,看舒世松在旁邊梳頭,不由得放下心來。
木棉和賈玉嬋張羅著準備了早飯,在外邊支了幾張桌子,看誰醒了就過去吃。
舒世松回頭去瞧,看她醒了,就說:“趕緊去洗漱吧,收拾完預備著開工,就差你了。”
楊仙仙聽得著急起來:“怎么不早點叫我?”
火急火燎地穿戴整齊了,趕忙出去。
外邊果然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
榮學士跟小莊領著人在核對文書,公孫宴在外邊叫人維持著秩序,李九娘面前鋪一張地圖,手中持著一支紅筆,正在上邊涂抹描繪。
貓貓大王蹲在窗臺上,慢條斯理地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擦臉……
是只愛干凈的小貓呢!
楊仙仙有點奇怪:“怎么不見盧相公他們?”
舒世松聽得微微一笑:“他們有事在忙,晚點過來。”
外邊的人陸續(xù)多了起來,雷有琴叫人從庫房里尋了幾條長麻繩,預備著拴在路邊樹上,隔出兩條往京兆府來的道路,以免阻塞交通,擋了途徑之人的道路。
原還在系繩子,忽然聽見某個同窗叫了她一聲:“有琴!”
雷有琴聞聲看了過去,卻見對方朝她努了努嘴兒,示意她去看京兆府門前停駐的那輛馬車。
她扭頭一瞧,短暫地怔了一下。
是她的祖母,長興大長公主的馬車。
雷有琴吃了一驚,將手里的活計暫且交付給同窗,小步快跑著過去了。
車夫和侍從們認識她,問候之后,低聲去傳話:“殿下,是有琴小娘子。”
車簾被掀起,露出了長興大長公主蒼老的面孔。
雷有琴有點迷糊地問:“祖母,您怎么會到這兒來?”
長興大長公主深深地注視著她,再看一眼不遠處連綿的隊伍,由衷地嘆了口氣。
“我馬上就要進宮,想著到這兒來看看。”
短暫的恍惚之后,她伸臂拍了拍孫女的肩膀,神情柔和,隱含著一絲鼓舞,好像是老竹在看一枝新芽:“好好干吧,有琴。”
雷有琴下意識地應了聲:“好。”
長興大長公主便向她點一點頭,放下車簾,轆轆聲中,就此遠去了。
……
天亮之后,京兆府繼續(xù)開堂審案。
只是此時此刻,須得統(tǒng)計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項。
先去問要狀告的是誰,若是顯赫權貴,亦或者高門姻親,先匯總起來,遞送到李九娘那邊去。
雷有琴初聽還不明所以:“為什么得這么干?”
正巧有人遞狀紙控告越國公府,按照規(guī)定,該轉到李九娘那兒去。
雷有琴照做了,到了近前,將狀紙轉交,李九娘低頭看過,記述了原告名姓和事情起因,擱在一邊,看樣子是預備讓送到另一個地方去。
雷有琴實在是很好奇:“為什么不能直接使人去越國公府?”
李九娘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天子有令,越國公附從亂黨,罪在不赦。”
“越國公府年滿十四歲的男女一律斬首,抄家,奪爵,會再從姜氏的旁支當中選一家承繼爵位……”
“現(xiàn)在越國公府的人都已經(jīng)被下獄,想要審查這案子,得叫刑部幫忙。”
雷有琴腦子里“轟——”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
越國公府,這可是高皇帝所置、準許世襲罔替的九家公府之一啊!
她也知道前前后后許多代傳下來,作為高皇帝功臣的九公府、十二侯府曾經(jīng)換過血,但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就經(jīng)歷了一次!
雷有琴有些暈眩地說:“陛下怎么會下這種命令?越國公夫人可是秦王府的縣主啊……”
李九娘笑了笑,沒說話。
可即便如此,這會兒她透露出的訊息也已經(jīng)很多了。
雷有琴下意識地扭頭去看自己弘文館的同窗,那個出身越國公府的郎君……
李九娘明白她的心思,瞧了一眼,又說:“他被豁免了。”
雷有琴愣了好一會兒,忽的明白過來:“是因為九九,不,喬少尹嗎?”
李九娘似是而非地道:“或許吧。”
……
東都城里發(fā)生了一場巨變,不只是越國公府,鄭國公府、靖海侯府等數(shù)家都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歷一場大清洗。
時代的滔天浪潮之中,能夠保全自身就已經(jīng)是一件幸事了,誰還有閑心去管別家如何?
也就在這一片惶惶當中,慶王被迎入宮中,踐祚登基。
慶王幾次推辭:“我不過是末流宗室,德行淺薄,如何能夠承繼大統(tǒng)?”
先帝時期的首相、如今的太常寺卿夏太常則說:“慶王本就是高皇帝之后,秉性溫厚,有仁德之心,如何不能承繼大統(tǒng)?”
魏王和長興大長公主也說:“父皇在時,向來看重慶王,先前往太廟去祭祀高皇帝的時候,也摸著慶王的頭,稱贊這個孫兒的賢能。”
“他老人家跟我們這些兒女說起這事,經(jīng)常嘆息不已,說先帝因為是長孫,所以不得不冊立他為太孫,后來幾番想要易儲,又怕反倒害了慶王,只得作罷……”
最后說:“如今讓慶王承繼大統(tǒng),也算是撥亂反正,順遂了皇考的心愿。”
已經(jīng)當了大半輩子小透明、甚至于都沒怎么見過皇爺爺?shù)膽c王:“……”
啊,對對對。
就是這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推辭:“秦王兄是先帝的胞弟,與先帝同為中宮所出……”
殿內有著短暫的安寂。
幾瞬之后,夏太常笑呵呵地告訴他:“您這話說的,哪有什么秦王?”
慶王聽到這里,后背的衣裳都被瘋狂涌出的冷汗打濕了。
他不露痕跡地瞧了一眼兩手交握在身前,靠坐在窗邊的那位紫衣學士。
說是紫衣學士,可他又跟尋常的紫衣學士不一樣。
他沒有佩戴那頂幾乎同紫衣一般成為紫衣學士標志的冠帽。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說話。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那個人看了過來。
魏王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慌忙低下了頭。
姬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拋出了結論:“慶王不是能夠成就霸業(yè)的人,但好在性情溫吞,不愛折騰,也能聽話。”
“皇朝現(xiàn)在經(jīng)不起折騰了。”
“就是他了,”姬綽說:“準備登基大典吧。”
眾人唯唯。
盧夢卿適時地站了出來:“我有話要說。”
姬綽,乃至于殿中其余人齊齊看了過去。
末了,又不露痕跡地去看坐在他旁邊的九九。
盧夢卿開門見山道:“我要求廢黜先帝的謚號,重選惡謚,以慰江南民心!”
慶王聽得縮了縮脖子,老臣們一時緘默。
最后還是魏王皺起眉來,語氣里帶了點怫然,道:“逝者已逝,且也已經(jīng)商定,要問罪莊氏一族,太妃昨夜已被處死……”
盧夢卿嘿然冷笑。
與此同時,九九站起身來,毫不退避地對上了魏王蒼蒼老矣的視線:“太妃在內宮之中如何跋扈,如何戕害皇嗣,如何枉顧法紀,這些我都已經(jīng)知道,她死得不冤!”
“只是昔日江南之禍,蒙難者將近百萬,罪在先帝,不在太妃!”
九九目光堅定,言辭鏗鏘有力:“要把這件事情栽到她頭上去,卻把先帝摘出去,那就不行!”
第64章
魏王聽得變色:“你——”
九九緊盯著他, 厲聲道:“他是皇帝!他享用了人間無雙的富貴,那他就得承擔起這個責任來!”
魏王聽得面如土色,嘴唇張合幾下, 終于沒有作聲。
殿內眾人一起扭頭去看姬綽。
姬綽神色淡漠如初,轉目看向跪坐在帷幕之后的史官, 輕聲開口:“記, 先帝治世數(shù)十年,民生凋敝,吏治混亂, 天怒人怨,先祖降罪,以至于絕嗣, 血脈無繼。”
“秉承康宗皇帝遺愿, 令慶王入主大宗,承繼帝位。”
末了,他道:“至于先帝的謚號,就改擬為“煬”吧……”
……
東都城的殯葬市場,從沒有這么紅火過。
李九娘頗覺遺憾,嘆息不已:“可惜我的鋪子沒開在這兒……”
小莊:“……”
九娘姐姐, 你這么有事業(yè)心, 活該你發(fā)財啊!
朝局逐漸穩(wěn)定下來, 盧夢卿回來了, 各種消息也源源不斷地被送到京兆府來。
夏太常現(xiàn)在不是太常了, 慶王登基之后,很有眼力地點他做了首相。
祖相公在旁邊說:“原該如此!”
本來也是這樣嘛!
先帝在的時候,夏太常就是首相,兄終弟及, 繼續(xù)做首相,多正常?
盧夢卿倒是給九九帶回來了一個消息:“萬沛霖不見了。”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什么?!”
再扭頭一瞧,九九的反應卻很平淡:“不見了就不見了吧。”
盧夢卿因她這反應而微吃一驚,略略思忖一下,心里邊忽然間冒出來一個念頭。
“大姐,”他趁著沒人的時候,私底下悄悄問了句:“你是不是知道如何破開這場夢境了?”
九九笑了一下:“還得是我二弟啊!”
盧夢卿心緒不松反緊。
因為他并沒有在九九身上感覺到即將結束的釋然感。
只是看九九每日忙碌著在京兆府審案,府衙這邊年輕人們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到底沒有深問。
如果九九愿意講的話,她自己會說的。
現(xiàn)下不講,就是不想講,何必逼迫呢。
時間就這么滴答滴答地過去,十日之后,到了休沐那天,九九痛痛快快地睡了場懶覺,再度睜開眼,已經(jīng)是晌午時分了。
木棉看她醒了,臉上的神情有點心疼:“睡這么久,肯定是累壞了吧?”
又去端了給她留著的飯菜過來:“還溫著呢,趕緊來吃兩口。”
九九笑吟吟地看著她,語氣柔和,應了聲:“好,”
吃完飯之后她看了眼時間,說:“其余人呢?”
“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街了,還有的就在后邊癱著呢!”
木棉以為她是有事:“你找誰?我去給你叫!”
“別別別,現(xiàn)在沒什么事兒。”
九九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肩膀和手臂,說:“替我給玉蟬傳個話吧,叫她幫忙找個地方,今天晚上我要請認識的人吃個飯,不只是京兆府這邊的,所有認識的,幫過忙的,都來吃!”
木棉初聽一愣,回過神來,眼圈兒就慢慢地紅了。
她看著九九,九九也看著她。
幾瞬之后,她努力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
九九伸臂抱了抱她,而后說:“我出去走走。”
木棉應了聲:“好。”
……
九九來到東都城這么久,卻是第一次有閑心在外邊逛街。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看地圖了,偌大東都里的坊市和府邸建筑,都詳細地印在了腦海里。
九九騎在馬上,從京兆府出發(fā),慢慢悠悠的,挨著拜訪自己認識的人。
先前叫木棉去萬家接出來的于媽媽。
弘文館的榮學士。
定國公府的朱宣,安國公府的梁鶴庭和花蝴蝶,寧國公府的楊仙仙,乃至于世子夫人、楊三夫人和楊四娘子……
英國公夫婦、邢國公夫婦,左文敬,裴熙春,曲三娘,夏首相夫婦、雷尚書夫婦……
還有許多許多的人。
九九在這座城市里感受過仇恨與憎惡,但也的的確確地感受過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愛意。
九九出城去,很認真地祭拜了母親溫氏和定國公夫人。
末了,又到英國公太夫人墳前給她燒了一提紙,也沒有忽略掉埋葬在她旁邊的憲娘。
郊外開著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黃的粉的,燦然一片,九九摘了幾支,隨意地拿在手里把玩著。
到最后,她重又回到東都城,去了自己押一付三租賃來的那套房子。
穿過那條幽邃的巷子,九九卻沒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水氣,馬蹄聲還在達達作響,但此時此刻,她心里邊已經(jīng)有了某種明悟。
到了地方一瞧,是翠色的一片竹林,一口幽井,沒有半分屋舍的痕跡。
水生不見了。
那間房子也不見了。
九九看得微微一笑,倒也不覺得奇怪,手上發(fā)力,微微晃動一下韁繩,那匹馬便繼續(xù)向前去了。
……
為了今晚的宴席,玉蟬專門空置了一間酒樓,用以宴客。
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過來了。
楊仙仙少見地有些憂郁,悄悄問小莊:“你們是預備著要離開了嗎?”
雷有琴也愁眉苦臉地說:“我怎么感覺這像是散伙飯呢?”
不只是她們,許多人其實也是這么想的,只是沒能說出來罷了。
楊仙仙就覺得很委屈,好像是有一棵樹在她的心里扎根,盤得結結實實了之后,又要抽身離開似的。
她的心會碎開來的呀!
“可是九九本來就是這里的人呀!”
雷有琴很用力地點頭,附和她說:“就是,東都城里的案子還沒有處理完,不只是這里的——樊長史的案子也還沒有辦呀!”
她說:“這怎么能走呢!”
小莊其實也有點迷糊——這就要走了嗎?
真的能走嗎?
可是喬少尹什么都沒跟她說呀!
如是到了傍晚時分,等九九騎著那匹累得不行的馬來到這兒的時候,小莊就被推到了最前邊去。
她懷著一點無奈,一點好奇,小聲問了出來:“喬少尹,明天還上班嗎?”
九九聽得一怔,回過神來,反問她:“你不想干啦?”
“不不不,”小莊趕忙道:“我就是問問,看明天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提前準備著……”
九九言簡意賅地道:“之前怎么干,明天還怎么干。”
眾人暗松口氣,擠眉弄眼地交換一下視線,如嗎嘍歸林一般,各自興高采烈地散去。
九九循著樓梯,一路登了上去。
左文敬在樓梯口那兒等她。
相較于眾人的歡欣,他神色稍顯沉郁,注視著九九的眼睛,聲音很輕地問她:“還是會離開這里的,是不是?”
九九見他那雙哀傷的眼睛注視著,不知怎么,心里邊也有些難過。
她說:“我有我的責任。”
左文敬沉默了很久,最后向她伸臂,笑道:“來抱一下吧,再不抱,怕真會來不及了。”
九九主動過去抱住了他,捎帶著在他背上拍了拍:“左文敬,遇到你真的很高興!”
左文敬在她耳邊悄悄問:“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九九緘默了幾瞬,點一點頭:“我知道。”
左文敬笑著將她松開,說:“那就好。”
裴熙春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了:“九九,哪天你要是走的話,我跟你一起過去吧?”
他很突然地冒出來,然后很冒昧地說:“你媳婦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了嗎?總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伺候你,給你洗衣做飯的呀!”
九九:“……”
左文敬吃了一驚:“什么,還可以跟著過去?!”
九九嚇了一跳,趕忙道:“不,不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木棉若無其事地加入了進來:“唉,其實我在這兒也沒什么好留戀的……”
九九:“……”
“你們這是干什么呀!”
九九心里邊五味俱全,好笑,感動,還夾雜著分別前的離愁:“要是你們離開我就活不了了,連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了,那我就是害了你們呀!”
九九說:“不要難過,你們應該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才是我最希望看見的!”
……
今晚來的客人那么多,他們多半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年輕人的情緒是激烈的狂潮,洶涌在一起,幾乎能將天地都淹沒。
夏相公夫婦倆和祖相公、盧相公等人坐在一起,含笑看著底下的年輕人們一起推搡打鬧,唱跑調的曲子,扭動身體一起跳舞,只覺得像是看見了一片擁有勃勃生機的向日葵花地。
他們都是國家的未來。
夏相公來到九九面前,向她舉杯,什么大道理都沒講,只是笑著說了句:“都在酒里了!”
九九笑著仰頭,一飲而盡。
宴飲持續(xù)到了深夜,年長的客人們紛紛離席,年輕人們通宵達旦。
到了第二日清晨,或者頭疼或者神清氣爽地醒過來,顧不上洗漱和吃飯,先跑去前衙一瞧——哦哦哦!
喬少尹還在這兒呢!
由是齊齊放下心來,這才有條不紊地洗漱去了。
九九坐在公堂之上,如先前數(shù)日一般繼續(xù)審案,歲月的長河仿佛融入到了東邊的座鐘里,滴答滴答,一聲聲流淌著。
有一行人一起來投送狀紙。
貓貓大王原本還趴在門邊等待召喚,一眼瞧見領頭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咦,這不是……”
那人進了公堂,呈上自己的狀紙,同時向端坐在上首的九九陳情。
她說:“我本是江州人氏,家中開了一家武館,薄有積蓄。”
“十年前,先帝協(xié)同貴妃下江州,河道淤堵,遂盡召館中子弟服役,期間發(fā)水,去者二十三人,只回來了五個人……”
“我聞訊去給他們收尸,委托隔壁的張家嫂子替我照顧女兒,輾轉數(shù)日,再回到江州的時候,張家嫂子被抓去給服徭役的人做飯,我的女兒也不見了蹤跡。”
“我變賣家產,一路北上,尋到了東都,我明明都已經(jīng)打探到我女兒在哪兒了,我明明就要見到她了——可我還是來得晚了一步。”
“我在亂葬崗見到了她的尸首,用一張破席子裹著,被水泡得白腫起來,骨頭都斷了好幾根……”
“她一直都想贖身去找我,她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木棉原本還在邊上旁聽,聽到此處,臉色頓變,霍然起身。
從南邊被賣來神都的女兒。
被淹死之后,丟到亂葬崗去的女兒……
九九坐在堂上,神情悲憫,看著堂下的羊三姐。
九九問她:“你的女兒叫什么名字?”
羊三姐眼睫顫抖幾下,兩行眼淚滾滾流下:“她被賣到了中書令萬家府上。她叫芳草……”
第65章
羊三姐并不是孤身前來的。
她還糾結了許多同伴, 其中有男有女,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也有神情疲憊、被生活折磨得近乎麻木的中年人。
他們的至親, 都曾經(jīng)被那顯赫尊貴的相府所吞噬過。
不只是萬相公和紀氏夫人,乃至于他們的兒女, 甚至于還有莊太夫人時代欠下的舊債。
木棉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初自己在芳草死后第二日去給她收斂, 卻沒有尋到她的尸身了。
因為就在那之前,芳草的親生母親找到了女兒……
只差一天。
她痛得閉了下眼,心想:只差一天啊!
她尚且如此, 怎么能想象一個母親千里奔波,終于尋到女兒,卻只見到女兒猙獰可怖的尸首時的心境!
木棉主動站了出來:“我曾經(jīng)在萬府為婢, 我可以為他們作證, 僅我所知的,萬府前前后后就戕害使女小廝十數(shù)人,更不必說我不知道的了!”
舒世松知道九九與萬家的關系,當下主動請纓:“萬沛霖業(yè)已私逃,不知所蹤,刑部和大理寺都在緝拿他, 萬府也被金吾衛(wèi)控制住了。”
“現(xiàn)下既然有萬家人涉案, 其中又有女眷, 不妨就叫我?guī)俗咭惶巳f家, 去傳喚萬沛霖之妻紀氏前來。”
九九應了聲:“好。”
……
相隔數(shù)日再見, 紀氏夫人也好,萬道惠也好,俱都已經(jīng)換了一副形容。
九九倒是有點奇怪:“怎么少了兩個人,萬道靖和萬大郎呢?”
盧夢卿在旁, 平鋪直敘地告訴她:“萬道靖還在養(yǎng)傷,起不了身,萬大郎么,他曾經(jīng)在禁中充任郎官,當夜被處死了。”
九九了然地點了點頭。
紀氏夫人被押到堂下,早不復九九初次見到時的意氣風發(fā),面容憔悴,眸光幽恨,兩鬢竟也已經(jīng)生了白發(fā)。
不只是她,不遠處被阻隔在公堂之外的萬道惠也瘦削憔悴了很多。
九九很平和地問:“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樊九九,你現(xiàn)在一定很得意吧?”
紀氏夫人抬眼看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嘲弄:“風水輪流轉,終于轉到你那里去了,是不是?”
九九認真地點頭:“是的,看你像條挨了打的狗一樣狼狽瑟縮,蜷著尾巴,我心里邊還是很高興的。”
紀氏夫人為之氣結:“——你!”
九九見狀,不由得笑了:“你還能冷嘲熱諷,還會生氣,就說明你自覺遠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我近來見的犯人太多了,很明白你們的心態(tài)。”
她開門見山地說:“你沒有懷抱必死的絕望,還存著搏一搏的念頭,所以我由衷地奉勸你,我問什么,你最好就老老實實地說什么。”
紀氏夫人神色復雜地看著她,只覺得心煩意亂。
就好像原先有一排擺得整整齊齊的麻將,忽然間不知道從哪兒伸出來一只手,把一切都打亂了。
自從九九出現(xiàn)在弘文館,自從她在榮學士面前明言萬道惠欺負她開始,好像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
短短數(shù)日之內,紀氏夫人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家門衰敗,丈夫又神秘失蹤,將萬家的爛攤子全數(shù)都丟給她。
從前覺得天塌地陷般的大事,現(xiàn)在都很麻木了。
她只想保住自己和身邊兩個孩子的性命,再圖來日。
樊九九,不,現(xiàn)在多數(shù)人都管她叫喬少尹。
紀氏夫人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姓樊的會被叫做“喬少尹”,但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沒有那個心力去深究了。
她看見了京兆府門前流動著的水跡,嗅到了空氣當中彌漫著的鐵銹氣味。
她知道這里砍過很多個顯要人物的腦袋,她也知道,在九九面前,只能說軟話,不能硬碰硬。
所以此時此刻,她按捺住五臟六腑里涌動著的疲憊,有氣無力地道:“我已經(jīng)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說過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紀氏夫人曾經(jīng)以為她跟萬沛霖之間是有過真心實意的,他相貌出挑,又有能力,身邊也沒有妾侍,作為丈夫,她覺得他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是以當知道萬沛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就這么毫不憐惜地拋棄了她和幾個孩子,她才會覺得痛苦,覺得喘不上氣來!
這是一個精神上的巨大的傷疤,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次次地將它揭開,好容易就要結痂的時候,九九又把它揭開了……
九九聽得搖頭:“我不是為了萬沛霖的事情,才傳你過來的。”
紀氏夫人臉上因這話而浮現(xiàn)出一抹疑惑來。
九九很平靜地注視著她,叫木棉把羊三姐等人的狀紙拿給她看。
紀氏夫人已經(jīng)認不出木棉來了。
后者變得太多太多了。
而且……
依照她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去記住一個小小的婢女呢。
紀氏夫人低頭看了眼手里邊的那摞狀紙,起初有些怔楞,回過神來,啞然失笑。
她一扭頭,看一眼立在堂中,眼眶泛紅,含恨盯著她的羊三姐,末了,又隨意地瞟了一眼羊三姐身后同樣神情,同樣含恨盯著她的其余人。
紀氏夫人覺得很滑稽:“這算什么?”
她晃一下手里邊那一摞狀紙,不能理解:“要審判我嗎?”
“你們可真是道貌岸然啊!”
紀氏夫人一甩手,手里的狀紙蝴蝶一般紛飛出去。
與此同時,她冷笑出聲:“事到如今,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我做錯了什么?不就是打死了幾個婢女小廝嗎?”
“你睜開眼睛看看,伸長耳朵聽聽,滿東都那么多人家,誰家里沒有打死過人?!”
九九就叫木棉:“給她拿紙筆來。”
木棉應了一聲,很快便取了來。
九九轉向紀氏夫人,徐徐的,一字字道:“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打死過人的那些人家一起寫下來,我會去找他們的。”
紀氏夫人握著那支毛筆,像是見了鬼似的看著她:“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九九聲音毫無起伏地說:“紀氏,你可以動筆寫了。”
“真是荒唐透頂!”
紀氏夫人將那支筆丟到地上,怫然道:“我憑什么要寫!”
九九便點點頭,善解人意地說:“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心情。”
說完,她擺一下頭,端起了旁邊的茶盞:“上刑。”
紀氏夫人臉色頓變,厲聲道:“你敢,我乃是宰相夫人!”
“哈哈哈,”九九啜一口茶,燦然一笑:“堵上宰相夫人的嘴,上刑!”
萬道惠在外吃了一驚,神色駭然,尖聲道:“樊九九,你怎么能動用私刑?!”
九九瞟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跟她解釋:“第一,這不是私刑,是公刑,犯人死鴨子嘴硬,動刑完全正常。”
“第二,”九九微微一笑:“誰告訴你我要跟你講理了?你們跟我講過理嗎?”
萬道惠臉色憤恨,眼眶里盛滿了驚懼和委屈,便待言語——
“叫?!”
九九冷笑了一聲:“再叫,把你抓進來一起收拾!”
萬道惠看一眼被按倒的紀氏夫人,滿面急色,恨恨地盯著她,神色怨毒,到底沒敢再出聲。
……
九九覺得,或許可以將夾棍加入到醫(yī)療器材當中去。
就這么一上身,馬上就治好了紀氏夫人的失憶癥!
她全都想起來啦!
九九有條不紊地等她寫完。
九九叫舒世松用紀氏夫人寫下的諸多條目去核對已存但是未辦理的那些案子,稍后再去刑部和大理寺校對一次。
九九問紀氏夫人:“也就是說,你對羊三姐等人狀紙當中所控訴的事情供認不諱?”
紀氏夫人跌坐在地,冷汗打濕了滑落下來的鬢發(fā)。
痛苦像是一條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
她知道,這個人真的敢殺她!
紀氏夫人膽怯了,也退縮了。
她遲疑著低下頭,慢慢地說:“很多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都是曲媽媽做的……”
九九便問她:“是很多事情,還是所有事情?”
紀氏夫人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很快又抬起頭來,硬著頭皮說:“所有事情。”
耍賴是吧?
九九盯著她,微微一笑,而后叫人過來:“堵住宰相夫人的嘴,再給她上一次夾棍!”
萬道惠忍不住了:“樊九九!”
她眼眶通紅,大喊出聲:“你就是在公報私仇!”
九九滿不在乎地斜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吩咐:“咆哮公堂——把她抓進來,跟紀氏一起上夾棍。”
萬道惠當即就變了臉色:“你們敢!”
然而這段時間以來,九九早已經(jīng)在京兆府建立起無上的權威,沒有人反對,更沒有人遲疑,當即就把萬道惠押住,帶到堂上。
紀氏夫人猛地支起身體來,痛苦的掙扎與對親生骨肉的擔憂,一起具現(xiàn)在這動作上。
“且慢!”
舒世松在旁,匆忙叫停了給萬道惠上刑的動作,她神色微有忐忑:“喬少尹……”
她咬了一下嘴唇,低聲說:“這不合規(guī)矩。”
九九問她:“哪里不合規(guī)矩?”
舒世松神情肅穆地看著她,說:“不能因為有人提出質疑,就把人提到公堂里來上刑。”
九九一歪頭,稍顯不解地看著她:“可是她在詆毀我,阻礙審案的進程啊。”
舒世松堅持自己的看法:“那也該按照律令,以妨礙公堂的罪名杖責,而不是動用夾棍這種刑罰。”
九九皺起眉來,怫然地看著她。
雷有琴在旁邊小聲支援她:“萬道惠自找的,紀氏手里邊有那么多血債,我不信她就干干凈凈!”
舒世松回過頭去,很嚴厲地看了她一眼。
雷有琴悻悻地停住了口。
舒世松再轉頭回來,仍舊說:“喬少尹,這樣做是不對的。”
九九瞧著她凜冽的眉眼與青松一般剛直的脊背,發(fā)自內心地笑了。
她沉聲道:“依你所言——萬道惠妨礙公堂,拉下去,打她十板子!”
舒世松眉頭頓展,暗松口氣。
那邊九九卻將視線重新投注到了第二次受過刑,面白如紙的紀氏夫人臉上。
她沒有再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只是問了紀氏夫人一句話:“你殺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行刑的棍子落在肢體上的悶響聲,伴著堵在咽喉里的呻吟聲一起傳來。
是萬道惠在受刑。
紀氏夫人攥緊了拳頭,指甲緊扣在手心里。
她的眼圈兒紅了,不是為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是為了她的女兒。
她沒有回頭去看,只是說:“這世道就是這樣的,有人生來尊貴,有人生來卑賤,我有錯嗎?我什么錯都沒有。”
杖責聲還在繼續(xù)。
九九了然地點點頭:“像是你會說的話。”
紀氏夫人跪坐在地上,抬著下頜,目光不馴地看著她。
她的眼睛很冷,像是冬日里的兩顆冰球。
她忽的開口了,語不驚人死不休:“喬少尹,你知道萬相公曾經(jīng)聯(lián)手莊尚書侵吞過賑災款嗎?知道他們曾經(jīng)聯(lián)手將江南數(shù)州攪弄得民不聊生,數(shù)萬人家,家破人亡嗎?”
舒世松等人聽得變色——這是她們事先沒有了解過的事情。
紀氏夫人仰著頭看九九,臉上居然帶著笑,盈盈的,很高興的樣子:“喬少尹,你是萬相公的妹妹吧?”
她好整以暇道:“他犯的都是要被滅族的大罪,你這么正義凜然的人,不會說一套、做一套,事情輪到自己的時候,就變了一副嘴臉吧?”
這一回,連舒世松都出離憤怒了:“你簡直——”
九九坐在堂上,低著頭看紀氏夫人,臉上也帶著笑,盈盈的,很高興的樣子:“世松,給她拿紙和筆,讓她把萬沛霖做的那些滅族的大罪寫下來。”
舒世松猶豫著叫了聲:“喬少尹!”
九九說:“去拿。讓她寫。”
舒世松從令而行。
紀氏夫人死死地盯著九九,像是瀕臨死亡的人伸出利爪,要帶著仇敵共赴地獄。
舒世松取了紙筆過來。
紀氏夫人森森一笑,提筆從容書就。
末了,簽字畫押,隨手將那支筆丟掉。
舒世松眉頭微蹙,將那份供狀呈了上去,同時低聲說了句:“別理她那些瘋話。”
紀氏夫人在堂下笑,起初是很小聲的笑,漸漸地聲音大了,笑聲愈發(fā)激烈起來。
狂放的,尖銳的,絕望的,含著濃烈到幾乎要滴出來的恨意,響徹在公堂之上。
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喬少尹,現(xiàn)在這案子,你要怎么斷?”
萬道惠看著母親的背影,一時失神。
九九的情緒倒是很平和:“去找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來,協(xié)同京兆府,三司一起徹查此案。”
繼而又道:“去萬家把萬道靖一起提過來,關進京兆獄。”
紀氏夫人臉上帶著一點嘲弄的挑釁,自下而上地斜睨著九九。
九九靜靜地注視著她,幾瞬之后,又轉目去看萬道惠,緊接著,目光依次在堂中眾人臉上掃過。
她站起身來,同紀氏夫人道:“萬沛霖犯的的確是滅族的大罪,一經(jīng)確定,你,你跟他的孩子,都要共赴黃泉。”
“只是,九九不會與你們一起赴死。”
“因為……人沒有辦法死去兩次。”
喬翎視線上移,望見了堂外那輪高懸的太陽。
大概是因為它太過于灼熱耀眼了,她不受控制地流了眼淚出來。
喬翎說:“我離開萬府的前一個晚上,在遠香堂聽見了哭聲,我離開萬府,在所賃那間正房里入睡的那個晚上,又一次聽見了哭聲。”
“那兩個晚上,我都在思念阿娘,痛徹心扉。”
喬翎的眼睫顫抖幾下,眼淚簌簌流下:“九九,是你在哭,是不是?”
她一直在想,九九究竟去了哪里。
為什么自己會成為九九?
東都城里有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九九?
她也一直在想,如何設置一個謎題,才能讓人永遠都找不到答案。
剛開始,喬翎以為謎底是要改變九九的命運。
再之后,喬翎以為是要為剛剛死去的九九復仇。”
后來她意識到,其實都不對。
“設下這個迷局的人,讓我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其實早就已經(jīng)晚了。”
喬翎哽咽著,說出了真正的答案:“九九,你早就死在了兩年前,是不是?”
……
話音落地,整個世界仿佛都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這偌大京兆府里的人與物,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暫的僵滯之中。
陽光之下,那細碎到眼睛幾乎難以捕捉的飛塵,也悄無聲息地定格住了。
幾瞬之后,天空忽然間綻出幾條蛛網(wǎng)般的裂痕。
如一只彩色泡泡,驟然被外力戳破,“啪”一聲輕響,就要隨之裂開,而后瀟瀟灑灑,落下一陣輕柔的細雨。
喬翎仰頭看天,輕輕叫了聲:“水生,我知道你在看。”
“請你暫且將這場幻境定住,叫我把這最后一案審完吧。”
她哼笑著說:“別忘了,我租房的押金你還沒退,押一付三,我連一個月都沒住完呢!”
話音落地,一股無形的波浪悄無聲息地來襲,可天地之間的那種異變,卻的的確確地停住了。
所有人皆是愕然,一時瞠目無言。
喬翎是最鎮(zhèn)定的那一個人。
她先去尋了木棉來,拉著這個怔怔的女孩子,到羊三姐面前去。
“三姐,我是從木棉口中,得知芳草的故事的。”
“她是芳草的朋友,她一直都記掛著芳草。”
“就跟你差一天就能找到芳草一樣,木棉也只差一天,就能見到你。”
“她曾經(jīng)去給芳草收尸,想要幫芳草收斂,只是晚了你一步……”
喬翎拉過羊三姐的手,叫她和木棉的手交握在一起:“你們是因為芳草而結緣的,也沒有了別的家人,我走之后,希望你們能夠相依結伴,照顧對方……”
“三姐有了一個叫木棉的女兒,木棉也有了新的溫暖她的母親。”
木棉眼圈兒發(fā)紅,看著她,忍不住仰起頭來,不叫眼淚流出來。
羊三姐也是喉嚨發(fā)燙。
她握緊了木棉的手,用力地應了聲:“好,你放心!”
舒世松會意到了離別:“九九——喬少尹!”
她少見地失了冷靜:“你要是走了,我們怎么辦?”
楊仙仙回過神來,跟雷有琴一起著急地說:“是呀!我們還有那么多案子沒有辦完呢——”
喬翎活動一下肩膀,沒好氣道:“你們想累死我啊?”
略頓了頓,復又一笑。
她目光柔和地環(huán)視周遭,最后說:“不要一味地信仰我。我也只是一個尋常人,是特殊時局之下的產物,我也是會犯錯的。”
喬翎說:“你們要成為我!”
第66章
臘月的寒風刮在臉上, 冷得像是刀子。
喬翎站在城門外邊,仰起頭,瞧著城門上那偌大的“東都”二字, 忽的鼻子一癢,猛地打了個噴嚏!
真是好冷啊!
關鍵她也沒想到, 一覺睡醒, 就從夏天直接來到了冬天啊!
喬翎有點郁卒。
納悶兒之余,又覺得這事兒實在透著古怪。
就這么一晚上的時間,怎么就從多年之后的東都城, 來到了多年之前?
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空氣當中蘊含的靈力較之昨日,明顯要多得多!
根據(jù)她所知的靈力消失的速度, 保守估計, 也是百年之前。
喬翎立在城門前,若有所思。
難道說,東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都曾經(jīng)來到過百年之前?
她正思忖著,忽然察覺到有人靠近。
扭頭一瞧,卻是個風塵仆仆、人到中年的姐姐, 身披紙裘, 裹著圍巾, 堅毅的臉孔上帶著一點關切的擔憂。
那姐姐解下脖子上的圍巾, 過來替她圍上, 捎帶著摸了摸她的臉:“小娘子,你是遇上什么難處了嗎?”
她很和氣地說:“天寒地凍的,穿得這么單薄,仔細凍壞了身子。”
喬翎聽得心頭一暖, 趕忙謝過她:“多謝姐姐!”
又找了個由頭解釋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裳:“我跟人打賭,賭輸了……”
一邊說,一邊流露出一點赧然的神色來。
那姐姐就皺起眉來,說:“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
喬翎應了一聲,看她是要進城去,便與她一道向前,邊走邊說:“我叫喬翎,本是神都人氏,跟幾個朋友到東都來辦點事,姐姐你呢?”
那位姐姐略微頓了頓,繼而笑著告訴她:“我本姓羊,家中排行第三,從老家往東都來尋個營生……”
喬翎馬上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三姐!”
……
喬翎并不是第一次進東都城。
就在昨天,他們一行人打著天子特使的旗號,叫東都留守宋約親自迎進了城內。
喬翎從神都來到東都,頗覺此地凋敝,一路上留心觀望,便見百姓們關門閉戶,街道蕭瑟,因為城中連發(fā)兇案,四下里都彌漫著一股死氣。
可是今日再度進入東都,感覺又與昨日迥然不同。
街道上的人流那么多,可以容納九輛馬車并行的大道是那么的寬敞,車馬喧囂,軟紅香土。
可是這份熱鬧好像又跟神都城不一樣。
這里熱鬧得浮躁,熱鬧得吵鬧,熱鬧得沒有章法。
喬翎進城將近兩刻鐘,沒瞧見一個叫花子,倒是道路兩側的彩樓前多有艷妝女郎招攬客人。
布告欄上張貼的通緝令歷經(jīng)風吹雨打,已經(jīng)褪色得看不出寫的是什么了,但是也沒有被人揭下。
還有此時此刻,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孩兒不動聲色地向前一伸手,指間刀片兒寒光一閃,那老嫗收在袖子里的錢袋就悄無聲息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旁邊賣雜貨的老板瞧見了,但是也沒有作聲。
那小孩兒嘴角得意一閃即逝,扭頭就要滑入人群之中。
再一錯眼,忽的瞧見對面來了一個年輕女郎,生得高挑美麗,穿一條石榴裙,錢袋就那么明晃晃地掛在腰上……
心念微動,他迅速滑了過去,手指嫻熟地一翻一割——錢袋輕松入手!
那小孩兒如游魚入水,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找了個行人稀少的街角,興奮不已地打開錢袋來看,只瞧了一眼,臉色頓變!
里邊裝的竟然全都是碎石頭!
……
喬翎先是快追了幾步,將那錢袋還給方才遭竊的老嫗,囑咐她以后小心一些,又找了個行人較少的街道,興奮不已地打開錢袋來看!
好多錢啊!
不勞而獲雖然可恥,但是真的很爽!
……
喬翎在東都城里逛了不過一刻鐘,便瞧見了數(shù)個小賊。
有男有女,多半都是歲數(shù)不大的孩子。
如若她只瞧見了一個小賊,如果這個小賊是個成年人,那喬翎必得將人逮住,尋個說法。
可那都還是些孩子,且也不只是一個人,而是明顯地有組織,也成了規(guī)模。
既然如此,那這事兒怎么能怪到一群孩子身上?
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
喬翎略一思忖,便招招手,叫了輛馬車過來:“老丈,去京兆府。”
原先停駐在附近的車把式趕了馬車過來,目光不易察覺地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兒,心里邊就有了底。
那邊喬翎又問起來如今城中京兆姓甚名誰,朝中又有哪些顯貴人物。
車把式聽完,心里邊底氣更盛。
外地過來的,人生地不熟!
他笑笑答了,又抖抖韁繩,一邊催馬行進,一邊問:“小娘子這是剛到東都?”
喬翎掀開車簾,稍有些新奇地向外張望著,同時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是啊。”
車把式就笑了笑,說:“那您坐穩(wěn)當了,我們這就出發(fā)。”
喬翎應了聲:“好。”
兩刻鐘之后。
喬翎坐在車里邊兒,兩手抱胸,臉色不善地叫了聲:“老頭兒!”
車把式回頭瞧了她一眼:“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覺得我沒長腦子,眼睛也是瞎的?”
喬翎就指著車簾外邊的那從積雪,說:“這是你第三次從這堆積雪這兒路過了!”
車把式臉色一變,倒是還沉得住氣,呵呵一笑:“娘子初來乍到,大概不明白東都城的格局。這地方建得四四方方,瞧著像,其實不然……”
喬翎明白了:“你之前問我是不是剛到東都——那時候就盤算著宰我了,是不是?”
“你這是什么意思?!”
車把式馬上就變了一副嘴臉:“我可是東都城里土生土長的人,幾代扎根在這兒,會貪這點便宜?”
又說:“你一個外地鄉(xiāng)下來的小丫頭片子……”
喬翎好整以暇地瞧著他,微微一笑,繼而抬起一腳,把他從車轅上踹飛了出去!
“咚”地一聲悶響,那車把式的腦袋路邊那堆積雪里,只留下大半個身體在外邊掙扎著扭動起來。
喬翎瞥了他一眼,麻利地從馬車上跳下來,扭頭就走。
走出去幾步,又覺不對——怎么能空手而回!
喬翎遂將那匹拉車的馬從后邊配套的馬車上解了下來,摸摸它脖子上的長鬃毛,翻身騎上去,噠噠噠跑了。
積雪里邊堆進去幾個小石子兒,車把式猛地把腦袋塞進去,脖子好像受了點傷,臉頰也給刮出了幾條口子。
下巴那兒啪嗒啪嗒地滴了幾滴血下來,將地上的積雪染得猩紅。
又扭頭去找他的馬車……
壞了,現(xiàn)在只剩下車了!
車把式如遭雷擊,哭天抹淚:這上哪兒說理去?!
……
因是在東都城內,街上民眾眾多,喬翎雖是騎馬出行,但走得并不算快。
將將穿過一條街,忽然見一群人推著一架裝飾著七彩綢花和碩大壽桃的彩車出行。
不遠處還有人在議論:“聽說是預備著給英國公府的太夫人做壽用的……”
冬日里色彩難得,這彩車又明顯是個稀罕玩意兒,喬翎看得眼前一亮,不禁勒了勒韁繩,示意身下坐騎暫且將腳步放慢。
說時遲,那時快,變故就發(fā)生在一瞬間。
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一個潑皮,眨眼間的功夫,就倒在喬翎馬前了。
他捂著腿,一個勁兒地“哎呦”:“疼死我了!”
又說喬翎:“小娘子,你會不會騎馬?怎么徑直往人身上撞呢!”
喬翎:“……”
她心想:我進東都城都沒有一個時辰了,沒干別的,凈見證犯罪事件了!
又覺得沒有往京兆府去的必要了。
治安混亂成這樣樣子,京兆府不知道?
絕無可能。
他們只是不想管罷了。
周遭三三兩兩地圍過來幾個人,看這樣子,對于這套戲路是很熟悉的。
“王三七又在訛人了……”
“怎么也沒人來管管他?”
“怎么可能管得了?他跟差役稱兄道弟的,三七分賬呢!”
“他叫王三七?”
喬翎聽到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本名就叫王三七?”
周圍人沒想到她都被人訛上了,還有閑情逸致操心這些東西,聞言俱是一怔。
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看不過去,先跟她說:“他這個人,一旦纏磨上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得榨出點油水來不可,所以人送外號王三七。”
又說那潑皮:“這小娘子穿得簡樸,又是孤身在外,這你都訛?!”
王三七也不理她,只是抱著自己的腿,一個勁兒地喊疼!
喬翎也沒理他,又問了一句:“他經(jīng)常訛人嗎?京兆府不管嗎?”
眾人叫她問得一怔,繼而齊齊笑了起來。
還有個人跟同伴說:“這小娘子怎么傻里傻氣的……”
“是啊,”同伴就說:“真要是管,他還能在這兒訛人?”
喬翎明白過來。
再左右看看見,路邊立著一棵光禿禿的楊樹,近處有家雜貨鋪,便同王三七說:“我這匹馬的韁繩太短,不好栓,你去給我買條繩子過來,我拴住馬,點錢給你。”
周圍人聽得嘆息起來。
王三七倒是高興了,馬上從地上爬起來,大拇指向外一豎,涎著臉笑道:“娘子大氣!有這種心性,何愁在東都不能安身?”
他麻利地跑到雜貨鋪里去買了條拴馬繩,嬉皮笑臉地將其送上:“多謝娘子惠顧,您松松手,賞我個二三十兩,以后見了,王三七給您請安!”
喬翎聽得莞爾,自他手里接過那條拴馬繩,打個結,扯一下確定承載力。
下一秒,猛地用其套住了王三七的脖子!
王三七大吃一驚,臉色頓變:“你——”
喬翎臉上笑意盈盈,抬起一腳踢在王三七前胸,后者應聲而倒!
緊接著,她停都沒停,單手將那拴馬繩往頭頂楊樹枝上一丟,待其末端滑下之后,伸手拎住,手臂用力,王三七立時雙腳離地,被吊了起來!
眾人大驚失色!
喬翎反倒是最從容的那個人,一手扯著那條拴馬繩的尾巴,將其系在了樹干上。
王三七猝不及防,被吊起來一米多高,兩手拼命地去抓套住自己脖頸的那條繩索,想要將其解開,然而試了幾次,卻都不能如愿。
窒息感迅速傳來,他一張臉憋得紅紫,眼球暴突……他終于開始害怕了!
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圍觀的幾個人見要出人命,慌忙離去。
還有的瞧著王三七瞪得好像要掉出來的眼珠,驚懼不已。
喬翎抄著手站在樹下,很平靜地注視著他。
怕?
有什么好怕的?
王三七出來賺錢買棺材的時候,也沒見他害怕天上掉下來一道雷把他給劈死。
斷斷續(xù)續(xù)地咯吱聲傳來,漸漸的,那掙扎的動作和聲響都變小了。
終于不動了。
王三七死了。
最開始跟喬翎說話的那婦人起初嚇了一跳,趕緊跑了,扭頭一瞧,看喬翎不慌不忙地還站在那兒,遲疑之后,又小跑著回去,隔著一段距離,叫她:“快跑啊!”
她急得跺腳:“再不跑,京兆府的差役就來了!”
喬翎瞧著她,由衷一笑。
她心想:東都城里雖然王八蛋很多,但還是有好人的。
“沒事兒,”喬翎說:“姐姐,多謝你的好意,你趕緊回家去吧。”
她順勢往樹下臺階上一坐,同時取出了自己的佩刀,往腳下一支:“跑,是打不過之后才需要考慮的事情。”
“我不需要。”
第67章
喬翎在那兒坐了約莫一刻鐘, 就有京兆府的差役聞訊,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了。
先瞧一眼被吊死在楊樹上的王三七,見他果真死了, 登時臉色大變!
這才掉頭去看喬翎。
見這女郎生得結實美麗,手持長刀, 又能只憑一己之力吊死一個成年男人……
幾個差役有此忖度, 說話倒還客氣。
領頭的上前幾步,向她示意王三七:“人是你殺的?”
喬翎不答反問:“你們是負責這一片兒的差役?”
領頭的差役被她問得一怔,眉頭皺起, 倒是答了:“是又如何?”
喬翎便指著王三七還被吊著的尸體,問他們:“你們知不知道他一直都在這附近活動,敲詐勒索, 攪擾民生?”
那差役臉色微變, 回過神來,冷笑一聲:“你是什么人,跟你說得著嗎?!”
又吩咐左右:“將人犯拿下!”
隨行的幾個差役拔刀逼近。
喬翎看得微微一笑。
她回想先前在神都時白大夫同自己說的話,再對比如今東都城內的風氣和那車把式言語之間透露出的訊息……
喬翎意識到,她的確來到了百年之前。
再推算一下時間,大概就是東都之亂的前夕!
白大夫與北尊聯(lián)手平定了東都亂局, 在此之后, 帝國的中樞由東都重新被轉移回了高皇帝所設置的神都!
若真是如此……
喬翎心里邊倏然間涌現(xiàn)出一個念頭來, 再一抬眼, 不禁背過手去, 神色凜然,威儀十足地道:“大膽,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她從前畢竟做過從四品的京兆少尹,氣勢又拿捏得很足。
差役們也知道東都多有顯貴出沒, 見狀為之所懾,倒真是暫且停了動作。
領頭的神情狐疑,又瞧了她幾眼,拱手道:“敢問娘子怎么稱呼?”
喬翎回想起自己當初在越國公府一案結束之后專程去調閱過的那些文書來。
東都之亂后,北尊和白大夫其實都沒在官方的正式記述之中留下名姓。
彼時主持了遷都事宜的,是廢帝朝的夏太常和宰相祖有德。
喬翎便抬起下巴,趾高氣揚地問了句:“祖相公,知道嗎?!”
幾個差役顯而易見地吃了一驚!
祖相公!
對于幾個基層差役來說,這簡直是天上的神仙!
領頭的差役不自覺地躬下身去,語氣緊跟著恭敬起來:“敢問娘子是祖相公的……”
“不該問的別瞎打聽!”
喬翎居高臨下地訓了他一句,緊接著便去解開自己先前拴住的那匹馬,翻身上去:“前面帶路,往祖相公府上去!”
幾個差役都給鎮(zhèn)住了。
領頭的有點猶豫——這,這還死了人呢!
可是這小娘子看起來底氣這么足,好像真的跟祖相公有關系呢。
要真是祖相公的親眷,那弄死一個潑皮,還算得了什么!
幾個下屬也有點躊躇,腦子迅速轉了一圈兒,還是覺得不能為了王三七冒得罪宰相親眷的險。
又覺得奇怪——真要是跟祖相公有關系,她怎么不知道該怎么去祖相公府上?
可要說沒關系,那就更奇怪了——什么關系都沒有,她就敢登祖相公的門?
幾人都覺得這事兒云里霧里的,很看不透,行動上倒是沒有遲疑。
領頭的想著不必急著得罪人,要是這小娘子誆人,事后再收拾她,也來得及!
當下趕緊點了兩個下屬,吩咐他們說:“王三七灌了幾杯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給吊死了……”
“趕緊把他給放下來吧,找張席子蓋住,等我回來再說。”
下屬自無不應。
那領頭的差役則親自領著喬翎,往祖相公府上去了。
……
今日乃是休沐,祖相公倒真是在家。
那領頭的差役帶著喬翎一路來到祖家門外,相隔數(shù)米,便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宰相門前七品官,平白無故的,他哪里敢往前靠?
喬翎倒是不怕,大大方方地催馬過去,到了門前,翻身下來。
祖家的門房見有人來,趕忙上前。
喬翎便從袖中取出官印和告身,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有緊急公務,要去面見相公!”
又自然而然地將東西收起,同時遞了韁繩給他:“勞煩小哥,替我喂一喂馬。”
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極為從容。
門房絲毫沒有起疑。
要官印有官印,要派頭有派頭,這有什么好起疑心的呢!
他還笑呵呵地問了句:“太太您怎么稱呼?”
喬翎亦是從容:“我姓喬。”
門房便客氣地叫了聲:“喬太太。”
喬翎又向后招招手,叫那幾個同行的差役過來。
早先往這邊來的時候,差役們還存著一點疑竇,想著這小娘子是不是耍詐,扯祖相公的虎皮糊弄他們。
現(xiàn)下見她神態(tài)自若,還能吩咐祖家的門房做事,哪里還會不信?
尤其這會兒她竟還大大方方地招手叫他們過去……
幾個差役面如土色,瑟瑟地過去了。
祖家的門房看得有點迷糊。
那邊喬翎便不慌不忙地吩咐他:“叫幾個人出來,把他們扣住,聽候相公發(fā)落!”
這虎皮往外一扯,門房登時凜然起來:“是!”
喬翎又扭頭瞟了一眼幾個差役:“管好你們的嘴,要是在這兒胡說八道,壞了相公的事,要你們的狗命!”
幾個差役低眉順眼,瑟瑟發(fā)抖:“是!”
喬翎又叫祖家的人:“領我去見相公!”
如是叫人帶著進門,一路往前院茶室去了。
喬翎見狀就知道這是要帶著自己走流程,先遞名字過去,再叫相公決定要不要見自己——宰相可不能說見就能見到的!
只是她想著時間寶貴,便不遲疑,當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長條狀檀木盒,打開一線,叫守在外邊的外書房管事來看。
那管事探頭瞧了一眼,先自窺見了內里禁中圣旨的紋路,臉色頓變!
喬翎遂將那木盒合起,重新收入袖中:“你知道這是什么,是不是?”
那管事像是一只上了發(fā)條的青蛙,神色緊迫地點了點頭。
喬翎便微微一笑,說:“去稟告相公,我有要事,即刻就要見他。”
那管事向她行了一禮,應一聲之后,小跑著往書房里去了。
祖相公此時還在接見幾位客人,陡然聽見門外管事出聲,不禁皺起眉來:“我不是說了,不要過來攪擾嗎?”
管事的聲音帶著點忐忑,但卻很堅決:“相公,是大事,須得立刻稟報給您!”
祖相公聽得臉色微變——這種時候發(fā)生的大事。
不只是他,書房里的幾位客人也都變了臉色。
他示意眾人稍安勿躁,自己拉開門,走了出去:“什么事?”
管事低聲道:“相公,有禁中的旨意……”
祖相公眸光猛地一震!
……
往靜室去的路上,祖相公想了很多很多。
禁中的旨意,什么旨意?
未經(jīng)政事堂就下發(fā)過來……
天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緒微有不安,臉上神色倒是從容,到了靜室推門進去,卻是一怔。
來的并不是內廷的中官,竟是個年輕女郎……
喬翎微有些驚奇地瞧了這位老者一眼,回過神來,躬身行晚輩禮:“祖相公,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冒昧登門,但愿沒有嚇著您。”
祖相公遲疑著,低聲問了句:“禁中的旨意……”
喬翎遂取了離京前得到的那封圣旨給他看。
祖相公狐疑著接過來瞧了一眼,臉色大變!
“這……”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圣旨是假的。
然而他畢竟不是尋常人,而是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禁中所使用的圣旨材質、墨汁濃稠程度,乃至于加蓋的印璽,他都是詳熟的,對比手中這份,分明沒有任何不同!
只是這上邊的內容和完全陌生的年號……
祖相公敏銳地抓住了一條訊息:“差遣中書令盧夢卿與京兆少尹喬翎,自神都往東都去查案?”
喬翎目光專注地瞧著他,說:“不錯。”
祖相公心內一聲巨震,震得他頭暈眼花:“神都?”
他下意識道:“遷都了?”
旋即反應過來:“那你——”
“不錯,”喬翎很肯定地告訴他:“晚輩喬翎,是時就任京兆府少尹,來自百年之后!”
祖相公如遭雷擊:“這,這可真是……”
短暫地驚駭之后,政客的本能開始上涌:“你來找我,這說明——”
“不錯,”喬翎為之莞爾,語氣鼓舞:“正如相公所想,您所籌謀的事情,成了!”
祖相公起初怔然,良久之后,終于稍顯恍惚地笑了一笑。
只是因為事關重大,他尤且有些狐疑:“百年之后的來客,這……”
喬翎回想起離開神都往東都來的路上,盧夢卿同她說過的關于這位祖相公的八卦……
她就順手把往祖相公的同僚身上扣了個黑鍋:“這會兒朝中還有位萬相公是不是?”
喬翎目光清澈,神情同情,語氣憤憤不平地跟祖相公說:“萬相公在日記里邊捏造謠言,說您有很嚴重的痔瘡,后期理事的時候都要坐在馬桶上才行!”
她痛心疾首:“人心真是太可怕了,這種話他都捏造得出來!”
祖相公:“……”
“什么?”
祖相公勃然大怒:“萬沛霖那個畜生,居然在日記里留下了這種話?!”
“是啊,”喬翎睜著眼睛說瞎話:“雖然后來那本日記刊印了很多,傳得沸沸揚揚,但還是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質疑,覺得那其實是假的……”
刊印了很多!
傳得沸沸揚揚!!
只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質疑!!!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相公腦子里嗡嗡作響,怒發(fā)沖冠!
一百多年后的子彈,正中眉心!!!
好半晌過去,他才回過神來:“喬少尹,你現(xiàn)下過來,是……”
喬翎就把自己進東都城之后的事情說了:“死了一個潑皮,現(xiàn)在拿我的差役還在外邊呢!”
祖相公木然地道:“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又叫心腹管事過來:“給喬娘子找個清凈的院子,暫且住下,這是我的貴客,一定要侍奉得恭謹些!”
喬翎向他稱謝。
祖相公木然地折返回書房去。
萬沛霖這個畜生!
寫日記爆我黑料!!
爆我黑料!!!
他爺爺?shù)模裁丛故裁闯穑浚?br />
我哪想到百年之后居然還有一劫啊!!!
不行!
祖相公心想:他既然不仁,我又何必守義?!
我也得寫點東西!
對,寫點東西!!!
書房里的幾個人見他回來,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領頭的是個形容瀟灑的英俊青年,看他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有些擔心:“相公?”
左文敬低聲問他:“您還好吧?”
祖相公勉強回過神來:“沒事兒。”
他說:“我們之前說到哪兒來著?”
左文敬不假思索,便道:“說當務之急……”
“對!”祖相公渾渾噩噩地應了聲:“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把我的回憶錄寫出來!”
左文敬:“……”
左文敬心想:他這是去見了誰?
不到兩刻鐘的時間,怎么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第68章
等年輕的客人們走了, 祖相公又往前院去見喬翎。
他待喬翎很客氣,又同她解釋:“事關重大,便不請喬少尹往客院居住了, 你暫且在前院住下,若有差遣, 只管吩咐管事!”
喬翎自無不應。
她此時并不全然相信這位祖相公, 是以并不提同行之人,而是先問朝局:“我從神都一路到了東都,又從東都來到了百年之前, 都說古時民風淳樸,怎么東都城里就亂糟糟的?”
喬翎把自己進城之后遇上的事情一件件說給他聽:“滿街都是小賊,一看就是有組織的, 這是京兆府失職啊!”
又憤憤地道:“坐車車把式繞路, 騎馬有人碰瓷兒,差役尸位素餐,東都城還能更爛一點嗎?!”
祖相公聽得無奈:“京兆府……”
他說:“現(xiàn)任京兆行事,當真是一團糟,有時候喝得爛醉,一連幾日都不往公廨去, 反倒得底下的屬官們往他府上去當差。”
“什么?這王八蛋!”
喬翎聽得眉毛一豎:“沒有人管管他嗎?!”
祖相公嘆一口氣:“他是先帝胞弟秦王的伴讀, 兒子又尚了先帝的公主, 我倒真是彈劾過幾回, 只是都被當今打回來了, 為之奈何呢!”
喬翎嘴唇張開,欲言又止,幾瞬之后,說的卻是:“有地圖嗎?”
祖相公不明所以, 倒還是應了聲:“有的,有的。”
叫人去找了來,遞過去,又有些不明所以:“你要地圖干什么?”
喬翎迅速將那張地圖展開,自上而下、從左到右地看了一遍,將各家府邸牢牢印在心里,而后道:“我看看他住在哪兒,晚點弄他去!”
祖相公:“……”
祖相公習慣了朝堂之上文明的明槍暗箭,冷不丁接觸到這種風氣,倒是有些茫然:“啊?怎么弄他?”
喬翎冷笑一聲,酷酷地說:“別管!”
……
喬翎就此同祖相公辭別。
后者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
可究竟要發(fā)生些什么呢?
叫他說,他又說不出來。
到最后,也只好帶著點忐忑地叮囑她:“喬少尹,萬務保重自身啊!”
喬翎鏗鏘有力地應了聲:“好!”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了,暮色降臨,華燈初上。
月光照在屋頂上,像是撒了一層雪白的細鹽。
喬翎行走在屋檐之下,像是一只敏捷的黑貓,沒有叫月光照到分毫。
她悄無聲息地潛入到了京兆府。
時間過去百年,帝都從東都遷移到了神都,京兆府衙門的屋舍設置,倒是如出一轍。
這也方便了喬翎。
她瞧見少尹值舍里的燈光還亮著,就知道里邊還有人在,如一只蝙蝠一般倒掛在屋檐下,悄悄探頭去看。
屋子里點著碳火爐,大抵是因這緣故,窗戶開著一線。
公案前坐著的大概是京兆府的某位少尹,大腹便便,只是眉宇間籠罩著三分憤然,兩分愁容。
有個吏員守在旁邊,看自家少尹愁眉苦臉的,便探頭去瞧了一眼他面前的那份文書,也有些無奈:“您又在看這樁老案子了。”
那胖少尹神情有些恍惚地說:“這是我到京兆府之后,遇見的第一樁案子,只是我沒能幫到他。”
吏員看得有些惻然,頓了頓,才說:“這案子沒被呈到您手上來,依照京兆府的規(guī)矩,趙少尹辦了,您不能越權的……”
過去很長時間的事情了,這會兒再提起來,他也覺得不是滋味:“您能爭的也都爭了,為了這事兒,京兆和趙少尹那時候給了您多少絆子啊,也算是盡心竭力了。”
胖少尹很戚然地搖了搖頭:“事情都沒有辦成,怎么敢說是盡心竭力。”
吏員沒再說話,兩人就此緘默起來。
如是過了良久,那胖少尹終于將面前那份文書收起,熄了燈,預備著歸家去歇息了。
他叫那吏員:“走吧,我在這兒坐著,倒是連累了你,也陪我一起熬著……”
那吏員趕忙道:“袁少尹,您別這么說,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提著燈,袁少尹關上門,兩人一前一后地離開了。
喬翎大略上聽了幾句,卻是似懂非懂。
等那一星燈火消失了,又潛入房中,撬開鎖,取出了方才被那位袁少尹收起來的那份文書來看。
她這才知道,那原是一份狀紙。
訴英國公府裴四強奪良家女子為妾,并侵沒其家財……
喬翎面無表情地將那份狀紙收入懷中,腦海中浮現(xiàn)出英國公府所在,當下不假思索便出發(fā)了。
時值深夜,除了鳥叫聲和蟲鳴聲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靜。
喬翎尋了個值夜的管事,問明方小娘子所在,終于在一座半荒廢的庭院里見到了那個瘋女人。
隔著門,她看見了方小娘子,方小娘子也看見了她。
半夜來人,隔著門與她對視,可她一點都不害怕。
她只是有點好奇地一歪頭,神情疑惑地看著喬翎。
喬翎隔著門,叫她:“柳柳!”
這是狀紙上所說的,方小娘子的名字。
方小娘子起初楞了一下。
喬翎有些難過地頓了頓,幾瞬之后,又叫了一聲,很輕柔地:“柳柳!”
方小娘子怔怔地看著她,忽然間流下淚來。
喬翎就把鎖撬開,走進門去,輕輕地抱了抱她:“柳柳,別怕。”
……
裴四爺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
天寒地凍的,室內燒著地龍,熱乎乎的,冷不丁一盆冷水潑過來,他立時便打了一個激靈,駭然驚醒。
他猛地坐起身來,腦子都沒反應過來,就見床前站著兩個年輕女郎。
一個不認識,另一個也不認識。
但看起來,她們倆倒好像認識他。
夜涼如水,裴四爺最先注意到了斧頭的寒光。
他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zhàn),緊接著汗出如漿:“來人——”
兩個字喊出喉嚨,那聲音卻異常低啞,連這個房間都傳不出去。
他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捂住喉嚨。
他清楚地知道——完了!
喬翎從懷里取出了那份狀紙,送到他面前去,緊接著點亮了一盞燈。
她吩咐裴四爺:“念。”
裴四爺膽戰(zhàn)心驚,倒是不敢拒絕,遲疑著將那張狀紙接過來,一瞇眼,就著燈光,用喑啞的嗓音,顫抖著念了出來:“訴英國公府裴家行四……”
剛念完第一行,他臉色就變了!
他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站在喬翎身旁的另一個人!
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了!
喬翎拔刀出鞘,刀鋒點在他的脖頸上,緊接著向上一挑:“繼續(xù)念。”
裴四爺感知到一股致命的寒意,脖頸處似乎有緩慢的涼意滲出。
他不敢推辭,顫抖著,繼續(xù)念了下去。
一份狀書念完,他手哆嗦得不像樣。
喬翎居高臨下地覷著他,微微一笑:“沒冤枉你吧?”
“誤會,誤會!”裴四爺眼睛里不由得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來……
喬翎一刀割破了他臉頰,血液迅速流出,蜿蜒向下,濡濕了他的衣襟。
她用刀尖兒點了點裴四爺?shù)哪槪o接著又點點那份狀紙:“按個手印吧。”
裴四爺戰(zhàn)栗著,用蒼老的手掌摸了一下臉頰,哆嗦著將那個血手印按在了狀書上。
又沙啞著聲音,顫抖著道:“這位太太,我很有錢,我房里有一萬兩多銀票,我去拿來給你……”
“很好!”
喬翎欣然一笑,緊接著一腳把裴四踹翻在地,單腳踩住他的腦袋,又把自己從柴房里撿來的那把鈍斧頭遞給柳柳:“剁!”
裴四爺驚恐不已地瞪大了渾濁的眼睛,兩手胡亂地拍著地面,掙扎著,反抗著。
別,求你了……
可這并不能阻止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
就像當年一樣。
柳柳的身體很虛弱,要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才能揮舞得動那把斧頭。
甚至于很難一擊斷頭。
但是對于裴四爺來說,這種緩慢的行刑,其實是恰到好處。
……
喬翎帶著柳柳出了英國公府,沒有驚動任何人。
但是這一回,她也沒有刻意地避開月光。
柳柳像是一只孱弱的小鳥,緊緊地依偎著她。
“別怕,快到了!”
喬翎時不時地寬慰她幾句:“晚點我給你開一劑藥,你吃下去,好好地睡一覺!”
她沒有領著柳柳往祖相公府上去,而是帶著她去了……
定國公府。
沒有經(jīng)過門房,就這么直接溜進去,提氣一躍,來到了正房的庭院里。
廊下懸掛著白色的燈籠,可知主人家正在舉喪,四下里異常地寂靜,連守夜的人都沒有瞧見。
喬翎聽見室內傳來男子清朗又漠然的聲音:“夜半登門,客人有何貴干?”
喬翎把靠著自己的柳柳放開,叫她自己站住,同時微微一笑,抬聲道:“來與世子共謀弒君大業(yè)!”
……
喬翎知道,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倒還可以避開嘲風三太子的眼睛。
可若是再加上一個柳柳,怕就很難了。
再則,即便一時避開了,以后呢?
難道要叫柳柳永遠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能。
所以喬翎得去找一個既愿意接收柳柳,在倒帝之前也有能力照顧她的地方。
且這個地方還得叫三太子啞口無言,自愿為她們遮掩。
除了定國公府,還有哪里呢?
……
定國公世子朱宣叫了兩個侍女過來,叫幫著柳柳洗澡。
喬翎則就近寫了藥方出來,勞他一并搜羅了,自己坐在廊下煎藥。
朱宣不無訝異地看著她:“你我素昧平生,你犯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敢就這么登我的門?”
他由衷地問:“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嗎?”
喬翎瞧著藥罐里藥物的火候,頭也沒抬:“你會把我交出去嗎?”
朱宣默然幾瞬之后,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喬翎就說:“那不就得啦!”
內室里幫柳柳洗澡的侍女出來,神情不忍,又有點著急:“世子,喬娘子,柳柳娘子說,她的女兒不見了……”
喬翎聽得一驚,回過神來,禁不住用蒲扇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原來柳柳還有孩子?”
她完全沒想到這一茬兒啊!
喬翎就叫朱宣:“朱少國公,來幫我看著藥,我去去就回!”
朱宣:“……”
等他再回過神來,喬翎已經(jīng)不見了。
倒是他手里邊多了一把蒲扇。
朱宣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喬翎。
他心想: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啊。
……
祖家。
祖相公的一天,從一樁血案開始。
才剛起身洗漱,還沒來得及穿上官袍,就有親信來報:“相公,昨天晚上英國公的弟弟裴四被殺了!”
祖相公聽得一怔,因與勛貴那邊兒沒什么交際,倒是很沉得住氣:“怎么回事?”
親信迅速將事情講了:“今天早晨,四房那邊的侍從備了水進去,都給嚇了一跳!”
“裴四尸首分離,身體倒在地上,腦袋在桌子上,血流得到處都是!”
“桌子上還擺了一張訴狀,控訴裴四強奪民財,又強納良家女子為妾……”
“狀紙上按了一個血手印,看形狀和大小,是裴四按的無疑。”
“最底下還有個署名……”
祖相公眉頭皺著,問:“署的什么?”
親信的臉色有些古怪:“署的是‘貓貓俠’……”
祖相公聽得一愣:“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結果親信很肯定地告訴他:“您沒有聽錯,就是貓貓俠!”
祖相公:“……”
啊?
……
安國公府。
花蝴蝶的一天,從被冤枉開始。
一覺睡醒,家里邊忽然間多了一個兩腳獸,還不時地用那種古里古怪的眼光打量著它。
花蝴蝶很生氣,跳到仆人肩膀上,喵喵叫了起來。
安國公世子梁鶴庭伸手撫了撫它的背,很平和地詢問來人:“裴學士,您今次登門,有何貴干?”
裴熙春很客氣地道了聲“叨擾”,又三言兩語將昨夜發(fā)生在英國公府的血案講了。
末了,又將那張蓋了血掌印的狀紙拿了出來,叫他們看最后的落款。
貓貓俠。
“三太子說,昨夜之事,它一無所覺。”
裴熙春忖度著道:“既能避開三太子的目光,又有著殺人的本領,愿意為無辜之人張目,還涉及到貓……”
梁鶴庭聽到這里,也不禁扭頭去看花蝴蝶。
這目光惹得這只有好幾種花色的貓貓勃然大怒。
大膽!
人,你這么看著貓干什么?!
第69章
裴熙春并不是空手來安國公府的。
他還隨身帶了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檀木箱。
梁鶴庭起初還有些奇怪——因為安國公府同中朝的關系, 他知道裴熙春的跟腳。
只是兩下里并無深交,且裴熙春今日到此,也是為了公務, 完全沒必要帶一份禮物過來的不是嗎?
叫侍從接了,卻聽裴熙春說:“少國公恕罪, 這東西可不是我要送的, 且也不是送給府上的。”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點疑惑:“我也是照吩咐做事罷了。”
梁鶴庭聽得一怔。
再一思忖,忽覺駭然。
能吩咐裴熙春做事的人……
他心里邊隱隱地有了猜測。
那邊兒裴熙春也沒有賣關子,當下坦蕩地講了出來:“老師前幾日忽然回了中朝一趟, 將這口箱子交給我,讓我轉送到府上來。”
他略微一頓,一字不錯地轉述了北尊的話:“老師說, 這口箱子并不是送給安國公府, 只是請世子代為保管。等時機到了,您會把它交給這口箱子真正的主人的。”
這個“時機”,指的是什么時機?
所謂“真正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北尊沒說。
梁鶴庭知道,本代的北尊是術數(shù)一道的天才,卜筮問卦, 當代無出其右。
忽然間來了這么一下……
他頗覺有趣:“老前輩真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啊。”
……
裴四爺死了, 最先知道的無疑是英國公府的人。
侍女忖度著自家老爺該起身洗漱了, 推門進去, 沒見到人, 先瞧見了滿地的血。
侍女這時候便心知不妙,往里邊去一瞧,就見裴四爺那死不瞑目的頭顱正擺在桌案上。
那侍女當時就暈過去了。
另一個死命把她攙住,同時手不自覺地一松, 接水的銅盆徑自落到了地上,“咣當”一聲響!
外邊其余人聽見,察覺到動靜不對,進來一瞧,全都驚呆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將此事報給了裴四夫人。
裴四夫人這時候已經(jīng)洗漱過了,聞訊之后,腦海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這老東西終于死了!
她有兒子,有孫子,老東西也已經(jīng)致仕,幾乎沒有任何能帶給她的東西了。
還是死了好!
裴四夫人往正房去瞧了一眼,看著滿地血腥和丈夫孤零零被擺在案上的腦袋,也覺得觸目驚心。
再一錯眼,就見那顆頭顱旁邊還擺著一張蓋了血手印的文書……
裴四夫人用帕子捂著口鼻,近前去皺眉瞧了,這才在腦海里艱難地扒拉出來一大一小兩個人來。
原來是為了這事兒……
略微思量之后,裴四夫人終于還是悄悄將那份文書收了起來。
老東西可以死,但最好不要死于非命。
尤其不要在死了之后還留下這種難堪的罪證。
不然叫外人知道,底下孩子們怎么抬得起頭來?
她先叫人去瞧瞧:“看后園里關著的那個瘋子是不是還在那兒?”
略頓了頓,又說:“也看看二十六娘子還在不在。”
底下人應聲而去,不多時,便驚慌失措地回來了:“夫人,她們娘倆兒都不在了!”
裴四夫人心里邊有了底,先警告一句:“這事兒你知道也就是了,管住自己的嘴,別往外亂說話。”
侍從畢恭畢敬地應了。
裴四夫人又使人去請英國公夫婦過來,捎帶著差人去把這事兒稟告給太夫人。
家里邊出了人命,怎么能不叫長輩和家主知道呢。
如是沒過多久,英國公太夫人與英國公夫婦便神色凝重地過來了。
英國公太夫人已經(jīng)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一雙眼睛已經(jīng)蒼老,卻也鋒利,如同蒼鷹。
素日里英國公府迎來送往,都已經(jīng)是英國公夫人乃至于世子夫人婆媳倆的活計。
只是這會兒出了人命大案,死的又是她的庶子。
作為嫡母,也作為公府的大長輩,還得她出來壓陣才行。
裴四爺?shù)哪X袋還被擺在案上,一雙眼睛盛著驚恐與悚然,穿越生與死的界限,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不祥之氣,注視著每一個踏進這屋子里的人。
英國公太夫人叫英國公夫人攙扶著進去,四下里瞧了一遍,又扭頭問裴四夫人:“屋子里的東西,你動過沒有?”
裴四夫人叫她問得心頭一突,旋即搖頭,強笑著道:“母親,我什么都沒動……”
英國公太夫人神色冷厲,叫她:“過來。”
裴四夫人遲疑著,慢慢走了過去。
英國公太夫人吩咐兒媳婦英國公夫人:“給你四弟妹兩個耳光,叫她清醒一下!”
她在府里一向雷厲風行,不容忤逆,英國公夫人初聽一怔,下意識瞧了一眼婆母臉上的表情,卻也不敢請她再說一遍。
當下低聲道了一句“四弟妹,得罪了”,緊接著一抬手,結結實實地打了她兩記耳光。
裴四夫人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在自己家里,也是被兒媳婦孫媳婦捧著的。
這會兒叫大嫂當眾打了臉,一時悲憤不已,只是畏懼太夫人向來的冷厲作風,竟也沒敢作聲!
英國公太夫人生等著她挨完了打,才跟眾人示意了一下裴四爺頭顱旁邊的位置:“看看桌上的血吧,飛濺出去,就跟摔碎了的冰片兒似的,圓圈狀散開。”
她伸手在裴四爺腦袋旁邊的位置上拍了拍,面無表情地問裴四夫人:“這里離得這么近,為什么一點血都沒濺上,空出來四四方方一塊干凈的地方?”
“偏從這地方再向外,又能瞧見有血。”
眾皆默然。
英國公太夫人冷笑了一聲:“因為這里原先有東西,只是被人拿走了——老四家的,你說是誰把那東西給拿走了呢?”
英國公夫婦聽這位年近九旬的嫡母一路抽絲剝繭,將裴四夫人逼到了死角上,心下不免驚駭,又覺欽佩。
裴四夫人為之所懾,也不敢再有所隱瞞,當下臊紅著老臉,將自己收著的那份狀書交了出來。
英國公太夫人從頭到尾迅速瞧了,不禁嗤笑出聲:“你們裴家的人啊,真是從來都不會叫人失望!”
又吩咐英國公:“去京兆府報案,就說家里邊有人被殺了。”
“母親!”
裴四夫人急了:“這事兒又不體面,要是傳出去了……”
英國公太夫人煩不勝煩:“上天怎么不降一道雷,把你們這些蠢東西都給劈死!”
裴四夫人:“……”
隱隱被掃射到了的英國公夫婦:“……”
英國公太夫人點著狀紙上加蓋的京兆府的印鑒:“認識字嗎?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裴四夫人訥訥無言。
英國公在旁道:“回稟母親,這意味著這份狀書應該在京兆府,且也已經(jīng)歸檔了才對。”
英國公太夫人又問:“看見老四脖子上的傷口了沒有,是一刀致命嗎?”
裴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回稟母親,不是。”
英國公太夫人最后問:“若我所料不錯,那位方小娘子,此刻只怕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吧?”
裴四夫人澀聲應了句:“是。”
英國公太夫人遂冷笑道:“一個能從京兆府盜走入檔文書,出入英國公府如入無人之境,最后還帶走了一個大活人,且沒叫巡夜金吾衛(wèi)發(fā)現(xiàn)的人——你們以為這事兒真能按得住?!”
“他把這份文書留下來,就是為了叫人知道老四為何而死,你們以為把這東西藏起來就萬事大吉了?”
“——殺他的那個人,答應了嗎?!”
到了,這事兒還是給報到了京兆府。
那張裴四爺加蓋了一枚血手印的狀書,也終于物歸原主,重又回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三個頭頭,上至京兆尹,下至兩位少尹,全都給驚住了!
這……
仵作先去驗了尸,而后過去回稟:“裴四爺右側臉頰上有些擦傷,較之左側臉頰更重,應該是曾經(jīng)被人踩在地上過。”
“致命傷在脖頸,被人暴力切斷脖頸,傷口處的痕跡很粗糙,深淺不一,應該是砍了很多下才砍斷的……”
京兆尹和趙少尹不約而同地摸了摸自己那根脖子,神色悚然。
活著的時候,看人掄著斧子把自己的頭剁掉……
真是想想就頭皮發(fā)麻!
趙少尹的感覺要更加地真切一些。
因為他也看過了那份狀書。
并且他也清楚地記得,那張案子的尾,是他幫裴四爺收的!
裴四爺因為這事兒死了,方小娘子消失無蹤,那他又會如何?
趙少尹想到此處,但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生出,蜿蜒著,毒蛇似的,慢慢地爬上了脊背……
京兆尹倒是無知無覺。
他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里會記得這種小事?
京兆尹只覺得這事兒實在是很恐怖。
因裴四爺身份特殊,他還親自往現(xiàn)場去瞧了,叫死人的那雙眼睛注視著,當時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京兆尹左思右想,終于還是早退了,回家去找個道士和尚的給念念,驅驅邪……
京兆尹走了。
趙少尹渾渾噩噩,膽戰(zhàn)心驚。
袁少尹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看,再瞧一眼桌面上的那份狀紙,心下驚疑不定。
這……
他悄悄去打開自己昨晚鎖住的那個抽屜,拉開一瞧,果然見里頭那份狀書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
既然如此,現(xiàn)下重又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這份,不是失蹤那份,更是哪份?
袁少尹起初驚駭,回過神來細細地一想,心頭忽地涌上來幾分快意。
這血案……發(fā)生得真好啊!
思來想去,他趁人不注意,又找了幾樁自己無能為力的冤案記檔塞進那抽屜里了。
……
裴四爺被殺了。
這是誰干的?
不知道。
喚作“貓貓俠”的落款倒是留了一個,可誰知道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一只貓妖?
一個養(yǎng)了貓的人?
還是說對方在搞抽象?
裴四爺是英國公的弟弟,兒女眾多,又曾經(jīng)官居從四品太常寺少卿,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忽然間死了,且還是被砍頭這種兇殘的手段,在朝中實在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天子知道之后,下令京兆府與大理寺聯(lián)合徹查此案,而在這兩處之外,還令中朝暗中查訪,務必要將這幕后真兇緝拿歸案。
京兆府這邊兒,京兆尹是不做事的。
袁少尹推說與裴四爺不熟,將鍋甩給了趙少尹。
趙少尹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幕后真兇是誰!
大理寺那邊兒,也是一籌莫展。
兇器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擺著,行兇原因也很明確,可兇手是誰?
方家早就沒人了。
唯一一個愿意為方小娘子出頭的老管家,也死在了京兆府的棍棒之下。
那會是誰呢?
兩方碰頭研究了一下,都沒有頭緒,最后果斷地把鍋踢給了金吾衛(wèi)!
兇案的夜里發(fā)生的,你們金吾衛(wèi)又擔著巡檢京師的差事,那賊人帶這一個大活人趁夜逃走了,你們居然一無所覺?
金吾衛(wèi)中郎將左文敬:“……”
搞得他也很惱火:“他們怎么不怪盤古為什么要開天辟地?”
要不是盤古開天辟地了,哪還會有后邊這些事兒!
這事兒在京中鬧得不小,邢國公夫人有所耳聞,悄悄問他:“狀紙上說的,可都是真的?”
左文敬皺起眉頭,神色沉郁地點了點頭。
邢國公夫人嘆一口氣,囑咐他說:“寧肯被人說是無能,也不要去出這個頭,拿什么兇犯。實在不成,大不了就辭官回來,家里又不是缺你那一口飯。”
她由衷地說:“真是喪盡天良啊,他不死誰死!”
……
定國公府。
柳柳服藥之后,一直昏睡不醒。
朱宣叫侍女在旁邊守著,又叫廚房提早備著飯。
柳柳還睡著,但小柳柳睡不著。
英國公府里的人管她叫二十六娘子,但喬翎不喜歡這個名字。
給她重新改一個名字呢,又沒有那個身份。
遂借了她母親的名字,暫且管她叫小柳柳了。
小柳柳起初被人拎過來,四下里沒一個熟人,還有點害怕,大眼睛里動輒就涌出來兩汪淚。
朱宣端坐在窗前翻書,就看喬翎就像一只大鳥一樣,抱著小柳柳在院子里飛來飛去。
一時跳到屋頂上去,快活地大喊一聲:“哇!”
小柳柳咯咯直笑,也說:“哇!”
喬翎又抱著她飛到院子里那棵落了葉的梧桐樹上,快活地大喊一聲:“蕪湖~”
小柳柳也學著她的樣子,大喊一聲:“蕪湖~”
吵得朱宣連書都看不下去了。
這時候外邊親信來報:“少國公,金吾衛(wèi)的左中郎將和大理寺的寧少卿都往京兆府去了,大概是要商議英國公府的案子……”
朱宣應了聲:“知道了。”
再一抬頭,就見喬翎已經(jīng)牽著小柳柳的手,穩(wěn)穩(wěn)地站到了地上。
喬翎把小柳柳暫且托付給他:“我去京兆府看看。”
朱宣知道她的本領,但還是叮囑了一句:“小心些。”
喬翎笑瞇瞇地應了聲:“好!”
她轉身向外走,小柳柳起初還沒有反應過來,看她走得遠了,才忽然間覺出害怕來。
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大喊一聲:“阿翎姐姐——”
朱宣快步追過去,柔聲叫住她:“阿翎姐姐有事要做,晚點就回來啦!”
小柳柳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搖搖頭,又哽咽著叫了一聲:“阿翎姐姐……”
喬翎聽得無奈,只得折返回來,對著這小姑娘想了會兒,很快有了主意:“那就一起去吧,正好再跟朱宣借輛馬車用!”
……
京兆府。
京兆府、金吾衛(wèi)、大理寺三方都派了人過來,聚在一起,共同商議昨夜發(fā)生得這場血案。
會場之外,一位紫衣學士立在不遠處的樓閣之上,眉頭皺著,神色肅穆,看向:“三太子,昨夜之后一直到此時此刻,你可曾發(fā)現(xiàn)兇犯的蹤跡?”
旁邊扶手處立著一尊木雕的嘲風獸首,寒風中,活動幾下肢體,就此活了過來。
它看向京兆府門外。
在那里停駐著一輛馬車,定國公世子朱宣帶著一個小女孩坐在上面。
它又轉頭看向近處正在舉行三方談話的會議室。
就在會議室另一邊兒的屋檐下,蝙蝠似的掛著一個年輕女郎,正在伸著耳朵聽三方探討案情。
她就是昨晚血案的兇手。
只是,它有什么必要說出來呢。
最后,嘲風三太子就搖了搖頭,語氣很無辜地說:“真糟糕,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第70章
喬翎掛在屋檐底下聽了個大概, 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就當下東都城里幾方衙門的辦事能力,實在不像是能把她搜羅出來的樣子。
再則,就算是真的搜羅出來了, 也抓不住她啊!
京兆府門外的大街上有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兒途經(jīng),小柳柳坐在馬車上, 透過拉開一半的車簾, 大眼睛很好奇地向外張望。
這么一看,可不就瞧見那紅彤彤的糖葫蘆了?
她并不知道那是可以吃的東西,只是覺得那東西鮮艷得漂亮。
盯著看了幾瞬之后, 又很渴盼地扭頭去看朱宣。
她在英國公府待得久了,年紀雖小,但也被訓誡得很懂事了, 不該說的就不會開口說。
只是畢竟還小, 臉上還裝不出來若無其事的樣子。
朱宣見狀,就知道她想要。
定國公府與皇室之間的齟齬,近來在東都城內鬧得不小。
他今次出來,又是存了一點探聽消息的意思,便沒有乘坐自家專用的馬車,捎帶著連侍從都沒帶。
而英國公府的血案剛剛結束, 三方衙門往京兆府來聚頭, 最好也不要叫小柳柳現(xiàn)身才好。
他略微思忖, 便有了主意, 將車簾全然放下, 遮住外邊可能會有的視線,又叫小柳柳耐心在車上等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小柳柳很乖地應了聲:“好!”
朱宣又叮囑車夫:“仔細著車里邊的動靜,我馬上就回來。”
車夫也應了聲。
京兆府門前車馬并不很多,那小販兒也無意在此停留, 扛著那一束糖葫蘆趕路呢,忽然間聽見后邊有人在叫自己。
回頭一瞧,登時就驚住了!
他哪能想到叫住自己的竟會是個如此俊美昳麗的年輕郎君?
朱宣早習慣了別人見到自己之后的態(tài)度,倒也從容。
取了一塊碎銀子遞給他,自己從草靶子上挑了支最漂亮的,預備著帶回去給小柳柳。
又禁不住想:她吃不吃?
略一遲疑,遂又抽取了一支下來。
旁邊傳來喬翎感動的聲音:“朱宣,你真好,還有我的份呢?”
朱宣初聽驚了一下,回頭去瞧,同時莞爾:“什么時候過來的?”
他自然而然地遞了一支糖葫蘆給她。
喬翎道了聲“多謝”,一邊送進嘴里,一邊跟他一起往馬車那邊兒走:“就是剛剛……”
她低聲把自己聽見的大略上講了講,又從袖子里掏出來好幾張文書,獻寶似的給他瞧:“你看!”
朱宣不明所以:“這是……”
接過來展開瞧了之后,才知道原來是狀紙。
他有些訝異:“這是哪兒來的?”
喬翎正美滋滋地在舔糖葫蘆上的那層糖,聞言隨口說了句:“京兆府里得來的啊——還是從我找到狀告裴四文書的那個抽屜里邊找到的!”
朱宣下意識道:“你上一次過去的時候,這幾張狀紙也在里邊兒?你怎么沒一起拿上?”
“上次去的時候還不在,”喬翎說:“是新放進去的!”
朱宣:“……”
好家伙,你們還搞成產業(yè)鏈了……
兩人邊說邊走,耳朵里聽見身后有達達的馬蹄聲傳來,也沒在意。
這本來就是大街上嘛,有馬蹄聲不是很正常?
哪曾想拿馬蹄聲竟然在他們身后停下了。
喬翎跟朱宣都怔了一下,對視一眼,而后齊齊回過頭去。
卻見身后一行輕裝武士,領頭的是瀟灑利落的青年。
那青年定睛瞧了朱宣之后,翻身下馬,抱拳行禮:“原來真是少國公,我起初還以為是看錯了……”
朱宣認出他來,趕忙還禮:“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又神色自若地同喬翎解釋:“這是我家故交,金吾衛(wèi)的左中郎將。”
喬翎很客氣地朝這人點了點頭。
朱宣又跟左文敬介紹喬翎:“這位是我的朋友喬娘子。”
左文敬彬彬有禮地朝喬翎欠了欠身。
再轉向朱宣,又說:“昨天嫂嫂還跟我說起來呢,她在家里常日無聊,少國公若是不嫌棄,就過去跟她說說話……”
朱宣知道,他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是一番好意,心下感激,口中笑著應了,又順嘴問了句:“你到這里來是?”
左文敬便嘆口氣:“還不是為了英國公府的事情!”
喬翎剛剛還在京兆府里邊見過他,記得他好像從頭到尾都沒說什么話。
這會兒當著朱宣的面,他倒是說了一句:“有查這案子的精力,去做點別的多好!”
朱宣輕笑不語。
左文敬知道他的脾氣,對他這反應也不覺得奇怪,因公務在身,再說兩句,便與他們別過。
等他走了,喬翎不禁道:“他姓左,又與你是世交,想必是邢國公府的人?”
又想:說不定是師姐的太太爺爺呢!
朱宣應了聲:“是。”
喬翎就說:“這個人還不錯!”
朱宣很認真地應了聲:“文敬人品貴重。”
兩人一路議論著登上馬車,投喂小柳柳一支糖葫蘆,而后一道折返回定國公府去了。
他們在議論左文敬,左文敬心里邊也記掛著這事兒呢。
他不是愛說人是非的人,只是邢國公府與定國公府也算是世交,先前定國公府又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故,他不免就格外地關注朱宣幾分。
等到下值回家,還是沒忍住,悄悄去跟邢國公夫人說:“我今天從京兆府出來,瞧見光遠了!”
光遠是朱宣的字。
邢國公夫人聽得一愣:“好端端的,他去京兆府干什么?”
左文敬趕緊否定:“他不是去京兆府,是跟個小娘子在那兒閑逛,趕巧了路過的……”
邢國公夫人還沒有說話,邢國公就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了。
“什么?!”
邢國公興致勃勃:“光遠有個相好的小娘子?!”
邢國公夫人沒忍住白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叫小五說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好的小娘子,就瞧見他們一起結伴,買糖葫蘆吃……”
左文敬倒是沒把事情說死了,只是如實闡述:“我剛開始看背影,還沒敢認呢,等他們回頭了,才算確定。”
邢國公特別肯定地說:“那肯定是了——不是相好,誰結伴兒買糖葫蘆?光遠又不是那種風流浪子!”
他輕嘆口氣,有些唏噓,也有些釋然:“這時候有個人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是說說話,也是好的。”
“是啊,”邢國公夫人也說:“遇上這種事,誰心里邊不難受呢!”
又禁不住好奇地問:“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搖頭:“頭一次見,我不認識。”
邢國公很八卦:“漂亮嗎?”
左文敬有點無奈:“都說了是頭一次見,怎么好意思直勾勾地盯著看?太沒禮貌了吧……”
……
定國公府。
喬翎用了晚飯,再把小柳柳哄睡了,就預備著出門去。
朱宣叫她:“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喬翎果斷搖頭:“殺雞焉用牛刀!”
再看一眼天色,又跟他說:“放心吧,午夜之前,我肯定回來!”
從那個新抽屜里找到的幾件舊案,喬翎暫且還沒有進行調查,那就不必急著出手。
但是裴四案權責清楚分明,又從裴四那老王八處得了口供,怎能不料理干凈?
喬翎盤算著先去與裴四交易的趙少尹那兒走一趟。
夜色正濃,宵禁將至,坊外道路上的行人都少了。
喬翎依據(jù)先前瞧過的那張地圖,一路尋到了趙少尹所在的坊內,正預備著潛入進去,忽的聽見身后傳來了短促的一聲貓叫。
喵!
喬翎聽得一愣,緊接著就是一喜——難道是貓貓大王在這兒?
四下里一打量,卻也沒有尋到蹤跡……
喬翎立在夜色之中,一時奇怪起來,想了想,又蹲下身來,叫了幾聲:“貓貓大王?大王?”
沒有任何貓跑出來。
難道是剛剛有只貓從這兒路過,無意間叫了一聲?
喬翎沒再多想,左右瞧瞧,見無人注意,悄悄地潛入到了趙少尹家。
……
花蝴蝶一路狂奔,風馳電掣,回到了安國公府。
剛進院子,就喵喵喵大聲叫著搖人。
梁鶴庭從里邊出來,有些莫名:“什么,你真見到那個貓貓俠了?”
花蝴蝶很振奮地又叫了幾聲。
梁鶴庭更吃驚了:“什么,她真的有貓?!”
花蝴蝶豎著尾巴,興奮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再轉念一想,又覺得很妒忌!
憑什么那只貓可以叫貓貓大王,而我就只能叫花蝴蝶!
我也要叫貓貓大王!
這名字多威武?
到時候見了面,我要跟它打一架!
打贏了的才能叫貓貓大王,輸了的叫花蝴蝶!
花蝴蝶聽仆人細細地說了那案子的首尾,就覺得這事情絕對不會就此結束的。
裴四死了,可別的人呢?
方小娘子的事情,又不是只有裴四一個人參與了!
京兆府里邊兒,也有人跟他打配合呢!
這個人會是誰?
花蝴蝶去跟自己兩看生厭的朋友鳳花臺商量這事兒。
鳳花臺是中朝里的一只白羽鸚鵡。
它就忖度著說:“應該是那個姓趙的少尹吧?這種事,找京兆尹,有點小題大做了。”
花蝴蝶也是這樣想的。
趙少尹的府邸與安國公府同在一坊,離得也不算遠,花蝴蝶既起了這心思,便與鳳花臺相約著一起在趙家前門后門處蹲守。
它蹲守后門,鳳花臺蹲守前門,哪邊兒瞧見了可疑人選,就去通知對方!
今晚上就是鳳花臺先發(fā)現(xiàn)了有人過來,飛過去通知花蝴蝶,它才急匆匆趕過去的。
梁鶴庭聽它說完全程,心下訝然:“你們沒跟別人說吧?”
花蝴蝶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這不討喜的仆人,以為貓沒有大局觀呢!
梁鶴庭帶著花蝴蝶,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趙少尹府上的后門外。
良久之后,他終于感應到了空氣中一點難以察覺的微妙波動。
月光投到半空當中,夜風吹動了裙擺。
那來客像是漆黑深夜里一朵冷若冰霜的血色紅花。
……
喬翎叫趙少尹給寫了兩份招供文書,歷數(shù)他這幾年來的不法事跡,末了,干脆利落地把人給了結了。
兩份招供文書,兇案現(xiàn)場留了一份,她自己帶了一份走。
再覷一眼天色,就快要到午夜時分了。
喬翎循著自己來時的路徑,預備著要離開趙府,才剛要踏出門,忽覺不對。
她身形隱藏在夜色之中,抬頭去看,就見對面屋檐上蹲坐著一只好幾種花色的貓。
正歪著頭,瞪著一雙圓眼睛,很好奇地看著她。
視線再往上一抬,半空中還盤懸著一只白羽鸚鵡。
咦?
喬翎起初一驚,回過神來,旋即失笑。
這不是鳳花臺嘛!
那這只貓……
她心有所悟,倒是不怵,按部就班地離開趙府,到后門外墻外,便見此處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年輕郎君。
月白色圓領袍,大袖翩翩,風儀雅正。
幾瞬之后,那只貓貓與那只白羽鸚鵡一齊出現(xiàn)在了墻頭上。
花蝴蝶喵喵叫了幾聲。
鳳花臺蹲在墻頭上,替它擔當翻譯:“貓貓俠,你的貓呢?”
又說:“你身上有種叫貓很親切的氣味呢!”
喬翎看看鸚鵡,看看貓,最后再看看旁邊那俊雅非凡的翩翩公子,心里邊實在覺得奇妙極了!
如若她所想不錯,這該是安國公府的人——是婆婆的先祖啊!
又有點好奇:貓貓大王是只貍花貓,貓貓大王的媽媽也是只貍花貓,這只貓怎么這么花?
她剛預備著說話,忽然聽見了遠處往這邊來的馬蹄聲。
鳳花臺反應得最快:“是巡夜的金吾衛(wèi)來了!”
梁鶴庭說:“還是先離開這里吧。”
鳳花臺戀戀不舍地看了這位貓貓俠一眼,拍拍翅膀飛走了。
花蝴蝶舔了舔嘴巴,想一想,從墻頭上向下輕輕一躍。
喬翎很識相地一伸手,把這只美麗強壯的貓貓接住了。
花蝴蝶趁機在她身上嗅了嗅,更加確定了——這個人身上就是有一種很熟悉、很親切的味道!
梁鶴庭有些驚奇,很少見花蝴蝶這樣親近一個人的。
夜涼如水,兩人并肩走在路上。
喬翎悄咪咪地伸手去摸小貓貓的背,跟貓貓大王一樣,滑溜溜,軟乎乎的!
馬蹄聲漸進,誰都沒有躲藏的意思。
這是在坊內,并沒有宵禁,他們要是躲躲閃閃,豈不是自曝其短?
原以為就該這么平和地過去的,哪知道不一會兒,那馬蹄聲居然停下來了。
喬翎聽見有道稍顯熟悉的聲音,遲疑著叫了聲:“……喬娘子?”
她回過頭去,正對上了左文敬神色相當復雜的臉孔。
……
左文敬起初還以為自己是認錯了。
只是那位喬娘子的身量在東都女兒們當中也算是高挑的,穿的又是一身明媚的石榴裙,實在是很好辨別。
試探著叫了一聲,原來還真是她!
再看她旁邊的人……
最開始左文敬下意識以為是朱宣,哪知道等對方回過頭來之后,他才認出來,原來是梁少國公!
他心想:這是萍水相逢?
再一看,這位喬娘子懷里還抱著梁少國公那從來不理會外人的愛貓……
左文敬當時就給驚住了!
上午跟朱少國公逛街吃糖葫蘆,晚上跟梁少國公散步摸貓……
喬娘子,你吃得真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