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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211 微光

    醫治夜盲癥, 補充點維生素A,增加營養就差不多了,原本不用這么麻煩。問題在于, 全華國所有能生產維生素的廠家倒閉的倒閉, 搬遷的搬遷,就算他們愿意出大價錢來收購,也找不到地方出售。

    好在近藤的這批金槍魚罐頭因為是軍用物資,罐頭盒用的是馬口鐵,每罐魚肉凈含量足有五百克。它的用料兼顧了扎實和耐摔打易儲存等優點,將它運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完全不需要另外包裝。

    重要的是,這個年代的金槍魚算是倭國本土魚種, 不怎么稀罕,并不像后世那樣差點被吃得絕了種。倭國海軍又不差錢, 加上它的來路不正,因而常文遠最終以每罐八十美分,整件十六塊美金的價格,一共花了八千塊美金拿下了這批總量在五百件, 總重量為五噸的罐頭金槍魚。換算成銀元,每罐罐頭購買價至少有一塊半, 是這個年代食物中實打實的奢侈品。

    春妮分到了五十件,也就是整整半噸的罐頭,其余四百五十件由常文遠分批從秘密渠道轉運送到了內地。

    這一千罐金槍魚罐頭使春妮迅速打開了那群高鼻子的洋人市場, 她忘不了貝格頭一次打開罐頭盒,聞到咸香的魚味時, 竟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口水,動情地說:“亞達月的好運終于來了!”說著,流下了兩行眼淚。

    不排除貝格的這兩行眼淚是為了搏取春妮的同情, 但這近三萬的洋人被圈在一條小小的里弄中,每天不許開火,不許私自洗澡,不許私下里來往,像犯人一樣被集中看管起來,每天早晚只有煮得稀糊爛的大鍋飯吃,這是事實。

    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人遠渡重洋,輾轉多國才成功踏上海城的土地。有些國家放人離境的條件是必須上交所有財產,渾身攜帶的財物不能超過十塊錢,所以,其實住在這里的絕大部分人都買不起這個罐頭。

    但貝格一點也不發愁,如果不是實在沒地方放,他恨不得一口氣收下春妮手里所有的存貨。

    不過不提他的財力問題,這么大一筆貨物,其他人也不可能干看著貝格一個人發財。

    光是春妮以前的老房東,吉拉太太一家人就對他們的生意眼熱得不得了。他們店鋪的面包柜臺早就被搬走撤了下來,塞滿了跟他們一樣遠到而來的難民。每天定時定額分發的食物是一定不夠的,他們跟其他數萬的同胞一樣,急需一份工作填飽孩子們空空的胃囊。春妮跟他們一家是老交情,又指著他們照顧米妮祖孫兩個,有這樣的好事,肯定不可能不帶上他們。

    所以貝格并沒有太多的籌碼同春妮談條件,他可憐巴巴地跟她磨了半天,也只在這一晚多得到了三罐。

    彼時,貝格為了方便跟春妮這邊聯絡,特意把房間從臨街明亮的二樓轉移到了另一棟靠里一些的一樓堂屋。如此,春妮幾個跟他再聯絡傳遞物品時,就不必再冒著在倭國士兵眼皮底下的風險進行了。

    不過春妮沒打算將所有罐頭一次性拿出來,這罐頭油水厚足,又便于儲存,即使不賣給洋人,拿到外面也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送人自用都很是拿得出手。

    她先想辦法送了幾罐進方校長他們的監獄,再給王阿進母子送一份,不由想起方師母和幾個師弟。

    方校長被判入

    獄,學校又被查封之后,方師母一家人失去了棲身地,跟著學生們搬了幾回家。小師弟桂寶不適應這樣顛沛流離的日子,發過兩次高燒之后。她不得不留下大兒子大女兒,帶著其他孩子回了老家,已經有近兩年的時間了。

    桂香國中讀完后,在方校長出事之前嫁給了學校的一個老師,生完孩子至今也沒能工作。方師母回老家前,她執意留下大弟弟帶在身邊照顧,目前也只能勉強說餓不死。春妮最近一次聽到方師母的消息,還是在桂香孩子的滿月時她去探望的時候,她給剛出生的外孫子捎了雙虎頭鞋。

    至于方師母的近況,桂香生完孩子之后,主要靠偶爾進城的親戚帶信報平安。到現在為止,也有三個多月沒信兒了。桂香上回見春妮,還惦記著把孩子放在婆母家里兩天,跟丈夫回一趟家探望。只是這種世道,身邊人都不贊成她孤身回鄉,這件心事便一直耽擱到現在。

    正好這陣子忙過開學招生,生意也開始走上軌道,春妮便打算親自走一趟,去方師母家里看看情況。

    她問桂香要來方師母鄉下家里的地址,連著這段日子攢下的各種食物用品一起打了個大包袱。因為東西多得過于扎眼,為免這一路崗哨盤查的麻煩,她給毛二娃捎了個信,請他騎著邊三輪帶自己到鄉下走一程。

    毛二娃很爽快地答應了,聽說是方校長家的事,他也帶了份禮物,拎起來跟春妮顯擺:“聞到了嗎?糖霜柿餅,桂寶那小子一準愛吃!

    春妮扒開牛皮紙:“這是火晶柿餅?你在哪買的?這東西可沒地方賣吧!被鹁廉a自北邊,那塊地方可沒有淪陷。

    毛二娃笑道:“還能是誰?是牢里一個犯人家屬送我的。”見春妮皺眉,他忙道:“妹子你可別想岔了,那犯人前陣子病得要死,我給他跟我們川上獄長美言了幾句,放了出去。不曉得咋回事,叫他找到我家,托他閨女給我送了這袋柿餅,我可沒敲詐人家。”

    春妮這才松開了眉頭,想想還是不放心:“你們那邊是黑獄,私底下放人會不會有麻煩?”

    “要說以前那肯定是不敢,但現在咱們那好長時間沒撥東西下來了。川上獄長去找了好幾次,也不見有效,他總不能真把這一個監獄的人全餓死吧?反正也沒啥人管,川上就讓我放風,叫犯人們有門路的各自想辦法走他關系,他把人放出去,過陣子再報個病亡。只要出去的人不亂說,這有誰會知道?”

    這會子天氣已經回暖,毛二娃好長時間沒跟春妮見面,有意跟妹子多說會兒話,便放慢了車速,任由小風在臉上微微吹著。

    “妹兒,你上回讓我多跟獄長說說咱們華國人的故事還真有點用。我給獄長講岳將軍,講楊家將的故事,他挺喜歡聽。我還從犯人里找了原先當跌打郎中的,沒事給他按兩手。他現在腰也沒跟先前弓得跟蝦似的,腿腳也快了不少!

    “挺好,想辦法給他找些事做,叫他開心,他沒功夫來折騰犯人,就是你的功德了。”

    毛二娃卻有更大的夢想:“還是差點意思,要是他一天天別總在獄里轉悠就好了。要不是看他腿不好總折騰人,我才懶得讓人給他治!

    春妮笑:“他是獄長,你讓他別在獄里轉悠,還想叫他去哪?”

    毛二娃就嘆氣:“是說啊?伤勃z巡多了,萬一咱們的學習班叫他發現,那可怎么辦?”

    毛二娃說的學習班,還是春妮被關進去那年起的頭。起先她為了跟獄警拉拉關系,答應教毛二娃跟他幾個要好些的獄警朋友識字,替他們讀信讀報。春妮出獄后,邀請毛二娃到學校就讀,他也沒忘記那幾個朋友,每回去學里學到東西,再回來講給朋友聽。慢慢的,這個學習班越辦越大,不止他原來的朋友加入了進來,其他樓層一些不熟悉的也加入了進來。

    再到后來,學習班的開辦對象不再只限于獄警,一些犯人也加入了進來。規模越辦越大,而教授的知識也不再局限于讀書識字,光春妮知道的,就有一些人體要穴講解,常用藥材辨別等。

    但到了這一步,毛二娃又開始擔心有一天會惹出事。

    “你要實在是怕,就先關一段時間再說!

    毛二娃想也不想地搖頭:“興許不會那么倒霉呢。”

    “不想關那就少收幾個人,別弄得聲勢那么大也行!

    “那,那,妹子你說,我把誰減了去?”

    春妮看不得他這副瞻前顧后,顧此失彼的作態,不快道:“你那么大個人了,該怎么做還要我一步步手把手地教你?我問你,你現在就指著這一個活吃飯,活沒了你是要餓死還是咋地?”

    毛二娃忙賠笑說:“妹子你別生氣。我就是隨便說說,也沒那么嚴重!

    春妮信他才有鬼。這人以前被十幾個人懟在墻角打,哭都是躲起來哭的。今天一路沒消停念叨,準保是哪里露出了大不妥,他心里太害怕,兜不住了。

    “那你跟我說,你到底是咋想的!贝耗莼⒅,打算趁這點時間好好跟他掰掰道理。

    毛二娃吱唔半天,才道:“我,我就是心里不落忍!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春妮:“那些犯人好些都有家有室。如今陷在這,指不定家里怎么天塌地動。我這里多做一點,他們就多些指望,萬一他們有機會跑出去,說不準就能用上我教的這些東西呢?老天爺總要給咱留個指望,萬一有個萬一呢,你說是不是?”

    一忽兒風大了起來,春妮瞇起眼去看他。

    澄明微暖的春日里,他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閃著微光。

    第212章 212 炊煙

    出老城廂后, 再往東頭的土路開個二十來分鐘的車,就是方師母現在住的村子。

    方校長以前說過,在租界興旺起來前, 老城廂附近才是海城真正的中心。因為老城廂人煙稠, 連帶著他們那一帶也跟著興旺。方家就是在那個時候,靠在鎮上的兩間質賣鋪子置辦下百畝良田,成為了一方小地主。

    可惜好景不長,先是洋人打進來,在老城西頭擦邊找皇帝要了兩片土地圈起來自治,海城的城中心就此往西偏移。再又是兵災匪災輪番,朝廷割地賠款, 年年加稅沒個消停。到方校長成婚那年,祖上幾代積攢下來的土地已經被賣得只剩下了二三十畝。

    再后來, 每到學校需要資金周轉,又拿不出錢時,方校長實在籌不到錢只好回家典地賣地。來來回回,又賣了近二十畝。他們最初那套油印機的鋼板錢, 就是打這來的。

    學校草創之初,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方校長性情能力都不是上選,又從來沒教過新式小學,為何執起教鞭沒多久, 便成為了一校之長。直到校長入獄,師母卻拿不出一分錢為他打點, 眾人才知道,原來為了辦這個學校,校長毀家紓難, 幾乎將祖宗家業都填了進去。有這樣的決心和志氣辦學,區區一個難民小學校長,他自然當得。

    而這樣的人,在海城,在如今的華國,又何止于方校長一個?

    戰事開始之后,在春妮還沒來海城之前,她家鄉鄰縣一名縣長為了抗戰,變賣所有家產買來槍支彈藥,拉起一支隊伍上了山,跟倭人周旋。倭國人為了逼他出山投降,抓住他的母親威脅他,結果他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一頭碰死在了倭人的刀尖上!【注】

    這位縣長的事傳到春妮村里,使得村人對倭人的兇殘有了更加深切的恐懼之余,也促使她提早幾天收拾行李,卻迎頭趕上了那場滅世般的洪水。

    春妮過去以為,自己走上抗倭這條路,是大勢所歸,如今細細梳理下來,更早的時候,如魯縣長這樣的人其實已經在她心里埋下了種子。

    照春妮的估算,方師母現在手中耕種的土地,不會超過十畝。家里沒有了頂梁柱,她身邊又養著三個正長身體的半大小子,若是再有倭國人時不時的襲擾征稅,恐怕也很難吃上一頓飽飯。

    也不知道她走時,自己悄悄塞進她包袱里的錢用沒用完。

    老縣城的這個方向,春妮以前最遠只來過城隍廟。上回來,還是被倭國人攆出學校后,她娘和她奶奶的牌位不好跟著她顛沛流離,后頭又同常文遠合住,更不好在家里貢奉先人,不得不出筆錢,將牌位暫寄在了這間廟里。

    開上出城的路前,春妮把毛二娃薅下車,路上行人看見他們這標志性的土黃色涂裝三輪車,當即紛紛低頭縮肩,閃避不迭。春妮兩個無心多理,一路暢行無阻直沖到正殿,偌大的廟宇里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春妮讓他當著城隍爺爺的面跟她說實話。

    毛二娃到底膽子小,當著威嚴怒

    目的城隍老爺面前,聲氣兒總算虛下來:“也沒啥。我們獄長上回去部里打聽消息,說是從我們監獄里出來的犯人里,沒拉到地方先跑了十幾個人,部里罵我們對犯人不盡心,借著這個扣發我們的物資。川上回來砸了一套細瓷茶具,又抽了我們一頓,說要嚴查。就,就這,沒別的了!

    “還就這?就這?”這人身邊沒一個能出主意的,形勢已經危急到這一步,竟然還心存僥幸!

    照毛二娃的說法,他辦學習班搞得這么大,川崎未必不知道。可他懶得管,雙方互有默契,跟損害了自己利益,對方還頭鐵頂風作案,那是兩碼事。

    春妮只好去扮那個惡人,將毛二娃按倒在城隍神像前,逼他賭咒發誓,回去后立刻解散學習班,所有不能帶的東西一律銷毀,并嚴令眾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這件事。

    完了不放心,她塞給他一張麗景皇宮的舞票,讓他找個機會送給川崎,探探情況再作應對。

    倭國人從全面占領海城開始,就一直實行宵禁,連累這些聲色場所也諸多限制,F在一張舞票,不止要錢,還要人面,要不就只能在舞廳開門前,提早兩個鐘頭排隊占位置。這一張票的價錢,抵毛二娃半個月的薪餉,價值不是特別高,是他能力范圍內能送的東西。

    解決完這樁麻煩事,兩人重新上路。

    城里三步一個哨卡,五步一個路崗,交通復雜。又在城隍廟耽擱半天,即使有毛二娃這身皮在,這一路也多花了不少時間。兩人明明起了個大早,抵達目的地時,已經到了晌午。

    春妮來前,桂香跟他們說過,這個叫紅樹村的村子住著好幾百人。奇怪的是,兩人開車從村頭跑到村尾,村里連個人頭都沒冒出來,害他們想找個人打聽都沒地兒去。

    在村口那會兒,她明明遠遠看到了幾道炊煙,走得近了,反而天朗氣清的,連縷煙絲兒都沒冒出來。

    毛二娃突然“哎喲”道:“我明白了,該不會是我穿的這身衣服,讓他們以為是倭國人跑來鬧事,躲起來了吧?”

    春妮回頭看他,為了出行方便,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倭國陸軍軍服,頭上還蓋著頂帶屁簾的蓋檐帽。

    這幾年,她辦事常會遇到一些不方便的地方,有時會請毛二娃穿上這身衣裳跟她同行。一般人看見這身衣裳,至多跟城隍廟里那些人一樣低頭縮臉,趕緊避開,沒見過他們人還在里許地開外,一村的人全跑個沒影的情況。

    如果真是像毛二娃說的那樣……她心里噗噔急跳兩下,感覺有些不妙。

    沒等春妮出聲,毛二娃快手快腳,卸下她帶的東西,最后將柿餅往她手上一塞,嗵嗵開著車子一溜煙去遠了:“妹兒,我到村外頭的林等你。”

    毛二娃前腳走,青乎乎的油菜田里后腳躥出個人:“鬼子走啦!”

    這聲之后,忽啦啦幾十顆黑腦袋從田里冒出來,有人對著毛二娃離開的方向破口大罵:“狗攮的小鬼子,有本事你別走,待爺爺——”

    那人目光定在春妮身上,剩下的半句話哽住了。

    沒等春妮湊上去問話,這些人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發一聲喊,忽啦啦全跑回了屋,不一時,關門聲此起彼落。

    春妮逮住一個跑得最慢的老婦人,說了自己來方家探親的事,請她幫忙指路。

    老婦人頗有戒心,她瞇眼盯著春妮腳下的包裹,盤問半天,見春妮說得出方家幾口人的名字,指了個方向,言語吝惜:“那!

    春妮見她走動困難,主動攙住她一條胳膊:“我扶著您,您小心腳下。”

    老年人腿腳不便,推了兩推,沒推動,也只好由她去了。

    春妮耐心極好,心覺這里情況有異,即使這老婦人一路沒給她好臉色,她仍是臉上帶笑,軟綿綿地問:“老阿嬤,你們剛剛怎么都跑到了田里躲起來?”

    老阿嬤哼了一聲:“跑遠一點,躲狗東西嘍。”

    春妮只當沒聽出她話里有話,從毛二娃的牛皮紙包里摸出一塊杮餅:“是不是發生了不好的事?”

    老阿嬤眼睛粘在那塊黃澄澄的柿餅上,聲口和氣了一些:“這不都是叫那些倭國人嚇的?”

    老人家走路慢,到春妮把人送回家時,紅樹村最近發生的事也已經打聽得差不多。前些日子,倭人一隊士兵將全村人召集起來,說村里有人窩藏反抗分子,要嚴加搜查,鬧得雞飛狗跳,最后什么沒掃到,搜走了大量的糧食雞鴨,還禍害了幾個沒藏好的姑娘。

    倭人對付華國人,使用這種手段并不鮮見,但春妮一般聽說的,都是在反抗比較激烈的地區。像海城這樣的淪陷區,特別這里是海城近郊,他們需要維持穩定,不會做得這樣露骨。即使鄉間有零星反抗勢力,多數是委派駐留在附近的偽軍負責剿匪,不太可能親自跑到這鄉下地方受罪。

    說句不好聽的,守著海城那樣的富貴窩,想發財,機會有的是,何必吃力不討好,跑到這窮鄉僻壤找事?

    照老阿嬤的說法,倭國人將他們禍禍得不輕,臨走前,把能搬的糧食全搬上了車,連根雞毛都沒給他們留下。今天村里有人看見大路上的邊三輪,以為是那群倭國人又回來了,在他們進村之前,趕緊全躲了起來。

    春妮沒料到現在海城周邊的形勢也變得這樣緊張,心里對方家的境況更加擔憂。

    方家畢竟祖上曾經闊過,敗落時間也不久,他家的房子很好認,是村里為數不多的青磚房,有馬頭墻的那間就是。

    春妮找到地方,打量了一下大門:上頭漆的紅漆斑斑駁駁,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兩張年畫糊在大門兩側,也看不出畫的是誰,顯然并不是今年的畫。

    她舔了舔嘴唇,手指虛握成拳,剛敲了半下,大門吱啞一聲,開了一條縫。

    人人門戶緊閉的村落里,方家的大門竟是沒鎖的。

    第213章 213 師母

    “您是……師母?師母您怎么變成這樣了?”

    方家這間明顯很久沒打理的院子前面是廳堂, 空蕩蕩的,只在正門對面的墻壁上供了個佛龕,連張八仙桌都沒擺。春妮繞過廳堂, 在每間房子后都尋找過, 直到上了后院木樓的二層樓,才在二樓向南臥房的床上找到唯一一個有人的地方。

    躺在床上,床上的婦人頭上裹了層厚厚的紗布,瘦骨嶙峋,滿頭白發稀疏,老了何止十歲?她一時有些不敢認。

    聽見春妮的聲音,她遲鈍地轉過腦袋, 瞇眼瞅老半天,才“啊”地一聲:“小春妮, 你怎么來了?”

    聽見方師母的稱呼,春妮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剛到海城來學校工作時,因為是老師里最小的那一個,經常受到同事們的照顧。特別是校長和顧先生他們總是喜歡玩笑般叫她“小春妮”, 給她補課,請她吃好吃的, 給她開小灶。隨著學校最初的那一代人離散在天涯,她一個人撐起學校的天地,她有多久沒聽人這么叫她了?

    春妮鼻子有些發酸, 忙伸手去扶她。

    方師母胳膊瘦得只剩骨頭,干柴棒似的打著晃, 還在關心學校的事:“是不是辦學校遇到什么困難了?你離我遠點,師母得了會過人的病,別過給了你!

    春妮視線落在她手邊的柴刀上, 這個時候,方師母的手指還不知覺地緊握在刀柄上。

    她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日子……

    “您別操這些心了,先好好歇著吧。”春妮見她實在抗拒自己的接近,順從地站遠了些。想想方家廚房比耗子洞還干凈,必也是吃不飽的,從她帶來的一堆東西里翻出塊糕點:“我帶了些米來,您等會兒,我下去給您熬碗粥。”

    方師母連連推拒:“不,不要,快走。”她著急得兩腮泛起嫣紅,忽然從腋下出帕子,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春妮聽著這一聲聲揪心扯肺的干咳,心中猛地沉下去,她幾乎不敢再問。當年,秦惠君死前,她就是這么咳的……

    方師母咳過那一陣,整個人都軟下來,面上還帶著淡淡的

    笑:“小春妮,你不要忙啦。糧食多金貴,別耗在我身上。我這身子是不成了的,吃了也是白吃,你不如——”

    “娘,我們回來了!睒窍掠腥诉M門。

    “是桂生和桂玉回來了。”方師母聲音抬高:“你們兩個都快上來,看看是誰來了!

    兩個男孩在樓下就聽見了春妮的聲音,三兩步跑上樓進了屋,露出喜悅的笑容:“春妮姐,你是怎么找過來的?”

    春妮向他們身后望去,不見再有人上樓,不由問道:“桂寶呢?我怎么沒看到他?”

    兩個孩子的神色齊齊黯下去。方校長二兒子桂生輕聲道:“桂寶給別人當兒子去了。”

    春妮輕輕吐氣,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壞的情況。

    方師母眼圈發紅:“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鄉下總生病,實在是養不活了,沒辦法,只能送給個好人家。這事我還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氣氛實在太差,春妮強顏歡笑:“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們別這樣。來,桂玉,看看春妮姐這次給你們帶了什么?”

    發完東西,春妮讓桂玉留下照顧方師母,以做飯的名義拉著桂生到了廚房,在她的一再盤問下,桂生總算吐露了實話。

    要是她再來晚一步,這個家就真的撐不住了。

    桂寶當年離開海城時是帶著病走的,回到鄉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兩頭就要病上一場。要給孩子治病,春妮塞給方師母的錢,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別看師母性子柔弱,心性卻要強。當年他們怎么困難,師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給自己還失業在家的閨女和親友添麻煩,信里只說好話,后來打聽到一戶沒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寶送去給他們當了兒子。

    方家這時還剩下八畝田,其中水田四畝,旱田三畝,還有一畝沙地。方師母原本打算的,是他們母子三個,守著家里幾畝田,勤快些耕作也夠勉強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問題。

    “……三叔公到家里說,村上每年交稅,都是他家二小子給我們交的,今年得讓我們自己去交?稍蹅兗业奶,以前是交給他們種的。我們回村的時候,秋收過了都小半月,麥子早讓他們收進倉里去了……冬天的時候,治安團來了人,說要修個什么工事,叫每家出個人去干活,媽聽說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團要我們交錢雇人。我不想叫媽出錢,自己偷偷報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個青疤:“有一回一個倭國人從后邊踹的,我沒防備,給踹成了這樣!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歲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來,形成兩個尖尖的角。孤兒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負,他大哥不在,母親病著,他就是家里的長子,承擔的比其他人都多。

    “還疼不?”她輕輕重重地按捏那塊疤。

    他搖了搖頭,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聲吐出個濁音。

    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廚房里也沒口吃的?這些日子你們都怎么過來的。俊

    “前幾天都叫倭國人搶走了,我娘想去攔,他們還推了我娘一把,她頭上的傷就是這么來的!闭f到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學習呢?還在家學不?”

    “學了一些。”

    “師母該早點去封信給我的,自己都過得那么困難,還往城里送什么東西。我再怎么難,總也能想想辦法,不至于拖到這一步。”她掏出幾塊錢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著我。你們倆把附近的好大夫請一個來,再給你娘看看,也給你自己個兒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癆病?”

    桂生卻不接那錢:“大夫們都請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癆病,看見是我就躲,不會來的。”

    春妮:“……那你多給些錢,給你自己也看看,腰傷不能不當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開花的時候,桂生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大夫們都不肯來!

    春妮讓他盛粥,心里尋思,這個時候肺結核的特效藥是鏈霉素,在去年被美國人發明了出來。這種緊俏藥必然會被倭國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這之前,師母得好好養著,不能勞神。

    結核病是個喜歡窮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熱量的食物補充營養。城里肉食也不好弄,鄉下人還能養雞養鴨,城里人實行配給制,吃口白米飯都難,反而沒有村上方便,吃得飽。她今天只帶來些米面,唯一的葷腥就只有那幾罐金槍魚罐頭了。

    她將一整罐罐頭都倒進鍋里,和水煮開,再加上桂生兄弟兩個采摘回來的野菜,除了給師母的粥,又做了點紅薯雜糧飯。罐頭的油汁全泡在米飯當中,咸香嫩軟,總算令母子三個久違地吃了頓飽飯,但事前春妮帶來的一袋子大米做完這頓飯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來前實在沒想到,方家日子會困難成這樣。帶來的大多是如糖,罐頭,糕餅還有棉布這些精貴好放但不管吃飽的東西,雜糧和紅薯還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見情況不對,從空間里又拿出來的一點,

    飯后,桂生兩個主動收拾碗筷,春妮隔著窗戶跟方師母說話。

    “師母,這回讓我把桂生帶走吧!

    “那怎么行,這不是給你添麻煩?”

    “這怎么叫添麻煩呢?”春妮就知道她不會輕易同意:“桂生年紀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沒個事做,不如我帶他去海城碰碰機會,哪怕是當個學徒,總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費時間的好。”

    “這……你讓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說她養著桂生,師母肯定不會同意。但若說帶他進城做活,那就不一樣了。這個年代的學徒沒有工錢,但師父家管飯,多少能解決一張嘴。再說她目前沒什么私產,掙的錢都投在了學校里,掙多少花多少,最多夠養活自己,時常還要蹭常文遠的光。桂生這么大個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讓他在家里吃白飯。

    “我不去,我還要伺候媽,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丟在這!惫鹕跇窍侣犚妰扇说膶υ,跑出來急了。

    “大人說話,有你什么事,你一個小娃崽在家能頂什么事!惫鹕脑挿炊俪闪朔綆熌笡Q定:“桂生這個年紀,哪里肯收他當徒弟?”

    “剃頭匠,藥館,照相館,木匠……哦對,師母你知道的,我們學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說也有些門路,F在學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個學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時做不了學徒,我現在還跟人做生意,帶著他做,給他一口飯吃,還是沒問題的。再找個好師父給他學藝,說不定年節師父給他發點好吃的,還能回來孝敬你。再說他離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長,也好照應照應不是?就怕師母舍不得!

    春妮一席話完全打消了方師母的顧慮,她信以為真,整個人立刻容光煥發起來:“要是這樣,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桂生你只管領了去跟著你,你只當他是你親弟弟,該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不聽話,該打打該罵罵。你聽見了沒有桂生?”

    …………

    病人不能久坐,陪師母說了會兒話,商量好哥倆的去向,師母就有些困了。

    春妮讓她好好休息,去樓下準備帶桂生離開。

    兄弟兩人連續經歷大變,早就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調皮。春妮的話,他們也聽在心里,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驟然面臨分別,都有些受不了。春妮給他們留出收拾行李和道別的時間,轉身去了村口等待。

    沒耽擱太長時間,桂生拎著包袱出了村。在他身后,方家老三桂玉緊緊跟著:“哥,你什么時候再回來?”

    又問春妮:“春妮姐,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春妮摸了摸他的頭,轉身上車:“很快的。你媽的病耽誤不得,我回城給她找藥去,你在家里好好伺候她,我帶來的東西都別省著,要讓她吃好了才好養病。還有,我沒來你別跟人打架,別叫你媽操心,知道不?”

    不是萬不得以,她也不想把桂玉這個才滿十歲的小家伙獨個兒留在村里。但師母身邊離不了人,只能先帶走桂生這個最能吃的小子。

    別看她在師母面前胸有成竹,其實桂生今晚住哪,她都還沒譜。現在的海城,包括大街上都塞滿了人。她上哪去給他找地方住,這是個愁人的問題。

    第214章 214 行當

    回家之前, 春妮領著桂生先去了一趟桂香家。桂香家在華界,靠近老城廂,回英租界春妮的住處之前, 正好經過那邊。

    方師母生病, 桂生進城都是大事,要跟她這個做長姐的知會一聲。

    春妮領著桂生穿過頭頂上色彩鮮艷的衣服尿片,在兩人寬窄的毛片路上走了百來米,正好碰見從老虎灶歸來的桂香:“桂生,你怎么進城來了?”

    她新生的孩子用細棉布裹在前襟,露出來的皮膚紅通通的。應是剛洗過澡,桂香一手用毛巾絞頭發, 另一手提著一籃子的臟衣裳,臉色忽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咱們先回去再說吧!

    桂香家住在里弄深處一排平房中, 這處房子是前朝老宅,一排十來間,外頭粉著紅墻,分上下兩層。下邊一層是個雙開門, 推開門是間一眼望得到頭的一居室。以前這里是個雜貨鋪,但現在么, 飯都吃不起了,誰還要買雜貨。現在里邊幾條桌椅,一只吊筒拴在房梁上, 起碼幾十個人圍在桌椅四周,仰頭揮拳吆喝:“仙品——”“吉品——”“中!中!”

    桂香公公站在圈椅上, 笑嘻嘻地用鉤子取下吊筒。

    幾罐牙粉毛巾衣架等沒賣完的雜貨被堆放在門背后。桂香的婆婆背對他們拿銅吊炊水,聽見有人過來,往后瞥了一眼, 鼻子里輕哼一聲,喉頭咕噥出一句話,轉回頭去。

    春妮耳朵尖,這句話叫她聽得分明:“又來兩個窮酸!

    除了孩子滿月來過一回,春妮同桂香一直通過他丈夫傳話,沒料到他們家有這樣的變化。

    “我家新開的花會筒。”桂香有些窘迫地說:“地方窄,你們上樓去坐吧!

    海城最近突然流行起一種叫“捺花會”的賭博,具體就是寫一張花名或人名放在吊筒中旋轉,出幾毛錢猜花名,猜中的人拿走博金,眾人捺花會的地點便叫花會筒。

    春妮看了眼桂生,對方正仰頭,好奇地看那重新開始旋轉的吊筒。

    上樓也堆了些臉盆瓢勺等雜物,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大門旁邊,卷著一卷鋪蓋,那是桂香大弟弟桂豐的鋪位。桂香兩口子在房中間拉了條簾子,隔開房里唯一的一張床和兩個柜子。房里的其他空間都被幾乎快到頂的紙箱紙盒塞滿,桂香在打零工,她是知道的。

    桂香的公公婆婆住在隔壁,他們家里還有個沒出嫁的小姑子和小叔一家。桂香一家因為生了孩子,能分到樓上這個單間,叫隔壁的妯娌羨慕了很長時間。

    三個人局促地在床上坐下,桂香解開棉布,打算將孩子放到床邊的嬰兒床上。大約是見到熟悉的親人,桂生抽了抽鼻子:“大姐,媽她——”

    “哇!哇!”孩子突然蹬腿大哭,同時一股臭氣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儂怎地做事,連個小毛頭都哄不清白?”樓下鼎沸的人聲中,桂香婆婆的聲音又尖又細,針似地戳得桂香身子一顫。

    “對不住,這里太亂了。”桂香手忙腳亂,給孩子擦完屁股又換尿片,忙活半天,幾人再坐下來接著之前的話題:“剛剛我們說什么?哦對,桂生,媽,你說媽怎么了?”

    桂生抿了抿唇,低下頭去:“媽冬天的時候生了場病,怕過給外甥就沒來!

    桂香松了口氣,笑:“嚇得我,我以為媽出了什么大事,沒來就沒來吧,F在路上不安全,媽躲在鄉下也好。她現在怎么樣?病好了沒有?”

    “她——”

    “哎,老大媳婦。天光都黑了,不做飯吃,要餓死人的?”桂香的婆婆又在樓下叫。

    “就來,就來!惫鹣慊艁y地應了聲,交代桂生:“正好你來了,幫我看著你外甥,我去炒點菜,一會兒我們一起吃飯!

    “不用了,你先忙你的,我們還有事。”春妮攔住她:“就是跟你說一聲,桂生這次進城來就不走了,等你有空,我們再聊。”

    “那他住哪……”

    “死人啦儂,這半天不吭氣!”

    “……”

    從桂香家弄堂出來,春妮跟桂生說話:“你姐她婆婆以前不這樣。家里經濟緊張,生意做不了,又添了吃飯的嘴,人才變得有些難說話。”

    她心里嘆息,方家人都繼承了方校長的骨氣,同在一個城市,桂香姐日子過得這樣窘迫,也沒向她開過口。

    都是窮鬧的。想起他們告辭離開時,桂香背著婆婆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五毛錢塞給桂生,兩個人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來她照顧桂豐已經很勉強,出不了余力再照應娘家。以后有機會,還得給桂香找一份工作,省得天天在家看婆婆臉色。

    在城里兜個圈子,找到的人家都有這樣那樣的困難,春妮只好將桂生先帶回到了小別墅她和常文遠的住處,

    常文遠倒沒說什么,還很熱心地將桂生安排住在樓下的客廳。反而是春妮懸著心,憑他們現在做的事,房子里不好住進外人,最好還是盡快給桂生另外找住處。

    這些暫時可以往后捎捎,第一件大事肯定是給師母找藥。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春妮跑遍了藥房醫院,黑市,賭場,當鋪……她所有的渠道,甚至還托常文遠去問了近藤,沒人聽說過鏈霉素。唯一一個知道消息的大夫,還是通過友人的電報得知的。

    戰事阻隔了所有的物資交流。

    師母的病……她轉頭往紅樹村送了兩箱金槍魚罐頭和一些香腸雞蛋,現在只能好好養著,等。等戰爭打完,等倭國人滾蛋,等再次恢復通航,恢復東西方物資流通。

    桂生在小別墅呆了兩天,春妮一直顧不上他,他獨自又去了一趟她姐姐家,帶回來一個桂豐。

    桂豐一直住在姐夫家,原先在江邊碼頭的一間茶館里做店伙。后來倭國人說要備戰,關掉所有的碼頭,連著船東船工全沒了飯吃,店開不下去。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倭國人洋蠟廠招過桂豐,他不想給倭國人天天鞠躬,沒去,只好回姐姐家東一頓西一頓地給人打短工。因租房價錢越來越不穩定,許多房東不肯收現錢,要糧食布匹抵價,便一直住在姐姐家。桂香婆婆總懷疑這是大兒媳婦想貼補弟弟的借口,這也是桂香在婆家抬不起頭的原因。

    桂豐說:“我回去伺候媽,正好我攢了點錢,趕上春種。收了稻谷之后,再還錢給春妮姐。家里就桂玉一個孩子,再趕上倭國人下鄉,什么事都頂不住,還不如也讓他到海城來,進學校正經上幾天學。我是老大,應該我在家里守著!彼f完這些馬上就要走:“我跟姐夫一會兒去鴨廠路買雞,我取完雞就回鄉去了!

    苦難是最好的大學【注】。一展眼,桂豐也長大了。

    春妮想給他塞點路費,他堅決推拒:“本來桂生就夠麻煩姐姐了,我不能再要錢,再說我姐也給了些,不缺這個。”最后好說歹說,答應春妮送了他一程。最近海城有數群流氓專門乘人不注意,將人拖到里弄剝衣剝褲搶劫,桂豐身材瘦小,有一回險些叫他們得手,再之后就不單獨出門了。

    現在汽油貴,黑獄那邊查得嚴,毛二娃也不總有時間接這個送那個。桂豐便只帶了兩只雞,數十個雞蛋,并他姐姐給的一袋小米,坐牛車回的家。

    春妮擔心過關卡時他的雞保不住,桂豐不知從哪摸出兩條細繩扎住雞嘴雞翅膀,最后拉開夾衫的衣襟,將雞往肋下一掖:“這就看不出來了吧?”

    好吧,還真看不出來。

    鄉

    下的事暫時不用再操心,春妮騰出空來,帶著桂生跑了好幾家收徒工的手藝行當。有講評書的,有學廚的,有打鐵的,有裁衣裳的,還有做紙扎冥器的。行當都是好行當,可要么嫌桂生年紀大了,不好調教,要么嫌他身體單薄,不經錘打。還有的說學藝要收學藝錢,這下是桂生自己不干了。他在春妮這本身就是白吃白住,萬不肯再讓她倒搭錢進去安置他。

    “這也是沒法子,海城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學吃飯的手藝,拜師就不好拜了!睆淖詈笠患页鰜恚耗莅参抗鹕。

    “要不……我還是回去吧?”桂生在家里閑了幾天,著實很著急了。

    “這才哪到哪,海城百行百業,能做的行當多了。你著什么急,等著我給你安排就是了。”春妮合計著今天還能跑幾家,忽然天上傳來一聲尖銳的,類似于竹哨的聲音,隨后是“嗡嗡嗡”的轟鳴聲。

    “春妮姐,你看天上!”桂生抬頭,聲音極為驚駭。

    春妮注意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那是倭國人飛機的聲音,他們在這建的有機場。你聽習慣——”

    “pang!”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防空警報發出了尖叫:“空襲!是空襲!”

    馬路的另一頭冒出了滾滾濃煙,不知道是什么被擊中了。

    空襲?倭國人空襲了海城?他們瘋了?難道是政府軍打回來了?

    春妮腦子亂哄哄的,被慌亂的人流裹攜著,不由得狂奔起來。

    第215章 215 安排

    徹底成為淪陷區之后, 海城已經好幾年沒再遇到過以城市為規模,成建制的襲擊?找u的炸彈在城市上空爆響時,包括春妮在內的很多人第一時間都懵住了。

    因為路上發生的意外, 等飛機飛離海城上方之后, 春妮立刻改變行程,拉著桂生回了家。但電車停運,他們很是經歷了一番艱辛,才順利抵達小別墅。

    小別墅里,常文遠坐在沙發上在翻看報紙,先一步回了家。

    “全城戒嚴,所有商鋪都被強制關門, 飯店沒法營業。”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正好我們晚上都吃頓好的, 好好歇歇。”

    春妮已經看到廚房里堆起來的食材,有處置完的鮮蝦,有已經是半成品的魚貝,都是沒辦法擱過夜的鮮貨。

    不知怎地, 春妮緊張了一路的心情忽然就變了,不由捋起袖子笑道:“那還等什么, 都來幫忙,咱們今晚有大餐吃嘍。咦?停電了?”

    “嗯,到家沒多久就停了, 遇到了空襲,今晚要停電排查吧?蠟燭在我房間里, 我上去拿。”

    天色已經很暗了,好在客廳各處很快點起了燭火。

    在燭火的跳躍中,鮮貝冬瓜湯、清蒸海鱸魚、芙蓉蝦……一道道海鮮大菜端上桌, 香氣一點點填滿三個人今夜的凄惶。常文遠連他珍藏的紅酒都拿了出來:“來,為了我們今天的平安,干一杯!”

    桂生拘束地端著酒杯,還有點興奮:“我也能喝嗎?”

    常文遠意味深長的說:“今天說不定會是個好日子,你一定要干了這杯!

    說完,燈光大亮,來電了。

    “那我就干了?”

    春妮趁桂生喝酒,快速靠近常文遠:“你收著點。”

    常文遠笑瞇瞇的回望她,盯著桂生一杯酒喝完,又站了起來:“為了我們這頓驚喜的大餐,再來一杯!”

    “這一杯,必須感謝我們美麗能干的廚師顧小姐,來吧,再喝一杯!”

    “這一杯……”

    “……”

    春妮推了推桂生,這傻孩子咚的一聲,腦袋磕在了餐桌上。

    好大的一聲,聽得春妮都替他疼。

    然而細細的鼾聲從他口中呼出,這孩子,醉得實在太厲害了。

    她忍不住瞪了常文遠一眼:“還不趕緊扶他躺下?看你干的好事,他才多大!要是這孩子醉出個好歹,我唯你是問!

    常文遠嘿嘿笑:“我也沒想到,他量這么淺,下次我會注意的。”

    “你還想有下次?”

    兩人小聲說著話,將醉成一灘爛泥的桂生安置好,對視一眼,默契地放輕腳步,一同登上木制樓梯。

    春妮走到自己房門前,常文遠緊跟她在身后,見她回望自己,聳聳肩:“都做到這一步了,你不會以為我還會乖乖回房吧?”

    春妮知道他忙活這一晚上是為了什么,此時也不忍心再戲耍他,搖搖頭:“進來吧,記得關好門!

    說著,她走到衣柜前打開,撥開層層疊疊的衣服,常文遠還沒看清她的操作,就見她從暗格中抱出了一個木匣子。

    這臺被偽裝成木頭匣子的電臺還是夏風萍送給她的,其實一直被她好好放在空間中,這個暗格只不過是障眼法。不過,倭國人有偵聽電訊的手段,為了保證工作的安全,她反而不敢再像以前一樣隨時拿出來使用。除非必要,兩人很少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聽電臺。

    春妮給收音機插上電源,轉動天線收集信號的時候,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晚上,該有多少人像他們一樣睡不著,在想辦法從各個隱秘的渠道弄清真相。

    滋溜滋溜的電流聲中,字正腔圓的女中音為他們帶來了想要的消息:“……倭人不聽勸解,試圖頑強抵抗,盟軍決定對其懲戒警告,美軍于今天下午對海城,津城,南城等地同時實施了空襲。本臺在此正告倭國侵略分子,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你們已經被……”

    女播音員歡欣鼓舞,坐在電臺前的兩個人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今天起火的地方是倭國人的哪個軍事基地?”

    “那個方向,像是大世界!

    常文遠突然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所以美國人炸了我們的鬧市區和游樂場所,有什么值得開心的?”

    “至少說明,美國人已經有了跟倭國人決戰的能力和決心?”春妮搜腸刮肚,想到了一個原因。

    常文遠站起來,索然地說:“早點睡吧,明天……”

    明天怎么樣,他到底沒說出來。

    …………

    這一晚上,街道上車輛鳴笛聲斷斷續續的響了一整晚。

    不知道有多少海城人縮在薄薄的墻板后面,輾轉反側。

    春妮也沒睡好,到半夜那會兒,桂生果然吐了。她照顧了他一整夜,早上去衛生間洗漱時,鏡子里映出來的那張臉都是泛著菜色的。

    常文遠用昨晚的剩菜給他們做了碗海鮮面,囑咐兩人:“你們在家好好休息,今天都不要出去了,今天倭國人必然還有后招,免得撞到槍口上!

    “那你呢?”

    “我出門探聽一下消息,順便看看今天的《真相報》出來了沒有!

    桂生聽不懂他們的話,春妮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解釋說:“你張哥是怕今天出去會遇到倭國人的空襲演習,我們在家避個風頭也好。”

    常文遠從回到海城工作開始,就一直用的化名,除了他爹方校長和春妮這兩個以前認識的人,包括桂生在內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桂生心里著急,問道:“那我們避著點人不成嗎?不是說還有好多家要跑?”

    春妮按著他躺下:“哪有那么簡單。倭國人的防空演習不分時間場合,倘若你那時在街上走,往哪避去?動作稍慢一些,或是他們看你不順眼了,這都是有可能讓他們抓上車,帶到旁處去教訓的。你好好歇著,別瞎操心,”

    桂生哪歇得住,躺了沒一會兒,又問:“《真相報》那又是什么?”

    “是開在法租界的一家報社,傳說背后是俄國人出的錢。整個海城的報業,也只有這家報紙有些真東西了。”她解釋道:“昨天的事有損倭國人顏面,世面上的報紙又全都由他們控制,這事必然沒法上報紙。想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真相報》的報道靠譜一些!

    法租界名義上還在法國

    人手中,相對整個海城,法租界的企業算是稍微有一點自由度。

    但這自由度也有限,常文遠出門沒到一個鐘頭就回來了。

    春妮見他兩手空空,便問:“怎么《真相報》今天沒有發行嗎?”

    常文遠像是跌了一跤,身上沾滿了泥灰,站在門廳拍打:“我沒進去看。到地方之后,我站在外邊看見好多買報的人出來后,后邊跟的都有人,便沒有買。不過街上人都高興瘋了,不知他們哪聽來的消息,說美國人打了過來,倭國人馬上就頂不住,海城要解放了。”

    “你身上的灰是怎么回事?有沒傷到哪?”

    “昨天空襲,跑馬場旁邊有一處民居起了火。我騎車經過那邊,看到救火會的人在跟人打架,一個人沖上馬路撞到我車上,遭了些無妄之災!

    “怎么那些人會跟救火會打起來?”桂生這時也醒了,好奇道:“難道是有人想賴救火會的帳?”

    春妮跟常文遠對視一眼,卻同時搖頭笑了起來。

    “現在誰敢賴救火會的帳?不怕哪天被人悄悄放把火燒了老巢?”

    海城救火會是民間組織,最早由租界方發起組建,以前有租界約束還算老實。現在租界換了東家,倭國人全權交給偽政府管理,偽政府里那都是些什么人?無事都要生非,再給他們點權力,不上天才是稀奇。

    桂生大吃一驚:“難道說那火是救火會放的?”

    “那就難說了,不救火別人憑什么給你救火費?”

    “等著看吧,以后亂七八糟的事會更多的!

    兩個久居海城的大人都這么判斷……桂生沮喪了一會兒,忽然道:“要不下午我去趟法租界,把報紙買回來吧?”

    春妮皺眉:“你不吐了?”

    常文遠卻問他:“怎么這時候想到要去買報紙?”

    桂生撓了撓頭:“你們不都說城里怕是要更亂了嗎?消息要是不靈通,亂起來咱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這肯定不行!

    常文遠卻笑了:“你就算通過報紙知道了怎么回事,又能怎么辦?美國人空襲又不會提前通知你!

    桂生漲紅了臉:“那總不能干坐著啥都不知道吧。春妮姐,張哥,你們就讓我去吧。”

    “可你也聽我說過,那邊有倭國人暗探。你就不怕帶尾巴回來?這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常文遠語氣的松動,桂生哪能聽不出來?一個激動,他拍起胸脯保證道:“你們放心吧,我絕對不會讓人跟過來。上回倭國人突然去我們村子里掃蕩,我還幫著我們鄰居家妹子藏到了稻草堆里,倭國人從旁邊經過三四回都沒發現,我真的,我可能躲了。”

    說完,他摒住呼吸,緊張地盯住兩人不放。

    常文遠同他對視著,沒有馬上對答。

    春妮看著他們倆,心內若有所覺,沒有打斷兩人之間互相的審視。

    “那你要是帶了人回來——”

    “我任打任罰,絕沒有二話!”

    “好!”常文遠終于點頭,從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錢幣:“這些法幣買報紙應該是夠了,什么時候去,你自己決定。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如果你沒有甩掉跟蹤,我到時候直接把你送回鄉下,你以后都不用回來了!

    桂生激動得不得了,當即要動身,讓常文遠叫。骸皠e急,我先教你幾招再去不遲!

    …………

    桂生離開后,春妮有些不安地問常文遠:“你就這么讓他去了?不怕萬一?”

    常文遠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放在鼻間輕嗅:“這孩子以后要跟我們住,不能讓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跟蹤的人最多是幾個地痞,如果他連這些人都擺不平,趁早跟我們分開最好!

    “我這些天也在找地方讓他搬出去,你再給我點時間!

    “世道這么亂,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搶劫的,誘賭的,抽大煙的……但凡被纏上一個,他這輩子就毀了,還是放到眼下看著的好,我們這里正好也缺人。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第216章 216 救火

    又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常文遠折下報紙, 扔到茶幾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張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桂生看見他的表情, 不由緊張。

    “怎么可能有不好的消息?哪怕被扔了炸彈, 倭國人治下的海城也必然是安居樂業,欣欣向榮的!彼麚P聲向院子里喊道:“春妮,明天郵差過來時,你若在家,就跟他說,以后家里的這幾份倭國報紙都取消訂閱,誰要看這些歌功頌德的鬼話。”

    “知道了。你要覺得沒什么用, 把那些舊報紙都找出來給我引火,今天的柴禾太濕了, 半天燒不燃。”春妮被濃煙嗆得直咳嗽。

    “怎么還沒找到賣煤核的?”常文遠先收了客廳報紙架里的報紙給她抱出來。

    “賣煤核的倭國人商店不到處都有?不是價錢太貴么。我琢磨著家里還有些柴,先對付兩天,再到華界看看有沒有更便宜些的。想不到太長時間不用柴,這些柴禾堆在屋檐下, 都堆得發霉了!

    他們住的別墅都是通了煤氣的,但自從前兩天美國人空襲過一回之后, 倭國人先是限電,再限水,后來煤氣也給限停了。實在沒地方燒火做飯, 春妮只有把她在吉拉太太那租房時燉水用的小風爐子翻出來頂上,打算將就兩天。

    今天才是第一次引火, 弄得濃煙滾滾,像點燃了房子似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春妮臉色就是一變:“糟了!”

    “怎么?”

    她手忙腳亂地往外夾木塊:“快快快, 快把柴滅了。”

    常文遠手上還抱報紙打算往里丟呢,怔道:“這不快引燃了嗎?滅了多可惜?”

    不等春妮回答,別墅的鐵藝門外闖進來幾個人:“就是這,快往這滋!”

    幾人像沒看見院子里的春妮等人,兩人拉開鐵藝門,一人推著一輛小廂車直沖進門,一人拔開廂車頂部的龍頭,另兩人一人一邊,壓向廂車兩頭的杠桿,“滋滋”兩下,水龍噴出一道水柱,一腔子的水全澆進春妮剛燃了點火苗的風爐里!

    常文遠從沒見過這等陣仗,正好站在水車面前,閃之不及,手上抱的報紙也被淋得精濕,不由大怒:“你們這些癟三闖到我家干什么?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幾人卻不慌不忙,站在水龍車旁跟他對噴:“唉,你這人怎么講話?你自家在家里放火,我們救火隊推來水龍給你滅了火,你還不高興?什么道理?”

    聽見來人自稱是救火隊的,常文遠很快冷靜,打量他們片刻,冷笑道:“一沒有銘牌,二沒穿制服,你說是救火隊就救火隊了?何況我家自在院子里生火做飯,沒報火警,有救火隊什么事?你們沖進來一通亂澆,我還沒找你毀壞我家財物的麻煩。”

    “嘿,你們家弄得弄堂里到處都是煙,還說沒事?要不是我們來得快,你家房子都要點著。給你滅了火,你沒說好好謝我們一謝,請哥幾個喝口茶,還好意思跟我們在這叫喚?弟兄們——”

    “在!”

    “怎么?要在我家跟我耍橫?”常文遠扔了報紙,從腰后摸出一把槍。

    那些人這才變了臉色,這年許以來,下到巡捕房警察廳,上到偽政府倭國軍都忙著撈錢,出了事是指望不上他們的,因而里弄里殺人搶劫的事向來不少見。前天美國人飛來炸了一回,市井里謠言四起,倭國人偏偏還要粉飾太平,偽政府人心浮動,都嚇得到處找門路,街面上的小事更沒人愿意去管,才有了他們趁機攪渾水的機會。

    擱在以前,他們跟這拿槍的小白臉周旋兩句,試試他的深淺不在話下,F在就得小心些,就像他話里的含義一樣,這里單門獨戶,又是他的地盤,就算他把人殺了,只要處置的快,再花點錢疏通,沒誰來找他的晦氣。到那時,自己這些人那可真叫死也是白

    死了!

    為首的人忙舉起雙手,緊張道:“誤會,誤會,張先生,我們兄弟就是賺幾個辛苦錢,您要不高興,我們這就走,快把這個收起來吧!闭f著往后退去。

    話說到這里,就連桂生也看出了這幾個人不過是幾個小混混,不屑地從鼻子里噴出口氣。

    常文遠卻收了槍,道:“等等。我有個問題想問!币娔菐兹诉t疑,他從口袋中抽出一疊錢。

    那幾人接過錢,態度又好了不少:“張先生您問!

    “這廂車水龍你們是從哪弄的?”

    “救火會啊!

    “胡說,以為我沒見過救火會的車?人家開的是大卡車,正經安裝的有消防泵好嗎?”這回插話的是桂生。

    那幾人對著小屁孩自然客氣不起來:“你個小赤佬懂個啥,我們救火會的曹會長說了,最近城里事多,不少里弄長窄深遠,消防車開不進去,特許我們從庫里領了這些前朝的水龍車出來巡街,免得真有了什么事,連成片燒起來就不得了啦。”

    “那你們就連別人燒菜的火都不放過?”

    “啊這……你這也是有安全隱患的嘛。我們曹會長不是說了嘛,防患未然,防患未然嘛嘿嘿。”

    那幾個地痞走后,常文遠去關了鐵閘門,叮囑幾人道:“這幾天不管我們在不在家,各處的門都緊緊鎖好,外頭也掛上鎖頭。有人敲門,不出聲一律不開。出聲的,聽見是熟人再開,不認識的人通通裝作自己不在家,知道不?”

    另兩人自然應下,春妮笑道:“也正好倭國人代我們停了水停了電,我們只要晚上別點蠟燭,到處都黑洞洞的,空城計也好唱!

    其他兩人都笑了,常文遠道:“可見你這陣子跟向四爺走得近,聽過不少京戲了。怎么樣,還打不打瞌睡?”

    《空城計》是京劇經典須生劇目,擱在以前,春妮哪分得清什么空城計實城計。只是向四爺是武生出身,舊年身體常年有傷,由此他學了一手好推拿功夫,沒事給自己和師兄弟們松活筋骨。因為桂生腰上的舊傷,她這幾天不斷天地去找他幫忙,求他出手幫桂生推拿治傷。向四爺如今入了電影公司,也沒把舊行當全部拋開。春妮每回趁他下班或是休假回家去尋他,總見識他教幾個孩子練基本功,打镲子敲大鑼,再放個唱片什么的,他交游廣闊,有時還與找上門喝酒的票友唱和幾句,耳濡目染之下,她對京戲也了解了兩分。

    “演武戲嚓嚓嚓吵得跟打仗似的,哪還睡得著?”春妮叫桂生:“灶里灶外都叫這道水澆透了,先擱這晾半天,不用再生了,一會兒我們出去找個館子對付一頓。”

    說話間,旁邊隔戶的人家鐵柵子門叫人撞得砰砰直響,剛剛從春妮這邊出去的幾個人呼呼喝喝地滋水槍,跟唱大戲似的叫著“走水了,快救火”,鬧成了一團。

    到春妮跟桂生換好衣服出門時,那幾人還在旁邊那家扯皮,叫道:“我不管,我們哥幾個不能白辛苦一場,今天這救火費,你不給不行!”

    “哥你別跟他們急,反正兄弟幾個天天有空,總要看著這家子,不能叫點起火來,把鄰居們都禍害了不是?”

    “一出出的鬧劇還沒完了了!惫鹕蠚鈾M秋地搖搖頭,見春妮已經騎上自行車,趕緊快跑兩步,猴上了后座。

    這兩天電車停運的路線也多,他們兩個先在外頭胡亂找個館子,吃了碗醬油拌雜糧飯,再騎了一個多鐘頭,才算趕到向四爺在華界的家。

    往常這個點,向四爺該吃罷晚飯,躺在他的躺椅上吞云吐霧,這會子卻彎腰貓在房中唯一一張充作飯桌的棋盤桌前執筆描畫著什么。

    聽見老婆招呼人,他擱下筆轉過身來:“今天遲了些時辰!

    春妮看見桌上放著張寫了一半的紅紙,三言兩語將出門前遇到的意外說了。向四爺緊張道:“還有這種事?他娘,那咱們也記得要防著些,這些天灶火別全熄了,省得早上生火被找上門訛錢!

    春妮道:“我看那幾個水龍凈盯著鋪了煤氣的人家,你們天天生火,用慣了爐子,不至于有這樣的麻煩。再說了,四爺你家里一天到晚出入的都是棒小伙,一看就不好惹,這些人最有眼力勁,絕不會來找你的麻煩!

    向四爺卻嘆道:“小伙子有什么用?一個個生得牛高馬大的,連桿筆都拈不動,叫我個老瓜瓤子撓破頭皮!

    春妮好笑道:“您可別了吧,正當年的大男人,充什么老瓜瓤子。到底什么事,看把您給愁的!

    “我們公司的新電影要上映了,這不是要宣傳嗎?制片給我們一人派了幾張紅紙,叫我們幫著寫幾張宣傳廣告到里弄張帖。我尋思我家那幾個小子好歹也上了二年學,便要了幾張回來叫他們寫,也好給我長個臉。哪知道——你來看,這寫的什么狗爬玩意兒,只怕連他們自己都不認識吧!叫我怎么有臉拿回去?”

    這話春妮不好接,她湊過去看桌上的范例字。

    這張范例紙上豎排共寫三行字,頭一列寫的日期,第二列加大加粗寫的電影和主演等名字,第三列則是“恭候惠顧”類似的話,并不復雜。她心里有了數,對向四爺道:“這是隸書字體,看著尋常,想寫出名堂,比行草還考驗功底。四爺要是不嫌棄,讓桂生來給您寫吧!

    向四爺懷疑:“他……能行?”

    春妮對桂生一抬下巴:“你去寫兩個,讓四爺評評!

    桂生的水平,春妮是知道的。別看在鄉里上不了學,但他爸以前教國文,最重視孩子的國語書法教育。師母回鄉之后,念著自己不能墜了方家書香之家的名頭,其他的沒地方學,寧肯自己多做點農活,也要留出孩子們讀書的時間,狠盯著兄弟兩個練字。鄉村閑居時間多,他這筆字是實打實汗水澆筑來的。

    向四爺不會寫但有見識,桂生一提起筆,他眼睛便是一亮,又見他筆勢流利,寫出來的字圓轉秀美,個個看著舒泰,待他擱筆,忍不住喝了聲:“好!”

    他像是才認識桂生似的拉著他:“你這小家伙,深藏不露啊。寫字有幾年了?師從哪一家?”

    “從五歲開始寫,到今年有十年了。沒拜過師,就是拿家里祖上積攢的《曹全碑》和《孔宙碑》摹帖胡亂寫的。”

    “哎喲,這是書香之家,不簡單。學過畫沒有?”

    “也是胡亂畫過兩筆。這兩年在村里沒處買顏料,白描多一些!

    “那給我畫兩筆看看!

    因春妮每回都是晚上才過來,夜里宵禁時間早,他們都是推拿完之后,匆匆忙忙地離開,兩邊并沒有像今天這樣深聊過。

    今天一談之下,向四爺頗感驚喜,一套推拿下來,他竟拉著桂生,對春妮道:“你家的這個弟弟,我實在喜歡。聽你說他現在沒個營生,也沒地方讀書,你要是不嫌棄,不如先給我做個徒弟怎樣?”

    第217章 217 租金

    桂生這幾天跟春妮早出晚歸, 為的是什么?不就是學手藝找個師父么?

    聞言,他喜動顏色,倒還曉得先去看春妮。

    春妮卻沒像他那么高興, 她跟程老板認識好

    些年了, 對曲藝界知道的比他多。因而問道:“四爺,你莫誆我。我記得你們武生行當,最早三四歲,最晚七八歲就得練起來,桂生今年都十五了,他當你的徒弟,年紀有些大了吧?”

    何止是年紀大, 骨頭都長得定了形。這時候去學武生,學個半會不會的, 不是坑人么?

    向四爺當然不能做這不厚道的事,他攥著桂生的手,生怕他跑了一般,笑道:“你以為我留桂生在身邊, 是想叫他做武生?怎么可能?你看他這雙手,是多好的練字的手, 哪能讓他去練武練壞了骨頭?”

    “那您的意思?”

    “我如今在電影公司,大小也是個師父。只是新入行,偏偏公司里文化人多, 像今天開個會,要記精神, 明天寫個宣傳字,畫個畫什么的,文化的事太多, 我身邊又都是大老粗。嘿嘿,這不是桂生在這,我就厚著臉皮來問你啦!

    春妮聽懂了,向四爺其實是想要桂生去做秘書類的活,不過不好意思說自己沒文化,便想以徒弟的名義帶他在身邊,萬一遇到了此類事,他也好有個人能參詳。

    他們曲藝界以前管這種出主意做雜行的,有個稱呼叫“跟包兒”。不過當跟包兒還要幫主家管衣裳雜物,說白了,干的就是仆役下人的活。海城電影行自詡是新派行當,不可能再跟舊行當混作一談。依桂生的資歷和出身,進電影公司做正式職員還遠遠夠不上。向四爺一心想留桂生下來,一時想不到名頭,含糊給了個徒弟的名義。

    向四爺跟春妮合作這長時間,對彼此的人品也算了解一些。向四爺性格爽朗大方,給他做徒弟,哪怕不當入室弟子,日子也不會難過。

    但春妮天天帶著桂生來他家,偏偏沒想到求他,除了以上原因,還有一條頂頂要緊的。

    “你們公司里是倭國人說了算,還是華國人說了算?”

    別看海城如今電影市場看似火爆,其實因為戰爭,菲林稀缺,倭國人還收繳了極大一部分,如今總共就一間電影公司。雖說他們拍攝的電影很少涉及政局,也很少有明顯的媚倭傾向,但每回電影播放正片之前,大銀幕里首先要放一段倭國人戰爭勝利的紀錄片。大伙也漸漸明白,這間公司后邊必然有倭國人的影子,只是倭國人在里邊起了多少作用,行外人也只是猜測。

    向四爺自己都是才進公司沒幾個月,這些事他還真沒注意,一時間被問住了:“這……有什么打緊嗎?”

    春妮神色肅然,道:“一直沒跟您說過,桂生這孩子他爹就是叫倭國人抓進牢里去的。他兄弟幾個立誓不給倭國人做事,如果電影公司是倭國人的,那您就不用叫他去了!

    “這樣啊……”向四爺神色為難:“就我來看,我們公司里做事的人中是沒有倭國人的。至于我們老板跟沒跟倭國人有私底下的操作,這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春妮就問桂生:“你是怎么想的?”

    桂生想起自己回海城后僅有的一次看電影,堅定道:“反正我不給倭國人做事。”

    向四爺忽然笑起來:“真是說的孩子話,給我當徒弟怎么叫給倭國人做事?你看我是倭國人,還是你這嬸嬸是倭國人?”

    桂生抿著嘴不說話。

    最后春妮為他轉圜道:“不如這樣,四爺你明天先帶著桂生去片場看看再說。要是桂生覺得不好,咱們就再說,怎么樣?”

    桂生想了想,點了下頭。

    …………

    因為不算正式拜師,第二天桂生去向四爺家時,春妮只給他準備了身干凈衣服,送他去搭電車,自己照常去了學店巡校。

    除了倭人學校,包括教會學校在內,現在全海城都沒有學校開學。有頭腦靈活的人家在臨街的位置盤下一個店面,收幾個學童教讀書認字,時人稱之為“學店”,看上去跟春妮先前辦的流動學校差不多。只是春妮辦流動學校,一般只瞅準飯館,咖啡廳這樣有用餐高低峰的店面,一天的學時沒有正經學店那么長,還經常被要做生意的老板中途清走。

    這回度日艱難,便有老板動了心,硬說春妮開的也是學店,要付他們租金。

    學校當時為方便管理,好不容易協調開在一條街上。此刻一家若是給了錢,其他家必然要跟上,一筆一筆的加起來,就不是個小數目了。春妮實在舍不得掏錢,借給桂生拜師這事在家里躲了幾天,但昨天蔣四成偷偷來給她報信,說那些老板們聯合起來放下話,說要是她再不付租金,學校就不用再開下去了。

    春妮趕到地方時,半條街已經鬧得沸反盈天。幾個老師護著大群學生,跟商販們正在對峙。

    看見春妮出現,兩邊人都像看見了救星,奔過來將她圍。骸邦櫪蠋,你可來了,今天你有什么說法?籌到錢了沒有?”

    “這租金你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老王就指望著這點錢付米粉的帳呢!

    “就是說嘛,不是我不想做好事,實在是做不起了啊。”

    說話的老板滿臉羞愧,卻堵在春妮面前動也不動。

    誰能想到,占著碼頭這塊黃金地頭,日進斗金的飯館茶樓老板們會有巴望著春妮給的這點仨瓜倆棗的一天?

    當年學校被查封,這些老板們雪中送炭,答應收留學生們,讓出自己的經營場所供他們臨時讀書。正因如此,春妮也拉不下臉跟他們算計這點錢。

    即使知道這錢不得不出,要從自己口袋里拿出來,春妮還是割肉似的疼。

    不為別的,她的空間里,已經花得只剩下兩條大黃魚。

    雖然找了個給外國人賣貨的活,但就算那些外國人手里有錢,被關在里邊只出不進,外邊還有倭國人虎視眈眈,誰敢敞開了花?他們賺的這幾個,也只勉強夠買幾袋子黃豆蕎麥等雜糧,再買些粗鹽,給學生們熬幾鍋野菜雜糧粥。

    所以以前學里一天還給供一頓野菜窩頭,現在這頓干的也供不起了。但再怎么省,老師的薪水,學生的鉛筆,粉筆等必須的支出總不能省。還有學生老師生病有急事,總得資助兩個出去。想守住這點錢,除非她屬貔貅。

    上回貝格跟春妮哭窮,還說過大富豪哈爾的養子守著半條吳江路的房產收租金都快餓死,也不知道他打哪打聽來的。

    哈爾是海城有名的猶太人富商,他早在上個世紀末期就到了海城。從做房地產起家,到他死的時候,妻子繼承的遺產光繳稅都繳了近2000萬大洋。最鼎盛時,海城幾條最繁華的百貨街都是找他家蓋的房子,他也借此囤積了不少商鋪,傳說大半個吳江路都是他家的。

    但現在吳江路泰半的商場要么歇業,要么門可羅雀半死不活,還有不少夜里關張,第二天人去貨空,留下一屁股欠債逃之夭夭的,租金自然也不了了之。

    租房虧錢,不租房更虧,說房東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是信的。

    “各位別著急,錢我肯定給,只是都別堵在路上,先讓學生們上課好不好?我人在這跑不了。怎么個給法,咱們得先定個章程吧?”

    “顧老師有什么想法?”

    “我的意思,是大伙的房子有大有小,有好有壞,價值必然也有區別,那租金肯定也須依此有所浮動,你們沒意見吧?”

    “……”

    管理庶務就是這樣瑣碎煩神,春妮跟那些老板們磨一天的嘴皮子,嗓子都喊啞了,仍是出了三十多塊錢,才算把這個月的租金對付過去。

    這些錢都是白花花的銀元,六七十個就能兌一條小黃魚。也是她手上除了那兩根大黃魚之外,所僅剩的一些零錢。

    她倒想給法幣和中儲券,但這種錢現在跟擦屁股的紙沒什么分別,大伙都不肯要。最后她拿銀元和法幣摻在一起,兩邊差點撕破臉,只好各退一步,勉強算達成了協議。

    跟人吵了一天的架,春妮午飯沒怎么吃?纯磿r間,電影公司那邊下工的時間也快到了。向四爺說,他這段日子在大世界旁邊的外景地出外景,就在英人越界筑路處,離學校并不遠。她索性騎上自行車,去接桂生一起下班。

    她在園門口跟看門人說自己是來接弟弟下班,看門人問過名字之后,給她指了個方向就揮手放行了。

    電影公司的外景地以前是一處富商的花園,后來被公司老板租借過來,改造成一處微縮景點,里面濃縮了全國各大有名景點。在園成之際,老板宣布此園對外開放游覽,引得全城轟動,每天來參觀的民眾絡繹不絕。待到熱度下去,錢賺得差不多后,他又將這處園子收回來,專門做公司的拍攝外景地。

    因此此園總面積不大,但路徑是有些復雜的。而春妮根本不舍得花錢逛園子,也就一直沒進去參觀過。

    因

    為倭國人的宵禁,這會兒各公司下班下得都早。春妮走了一二百米都沒見有其他人能問路,反而越走越僻靜。她心里有些打鼓,懷疑是那人給她指錯了方向。

    這時,忽然聽見一聲女人的哭泣。這聲音幽幽咽咽,離得有些遠,要不是青天白日,春妮差點疑心撞了鬼。

    那聲音泣道:“你要走,就再也別來見我了!

    一個男聲道:“云兒,你莫為難我好不好?我,我不走不行。”

    “那你走啊。”

    聽到這里,春妮以為又是些癡男怨女玩的情趣,正打算離開,那男聲忽然道:“你知道的,王主席上個月死后,我的日子就不好過,F在倭國人快撐不住了,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啊!

    王主席……美國人……她倒是知道,偽政府那個王季新主席上個月死在了南城,難道這人說的是他?

    “那你就狠心扔下我?”

    這時,另一邊傳來數人大聲說笑走動的聲音,立刻驚動了說話的那一男一女。

    男人立刻道:“我是偷偷來找你的。你趕緊出去,把其他人引開!

    春妮急忙閃到一座假山背后,幾乎是同時,一個女人從假山前方的月洞門里走了出來。

    那個女人穿著條修身的織金絲絨旗袍,右肩斜披條黑色水貂皮坎肩,頭發梳成堆云狀。她左右看了看,也朝假山這個方向走來。

    第218章 218 走

    走了沒兩步, 那女人突然像想起什么,從腋下抽出一條手帕,沾去臉上的淚痕, 又從坤包中掏出一塊帶鏡子的妝餅, 仔細地在臉上按按點點,聚精繪神地補起妝來。

    她時間掐得剛剛好,這邊整理得差不多,那邊人也走了過來。有人跟她打招呼:“云姐還沒走?”

    “不是等你一起走么?”

    這女人眉眼亂飛,嬌言軟語說得幾個男人紛紛笑起來:“知道云姐你來等我,我會不會被你男朋友打?”

    “好端端的說他干什么!

    “云姐這是跟男朋友鬧了脾氣?”

    春妮度量他們行進的方向,埋伏在假山中間, 趁人群不注意,裝作是跟這些人一道的, 蹭著邊混了進去。

    桂生這小呆子,直到出了園門,春妮走到他身后,將他拍醒才驚喜道:“春妮姐, 你怎么來了?”

    “來接你啊。那女人是誰?”她點點那云姐的背影,后者正手臂搭在一個男人的肩上, 等他給自己開車門。

    “她就是李曼云啊,姐姐不認識?”

    桂生一說這個名字,春妮就對上號了。這個叫李曼云的女人在海城的名頭極響, 不下于頂尖的歌星明星,但她的名聲并不是靠作明星贏來的。她本來確實是一個電影演員, 先前專門在各種大制作電影里做女二號女三號,也混了點面熟,離大明星還差得遠。

    海城全部落到倭國人手里后, 倭人最開始應該是對電影界有些想法。在占領之初,找來一幫漢奸文人寫了個叫《萬古芳華》的劇本拍成了電影,李曼云就在電影里飾演跟倭國武士相戀的女一號漁家女。這電影內容大略是一名倭國武士東渡,在海洋上遇到一艘白人海盜船正在劫掠一艘漁船。這漁船正是一艘華國漁船,接下來自然是武士行俠仗義,將漁船和漁船上的人全部救下,并趕跑了白人海盜船。

    這部電影公映后,倒沒怎么迎來很大的輿論攻擊,畢竟那時候海城的新聞媒體也都落在了倭國人手中。但他們總不能綁著觀眾,從觀眾口袋里掏錢買票。這就導致了海城觀眾用腳投票,上座者寥寥,放映效果實在不佳,之后,草草收場。

    類似的洗腦片,倭國人又拍攝過兩部。但拍一部賠一部,時間一長,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因為《萬古芳華》是第一部漢奸影片,海城觀眾口耳相傳,提起來,誰不暗中唾罵那幾個軟骨頭演員導演?李曼云作為當之無愧的女主角,就是這樣出的名。

    不過《萬古芳華》撲街后,她好像沒受到什么影響,至少拍戲的機會和曝光度是一點也沒少,過得也挺滋潤的樣子。

    “那你今天在片場里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受委屈?吃飯怎么解決的?”

    眼角余光瞥著李曼云坐上那輛黑色別克汽車,春妮回過神來。

    “四爺挺照顧我的,他是做武行的,沒誰敢欺負他。飯是公司包的,我吃的三等飯,有菜有蛋,挺豐富的。”

    “想在這做?”春妮望著他的表情,心里有了數。

    “先做著吧。我今天問了幾個老人,他們都說這里平時是看不到倭國人的。拍攝什么,全是老板說了算,應該公司不是倭國人的吧?”

    桂生是紅著臉說完這些話的,小男孩的世界很簡單,覺得自己這么快推翻了昨天的承諾,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

    春妮假作不知,點頭道:“也好,F在海城的各產業中,只要能賺錢的,哪一行沒有倭國人影子?現在能找到份糊口的事不容易,只要同事不干涉你做事,沒有倭國人欺負你,逼你做違背祖宗道德的事,這差事就做得!

    說著,她想起給方師母找藥的事,F在的海城醫院關鍵崗位都有倭國人,嚴重的時候,那些醫生開的藥方每一張都要經過審核,如西藥和止血藥更是難拿。即使鏈霉素能到海城來,只怕也無法通過正常渠道。而地下渠道的西藥,哪一種沒炒到天價?

    趁熱打鐵,春妮當即帶桂生去街上買了盒哈德門和一壺狀元紅作為拜師禮,去了向四爺家。

    非常時期,即使桂生答應拜師,儀式和拜師禮也只能簡辦。

    在向家供奉的關二爺神像前,向四爺喝了盅桂生敬的酒,拜師便算成了。

    向四爺這里也準備了一些酒菜,拜師禮畢,師徒和向家人重新落座,名份既定,再就隨意多了。

    幾人邊吃邊聊,主要是向四爺在說。話題從舊京武生行到海城戲曲劇院,最后聊到向四爺現在正在做的電影武行。

    春妮跟普通人一樣,對距離普通人較遠的電影行業難免好奇,問了幾個拍戲的問題,話題漸漸延伸到向四爺正在拍的這部戲的主要演員身上。

    “我瞧現在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柜早就開不起來了,你們那些演員的脂粉都是打哪來的。俊彼龑盥葡挛缒脕頁鋪頁淙サ姆酆杏∠笊羁。

    “哈哈,你們姑娘家果然最喜歡那些脂啊粉的。不過你要問我旁的,我可能答不上來,但這個事,我前兩天正好聽那些女明星才吵吵過,說公司新發的倭國貨粉太粗不好用,鬧著讓經理重新采購!

    “那換了嗎?”

    “哪有那么容易?”向四爺撇嘴:“整天封著城。別說最好的美國貨,就連謝馥春和戴春林這樣的國貨都進不來,能有倭國貨給她們用,這些娘們兒還挑剔,是真不知道柴米貴。”

    “當家的,怎么說話呢?”向四嬸聽他說話粗俗,不禁嗔了一句,對春妮歉道:“顧小姐別在意啊,他這人一喝酒就喜歡亂說話。”

    “去去去,老爺們說話,有你什么事?吃完了趕緊去老虎灶打桶熱水來給孩子洗澡!

    向四爺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這樣暢飲,盡管狀元紅并不醉人,一壇子下去,也讓他有了不小的醉意,說話放誕了不少。

    春妮卻沒空留意這些,她驚喜道:“你們電影公司也買不到化妝品了嗎?”

    她這樣的表情……向四爺酒立刻醒了一半:“你是不是有門路?”

    春妮:“……”這個向四爺,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

    “也不算門路。”她決定實話實說:“我幾年前去港城出差,囤積了一批香水妝粉和口紅打算有機會出手,但后來事情太多,我就把這事擱置了。要不是今天聽四爺提起,我還想不起來!

    她還真有門路!

    “你的那些妝粉口紅是什么牌子的?”向四爺興奮之余,不忘先問清底細。

    “嬌蘭,丹祺,蜜絲佛陀……這個您放心,一水兒的外國貨,不會有假!

    當年她在港城跟先施百貨的柜哥姚根發搭上線,原本只打

    算從他手里弄點香水帶回海城。后來又交易過幾次,見他那里有一些其他護膚化妝品的小樣和孤品,本著外國貨不會難賣的自信,一股腦全收了下來。誰知東西帶回海城后,雪花膏被老師們一搶而空,唇膏和香水也賣了不少,其他的東西卻賣不太動。

    畢竟是老師,消費能力有限。其他的東西,她本打算有時間之后再慢慢尋找銷路,不想后面事情越來越多,這件事被她越排越靠后,到最后竟是徹底給忘了。

    也是這時候的化妝品飄洋過海,時間成本很高,檢疫檢測也沒跟上來,還沒有生產日期和保質期這一說,她才敢跟向四爺打這樣的包票。否則即使她的空間不腐不朽,放在里面不用擔心變質問題,但東西的生產日期太久,講究的人說不定就會嫌棄。

    向四爺果然也沒問她日期,開始說:“那給我看看,我看能不能弄點——”這話說出來,他自己先知道了不妥。戰前這些東西都要好幾個大洋才買得到一支,現在正是外國貨稀缺,有價無市的時候,他想看沒問題,想拿貨的話,只怕沒有小黃魚打底,是吃不下來的。

    這么貴重的物品,更不方便先拿貨后付帳。

    他立刻改口道:“那你明兒個一早到外景園子等著我,要是真好的話,我幫你去說。”

    春妮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當即大喜:“那我在這先謝謝四爺了,要是能做成生意,我給你提成。”

    她空間里的化妝品不多,真若能全部出清,也能賣出個幾條小黃魚。順利的話,至少往下三個月,學校的租金是不用愁了。

    第二天早上,春妮按照約定趕到地方時,向四爺已經等在了門外。

    “我幫你跟玉姐和欣姐問過了,她們都很感興趣。你快著點,趁現在還沒開工,把東西先給她們看看!

    這時候演員拿的是月薪,他說的玉姐和欣姐都是目前這部電影的女主演,其中玉姐成名已久,傳說每月的月薪高達銀元800塊。欣姐是新人,才演一部戲就紅了,勢頭也不弱。

    幾位演員的化妝間就在一進園區不遠處的兩間仿蘇式園林的廂房里,春妮記著向四爺的叮囑,進門不多廢話,拿出香水等物擺在化妝臺上,讓兩個女明星挑選。

    兩個女人都很開心,玉姐出手很大方,挑了兩支口紅,一罐指甲油和兩盒蜜絲佛陀的妝粉,又開始試噴香水。

    欣姐卻磨磨蹭蹭的,挑了這個,問了價錢后放下來,又拿起另外一個,跟春妮磨價:“小阿妹,你便宜些啦!

    春妮知道她們都是有錢的主,哪肯輕易松口。不過她開的價本就是預防有人殺價,兩人正在一分一厘地爭執,旁邊玉姐已經挑好東西催促道:“你快一點,遲了導演該催了!

    欣姐卻不在意:“不用急。我們買的這些東西,還不知道公司給不給報帳,能少花點錢就少花點最好啦。再說我昨天問過導演啦,今天先拍坤哥跟云姐的戲,我的戲要到十點去了!

    玉姐臉色不太好看:“導演真是這么說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云姐最愛遲到。都快開工了,還不見她的人影,難道又要全劇組等她一個人?”

    欣姐神秘地笑了笑:“這你就不用擔心啦。我敢保證,今天云姐絕不會遲到。”

    “你怎么知道?”

    欣姐向旁邊看了看,其他人都已經出去做開工準備,只有今天武行帶來的這個賣化妝品的顧小姐,她一聲沒吭地在收拾桌面上她們挑剩的東西,看上去是個不愛傳話的人,便壓低了聲音,道:“她的那位要倒臺了,以后她再犯錯,公司可不會再容她!

    “那位?你是說謝先生?”

    欣姐卻拍了她一下,曖昧地笑道:“你知道我說誰的,謝先生一個小白臉,有這么大面子嗎?小阿妹,這支口紅別收,我要了!

    玉姐的笑容也變得曖昧了:“哦?那位啊,你是從哪聽說的?”

    欣姐的聲音更低了:“昨天有人看到那位來找她,聽見那位親口說的,要云姐跟他一起走!

    “他要走?也是。美國人要打過來了,他是海城政府的秘書長,大靠山也死了,不走肯定要吃槍子兒。但云姐肯跟他走嗎?”

    春妮聽到這里,才能肯定昨天來找李曼云的男人必然是王少正,大漢奸王季新的弟弟。能攀上這樣的人物,難怪李曼云在電影公司混得不錯。

    “這我哪知道?不過我要是云姐,肯定不會走。那邊大小老婆能湊幾桌麻將,跟他走干什么?湊麻將搭子嗎?”

    玉姐笑得直打跌:“你這張嘴啊……”頓了頓又說:“可云姐不想走也不行吧?那位我聽說是青幫傳香堂主,手里有槍又有人,云姐哪擰得過他?”

    這話剛一落地,門口忽有人冷笑:“喲,這又是在編排我什么呢?”

    第219章 219 劃算

    玉姐不愧是演技過人的大明星, 聽見來人聲音,她從容笑道:“還不是怕你又遲到,被導演找麻煩?”

    李曼云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們沒人盼我好。”

    玉姐微微一笑, 并不跟她抬杠,挽著欣姐出了門。

    李曼云恨恨瞪著二人離去的方向:“一個個的全都門縫里看人。哎,你,你干什么的?我怎么沒見過你?”她后邊這句話問的自然是春妮。

    “是向四爺介紹我來的。我這里有些進口的香粉口紅,拿來給姐姐們,看姐姐們有沒有喜歡的!贝耗菔蘸脰|西,也打算出門了。

    “既然是送東西來給我挑的, 怎么我一來就收走了?你怕我沒錢給你?”李曼云現在看什么都不順眼,就是想找人吵架。

    春妮對潛在金主, 耐心一向不嫌多:“我是剛剛聽幾位姐姐說,云姐你的戲馬上就要上了,我怕你耽誤你的事。”

    跟配合好了似的,她剛說完話, 外面就有人叫:“李曼云?李曼云還沒來嗎?”

    李曼云不耐煩地應了聲“來了”,轉頭又對春妮道:“那你在這等著, 我下了戲再來找你。”說完,匆忙拿粉盒往臉上撲了兩下,拉好披肩走出了門外。

    春妮不置可否, 收拾好東西走出化妝間。

    出景區大門必經的林蔭小道上,場務已經清場, 攝像機正堵在路口。整個片場除了攝像機膠片轉動的聲音,其他人都安靜地開始了工作。

    春妮想了想,自己跟錢又沒仇, 反正暫時出不去,聽李曼云的話,等她一會兒也沒什么。

    然而今天的拍攝好像很不順利,開拍沒一會兒,導演連喊了幾聲“咔”,最后直接氣得大罵:“李曼云你怎么回事?臺詞說的結結巴巴的,到底還想不想拍?”

    李曼云臉色一沉,所有人幾乎都以為她立刻要大發脾氣。她僵著臉,硬梆梆地說:“對不起導演,我今天有點進入不了狀態,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

    導演不耐煩地揮揮手,向竊竊私語的人群吼道:“都圍在這干什么?下一組準備!”

    春妮遠遠的看李曼云走到一棵女貞樹下點了顆煙,抽了沒兩口,眼睛一亮,向站在不遠處的向四爺招招手,兩人走到一起,低聲交談起來。

    李曼云不知道跟向四爺說了什么,對方連連點頭,興奮得直向她比劃。

    春妮皺了

    皺眉,看兩人相視一笑,都露出開心的神色。

    這時,導演又在催促李曼云,她高聲應著“這就過來”重新走回了片場。看她氣色,明顯比上一場離開前好了不少。

    她想不出有哪里不妥,悄悄繞到向四身邊,低聲問他:“四爺,剛剛我看見李曼云在找你,是有什么事嗎?”

    向四爺專心盯著片場,沒注意她的神色:“也沒什么事。云姐說最近太亂了,想問我借幾個人給她當保鏢。”

    向四爺收了不少個徒弟,一般在梨園行干活,但都沒唱出什么成績,也就是在戲臺上跑跑龍套。最出息的那個,在一間不大不小的劇院里改行唱了末角。這些人有功夫底子在身,就算比不上真正的練家子,比一般人還是靈活得多,因此,沒活干的時候也會找些看場子保鏢的活給人充個場面。

    “你沒答應她吧?”

    “干嘛不答應?”向四爺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差事:“她肯給美金呢,一天都有十塊錢。這不是桂生拜了師嗎?又都在一個劇組,你放心,我少不了他的好處,叫他跟云姐跑兩天見識見識。她不是玉姐,咱們不用替她擋影迷。讓桂生和他幾個師兄送她回個家,最多在她家值個夜就夠了。”

    他顯然還不知情。

    春妮將之前在化妝間聽到的消息低聲跟他說了,勸道:“這個時候李曼云要請保鏢,誰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要是她不想走,躲在你們身后跟姓王的鬧,你經得住嗎?這種事顯然是咱們摻和不了的,四爺還是找機會快些辭了吧!

    向四爺“啊”地一聲:“還有這種事?我一直以為她跟的是我們制片。行,我一會兒就給她推了。”

    這人什么男女關系,也太亂了……

    因為向四爺答應得爽快,春妮沒在這事上多放心思。估摸著這邊還得好長時間忙,隨便挑了一條沒人走的路,打算趁這個機會好好逛逛園子。

    向四爺待的雖說是海城目前唯一的電影公司,但偌大一個園子,竟然才有兩個劇組同時開拍。春妮出去逛了一圈,沒遇到什么人來攔她,還順便又逛到另外那家劇組,賣了一根口紅,一罐生發油和一管睫毛膏。

    她數著懷里的銀元,心里美滋滋:有錢人的錢賺得也太容易了!看來她以前賺錢的方向沒找對。四爺不是梨園行出來的嗎?說不準還有些老關系,哪天再請他穿個線,到劇院的后臺再轉轉,這些東西說不定真的能賣空,還能增加點新品種賣給他們。

    回劇組的小路上,向四爺站在路口?匆姶耗葸^來,他急忙迎上來:“李曼云那個女人她不答應!

    春妮看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她怎么說的?”

    “還能怎么說?罵我狗眼看人低,又說是不是大伙都以為她好欺負,連我也來欺負她!毕蛩臓斠荒樆逇狻

    其實李曼云的原話更難聽,那女人威脅他說,要是他敢糊弄自己,就去制片面前吹風,讓他在劇組待不下去。只是向四爺一個大老爺們兒,哪里對春妮說得出口這種沒面子的事?

    但另外一件事,他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了的。

    “她特地點了桂生,要求桂生必須貼身保護她!

    春妮沉了臉:“她非拉著桂生一個小孩子干什么?你跟她說,桂生就是來劇組幫兩天忙的,幫完忙就不來了,給她派別人去!

    向四爺苦著臉,不得不說出實情:“可能是看我看中桂生,想捏住他,讓我盡心給她辦事。我跟她才提了一嘴,說桂生什么都不會。她立刻就要鬧起來,說我教的東西不是人學的,教得她胳膊腿抬不起來,硬賴我教傷了人,吵著要制片換了我。我要是不答應她,我的飯碗也難保了。小顧姐,顧老師,你就當幫幫忙吧。我保證到時候我跟著去,總之絕對不會叫桂生吃虧。”

    這事擺明了是不小的麻煩。

    春妮倒不怕得罪向四爺,反正桂生滿打滿算,也只在他這干了兩天,還是他上趕著求來的。但向四爺還跟她的生意捆綁,自己又指望從他這開拓財路,事情就不能辦得太絕。

    沉吟半晌,春妮說道:“你帶我去見她。”

    “您……您想干嘛?”向四爺可是聽過春妮以前在碼頭上的名聲,哪敢放她亂來?

    春妮眼里笑出了冷光:“她不是想找保鏢嗎?找我不比找桂生劃算?”

    “?您說真的?”

    真不真的,春妮去見過李曼云,向她展示了一番硬功夫之后,她當保鏢的這事就定了下來。只要眼不瞎,都看得出來,春妮一個頂普通人三五個是不成問題的,反正她的要求只是換掉桂生。

    事情談妥之后,李曼云只提出了兩條要求:任何時候都必須跟在她身邊保護她,不能讓她遇到任何危險。春妮答應后,她又要求她立刻上崗。

    這春妮也沒二話,只說自己要打個電話,給家里人報個信。這是合理要求,李曼云沒道理阻攔,放她走出了片場。

    向四爺趕緊跟出來,沖她直作揖:“小顧姐,這次真是多謝您搭手了。”

    春妮神色淡淡:“謝就不必了,保鏢的錢你也可以留著。你要是有心,就給我多介紹幾個買東西的好主顧!

    “那是自然,自然。不過保鏢的錢我還是要給的,這次賣妝粉的提成我就不要了,就當是我的賠禮吧。”

    春妮不置可否:“還有一條,這單生意既然我插了手,就不希望還有其他人在。”

    “我懂,就依您的規矩!

    “還有,等會兒我叫幾個人來,到時候你認一認人,帶到李曼云面前,就說是你的徒弟!

    “?您直接說是您的人不也一樣嗎?”

    春妮咧開嘴:“我這不是怕李曼云跟我才認識,不相信我帶的人嗎?”

    向四爺本能覺得,她這個說法好像有哪里不妥,但春妮說的又句句在理,讓他不知道怎么反駁。說到底,這麻煩是他接過手的,對方肯給他平事,自己行些方便也是分內事。

    “那……也行!彼q猶豫豫的,到底點了頭。

    “就這些了。四爺先去忙你的吧,我往家里打電話!

    支走向四爺之后,春妮走出景區很遠,找到一個雜貨店付費電話,打到常文遠店里,將今天發生的變故同他說了。

    “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常文遠在電話那頭問。

    “你幫我找一下王老六,讓他避著點人,下午三點在外景園子對過里弄的茶室里等我!

    “你不會想找他的人給李曼云當保鏢吧?他靠得住嗎?”

    “你忘了,他還指望我照顧阿進,我的差事他不敢殆慢。”

    王阿進一直被扣在倭國人手里,倒是沒再受罪,只是春妮要時常送東西給他,確保他活的好好的。

    常文遠沉默片刻,道:“一直以來,你辦事都很有分寸。我本來不想說,但王老六他投靠了倭國人,這種人見利忘義,萬一李曼云跟王少正發生了正面沖突,你覺得他可能會為了你跟大漢奸頭子對上嗎?”

    要不是王老六成天在街面上流竄,輕易找不到人,春妮還真不想給常文遠打電話。就知道自己不解釋清楚,他是不會照辦的。

    “難道你以為我真會老老實實給她當保鏢?”她在電話那頭輕松地笑道:“反正兩個都不是好人。我就是不想正常人牽連進來,找王老六糊弄差事而已!

    “真的?”

    “當然是真的!贝耗菖滤牫霾粚,對著話筒笑得哈哈的。

    “那好,我去幫你找他。你答應我,不要做多余的事。”

    春妮:“……你認真的樣子,像是我一定會惹事似的。行了我有分寸。”

    掛斷電話,春妮下意識在雜貨鋪的玻璃窗上瞟了一眼。模糊不透的綠色玻璃上,印出一道鋒利的微笑。

    第220章 220 口紅

    鑲雞翅木的大理石茶幾上, 滿登登地擺放著香水,口紅等物。這些東西都是在到達李曼云位于法租界的公寓后,春妮應她要求, 又重新拿出來供她挑選的。

    除了她, 李曼云又通過向四爺的“介紹”請了好幾個保鏢,都被安排在了她對門的公寓里,只有春妮被當作新雇的娘姨允許進了門。

    她倒寧愿跟那幾個保鏢去住,也不想聽這女人喋喋不休,一刻不停地散發負能量。

    這會兒李曼云疊腿坐在沙發上,挑剔道:“就這幾樣東西?你不會留給我的全是別人挑剩下來的吧?”

    春妮也不爭辯,只道:“要是李小姐您擔心這個, 可以不用買!闭f著,就要重新收進隨身帶的包。

    依春妮的意思, 這些東西本打算下工后交給桂生帶回去,但李曼云還惦記著自己上午說的話,尤其見到玉姐她們都買了新口紅,更不肯落于人

    后, 只是習慣性地嘴賤,不說好話。

    “得了得了, 我隨便買買吧。我看你也沒什么好東西!彼龜Q開一管口紅打算直接往嘴上搽。

    自己又不是開商場的,這口紅她抹一下,就賣不出去了。哪能隨她心意亂來?

    春妮劈手攔住她:“承惠, 二十塊大洋!

    “你殺人?這么貴?”她尖叫道:“不過是些破爛貨,也敢賣得這么貴?”

    春妮已經明白她聘用自己的目的, 知道她這時絕不會趕自己走,并不怕得罪她,冷冷重復:“李小姐嫌貴的話, 可以不用買!

    “啊喲,你是不是只會說這句話啦?你賣的是真貴嘛!彼ブ诩t嘟嘟囔囔:“你不就是以為現在海城沒有進口貨才敢賣這么貴嗎?我跟你講,美國人馬上就打過來了。到時候倭國人被美國人趕跑,那些商場啊,百貨公司啊,都會回來的。到時候新的外國貨進來,你這些不知道囤了幾年的舊貨就不值錢了。”

    春妮覺得有些荒謬的好笑感:這個跟漢奸勾搭的女人,聽她的口氣,竟還是盼著美國人趕走倭國人的?她仿佛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以為倭國人走了,她會有什么好下場?

    “李小姐打哪聽說的?美國人倒是想打過來,哪有那么容易?”春妮故作不屑:“我可是聽人說過了,前天倭國人跟美國人在海上相遇,打了好大一個勝仗。我看哪,這場仗還有得打,我的生意有得做呢!

    “你懂什么,”李曼云翻白眼:“現在報紙上能有幾個真消息?”

    “不信就算了。”春妮學她翻白眼,奪過口紅放回包里。

    身后李曼云叮叮嘣嘣不知道在摔打什么東西,春妮懶得管她,轉身走到窗邊往下看。

    她居住的這間公寓跟春妮現在當成宿舍的法式公寓格局有點像,但位置好很多。樓下是一條栽種著法國梧桐的林蔭路,路后洋房的白墻在樹冠間半隱半現。鄰街,但并不吵鬧,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三兩穿洋裝的行人時不時匆匆經過,一輛道奇綠色軍用吉普停到了人行道旁邊。

    “哎,你在哪聽說的,倭國人贏了?”

    五個穿黑衣服的人從吉普車上走下來。

    “不記得了!

    李曼云氣結:“你這個人,講話能不能認真些?”又說:“你不就是想我買你的東西嗎?你要是老老實實的告訴我,我多買你些又有什么。”

    她突然從坤包中抽出幾卷綠色鈔票,眼神睥睨:“這些,夠買你所有的口紅了吧?”

    春妮:“……”她隨口一句話,這女人竟當真了?

    為了這卷鈔票,認真一些也是應當的。

    她作出思考的神色:“那我想想。我有個干哥哥,他在給倭人做事。他跟我說了,昨天他的倭國上司讓他買了好多好吃的,說是倭國終于打了一個大勝仗,晚上要請同事喝一杯來慶祝!

    干哥哥是真的,給倭國人做事也是真的,其他的全是她瞎編的。

    春妮寡言少語,眼神沉穩,長得一看就是很可靠的樣子。李曼云似乎有些相信了,振奮追問:“那倭國人說過,是在哪打的勝仗嗎?”

    “好像叫什么西班島?不是?東班島?什么班來著?”

    “塞班島?”

    “對對對,就是這個島,李小姐你不是知道嗎?”塞班島打仗自然是真的,但打成什么樣,她哪有本事知道。

    李曼云神色凝重,并不見如何興奮。

    春妮覷著她的神色:所以她到底是想倭國人贏?還是美國人贏?

    不過她怎么想,春妮也不是那么關心。她忽有感悟:這個年代時常有有錢人被拆白黨騙得傾家蕩產的新聞見諸流言報端,難道是那些有錢人特別笨?當然不是。無非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是有錢人也不得不多疑多慮。偏偏各色消息真假難辨,同一件事,不同陣營的報紙卻各有各的說辭。情報的參差,給了騙子們興風作浪的機會。那些騙子能夠行騙成功,抓住的往往是受騙者最在意的點。

    美倭兩國之間的戰爭情報,對李曼云來說顯然十分重要。但這些事離華國,離海城太遠了,遠到她打聽不出來。

    李曼云站起身踱步,她咬著嘴唇,似乎在做什么重要決定。

    但她的決定并沒有機會醞釀出結果,春妮作了個警戒動作走到門口,她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

    “曼云,曼云?”外面的人開始叫她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聲音越發焦急。

    李曼云深吸一口氣,示意春妮打開了門,她則站起來迎向來人,嗔道:“啊喲,敲得這么急干什么?”

    早春的天,來人手提一個銀色小箱子,一臉的熱汗。他并沒注意到春妮的存在,焦急道:“我不是跟你說好了,今天晚上的船,你怎么什么都沒準備?”

    關門前,春妮從門縫里覷了一眼,四個穿黑衣服的壯漢叉手排開,堵在門口。

    “哎呀你別急嘛,”李曼云嬌嗔著迎上去:“我聽人說,倭國人才跟美國人在塞班島打了個大勝仗。你說,會不會美國人被倭國人趕走,以后就不會再回來了呢?”

    “你聽誰說的?” 大哥死后什么都亂了,倭國人的消息一件比一件壞,王少正這段時間忙著跑路,的確沒怎么留意最新的戰事。

    美國人跟倭國人日前的確在塞班島發生了激烈的戰事,但這到目前為止,還是機密,普通人不可能有獲取的渠道。如果李曼云沒說得這么準確,或許王少正還會有所懷疑,但她說的日期和地點都對得上,由不得他不謹慎。他怕的是大哥死后,倭國人也要倒臺,若是倭國人不倒,他還是有機會翻身的。

    春妮的心跳一頓。

    李曼云卻道:“這你就別管了,反正就是有這回事。”

    春妮懂了,她是怕說出消息來源于自己一個娘姨,王少正不肯相信,刻意神神秘秘的拖延時間,倒便宜了自己一時不用被姓王的注意。

    “你等我一等!蓖跎僬褪謱⑾渥臃诺缴嘲l上,又叫來一個叫阿四的人,道:“你在這陪著李小姐,我出去一下!

    阿四并不言語,點點頭,將箱子抱進懷里,站到了門口。

    王少正又看向李曼云,后者乖覺,馬上道:“那我先收拾著,等你回來,咱們就能走了!

    “收拾些要緊的東西就夠了,要快,船不等人。最遲七點鐘,必須離開海城,知道嗎?”

    王少正離開后,李曼云借著收拾東西的理由,將春妮拉進臥室,問她:“你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春妮沒答她,直愣愣盯著她的包:“我答你了,我的錢呢?”

    她的這個態度,李曼云反而放下心來,嘀嘀咕咕:“就知道死要錢!比〕瞿钳B美金拍到她手上,沒好氣道:“行了吧?”

    春妮接過錢點數,在心中認真考慮,是趁王少正回來前,立刻逃出這間公寓,還是再等等看。

    “唉呀,你站在那數什么數?說了是給你的就給你,我又不會少你一分錢,快先幫我收拾。”

    春妮點錢的這點時間,李曼云臥室的所有衣柜都已經打開,她拖出床底下的大箱子,指揮春妮往里塞衣服。

    “這件這件,還有這件,你都給我放進去!

    春妮手腳麻利地幫她整理,她要帶走的全是名貴的毛皮和光華錦繡的旗袍。

    李曼云吩咐完,坐到梳妝臺前,打開抽屜,捧出一個剔紅漆的妝盒,開始往里塞珠寶。

    貓兒眼的戒指,羊脂玉的鐲子,一串串指肚大的珍珠項鏈……

    虧得春妮見過世面,才沒被這些寶光燦爛的珠寶沖擊得失去了分寸。

    李曼云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她收揀完一只盒子,干脆利落地塞給春妮:“跟衣裳擱在一起!庇謴拇驳淄铣鲆恢幌渥。

    她收拾東西的速度極快,這讓春妮不禁好奇:王少正沒來之前,她磨磨蹭蹭的,這不肯那不愿找了一堆理由,怎么他一來,也沒說什么,突然就變得這么積極了?

    她閑聊似的問了出來,本沒指望聽見回答。

    李曼云手下

    的動作慢了慢:“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好好活著!彼龘崦鴬y臺上晶瑩璀璨的珠花簪子,諷刺笑道:“我知道玉姐,還有你,你們都瞧不起我。但你再瞧不起我,不也要給我干活?玉姐再瞧不起我,見到我不也要笑臉相迎?要不是我跟了王先生,你們還會這么對我?”

    春妮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所以王先生要走,她也必須積極且歡喜地跟著一道走。因為離開了王先生,她不會再有這樣的風光。

    她的一切來自于王先生,因此,她的意愿無足輕重。

    “那你何不就跟著王先生去港城?”

    “你是不是傻?我在這里可以演電影,我去了港城能干什么?真給他當小老婆?”李曼云比著一對紅寶石耳環,又拿起一對鑲藍寶的:“男人哪,就是賤。家里的不香,要偷著才香。算了,我跟你個小丫頭說這么多干什么!

    “可靠山跑了,你留在這,不也一樣不好過?”春妮直白道。

    李曼云偏頭一笑,貓兒般的眼似要溢出水來:“你瞧我美不美?”

    春妮懶得答她,李曼云搖曳生姿地走近她,帶來一片甜媚的溫香:“總有識相的男人,會憐惜美麗的女人。你說是不是?”

    “當當當當,當當當——”

    客廳的掛鐘敲了七下。

    “李小姐,七點了,我們該走了。”外邊阿四同時敲起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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