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221 聲音
阿四像一堵墻似的, 堵在春妮面前:“李小姐,你想帶她走?”
李曼云看她一眼,輕巧說道:“啊, 她就幫我提些東西, 等到了地方,我就打發她走。”
春妮立刻便明白了,王少正在海城的能量不小,李曼云不愿意明面得罪這個大金主,這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自己無法跟著上船,那么, 從公寓到碼頭的這段路上就是他們將她“劫”走,留在海城的最后機會。
“那不成, ”阿四甕聲甕氣地說:“先生沒說帶她走,她就不能跟我們走。”
李曼云就道:“那我這么些箱子,你一個人給我搬嗎?”女明星東西多,再精減下來, 也裝了五六個大木頭箱子。而剛剛王少正離開前,已經把守在門口的幾個人都帶走了。
阿四撓撓頭:“那我多跑兩趟。”
這個阿四腦子似乎不怎么好, 李曼云跟他好說歹說,直到發了脾氣,賴在沙發硬磨了將近十分鐘, 他急得差點打人,才不情不愿答應下來。
最后趁李曼云不注意, 他陰狠地瞪了春妮一眼,抱起王少正留下的箱子,道:“我先去叫幾輛車來拉行李。”
春妮垂眉順眼, 只把自己當成個木頭樁子一聲不吭。
趁阿四離開,李曼云抓緊時間對春妮道:“一會兒你躲在電梯旁邊,給他一下子,這事咱們就算了結了。”
看不出來,這女人真夠狠的。
春妮當然不干:“李小姐,咱們不是這么說的,我可不敢打殺別人。再說萬一王先生等不來阿四先生,再回來找我們,你打算怎么跟他說?”
“你以為現在離滬的船票很容易到手嗎?放心吧,他才舍不得再跑回來,萬一趕不上船呢。”
說歸說,李曼云看春妮那畏懼的模樣,恨恨瞪她一眼,沒再堅持。
雖說現在海城交通有諸多不便,但因為法租界到處遍布高檔社區,黃包車還是很好叫的。
阿四很快在樓下找來一輛驢車和一輛黃包車,將兩人叫下了公寓樓。用驢車上的稻草將行李略作遮掩,春妮和阿四分坐驢車的兩頭看行李,李曼云則坐上黃包車,一行人開始出發。
如今一到傍晚,街上幾乎不會有什么人行走。春妮往驢車車頭靠靠,裝作閑聊的樣子,問:“大哥,咱們這還要走多久啊?”
她先前在公寓樓問過阿四目的地,對方沒給她一個眼神,而李曼云顯然也并不清楚,問阿四,阿四只說,到地方就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最多一個多鐘頭。”車夫不知其中奧秘,樂呵呵地回答。
“一個多鐘頭啊,”她抬高聲音:“八點鐘就宵禁呢,豈不是我送完李小姐就回不了家?李小姐,你得給我點錢,不然我沒法在外邊過夜。”
阿四哼了一聲。
春妮則看著驢車行進的方向,在心里計算,一個多小時不夠出城,他們上船的地點應該在華界的外碼頭,定的路線十有八|九是從外碼頭乘私船從吳江出發,到吳江口再轉乘海船去港城。從法租界到外碼頭需要穿過公共租界,從她以前學校所在的那個方向走到倭國人聚居區的楊浦,再往北一些該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走的都是她以前最常往來的地方。
那么……她微微側身,眼角的余光中,王老六他們弄來幾輛黃包車,正分散成幾個方向跟了上來。
其中一個車夫速度放慢,落到隊伍的最尾端,悄悄地脫了隊。
春妮轉過臉去,外碼頭那塊自己沒去過多少次,卻是王老六的地盤。
那塊地方從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貨運碼頭,多如牛毛的□□,外國貨船在那里出出進進,勢力盤根錯節。因為時代的變遷,這些碼頭有時是官埠,有時是私埠。其中圍著這片地方展開的紛爭,即使是春妮這樣沿江開過好幾年夜市,見證過一代代聞人起起落落的小攤販,都不一定說得清。
就是這樣混亂無序的地界,王老六那一年被袁八爺逐出英租界碼頭之后,像顆釘子一樣,不起眼地扎了進去。
行程過半,春妮掃過屹立于閘口路街頭的監獄大門,調整了一下坐姿,旁邊的李曼云,一雙水淋淋的眼睛幾乎瞪出火來,整個上半身差點從車蓬里傾出來,揮舞手臂向她發出了無聲的咆哮。
得穩一穩她,要不然,憑她這樣不管不顧的性子,不知道還會折騰些什么。
“哎呀。”春妮捂住肚子叫。
“怎么了?”李曼云忙問。
“我好像吃壞肚子了,我要上茅房。”她說。
“這種時候——”話說到一半,李曼云轉轉眼珠:“你一個小姑娘脫了隊不安全,我陪你去找個茅房吧。阿四,你留在這看東西。”
言畢,她喚車夫停了車,不等阿四出言阻止,不由分說架起春妮拐進一條里弄。
一脫離開阿四的視線,李曼云便將春妮的胳膊一摔:“路都走一半了,你是怎么安排的,還沒動靜?”
春妮手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你往前看。”
她拉著李曼云藏進弄堂邊的樹后,兩人伸脖往驢車的方向看去。
阿四很快跳下驢車,他一手仍緊抱住箱子,一手放在腰間,盯著每個行人來回打量,特別是那幾輛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黃包車,警覺萬分。看來,他并不是毫無所覺。
李曼云“啐”道:“看不出來,這憨貨還挺有心眼。”
春妮心中哂道:腦子軸又不代表笨,真沒有點本事,怎么可能被大漢奸當作第一心腹托以重任?
這時,一輛黃包車從他身邊經過,半個車身微微帶過他的胳膊,他立刻旋身回腿,掏出手槍,手指放到了扳機上。
“啪啪啪”,炒豆子的聲音傳來。
春妮手下微緊,李曼云“啊”地尖叫:“殺人了,殺人了啊!”
她緊緊閉上眼,蹬起高跟鞋就朝弄堂深處跑去。
春妮一時不防,被她往前竄了好長一段路才將人捉住:“你亂跑什么,開槍的不是阿四!”
“啊?阿,阿四沒開槍,那是誰開的槍?”
她順著春妮的視線望向里弄對面的出口,那個方向,兩個戴圓形有檐帽的黑衣男正快速向她們這個方向跑來。
李曼云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都軟了。
這兩個人一手扶住帽子,另一只手上各提著一條槍。
春妮一把捂住李曼云的嘴巴,身體半傾,面向墻壁緊緊貼住,聽身后腳步聲鼓點般遠去,她長長出了口氣。
“這……這些人也太亂來了,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李曼云后怕不已,抖著身子癱在春妮身上,任由她將自己拖回了黃包車。
路上出了這個意外,李曼云安靜了不少,隨后的一段路沒有再作妖,聽憑驢車將幾人帶到了地點。
阿四跳下驢車,站在江邊打了個唿哨。
此時天色已經黑盡,平靜的江面上,一艘小烏蓬船從背陰處駛了出來。
幾個力夫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里沖出來,搶過春妮手上的箱子:“我來給奶奶抬行李。”
倭國人公告關停民用碼頭之后,絕大部分力夫都離開這里另謀生計,但仍有一小部分守在這不肯走。盡管這里變得比以前更加危險,但也只有這里,還零星會有些活計。
李曼云冷淡地掃過他們,皺起鼻子后退了兩步。
“你不準上去。”阿四眼里兇光涌動,擋住了春妮。
李曼云沒出聲,意外碰到那兩個黑衣人之后,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春妮視線越過阿四的肩頭,跟其中的一名力夫對視一眼,讓開了路。
阿四一眼不離盯住她,似乎不信她會一下子變得這么老實。
忽然,他的視線一緊。
逐漸變濃的夜色中,有點異樣的聲音。
春妮轉身望去,兩束遠光燈出現在路的盡頭,一輛吉普車出現在大家面前,這車面的擋風玻璃已經沒有了,車身上幾個彈孔。
“阿四哥,你快過來幫我扶王先生,他受傷了。”一個之前在李曼云公寓樓外站過崗的黑衣人從駕駛座上跳下來,他的前襟滿是血跡。
“王先生在哪?還有其他人呢?”阿四卻盯著他,狐疑問道。
黑衣人打開后車廂,吃力地從里面拖出一個人:“我們遭到了埋伏,其他人都跑散了,你快過來幫忙。”
借著車燈的光亮,船邊的幾個人這時都看到了后座的人,的確是王少正沒錯。
他頭歪在黑衣人肩上,半邊臉都被血洇濕了,的確看上去很不好。
春妮悄悄往后退了兩步,發現李曼云跟她一樣,也在悄悄往后退。
但她直勾勾盯著那個黑衣人,眼神里滿滿涌動著恐懼。
阿四彎下腰,開始查看王少正的情況,這時,黑衣人突然將王少正推向阿四,一只手槍穿過他的腋下,朝阿四扣響了扳機。
他這幾下動作極快,到李曼云尖叫時,阿四已經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彎腰,想拾起地上的箱子。
黑暗中,一聲不知哪里來的冷槍擊中他,他很快也變成了一具尸體。
李曼云嚇暈了過去。
江水平靜地往東流去,那艘等在黑暗中的烏篷船不知什么時候,也悄悄溜走了。
春妮又等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向槍聲響起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到阿四身邊。
第222章 222 雜魚
“天降橫禍, 我這是天降橫禍!我就是回一趟鄉下看望姨媽,怎么知道會遇到這種事?探長先生,請你一定要幫我把行李找回來。我辛辛苦苦工作, 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錢, 全便宜了那些爛腚的小癟三哪啊啊啊!”
病房里,李曼云手帕捂住小半張臉,臉上的妝花得一道一道的,哭得好不狼狽。
她是女明星,本該最懂得怎么哭得好看,怎么哭得讓男人憐愛,但遇到了這種事, 即使是女明星,哪還能顧得上形象?
天知道她昨晚看到王少正那個保鏢提槍跑出巷子, 再看到他出現在碼頭,用計騙殺了阿四時,她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縱然李曼云不聰明,可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傻子也該明白,自己卷進了不該知道的事件之中。
所以她昨晚“暈”得很及時, 這也是她在當時的境況下,所能選擇的唯一正確的路。
然而當她倒向自己新雇的女保鏢身上,假暈不知什么時候就變成了真暈。到她醒來時, 尸體,車子, 還有私船,最重要的,是她的幾箱子寶貝, 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呃,不是,也不是一點都沒剩下——
李曼云看向探長背后,沖提著熱水壺進門的春妮說:“這位是巡捕房的雷探長,小顧,你來把你知道的都跟雷探長說說。”
早在進門之前,春妮已經知道巡捕房來了人。面對這位目光銳利的中年男人,她大方地笑了笑:“雷探長。”
倒是雷探長驚訝地揚眉:“顧小姐,怎么是你?”
“我在這里,臨時幫李小姐幾天忙。”春妮只簡單說了這一句。
李曼云瞪眼道:“怎么你們認識的?”又對春妮冷笑:“小顧,你可真讓我刮目相看啊。”
春妮給雷探長倒了杯茶,說的很平淡:“沒辦法,在海城討生活不容易。雷探長是咱們華界有名的華人探長,他老人家我怎么能不認識?”
“顧小姐你太謙虛了。”雷探長站起身戴上帽子:“既然這件事有顧小姐在,我肯定是幫不上什么忙的,告辭了。”
這位雷探長同樣有幫派背景,但平時很少摻和那些事。春妮幾進巡捕房,他都沒沾過手。因為名氣大,辦事能力不錯,后來倭國人全面占領海城后,也沒有趕他走,仍請他管理華人探員,算是海城華人在警察界很少有的中立派。
學校被倭國人查封后,春妮跑過幾次警察局的關系,對方并沒有怎么為難她。聽說她想繼續把學校辦下去,暗地里給她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
但他政治立場不明確,又給英國人干活,又給倭國人干活,一般人說起他來,還是有些瞧不起的。
像雷探長這種肯辦實事的人,在目前的海城政府機關不多見,春妮因為有些說不清的事,知道他人面廣手段高,平時也是對他能客氣就客氣,兩方都刻意地維持著距離。
“雷探長,怎么這就走了?你別走啊,你走了我的案子怎么辦哪!”李曼云急了,鞋也不穿,掙扎下床來追。
可雷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挽留,他走得很快,沒一會兒就下樓梯出了醫院。
因為是大明星,醫院專門給李曼云騰了個小包間。雷探長一走,李曼云氣得摔了個杯子:“小顧,顧春妮,你好啊,你可真好。說,我的東西是不是你給我偷了?”
春妮把雷探長沒喝的那杯茶遞給她:“你先喝點水吧。”
她不可能告訴李曼云,如果不是跟她在一起,就昨天晚上的情況,別說她的行李,就是她這個人都不一定還能好好站在海城地界發小姐脾氣。
她丟失的那兩件行李早在上船之前,王老六他們就完成了替換。他當時肯跟春妮干這一單,原本是沖著王少正來的。
雖說他跟著自己的幫派老大早就投靠了倭國人,可倭國自己人日子都不一定過得有多好,何況幾條養在他們手下的狗?
春妮對這些小漢奸的處境心知肚明,這些人除了最頂頭的那幾個得到了不少賣國好處,中間層還能借倭國人的名頭耀武揚威,找平民富商敲詐幾個錢外,像王老六這樣沒人放在眼里的小雜魚,就是屎都沒得吃的癩皮狗。
這也是在她得知李曼云姘頭的身份,立刻下定決心找王老六來做局的倚仗所在。
最恨王少正的,反而是這些除了一身壞名聲,什么都沒得
到的底層漢奸。
昨晚最后的那一槍,正是來自于王老六那群人。
但昨晚在碼頭上的,不只有他們幾個。眾目睽睽之下,那個箱子明擺著是大|麻煩,殺了人之后,他們頭也沒冒就跑了。
春妮沒理會李曼云的乍乍唬唬,盯著她沉聲問道:“李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找我來做什么的?”
李曼云一滯:當時她確實跟春妮說好,讓她保護她的安全,保證她不被任何人帶走。她……她還都做到了!
“可是——”
春妮作了個往下壓的動作:“李小姐,你現在還覺得,你的那些行李是最重要的嗎?”
“那當然!”
春妮站起身,李曼云的上半身幾乎被她的陰影攏住:“來之前,你還記得,我們在來時的路上的小插曲嗎?”
李曼云被她提醒,神色當即大變:“你也看到他了?”
春妮懵了一下,她昨晚一心趕路,并沒注意到巷子對面跑來的人。但對方明顯因為她的話方寸大亂,她深沉道:“那你知道,那件事發生的地方是哪里嗎?”
“哪里?”
“川陜路,也就是倭國人的地盤。我這么說,你明白了?”
“你是說,王先生是被倭國人殺死的?”
春妮:“……你小聲點,這么大聲想惹來麻煩嗎?”
李曼云捂住嘴,驚恐地連連點頭。
在這個城市,倭國人就是魔鬼的代言詞。哪怕是像她這樣給倭國人辦過事的女明星,也絕不會以為他們會看在這點情面上對她另眼相待。
她壓低聲音,繼續道:“所以說,你的那幾只箱子是次要的。你現在要關心的,是倭國人有沒有注意到你,畢竟那個人死之前,可是跟你在一起。”
“可他之前明明已經死了!”她尖聲道。
春妮手指慢慢放到嘴唇上:“噓——”她近似于耳語:“這件事,我們誰都不知道,誰都不能說,你明白嗎?”
李曼云咬住嘴唇:“我就是個女人,那些人害我干什么?”
春妮輕輕地笑了笑:“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們以為你知道什么秘密,或是王先生有什么寶貝——”
春妮沒能說完,李曼云忽地捉住她的手,死緊死緊:“小顧,顧小姐,我雇了你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啊。”
…………
王少正的死看起來對李曼云沒有什么影響,在醫院住了一天之后,她便嚷嚷著出院,要回公司去拍電影去了。
她難得積極上一次班,卻連公司的外景地也沒進去。看園子的老頭告訴她,說經理說了,她這段時間總是遲到,態度又差,已經將她開除出了劇組,還吩咐所有人,看到她不許她進門,直接攆人。
接下來的事就有些混亂了。
李曼云被人辱上臉面,竟青著臉,忍住了什么都沒說,轉頭去了公司找總經理,又坐黃包車去其他地方找了些人,這些人中,有些見了她,有些沒見她。具體他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春妮很有眼色地站到門口,沒出言探聽。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李曼云被劇組開除的消息當天就見了報。又過兩天,李曼云租住的公寓到期需要續費,房東卻一天時間也不肯等,堵在她門口讓她拿錢交租。
李曼云出不了門,跟房東說自己去銀行取錢,房東也不肯放人,還是春妮在房東面前亮了刀子,才應付過這一關。
李曼云之后的命運,春妮沒再繼續關心。她失去了工作,沒錢再供養一個保鏢,被她亂發脾氣遷怒過一次后,春妮順勢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中。
這些天她陪著李曼云,著實耽誤了不少學校里的事。各種教務堆積成山,她忙得暈頭轉向,差點忘了一件事。
直到這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被兩名黑衣人攔住:“顧小姐,我們八爺在那邊等你。”
袁八爺……春妮恍然:王老六那天晚上坑了她一把,將她和一個昏迷的李曼云留在現場,自己帶著人跑了。她不想被王少正的事牽連進來,只能找她的老朋友袁八爺幫忙善后處置現場。
那年她剛到海城,在學校外邊擺攤賣冰粉,因為保護費的事跟袁八爺不打不相識。這些年過去,她沒離開學校,卻是袁八爺紅幫被打散后改換門庭,先后拜了好幾個碼頭,最后在青幫當了個不大不小的頭目。倒是地盤沒怎么變,從江浦碼頭到這一塊的外碼頭,這些年都是他在管。
王少正和那幾個黑衣人的尸首就是袁八爺帶著人親自沉到吳江中去的,事后也沒有風聲傳出來。春妮欠他這一份人情,欠大了。
袁八爺有了些年紀,他坐在汽車后座,拍拍膝頭上的銀箱子,沖春妮笑:“顧小姐好沉得住氣。這么個寶貝放在我這,竟忍得住不來問我。”
春妮笑道:“我那天晚上不是說過,東西送給八爺,就當是我謝八爺了嗎?”
袁八爺搖搖頭,將箱子打開,轉到她面前:“你先看看都是些什么東西吧。”
箱子也就是一個文件袋那么大,高約半掌厚。阿四提在手里時,春妮暗中猜測過里面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也就是一厚塌紙,像是一疊文件。
文件的最上方是一個信封。
春妮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寫著花體英文存單。
汽車的頂燈有些發暗,春妮打眼一看,竟沒看清上邊有多少個零。
一,二,三,四……
春妮手一抖,存單差點抖到地上。
她猛地抬頭去看袁八爺,他知道這是多大一筆錢嗎?
袁八爺根本沒看她:“別看了。花旗銀行的存單,要是能到我手上,我會讓你看到?”
春妮也冷靜了下來:他說得不錯,這張錢是以王少正個人名義存入花旗銀行的大額存單,但不管他存了多少錢,沒有王少正的指紋和印信,或許還有他們約定的其他取款方式,這筆錢他們也就是干看著動不了手。
“我今天來找你,”他抬了抬下巴,“你先看看下邊的這些東西吧。”
第223章 223 文件
這是一疊倭文文件, 箱子的角落還附有幾卷膠卷。
春妮的倭語水平僅限于日常對話,她根據上面印刷的漢語連蒙帶猜,看出這疊文件應該跟76號一號人物季士琴, 還有他的那幾個手下有關。至于具體內容——能跟那張大額存單放在一起的文件, 必然也不簡單。
“這些東西不著急,你盡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袁八爺看了看表:“我還有其他的事,顧小姐,咱們改天再聊。老李,開車。”
汽車卷起灰塵,很快駛離了春妮的視線。
春妮目送袁八爺的車遠去,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高層一向在她心目中很神秘, 到了今晚,這份神秘感直接到了頂峰。
這些年來, 多少位高權重的大幫派聞人死了一個又一個,他卻改換門庭這么多次,次次穩中有升,還牢牢把住了已經到手的利益。
誠然如他所說, 這張光是零就有十一個的大額存單他無法變現,但只要捏在手里, 無論是獻給倭國人,還是交給雙城政府,還是找大買辦合作, 想想辦法,銀行方面的工作不是沒有機會做通。他作為資源提供方, 吃不到肉,跟著喝喝湯絕對沒問題。
可他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還給了春妮,什么都沒要求她做。
這個人太不簡單。
倭國人宵禁至少帶來了一個好處, 無論上工還是上學,大伙到點都必須下班,否則就回不了家了。
客廳早早被常文遠和桂生兩個用粗布隔出一個小空間,桂生的床就放在里面。他平時沒事會在客廳里給劇組畫一些招貼宣傳畫,有時背背外文。
他在劇組里待得很開心,不止向四爺器重他,導演見他長得伶俐,還讓他在影片里客串了兩回路人甲。聽說他能寫會畫,有時做道具也會喊他去幫忙。
總之,他現在還挺忙的。
書房里,春妮將東西交給了常文遠。
她很滿意對方看到存單受到驚嚇的表情:“你從哪弄來的?我的天,一個億的美金,南城政府的國庫都沒這么多錢吧?”
春妮笑了:“要是國庫里有這么多錢,南城政府會這么快垮臺?”
“我算是服了,就這么個破爛世道,還能刮這么些錢出來。這些人貪錢的本事要是同當官的本事倒過來,只怕倭國人還能撐個好幾年。”
在他們的共識中,前兩天德國宣布投降之后,倭國人倒臺已經是必然結局。就連倭國人自己都明白,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掙扎。
這樣的消息,只瞞著那些沒有獲取渠道的普通海城市民。
這些天常文
遠餐館都沒怎么去,一直在跟近藤合作加緊倒騰物資。
春妮因為忙著李曼云這件事,沒怎么關心這事的進展。既然今天想到,她便順嘴問了一句。
常文遠說:“我也在想,近藤倉庫里有用的東西應該不剩下什么,該是時間結束了。不過他倉庫里昨天到了批俏貨,做完這一單我就不做了。”
所謂的俏貨,就是指軍火。
倭國人走后不一定意味著和平,這也是很多人的另一個共識。
“那就好,”她想起早上路過街口聽見的槍響,提醒道:“今天倭國人又在碼頭那里槍決了一批反戰的士兵,看來他們中的死硬分子還是有不少的。越是到這個時候,我們越要小心。”
“這件事我們等會兒再說,”他盯著桌上的文件,神情冷漠:“我知道這是什么了。這是一份76號的審訊記錄倭文稿!”
“那膠卷——”
“明天天一亮,我馬上送去找我們自己人洗出來!”
這一帶以前居住有不少外國人,倭國人經常以各種名義敲門敲詐糾纏。因此,在兩人的住處中,不方便設立暗房沖洗相片。
兩人只得按捺下心急,翻看第二份文件。
有這第一份文件打底,剩下的文件兩人也有了數。有幾份倭國憲兵隊的審訊記錄,有一些貨物進出港記錄,有幾份轉帳匯款的存單,幾乎都是以王少正名義發出的。
這些名單的收款人有的不是倭國人,有的是女人的名字,但必然跟倭國人或是那些大漢奸有極深的關聯。包括那些貨物進出港記錄,必然運的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這些都需要時間去查,但能讓王少正逃走都要帶上,至少說明了它有多重要!
“全都是漢奸和倭國人累累罪行的鐵證!”常文遠咬牙道。
春妮背后出了一層冷汗。
如果戰爭勝利,她拿回來的這套東西,足以將以上關聯的人送上絞刑架反復吊死一百次!
難怪王少正一個不掌兵的應聲蟲會遇到刺殺,難怪袁八爺忙不迭給她還了回來。
這不僅僅是罪證,它還有可能是催命符。
袁八爺……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常文遠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馬上問道。
事到如今,碼頭上發生的事再隱瞞下去也沒有了意義。
常文遠聽完后,只匆匆交代一句:“這些文件你先用相機照下來保存一份,我出去一趟。”
春妮知道,他是給自己善后去的,很不好意思地問:“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他意識到自己說話太過嚴厲,放緩了語氣:“我沒有怪你。事實上,這些東西太及時了。但現在你有危險,我還不清楚情況,你最好不要動。聽話。”
他轉過身,似乎想擁抱她,但只撫了撫她的頭發,戴好帽子關上了門。
沉重的腳步聲延續到客廳,客廳里桂生似乎說了句什么,常文遠又答了什么,春妮沒有去在意。
對方這樣的凝重,使她完全從“抓到大魚”的興奮中冷靜了下來。
袁八爺送箱子過來時,沒有刻意瞞著人。他或許是覺得,行事鬼魅可能會起到反效果,不如光明正大地來。但他本人心思深沉,春妮跟他認識這么些年,從來沒摸準過他的性子。
若說他有立場,可他跟倭國人稱兄道弟親熱得很,若說他沒立場,那么他今天來送箱子,又是怎么個意思?
他手底下的人更是魚龍混雜,誰知道其他人知道了多少。還有那天的碼頭,這些事細推下來,并非絕對的天|衣無縫。
春妮琢磨大半宿,快到天亮的時候,常文遠終于回來了。
一回來他就對春妮說:“你馬上出城。”
“出城?這么嚴重?”
“我去找了袁八爺一趟,昨天晚上,他那里失蹤了兩個人。”
“已經確定那兩個人是倭國人的人,他們去通風報信了?”
“還沒有,但小心無大錯。”
對方并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他這么說,可能心里已經覺出了不對。做他們這一行的,小心無大錯。
春妮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有妥協:“那好吧,你打算送我去哪?”
“去涂大當家那,宵禁結束我立刻送你出去。”他頓了頓:“等送走你,恐怕我也要搬一次家。”
“那桂生呢?”
“我會帶他跟我一起搬走。”
“那他電影公司……”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操心這么多干什么?天快亮了,你趕緊收拾東西吧。你想說學校是吧?我會經常去幫你看著,還有方校長,我都知道,你快放心走吧。”
春妮沒想到,事情竟然嚴重到她無法留在海城,無法在這個對她意味著很多的城市里等待勝利。
但沒什么可抱怨的,從決定投身到這條路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桂生從這一晚兩個大人不尋常的行動中也感受到了什么,春妮出門前,他鉆出自己的小窩追了出來:“春妮姐,你去哪?”
春妮看了看天色,啟明星在黑幕般的天空已透出了一線金光,她吸了口氣:“我去出趟差。”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遠,一定不會遠了……
“說不定,短則十來天,長則幾個月。你好好聽常哥的話,等回來了,我給你做好吃的。”她說。
…………
從那年春妮跟涂大當家做了好幾樁生意,風聲日緊,倭國人設立的崗哨越來越多之后,他們的聯系就少了很多。
倒是常文遠,不知他們是怎么聯系的,涂鐵柱的消息他了解的不少:“他以前藏身的張莊山下,你是知道的,不高,不能藏很多人。他就把這支隊伍化整為零,藏在郊區的小村莊里,這幾年一直在海城郊區打游擊。”
“那怎么打?這周圍一馬平川的,不藏在張莊,那就沒地方藏了啊。”
“孟叔你知道的,”他笑道:“涂大當家的隊伍里很多是像他這樣的本地人,他們也不是啥職業軍人。有倭國人來,就聚起來打打埋伏,讓他們不敢下鄉。等倭國人跑了,再收拾收拾下鄉收稅的偽軍。平時該種地種地,該打漁打漁。所以倭國人拿他當土匪對付。”
“那倭國人沒剿過匪?”
“怎么沒剿過?但人家鄉里鄉親的,又不欺負村民,誰要是敢出頭當漢奸,連累全家人在全村都抬不起頭,村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他們當地保長總該知情吧?那些人也忍得住不告密?”
“保長?真要是有點氣性,會去當倭國人的官?何況倭國人離得遠,涂大當家他們這些人可成天都在村里村外轉悠。每天在他們門外頭多轉悠兩回,他們就得嚇得晚上多翻幾次身。”
“還能這樣?”春妮以前因為任務所限,沒跟孟叔深入聊過,現在聽起來,頗是新奇。
常文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起來:“你絕對想不到,涂大當家現在的駐點在哪。”
第224章 224 侄女
海城因為位于吳江入海口, 水系交錯如網,往往一條湖泊就有十來個出口,在城中因修路填河, 影響還不明顯, 到了城郊,這種復雜多變的地形便帶來了不少麻煩。
海城郊區水匪的名聲非常大,他們從前朝開始,就經營著這片水域,這片廣闊的蘆葦蕩就是他們絕佳的藏身處。官府派來剿匪,來的人少,便藏在里面打伏擊, 來得人多,便撥動船槳順流而下。往往官兵沒來得及下水, 水匪們便已駕著船逃到了數十里開外。
想要查出他們逃遁的方向,必定要搜索一整片水域,運氣不好,每條出口都排查到, 說不定好幾天都已經過去了。
這種情況在倭國人來了之后也沒有變化,如果準備充裕, 水匪們仰仗地利,可以甚至一條水路走天下,兩槳一蕩, 直接逃進大海。
倭國人剿了無數次匪,均是收獲寥寥, 何況
下鄉沒有什么油水,時間一長,他們也不愿意再去了。因此, 相比于市區,倭國人對海城城郊的控制薄弱了許多。
所以駐軍人少,在海城郊區,像方師母村子和王阿進的監獄島被倭國人嚴密把守,頻頻禍害,那樣的情況不是很多見。特別海城水匪名聲大,最開始下過幾回鄉后,他們就不愿再去干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了。
春妮這次是在一艘舊貨船里見到的涂鐵柱。
對方學著本地漁民,褲腿卷得老高,蹲在船板上磕旱煙袋:“你們怎么來了?我說小顧,這怎么還大包小包的,逃難來了?”
“對,就是逃難來了。”常文遠幫春妮將包袱放上船,簡單解釋道:“她出了點事,要在你這住幾天,沒問題吧?”
涂鐵柱撇著嘴巴,大腦袋直晃:“我就說你這小妮兒莽莽的,遲早得出點事。行了先放那吧,我回頭叫人給她找個地方住。”
春妮瞅他一臉“看我早就料中”的神態就牙疼,她不愿意給人添麻煩,便說:“我就在這船上睡挺好的。”
她已經看見船艙里堆著的那堆破棉絮。
涂鐵柱嚇得猛地往后一跳:“哎喲你個小妮兒咋說話恁個不講究,俺們這條船睡十來個漢子哩,你擠進來像個什么話。”
“那你準備把我安置到哪?”春妮看了一眼常文遠:“你們這里的人都在地保那登記過吧?沒頭沒腦地來個生面孔,你覺得把我藏到哪合適?”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半點沒難倒涂鐵柱,他笑得很篤定:“考我?我還真不怕你考,你既然這么著急,那我就先帶你去認個門。常兄弟,我知道你不放心,要不你也來看看吧。”
常文遠看了看表:“不了,我還有事,這就回城去了。你——”他看向春妮。
春妮明白他想說什么:“你放心吧,我就在這安安穩穩待著,保準什么麻煩也不給你惹。你在城里也要一切小心。”
常文遠點點頭,他最后看一眼涂鐵柱,走下了船。
涂鐵柱半點沒有當電燈泡的自覺,他硬杵在旁邊等兩人話別,隨后跳下貨船,順便幫春妮扛起兩卷行李,跨起長腿大步流星在前邊帶路。
他去的人家離貨船的停靠處不遠,出了蘆葦蕩子,往煙火升起的方向,直走不到兩百米,涂鐵柱在一處門漆黑漆,屋檐蓋著青瓦的人家前站住。
這戶人家的大門虛掩,涂鐵柱側身拱開門扉,跟回自己家一樣,回頭向春妮招手:“進來吧。”
這戶人家老少此時都聚在堂屋吃早飯,屋里唯一的八仙桌上擱了個臉盆大的簸箕,簸箕里的黃面饅頭堆得冒了尖。簸箕旁邊,是一盆稀粥,一碟腌魚和一碟紅艷艷的腐乳。
這樣的早飯,就算在海城小戶人家,也是相當拿得出手了。
涂鐵柱進門隨手丟下鋪蓋卷,也不跟人打招呼,找了個空位坐上,抓起饅頭就咬,還給春妮塞了一個:“正好,趁熱吃。”
從涂鐵柱進門開始,屋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停下了動作,整個屋里靜得只有涂鐵柱大口大口的嚼咽聲。
還是主位上的男主人覷著涂鐵柱臉色問了句:“涂大當家,這位姑娘她這是?”
“哦,她是我的一個妹妹。吃完飯叫你婆娘收拾收拾,我妹妹在你家住幾天。”
“哦哦,住幾天好,住幾天好。”他訕訕笑著,不吱聲了。
坐他旁邊的挽髻女人全程陰著臉,忽地拍了筷子站起來。
男主人沖她吹胡子瞪眼:“你干啥去?”
女人踮著小腳走得飛快,嘴皮子利索極了:“收拾房子不要人?玉妮兒珍妮兒都跟我來,還吃什么吃,一天天往里造糧食,也不見有個子兒回來,餓死鬼投胎啊你。”
“嘿,這死女人,你給我站住,咋跟你男人說話?”男人也拍了筷子追出去。
一桌子沒一會兒走得不剩一個人,只剩涂鐵柱端著粥喝得稀里胡嚕。
完了一抹嘴,見春妮瞅著自己,饅頭一口沒動,催她道:“吃啊,你看著我干什么?”
春妮悶聲悶氣:“吃什么吃,沒看人不歡迎我?我吃蘿卜吃糠也不吃氣。”
“你這是,不樂意在這住?”
春妮沒吱聲,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涂鐵柱拐她一肘子:“你傻啊,沒看見村里村外,就數劉保長家條件最好?你不在他家吃白面饅頭,難不成真讓我帶你去別人家真吃糠面餅子?”
涂鐵柱說了一大串,春妮都沒在意,唯獨聽見“劉保長”這三個字,驚得差點跳起來:“你說這是誰家?他家是保長?給倭國人干活的保長?”
“嗯,就是保長。”涂鐵柱一副她少見多怪的神氣:“保長咋了?沒看他怎么巴結我的?族心吧,你住他家不止不會有事,他還保準給你伺候得好好的,不能讓你受到點委屈。”
見他說得篤定,春妮半信半疑:“真的?”
“我能在這事上開玩笑騙你?”涂鐵柱將她拉到一邊,壓低聲音:“你放一百個心吧,自打前幾天十里外的堡樓里,有幾個倭國人當了逃兵,那些人跑之后,倭國要戰敗的消息早就傳開了。這些人以前仗著倭國人的勢欺壓鄉里,橫行霸道,現在知道倭國人要走,可不慌個半死?你看他現在對我賠這么些笑臉,不就打著往后過不下去,指望我護著他的主意嗎?咱們不趁現在占他家便宜,等往后政府回來了,把他家財產都拿去充了公,可就沒咱這一份了。”
漢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這下不用涂鐵柱再勸,春妮自己提起包袱,也不要劉保長家的人幫忙,麻溜去到后院找到個敞亮的空房子搬了進去。
劉保長家不像以前春妮家鄉的王地主家,大院子套小院子,外頭還建了高高的堡樓,不熟的人進去轉兩圈就暈。他們家就前院一個兩層的門樓,后院一排泥坯房子,看上去跟他“村中第一富”“漢奸狗腿子”的地位實在不相稱。
春妮挑的這間房子左邊住著傭人王媽一家,右邊住的也不知道是主人家的什么人,整天悶在房里不露面,連飯都是王媽做好之后給她端進去的。有太陽時,春妮會看到一個梳著發髻的年輕姑娘靠坐在窗口,呆呆地往外頭望。
春妮沒花心思打聽劉保長家的那點事,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后,乍然過回鄉居生活,她很是新鮮了兩天。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閑逛。
這座小村莊離海近,卻又不臨海,海水鹽鹵順著潮汐被浸潤進土地中,大片大片泛著黃白色,十分貧瘠,田里種了些高粱,長得也稀稀拉拉的看著就沒精神。春妮眼中所見,整個村子只有劉保長一家人穿的衣服沒有帶補丁。
村莊地處荒僻,很少來外人。春妮剛來的那幾天,因為天天在劉保長家出入,村里人遠遠看見她就躲。她在村口給老人送了兩回糕餅,慢慢才有人跟她搭話。
“姑娘,你咋住到劉保長家去啦?他家可不是好人。”有村婦好奇地問她。
春妮笑:“我們有點親戚關系。大嬸,他家是怎么了?”
村婦撇嘴:“他家啊,那缺大德了。為了巴結倭國人當保長,把弟弟留下來的侄女送給倭國人糟蹋。你住他家可要小心些,別以為是親戚就沒事,保不齊你啥時候給他害了,莫怪嬢嬢沒跟你說。”
春妮想起每天在窗前伸腦
袋的姑娘,問:“那些倭國人害了別人姑娘,也沒個什么說法?”
“能有個啥說法?那些倭國窮酸貨八輩子沒見過女人,每回下鄉,只要看見是個女人,管他老的少的,全往高粱地里拽,我們村的——”村婦輕輕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說這些了。你要記得,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一定要躲那些人躲遠些。別憨乎乎的叫人暗害了,知道不?”
春妮“哦哦”連聲,又問村婦:“那倭國人害了別人姑娘不就是白害了?咋劉保長家不一樣?”
“他家不要臉唄。洋花長得漂亮,有一回一個倭國官下鄉看見洋花,當時給她扛回碉樓里去了。事后我們當家的被劉保長拉去,說要去碉樓找倭國人討個理。我們還當他總算做了回人,哪曉得進了碉樓,劉保長不曉得跟那些人說了啥,洋花沒要出來,自己倒弄了個官當,從此不管他侄女的死活啦。”
“洋花沒要出來?那住他家那個梳發髻的姑娘是誰?”
“什么梳發髻的姑娘?我上回去他家串門子,沒看見這個人啊。你等等,我去找人尋問尋問。”
說完,村婦一臉興奮地往村子里跑:“劉二伯娘,你曉得不?保長家來了個姑娘?”
春妮:“……”
第225章 225 土地
劉家村地貧民窮, 鄉民們碗里一年到頭見不著點油星兒也有好處。據幾個跟春妮搭話的嬸子說,離村子最近的碉堡有小二十里地,因本村沒有鄉賢出頭籌資, 到劉家村的幾乎沒什么好路。倭國人就剛來的二三年來得勤些, 翻過兩回車,后來就只有幾個偽軍下鄉走幾回。
但能當偽軍的又有什么好東西,吃喝嫖賭他們不一定人人都干,但所有人中,貪饞懶拙少說四樣占了二三樣,倭國人再一撂手不管,他們更是懶鳥不搭窩——得過且過。
而今倭國面臨戰敗, 聽說碉樓里人心惶惶,上邊人截留軍餉到處搞錢, 下邊一盤散沙各自為政找出路。有些倭國士兵領不到兵餉餓肚子,見到本地人春耕種糧,還有偷偷來給他們種地,但求一口糧食活命的。
前頭幾年倭國人兇神惡煞的名聲算是被他們敗了個干凈, 就連劉家村這等地僻的小莊子也敢對據說偷偷被倭國軍官送回來的洋花指指點點看洋相。
春妮東家串西家,聽來不少虛虛實實的傳聞。也不禁感嘆, 原來兵書上所謂的兵敗如山倒,是這個模樣。而今鄉民們最感興趣的話題便是,等政府軍回來后, 該怎么處置那些倭國人。無一例外都說要殺頭,還要排成排推到刑場上, 一刀斬下潑天紅彩,叫鄉親們來看個精神。看完殺頭洗完地,就著場子演三天大戲……
劉保長如今徹底失去威信, 家里這兩天勤來不少說要借針借線,借油……倒沒人敢開口借吃的,只是婆婆娘娘來往不少人。劉保長媳婦懶得接待,一律都丟給王媽叫她應付。
春妮蹭在邊上,幾方言語對峙,倒把這件慘事的始末弄了個清白。
按王媽的說法,洋花的事確實是意外而生。劉保長家在抗戰前就是劉家村的首富,族長之家,他當不當保長,也是劉家村的實際話事人。當年倭國軍官來劉家村刮地皮,在劉保長家歇腳的當頭,撞見從未婚夫家回家的洋花。洋花在伯伯家長大,并不短她吃喝,一張小臉長得白凈柔圓,一下子叫那倭國軍官看中,扛回了碉樓。
劉保長帶著鄉人們去要侄女,不想那軍官看中劉保長在這一帶的地位,反過來以洋花相要脅,讓他老實替自己辦事,接了這保長的位置。
這里頭又牽出一樁說法,這世上壞人固然不少,但普通小老百姓只想安生過日子,保長聽上去是個官,但背后的倭國人又是什么好種子?給他們辦事,背后叫人戳脊梁骨不說,自己能落到什么好?因此倭國人來后,有些地方的保長有人爭著當,有的地方給狗都嫌棄。
劉家村一村都是親戚,抱團排外,只在乎本宗本家的好處,才不想讓自己頭上多個倭國人爹,就是典型的后者。倭國人一招兩吃,既得了個清白大姑娘,又逼得劉保長投鼠忌器,不得不接了這個燙手山芋。
王媽是劉家的仆人,說話自然有偏□□。比如說到此節,鄉親們都不依,說要不是劉保長幫著那些人要糧,這些年大伙怎地越過越苦。本來那些倭國鬼子都不定認識誰家有幾個人,有他這個知根知底的本鄉人帶著,誰家里耗子洞藏了幾顆蛋都能給你掏出來。
這時劉保長媳婦出來,叫起了撞天屈,嗷嗷哭道:“你們以為是我們當家的逼你的?倭國人每季征糧都給劃了定數,要是交不出來,就要抓人做苦工抵稅。前莊那個叫玉官的后生,他的事你們都忘了?那年倭國人到他家去,實在搜不出一粒糧食,最后拿槍頂著他的腦袋叫他去南島挖工事,不曉得得罪什么人,同去的人都回來了,才曉得他去的第二天就叫人打死了。他那寡婦娘去找人問,有去無回。還有北橋鄉的……你們拍拍良心想,這些年,我家當家的除了多收你們幾個糧,那些害死人的工役是不是沒叫你們去過?鄉里鄉親的,你們可別學有些狗東西,倆眼一閉胡吃海喝,到頭來只念壞不念好。”
她薄薄一張嘴皮子利索,不出片刻就數出好些個受了倭國人災害的村子,叫旁人說不出甚話,悻悻散了。
春妮不是那隨便叫人三兩把風一吹就倒向的人,劉保長媳婦或許沒說瞎話。但若真如她所言,自家并沒有因為給倭國人辦事過于違背良心克扣民用,那為什么本村人對他們一家人的敵意還是這么大?
鄉村閑居無聊,消息又閉塞,春妮僅有的那點熱情不由全投進了劉家的這樁八卦中去。劉家人口其實簡單,除了王媽一家世仆之外,就只有男女主人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其中的兩個女孩子玉妮兒珍妮兒春妮那天每天在飯桌上見,男孩叫保倌,才不滿一歲,被他媽養在屋里親自照顧。
劉家人對春妮這個突然被涂鐵柱帶來的外人抱以了極高的警惕,就連傭人王媽都不樂意跟她搭話。沒等她無聊兩天,總算成天以船為家的涂鐵柱終于再次回到了上回見到她的那個蕩子。
自打弄來這幾條破漁船之后,涂鐵柱帶著幾個漢子成天穿行在浦頭水塘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干些啥,春妮也不曉得他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來。
這回要不是他來問春妮有沒有救命藥,保不齊兩人又這么錯過了。
春妮空間其他的常規藥早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有青霉素出于各種原因,還有十來支在手上。好在這時候青霉素已經被發明出來,而且在國內有了一條秘密生產線,在她離開海城前,地下市場也開始了流通,不過都有價無市。她現在拿出來,倒也不至于過于扎眼。
涂鐵柱跟以前一樣,到劉保長家大吃大喝一頓,揣著藥急匆匆地就往外頭跑。
這下春妮輕易可放不得他走,張開雙手攔在大門口:“我跟你一起走。”
涂鐵柱瞪起銅鈴眼,吼道:“開什么玩笑,你個小妮兒跟我們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還要不要名聲啦?”
春妮不為所動:“那你知道怎么用這個藥?”
涂鐵柱:“……”
…………
春妮總算成功登上了涂鐵柱的破帆船。
在這艘船上,春妮還見到了經年沒有消息的王大嘴。她跟涂鐵柱打聽過幾回王大嘴的信兒,這人嘴里沒一句實話,今天說王大嘴在山里守著,明天說他給人入贅當了女婿,自此兩人分了道。
都是一起走出洪水的患難同路人,春妮看見老熟人很開心:“大嘴叔,你怎么在這?你這幾年都哪去了?每回我問你,老涂總跟我耍花腔不說實話。”
王大嘴咧開大嘴,笑得開懷:“你就別怪他啦,我跟老涂有好些日子不見,他也不清楚我現在在干什么。對了,小顧,你怎么在這?”
故人相見,分外親切。王大嘴性格活潑,愛說愛笑,兩人數年不見的隔閡很快被他打消,從以前的舊人舊事說起,聊到了春妮如今的暫居地劉家。
她在劉家待得相當自由,雖然這一大家子都不跟她說話,但吃飯總給她留著一口,不管她什么時候回來,也會給她留一扇門,確實跟她印象中的慳吝老財有些區別。
王大嘴跟涂鐵柱雖然都是心直口快的糙漢子,兩人性格卻完全不同,涂鐵柱看誰都先往壞里想,而王大嘴成天笑呵呵的,是個與人為善的樂天
派。
不想春妮跟他說起這家人,他也直搖頭:“妹啊,你以為當地主的都跟你家鄉那邊王地主似的,苦活累活全坑著村里其他人家做,遇到荒年,一根稻苗都不給施舍,做得這么惡相?”
“哦?那劉家是怎么回事?”
“他家不但沒作惡,還做了不少好事。但你也曉得劉家村都是鹽堿地,出不了糧食吧?以前官府來這一片征糧,時常是劉家人出面幫忙周旋寬限,由此祖輩跟縣里催課的吏員結下了不錯的關系。到他劉保長父親那輩,不是洋人來了么?反把海城縣盤得不錯,一些人看中里頭有利,流行起到海城買地皮,劉保長他爹也想去,說是本金不夠,動員了些本村人投錢跟他一起去買地皮,頭兩回賺了些錢,劉保長他爹還修了條像樣的土路。后頭不知道怎么回事,買的地風水不好砸到了手里。那些跟著劉保長爹買地的村里人有許多是借了貸的,買地買虧了,可不是塌了天?”
“那怎么辦?”
“怎么辦?劉保長他爹這時候又站出來說,不能叫鄉親們賣兒賣女的過不了日子,他可以咬咬牙拿筆錢出來給他們先填上,不過,借他錢的人得用差不多的東西抵帳。”
聽到這,春妮已經全明白了:“這些村民家里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這個姓劉的,他的目的莫不是別人的地?”
王大嘴聳聳肩:“那誰曉得呢?大概劉家是真虧了錢,反正劉保長他爹當年沒過年關,病死了,但劉家村里許多人家失了地,只能給他家當佃農。劉家跟人約好,要先種自家的地,若是第二年交不出足夠的糧食,劉家倒也不很逼迫他們,還給人找海城的門路進城做工,所以劉家村的人也說不出到底對他們是恨多還是謝多。”
“那當然了,把人逼死了,誰來還他家的帳?”春妮冷冷道。
王大嘴說劉家人跟王地主不一樣,可他們干的事有什么分別?只是王地主山高皇帝遠,不怕有人給村民們張目,是以什么都敢干。劉保長他爹做得溫和些,不都是想謀奪農民手里的地?
舟槳翻飛中,王大嘴忽然探出身,從水上抽出一枝蘆葦,三兩下折出一個哨子,笑道:“不說這個啦,妹子,我給你吹一曲吧,大伙來唱一個提提勁兒。”
幾個打擼的漢子笑望兩人,齊聲應了個好,唱道:“叫喲我這么里喲來,我啊就的來了,拔根的蘆柴花花……金黃麥那個割下來,秧呀就的栽了……潑辣魚那個飛呀跳,網呀就的抬了,拔根的蘆柴花花……”【注】
輕快婉轉的江南小調聲中,舟楫如梭穿行在河道中。河的對岸,一棟圓形的土樓矗立在水草中間。土樓狹小的窗戶里,依稀有人站在那。
春妮直起身,那是倭國人的碉樓!
她全身緊繃,下意識伏低了身子。那碉樓里的人也望了過來,卻是抱著條長槍,呆呆看著他們,直到這艘滿載著歌聲的小船越駛越遠,直到駛離了他的視線,他嘆息一聲,垂下頭來。
第226章 226 浮出
小破船在曲曲拐拐的水道上往復穿梭, 到中午飯時,涂鐵柱拿彈弓在蕩子里崩了只灰鷺和一串麻雀,再有王大嘴他們網上來的幾尾小雜魚, 拿鐵鍋干煸后, 只須澆些清水,滴幾滴秋油,再扣在雜豆飯上燜一燜,連飯帶魚往嘴里一送,鮮得人眉毛都要跳舞。
再跟幾個漢子吼幾首不成調的曲子,春妮望著微微起伏的河面,笑道:“像你們這樣, 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四海為家,倒也有種別樣的暢快。”
“那俺還是喜歡踩在地上,踏實。”涂鐵柱站在船頭,瞇起眼睛, 遠眺兩岸一浪一浪的麥苗:“看這又是水又是地,多美啊, 要是能在這置上兩坰地,咱也受用受用那金滿倉銀滿囤的財主日子,給個神仙也不換。”
涂鐵柱是西北人, 老家四面黃土,三年一小旱, 五年一大旱是常事。西北民風彪悍,他老家村子離隴西官道不遠,附近常有馬匪出沒, 一場大旱,他一家子餓死后,他穿著條掉襠褲,就跟著馬匪走了。
投軍之前,他是個見水就暈的旱鴨子,硬是叫那年連天漫地的洪水治好了這怕水的毛病。
“就是,等趕走了小鬼子,俺再回鄉娶個胖媳婦,生幾個兒子,這日子那叫一個美。”王大嘴咧著大嘴,嘴角險些流出口水。
又有人笑他:“黃土埋脖梗的半老頭子了,還心里不清靜想這美事。”
“那咋,俺總不能這輩子沒摸過女人的手吧。往后要是死了,都沒臉見列祖列宗。俺也不求人家那大姑娘,只要有女人肯跟我過,我保管待她好。”王大嘴叔侄兩個光棍,原本打算進城找活干,進城頭一天,糊里糊涂被抓壯丁上了戰場。好在輾轉南北,這兩個囫圇活到了現在。
“大嘴叔,你不是給人當了入贅女婿?”春妮冷不丁炸出句話。
王大嘴頓時跳起來:“誰說的?誰給老子造的謠?”
春妮轉向涂鐵柱,后者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縮回了船艙。恁大條漢子,硬是將自己塞進低矮的船蓬里頭,團成一團。
王大嘴哪還有不明白的?擼起袖子跑回船艙,揪起涂鐵柱,兩人一個攆一個藏,捉對打鬧起來。
出來后天遠地闊,春妮跟王大嘴幾個說說笑笑小半天,心里那股不得不圈在劉家村土屋的憋煩勁不覺消散許多。
這一趟出門,花在路上的時間比春妮以為的要久。
駛出蘆葦蕩子之后,小船一路折向西邊,漢子們且唱且鬧,奮力劃了小半天,到天剛擦黑時,小船在岸邊停下。涂鐵柱讓春妮跟王大嘴兩個人單獨上岸,領著其他人打道回府,竟是放心將她丟給了旁人。
也沒個甚不放心的,春妮坐在這船上不怎么言語,但對王大嘴這次的目的和他這些年干的事,已經有了初步的猜測。
兩人又坐牛車顛了一個晚上,到第二天晌午時分,才在一座小山腳下停住。
王大嘴引著春妮往山背又翻了一整天的山,伴著時遠時近的狼嚎,總算找到了地方。
這里是一座跟春妮家鄉地勢差不多的小山村,甚至比她家還偏僻難走。走到村口,遠遠看見村中尖針一樣的草塔,她忍不住問王大嘴:“咋滴,這回的病人是個財主?”
這草塔在她家鄉也有,王地主在他那土堡似的大房子周圍蓋了四五個,說是用來瞭望。有一回土匪下山,就是靠在草塔上值守的人報信,大伙提前躲了起來,總算那一次沒禍害到人。
這本來是件好事,可自那之后,王地主再給村民找事就有了理由。說他府里家丁爬高曬日頭辛苦,要村民每月出兩斗高粱額外補貼他家,再叫村里孩子們到山里采了金銀花菊花送給他家熬水……總之是想著法子給自家謀好處。
王大嘴倒是沒跟她賣關子,直言道:“這里是徐公傲的老家村子。”
春妮便多看了那草塔一眼,問:“那他的鄉親們都著跟你們干啦?”見王大嘴點頭,她笑了一聲:“可以的啊,你們把徐公傲的老巢都策反了。”
徐公傲是大商人出身,現任南城偽政府財務司司長。這人跟抗戰開始沒多久就被刺死的海城偽前市長一樣,據說很早就投靠了倭國人,還很得信任,不然也不可能憑一介商人的出身占據財務司長這樣的要職。畢竟是傀儡政權推上前臺的代表人物,除了徐公傲,其他南城官員要么是跟王季新一樣的前政府要員,要么是名士宿儒等一方名人。不過再大的名人,跟倭國人攪和到一起,戰爭勝利之后,好日子也該到了頭。春妮臨出海城前,聽說海城市政府和南城的偽政府辦公室起碼空了一半,有門路的早找門路跑不知道哪去了。
像徐公傲這樣做了漢奸,老家鄉親們卻全民抗倭,甚至將漢奸大官逐出族譜的宗族鄉村,隨著抗戰臨近尾聲,必然會越來越多地浮出水面。
王大嘴接過她的醫療箱:“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徐家村的鄉親們投我們,說不定比你還早。”
“全村都投了?”
“全村。待會兒你見了人家鄉親,可別露怪相。人家老少爺們都跟我們扛槍殺過鬼子,沒一個孬的,跟那個姓徐的不是一回事。”
“小瞧人了不是?徐公傲是徐公傲,徐家村是徐家村,一樣米養百樣人,我還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王大嘴便跟她嘮叨起別的:“徐家以前在這是大地主,你看見那片地了沒有?就是稻子長最好的那片,那以前都是徐家的地。我們來了之后,把他家地給鄉親們分了。剩下的徐家人全被趕出了徐家村,徐公傲后來出錢派人來打過兩回,但他手下能有什么好兵?被鄉親們打退過兩回,據說偽軍那邊嫌他給的錢少,再后來就不愿意來了。”
春妮隨著他的指點轉頭左右看。徐家村在山窩里,村里有水有田,雖然位于淪陷區的腹心位置,但地處偏遠,有糧有堡,關起門來就能過自己的日子,是個發展小根據地的好地方。
類似的,光春妮知道的,單是海城周邊,就有兩三塊小地方。反抗軍們依托地形和人勢,就這樣星星點點散落在敵人的后方跟侵略者們周旋角力。有時候,侵略者們被磨得失去了耐性,索性隨便指兩個漢奸出來代管那個地區,自己躲得遠遠的,兩邊維持個表面和平。但更多的時候,這些反抗勢力被敵人一遍遍清剿屠殺,卻如野火春風,總有人在滿浸著鮮血的土地上重新站出來繼續戰斗,直到死亡,再有下一批,再下一批……
春妮要治的人被安置在徐家堂屋旁邊的主臥,但她只懂得一些簡單的護理知識,青霉素肌注一劑之后,就沒她什么事了。
或許因為王大嘴提前說過她是自己人的緣故,村民們待她態度還不錯,許她在徐家宅子前后轉悠,她問話時,挑著些大伙都知道的也回答了她。
一頓飯的功夫,春妮便收獲了徐家以前怎么發的家,徐公傲是怎么靠坑騙鄉鄰賣苦力賺錢,在發達之后又是如何卸磨殺驢。春妮聽得連連感嘆,南方許多豪門大族對外人或許嚴酷,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但對族里人多少還要留些顏面。不說大家多少代以前都是同一個祖宗的子孫,有點香火情在,那些人祖墳都在這,真是把事情做得太絕,不怕哪天他們家祖墳被刨?
跟春妮說話的村民看出她的疑慮,主動解釋道:“徐家從他爺爺那輩起就壞了根了。他爺爺的大哥當年怎么染的賭癮?他姑丈家的油坊是怎么姓的徐?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啥都不知道?他們大徐家的人坑自家人是祖傳手藝,這回家里人不夠坑,就惦記上咱族里人了唄。不然咱們祖輩都一樣的老農民,憑啥他徐公傲家翹起腳受用,住著五進大宅子,咱們日里夜里在地里刨食,黃土茅屋都住不起?”
“那你們還容他家在這好好住著?”
“有啥辦法,姓徐的跟好幾個縣長關系好著哩,俺們小老百姓的,哪敢跟他們官家人斗?”
“我早就看出這小子不是好鳥。那年他爹上山,我被他家半夜叫起來去挖墳,趁你們沒注意,老子解開褲帶,滋溜溜的一泡好尿下去……嘿嘿,嘿嘿嘿。”
幾個村民頓時咋舌:“咋說還是你徐老三膽子大,真是會弄啊。”
“就是說嘛,老子當年就看你不對勁。問你個狗攮的咋回事,你還不說。要是曉得了——”
“咋地?”
“要是曉得了,老子也要尿他一家伙好的!”
春妮:“……”
春妮十分勉強地轉回話題:“現在好了,等鬼子投了降,姓徐的大漢奸準落不著好。到時候鄉親們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把這些年在他身上受的氣吃的虧全找補回來。”
一句話說得幾個老鄉紛紛豎大拇指:“那就借小姑娘吉言了,真想明兒個就能看到徐公傲的下場。”
在徐家村又歇了一晚,第二天傷員的燒退之后,春妮便跟王大嘴踏上了返程的路。
來時船行順水,這次回時,就比來時多用了大半天的時間走水路。
她來回都在趕路,還不知道,在海城,有一件大事已經悄悄發生了。
她從浦頭跳下船的同時,看見了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人:“桂生?”
春妮朝桂生的身后望了兩眼,除了他,并沒有其他人出現。
她覷著桂生的神色,心里陡然一緊:“是不是……是不是城里出了什么事?”
第227章 227 投降
常文遠出事了。
春妮問桂生, 可惜桂生知道的也不多:“前天晚上,幾個鬼子來家里,突然把常哥給拷走了。我跑上去問了兩句, 那幾個鬼子又是吼又是罵, 差點把我也拷走。春妮姐,這下可怎么辦?”
“家里現在什么情況?有沒有人在那守著?”問完這兩句,春妮突然想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桂生給常文遠跑過幾回腿,常文遠有吸收他進入組織的意思,但這么短的時間,不可能讓他知道的太多。
“常哥那天晚飯過后告訴我的,說你和他之間需要一個聯絡員, 免得兩邊突然有一方聯系不上出了事,另一方還什么情況都不知道, ”桂生突然反應過來:“他不會早知道自己要出事吧?”
春妮沒答他。常文遠不是這樣的人,為大本營搞物資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冒險,去換取那些死物。前天晚上的事, 應該是在他計劃之外,必然哪里出了他不知道的紕漏。
但不管有什么問題, 先找到常文遠,把他營救出來,是當下的首要大事。
春妮沒有太多的時間為常文遠擔憂, 這些年總是這樣,每每平靜不了幾天, 就會有大大小小的事故發生,讓人得不了一時一刻的輕閑。
涂鐵柱給春妮找來一輛驢車,連夜送他們回城。桂生坐在驢車上, 說起她離開這些天倭人所為和國際形勢:
“……每天街口都在槍斃人,剛開始還有人沖洗地面,后來就沒人管了。街上行走的人很少,除了那回,不知道誰說,美國人向倭國投了兩顆蘑菇彈——”
“什么蘑菇彈?”春妮坐直了身體。她知道的蘑菇彈只有那一種,也是末世的成因之一——
桂生也是稀里糊涂的:“我也不曉得,只是聽別人都那么說。你知道的,海城現在哪有能看的報紙?電臺也早就停播了,我只能上夜校時找其他人打聽消息,大伙都說那是蘑菇彈。”
春妮擰眉不語,聽桂生往下說:“對了,我來前路過西馬路的倭人跑馬場,聽見那里邊槍聲震天,但又沒有喊殺聲,像是在槍斃人。但這么密的槍聲,那須得有幾千幾萬人被槍斃吧?怪得很,不曉得又出了什么事。”
忽然,他挺直身體:“該不會是倭國人想最后瘋狂一回,又在搞屠殺吧?”
按道理來說,敗軍之師自顧不暇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再興風作浪?但事情落到倭國人頭上……似乎發生點什么事都不奇怪。
她忙問:“那幾天你看見過倭國人在街上抓人嗎?”
桂生先是搖搖頭,卻又說:“哪天倭國人不在街上抓人的?不過沒見他們抓很多人,跟以前一樣,兩三個人幾條槍闖進人宅子里,或是街上帶兩個人走。也不像南城傳說的那樣,在街上見人就殺,也沒見他們有特別行動,至少我們住的那一塊兒還算安全。如果真是屠殺,少說要抓個幾百上千人吧?動作小不了。”
兩人設想了好幾種可能,只是事情實在古怪,都無法自圓其說。看來,這件事只能等回城之后有時間再慢慢探尋。
進城時,春妮注意到,原本設在租界邊緣的防御工事東倒西歪,原本站在兩邊的倭國憲兵比平時少了一大半,有兩個乞丐貼著墻根從空隙里鉆出去,那幾個憲兵也呆呆拄著槍托,并不去理會他們。
原來的房子自
然不能再住,春妮兩個在她閘口路舊宅旁的巷子里找到間俄國人的家庭旅館暫時安頓下來。這附近一帶原先混居著英歐亞等各國人,像她在閘口路的舊宅以前就是猶太人聚居區,而這邊一條弄堂之隔,差不多成了俄國人的天下。
俄國人來海城來得早,又多為舊時代貴族,與現在的俄國政府不大對付,因而俄倭兩國在戰場上打得如火如荼,這邊俄國人境遇雖比不上戰前,卻也沒跟猶太人和英美幾國一樣,淪落到被監禁被虐打甚而強迫勞動的地步。
兩人一回城,立即開始分頭行動。
有毛二娃在,現今春妮對倭國幾個關人的監獄在哪都清楚得很,只要常文遠還活著,還在城內,她挨個翻過去,總能將他找出來。
到底在海城經營了這么些年,春妮發動各種關系,搜天掘地找了兩天,很快有實信傳來,說常文遠如今被拘禁在倭國人軍部大本營,正好是進城時桂生提到的西馬路跑馬場。
消息是符宇寰給的,春妮自然不會懷疑一位大律師的消息渠道。想到桂生那時候的話,即便知道常文遠現在還活著,她仍是指尖不自覺地顫抖,心中不免想到最可怕的后果,臉色刷地白了。
“你多帶些錢去,若有金條最好。看在錢的份上,那些倭國人應當不會輕易翻臉。”符律師見她神色不好,寬慰了兩句:“他們現在被全世界圍剿,人心惶惶,絕不敢在這時候生事,你莫要自亂陣腳。”
可這時候春妮已經沒心思再聽,她昏昏然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朝樓上的房間走去。
他們約見的地方就在春妮住的旅館樓下,這間家庭旅館的主人十分會經營,他將上面改成類似群租房格局的小房間出租,下面則變成了一家小酒館。俄國人好酒,春妮經常在大白天也能看見那些膀大腰圓的家伙聚在吧臺前喝酒說話。
今天卻有些不同,好多個俄國人都擠在吧臺前,卻沒什么人說話,吧臺最里邊,呲溜呲溜的電流聲中,一個男聲不知在用俄語說什么,只聽得出聲音很高亢。
她知道旅館老板私藏了一個電臺,只是倭國人不讓私人持有電臺,之前的幾天,老板總是到夜里十點之后才會拿出來,偷偷摸摸地給客人們放兩首歌。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店門大敞,他竟也不怕,就這么將東西堂皇放上了吧臺。
春妮打算繞過堵在臺前的紅胡子壯男,不想那肉山一樣的壯漢猛地一拍吧臺,吧臺連著臺邊的人幾乎同時叫著“烏啦”跳起來,擁抱在了一起。
有人在大笑,有人卻在大哭,老板跳上吧臺,啊啊叫著,像個返祖的大猩猩,所有人的臉全都被聲浪推擠得變了形。
春妮后退兩步,正好躲過紅胡子壯漢襲來的兩條胳膊。那壯漢愣了一下,咧開嘴沖春妮嚷嚷起來:“倭國人投降了!投降了!”
他的華語帶著股伏特加味,濃烈地沖進春妮的耳膜。
投降了?什么投降了?
春妮好似沒聽懂那些人的話,她被人潮包裹著涌向門外,瞥見符律師西裝外套不知去了哪,眼鏡的一條腿掛在腮上顧不得扶,跟一個酒桶一樣的胖子擁抱著,跌跌撞撞倒在一起。
但沒人看他笑話,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在狂叫狂舞。那些俄國人將一人高的酒桶抬出來,一圈人一個接一個,等不及拿杯子,就用木勺狂飲,有的人甚至等不及木勺,將頭伸進桶中拿手掬起一大捧狂喝一氣,又狂笑一氣,所有人都瘋了。
春妮也被塞了只木勺,到她手上時,勺中的酒潑得幾乎不剩什么,她張口將最后幾滴倒進嘴里,咂咂嘴,忽然覺得味道發咸。怔然片刻,她舔了舔唇邊,不知什么時候,原來眼淚流到了腮邊。
幾乎一整條街的俄國人都跑出來開始跳舞,沒有音樂放送,他們拍手跺腳圍成一圈,或是幾人環在一起亂扭亂跳轉圈圈。沿街走過去,燈火一盞盞點燃,亮如白晝。有華人的店鋪已經掛起了華國的國旗,爆竹從街頭炸到街尾,再從街尾炸到街頭,聲震入云。歡笑的聲浪一疊高似一疊,整個城在這一刻也活了過來!
街上到處是人,電車也停了,再是心里著急,春妮也只好步行。路上一支洋琴鬼奏著俄國國歌在街中心游|行,符律師撥開鼓手跑到春妮面前,吼得聲嘶力竭:“我同你一道去!”
從小酒館到西馬路,從紅日高懸到月上梢頭,他們足足走了三個鐘頭。
西馬路這一片全是倭軍辦事處和倭國人商店,他們仍嚴格遵循著倭國人每天八點斷電的規定,靜悄悄的漆黑一片,兩人到這里,像是走入了一個幽冷的異世界。
跑馬場里,篤篤的軍靴磕地聲像變奏的鼓點聲,急雨一般地,敲得人心里跟著發緊。春妮的手心又不自覺開始冒汗,黑鐵大門和灰磚圍墻像一個厚實的盒子等著她打開。她站在街對面,遲遲地邁不動步子。
誰也不知道,倭國人會不會最后瘋狂一把……不期然地,她想起桂生的話。
“我在這認識的有人,我來跟他們交涉。”符律師扶住她的肩膀,挽住她走過去。
驀地,圍墻中的腳步聲齊刷刷頓住。
春妮覺得,她的心跳聲好像也跟著停了。
里面人聽不清喊了句什么,一陣有節律的“砰砰啪啪”聲中,符律師臉色大變:“是機槍聲,都這個時候了,那些畜生還沒忘記殺人!”
第228章 228 路
從馬路對面到跑馬場正門, 這是春妮兩輩子走過最長的路。
干他們這一行的,免不了會考慮到身后事,甚至他們每次有任務去做, 哪一次不是要作好最壞的打算?她也曾經想過, 假如有一天,常文遠不在了,她必將守護他的信念,完成他的遺愿……她想過很多,就是沒有想過,真到了這一天,只是面對這樣的可能, 就令她呼吸不暢,手足無措。
她不想承認, 可她的腿確實軟了。符律師很體貼地摻住她一只胳膊,,攜著她站到大門前。
“什么人?”門崗里,倭軍士兵大聲喝止。
“我們來找野村大佐。”符律師遞上自己的律師證。
符律師交游廣闊, 他喜好收集古董,在小圈子里很有名氣。野村大佐得知他手上有一幅前朝大家真跡《百靈圖》, 曾經想要求購,被符律師拒絕后,又托人來開口相借, 幾次三番,符律師推脫不了, 只好答應。對方一再要求,手上又有槍,符律師原以為這畫肯定得一借不回, 不想這野村借去觀賞幾個月后,竟真的又派人將其還了回來。
有這條前緣在,符律師又因為職業性質,有時需要跟倭國軍部的人周旋,一來二去,如今在野村面前也能說得上幾句話。像今天這樣,大晚上來找他辦事,不是沒發生過。
“野村啊……”士兵兩根手指彈動律師證,拖長了聲音。
倭人軍隊上下等級森嚴,即使春妮沒來過,但根據她對這些倭國人的了解,以往如果符律師報出野村的名字,哪怕野村本人不在身邊,這些底層士兵也絕不敢對其直呼其名,還是以這樣的口吻。
“進來吧。”鐵門啟開一條小縫。
春妮有些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這座華國人嘴里的魔窟洞穴她并不是第一次來,在這里還是萬國商團訓練場時,春妮曾在每一個空閑時間到這練過槍,打過靶。這里的一草一木,她曾那樣熟悉。
春妮微微側頭,幾年前,為了熟悉這個年代的槍械,她曾長時間停留在進門右手邊的小靶場練習槍法,這里的每一個角落她都很熟——
春妮視線一縮,呼吸驟然發緊。
“怎么了?”進了這里,符律師草木皆兵,立刻要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沒什么,小心看著路,黑摸摸的,別踩到坑里。”春妮平靜回視,擋住符律師的動作。
符律師瞇了瞇眼,他的眼睛有些老花,只聽得見黑暗中軍靴磕地的聲音,還有重物的拖動聲。
他想起進門前聽到的槍聲,身軀
微微顫抖,加快了腳步。
春妮緊跟著符律師,卻始終保持著身子微微側后的動作,眼角余光盯著黑暗中的耙場,片刻不敢放松。
那片小小的場地上,橫著的尸首,被隨便丟棄了一地。一眼望過去,層層疊疊地,看不到盡頭。在微微的月光下,發出慘黃的微光。
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黑影來回飛掠。在這個溫暖的南方城市里,常年盤旋著寒鴉禿鷲等食腐動物。它們的羽翅拍打著空氣,發出讓人心底發寒的撲啦聲。
一隊倭人士兵在尸海中沉默穿梭,踢正步,轉身,停下,彎腰……他們僵硬無聲的動作,不像活人,更像一隊從地府爬上來的食尸鬼。
一街之隔,臨時組成的萬國樂隊演奏的《歡樂頌》在高+潮中不斷回旋,而這里,正對門黑洞洞的辦公樓樓洞中,源源不斷地仍在朝外吐人。被吐出來的有男有女,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他們沉默寡言,無一例外被蒙著臉,露出兩只眼睛。戴著腳鐐手銬,被后邊的倭人士兵拿刺刀頂住,木頭樁子一樣,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別朝那看,咱們就兩個人,現在也什么事都管不了。”符律師伸出一只手,在春妮眼前晃晃。
春妮扒下他的手,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那群人:“我知道……”她突然瞪大眼:“這些也是一會兒要被他們槍決的人?”
符律師以為她沒見過這等場面,被嚇住了,他沉重地說:“雖然倭國已經宣布了投降,但倭國部隊一向有自己的做法,窮寇末路,他們發了瘋,趕在被趕出華國土地前再殺一批人也不出奇。除非咱們的政府,咱們的部隊能立刻出現在這,否則——哎,你去哪?”
春妮感覺自己這輩子沒跑過這么快,她的耳朵嗡嗡嗚鳴,心臟瘋狂跳動,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那涌。要是她沒看錯的話,那隊人中,走在最前面的——
“等一下!倭國已經投降了!”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劃破這粘滯的黑夜。
“什么……什么?”那幾個倭國士兵像是聽不懂春妮的倭文,吶吶重復。直到春妮沖到他們面前,為首的小胡子才驚慌的尖叫:“你地混蛋!”
“你們倭國已經投降了。”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已經停下來,跟其他人一樣,他身體前傾,安靜地轉向春妮,隊伍里發出小聲的騷動。
他聽懂了,套著黑布的頭套眼睛部分,瞬間放出灼亮的光芒,像是被安放上了兩枚火種,只等著那一顆引星點燃。
春妮用華國話,大聲重復:“你們倭國皇帝剛剛已經正式宣布投降了!”
“小姑娘,倭國投降了?!”“這是真的嗎?”
這一隊的木頭樁子全活了過來,每個人都在迫切發問。
春妮死盯那個小胡子,快步逼近:“倭國投降了,你們倭國人沒有權力處置我們華國人,快把他們放了!”
人們也回過神,想到了目前的處境,不約而同噤聲。
聽這女孩子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響徹黑夜:“我們的政府馬上會來接收這座城市,如果你們再倒行逆施,屠殺我們華國國民,戰后必將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上絞刑架。快放了他們!”
“八,八嘎——”小胡子不住后退,手里那桿三八大蓋卻遲遲端不起來。
“沒錯,快放了我們!”生死危機下,很快第一個響應的人站出來。
“我們要自由!”更多的聲音激動地,顫抖地吼叫,身上的鐐銬錚錚作響。
春妮趁機鉆到最前方,站到小胡子面前。這距離使得小胡子終于回過神,他大吼著舉槍:“你地,閉嘴!所有人,預備——”
槍火一觸即發。
“小澤,不要緊張。”春妮的身后,一道多日未曾聽見的聲音響起來。春妮肩膀輕輕一動,又強自忍住,聽著腳鐐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他越過她時,輕輕按住春妮的胳膊,輕柔道:“你聽見了嗎?戰爭結束了,你,你和你的朋友們,都可以回家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平靜的力量,仿佛一切困難都將在他的話語中被化解,仿佛……即將被押上刑場的那個人不是他。
“回家?”
“對,回家。”
“啪噠”,夜空中劃亮一枚煙火。
“可她說,我們要上軍事法庭!”有人回過神叫道。
“不會的。你們只是被那些野心家欺騙。發動戰爭的不是你們,你們也沒有從這場戰爭中得到好處,那么,承擔后果的絕不會是你們。只要你不繼續犯錯誤,就一定會回家。”
“真的?”
“真的。你看啊,戰爭結束了。”他的手指搖搖指向夜空,另一枚煙花在他指尖處蓬地炸開。
煙花的余火點亮了每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可是——”小胡子忌憚地看向小樓,再慢慢地朝周圍看去。十米之隔,他的同事還在機械地搬運尸體,仿佛外界的暄囂與這里都無關,他發熱的腦袋頓時被潑了盆冷水。
“那你想怎么辦?”
“放我們走吧。”
“你在開什么玩笑!”幾個人紛紛叫嚷起來。即使目前還沒有人注意他們這個黑暗的角落,可這里是大本營,誰知道什么時候會不會冒出來一個人。
“他們沒空注意你們。”常文遠語氣篤定:“你沒注意嗎?擱在以前,如果有人在樓下這樣吵鬧,早就有軍紀官下來詢問,拖你們去打軍棍,現在呢?相信我,他們已經顧不上你們了。”
“這只是你的猜測,小澤君,你不能被這個華國人騙了。你忘了,坂田君他們都是怎么死的?”
小胡子頓時清醒過來:“我的朋友坂田君他們只是跟上官申訴,不想打仗想回家就被槍殺在訓練場上,這你怎么解釋?”
他驚慌地說:“我如果放了你們,過一會兒躺在那的人就會是我。我是不想再打仗,可我也不想死。所以——”他猛地拉動槍栓。
“我可以給錢!”
在他們對話的當頭,春妮已經看清了當前的局面。這里是倭軍在海城的一處大本營,少說有幾千名士兵常駐。常文遠又戴著那么重的刑具,只靠硬拼的話,她絕對無法將他完好無損地救出去。
能夠說服小胡子倒戈,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千鈞一發,春妮迅速摸出兩根大黃魚,急切道:“我有錢,我有很多很多錢,我拿金子買他的命!”
“可是——”
“小澤君,那是金條!”一名倭軍士兵失聲道。
亮晃晃的金條耀花了人眼睛,這些士兵都是連飯都吃不飽的底層人物,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的錢?倒戈的非常快。
春妮還在繼續往外掏金子:“今天我本來就是來這找你們上官疏通關系的,這錢你們不拿,也要落到他們手上。你們來華國一趟,為國家賣了這么年的命,臨走時怎么也得為自己打算吧?各位長官,像我這么大方的人,錯過了,就真的沒有第二個了。有了錢,你們回國隨便買個店鋪做做生意,下半輩子——”
“這些,不夠!”
春妮輕輕吐出一口氣,示意常文遠等人往她身后退去:“這些都不是問題,想要多少?你們來開價。”
…………
十分鐘后,望著被甩在身后的圍墻,符律師不無感慨:“我還以為,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你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朦朧的月色下,兩個十指相扣的人此時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真好啊,勝利了。”夜風中,有人低聲哽咽。
第三卷.完
第229章 229 辦法
“兩位, 要不是這次有你們,我老賈這會子人肯定已經沒了。那些金子不能讓你們一個人出,二位請一定給我留個地址, 改天敝人親自必定登門還錢。”
劫后余生, 常文遠和春妮并沒有多少時間細述離情。先前兩人說動那隊倭國兵放人,試著將跟他們一道行刑的人給救下來,倭國兵們開始不同意,其他人自
然不肯眼睜睜看著生路被斷,有人嚷嚷起來,倭國人到底怕他們叫嚷壞了事,妥協了。
敵人窮途末路, 荒唐事一樁接一樁。春妮想不出來這么多人該怎么安全走出這魔窟,只看那小胡子隊長小澤, 他懷里揣著兩根金條,竟是押著眾人,讓他們沿墻邊悄悄走到大門前,抽出手中的金條, 跟那守門的士兵說了幾句話,那大鐵門便開了。
這期間其他人來來去去, 硬是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攔詢問。
現在脫離險境,重新走入人群,大伙慶幸之余, 才有心力說起其他的事。
這一隊犯人跟常文遠住在相鄰的幾個囚室中,在獄里大伙是難兄難弟, 早已認識。這些人里有記者,有商人,有教師, 還有工人,被關押進去的理由五花八門。其中有個大夫,倭人有天闖進他診所里,說他與紅衣社抗倭分子來往,將他抓了來拷問好些天,沒得到證據,卻也不肯放人。
大夫大聲嘆氣:“我每天開門營業,診治這么多病人,哪里知道他們暗地里有什么身份,真是無妄之災。”
大家也算是同生共死過,此時危險過去,都急須休息,還有的落下一身病,不能再拖下去,便只簡單抱怨幾句,互相留了通訊地址,約定以后再相聚,很快各自在人流中散去。
春妮三人在路邊找到間面鋪,拍開問老板要了三碗清湯面,就著滿天煙火當澆頭,吃完了此生最開心的一碗面。
吃完面,常文遠急不可耐,說要趕緊找個地方洗澡刮臉。這時符律師說,他知道附近有個相熟的湯浴場子,老板十分擅于調治中藥盆浴,約他一同去泡澡。
雖然此時已到了倭國的宵禁時間,但今晚必是作不了數,街上的熱鬧勢頭,怕是會通宵載歌載舞。
春妮知道某人有潔癖,笑說:“倭國人投了降,咱們的家也能回了,不如咱們趕緊回去看看,在家泡浴也一樣。”
常文遠卻道:“回家的事不急,符律師,咱們等會兒簡單的梳洗一下,稍后恐怕還有些事要做。”
“怎么?”
“倭國人這兩天恐怕還會殺不少人,我在想,他們里頭亂得很。不如趁這個機會,我們再去探探風頭,看能不能再救些人出來。”
符律師沉吟起來。
春妮面有難色:“可咱們沒什么錢了。”抗戰接近尾聲,她的金條也花得七七八八,今晚她拿出來的,已經是她的全部積蓄。
常文遠顯然心里已經有想法:“光靠咱們掏錢,又能掏出幾個來。我的意思,是想找些說的上話的人跟倭國人談談,看能不能從他們刀下救出這幾個人。沒道理都勝利了,還有同胞枉死在倭人槍下。符律師您認識的人多,覺得這事有沒有譜?”
“可這事……咱們能找誰呢?”符律師在腦子里扒拉半天,最后憋出這么一句話。
海城堅守到現在,有門路本事的人要不早逃去了其他地方,要不蟄伏起來靜待來日,哪里是他們說找就找得到的。
常文遠沒說話,他也在苦思之中。
最后是春妮打破沉默:“不是說先去洗澡?趕緊去吧,你倆慢慢洗著再想也不遲。”
出來的匆忙,很快決定兩個男人去泡湯池,春妮給小旅館和符律師家打了個電話,讓下班回來的桂生和符家人給這兩個男人的衣裳送來,她則轉去在湯沐池外的雅間坐下等待。
海城人會做生意,雖說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溫度還算適宜,每年最冷也有個把月時間,不至于呵氣成冰,海風卻也刮得人骨頭縫發冷。這年月煤炭又貴又難買,這些湯沐池的老板便將湯池外用屏風隔出幾個勉強夠擺幾個小幾的雅室,搭著湯池里飄出的熱氣,賣些瓜果干貨供無處取暖的人避寒消閑。
交完錢,春妮找了個靠里的位置坐下,實在舍不得再出錢叫一份小食,從空間里扒拉出兩根紅薯干攥在手里磨牙打發時間。
這會兒剛入秋沒多久,天還不算太冷,雅間里幾乎沒什么人走動。
吃飽放松,又坐在這樣溫暖的地方,紅薯干沒吃兩根,春妮的上下眼皮就打起架來,很快越黏越緊,越黏——
“嗚嗚嗚嗚,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吳老板跟我講了,他們全家買了去港城的票,以后就不回來了。你也快想想辦法吧,政府軍就要來了。”是湯池老板娘在哭。
“想什么辦法?我們好好……”老板聲音像含了口痰,咕噥著聽不大清。
老板娘的聲音立刻高起來:“好什么好?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每個月你都要去一趟坂龍銀行。我們家又沒在那倭國人銀行里開戶頭,你跑這么勤快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老板嚇得不輕。
“你的那點事老娘什么不清楚?大發金工行的陳師傅是倭國那邊的人吧?他每周三來湯池里搗鼓,是安的什么竊聽器?”
“你,你都是從哪知道的。”
老板娘哼道:“你跟吳老板兩個人給倭國人做事,以前看在孩子們的份上我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現在倭國人都敗了,你還不想辦法脫身,準備等到什么時候?等到政府軍回來把你抓去殺頭?”老板娘聲音越說越高。
“我的天爺,你別亂講,我又沒真的做什么,就是配合配合倭國人的工作,沒那么嚴重。再說,政府軍來了不也要洗澡?我到時候打打關系,肯定不會有事的。”
“呸,你以為政府軍是你家開的?你想怎樣就怎樣。”
“那那我我也可以給政府軍做事。”
“想的美,人家憑什么信——”
老板娘猛地頓住,又有人進了包廂。
“我找人。”是常文遠的聲音。
春妮起身打開包廂門,路過那兩口子時,老板娘白著臉,對她擠出個笑臉:“小姐,您怎么上這來了?”
“歇歇腳。”
老板娘還想問什么,老板扯了一下她,兩人眼巴巴地送她出了門。
當倭占區的這幾年,倭國人暗探很多,像湯池這樣聚齊了三教九流的半隱私場所,是絕好的情報搜集地點。敵占區日子不好過,被些許好處就收買過去的軟骨頭并不少見。
“我同符律師打算先去找程大師,他認識的人多。你跟桂生去一趟學校,問問老師們有沒有能跟倭國人說得上話的朋友。”出了湯池門口,常文遠立刻進入工作狀態。
救人如救火,幾人來不及道別,便轉身各自離開,匆匆投入新的任務中去。
然而事情的進展果然像符律師先前預測的那樣,做事時間太緊張了,他們目前根本找不到在這時候真正跟倭國人說得上話的己方人士。
就算有一些戰爭中跟倭國人關系曖昧的民主無派別人士,值此大勝之機,他們忙著撇清這些不利關系都來不及,怎么可能跳出來幫忙?那這不是變著方的承認你跟倭國人關系不淺,不然怎么別人沒救出來的人,你救了出來?而且倭國人一向瘋狂,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因為救人反而搭上自己的命死了多委屈?
幾個人平白忙活一晚上,除了憑添幾分疲累,并沒有其他收獲。
春妮帶著桂生跟早一步到約好的早點攤匯合的常文遠二人相對苦笑。
“要不還是我再去找一趟野村大佐吧。”符律師說。
這個建議他昨晚就提起過,但被春妮和常文遠兩人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他們昨晚已經用這個理由去過一次,中間還鼓動小澤等人干了這么大的事,很難說倭國人那邊會不會察覺,會有怎樣的反應。雖說倭國政府已經投降,但誰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他們手里有槍有人,隨便一個死硬分子莽上來,把命丟在那不是開玩笑的。
昨晚符律師去救人,不少人是看到了的。他很難撇清干系。
幾人也想過約他出來交流,只是對方現在明知道形勢,哪敢走出軍營大門?萬一被人認出來當街打死,那指定也白死了。
二人這回自然也不同意,只是這回符律師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任他們怎么勸說,他只道:“那些倭國人現在也慌,怕我們跟俄國人一樣把他們判為戰爭犯,送到蠻荒地方做苦力。我可以答應他們,用他們釋放無辜百姓為理由,給他們辯護,只要是想活,肯定拒絕不了我的提議。”
“那您也說了假設,前提是‘只要’,萬一呢?昨天小澤的話您沒聽見?他們瘋起來連自己人都連片連片地殺,何況是您,一個總喜歡跟他們對著干的敵國人。”
“我也沒跟他們對著干,不過是給白將軍當過一回辯護律師,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嘿嘿,兩位,你們就住在這附近嗎?”
幾個人爭執的聲音不大,但早
點攤這會兒本來就沒什么人,說話聲立刻讓對面店鋪的老板聽見了。
這里是跑馬場后街的巷子,從這可以看到墻里的崗樓。昨晚臨走前,幾人約定第二天就在這碰面,正巧對街的店鋪就是昨晚他們光顧過的湯沐池。
沐池老板小跑到對街,十分熱情:“這的生煎包子不錯,我請幾位吃點。”
“你們認識?”岑律師沒經過昨晚那出,有些奇怪。
春妮對老板說:“你很不必這樣。”
對方緊張地看著她,賠笑道:“沒有沒有,我就是剛剛聽見幾位的說話,對你等深為感佩,想略盡一點綿薄之力罷了。”
春妮皺眉,對方大聲訴苦道:“小姐,我知道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但你也聽到了,我家里有五個孩子要養,湯沐池一年只有冬天生意才好一些,其他三季,湯池要養護,煤炭也這么貴,還有那么多師傅要養,我們全家人也就是勉強餓不死。可到后面,糧食也搞不到了,我老母又得了肝病,要一大筆錢治病,我只好答應那些倭國人,但你信我,我心里對倭國人的痛恨不比你們少。”
桂生哼了一聲,春妮也不想跟這人夾七夾八地歪纏,正想攆走他。
對方立刻道:“你們不是說要救人嗎?我,我有一個辦法。”
第230章 230 貓鼠有道
這世上向來是貓鼠有道, 各有神通。何況是這種時候,這人必是不敢胡說來誆騙春妮。難道說這老板真有什么門路?幾人交換著眼神,最后, 春妮給他找了個位置, 讓這個叫劉甲堂的湯池老板坐下慢慢說話。
劉老板不敢賣關子,屁股剛挨上凳子,趕緊報出了一個名字:“大卵黃。我有門路,可以幫你們搭上他。”
一時間,沒人說話。
恍惚中,岑律師問了一句:“劉老板,你剛剛聽清我們說什么了嗎?我們不是找你買大煙來的。”
不能怪岑律師是這個反應, 實在是這個渾名大卵黃的家伙大名黃廣誠,現任青幫傳代三長老。這家伙在青幫的資歷很老, 以前他所負責的北江浦碼頭在戰爭前,政府三令五申禁煙的時候都是大煙館滿地的地方。海城下層有句傳言“北城福壽盡在黃”,其中的福壽即是□□,也就是大煙, 而“黃”自然就是北城地下大煙王黃廣誠。
戰爭開始后,大卵黃更是如魚得水。借助混亂的局勢, 這人不但在北城又新開了數家大煙館,還將勢力范圍延升到了蘇河之外的所有華界,成為了海城名副其實的大煙王。
春妮他們知道的比一般海城人更多一些, 青幫前任幫主逃到港城,衛勝臨死后, 這個盤踞海城數百年之久的□□失去最后的約束力,剩下的高層迅速倒向倭國人,成為了幫助他們統治海城的爪牙。至此, 春妮可以鐵口斷言,現在還在青幫混的高層,沒有一個是跟倭國人沒關系的。
這一點,從大卵黃的大煙館擴張速度也看得出來,如此數量驚人的煙館,每天需要的大煙必然也是個驚天數字。在普通人連袋糧食都無法夾帶進城的當下,沒有當權者倭國人的大開綠燈,這根本不可能完成。
能做大煙生意的又會是什么好人?即使大卵黃有倭國人的門路,沒有利益交換,他會答應幫忙?
劉老板說得信心滿滿:“我跟大卵黃家五姨太的保媽是干親,不會錯的。這幾天,青幫有門路的大人物好多人都逃了,只有大卵黃,他舍不得這邊的基業,到處找門路。我干媽說五姨太說,大卵黃想投回到政府這邊,有些不太順利。要是這件事給他辦成了,以后到政府這邊就好說話啦。”
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
“要不,試試吧?”
要是劉老板上來就是一大串義正言辭舍生忘我的表白,幾個人反而心里要打打鼓,度量有幾分真。但他這番市儈算計的分析卻是為春妮他們打開了新的思考方向。
包括岑律師在內的三個人都不是只有一腔熱血,不明白世情詭橘的學生仔。尤其救人如救火,當下立即決定由岑律師出面,請劉老板幫忙引見大卵黃。為防萬一,春妮充作岑律師的助理,跟著他,三個人一起去大卵黃的家。
走出后街的巷子,劉老板先給他干媽家掛了個電話,等了好一陣子。幾個人再攔了輛黃包車,春妮和岑律師在法租界從愛尼沙路進去的一個偏僻巷道,一處小公寓里見到了大卵黃。
春妮幾年前跟著校長到處跑宴會拉投資的時候曾遠遠見過一次這個縱橫海城的大毒梟。
那時候他穿著浮金繡銀的棗紅馬褂,梳著油光發亮的大背頭,湊到他們這一桌說話時,他紫檀煙斗里漫出來的蜜甜煙味嗆得春妮忍不住直抽鼻子。
上好的煙膏就是一股子甜得膩人的怪香味,而這位大毒梟自己也是個資深的癮君子。
當年對這位渾身上下寫滿了豪氣派頭的海城大佬印象過深,以至于這次見面的第一時間,春妮沒能將他認出來。
大約是在家里的緣故,他這次沒穿得那樣浮夸,只著一件夏布白對襟短打,一條黑綢褲,當年紅光滿面的馬臉如今凹下去,在顴骨下方形成兩塊三角狀灰影。
他是認識岑律師的,一張黃臉笑容滿面地從沙發上起身迎他:“竟然是岑大律師親至。哎呀,底下人也沒跟我說清楚,鄙人竟不知道是您來找我,失禮了失禮了,快請坐。”
看得出來,岑律師也挺吃驚他的態度,他頓了頓才道:“不敢當。這次岑某人有事登門,黃先生若能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盡。”
“不急,岑律師您先這邊坐。翠姑,快上茶。”
岑律師被他讓到皮沙發正中差點坐了主座,忙不迭推辭:“黃先生太客氣了。時間不等人,茶就不喝了,咱們先出門,在路上說話吧。”
大卵黃沒拉動岑律師,自己先坐了下來,又“哎呀”一聲一拍大腿:“事情我剛知道也才沒一會兒,這匆匆忙忙的,總要留點時間叫我通通關系吧?我黃某人的臉也不是大銀元,出門就能當錢使,您說是吧?”
岑律師馬上道:“這您放心,要請黃先生辦事,我們自然不會不懂事。您看您這邊需要多——”
“哎喲哎喲,我的大律師喲,您看您說的,我黃某人就這么見錢眼開嗎?不要說是您來找我辦事,就是不是您來找我,這事可是關系咱們海城人,關系到千千萬萬萬被倭國人關在黑牢里的苦命人,我能真的袖手旁觀?”
春妮:“……”這要不是他鴉片煙架就擱在茶幾上,乍聽起來,這還真是一位高風亮節的仁人義士。
“那黃先生的意思?”
“這個,這個……”大卵黃長嘆一聲,終于開始戲肉了:“岑律師,兄弟坐著這個位置您是知道的,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現在時局動蕩,這個政府來了,那個政府又跑了,弄得咱們這些做生意的也沒個定盤心。生意太不好做,那些人更是恨不得把鄙人大卸八塊。岑先生人面廣,結識的都是潔清自矢的正道人士,只要岑先生您答應我,事成之后,幫我在新政府要員們面前美言幾句,您的事就是黃某人的事,黃某人一定任您
差遣!”
這是來之前劉老板就跟他們說好的條件,岑律師自然滿口答應:“沒問題!”
大卵黃頓時喜笑顏開,拿起手搖電話筒:“岑律師一言九鼎,我這就找人來,放心,有我出馬,一定會擺平的!”那陣勢,竟是比岑律師還著急兩分。
事關前程,大卵黃辦事效率尤其的快,春妮幾個碰了一夜的壁,他打了幾通電話,帶著幾十個手下,同春妮兩個又去了一次跑馬場的倭軍大本營,事情就辦得差不多了。
不僅如此,像這種從最底層爬上來的人物辦事都有股混不吝的狠勁。
大卵黃將這事操辦得極大聲勢,辦妥跑馬場的事后,他隨即帶著大本營的幾個相熟中級士官敲開了憲兵司令部的大門。憲兵隊傳言是倭軍在海城最難啃的骨頭,多少鐵骨錚錚的抗倭志士進了憲兵隊都有去無還,他只穿著一身黑衣單褂,腰里別一把勃朗寧,進了樓,把槍往司令部最高長官面前一拍,對方就嚇得面如土色,只剩下連連點頭的份了。
當然,最后的這段春妮沒能在現場觀摩。從跑馬場出來后,大卵黃便以“兩位奔波了一夜,需要休息”為由,笑容滿面卻不容拒絕地派人將她和岑律師送回了家。并且拍著胸脯保證,這事有他在,必定不會有問題。春妮還是通過《申報》得知對方干的這件大事,這間在戰亂期間幾經易主,完全由倭國人掌控的報紙這幾天都在對這位海城的大煙王大吹法螺,還弄出了個“俠王”的渾號,讓人笑掉大牙。大卵黃一改往日的低調,請來海城報界幾位“名記”,這幾天但凡去哪,都帶著記者和閃光燈大拍特拍。
好好的營救行動,硬是被他拍成了影視界明星出場秀。
“不過這樣一來,大卵黃的名聲怕是要被徹底洗白了吧?”晚間,春妮同常文遠閑話這事。
“哪有那么容易。”常文遠擺弄著茶盤。
要說最近海城解放實質性的好處,大概就是物價終于迎來了一波小幅的下降,米鋪鹽鋪茶鋪和菜攤都能夠正常營業,不用擔心隨時落到頭上的重稅和勒索,這個時候,即使是青幫,也不會不識趣地跑去勒索太過,而常文遠總算舍得買點正上市的秋茶嘗嘗。
他呷了口茶:“只要海城的大煙館還立在那,海城人怎么可能信他是白的?”
“可他不需要海城人相信,只要政府肯信他,給他再一次的機會。其他人有什么要緊?”春妮敏銳地說。
常文遠不置可否。
春妮想到一件事:“這樣一來,豈不是我們給了他在政府立足的機會?”
常文遠笑了:“民國十三年,政府明令禁煙,一年不到,煙館卻越開越多,你想沒想過為什么?”
“為什么?”
“知不知道,私辦不如官辦。”
春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不由怒道:“你是說,政府有人想做大煙生意,怕其他人跟他搶,所以弄出了個禁煙令?大煙是什么東西,這也太荒唐了!”
“所以大卵黃這一出,不僅是給自己揚名,重要的是,他還想占住大煙的生意。等著吧,以后還有得好戲瞧呢。咱們啊,看戲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