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201 甜香
此時宵禁已經(jīng)過去半個鐘頭, 春妮按照計劃備完明天的課,換上了睡衣,預(yù)備先去位于走廊的洗漱間洗漱, 恰在這個時候, 跑來敲門的常文遠便顯得異常可疑。
這個可疑的家伙偏偏還在這時候提出了一個可疑的要求。
“什么不可描述的好事,一個人做不了,還非得在半夜三更的兩個人一起做?”
春妮心里嘀嘀咕咕,卻還是在這家伙的催促下重新?lián)Q上外出的衣服,跟他隱在黑暗中出了門。
兩人合作數(shù)年,常文遠一向靠譜,從來沒坑過她, 這點信任,春妮還是愿意給他的。
她不會想到, 一向最可靠的合作伙伴會在今天給她放個大衛(wèi)星。
二十分鐘后,春妮站在一間廢棄廠房前,幾乎陷入癲狂:“你要在租界里做炸|藥實驗,你瘋啦?”
“噓!噓!噓!你小聲點, ”這人這時候倒知道緊張了:“我不是剛剛說過,不是炸|藥實驗, 是做一點炸|藥,炸|藥!”
“那有什么區(qū)別?我問你是不瘋了,這種高烈度危險物品, 你居然在倭國人眼皮子底下制作,還沒有任何防火防爆材料保護, 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不得以嘛。你知道的,倭國人封鎖整片海疆,全國各地彈藥奇缺, 我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得到總部的補給。其他的物資費點心思,我都能弄到,唯獨這個,就算我去偷去搶,也沒地方偷到……我必須作兩手準備!
春妮沉默片刻:“……最近是不是有行動?”
常文遠果然道:“這個問題,你不該問!
春妮徑自道:“我們物資組不應(yīng)該負責(zé)這種行動吧!
常文遠:“……我只能告訴你,由于倭國人連續(xù)不斷清理江南一帶的反抗組織,上個月,我們海北一帶的組織受到了極大的破壞,有一位高層落入敵人手中叛變,他供出了我們在市區(qū)內(nèi)地下組織的部分人員情況。海城方面毫無準備,組織受到重創(chuàng),多名人員落入倭人手中,更多人被迫轉(zhuǎn)移。我們物資組因為單獨成線,受到的影響最小。在今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接替人選到位之前,我們也將承擔(dān)更多的工作!
她早該想到的,倭國人對城市的全面掌控,也意味著他們有足夠的精力抽出來,對城市周邊的反抗勢力進行深度清繳。整座海城失去租界這兩塊唯一相對安全的藏身地,再有了大批幫派分子的倒戈,倭國人必然如虎添翼。這兩者相加起來的破壞力,在經(jīng)濟和民生領(lǐng)域受到的影響反而有可能是最小的。
拔起蘿卜帶出泥,春妮想起至今生不見人的季老師,對學(xué)校突然遭遇的厄運有了數(shù),想必組織內(nèi)部這段時間也正經(jīng)歷著比學(xué)校更為驚心動魄的動蕩,她終于不再說話。
常文遠:“我已經(jīng)做過很多遍論證,絕對不會出問題,你信我。”
春妮:“你直接告訴我,需要我做什么吧!
為方便來回,常文遠選擇的地址離住處不到一公里,在毀于七年前的戰(zhàn)火前,這里曾是一間民間圖書館的館區(qū)。也不知道常文遠是怎么找的,實驗室就設(shè)在這片廢墟的地下,原來圖書館的地庫,據(jù)說那里以前專門存放一些需要避光保存的古籍殘片。
現(xiàn)在這間半塌的地下室仍有些許散落的殘片,被常文遠清理出一小片,剛好用來做炸|藥實驗室。
因為燈光能夠通過廢墟照出來,常文遠交給春妮的主要任務(wù)是幫他警戒,最要緊是要注意觀察燈光會不會引來巡邏人員。但春妮看他湊近煤氣燈,往酒瓶里小心翼翼灌注液體的模樣,十分不放心。
“你做的是液體炸|彈?”她問。
“知道的還不少,的確是液體炸|彈。沒辦法,火|藥硫磺都太緊俏,黑|市里價格過高,我只有用香蕉|水做一些先頂上。不過別看它們是流動的,使用起來,威力比一般的手|雷大多了。”
春妮哪會不知道?她沒在這個年代用過液體炸|彈,但她對其不穩(wěn)定的特性記憶猶深,這可是力度稍大,煤氣燈里濺起一點火星,就有可能引起大爆炸的烈性炸|藥!威力越大越可怕!
“為什么不用手電?你知道這燈多危險嗎?”她問。
“電池用完了,買不到新的,先將就一下吧!
春妮看他只用一只玻璃漏斗就將足夠掀翻整條街區(qū)的液體兌進瓶子里,視線一秒鐘都不敢從他手上挪開。他可是第一次制作,這種時候,春妮不要說聽他的話去巡邏警戒,要不是不好打斷,她恨不得自己推開這人親自上手,力求萬無一失。
而常文遠這時也因為到了關(guān)鍵一步,他動作異常小心地將瓶子用木塞塞緊,沒等放進箱子,春妮眉尖一動,閃身出門。
狹窄的巷子外,“篤篤”的腳步聲向這個方向傳來,巷口那邊,手電筒的光芒忽明忽暗,向這個方向探照過來。
春妮躥回地庫門口,急聲道:“有人來了,快吹燈!”說完,就手合上門,跳了進來。
常文遠是老手,盡管手中仍握著足以將自己炸成炭灰的危險品,仍是穩(wěn)穩(wěn)地將瓶子握在手中,踏前兩步制止道:“別再過來了,里面東西不能——”
一具身體猛地貼住他胸膛,兩人都是一愣。
不等常文遠再朝后退,肩膀被一只手按住,耳邊熱氣呵成小小的風(fēng)流:“別動,人來了!
春妮這話說完的同時,常文遠也聽到了地上的聲音,除了腳步聲,還有一些說話聲。
這間地庫有一處地方被炸缺過口子,盡管進行了簡單的修補,但因為要用來做秘密實驗,一切都由常文遠就地取材,匆忙之間由他親自動
手,自然沒法補得天|衣合縫。常文遠擔(dān)心那些倭國人看到了縫隙中透出的光,想弄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不覺身子前傾,前傾……
“唉呀,你干什么?”
這人再往前靠過來,春妮就要被迫跟他再度貼身了!
常文遠這才意識到不妥,身子往后再撤時,想到身后的那堆寶貝,心中一驚,又滯在了原地。
進退不得,左右為難,竟是他近日以來從未有過的尷尬局面。偏偏面前的小姑娘又不安分起來,低下頭不知在他胸前干什么。
初秋的海城尚穿著薄衫,隔著衣物,常文遠似能感覺到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在他胸膛拱來拱去,拱來拱去……
“你——”他的聲音有一絲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發(fā)澀。
春妮渾然不覺這曖昧的姿勢:“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是不是液體炸|彈漏出來了?”
“什么?”這下常文遠什么心思都沒了,趕緊跟春妮一起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還好應(yīng)該是剛剛兩人相撞時,他手里的瓶子溢出了一些,不是什么大問題,再將瓶塞擰緊即可。
只是香蕉|水的味道濃郁,即使只漏出了一丁點,刺鼻甜香的味道在短時間內(nèi)仍然霸道地占領(lǐng)了這間小地下室的每一寸空間,讓春妮忍不住抽動鼻子,打了個噴嚏。
這時她才覺察到,她似乎挨對方挨得過近了,不覺退后兩步,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然而兩人包裹在無處不在的甜味中,似乎這后退的兩步并沒有拉開理想的距離。
“我——”常文遠清了清嗓子。
只聽春妮聲音忽然一變:“他們又回來了,你在這待著,我去引開他們!闭f完,她抽開木板,翻身上了地面。
常文遠只能咽下那半句“能不能點燈”,握緊瓶子,身體緊貼在地板下方,全神貫注地聽著。
春妮的出現(xiàn)果然讓那隊倭國兵有所警覺,他們很快大喊出聲,并追了出去。
春妮帶走了所有的聲音,地庫里重新安靜下來,常文遠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仿佛已經(jīng)融入了黑暗之中。絕對的黑暗讓時間失去了概念,甜香的味道很緩慢地逃出這間低矮的小小空間,使得剛剛那一瞬間的記憶也流逝得異常緩慢。
常文遠慨嘆地發(fā)現(xiàn),這個當(dāng)年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她也長大了。
他明明很熟悉她,可在剛剛,他仿佛才認識到,這個他逐漸倚重的下屬和同伴,也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小女孩。
這很奇異,他記憶中的小女孩一直沒有變,卻在剛剛,又變了一些。
變了什么,他暫時沒想出來,因為頭上又有人來了。
三長兩短的敲擊聲讓他放松下來,很快,春妮的臉出現(xiàn)在上方:“不是那些人,兩個車夫經(jīng)過。你可以上來了嗎?”
常文遠點點頭,想起她這時看不見,忙又出聲:“可以,等一下!
春妮伸出手,準備拉他一把,等了一會兒,沒見他握上來,不由奇怪:“怎么了?”
“沒什么。”常文遠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熱。
春妮幫他將出口掩好,湊近他低聲道:“不過這地方密封性不行,咱們是不是該早點另外找個地方籌備搬家?”
常文遠正要答話,春妮突然一把拽住他,將他拉進一面墻背后。兩人貼墻而立,春妮幾乎被他半擁在懷中,兩人如臨大敵,卻只聽一聲“喵嗚”,是一只野貓躥下了墻頭。
“呃……”春妮哭笑不得,今晚她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常文遠的表現(xiàn)卻比她還夸張,他猛地后退兩步:“快回去吧!
春妮被他帶得心跳快了些,不及多想,趕緊跟在身后,離開了這條幽僻的小巷。
直到晚上躺上床時,一個念頭止不住地浮上她心間:今天真是個慌亂又奇怪的晚上。
第202章 202 祖宗
就像投入湖心的小石頭, 即使有那么一小會兒泛起漣漪,也不足以在平靜的湖面上激起多大的浪花。
何況春妮的這片湖剛剛經(jīng)歷過洪水肆虐,余波動蕩至今。她不止要在浪大時小心掌舵, 即便是在日趨平靜的現(xiàn)在, 也要足夠警惕湖面下的暗流,實在沒有閑心再投入精力去關(guān)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但有些東西,還是悄悄地改變了。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男人英俊有風(fēng)姿,而姑娘青春俏麗,實在讓人想刻意忽視也難。
事情的變化在兩人同時出門,不經(jīng)意相撞, 卻又同時避開的眼神。變化在空氣里多出的男士香水味,洗漱間里那一罐夏士蓮雪花膏, 還有某人坤包里的那支丹祺口紅。
一夜之間,春妮忽然就是個大姑娘了。每天出門前,再匆忙她也不再忘記擰開口紅,對著鏡子輕輕點一點, 只添一絲血色。發(fā)梢上再別一朵小小的雛菊,或是一小串丹桂, 隆冬未至,春意已先吹拂到她發(fā)帶的顏色上。俏麗的鮮碧,熱烈的火紅以及溫柔的淺藍……這是一個大女孩的小小心機。
這段時間, 常文遠已逐漸習(xí)慣步出房門前,先在心底猜一猜, 她今天會挽一個蝴蝶結(jié),還是穿山式,還是雙飛燕, 還是入水龍……不知不覺,他給一墻之隔的那位小姑娘發(fā)式起了許多名字,只是一個也沒有叫出口,這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小繾綣。
而那一夜過后,這棟房子似乎變得異常狹窄,哪哪都是另一個房客存在的痕跡。他回來時,草木淡香味先飄進來,而他走后,陽臺外的尼古丁味久久不散。
在春妮和常文遠結(jié)成秘密同盟的這段時間,王老師被放出了監(jiān)獄。
春妮得到消息,去探望她時,得知她和丈夫一家人已經(jīng)回了老家,連在英租界弄堂里的老房子都委托鄰居租了出去。
同事六七年,她竟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王老師。
春妮有預(yù)感,監(jiān)獄里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惜她再見方校長他們時,林老師和他兩個人統(tǒng)一口徑似的,都說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讓她不要多想,先想辦法增加更多的課堂,才是最要緊的事。
目前學(xué)校陸續(xù)增加了三十多個流動課堂,大部分由熱心商戶提供。都是東一塊西一塊,并不集中不說。這么多稀碎的小課堂,極是考驗師資力量,牽扯教師的精力,每天老師們奔波在不同小課堂上上課,都要浪費很多時間,再加上小課堂要以商戶的經(jīng)營需求為先,經(jīng)常上到半路不得不解散。這些問題說起來都不大,累積起來也是嚴重拖慢課堂效率的存在。
為了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春妮每天往返于各個教學(xué)點,即使以她的體力,也逐漸覺得疲于奔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總算得到了疑似王阿進的消息。
消息是毛二娃告訴她的。
那年春妮被救出監(jiān)獄之后,讓毛二娃到他們學(xué)校報了個夜間班學(xué)認字,還學(xué)了點書法運筆姿勢。后來他因為字寫得好(主要是學(xué)會了拍馬屁),被川上獄長經(jīng)常帶在身邊幫忙謄抄華文文件,竟就此發(fā)了家。
毛二娃十分明白上進的要緊,認字之余又學(xué)了些簡易的倭文,使得川上獄長有時出門也愿意帶著他跑跑腿,他借此認得了不少倭國底層軍官,這次的消息,便是他從一間郊縣的黑獄獄長那里打聽來的。
春妮沒敢第一時間通知王阿進的家人,因為毛二娃說:“被折磨得不行了,聽說就剩一口氣。妹子你要去看,趕緊的吧,咱們這就上車!
春妮只顧得上在路邊包圓了一大包紅糖燒餅,便跟著毛二娃跳上他的邊三輪,緊著追問:“怎么就剩一口氣了?二娃哥,你跟我好好說說。”
“這我那兄弟也不清楚,說是人送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幾回都以為不成了,卻又吊著一條命等到了現(xiàn)在。就是那人臉上像是被狗咬過,又臟得要命,偏偏他還整天昏著醒不來,我那兄弟對著相片看好長時間,也只有五成的把握,不敢保證一定是他!
毛二娃當(dāng)上半個獄長秘書之后,人也細致精明了不少,又說:“就是有個事我先說清楚。即便是白累你跑這
一趟,該給的打點也要給到,我不能讓人白幫一回忙!
“那是應(yīng)該的。大半個月了,只來了這一個消息。是不是他,等我去了就知道了。”說著,看見路邊一個藥店,喚毛二娃停下來,又沖進去買了點生姜紅花三七等藥材,連藥鋪老板娘悄悄留下來給兒子擦的紅藥水都沒放過,扔出手上所有現(xiàn)錢,半搶半買地全卷到了車上。
現(xiàn)在的成藥到處都難買,春妮喊出高價,也只搜羅到這些。
毛二娃騎著邊三輪,又因身上掛那身黃皮,所過之處暢行無阻。縱然如此,兩個人穿街過卡,遇水乘舟,也足足開了一天的車,他才將春妮帶到海邊,隔海而望,一座小島已然在現(xiàn)。
毛二娃看了看天色,將邊三輪拖到一處草叢中隱藏起來,從座椅下翻出套跟他一樣的衣裳,讓春妮換上:“島上兩個多月沒許人出入,我兄弟也是好辛苦才傳消息出來。一會兒天黑了你隨我進去,悄悄兒的莫出聲,這里看管得可嚴。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倒好說,你弄不好就出不來了!
春妮連聲應(yīng)下,邊換衣裳邊去看那島,只見小島邊緣一圈,全部用高達七八米的鐵絲網(wǎng)圍攏,最上端遍布邊緣鋒利的薄鐵片。儼然是一處防守嚴密的軍事?lián)c,心知他說得不錯。
天色黑盡,兩人又等了個把鐘頭。看見一點光束從小島對面晃過來,上下點了三點,毛二娃扭頭招呼春妮:“人來了,走吧!
對面島上駛出一條小木舟,撐船的人頭戴鋼盔,羅圈腿,看見他們只沉默地點了點頭,便槁頭一點,駛離了岸邊。
毛二娃有些不安,遞上一支煙,笑著同那人倭華語混雜地搭話:“這位兄弟,你貴姓啊?”
那人接了煙,在鼻尖嗅嗅,卻側(cè)開身子不答話。
這時一片月光打來,毛二娃看清這人鋼盔下的面目,嚇得輕輕一個哆嗦,拽緊了春妮的袖子。
春妮早就看清,這人應(yīng)是被炮彈炸傷過,下半片嘴唇不翼而飛,另半片嘴唇連同那剩下的半口牙齒一起,在嘴巴的位置組成了一個黑黑的洞口。
她拍拍毛二娃以示安撫,兩人跟在那人身后默默上島。一座至少三層的堡樓兀立在海島最邊沿,繞過堡樓,一些低矮的土房呈兩列分列在堡樓后面,應(yīng)該是原先島民們的住處。
夜色剛至,除了海風(fēng)穿過街道的嗚鳴聲,其他的聲音和光亮仿佛都被吞噬了。
毛二娃所說的“兄弟”是這里一個駐島的倭軍下士,他在其中一間民居里等著兩人。房子的主人不知被趕去了哪,除了這個下士,房中另一個人偏頭躺在稻草鋪的床上。
春妮接過煤氣燈,往那人臉上照去。縱然以她的見識,也沒忍住倒抽一口涼氣。
床上那人下半張臉連著脖子的肉全爛了,流著膿水,發(fā)出讓人欲嘔的惡臭味。再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膚,兩只手腕露出白骨,上面的皮肉已經(jīng)不見了。
旁邊,這位下士說:“他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樣了,只剩下一口氣,你有什么話趕緊說,說不定今天或明天人就死了!
“勞煩您,有沒有熱水?我想先幫他清洗一下。”春妮拂開這人額上的亂發(fā),他確實是王阿進。
“請等一下!
房屋的主人很快端來熱水,另有一小碟鹽。春妮從腰間翻出一柄匕首,請毛二娃幫她掌燈,將露在外面的傷口先作了個簡單的清創(chuàng),開始幫他脫衣裳。
王阿進身上還穿著被抓走那天的黑色夾衣,衣服上洇著大片干涸的污漬,已經(jīng)板結(jié)成塊,跟皮膚粘黏在一起。春妮一點一點剝下他的衣服,實在脫不下來,就拿匕首割開。
如果不是這具身體時而搐動一下,幾乎已經(jīng)是個死人。
“嗚……”毛二娃突然抽泣一聲,見春妮看過來,胡亂抹了把眼淚:“我沒事,妹子。我就是,就是在想,有些人活著,怎么就這樣艱難?”
春妮俯下身來,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附在王阿進耳邊,道:“阿進,我答應(yīng)你。這次你要是能活著,往后不管再難,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少了你家的。你可要爭點氣,一定要活下來。知道嗎?來前我還看見你媳婦領(lǐng)著你兒子在碼頭邊撿煤核,你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哪!
又不知是安慰毛二娃,還是說給自己聽:“有些人沒富貴命,就像山頭的雜草,一把雨水飄兩滴,就能活下去。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倭國人進租界之后,王阿進想在春妮這找個能長久干下去的活,但春妮實在顧不上他這頭,加上他還有個給倭國人干事的哥哥,也不能十分信他,便敷衍著沒答應(yīng)。春妮每回敷衍他,他也不惱,隔兩三天的都要來看她一回,問上一句。
這回要不是他仍像以前一樣來了,季老師這事,還不知會是怎樣一個了局。
春妮話音落下沒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居然動了動,睜開了。
他視線空茫,直定定轉(zhuǎn)到春妮的身上,忽然咧出個笑來:“小顧姐,你給我的差事,我,我可辦妥了?”
春妮胸中一哽,忙跟著咧出個笑:“妥了。你辦事,我再沒有不放心的!
“那,那可是,”王阿進疼得臉上變形,奮力笑出一臉青筋:“小顧姐,你還記得不?那年,我跟夏生小弟賭的誓,我沒忘呢。我說的,我哪怕穿倭國人的衣裳,也是華國人,我不能給祖宗丟臉!
就連春妮都差點忘記,那一年,王阿進穿上倭國人的衣裳裝成倭人,在倭人聚居區(qū)賣果子,不意跟夏生在街頭相遇,夏生罵他給倭國人戴孝,他像孩子似的,氣得跟夏生吵嘴分辯。兩人賭氣說的話,竟用這樣的方式兌現(xiàn)了。
他真的沒忘。
春妮別過臉去:“我知道,你是條漢子,沒給祖宗丟臉!
第203章 203 強大
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 隨著早上進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際,路邊喬木吹過一晚寒風(fēng),黃綠的葉片上仍覆著層淺白的霜色。
春妮跳下邊三輪, 她頭發(fā)上還帶著海邊的濕氣, 雙手緊緊抱住臂膀,首先打了個噴嚏。
昨晚她幫王阿進清理完之后,見他穿的實在單薄,將自己外套里頭套的一件線衫脫下來留給了他。又坐在邊三輪里吃了一晚的冷風(fēng)趕回來,喉頭已隱隱有些發(fā)癢,怕是要著涼了。
不知道廚房還有沒有生姜,等會兒記得熬碗姜湯再去上班。熬湯的時候可以在沙發(fā)上靠靠, 也不用回房去睡了……
春妮打開別墅的木柵欄,聽見咔噠一聲, 走廊外的燈亮了。
常文遠披著睡衣,在門里沖她招手:“聽見聲音就知道是你回來,愣著干什么?你不冷嗎?趕緊進來!
春妮吹了一夜風(fēng)的腦袋還有些發(fā)木,愣愣地隨他進屋。
一樓的客廳中, 只在角落處燃了盞落地臺燈,暖黃的燈光灑在棕綠的絨布沙發(fā)上, 暈出一圈溫柔的光圈。
春妮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看見臺燈旁邊圓桌幾上反蓋的書本,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頭:“你一晚上沒睡,在這等我?”
常文遠不答她:“你先在這靠一會兒。天亮了還得去上班, 毯子在旁邊,自己蓋上!
這時,廚房里, 水壺開始吹出高亢的哨聲,水開了。
常文遠起身去廚房給倒完水,給自己泡了杯濃咖啡,遞給他一杯朱古力粉:“先喝點甜的暖暖胃。”
春妮接過杯子,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向都是她照顧別人,除了她媽和她奶奶,她長這么大,還沒被人這么照顧過,她渾身不自在。
“你這么忙,不必等我的……”
又想到她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同當(dāng)時在課堂的老師交代一聲,就跟著毛二娃出了城,也不知他收沒收到消息,這一晚是怎樣過的。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擔(dān)心她一晚上沒睡?
“快喝吧,一會兒該涼了!背N倪h溫聲催促。
騰騰的熱氣蒸得春妮眼酸,她借裹毯子的動作揉了把眼睛,覺得該說些什么:“對不住,累你等我!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什么話?以你我的情份,不必多說!
常文遠所見到的女孩子以往總是精神飽滿,神采熠熠地出門迎接每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難,也從未喪失過斗志。她似乎有種魔力,總能讓人不自覺地認為她是個什么麻煩都能擺平,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同伴。常文遠粗粗回想一遍,這竟是他頭一回看見神情委頓,情緒低落的顧春妮。
盡管知道做這一行的規(guī)矩多,他不該亂打聽,可還是問了出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不介意的話,可以說出來,我看我有沒有辦法!
春妮沒有他那樣婉轉(zhuǎn)的顧慮,從她到海城來,經(jīng)歷過的苦難遠多過歡愉,尤其是昨晚過得糟糕至極。如果她像剛來時那樣獨善其身,也能落得個清凈無憂,但這些年她投入了這么多感情和心血,許多事早已無法超脫物外,隔岸觀火。心里的事越積越多,卻不知向誰訴。
常文遠的話就像一柄鑰匙,讓春妮找到了出口:“我找到了王阿進,他的情況很不好。”
或許是過于疲憊,春妮的心防不再那樣深,這句話說出來,她整個人輕松了一大截,又將王阿進的情況慢慢說了。
關(guān)于王阿進被抓走那天的情況,因為有個倭國人在身邊,王阿進的傷情也不允許長時間說話,兩人聊得并不多。但只三言兩語,也足夠她弄清楚王阿進在里面做了什么。
那天王阿進被攆出校門后,原本跟其他攤販混在一起蹲在街頭琢磨春妮最后交代的話,離街頭大榕樹邊隱蔽的兩個倭國兵不遠。他知道春妮并不喜歡隨口扯瞎話,很快如春妮所料,猜到倭國兵這次的行動,她口中的“碼頭上的老師”季老師肯定是關(guān)鍵人物。恰在此時,弄堂外面,他聽見季老師的聲音,她運氣極好,正邊往學(xué)校走,邊唱著她家鄉(xiāng)的梆子,十分來勁。王阿進來不及多想,隨手拿出兩只桔子,裝著巴結(jié)的樣子,跑到兩個隱藏在樹后的倭國兵身邊,請他們吃桔子。
他跟那兩個人拉拉扯扯,讓正要步入弄堂口的季老師看了個正著,她十分警覺,立刻退出去,在倭國人認出她之前跑了個無影無蹤。
再之后發(fā)生的事,包括常文遠在內(nèi),學(xué)校上下都已經(jīng)知道了。
“阿進前幾天一直被關(guān)在華界的一處宅子里。倭國人以為他破壞了自己的好事,并沒有怎么審問他,只想折磨他,先是使喚狼狗——”春妮略過這些,道:“阿進命硬沒死,那些倭國人不耐煩了,有人說,現(xiàn)在建工事到處缺人,那些人便在前天把他塞進一輛物資車里,送到了海城邊的小島上。其實就是嫌處置尸首麻煩,留他一口氣,讓人處理了他!
常文遠靜靜聽著,沒有插話,他知道,春妮這個時候只需要有人聽她傾訴,陪她度過這段身心俱疲的時期。
“……可惜我們是偷偷去的,島上只有個會熬膏藥的草頭郎中,島民們有好幾個月不能出入。也沒有個正經(jīng)的大夫,只給他留了些藥。可我看他的情況不能再拖延了。我本想多給點錢,先想辦法把他撈出來,這事只能偷偷來,可阿進的身子不能再經(jīng)受一次顛簸,真的難辦!
“那你想好怎么通知王家人了沒有?”
春妮揉了揉腦袋,煩惱道:“阿進求我別告訴他家里人,我明白,他這個情況很玄,說出來也是怕家里空歡喜一場。可阿進老婆隔一兩天就要來找我問他的情況,算算日子,今天她肯定又要來,老實說,我怕我面對她的時候會露餡!
她實在不是個會撒謊的人,又是事關(guān)生死的大事,就算過得了當(dāng)事人親人的那一關(guān),卻是良心難安。她說這些,也是內(nèi)心中不太贊成阿進的決定,卻不好違逆他。
“那你就告訴她!” 沉默一瞬,常文遠忽然道。
“我想,如果我的家人遭受這樣的事,我一定不想家里人瞞著我。即使我沒有能力解決,可我希望大家共同面對,而不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這事到后來是虛驚一場,那倒好說,但如果阿進不幸遇難,他家人知道曾經(jīng)有這個機會,卻與之失之交臂,那該是多大的憾事!
“可……”春妮遲疑。
她兩世生活的家庭環(huán)境特殊,對家庭關(guān)系的處理一向不擅長,反而是常文遠這個外人,看得比她更明白。
他制止了春妮,堅決道:“別看王阿進嘴里說著不讓你告訴家里人,可內(nèi)心深處,他需要一個理由和支點度過這次的難關(guān),家人的力量非常重要,你這次一定要聽我的。我聽你說過他那位太太的事,她很堅強,你要相信她能扛過去!
“那我就試試吧。”春妮被他說動后,卻嘆了口氣。
“怎么?還有哪里不妥?”
“沒有,我在想,阿進這次畢竟是因為我出的事,他現(xiàn)在又是這樣,我怎么跟阿進媳婦說?” 阿進本是無辜的人,卻明知其中有風(fēng)險,毫不猶豫聽了她的話,又因為春妮的吩咐遭遇不幸。說到底,他是因為對自己信任而出的事。前世人情冷漠,她從未遇到過像阿進這樣平時畏畏縮縮,卻心中自有公義的人,她過于珍視這樣的寶貴心意,反而有些不知該怎樣處置了。
“我可以幫你!背N倪h脫口而出。
兩人同處一室這段時間,都明白彼此的秘密不少,一直默契地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距離,不試圖跨越界線,過于介入對方的生活。
常文遠做事體面,從不會讓別人和自己陷入尷尬為難的境地。他知道春妮防心極重,看似人緣很好,熱心助人,其實幾乎沒人可以走進她的心里。他默契地退在她防線以外,從未試圖打破。他這個要求太突兀冒昧了,或許會令這個獨立強大的女孩子為難,甚至是心生戒備,讓兩人這段時間好不容易親近的關(guān)系倒退回原地。
常文遠想起昨晚回家,站在家外第一次沒看到二樓如約亮起的燈,自己那一瞬間的張惶。
我不后悔。他想。
他凝視著這個縮在沙發(fā)里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露出了心中的無措,這是他從未見到過的,屬于女戰(zhàn)士那柔軟的一面。他前所未有地察覺到,這個女孩子她并非生來強大,她就算在所有人面前是個戰(zhàn)士,可她還是個女孩子,一個普通的,剛剛成年的女孩子。
人們習(xí)慣了她的強大,似乎忽略了,她背負得太多,承受得太多,卻沒有問一問,她累不累,想不想歇一歇。
“你?你能怎么幫我?”沉默中,她再次開口。
這一刻,沒有誰能形容得出常文遠心中的欣喜。他像怕驚動了什么似的,輕聲道:“交給我,你先什么也別想,好好睡一覺吧。”
喝完一杯熱熱的甜品,春妮也是真的困了,她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皮,如同嘆息:“這種日子,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睡眼朦朧中,似乎有人說了一句:“再苦再難,有我,我陪你,我們一起走下去!
是嘛,那樣也不錯……
春妮咂了下嘴巴,不知有沒有說出這句話。她手里熱乎乎的,好像有人塞了個水瓶到她手里。
她不自覺抱住這暖烘烘的熱源,露出了孩子般恬適的笑意。
第204章 204 報喜
“長姐尊安:
見字如晤。夏日一別, 不覺將近三月。弟已于七月底順利回到老家。弟本應(yīng)于抵達之初,即刻提筆報知平安,但戰(zhàn)火相隔, 兩方通信不便;丶掖稳, 又因年紀不夠,弟與幾位同學(xué)分別,獨自進入老家一所戰(zhàn)時中學(xué)繼續(xù)求學(xué)。老家時有倭寇突襲掃蕩,我入校之后,學(xué)校搬遷過兩次,實在找不到來
海城的遠客幫忙帶信,故而拖延至今。
不過老家地勢復(fù)雜, 老鄉(xiāng)們也被團結(jié)起來,都是我們的耳報神。往往倭寇剛到甚至是還沒到, 我們已經(jīng)收到消息迅速轉(zhuǎn)移。以至于我們雖然遭受過不止一次的掃蕩,但并未與倭寇正式照面,姐姐不必擔(dān)憂。唯一一次在路上碰到幾個散兵,還是我跟同學(xué)去鎮(zhèn)上趕集的時候, 那鬼子當(dāng)我是小孩,什么也沒看出來, 還給了我一塊糖。
這樣運動式的學(xué)校生涯,也極大鍛煉了我的意志和體魄。我與同學(xué)們用樹枝削成木棍,課余時間與同學(xué)一起站崗時順便鍛煉, 幾無敵手,□□見了也贊不絕口。我便擅自作主, 將姐姐教我的技擊術(shù)傳授給了同學(xué)們,非常時期行非常事,想來姐姐不會怪我。
這些鍛煉也是我們學(xué)校開的課, 不光教我們練功夫,聽說還教農(nóng)民種地,堆肥,警戒,還有打漢奸的,農(nóng)民們可歡迎我們?nèi)ド险n了,可惜我每天任務(wù)太多,沒能去旁聽。不過□□說了,要是我長到齊他眉毛那么高,他就同意帶我去了。我數(shù)了數(shù),這三個月我已經(jīng)長了三寸,再過一個月,我就能長到□□的眉毛高啦。
寫到這里,我想起臨走前,姐姐怕我到那邊之后餓肚子,執(zhí)意要我背一袋大米,竟是白背了一路。你絕對想不到,我來之后的第一天,負責(zé)接待我們的同志(團掉)老鄉(xiāng)說是給我們接風(fēng),讓食堂端了一盆子的紅燒肉上來,把我們的眼睛都看直了!現(xiàn)在的海城,除了有錢人,咱們哪還有肉吃?可惜咱們?nèi)硕,一盆子下來,每個人沒分到兩塊,到底是沾著了肉味。
還有主食,姐姐記得校長家跟玉米棒子一起磨出來的苞米粉?在這里是給豬吃的。咱們這里種小米和高粱,每天小米飯管飽,還有土豆白菜之類的蔬菜。菜的種類雖然不多,但鹽分足,就著小米飯吃,我一頓吃四大海碗都沒人嫌棄我。聽老鄉(xiāng)們說,轉(zhuǎn)過年去入了春,滿山滿樹的俞錢兒,洋槐花洋槐葉都摘下來和豆面磨了,放點鹽擱在鍋里蒸熟,金黃金黃的,跟雞蛋糕似的,可好吃。
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這邊的日子比海城那樣的大城市還好過。
我們□□說,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這里的地主全被趕跑啦。農(nóng)民都有地,不用給地主交租,不用被雙城政府扒皮,家家農(nóng)民袋中有余糧,連我們這些外來人,也養(yǎng)得起了。我觀察下來,覺得還有就是,這邊物價很平穩(wěn),姐姐你敢信嗎?豬肉才兩毛錢一斤?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便宜的豬肉,就放在市集上賣。
要不是老家連年被倭國人禍害,很多地方農(nóng)民舉家逃亡,良田大片荒置,大家也不至于連這么便宜的豬肉都買不起。
好在在我寫信的前兩天,上面?zhèn)鱽硐ⅲf是為了豐富大伙的伙食,要開展一個大生產(chǎn)運動,到時候番茄絲瓜黃瓜都種起來,生活又能上一個品質(zhì)了。
總之這里不缺吃的,如果倭國人封鎖放松一些,還能從外面帶些牙刷牙粉之類的日用品,線衫和圍脖這些針織品也是有的。即使沒有也沒關(guān)系,家中帶來的衣物夠用,我也已學(xué)會用柳條刷牙,別有一番滋味。
……
聽聞海城米價已漲到幾百塊之巨,我隨信附上兩塊銀元,交予送信人幫忙轉(zhuǎn)呈。這是我十月幫助老鄉(xiāng)收割夏小米所獲的報酬,比起姐姐給我的不值一提,然而禮輕意切,是我第一次親手賺的錢,姐姐千萬要收下。
……
弟在千里之遙,日日盼勝利,盼團圓,盼與姐共賞老家風(fēng)光之日早日到來!
弟:夏生敬上”
手上的這封信,春妮翻來覆去已看過不下三遍。待要再翻過來看第四遍,一只手覆在信紙上:“看了這么多遍還沒夠?信上都說了什么?”
春妮將信紙遞給常文遠,他接過來囫圇看了一遍,不由笑道:“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個什么?怕我擔(dān)心,他信里寫的都是好話。到底是孩子,寫到最后可不就漏了餡?”說歸這樣說,春妮臉上仍是笑意溶溶。
夏生這封信刻意報喜不報憂,但從他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大本營那里雖然有倭寇襲擾之憂,日子總體還是好過的。再看他信紙上字跡雋秀,用辭造句明顯有提升,顯然文化課也沒落下,春妮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至于他信上所說的倭寇,擔(dān)心歸擔(dān)心,但春妮自己都是在動蕩中成長起來,深知在這樣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突然面臨災(zāi)難,他有機會多學(xué)點本事,是件極好的事。
要知道,在早幾年的海城會戰(zhàn),像他這樣大的學(xué)生兵響應(yīng)政府征召,赤手空拳,提著木棍上戰(zhàn)場的不知凡幾【注1】。哪怕這些學(xué)生兵此前連槍都沒摸過,他們在戰(zhàn)場上的作用只是消耗敵人一粒子彈。
所謂的“十萬青年十萬兵”【注2】,這些人中,絕大多數(shù)都成為了炮灰,活到最后的寥寥無幾。
大本營沒有馬上征調(diào)夏生入伍,說明對他這樣的少年學(xué)生還是很愛護的。
或許是大本營那邊有要求,夏生信里對生存環(huán)境描寫的極少,也不知那里的“豬肉兩毛錢一斤”是個什么光景,就連她春妮自己,因為要維持幾百人的開銷,只進不出,現(xiàn)如今一個月也吃不上兩回正經(jīng)肉了。就是吃得上,多半也蹭的是常文遠的光。
海城缺物資是官商勾結(jié),黑心商販哄抬把持物資的結(jié)果,真正的好東西,只要舍得出錢,還是有地方買的。常文遠開的是高檔菜館,館子是組織的財產(chǎn),重點又不在經(jīng)營,他每月所得不過略敷己用,自然沒錢另外置辦好魚好肉。但館子金錢關(guān)把得再精細,雞頭鳳爪,魚頭魚尾,筋頭巴腦的不拘多少,總能剩下點。
他以前都是跟著飯店后堂吃飯,春妮又忙得腳不點地。說起來小洋樓的廚房除了燒水,竟沒有用過兩回。
剛住進來那會兒,彼此又都在互相適應(yīng)對方這個新室友,常文遠不好意思提讓春妮掌廚的話。直到春妮自島上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常文遠從店里拿了一塊說是剩下的筒子骨,讓春妮煲湯補身子。他說的是廚房剩下的骨頭,其實肉質(zhì)很新鮮,春妮拿骨頭跟白蘿卜和雪梨一起燉成一鍋清甜的止咳潤肺湯,自然要邀請常文遠一道吃。這一鍋好湯下肚,每天搭伙吃飯這事便成了定局。
到底是正長身體的年紀,這段時間,即使只吃這些邊邊角角的下腳料,春妮也覺得腰身緊了不少,做起事來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容易餓。
她有時候也對兩人的關(guān)系心存疑惑,那個不一樣的早晨,難道只給他們倆帶來了伙食上的改變?兩人由室友變成了飯搭子?
“你看我做什么?”某人察覺到春妮的視線,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時光幫這個曾經(jīng)暴燥沖動的年輕人打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樣,他不再三句話一說,便熱血上頭,去跟人打生打死,他眉眼依然暗藏鋒銳,卻知道了怎樣隱藏,他說話的音調(diào)和語速也降下來,嘴角時時含著溫吞的笑意,顯得那樣溫和真誠,是個絕好打交道的生意人。然而仔細看去,他嘴角的那絲笑容,又仿佛是一切盡在指掌間的自信。
眼前的男人正處在最好的年紀,有著最好的風(fēng)儀,簡直舉手投足間都在散發(fā)著該死的魅力。
春妮暗啐一口,不自然地轉(zhuǎn)過臉,瞥到廚房的爐子上,站起來:“鍋里水開了,我去看看。”
常文遠望著她的背影,唇角又往上提了提:才剛成年的小姑娘,不能太著急了啊。
今天晚上,常文遠拿回來一只鰱魚頭,春妮特地去市場買了塊嫩豆腐,現(xiàn)在魚湯熬到奶白色,下完豆腐再燉煮幾分鐘,出鍋前撒上蔥花,一砂鍋讓人饞涎欲滴的魚頭豆腐湯便熱氣騰騰地被端上了桌,客廳內(nèi)外,飄滿了魚湯的味道。
一盅暖洋洋的湯品下肚,兩個人都不自覺露出了一模一樣的,滿足的笑意。
辛苦一天為的是什么?不就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小屋里喝一盅溫暖的好湯?
可惜這樣的日子,在海城,乃至全華國都太少太少了。
略坐了坐,常文遠像往常一樣,主動去收拾了碗筷。在他收拾的時候,春妮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道:“走吧!
喝完好湯,干活的時間也到了。
第205章 205 明天
人類越感到痛苦, 時間便會過得越慢。
幸好生活再苦,也會偶爾多一點甜頭。
夏生來信沒過多久,春妮收到消息, 王阿進熬過了十一月份, 傷勢已在漸漸轉(zhuǎn)好?上薜哪俏晃殚L朋友膽子不大,不管他們許再多好處,也不敢放他走。只說這是憲兵隊送來的人,萬一有人回頭問起來,他不好交代,將他硬是扣在了碉堡中。
好歹人救了回來,其他的事, 只能慢慢再謀。
晚上回家,先來一碗湯慰籍腸胃, 再出門吞風(fēng)迎浪,逐漸成為了春妮和常文遠的新習(xí)慣。
日子一點一點往前捱,到了十二月下旬,元旦新年將近的某一天夜晚。
往年的這個時候, 從圣誕節(jié)開始,租界的百貨商店, 舞廳游樂場早早就開始各出奇招,或是懸掛霓虹燈箱,或是請歌星戲伶暖場, 開始了新年慶祝活動的預(yù)熱。現(xiàn)在,因為宵禁的施行, 這項活動已經(jīng)停辦了兩年。倒是倭國人商店有時會有些活動,可那邊一般沒什么人去買。
春妮對這些洋節(jié)觀感一般,想起一個月后又是春節(jié), 不覺嘆了口氣。
去年最后的那幾個月,倭國人到處在抓人殺人,爆豆子一樣的槍聲幾乎每天都在響,硝煙味幾乎沒有散去過。很多人一聽見類似的聲音,頭一個反應(yīng)便是立刻扎下腦袋,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蛟S正是這個原因,喜歡熱鬧,重視傳統(tǒng),熱愛春節(jié)遠勝于圣誕節(jié)的海城人在去年的春節(jié),幾乎聽不到放鞭炮的聲音。
那些代表著歡樂喜慶的炮竹聲實在太像是槍炮的轟鳴聲,別說是其他人,就是春妮,她走在這漆黑的街道上,驟然聽見耳邊嘭嘭的響聲,心里馬上就是一個咯噔。
她和常文遠同時貓下腰,后者臂膀輕舒,將她擋在身后,自己探頭往外看去。
“怎么了?”
常文遠握住春妮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這一條巷道,將身形徹底隱入陰影,才吐出一口濁氣:“那些憲兵又在秘密處決犯人了!
春妮沉默下來,深更半夜,能讓倭國人秘密處死的犯人,還會是什么人?
她想起年初被倭國人關(guān)進集中營的那些前租界高層和外國公使們,沒有了這些人的掣肘,海城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危險了。
一雙手捂住她的耳朵:“別聽了,我們走吧。”
春妮撥下他的手,站直身體,向著槍響的方向深深鞠了一個躬。
“走吧!
兩人同行一段路,到了原先英租界一處花園洋房,這里是他們分頭行動的地點,春妮破天荒多說了一句話:“小心點!”
帶著淡淡煙草味的身體覆過來,春妮被罩在他寬大的身影下:“我知道,你也是!
兩雙手重重相握,又迅速分開錯肩而過。春妮站在原地,凝望著他的身影,掏出了手|槍,開始為他警戒。
今晚,常文遠要來見一位住在這里的王姓大商人,倭國人攻占租界之后,此人是頭一批投效倭國人,獻出產(chǎn)業(yè)股份,求取庇護的華國商人之一。
他們物資組常年需要為大本營采購大宗商品,尋找可靠且立場可以爭取的商人合作,也是他們的職責(zé)所在。正因如此,常文遠的餐館,即使賠錢也要做下去。進得起高檔餐館的人,是他們第一個篩選的目標。
但是原本像宅子里主人這樣的人物,是不可能在常文遠合作范圍中的。
這個人投靠倭國人后,鉆營成了倭軍軍需物資供應(yīng)商,根據(jù)可靠消息,他手上有旁人拿不到的望遠鏡,雷|管等大量包括他們自己在內(nèi),和大本營迫切需要的軍用管制物資。
常文遠知道,倭國人采購軍需物資出手并不大方,特別是對這些華國商人,盤剝得非常厲害。這人曾經(jīng)很多次私底下罵過倭國人貪得無厭,對其并不像面上表現(xiàn)的那樣恭順。
兩邊不是一條心,那就有工作可以做。
在今天之前,常文遠已經(jīng)跟這人接觸過兩三回,知道這人要錢不要命,只要有錢,不管什么東西,只要他有,這人也不問去向,這人都肯賣。
常文遠已經(jīng)從他手里拿到過一批雷|管,然而像望遠鏡這樣的特種精密儀器,每一箱進港都會登記在冊,甚至可以通過機身上印制的編碼追溯到它的生產(chǎn)車間和將它生產(chǎn)出來的工人。
姓王的膽子再大,之前也不敢將這樣的東西往外賣,要不是他最近急需一大筆錢,常文遠也不會冒險來接觸這人。通過購買雷|管,鋼管這種不太會引起人注意的東西建立起雙方的第一步交情,其后他再提出要購買望遠鏡。姓王的沒馬上答應(yīng),只跟他約在今天晚上見面。
春妮抬腕看了下表,常文遠進去了十分鐘。
這時,兩束遠光燈從幽暗的街道另一頭照過來。
春妮視力極好,只借這一點光,便看清楚了,那兩束遠光燈屬于一輛倭國軍用吉普車!
姓王的不老實,故意給他們設(shè)了套?
春妮心中先是一驚,很快想起來,進屋之前,他們已經(jīng)將這附近先清查了一遍,這里并沒有人事先埋伏。再看那吉普車,車速并不快,就算位置都坐滿,也最多只有五個人,不像是抓人的配置。
而車里的人——
她凝目望去,撮起嘴唇,學(xué)了幾聲貓叫。
洋樓內(nèi),常文遠聽見那幾聲貓叫,臉色頓時一變,抓起對面人的衣領(lǐng)擋到面前:“有人來了,是不是你叫了人來抓我?”
交易已經(jīng)進行到最后時刻,錢和貨擺了一地,正是大家精神最緊張的時刻,常文遠突然動作,讓周圍人猝不及防,紛紛拔|槍怒喝。
王姓商人的驚慌不似作假:“什么有人來了?這個時候,有誰會到這來?”
不等常文遠說話,院子里有人敲門進來通報:“老爺,軍部的近藤老爺來了。”
王老爺大驚:“近藤老爺,他怎么會來?”急急問道:“你沒看錯,真是近藤老爺?”
報信的仆歐沒來得及答話,院外軍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你們家老爺睡了?那為什么客廳還亮著燈?”
片刻功夫,王老爺出了一頭冷汗,同常文遠央求道:“段先生,你先把我放下來,咱們稍后再好好說話。近藤老爺是軍部大本營物資二課的課長,要是讓他看到這一地的東西,我就完了,他真不是我叫來的啊!
常文遠見他不似作偽,手下松了松:“這人真不是你叫來的?”
剛剛春妮的那幾聲貓叫已經(jīng)透露了很多信息,是以他收到之后,并沒有馬上撤退,而是打算先看看情況再說。
這時,近藤已經(jīng)到了門廳外,開始敲門:“王老爺,請開一下門!
王老爺脖子被扼著,聲音里帶出了哭腔:“這些都是軍部的違禁品,你就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讓近藤看到它們啊。段先生,算我老王求你了好不好?咱們的事先放一放,讓我把外面的那個應(yīng)付過去,我老王感激不盡!
脖子上那只死亡之手終于挪開了。
王老爺來不及松氣,示意幾個保鏢將武器收起來,東西先藏起來,趕緊先去開了門。
門外的近藤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置疑道:“門里明明有聲音,為什么沒有人來開門?”
門房正不知如何應(yīng)答,正好門打開了,王老爺站在門里熱情地笑:“近藤先生,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嗎?”
近藤的確有事,并沒有注意到王老爺略有夸張的態(tài)度。進門之后也只稍稍詫異了一下,客廳里怎么有這么多人,便對王老爺點了個頭,熟門熟路地穿過沙發(fā),要往樓梯上走:“跟我上來。”
王老爺在他身后跟著,神色是幾乎控制不住的無措。
原本交易用的箱子就擱在矮幾旁邊驗看,剛剛情急之下被幾人踢開,現(xiàn)在半敞開,就橫在沙發(fā)背后,近藤只要繞過沙發(fā)背,在樓梯口用余光掃一眼,便極有可能看到它!
現(xiàn)在怎么辦?!
王老爺眼睜睜看著近藤走到最后一組沙發(fā)前面,只差一步便能夠看到箱子,這時,只見那個與他交易的“段先生”跨步向前,笑著攔住了近藤的去路:“表哥,你不跟我介紹介紹這位近藤先生嗎?”
近藤不得不停下來:“王老爺?”
王
老爺能巴結(jié)到倭國軍部,便不是個蠢人,聞言忙道:“這是我的一位表兄,是吃……吃,吃水上飯的,姓段!
“哦?段先生是跑船的?都做些什么生意?”近藤被攔住去路,原本很不耐煩,聽見王老爺隨口胡的話,卻是眼睛一亮。
“主要是給人運貨,偶爾做些小生意。”常文遠此次來見王老爺,自然不是用的自己的真面目。他留著一臉的短髭,露出來的皮膚呈古銅色,的確很像在船上風(fēng)吹雨淋的船工。
近藤先生更感興趣了,他甚至側(cè)身往回走,在沙發(fā)上坐下:“哦?段先生有幾條船,一般運些什么?”
常文遠看了一眼王老爺,不動聲色道:“小本生意,只有幾條破小火輪!
這個年代將行駛在內(nèi)河中的蒸汽船叫小火輪,在大部分貨船都是木制人力帆船的情況下,既然有蒸汽船,那生意就絕小不了!
近藤道:“我最近正好有一筆生意要做,不知道段先生有沒有興趣?”
“什么生意?”
近藤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那我就要先問問,段先生敢不敢做了。”
…………
寒鴉在枝頭上凄叫著,春妮蹲在陰影處,再次抬腕看了看表:一個多鐘頭了,常文遠還沒出——
對面的大門打開,里面人寒喧送客:“近藤先生請慢走!敝八姷降哪禽v吉普車很快離開了。
春妮站起來,目送著那輛車離去,松了口氣。
盡管示警時看見那車里只有一個人,她判斷出對方應(yīng)該不是來抓人,但沒看見車里人離開,她始終無法真正放心。
也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春妮盯著大門再次打開,這一次,里面終于走出了她熟悉的人。
兩人都沒有第一時間匯合,而是一前一后走出很遠的距離,常文遠才放慢腳步,讓春妮跟了上來。
他知道春妮想問什么,將之前的情況說了,忍不住笑道:“這次真是無心插柳。那個近藤似乎出了什么財務(wù)危機,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倭國人的軍需用品上!
“他想賣自家人的軍需?要賣什么?槍還是炮?”
常文遠失笑:“怎么可能?倭國人這方面管理很嚴格。這次他只是想出手一些士兵的夏季常服,這種物件是常用消耗,偷偷賣一些不會惹人注意的。即使事發(fā),責(zé)任也不大。他本來想讓姓王的買下來,但叫我撞上,便宜了我!
春妮有些失望:“就這些?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咱們也不需要這種東西吧。這個近藤明明就是想找個接盤俠坑人!
“坑就坑了吧。這個近藤,可是管理著整個海城地區(qū)近一半的倭國人軍需倉庫,咱們的目光得放長遠一些!
“難道說,你還想跟近藤建立長遠的合作關(guān)系?”春妮吃驚道。
“有何不妥?”
“當(dāng)然不妥!你也說了,近藤可是倭國后勤要人,他跟姓王的這種墻頭草可不一樣。你不怕與虎謀皮?”
常文遠停了下來,他的目光沉滯:“可我們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與狼共舞?”
“那怎么一樣……”以前他們隱在市井之中,現(xiàn)在可是要直接跟倭國人,還是倭國的物資核心人物打交道。對方必然會比之前的人加起來還狡猾難纏,危險程度跟以前怎么比得?
“你不用勸我,我比你更明白里面的危險。雙城方面撕毀合作協(xié)議之后,被兩方封鎖,大本營處境必然會加倍艱難,海城是現(xiàn)在華國唯一對外的窗口。我們得抓住機會,不惜一切代價為大本營弄到盡可能多的物資!
常文遠說的消息,兩天前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海城的地下團體。倭國人入侵之后,原本政見不一的大本營和雙城政府只能聯(lián)合起來抗倭,然而勝利之光尚未看到,雙城政府突然翻臉,在幾天前出兵襲擊了大本營位于東海省的一處營地,使得合作再次破裂。
無言的沉默中,兩人總算走到了終點。
“先進屋去吧,”常文遠握了握她的手,又很快放開:“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說!
明天……
“真希望明天快點來。”
“會的,一定會很快的。”
第206章 206 敵僑
海城淪陷第三年, 春節(jié)裹在紛飛的大雪中,靜悄悄的過去了。
新年伊始,呵氣成冰。
報紙上說, 這一年是海城十年未見的寒冬。
春妮費了些力氣, 將被冰殼凍住的鐵柵門從里頭掰開,推出自行車轉(zhuǎn)身招呼常文遠:“快點出來!
拉毛圍墻外幾個嘴唇紫黑的乞丐圍上來:“好小姐,給點吃的吧。”個個盯著她車后的袋子,兩眼幾乎放出渴望的綠光。那兩只鼓囊囊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放的是糧食。
春妮背過身,稍微擋住綁在后座的東西,戒備地盯住那幾個蠢蠢欲動的乞丐, 并不答話。以前他們偶爾會給附近的乞丐一些剩湯,自從上個月家里闖進賊, 丟了一些食物和貴重物品之后,他們兩個便很少在家附近施舍食物了。
乞丐們越圍越緊,春妮暗暗戒備,常文遠很快從門內(nèi)騎車沖出來, 車子一個急剎,橫在她面前:“快鎖好門!
直到騎出巷子, 跑出數(shù)百米開外的大街上,春妮兩個才略略松下一口氣,放慢了速度。常文遠說:“附近的乞丐越來越多了, 以后再運糧食出門,記得多叫些人來!
昨晚春妮從黑市弄了些糧食, 打算今天起得早些,趁街上沒幾個人,把糧食送去給幾個快要斷頓的學(xué)生, 還是險些讓那些日夜守在家門口的乞丐堵住了。
“嗯,你不嫌吵的話,我下學(xué)了多叫幾個學(xué)生來家里!
常文遠用力蹬了一下腳踏:“要是汽車能上路,也不至于這么麻煩!
他原先有一部車,但倭國人只在全市發(fā)了六十張車牌,他一個餐館老板,車牌怎么都輪不上他。如今那輛車放在車庫里,車身上積的灰都有了半指厚。兩人平時運送物資,也只能用這兩輛自行車來回倒騰。
馬路上沒有了熟悉的鳴笛聲,駝貨的騾馬牛車卻多了起來。街上的畜牲一多,什么驢糞牛糞也多了起來,堆在街上東一坨西一坨的,冬天還好說,一到夏天,簡直臭氣熏天。鬧得家家怨聲載道,都說衛(wèi)生局每月的攤派不少,收的費用也不知道花銷到了哪去。
兩人頭上生風(fēng),騎了一個多鐘頭,總算到了地方。
這里是法租界的一處高級公寓,里頭原先只供外國人和少數(shù)有錢人租住,高傲得很。要不是那年倭國人突然向全世界宣戰(zhàn),嚇得那些外國人和有錢人紛紛找門路外逃,春妮搶到一套作為學(xué)校的房產(chǎn)當(dāng)后手用,這里的房子,她這輩子未必沾得上手。
幸好她下手早,現(xiàn)在整個海城,也就只有這一小片地方,倭國人顧忌德國的盟友身份,不怎么留難已經(jīng)投降的法國地盤。
門口的紅頭巾印度門衛(wèi)看見她,竟破天荒迎上來,用蹩腳的中文問:“需要幫忙嗎?女士!
春妮肩上扛著兩袋大米,跟金條似的招人眼,難得這平日里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家伙也改換了態(tài)度。
這三四年來,住在里面的外國人許多都搬離了此處公寓。有看
情勢不妙,早早跟著自家使領(lǐng)館跑回自己國家的,也有法德之外的其他國民沒來得及跑出去,被倭國人驅(qū)趕著,以“敵僑”為由,全部關(guān)進閘口路偏東,昌平路那條路的洋房小區(qū)被看管了起來,這里頭的人,也包括以前租界的工部局董事福納和他的管家納爾遜。
此前納爾遜因為參加了一個英國秘密對抗倭國人的組織,春妮一度擔(dān)心他落在了倭國人手里,早就被秘密處決,后來輾轉(zhuǎn)有消息流傳出來,她才知道對方已經(jīng)被這樣軟禁了好幾年。
說軟禁也不算軟禁,春妮聽說,那一帶被圍起來的地區(qū)有個名字,叫敵國僑民集團生活所。那里面有工廠有市集,除了所有人都被集中看管起來。外國僑民們想吃想喝,要么去工廠里做活換取食物,要么開墾菜地,給生活所鋪路,靠做艱苦的體力勞動來換食物。
工廠也不是什么高精尖大廠,都是些被服廠,紙盒廠這樣需要大量低級重復(fù)勞動,又不具備威脅的小廠子。
以前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國人,如今像他們的華國仆人那樣必須靠基礎(chǔ)勞力換取生活必須品,還有不少人暗地里拍手稱快。
納爾遜的消息這么久才傳到春妮耳中,也是海城人對這些人的事情沒那么關(guān)心。
隨口應(yīng)付完這紅頭巾,兩人走過略有空曠的大廳,進入鐵柵子做的電梯,直升到九樓。
樓道上東一塊西一塊丟著紙殼,不知有多久沒人打掃。公寓樓住客們來來去去,長的三五個月,短的不到一星期就更換一茬,春妮保持著兩三天來一次的頻率,竟成了老客。
常文遠將紙殼踢到一邊,這聲音驚動了人,其中一間公寓的門打開一條縫,很快有人歡呼跑出來:“顧老師,你們怎么來了?帶著這些東西,這一路不太平吧!
“這陣子全城都缺炭,正好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就給你們送了來!背N倪h拍拍肩上的炭灰,答道。
他以前請學(xué)校收留的大學(xué)同學(xué)都因各種原因離開了學(xué)校,除了韓師父可能對他有些印象,這里的學(xué)生原本都不認識他,這段時間他時常跟春妮結(jié)伴前來,又幫學(xué)校解決了不少場地問題,學(xué)生們又跟他重新熟絡(luò)起來。
“怎么又送了米過來?我們不是說過,過年我們買了不少好吃的,不用送了嗎?”
春妮笑笑沒答話,這幾個學(xué)生不上課時,跟以前一樣在街上找零活干。但他們能找到什么活?不過還做擦鞋匠和賣報童,所賺的那點錢,可能就夠買一兩個窩窩頭。
學(xué)生們不讓兩個大人插手,七手八腳將他們倆帶來的東西朝屋里搬,聽春妮問:“都沒出去吧?”
“沒有,韓師父在教我們描畫!
春妮買的房子在電梯左手邊第二間,兩室一廳,帶抽水馬桶和開放式廚房,在這個時候是極時髦精致的裝潢。如今玄關(guān)處擠放了一個兩層床鋪,客廳里也有四個床鋪排在一起,橫成兩列,上下兩層共睡了二十來個學(xué)生,原先的沙發(fā)上堆疊著公寓配送的桌椅柜子等雜物,幾乎無處下腳。
春妮側(cè)身走過大通鋪旁的通道,陽臺改造成的工作間里,果然圍了不少學(xué)生,韓師父和學(xué)校另一個姓姜的化學(xué)老師在最中間,一個用玻璃棒在燒杯里不停攪拌著一杯藍色液體,另一個則伏身在不到半米長的工作臺上,拿一根不足半厘米寬的雕刀在木板上專心雕琢著什么。旁邊的學(xué)生們有的在刻木頭,有的則跟化學(xué)老師一樣,似乎在調(diào)制油墨,更多的,則是凝神在韓師父手上,觀看他的手法。
韓師父又在琢磨改進彩印的事了。
學(xué)校被查封得匆忙,除了油印機之外,印刷廠的其他設(shè)備沒能搶出來。韓師父和以前幾個在印刷廠工作過的老師們一起,在這間小公寓安家后,便拉了條電線,將這處不足三個平方的小空間改造成了一個工作室。如今地方太小,鋪不開印刷設(shè)備,他們便將重心放在了培養(yǎng)學(xué)生的手工水準和彩色油墨的固色研究上。
據(jù)說很取得了一些進展,但春妮雜事太多,無暇關(guān)注此事,也不太清楚他們具體到了哪一步。
幾人圍觀片刻,他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房間里多了兩個人,為了不打擾他們,他們悄悄從房里退了出來,跟跟出來的蔣四成交代:“炭盆就放在陽臺上,旁邊不能有雜物。一定指派專門人看管,晚上睡覺前記得把它滅掉!
早在倭國人進入租界之前,以前春妮的不少學(xué)生目睹倭人欺凌國人,要么通過季老師的渠道去內(nèi)地,要么有跟涂鐵柱相熟的,去上山投了他。李德三也留在了雙城,學(xué)校工廠辦不下去之后,他跟尹校長兩人專心將精力投入到辦校中,如今聽說學(xué)校培養(yǎng)出來的前幾批學(xué)生,有的已經(jīng)進入雙城的工廠成為了中流砥柱。反而是這個男孩子從她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攤子跟起,跟在她身邊足有六七年,如今已是學(xué)校不可或缺的一員。
他跟春妮一樣,是少有對局勢抱有樂觀的海城人。
“顧老師,你那里有沒有中三的課程?”
春妮驚訝:“你已經(jīng)自學(xué)到中三了?”
“對,我手頭只有一本中三國語書,你有沒有其他教材?”
“我回去給你找找吧!贝耗莶挥蓢@息:“可惜現(xiàn)在全市沒幾所中學(xué)開學(xué),你在這里完全是耽誤了。”
海城原先還在開學(xué)的幾所中學(xué),除了有倭國□□教倭語的那幾所,其他學(xué)校在這幾年里都關(guān)得差不多了。有的像他們的學(xué)校一樣,給倭國人占去做了兵營,有的用于關(guān)押敵僑,勞工和俘虜,還有的更是早早被炸成了廢墟。
整個海城之大,找不到一間能好好讀書的學(xué)校。
春妮知道他的志向,這孩子一直想上大學(xué)?伤F(xiàn)在的情況是,即使讀完了中三,整個海城也找不到統(tǒng)考招生的高等學(xué)府。
因為,從去年底開始,海城最后一所戰(zhàn)時大學(xué)已經(jīng)宣布無限期停課了。
春妮想過讓他去內(nèi)地找機會,可他家里父母雙亡,幾個弟妹都要靠他養(yǎng),實在沒法拋下家庭一走了之。
蔣四成一如既往地樂觀:“先讀著再說,總會有辦法的。你等會兒是要去閘口路米妮家嗎?”
春妮點點頭,看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糖:“家里過年熬的麥芽糖沒吃完,米妮一向喜歡吃糖,這個就給她吧。”
春妮沒拒絕他。
也是在去年下半年,倭國人突然封鎖了閘口路等猶太人聚居區(qū),不許人進出。
包括米妮和她外祖父普爾南都像之前納爾遜一樣,被認定為敵僑關(guān)在了街區(qū)里面,春妮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她。
她這些日子一有空就在找機會往那跑,想辦法跟這祖孫二人的聯(lián)系。在學(xué)生中,這不是什么秘密。
第207章 207 財路
從法租界的公寓出來后, 正如蔣四成的猜測,春妮和常文遠在街口分開,單獨去了趟閘口路, 但她還是沒能見到普爾南和米妮祖孫兩個。
那條往日再熟悉不過的街道變得有些許陌生, 它的街口被安上一個大鐵門,新掛上了個牌子,叫“無國籍難民安置所”,所有來歷不明的海城外國人幾乎都被關(guān)在了里面。這些人中除了白俄人之外,以猶太人為最多。
普爾南祖孫二人自從在吉拉太太樓上的房間安家,直到格林先生父子離開,就一直沒搬過家。而吉拉太太就住在鄰近街口的第二棟房子里, 他們住得離街口這樣近,在以前是很便利, 但現(xiàn)在倭國人將街道出口用鐵門焊死,常年在街口頭尾駐守軍人巡視,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便拿槍托砸門,還不如住在里弄里邊, 少擔(dān)驚受怕一些。
這次春妮運氣仍然像之前幾回那樣不好,遠遠地, 她看見兩個穿軍大衣的倭國兵在巷口來回踱步,只能摸摸焐在身上,已經(jīng)變冷的饅頭轉(zhuǎn)身離開。
算算時間, 她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能見到米妮。想到格林先生臨走前的托付,春妮不得不在兩天后的宵禁
過后冒險再去了一次閘口路。
這會子天寒, 白天幾個巡邏的倭國兵不知道躲去了哪取暖。一整個街區(qū)都黑洞洞的,春妮只能壓低聲音,從第一層開始, 一個個喊名字:“吉拉太太,吉拉先生,約瑟夫,……普爾南,米妮——誰?”
臨街的窗戶打開一條縫,一粒彈珠擦過春妮鼻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跳進下水道里。
“顧小姐,是不是你在下面?”
聽這怪腔怪調(diào)的華語,春妮就知道,這是跟她做了兩年鄰居,同樣是猶太人,之前在臨街的樓下開理發(fā)店的貝格先生。
“貝格先生,請你幫我叫一下普爾南,好嗎?”春妮忙問。
貝格的聲音有些遲疑:“這個……倭國人不許我們隨意走動,恐怕不行!
春妮暗罵一聲,貝格跟普爾南他們一樣,同樣住在二樓,兩邊曬臺正對,幾乎可以翻墻而入。他只需要像剛才那樣,投幾粒石子到對方的窗戶上,環(huán)境這樣寂靜,不相信對方會聽不見。
她想了想,說道:“我?guī)Я诵┦澄,您幫我叫他過來,我會分給您一些!
貝格都沒打磕巴,立刻問道:“你能給我多少?”
春妮跟這些人交道打多了,明白他們的套路,為難道:“我只帶了幾個饅頭,可以給你一個!
“不行,太少了!彼鞯赜憙r還價:“我這里住的人可不少,我需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
跟這種唯利是圖的家伙打交道真是不愉快。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春妮最終花費一個半饅頭的代價換來了貝格先生的幫忙。
如愿看到普爾南老先生標志性的大胡子出現(xiàn)在貝格家二樓的窗臺前,聽見他沉穩(wěn)地向自己報平安的聲音,春妮這一口從舊年提到新年的氣才算真正松了下來。
普爾南說,附近三條街道的猶太人都被集中在了這一條街上居住。因為房間有限,幾乎所有房間都被擺上了上下兩層的架子床,男客一間,女客一間。米妮不得不跟外祖父分開,同吉拉太太擠在一張架子床上,住到了女客那邊。
倭國人將人集中看管起來,原本就不可能給他們多好的待遇。他說的這些事,春妮也聽說過。普爾南又說,倭國人收走封堵了灶火等物,只留下幾個灶眼,所有物資一律配發(fā),不許人私自開伙烹飪。
倭國人這么做可能是為了防止他們制造危險物品,或是害怕人員密集引發(fā)火災(zāi)。之前他們關(guān)押敵僑就這么干過,春妮早有防備,所以她今天帶來的都是饅頭,鹵肉這類不需要再次加工的冷食。
普爾南又說,灶眼太少,他們不得不排隊使用灶具,因為用灶的人太多,每個人每天最多只能吃上一頓熱飯。米妮的身體原本就很弱,被關(guān)起來之后,已經(jīng)因為吃冷餐食生過了兩場病。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年冬天太冷,社區(qū)不少人生病。倭國人答應(yīng)他們,可以在院子里燒炭取暖,這是他們唯一能夠接觸到的熱源。
春妮聽明白了,米妮現(xiàn)在急需吃到熱飯熱菜。
她想了想,問普爾南:“你們那現(xiàn)在有沒有洋火桶?”
所謂的洋火桶,就是拿洋鐵皮做的鐵桶,也叫鐵桶爐子。跟一般鐵桶的區(qū)別是,它的桶底是加厚的,靠近底部會留一個風(fēng)門,風(fēng)門里邊拿隔火的鐵網(wǎng)支起來供底部空氣流通,這種簡易的桶子里可以擱木柴和炭火。架一只鋁陶鍋,煮飯熱粥取暖什么都能做。主要是提到哪用到哪,又輕便又小巧,最適合居住空間不足的海城人。
“都收走了。”普爾南果然道。
“那我明天給你帶一只過來。”春妮尋思,恐怕光帶洋火桶不頂事,少不得木炭煤球也得給他們勻一些過來。還有……
“也給我?guī)б恢话。”半天沒作聲的貝格突然插嘴。
給普爾南帶東西,春妮沒話說,但旁人的話——
春妮翻了翻眼睛:“貝格先生,現(xiàn)在的洋火桶可不好找!
“顧小姐,你說笑話不好,”貝格顛三倒四的,努力討好她:“善良的小姐,你知道的,我家里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弗里伯格,你還親手抱過他。他剛剛斷奶,我們需要給他喂煮爛的面條,這里吃不到。真的,好小姐,幫幫我們吧!
這回,那個討價還價的人變成了春妮:“洋火桶太大了,我?guī)н^來很麻煩,會有危險的。”
“你剛剛跟普爾南不是這么說的!
春妮不想跟他多糾纏,轉(zhuǎn)向普爾南:“老普,你跟他說吧。”她將帶來的東西系上貝格吊下來的鉤子,看兩個高鼻子在窗口小聲拿外國話爭論。
爭論在饅頭握到手上出了結(jié)果,普爾南轉(zhuǎn)向春妮:“貝格家的確很需要它,密斯顧,如果你可以做到,幫個忙吧!
春妮作出沉吟的表情:“一只洋火桶可不便宜!
“我可以付錢!”
“你打算付多少?”
“……”
春妮也沒料到,她只是去日行一善,卻給自己拉來了好幾筆生意。
這些外族人不愧他們精明會做生意的人設(shè),首先是貝格,見洋火桶有門,竟一口氣問春妮要了五只。要不是春妮不同意,他只怕還能再要個幾十只。
他要這么多自然是為了倒賣,春妮不用問就知道,現(xiàn)在取暖做飯設(shè)備定然在社區(qū)里是最難找到,也會是最暢銷的商品,如果能跟春妮做成這一筆生意,他半個月不開張都沒問題。反正風(fēng)險全在春妮身上,他只需要半夜偷開一扇窗,什么都妥了。
在商言商,春妮跟他約定好要帶的東西和大概的價錢范圍,趁那幾個倭國兵沒發(fā)現(xiàn),趕緊先離開了。
夜里回去,常文遠仍然跟以前一樣,在客廳的落地臺燈前看書等她。今晚他另外有事,春妮便沒讓他跟去。
等的次數(shù)多了,春妮勸不住,只能隨他去。也慢慢習(xí)慣了,每每回家,總是有一盞燈亮著,有人在等她。
常文遠看她今晚神色不一般,問道:“見到人了?”
“見到了!毕胂肽苜嵐P小錢,春妮也是開心的,笑著跟他說了今天的經(jīng)歷。
常文遠也來了興致:“不錯啊,以后我們也可以跟這些猶太人做生意,說不定是條財路。你再想法子多問幾個人,看有沒有別人需要其他物資的。”
“他們?都被圈在一條街上出不來,他們能有什么財讓我發(fā)?”春妮伸了個懶腰:“我啊,就當(dāng)是做慈善了!
“那你可小瞧這些人了。”常文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別光把眼睛放在貝格,吉拉這些人的身上。他們中的有些人,打從前朝起就到了海城做生意,在本地的根基,一般人,一般幫會都比不上。要是能找到這些人,跟他們交易,說不定學(xué)校的經(jīng)費你都不用愁了!
辦學(xué)校是個無底洞,常文遠雖然不知道春妮還有多少家底,但看她這些日子有空沒空地又在找門路賺錢,就知道她必然財政遇到了大問題。
“哪有那么容易,你說的都是巨富豪商。他們在不在閘口路關(guān)押都兩說,就算那真有大富豪被關(guān)著,除非我去綁票,否則現(xiàn)在這種光景,人家死死藏錢都來不及,怎么可能讓我三言兩語地,就拿了出來招搖?我先把眼前的事辦好吧。”
春妮跳過“經(jīng)費”這個容易心梗的話題,不過常文遠的話也給她提了個醒。
閘口路位于英日租界的交界區(qū),租金一點也不便宜,至少普通華國人是租不起的,這些外族人卻能安穩(wěn)地占住這條街,將它發(fā)展到今時今日的規(guī)模。而這條街區(qū)的難民都是萬里迢迢地從異國而來,沒有點家底和支持,根本無法在這里安家。
貝格之前呲牙咧嘴地跟她叫窮賣慘,必然是商人慣用手段。他要是真窮,也不會眼也不眨就想壟斷跟她的洋火桶生意。而且他們世代經(jīng)商,即使在海城這樣的戰(zhàn)區(qū),頂著空襲的風(fēng)險,支起攤子做生意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像貝格這樣的人只用在被關(guān)的這三萬人中占三成,這條財路就大有可為了!
春妮越想越興奮,她洗完澡睡不著,索性坐在床頭,將貝格幾人跟她的交易物品寫在本子上,鋼筆在“洋火桶”三字上劃了個圈——
這個東西可不好找,因為做它的材料洋鐵皮早在海城失陷起,這些較容易得到的緊俏物資就讓瘋狂囤貨的海城人給買空過一回。其后倭國人全面占領(lǐng)海城,洋鐵皮更是跟煤炭糧食一樣被全部管制,只有極少一部分會流通到市場上,交給他們本國人商店售賣。
她想認真經(jīng)營,要么先找到足夠的材料做新桶,要么找到大批的二手貨倒賣。
第208章 208 兌換
作為擁有空間的女人, 雖然它這些年的存在感低到讀者可能都忘了這個寶物,但只要她愿意,春妮分分鐘就能憑此躍升為海城乃至全華國走私界的大佬。
可惜原本春妮的空間在倭國人占領(lǐng)租界之前塞滿了各種囤積的物資, 在工廠學(xué)校相繼關(guān)停, 方校長也被抓去坐牢,學(xué)校失去了最后的經(jīng)濟來源后,她不得不動用空間里的儲備頂上。
春妮滿打滿算,這些東西少說能撐個五到八年,結(jié)果三年不到,她原先積累得手插不進的空間已經(jīng)空了一半。
這些空下來的地方給貝格他們偷運點東西自然是綽綽有余。
不過,有了做長期生意的計劃后, 春妮便不打算再這么做?克粋人,做不了這么多人的生意不說, 她的重心始終還在學(xué)校,這里的事遲早要選幾個信得過的學(xué)生或教職工接手。
既然這樣,春妮干脆從一開始就讓他們參與進來。
她讓蔣四成跟以前一樣,組織了幾個表現(xiàn)突出會來事的學(xué)生分幾組撒出去, 其中一半人去城里收舊貨的鋪子淘換,另一半則負責(zé)打聽哪里有賣洋鐵皮的地方。
這些學(xué)生們成天在街上混, 區(qū)區(qū)五只洋鐵皮桶子,不到半天就搜刮齊全,還多弄來兩只, 超額完成了任務(wù)。
不止如此,那天晚上, 春妮除開跟貝格做了洋火桶的生意,與貝格同室而居的其他人聽見之后,也紛紛請求春妮幫他們帶東西。有要帶牙粉皂具的, 有要帶小吃糕點的,還有帶衣服帶被褥和藥品……
一只羊是趕,一群羊也是趕,春妮通通答應(yīng)了下來。
他們要的東西中,除了藥品緊俏不好買,其他的也被學(xué)生們一樣不落地采購了回來。不過藥品也好解決,春妮空間里,除了糧食和煤炭,最多的就是各類常規(guī)藥品,有囤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她在港城的那段時間。貝格他們要的藥中,她這里全都有。
湊夠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下午下學(xué)后,學(xué)生們找來輛獨輪車,拿塊粗布往上一蓋,輪流推著車去了閘口路。
學(xué)生們自然不可能大白天的去硬闖有士兵把守的鐵柵子門。
但不用春妮操心,他們自己想出了運送這些物資的辦法。
學(xué)校以前就在閘口路后邊的碼頭倉庫附近,招收的也多是住在附近的學(xué)生,他們帶著東西先放進了一個同學(xué)家里。
春妮這個叫劉光漢的學(xué)生家正好在緊挨著閘口路旁邊的一個里弄中,白天,學(xué)生們打算去他家藏好東西,等晚上到了夜深跟貝格約定的時間,直接摸到現(xiàn)場跟那些人交易。
因為心存鍛煉學(xué)生的意思,春妮跟在車旁,含笑聽那些學(xué)生們討論行動的細節(jié),并不多話。
頭兩次肯定得跟著去看看,等學(xué)生們路熟之后,春妮打算徹底放開手讓他們自己干。
這些在侵略者統(tǒng)治下的學(xué)生們很早就學(xué)會了在夾縫中生存,只需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不用春妮多留心,他們自己就會想盡辦法抓到手里。
蔣四成走在春妮身邊,忽然感慨道:“我還記得那一年,我第一次跟老師你去買煤,跟在那些大學(xué)生后邊,也不曉得個怕。”
春妮的思緒頓時被他拉回到幾年前:“是啊,一展眼這么多年,又換了一茬新人。咱們當(dāng)年的那些人中,竟只剩下了你我還守在這。我記得那一年,區(qū)明比你現(xiàn)在還小一點吧?”
那年他們?nèi)ソ纪獾膹埱f買私礦的煤,意外遇到當(dāng)年一同逃水難出來的涂鐵柱,竟也過了那么些年。
可惜張莊的小煤礦挖了兩年之后是真的完全枯竭了,否則今年這樣的嚴寒,春妮也不至于如此撓頭,為了尋找燒火取暖的燃料,幾乎翻遍了整個海城。
蔣四成此時卻在后悔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工廠撤往內(nèi)地和難民大量涌入,使得海城的工作崗位急速縮水。本來他們學(xué)校在被占領(lǐng)之前,就在經(jīng)常組織學(xué)生到后方求學(xué)工作,甚至是上戰(zhàn)場殺敵。這些組織活動大部分都是由當(dāng)年在顧老師的幾十個活躍分子分擔(dān)的,他們從中受到的感召也最多,走的也最多。倭國人封了學(xué)校之后,剩下的學(xué)生一怒之下,全都報名跟著去了敵后。
他剛剛說的區(qū)明,年前消息傳過來,說是在倭軍的一次掃蕩活動中,為了不連累村民,主動引開倭軍,死在了他們的槍口之下。
他現(xiàn)在說起這些舊事,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春妮袖著手跟著學(xué)生們一起,擠進劉光漢家不到十個平房的小房間,聽他們背書打牌打發(fā)時間,幾圈麻將打下來,很快到了深夜宵禁時分。
電臺里,今天的天氣仍是零下。幾個學(xué)生推開門,地上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干干的霜色。
這幾天是數(shù)九寒天里難得的晴天,濕潤的海風(fēng)從南邊吹過來,將將觸地地便凝成了銀霜,將幽暗安靜的弄堂映得恍如白晝。人站在這白得反光的地上,也跟著亮晃晃的,好不打眼睛。
“這……”學(xué)生們下意識去看春妮。
蔣四成打開院門走出去,見眾人不動彈,他回頭盯著眾人:“出來啊,怎么不動了?”
好像,沒什么事的樣子……
學(xué)生們膽子一個個大起來,你推我我推你,到底沿著墻根溜出了院子。
春妮走在最后一個,她望著這一溜串的男孩子跟小貓崽子似的銜著尾巴踮腳貓腰,不由微笑。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區(qū)明,李鐵柱,羅阿水……
他們中的有些人已經(jīng)不在,有些人為了生活和意氣出走海城,不知現(xiàn)如今生活在華國的哪個角落,是好是歹,偶有音訊傳回來的,也只有寥寥的那一兩人。
這些小貓崽子,星星點點散落在這片飽經(jīng)戰(zhàn)火的土地深處,但愿他們能好吧。
藍眼睛貝格從樓上吊下一條鉤子,讓學(xué)生們將鐵桶和雜物綁在上面吊了回去。
第一次交易順利完成,除了貝格收桶時,桶檐磕著窗檐,發(fā)出一聲巨大的躁聲,讓所有人嚇了一大跳之外,并沒有其他不好的事發(fā)生。
而他們第一次的收益——
“龍洋,英國大洋,銅角子,法幣,好多法幣,我數(shù)數(shù)……哎,你們來看,這是什么錢,我怎么沒見過?”
“這群洋鬼子該不會拿□□糊弄的我們吧?”學(xué)生們立刻炸了鍋。
“我看看,這是西班牙的十字盾徽銀幣,這個銀幣年代可是有點久了,少說有幾百年,現(xiàn)在少見了,古董啊。”春妮拿手指在銀幣上輕輕一彈,丟回了錢箱。
“是嗎?難怪我們都沒見過呢。顧老師,您再看看這個!
“這是人像柱銀幣,也是外國貨幣,也是西班牙的!贝耗菀瞾砹伺d致,在錢堆里翻找一通,又找出好幾枚制式不同的外國錢幣,一一讓學(xué)生們都學(xué)著辨認,最后笑道:“這群洋人手里還真有些真東西,看看這些錢,都是真正的銀幣,美鈔,現(xiàn)如今的海城市場上,有幾個人舍得真拿銀幣出來交易?記得好好跟他們做生意,說不準還有你們撿漏的機會!
數(shù)錢的學(xué)生卻抹了抹胸口,道:“我寧愿一手錢一手貨,什么都一次交割清楚。不然收個錢都跟進了萬國博覽似的,又要估又要鑒。眼睛不利,哪天吃了大虧,我找誰哭去!
“就是說嘛,外國錢再香,也及不上咱們本國自己印的錢。這上邊印的啥字都不認識,我們咋知道它值多少錢,能換多少東西呢?你們說是不是?”
“那行,我給你一百塊法幣,你把這塊銀洋換給我!鞭Z然應(yīng)好中,一個學(xué)
生冷不丁這么說道。
這下大家對著那家伙又笑起來:“你小子真會算,誰不知道法幣現(xiàn)在跟草紙似的,一百塊法幣,買得到一張草紙嗎?”
“那你們還抱怨,”被起哄的學(xué)生笑嘻嘻地攤手:“沒聽顧老師說,這塊什么十字銀幣還是古董呢。哪天去當(dāng)鋪里約個價,怎么也比草紙值錢吧。”
學(xué)生們又七嘴八舌,說不是那個意思,最后問顧老師:“您知道市面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貨幣嗎?”
民國市面上的幣制之混亂,流傳的幣種之多,細數(shù)起來,幾十種是有的。不在這個時代的人會難以想象,買東西要怎么花錢這個簡單問題都深為這個年代的普通人所苦。
就像今天這樣,只是做了一小單生意,營利幾何遲遲算不出,這還是輕的。更有摻鎳幣,摻鉛幣等私鑄假|(zhì)幣大肆流行,一不留神就會中招。
春妮以前聽尹校長說到過一些相關(guān)見解,此刻倒真有了些感言:“因為我們的中央貨幣體系被倭國人用經(jīng)濟戰(zhàn)打垮了。我才曉得,他們?yōu)槭裁从密娖眱稉Q我們手上的法幣,原來他們拿在咱們這換來的法幣去外國銀行兌換美元,法郎,用它們再購買軍事設(shè)備,再到咱們的礦區(qū)換取礦產(chǎn),F(xiàn)在你們知道南城政府發(fā)行的軍票為什么用不出去了吧?”
“因為倭國人壓根沒把這錢留給我們?所謂的軍票,就是一個騙局?”半晌,才有學(xué)生出聲。
春妮望向窗外,天光透出了一線白,天快亮了。
而她,也該把洋火桶原材料的事提上日程了。
第209章 209 材料
貝格當(dāng)場把學(xué)生們多收來的兩只洋火桶全買了下來。
這幾天正是天寒地凍, 一年中最冷的幾天。等過了這段時間,洋火桶的需求肯定會降下不少,這事宜早不宜遲。
這樣盤算一通, 春妮心里立刻有了緊迫感。
就算如今倭國人商店有售少量的洋鐵皮, 使得這東西不再像前些年那樣稀缺,但仍是不那么好買的。
以春妮今時今日的人脈,也直到從閘口路回來,又過了一天,她才得了個消息。
這消息的來源于一個眾人都沒料到的人——程連玖。
說起來,這位來自京城的京戲名角當(dāng)年頭一次到海城跑外碼,正逢學(xué)校到處推廣麻將涼席。因為在一場戲里幫忙給麻將涼席打過一次免費廣告, 這位京劇大師從此與學(xué)校結(jié)緣。程連玖回到京城后,方校長他們?yōu)榱司S系這層關(guān)系, 但凡學(xué)校涼席玩具出了什么新品,沒忘記向京城寄送一份。但當(dāng)時程老板如日中天,光是等著送他禮的人都排得出二里地,也不在乎這點禮物。方校長的涼席寄過去, 得到個回信都難。最多看在學(xué)校的份上,正式將《貴妃醉酒》那一折戲的道具正式改成了他們學(xué)校出品的涼席, 京城的市場因此打開了不少。
如此三四年后,程連玖因為不肯折腰赴會,在京城得罪了倭方一位高官, 待不下去,最后碾轉(zhuǎn)到了海城隱居下來。春妮得到消息趕去拜會, 恰逢程老板初到海城忙亂之中,春妮領(lǐng)著學(xué)生幫他安頓了新家,又見他一家老幼女眷, 怕他被附近的地痞惦記,便叫住在附近的學(xué)生時不時上門看看,幫著搬搬抬抬,做些粗重活計,兩邊算是開始了正式來往。
這回春妮要找洋鐵皮的材料,本著廣撒網(wǎng)的目的,想到程老板戲迷中三教九流中的人不少,說不定他會有什么消息,便在路過他家時捎帶腳去探訪了一下。
不想程老板聽完她的來意,竟真想到了一個人:“你想要什么樣的?我先說好,他那洋鐵皮囤的年頭有些久,怕是品質(zhì)不怎么好!
“只要價錢合適,什么都好說,我不挑。”
春妮把洋火桶的事跟他略提了一嘴,問:“您還認識賣五金的老板?”
“嗨,哪是啊。是我的一個師弟,早年來海城唱戲,攢了些身家。不是那年倭國人打進來?他學(xué)人囤貨,什么奶粉洋鐵皮絲襪攢了一屋子,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偏這傻子還當(dāng)是在咱們京城,東西擱幾年壞不了。也不想想,他住的那地方有多潮,囤在手里好幾年,到?jīng)]錢用了才舍得賣一點,好好的東西給擱壞了! 說起這事,程老板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這年頭有門路的海城人什么布匹糧食,多少會囤些東西在家,自用也好,跟人換生活用品也好都方便。但把自家囤成庫房的,春妮也沒聽說過,不由擔(dān)心道:“他不會死要價吧?”
“那不能,他老婆氣得天天在家哭,鬧得不得了。我瞧他也有些著急,前幾天找銷路都問到了我頭上。正好你來找我,這不就合上了?”說著穿上長衫戴好帽子就要帶她出門。
海城居大不易,程老板出來為避禍,家里只有妻妾并幾個沒成年的孩子,徒子徒孫們一個沒帶。又沉寂好幾年只出不進,家里各項用度大減。家里除了兩個老媽子,只放了個聽差在門房上。如今想做點事,只好親歷親為。
他喚聽差叫來兩輛黃包車,跟春妮一起坐上,放車夫跑上蘇河的橋,穿過幾條街巷,敲開了原先華界一條弄堂中的石庫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挽圓髻,面色有些愁苦的中年婦人:“師哥,您怎么來了?不是,瞧我說什么胡話,您真是稀客,里邊請!
“我?guī)Я藗人來看看你家的洋鐵皮,你還有多少?老四呢?”程老板開門見山。
“他出門去了。還有的都擱在這兒了,您先來看看!
“他不是前些日子還到我家說,戲院里不景氣,好些日子沒活干?他現(xiàn)在能去哪?”
“那不還是得找活干嗎?”
趁兩人說話,春妮跟在后頭打量房子。
海城的石庫門,格局大差不差,跟她以前租的那套差不多。程老板的師弟租在二樓的前樓,坐北朝南,按理該明亮通透,整間房子卻跟亭子間似的,烏昏昏的沒點熱乎氣。只因它打齊窗戶的整間房至少六成空間累累堆著東西,屋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氰F銹味和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甜膩霉爛味。兩個孩子就在這支楞得到處都是的貨物上翻跟斗,被中年婦人不時喝斥。
程老板跟中年婦人寒喧得差不多,轉(zhuǎn)向春妮:“怎么樣?有沒有看中的?”
春妮就手掂掂,有些為難:“你這些洋鐵皮太薄太軟,怕是用不了。”
“怎么用不了呢?這可是上好的白鐵皮!敝心陭D人著急地拎起一塊,上手敲得梆梆響:“您瞧這聲多脆響!
“得啦得啦,”程老板擺手,哭笑不得:“你以為這是咱們戲班子敲大鑼,越響越好?真的不合適?”最后一句,問的是春妮。
春妮將鐵皮在手里折來折去地尋思,中年婦人站在邊上,隨著她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坐立不安。
這時,樓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外面沖進來個人:“他娘,我找到活干啦——師哥,您怎么來啦?這位是?”
這家的主人向四爺回來了。
幾個人重新見過,又說了一遍來意,向四爺招呼婆娘給客人沏茶,問春妮:“我冒昧問一句,您買鐵皮打算干什么使的?”
“做洋火桶!
“哎喲,這都轉(zhuǎn)過年入春了,再也冷不到幾天,您現(xiàn)做洋火桶還來——”向四爺話沒說完,叫老婆在腰上擰了一下,沒再說下去,眼里卻是有些擔(dān)憂。
春妮:“我既買你的貨,就有法子賣出去,反倒是你這個鐵皮不大合用!
“那怕什么,您不就是擔(dān)心鐵皮太。磕I了東西后到鐵號里淬一遍,兩張一疊,再不夠再疊一張,不就厚了?”向四爺?shù)故莻腦子活泛的。
“可這樣一來,我要多出加工費,淬火的火耗,廢品率也得算進去,質(zhì)量肯定也比不上厚鐵皮,價格還得再降,七算八算的,這就不老少了。”
“這么辦吧,您要是能把我這些貨都要了,我給您算便宜點,不能叫您吃虧!毖箬F皮的價比他囤貨前少說翻了十倍以上,就是讓點利,他也不虧。向四爺這話說得很輕松。
春妮抻在這半天,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向四爺做事爽氣,很得她的好感,這一屋的洋鐵皮,粗估下來能做一二百洋火桶,賣過這一陣子是足夠了的,遂點頭應(yīng)下。兩人講了個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春妮便打算先出門,找?guī)讉扛大包的來拉貨。
卻叫向四爺掏出幾個銅角子,搶先喚來自己兒子:“順子,去弄堂口找?guī)讉人來幫忙搬貨!
又招呼春妮:“再坐會兒吧,我們家這塊兒人頭熟,保準找的是正經(jīng)干活的老實人,不會毛手毛腳。唉對了,您說您做的洋火桶,這會兒能賣給誰?”
春妮看了眼程老板,后者向她點點頭。這會兒海城很多人私下都干些不好說的買賣,她這事也不稀奇,低聲道:“洋人——”
向四爺“嘶”地一聲,沖她豎起大拇指:“您可真是敢想敢做,那您一次做這么些桶子,錢財可還趁手?”
春妮皺眉,這話就問得過界了。
向四爺解釋說:“我意思是,您若是有錢財上的問題,我也可以幫忙想想辦法!
春妮不至于做不起幾個洋火桶,但做生意嘛,能不用自己的錢,就不用自己的錢。她立刻順桿往上爬,問向四爺:“那你能挪多少出來給我?利息又怎么算?”
“那就得看您做的生意有多大了。”
春妮想了想,問道:“我跟向四爺是頭一回見面,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錢跑了?”
向四爺哈哈笑起來:“要是旁人,我肯定心里要打些鼓。但顧小姐一來是我?guī)煾鐜淼,他這個人我知道,怕麻煩,輕易不肯沾這些事,他肯帶著您來,至少對您的品格是放得下心的。再者您手底下這么一大攤子家業(yè),何必來騙我這點小錢?怎么樣?咱們這生意能不能接著再做下去?”
剛剛幾人聊天,向四爺已經(jīng)知道春妮現(xiàn)在負責(zé)一所流動學(xué)校的運營。春妮也從程連玖那得知,他的這位師弟是武生出身,只是唱戲的功夫稀松,在舊京城里排不上號,只好跑到海寧城來混飯吃。前些日子他們戲院惹上麻煩,連累他也丟了差事,剛剛才找到一份在電影公司做武行的工作。
在現(xiàn)在的海城,各行各業(yè)都不景氣,唯有舞廳和電影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火爆,是眾人眼里的金飯碗。向四爺這時候能鉆營進去,也是一號人物。他在海城經(jīng)營的時間比程老板時間長,跟他搭上線,說不定自己也能拓開個新局面。
“多的不說,一二百塊現(xiàn)大洋,我沒問題。”
春妮怦然心動,轉(zhuǎn)向程老板:“這事,您看能不能做?”
程老板卻吭哧兩聲,問春妮:“你那個生意,一二百塊夠不夠?”
春妮一時沒鬧懂他的意思,有點懵逼地看著他。
“要是不夠的話,我這里還有一些錢,也投給你!彼麘(yīng)該沒跟人談過這些,出口很艱難:“怎,怎么樣?”
春妮:“……”找個材料,順便還拉來了投資?
第210章 210 罐頭
春妮能理解程老板的心情。
即便他身家不斐, 是舊京,乃至整個華國都數(shù)得上的名角,也撐不住只出不進, 一家九口人在海城這種地方的消費。
最最要緊的是, 誰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多少手里得攥點好留后路。程老板暫時不想再出來唱戲,另外找出路賺錢貼補些家用在情在理。
“除了唱戲,我什么都不會干。要不是有老四起頭,我也不好意思跟你張這個口。”程老板話頭打開,再說下去就不難了。
“你的能耐我放心。我就是手里有兩個錢,也經(jīng)不住什么東西都一天天地漲價, 還不如拿點出來交到你手上給盤盤。你也不用有負擔(dān),做生意的風(fēng)險我有數(shù), 反正我這些錢擱在手里,說不定哪天就變成了廢紙!
春妮既然能答應(yīng)向四爺,帶著程老板一起更不在話下。
不過在商言商,她給法租界公寓方打了個電話, 讓在公寓里留守上課的蔣四成帶著人過來。在等待的間隙,跟程老板師兄弟兩個到樓下的咖啡館坐了坐。
主要是春妮大概說說自己目前的生意和對未來的規(guī)劃, 以及師兄弟兩個商量個數(shù),看各自能拿出來多少。到鐵皮全部拉上騾子板車,整裝待發(fā)時, 合作的細節(jié)也敲定得差不多了。
人生大事無非在吃穿住行這四樣,其中吃絕對占最大頭。貝格也提過, 他們那里除了爐子,最缺的永遠都是食物。一般的米面他們有其他的辦法弄到,他主要想問春妮要肉蛋奶。
貝格跟春妮許諾, 只要她弄得到這些東西,盡管報價。只要價錢不太離譜,他什么都收。春妮得了他這句話,正愁拿多少錢出來進貨。恰好程老板師兄弟兩人,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單是他兄弟二人拿出來的錢,支持他們月內(nèi)的交易量是夠了。再有,向四爺手里正好囤了一批奶粉,也是她需要的。奶粉囤的時間有些久,肯定是過了期的。但這個時候到處斷航斷路,奶粉又一律是洋貨,不霉不臭,有的喝就不錯了,哪有他們挑剔的份。
春妮干脆拿他那些貨折算了一個相當(dāng)實惠的價,也算他入了一點股。
除此之外,他還跟春妮簽訂了一個為期三個月的借貸合同。程老板一看就是不差錢的主,開口投了三百塊錢給她,讓她隨便做點什么生意,按月給他分紅,又推說自己不懂做生意,旁的全部委托給了向四爺操心。
有了兩個金主的注資,春妮空間里那些金條又能安穩(wěn)地多躺一陣子了。畢竟這時候紙幣不如銀元,銀元不如美金,美金不如真正的金子。不是急等著用錢,拿金子出來當(dāng)錢用,那是敗家!
向四爺著實會囤貨,連帶蔣四成帶來的車在內(nèi),一共拉了四車,才將他那大半個屋子的洋鐵皮給全部出清。
別看這些洋鐵皮被向家人囤得像破爛,春妮卻不敢大意。約定好幾人再碰面的時間,急匆匆跟在這些學(xué)生們后面趕了回去。
因為倭國人進行車輛管制,這些東西只能用騾車板車這些人力車來拉。華界這一帶三步一個賭館,五步一個私窠子,亂得很。沒人看著,走不出多遠,就得出事故。
好在同在華界,蘇河南岸邊的鐵號就可以加工鐵皮爐子。春妮跟在隊伍后邊,看幾個男孩子將幾車鐵皮安全地送進鐵號,沒有多停留,轉(zhuǎn)身搭電車去了常文遠在英租界的淮揚菜館子。
常文遠館子每天魚參鮑肚高檔食材不斷,肉蛋奶更不消說,他鐵定知道在哪弄到這些東西。
這會兒正是飯點,館子里人來人往,隔老遠就聞得到紅燒獅子頭的醬香味。
春妮一般不在人多的時候來,常文遠知道她肯定有事,丟下滿堂的客人,讓廚房單炒了個炒飯端上樓,兩人邊吃邊聊。
“你要買肉?什么肉都行?”
“怎么了?”他話語中似乎有種躍然于上的興奮。
“沒什么,”他搖搖頭,笑出聲:“真是巧了,我正好知道有一批貨,還在犯愁怎么把它拿下來!
“這有什么愁不愁的?只要是吃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啊。是什么貨?有多少?”
“是一批金槍魚罐頭,預(yù)計不少于五噸!
“這可真是不少啊!贝耗菖d奮起來:“這種時候誰會有這么多魚罐頭?”
常文遠低頭扒了一口飯。
春妮頓時回過味來:“你是說……那邊?”她小指往窗外一點,那個方向,正是倭軍物資課辦事的地點。
常文遠的腦袋微不可見地輕輕一點。
春妮的聲音立刻壓到最低:“這么些罐頭,價錢必然極高,普通人可沒幾個吃得起,有錢人需要的也有限。你若是全部吃下,他肯定會懷疑你東西的去向!
兩人所說的“他”,指的自然是他們新近搭上的倭國后勤軍官近藤。
對倭軍內(nèi)部
的貪腐風(fēng)氣,兩人早有耳聞。但直到有機會接近相關(guān)人員,兩人才明白,他們之前所聽說過的,不過是管中窺豹,太小兒科了。
近藤負責(zé)管理倭方駐海城海軍的后勤供應(yīng),作為整個倭國軍方物資供應(yīng)鏈最微小的一環(huán),常文遠這個月已經(jīng)從他手上拿到不下于三千件倭軍常服靴子,還有幾百個水壺,十噸左右的糧食,以及不好統(tǒng)計數(shù)量的藥品,營養(yǎng)品和少許石油柴油等能源。這些不涉及軍火,但都是倭軍常用消耗物資。
之所以他們的交易沒涉及到軍火,除了常文遠生性謹慎之外,也是因為近藤的物資二課主要管理的是生活用品,偶爾經(jīng)手一些軍火,一般也只是找個庫房擱兩天過道手,為了這一點東西冒險并不值得。
不過近藤如此瘋狂倒賣軍資,讓常文遠和春妮為之心驚之余,也在想辦法從他手里盡可能多地拿到東西。
全面戰(zhàn)爭開始了七年多,華國軍方從剛開始被倭軍火力壓得毫無反抗余地,到有零星戰(zhàn)役勝利,再到現(xiàn)在戰(zhàn)事膠著,打得有來有回。別的地方不敢說,至少在華國,可以看到戰(zhàn)爭的進展不止不像倭國人預(yù)計的那樣順利,反而他們的頹勢漸漸有所顯露。
以常文遠對他們近距離的觀察來看,倭軍內(nèi)部恐怕有相當(dāng)?shù)囊蝗喝耍瑢@場戰(zhàn)爭的勝利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懷疑。那么,近藤的行為也就有了解釋。
“所以我說你來得正好。”常文遠三兩口扒完飯,示意春妮跟自己離開:“我原本正在想,以什么理由拿下這批金槍魚罐頭,你倒是給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思路。”
春妮琢磨片刻,想起一個漏洞:“軍用物資一般有特殊標識。每個難民安置點都有倭軍把守,萬一被他們看見那些罐頭,會不會有麻煩?”
“你顧慮的有道理,但問題不大!眱扇丝焖俅┰嚼锱,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家。常文遠邊換衣服邊解釋:“近藤隸屬于海軍,維護海城治安的倭軍是陸軍。他們即使看守難民,也只是站在門口不許出入,到不了生活區(qū)。而且倭國海陸軍的關(guān)系你知道的,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罐頭上有海軍的標識,被他們看見,即使向上反應(yīng),陸軍高層也只會嘲笑海軍物資管理問題,巴不得他們出更多的麻煩,不可能通報給他們!
這點春妮倒是贊同,倭國海陸軍的矛盾之大,到了陸軍寧愿自行建造潛艇,海軍寧愿自行建造坦克,也絕不使用對方武器的程度。甚至為了軍事競爭,兩邊兵工廠相同用途的武器,連一顆螺絲釘都無法共用。傳說他們?yōu)榇死速M的資源,足可以再打造一支軍隊。
“這批魚罐頭不便宜吧?要不你少拿一些先送到后方,那群洋人的需求,我再想其他辦法!
“咱們不知道近藤的關(guān)系網(wǎng),你最好照我說的做,免得他事后追查發(fā)現(xiàn)不對!背N倪h頓了頓,加重語氣:“咱們的戰(zhàn)士因為缺乏營養(yǎng),很多患上了夜盲癥,如果夜里需要行軍,會很不方便。多吃海魚可以緩解治療這種疾病,所以這批貨,我們必須弄到手,而且是能弄到多少就弄到多少!
“你要是害怕有風(fēng)險,咱們可以拿到東西除去包裝之后再賣給那些洋人。”常文遠又說。
“算了,那些洋人精得很,罐頭魚除去包裝放不了幾天。他們一定會趁這個機會瘋狂壓價,搞不好我還要倒貼錢!贝耗菹肓讼耄是拒絕了:“何況城里哪沒有倭國人的影子?那么大一批貨,又是油汪汪的罐頭魚,不要包裝的事沒解決,反而拆開東西,香味驚動鄰居,引來人的注意。倭國人現(xiàn)在到處懸賞捉拿‘反叛黨’,總會有人餓極了干出不體面的事。大不了到時候,東西賣出去之前,我讓學(xué)生們把盒子放爐子里熏一熏,破壞掉外觀的特殊標記,不讓人看出來源就是了!
“也好。地方快到了,老規(guī)矩,分頭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