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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民國小百姓 > 190-200
    第191章 191 答案

    這個問題, 答案其實很明顯。

    林老師嘆道:“還能為什么?舊教材讀不了,新教材學生們都不愿意學。情緒一上來,想去內地的不就多了起來?”

    林老師說的是去年放寒假前的事, 跟朱先生被抓的緣由還有點關聯。

    當時租界被占領之后, 禁書之風不止刮在書店書商以及購書者身上,學校當然也無法幸免。倭國人趕在放寒假之前到各學校檢查教材,重點檢查歷史,國文和地理教材,但凡書籍,包括教科書在內,若有涉及抗倭言論, 還有寫有“東三省”的書和圖表,即使在東北淪陷之前發行, 也都全部被列為了禁書。

    如此,學生們無書可讀,放假也就放得早。到今年春天復課,新教材下來時, 學生們早就串連完畢,有動作快的, 已經自己找門路出發了。

    新教材前幾天發放下來后,又引起了學生一陣議論。除了國文歷史等文教書籍更改,外語也由英語更改成了倭文。

    倭國人這些大張旗鼓的動作, 不止老師,就連敏感一些的學生們都意識到了, 倭國人的奴化教育必將在整個海城實行。想不被這樣的教育荼毒分化,唯有盡快與之切割,到自己人的地盤, 到內地去。

    季老師的學生組織運行也有了三四年,直到這幾個月,突然迎來學生離城的大高峰,肯定會遇到些問題的。

    核對完畢之后,季老師讓其他老師離開,擔心地問春妮:“你那里錢是不是不夠了?”

    春妮暫時沒什么壓力,但如果物價再維持那么瘋兒的上漲速度,她也不確定,她這點錢可以再頂多久。

    她有點苦惱,拿到付鴻民的積蓄好像還沒有多久,金錢問題怎么又迫在眉睫了?

    為了讓季老師不擔心,春妮道:“你先安排你的事,我這里還不需要你操心。再過段日子,咱們的工廠再開起來,錢不又多了起來?”

    季老師卻道:“工廠真還能開起來?”

    涼席廠雖有淡旺季之分,按照往年的計劃,廠里這時機器應該早就開動起來,為夏季銷售開始囤貨了。

    然而隨著華中振興會社的擴張,許多倭國中小商人也跟隨其后,開始了對華國民族工業和小產業主的吞并。學校老師們想方設法收集消息關注時局,知道倭國人接收租界之后,開始重新計發物資,包括工廠物料進出口和廠牌都需要重新統計辦理。

    學校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前一個月,幾個倭國人找到學校,話里話外說服校長引進資金擴大生產。知情的老師們都明白,無非是又有人看中了竹涼席這只下蛋的金雞,想進來摻一腳罷了。

    來找校長談生意的倭國人中,有人說是在工部局工商科有關系,如果校長答應的話,他們可以立刻把工廠的廠牌辦理完畢。

    這就完全是睜眼說瞎話了。

    倭國人管制的產業無非是棉麻糧煤等資源型工廠,再則就是生產鋼鐵,紙品,橡膠油漆,木材等軍工所需物資的工廠。他們玩具廠以竹制品為主要原料,木材最多用來制造玩具,用量極微,原本就不在管制范圍內。就是需要鋼鐵,也不過是以此為材料的鋸條鏍絲等機器耗材。這樣的工廠,最多重新登記一遍便可以拿到廠牌開工做事了。

    這些倭國人這樣說,無非是在告誡眾人,想拿到廠牌,必須得聽他們的。

    如果校長答應他們的條件,完全是把這一廠的工人和韓廠長在內,變成了他們的工人。至于利潤,肯定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可他們最開始辦廠,就是為了養學校。失去工廠這邊的利潤,學校損失這么大筆的財源,還怎么辦下去?

    靠春妮空間里那點死錢,又頂得了多久?

    校長和韓廠長被纏在這件事里跟倭國人拉鋸,另一個倭國人股東連德江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完全沒法給他們當靠山,害得工廠現在也開不了工。

    走到宿舍樓門前,春妮跟季老師道別,從自家家里提出一袋蕎麥面轉頭去了校長家。

    這幾天她有空就陪著夏風萍到處跑,顧不上夏生,將他仍放在方校長家里,請師母一家人幫著管飯。

    校長一家人住在半間教室改建成的大平房里,客廳里外用簾子隔開,師母在簾子里頭喊:“使勁,使勁,快使勁啊——”

    卻不是在生孩子。

    方校長小兒子桂寶“哇”地哭出來:“媽,我拉不出來。”

    “怎么還拉不出來?你等等,”師母從簾子后走出來,在煤堆旁邊翻找:“唉,我棍子呢?”

    春妮問她:“師母,你們這是?”

    “還能是怎么回事?桂寶這小子四天沒拉出來,肚子硬得像石頭似的,我用木棍給他通通。”

    春妮就道:“我這有瓶甘油,甘油潤腸通便,您用木棍沾一些上去看能不能幫忙。”

    好一通忙亂,解決了方校長小兒子的腸道問題之后,春妮關心小師弟:“怎么突然便秘便得這么厲害?”

    師母道:“我也沒想明白,可能還是跟家里這幾天吃的苞米粉有關。”

    “苞米粉?”春妮有幾天沒去市場,不知道市面上又出了種新東西:“是玉米面?”

    “不是,就是苞米粉。”師母捧出一把土黃色干粉讓春妮看:“就是這個東西,糧店里說是新進的雜糧,只賣兩毛錢一斤,我讓你桂香姐去買了一些回來,這兩天家里早飯吃的是用這個粉和白|面貼的餅子。”

    現在一斤碎米黑市賣到三四塊錢,還附送小半包碎石頭,這個什么苞米粉兩毛一斤,不跟白撿似的?

    春妮手指沾起一點,放進嘴里嘗了嘗,“呸呸”吐出來:“什么鬼東西?一點玉米味都沒有,你肯定被騙了!把東西扔了吧。”

    “不會吧,我在鋪頭老梁那買的,他還算實誠,沒騙過我們。”

    春妮又仔細嘗了嘗:粗糙的顆粒糊在食道中,像吞了滿口的木頭渣,多咂兩下,總算嘗到些微玉米的甜味。

    “該不會是玉米和著玉米棒子一起磨的粉吧?”她猜測道。

    師母卻是念了聲佛:“算是糧食,只要不是觀音土,能吃就好。”

    見春妮皺眉,她又道:“你們家夏生,我是另外做的,讓他吃你送來的白|面。上次就說過,之前夏生的糧食還有剩,讓你別送,你怎么又送來了?”這年頭蹭飯可不是個好詞,糧食比錢還金貴,每回春妮把夏生送到校長家寄養,肯定是要另外拿糧食來給師母家的。

    春妮道:“夏生能吃多少?我不是說過嗎?多的就給你們。”校長家孩子多,師母是純粹的家庭主婦,男主人又喜歡周濟朋友學生,家里時常沒有余糧。

    春妮有時借著寄養夏生的理由,會多送些糧食過來,只是沒想到,校長家精細到現在另外給夏生算了個灶頭,也不肯占她便宜。

    師母連忙搖手:“那可不成,現在糧食多貴啊,能省一些是一些,反正吃差點也不會怎么樣。倒是校長要我跟你說,現在都困難,以后你再不要這么大手大腳,這頓糧食吃了,還不知道下頓在什么時候,你要學會過日子。”

    連她這個最吝嗇,最儉省的人都被人這樣叮囑,春妮不知當哭還是當笑。

    “大人可以將就,可小孩子呢?”她勸道:“小孩子脾胃弱,天天吃這樣的東西,哪里受得了?師母您也不想這樣的事天天來一遍吧?”

    見師母目露猶豫,春妮直接伸頭去叫:“桂寶,晚上跟哥哥姐姐到我家吃飯,我做粢飯團給你吃。”

    桂寶是師母住進學校后跟方校長生的孩子,今年才不到三歲,任事不懂,聽見有好吃的,開心得在椅子上蹦:“太好了,晚上有粢飯團吃了!顧姐姐,我要點芝麻的。”卻是腿軟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叫春妮扶住了。

    師母沉下臉來:“桂寶!”

    春妮不讓師母說下去:“就這么說定了,師母,就這一次。桂寶來,現在你下來,跟我去我家找夏生哥玩。”

    桂寶看見自己娘臉色不對,急忙躲到春妮身后,露出一顆腦袋:“媽,我吃得不多的,

    就吃這么一點點。剩下的都給你們帶回來,給你和爸吃,我不吃。”

    師母瞪著他:小兒子的眼睛長得大,因為這些天吃不飽,原本就不大的臉頰消瘦下去,竟是沒有一點小孩應有的圓潤飽滿。這大大的眼睛掛在凹陷下去的臉上,仿佛是滑稽戲特意畫出來的一般,有一種荒誕的可憐相。

    師母到底沒再說下去。

    晚上,春妮讓夏生叫來桂香和方家的其他三兄弟,給他們用白米做了一頓結結實實的粢飯團。

    這些粢飯團不像后世一樣,花巧地包了油條肉松等內容物,只是放了點油和蔥花,再加一點揉碎的海藻,就讓每個人幸福地吃撐了。

    桂寶這時全然忘記了自己下午對母親的承諾,他揉著小肚皮,小小的眉頭皺起來:“要是每天都能吃這么飽就好了。”

    一邊的桂香揉了揉他的腦袋,無聲地嘆了口氣。

    第192章 192 寂靜

    校長辦公室里煙霧繚繞。

    唯一的辦公桌旁, 方校長和韓廠長分踞兩邊吞云吐霧,須臾,齊聲嘆了口氣。

    工廠開工的事直拖到現在, 都四月都沒什么結果, 雖說淡季也給發工資,但考慮到效益問題,只是十塊二十塊錢這樣的基本工資,一個人糊口都不夠,更不要提養家。

    整座工廠的工人都指望開工后的工錢幫補家用,拖了這一個多月,人心惶惶, 有人已經另謀生路,去了其他地方找工作。

    這是個非常不好的兆頭。

    因為在開廠之前, 學校承擔了很大一部分學徒工培訓培養的工作,加上待遇豐厚,所有盈利用于學校建設和工廠擴張,不存在矛盾最尖銳的勞資問題, 工人對工廠的忠誠度相當高。不是遇到一般的困境,沒人會愿意在工廠困難時期背負罵名離開。

    局面再繼續僵持下去, 肯定有更多人堅持不住,工人們繼續流失下去,也不用再操心重開工廠的事了。

    所以, 他們今天坐在這里——

    “對不起,我來晚了。”房門打開, 王老師匆匆進門。

    方校長點了點沙發:“不晚,你先坐下吧。”

    王老師將提在手上的布口袋放在地上,里面的票子被捆成五六匝, 她一樣樣往外拿:“這是中儲券,這是軍票,這是法幣,這幾張是美金,法郎,能兌成外幣的,我都兌了。”末了,她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幾筒銀元:“就這么多,您點點。”

    所有捆匝好的票子拿出來,還沒占滿半張桌子,然而這正是工廠所有剩下的活動資金。

    方校長翻了翻王老師遞來的單據,沒管那堆錢,問道:“你的外幣是用什么兌的?”

    “還能是什么,鷹洋,大洋,龍洋什么都有,外國人只認這些銀幣。”王老師說道:“我考慮到學校需要,一樣換了幾張。”

    “我不是說,讓你都取出來發給工人?換外幣干什么?”

    這種時候,人們都急著往外逃,平時十塊大洋能兌換一英鎊,現在十二塊十五塊都不一定換得了。方校長主要是心疼被錢販子賺走的匯率差價。

    “前幾天有幾名工人說過,他們有門路去國外務工。我想,給他們兌換一些外幣,也方便他們在外行走。”

    方校長訝道:“去國外?這種時候還能到哪個國外做事?王老師你有沒有問清楚,他們不會被人騙吧?”

    王老師搖了搖頭,沒等說話,旁邊韓廠長忽然冷笑一聲:“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途分家產。都等著吃飯,就算我們勸人別去,別人會聽我們的?”

    又是一陣難挨的沉默。

    海城落入倭國從的全面掌控,華國處處都是焦土,剩下的工人不僅無法再像前些年一樣偷偷轉移出去開分廠,反而溫南和雙城的工人更早時候已經被遣散去自謀生計。

    海城工廠同樣遲遲無法開工,每天水電工資,倉儲費等費用開銷出去,花得人心焦。拖到現在,面臨的問題迫在眉睫。

    他們幾人坐在這里,為的就是商量這一廠工人的去向。

    “別的都好說,工廠不能全落在倭國人手里,那些機器,我寧愿砸了,也不會便宜倭國人。”校長又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

    韓廠長欲言又止,但這個問題在前些天他們爭執了無數次。這一條底線,校長堅持不退,到底走到了這一步。

    “咱們先合計合計,這些錢該怎么發下去吧?我建議,銀元和法幣留給去外地的人,其他的,都發給本地工人。”眼看氣氛越來越不對,王老師另起了一個話題。

    “這恐怕不行。軍票連倭國人都不用,單獨發給誰,誰知道哪天變成了真正的廢止,大伙都不會樂意,不能這么分。”

    “那怎么分?”

    “……”

    隨著幾人的討論,桌上捆好的錢被打散,氣氛逐漸松馳,重新埋首將其分成更小份。王老師裁出數張白紙,讓方校長將每張紙寫上名字,連同零碎的鈔票一起,用別針別起來。

    韓廠長在旁邊默默看著,忽然咳嗽一聲,辦公室門再一次打開。

    這次,終于是春妮走進來:“對不住,現在兌假洋的地方太多了,我多跑了幾個地方,你們看看里邊還有沒有假的。”

    因為現在錢幣種類過多,但只有銀幣始終是最堅|挺的幣種,春妮以前時常找來換錢的錢販子有不少都做起了真假混賣的生意。再有眼力的人都難保有不走眼的時候,兌換金額大的話,不留神就會被混幾枚□□進去。

    為了混水摸魚,這些假銀幣里一般會摻一兩成的真銀,不留神很容易被騙過去。鑒別這類假|錢的方法也很簡單,一般放在手里掂一掂就知道。有那講究一些的,會往里面灌一層薄鉛,這時便要加些留神了。

    方校長曾經因為擔心春妮去換錢遭遇不測,派了幾名學生讓他們一起去。結果那次對方以為他們帶人去黑吃黑,見了面差點掏出家伙火拼,后來春妮就堅決不讓人跟了。

    原本的租界就不太平,這段時間,春妮更是見足了海城地下勢力花式百出的行騙和劫殺,特別倭國人重開煙館之后,大煙膏的味道總會在各個犯罪場所之中流連不去,成為犯罪滋生的又一溫床。

    “那兌得怎么樣?”

    春妮沒答話,擱下懷里抱的口袋撐開,讓眾人自己去清點,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輕輕抽了口氣。

    方校長明白此事風險,一直為她提著心,立刻發現了她的不對:“怎么?有什么問題?”

    “沒什么,之前跟人撞了一下,肩膀有點疼。”春妮活動了一下胳膊,覺得沒什么大礙。

    方校長知道她有多能忍,這孩子越是輕描淡寫,越說明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他跟王老師使了個眼色,后者伸出手,輕柔不失堅決地扣住她手臂:“給我看看。”

    春妮沒忍住,“嘶”了一聲。

    王老師眼明手快,反手擼起她的袖子,看見一塊紗布正纏在她大臂上。

    看瞞不住了,春妮只好道:“回來時路過五橋頭,遇到幾個小賊搶我東西,受了點傷。真沒什么大事。”五橋頭就是蘇河離學校最近的那座橋。

    最近因倭國人嚴查走私,蘇河兩岸不許片板停留,租界里的人想去華界,只有通過河面上有數的幾座小拱橋,拿出市民證讓倭國兵檢查之后才給予通行。

    倭國人在租界長達四年多的封鎖中得到了甜頭,即使已經占領了租界,將整座海城都掌控在手中,也沒有放開租界內外的交易限制,反而采取更嚴厲的手段,打擊人們私底下的商業行為。

    他們把持了市面上大部分的煤炭和棉紗等經濟民生物資的定價權,使得租界內棉紗價格在短短的幾個月,又翻了三倍價。華界水漲船高,也漲了一倍多。

    春妮這次去華界,不止為了換錢,還為了學校下半年的招生開始提前做準備。因為之前合作做校服的服裝廠

    報價過高,她聽說黑市新到了一批土布,準備去碰碰運氣。

    對一般人難于登天的運輸難題,在春妮面前,自然不成問題。只是她運氣不太好,在她趕過去之前,那批土布據說已經落到了別人手上。

    王老師按著春妮檢查一遍,發現她的確沒受什么大傷,叮囑她兩句,叫她坐在旁邊好好歇著,幾個人繼續做正事。

    因為有了春妮帶回來的錢,桌上分出來的錢幣每疊又加厚了些許,但仍然沒有多少張。末了,方校長取出最厚的兩疊,分別發給韓廠長和王老師,拍拍兩人的肩膀,不知說什么好。

    方校長遞給春妮時,她搖手拒絕了:“給別人吧,我不差這幾個。”

    這種時候,方校長也不跟她推讓。日子這樣艱難,其他人能多拿兩塊錢,說不定就能多熬幾天,熬過難關度過的時候。

    王老師站起來,低聲道:“我出去把工人都叫過來。”

    校長沉默著,拿出他黑色的舊布包,開始一疊一疊地往里放錢。

    韓廠長垂下頭,像斗敗了的公雞。

    這四年多來,春妮頭一回在韓廠長臉上看到迷茫。

    不一會兒,辦公室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外邊高聲嚷嚷:“這叫咱們以后怎么辦?我們全家都指望著我的工錢過日子。王老師,您說句話啊。”

    “去年都還好好的,今年廠子說沒就沒了。廠里就沒個別的說法?”

    “是啊,不是前幾天校長還說了,讓工廠不會有有事,要我們安心嗎?現在又是怎么回事?”

    外頭工人們說話越來越激動。

    春妮準備站起來,校長深吸一口氣,已經先一步走了出去。

    薄薄的門板外,方校長的聲音微微顫抖:“大家冷靜一下。近兩個月,工廠遭遇的困境,相信很多人已經有所耳聞。工廠從我手里一手建立,我看著它從無到有,克服無數個困難,養活數百個工人,養活數百個家庭……如果不是萬不得以,我們也不想把大家叫過來,親口向你們宣布……從明天開始,咱們的工廠就要正式歇業了。”

    門外,寂靜一片。

    校長的聲音有些哽咽:“……廠里決定,給大家最后發放一筆三個月工資的遣散金。大家現在來排個隊,把錢領了吧。”

    第193章 193 安排

    “校長, 顧老師怎么說?還有咱們廠長呢?他怎么說?”門板外頭,有工人發問。

    “對啊,顧老師她準有辦法。校長, 讓我們聽聽她的意思吧。”

    春妮的肩膀一動, 卻立刻叫人給按住了。

    王老師盯著她,聲音細細:“別去,你個小孩子,能辦什么事?讓校長跟他們說。”她是怕春妮被工人們用話架著,答應自己辦不到的事。

    春妮摸了摸荷包,沒跟王老師犟下去:今天本打算出門,看能不能淘換些便宜糧食抵一部分工人的遣散費。兩手空空地回來, 對著那些工人們,她的確也為難。

    “他們都不在, 不用找。”校長聲音有些模糊:“都拿了錢別耽擱,早些家去,想想別的法子。”

    半晌,沒人再說話, 不知是誰先抽答一聲,外頭的哭聲一聲連一聲:“校長, 真沒有一點辦法了?”

    “校長,我們不想走。”

    “要是廠里有困難,我可以暫時不要工錢, 校長,你別關了廠子。關了廠子, 咱們都沒地方去了。”

    哭聲漸漸大起來,校長勉強說著:“哭什么,我是實在沒法子。都是大人了, 別叫我為你們操心。走吧,都走吧。”

    到底又說了一句:“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再來找我。”

    屋里三個人都不出聲,聽見校長一氣兒將人都帶出了辦公樓。

    韓廠長將鈔票往兜里卷兩卷,站了起來。

    王老師又按著他,搖搖手,小聲道:“我先出去看看,等沒人了,你們再出去。”她貓下腰,做賊似地,溜墻根出了門。

    屋里剩下兩人,春妮再才問韓廠長:“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韓廠長沒出聲,春妮就明白了。

    工廠決定散伙之前,校長曾經承諾過幾人,說他們可以暫時先回來教書。當時韓廠長的意思,他當了這么些年廠長,多少有些人脈尋別的出路,不想占著位置白拿工錢。

    倭國人占住海城各行各業,每天都有大量的本地人口失業。學校這段時間擴招已經到了極限,根本不缺老師和傭工。

    三個人都知道他這話不過是安慰。海城這段日子,多少產業主,高級經理家里破了產,一飯難求,他就是再有本事,又有哪家有余力收留他吃飯拿薪水?

    當時方校長就拒了他,在校長心里,他保不住工廠,不想讓跟自己一路走來的老同事落到三餐不濟的一步。

    春妮跟韓廠長最熟悉,猜到他心里有別的想法,今天算是找到機會,單獨跟他談開。

    韓廠長不作聲,春妮不再勉強他。

    她從兜里掏出一疊錢塞過去,被他一把攥住往外推:“你這是干什么?我不要!”

    春妮道:“同事一場,我幫不了你旁的。收著吧,嫂子剛生了孩子,當是我給孩子的奶粉錢。”

    “我這有,校長剛發的——”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說這些客套話干什么?校長以為你要留下來當老師,給你的全是軍票。這些軍票,出了海城沒人肯認。哪怕是在海城,也只能換些沒人要的二手貨,買糧食人都不認的票子,你拿著有什么用?”

    話說到這一步,韓廠長不再推辭:“那當我是借你的。”

    看他收了錢,春妮沒跟他再爭執這些話,問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你嫂子在南洋有個親戚,前幾天托人捎話,說可以到那邊橡膠園給我找個活,我準備去碰碰運氣。”

    春妮皺眉:“南洋?保不保險?”

    “應該沒問題,是你嫂子的親娘舅。”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南洋那邊不知道安不安全。”

    “那邊沒有倭國人,怎么說也比我們這里安全吧。”韓廠長時常關注局勢,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愿意遠渡重洋一搏。

    “這可說不準。倭國人占著港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揮師向南了。”春妮覺得,他這個決定還是太冒險了。

    “那也沒辦法。我家里有兩個孩子要養,你嫂子娘家的弟弟也失了業,要靠我們周濟。我就是留在學校,也養不活兩大家子人。不搏一搏怎么行?”

    各家都有各家的無奈,春妮不好再說什么。

    到了傍晚,春妮避著人給韓廠長家拎去兩斤細面:“你回去跟嫂子說,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難,只管來找我。能幫的,我一定幫。”

    韓廠長將面小心掖進懷里,勾著腰步入了夜色中。

    這是春妮最后一次看見他。

    韓廠長走后兩個月,倭國人攻占新加坡的消息傳來。

    又過七天,電臺里播出了倭國人在南洋大屠殺的消息。

    夏家的秘密電臺被春妮收到空間之后一直沒還給他們,后來風聲過后,她有時候半夜也會拿出來,通過搜索秘密頻道來獲得外界的消息。

    當晚,春妮呆坐在床頭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去韓廠長家,給他的孩子帶去了兩罐奶粉。

    這兩罐奶粉還是在大戰前,春妮在港城搜羅來準備倒賣用的。后來看情況不對,她收進空間以備不時之虛,過保質期都不知道有多久了,本也不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韓嫂子寶貝般地收起來:“不嫌棄,怎么能嫌棄?我本來奶水就不足,現在到處都買不到奶粉,我還沒多謝你想著我們,哪里好意思嫌棄?”

    她當即用溫水給孩子沖了一杯濃濃的奶,問春妮:“怎么這會子過來了?是你韓哥

    捎信回來了?”

    韓嫂子是海城本地人,住的弄堂不方便收信,韓廠長便將收信地址還放在學校里,春妮給她帶過兩回信。

    “就是給你們捎奶粉來的,嫂子不用忙,我還要去夏老師家。”

    “對了,夏老師孩子快也生了吧。你等等,我這里有些孩子小時候的衣服,你拿過去給她,看她要不要。那個奶粉……”

    “奶粉我這還有,你留著吧。” 到最后,春妮也沒將昨晚的消息說出口。

    夏風萍預產期快到,已經提前幾天住進了醫院。

    春妮去時,小小的病房里塞滿了熱水瓶,毯子,衣服,還有書本,和一個鐵皮鍋子?

    “怎么帶了這么多東西?你這是要搬家嗎?”春妮越過一地的雜物,

    夏風萍示意她噤聲:“我也是跟你透個底,等生了孩子,我們不打算回家,直接從醫院離開海城。”

    春妮吃一驚:“怎么忽然要走?”

    “也不是忽然要走。”夏風萍撫著肚子,笑得有些無奈:“其實家輝出獄之后,我們就感覺到,家里附近一直有人在監視,放在房間里的東西也時不時挪位。再在這住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又要出事,所以,我們必須得走。要不是我身子不方便,也不會耽誤到這個時候。”

    “那你們打算去哪?”

    “看家輝的安排。”夏風萍平靜道:“那些人絕對想不到,我會選在生孩子的時候離開海城。”

    夏家的情況比韓家危險,春妮心中盡管不舍,卻沒打算勸她,只問道:“伯父伯母那邊,你通知了沒有?”

    “沒有,我爸爸最近跟倭國人走得近。告訴了他們,不知道有什么變故。所以——”她從枕芯里抽出一封信:“托你件事,我走之后,你幫我把這封信寄到我家。”

    夏先生送出去的金條有了用,最近接到幾單來自倭國人的清潔用品大單,還托人弄到了一張行車車牌。

    因為他這段時間時常跟那些東洋人混在一起,夏風萍看不慣,說過他好多回,父女兩個大吵一架,又是好幾個月互相不登門,連她住進醫院,也沒來看過她一回。

    這是個不太愉快的話題,閨蜜兩個小心避開,暢想一番孩子出生后的模樣,夏風萍問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春妮一時沒聽明白:“什么什么打算?”

    夏風萍無奈地看著她:“你瞞著方校長,也瞞著我?我都知道了,那幾個倭國人是不是找過你好幾次,想讓你把涼席的機器圖紙賣給他們?”

    春妮這回是真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的?”

    夏風萍冷哼一聲:“你別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止知道那幾個倭國人早幾個月在打圖紙的主意,還知道他們找人殺了你幾回,只是沒得逞。你打算就這么一天混一天的過下去?”

    春妮沒答話。

    夏風萍說得不錯,早在工廠沒有關張之前,幾個看中了工廠的倭國人不知從哪得到消息,知道春妮幾乎經手過工廠所有機器的設計,派人找到她,想出高價讓她畫出圖紙。

    春妮一開始拒絕得很干脆,那些倭國人不死心,一邊派人繼續接觸她,一邊找了兩個浪人,試圖綁架她。

    在她幫工人籌集遣散費的那一天,險些被他們得手。

    工廠遣散之后,那些倭國人想辦法將方校長特地拆賣的機器收集起來,組裝得到了一個破竹機,倒是有段日子沒再來煩春妮。

    只是最近大約那機器有什么毛病,這幾天,他們又找了過來,還讓夏風萍得到了消息。

    春妮的確正為這事煩惱,夏風萍的這個問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聽她道:“我有個想法,不如我跟家輝商量一下。這次你跟我們一起走,怎么樣?”

    第194章 194 考慮

    春妮讓夏風萍給了自己兩天時間考慮。

    可實際上, 春妮心里很清楚,她走不了,也不會走。

    工廠租的倉庫今年肯定無法再續租, 最近在折價清理庫存, 那些庫存都是前兩個月關廠后沒找到人接手的滯銷品。現在的局勢,想將它們賣出去換到最后一筆錢,更加不容易。而廠里的其他人,包括廠長都已經被遣散,老師們有自己的事要做,唯有春妮這個體育老師兼后勤主任時常有點空閑時間,幫忙處理這些東西。

    韓廠長和夏風萍離開后, 學校的元老就只剩下了她,王老師和方校長三個人。王老師兼任教導主任, 其他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教書匠,干不了春妮正在做的事。她若是再離開,不夸張地說,學校會癱瘓大半, 說不定兩個月時間都支撐不了。

    包括夏風萍自己,端看她隨后仍然托春妮幫她給自己父親帶信來看, 恐怕對勸說她離開海城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是跟她順嘴提了這么一句。

    但這番談話在春妮心里還是落下了漣漪。

    從醫院離開后,春妮推著自行車, 沒像以前一樣,第一時間騎上去風風火火地趕往下一個地方辦事。

    這幾天事不太多, 她決定利用這點碎片時間,好好想好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今年春妮跟夏生的生活即將迎來一個重大轉變:他秋天滿十二歲以后,就會升入國中成為一名正式的初中生。

    江浦學校只是一所偏技工教學的職業教育學校, 在過去的六年時間里,它承擔了小學基礎教育的一部分工作,但最終這所學校只服務于那些接受完基礎教育就要走向社會工作的一般家庭以及貧困學生。

    夏生的成績很好,春妮不想讓他像學校的其他孩子那樣,書沒讀兩本就急著學手藝,人還沒有操作臺高,已經走上了社會工作養家。何況現在的世道,到處都是失業的成年人,他一個小孩,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她更愿意讓夏生讀更多的書,受到更好的教育,她也有這個能力托起弟弟,讓他站上更高的舞臺。

    這樣的話,他再留在江浦學校上學就不合適了。

    這一點,春妮也跟夏生早早溝通過,他雖然不舍得離開熟悉的環境,但表示了理解,并且積極地在為下半年海城中學的招生考試作準備。

    今天夏風萍的話勾起了春妮的另一重隱憂。

    倭國人貪得無厭,現在又有了軍隊和政府在后面撐腰,行事越發肆無忌憚。從他們的態度足以推定,就算這次的事件她完美解決,以后類似的麻煩也少不了。

    之所以倭國人還愿意耐著性子跟春妮買圖紙,無非還是在其他方面,他們更難打開局面。

    一旦那些倭國人在她這里找不到突破點,他們很可能跟連德江一樣,回頭去找夏生的麻煩。

    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會。

    今年上半年,因為收購工廠的事情遭到校長阻攔,三月份的一天,校長的大女兒桂香姐出了菜市場,差點被一群行蹤詭異的壯漢拖走。要不是那時同樣有幾個學生正好在糧店外排隊買米,聽見有人喊起來,幫忙攔住了那群壯漢,這會子桂香肯定已經出了事。

    這事發生之后,巡捕房的幾個倭國警察只是象征性地來事發地點轉了一圈,就再沒有了下文。校長去催問過幾次案子的進展,除了被勒索幾個大洋,并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進展。

    以前巡捕房由洋巡捕和華國巡捕兩方共管,倭國人接手后,全部換成了自己人,針對華國人的治安事件日漸難以偵破。大家只好無奈地習以為常。

    好在那年出了連德江雇人夜闖學校殺人的事后,學校十分舍得在安保上面下重本,采用學生巡邏和聘用武裝人員雙管齊下的方法,安保一直做得不錯。校長再不許幾個孩子和師母單獨出門,就連每天的生活必需品都會托學生和校工采買。包括他在內的方家人,除非遇到大事,否則不出校門,安全暫時無虞,但校長一家人也相當于半圈禁在了學校里。

    現在,他們將主意打到春妮身上,兩方相持,必有一方要見血,這事恐怕才能有個了結。

    假如夏生只在學校附近活動,他的安全不用春妮操心。但海城中學在法租界,且不提供住宿,春生每天需要坐電車往返學校。海城中學原本是海城最好的初中,但在七年前的倭國轟炸中被炸毀半座校園,校舍至今未得到充裕的資金修復。年前因為海城中學校長不肯跟倭國人合作,他們在外租用的民房校舍被倭國巡捕房找茬,強制收回,很多學生只好又回到了被損毀的教室中學習。

    不提夏生上下學路途的安全問題,殘破的校園內,是海城中學幾近于無的安保能力。春妮放他出門讀書,真的不是羊入虎口?

    “唉,唉,撞到了!”驟然一聲大喝,春妮的思緒被拉回來。

    只見韓老頭手提掃帚,飛步從春妮車前提出一個小孩,罵道:“小東西,看路都不知道,白長眼睛吃飯的?”

    被罵的小孩脖子一縮,溜著墻根跑了,韓老頭扭頭問春妮:“小顧老師,你怎么也跟掉了魂似的,這么大個孩子竄出來,都沒看到?”

    自從工廠歇業,韓廠長離開學校,作為他同鄉的韓老頭認為印刷廠研制數年不出成果,自己是白占印刷廠的薪水,主動辭了這份工。卻也不肯離開海城,將精力投放到校門口,竟真盡職盡責地為學校看起了門。只是整個人的精氣神,跟剛來的時候完全不能比。

    春妮的心事,說出來也是白惹老頭跟著心煩。

    那些倭國人前幾天派幾個地痞來找過事,還尾隨嚇唬過學生,不許他們上學,都被老師和學生們見招拆招地對付了回去。連著幾天無事發生,老頭好不容易松泛兩天,沒必要再讓他卷進來。

    春妮搖搖頭,倒是想勸韓老頭兩句:“印刷廠的事,您打算不管了?”

    韓老頭嘆氣道:“我想管,也得做得出好東西來,是不是?”

    “怎么叫做不出好東西?你們上個月前不是還出了莫奈的《日出》積木?”

    韓老頭撇嘴:“沒鼻子沒眼睛,像打翻顏料桶似的隨手抹出來的東西,那也叫好東西?”

    彩色套印印刷卡在色塊銜接的技術處理上,沒有停止過研發,這些年只能說小有進步,始終沒有大的突破。在林老師的建議下,他們玩具廠這些年出的積木一直采用印象派畫家的名作作為藍本,盡量降低印刷難度。

    涼席生產掛靠在玩具廠下,沒有另起爐灶。工廠兩個月前,解散的也只是涼席部門,還保留了玩具廠的職能,也留了一少部分原先涼席部門的熟練工。因此《日出》被印刷廠印刷出來后,大伙拉足馬力,立刻將成品制作出來,并投入了市場。

    只是這個朝不保夕的年月,大伙都在為吃飽肚子發愁,又有幾個人舍得花錢去買玩具?工廠先期制作出來的一千套新積木,全市百貨商場鋪貨,賣了一個多月,也才賣出去不到一百套。

    校長有心盡量保全所有人,但生意再這樣慘淡下去,只怕學校剩下的兩個廠也撐不了多久,要再次大規模裁員了。

    這一點跟印刷廠的技術也有關,套印技術始終無法解決色塊堆疊的生硬,做不出筆觸銜接自然的彩印畫。市場終究是掌握在有余錢的人手中,韓老頭這樣有些余錢的一家之主眼中,所謂的印象派就是西洋人隨便潑了點顏料在畫布上,糊弄人的東西,華國人看都看不懂,怎么會愿意花錢去買?

    先前他們的《太陽》,也不過是占了個彩印積木的先手,又有了油畫作噱頭,大家一時新鮮,才推動了一撥銷量的小高峰。

    這樣的好事,可一不可再。

    連續幾年印刷廠印不出老頭心目中的彩畫,這才令他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留在廠里做那“吃白飯的人”。

    沒等春妮說話,校門口走出個人,她沖來人招招手:“季老師,過來說說話。”

    季老師跟林老師一樣,后來在印刷廠掛了個職,負責調制顏料。她性情開朗,跟誰都聊得來,是學校人緣最好的老師之一。

    她快人快語,不等老韓分辯,噼嚦啪啦砸了一堆話下來:“老韓,堅持了這么久,說不干就不干,豈不是前功盡棄?人家顧老師是負責給錢的,都沒嫌棄你吃白飯,你自己東想西想的,心思也太多了點。照你說的話,你就是走,白拿了這么些年工錢,怎么也得研究出點真正的好東西才好說走的吧?”

    她說得這么暢快,看來這話在她心里也憋了不少時間。

    韓老頭一時怔在了原地,神色似有觸動。

    兩個女老師見好就收,不急著馬上要答案,互相使個眼色,離開了校門口。

    春妮沖她道謝,看見她手上的東西,順口問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季老師四下看了看,小聲道:“還有什么?這一批的離城人員統計了出來,我正要報上去。”

    春妮漫不經心聽著,心中一動。

    第195章 195 別扭

    “季老師, 你跟我透個實底。你們聯絡站送了這么多學生出去,有沒有出過事?”春妮盯著季老師手里的名冊,神色認真。

    季老師以為她關心學生的安全, 遲疑了一下, 還是說道:“我也不瞞你,意外肯定是有的。我仿佛聽過一回,有一次我們一個學生走掉了隊,領頭人回去找他,恰好碰上倭國人的巡邏隊,一整隊的學生都被抓去蹲了監獄。”

    “后來呢?”

    “后來……我不負責送人,具體我也沒深問過。怎么了?”季老師發現了春妮的不對。

    春妮深吸一口氣:“你說, 我讓夏生去你們那邊,怎么樣?”

    論理, 她把夏生交給夏風萍,在她的看護下,夏生過得不會差到哪去。但春妮跟朱先生合作過一回,對對方的能力很有些疑慮。對方這次又是秘密撤退, 他們這一走,也不知會去哪, 再做的營生還會不會有危險,自己跟夏生不知何時能再見。西邊雖然也是秘密渠道,但學校時不時還會收到一些以前學生的消息, 兩邊通信沒斷過。她送過去的那些學生,也可以順手關照一下夏生。

    夏生去西邊, 說不定會更好。

    季老師瞪大眼睛:“你說真的?可是想好了?”

    憑春妮跟這邊的關系,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季老師不意外, 但她弟弟,今年高小還沒畢業吧?這么小的孩子,能跟著走那么遠的地去大本營嗎?她不確定地想。

    春妮心有些亂:“我這不是正問你嗎?你覺得怎樣?”

    “不是……咱們這里不是挺好的嗎?”季老師道:“你也知道,西去的路上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們挑人,一般挑的是年滿十八歲以上的青年,最小的也不超過十五歲,這樣萬一有什么事也跑得動。夏生今年有十二了沒有?”

    “過兩個月就滿。”

    “那不也是沒滿十二?這個年紀,好一點的工廠都不肯招進去。”季老師喋喋說了一堆,猛地醒過神來:“小顧,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春妮躊躇著,將自己的顧慮透露了一部分給季老師。

    這下季老師也被難住了:“你說的是個問題,這樣的話,夏生留在這里的確更危險。這樣吧,等我再去把你的情況往上反映,看上面怎么說。咱們什么交情,我不敢說一定萬無一失,但絕對會把這個當頭等大事,給你安排好。”

    春妮心亂如麻,點了點頭。

    既然季老師把這事接了過去,沒有意外,就定了一半。

    晚上,暖黃的溶溶燈光下,是姐弟兩個嚴肅的面孔。

    “……事情就是這樣,你趁這幾天好好想想,自己更愿意去哪。”春妮無法抉擇,干脆讓夏生自己選。

    “我哪也不想去。”夏生悶悶地說。

    春妮心底暗暗嘆氣:就知道這小家伙要鬧情緒。

    沒等她說話,小男孩忽然伸出手臂,圈住了姐姐的腰:“姐,我不想跟你分開,倭國人敢干壞事,我就敢跟他拼!我不怕他們!”

    他拖著哭腔,讓春妮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勸勸弟弟,可喉嚨眼堵著,怎么都開不了口。

    夏生不舍得離開她,她又何嘗舍得跟夏生分開?即便有季老師的承諾,一路西行要穿越好多封鎖線,這樣危險,萬一有個不慎,就是抱憾終身的事。

    她沉默著,同樣攬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有多少日子了,這還是夏生長大后頭一回哭。

    “聽話,你聽話啊。”她的嗓子也沙了:“姐不是舍不得讓你去跟倭國人拼,你還這么小,這些事是咱們大人的,輪不著你。你呢,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好好長大,知道不?別叫姐為難。”

    “可你帶著我來海城的那一年,不也才是今年我這么大?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夏生道。

    春妮無法解釋,只能沉默。她那個時候有外掛,夏生有什么?就算她有外掛,在這樣的亂世,如果不是在家鄉實在活不下去,她也不會孤注一擲,帶著弟弟穿越戰區到海城闖蕩生活。就是這樣,也經歷了多少險難,才換來現在相對安穩的生活。

    然而這樣的安穩,也是搖搖欲墜,隨時可以被人打滅。

    “這些年來,你對我說的最多的,就是叫我聽話,可我心里頭,真想任性一次,叫你為難一次!”夏生賭氣地說了一句,擰滅臺燈,翻身躺下。

    春妮在黑暗里坐了一會兒,知道他睡不著,自己也睡不著。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夏生只有她一個親人,卻忽然被告知,他將與唯一的親人分開,去到一個情況不明,前途未知的地方,即使是個大人也不一定接受得了,何況他一個小孩子?

    她不太擔心夏生鬧太長時間別扭,這是她養的孩子,她了解他,他只是需要時間接受。

    七天后,海城北郊的樹林外。

    夜里剛下過一場急雨,地上潮乎乎的,被來來往往的人踩成了爛泥。夏生背著行囊,在早上的這場大雨中跟姐姐分別,跟新同伴們匯合,頭也不回地奔向了新的前程。

    出乎意料,夏生也不愿意跟夏風萍一家人走,他說:“萍姐對我再好,我也是外人,人家一家人好好的,我插進去做什么……我就你一個姐姐,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跟別家人一起……我跟同學們都約好了,到了那,咱們還住在一起。都認識,都有照應,也不要你太操心……”

    “那邊說是經常有戰斗,要加入什么兒童團……”

    “咱們華夏這片地,哪邊沒有戰爭?姐,你給我的槍和彈藥,我都收得好好的。半個月前打耙,我不還奪了第三名?別的好多同學,還沒摸過槍,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小小少年把自己安排得頭頭是道,終于當姐姐的再說不出話。

    直到再也看不到遠去的人影,春妮抹抹眼角,快步走出了樹林。

    她沒有太多傷感的時間,夏生走后,偌大的海城她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走出樹林前,春妮抬腕看了看表,現在五點剛過三分鐘,天色已經大白。

    盛夏清晨的海城郊外是很安靜的,樹林中偶有幾聲蟬鳴,也在春妮遠去的腳步聲中被越甩越遠。因此,蟬鳴之外的某些東西,固然細微,也仍然敏銳地撞進了春妮的耳朵里。

    轉出山間小徑,春妮陡然加快腳步。

    身后“咯嚓咯嚓”連聲輕響,是落葉被踩斷的聲音。這些人驟然被打亂節奏,到底露出了行跡。

    此時連片的稻田已經被收割完畢,稻田旁邊,是數垛農人壘起來的稻草堆。

    春妮撲到其中一座草垛后邊,露出一雙眼睛。片刻之后,果真見三四個戴著草帽的青壯男子從樹林中跟了出來。見到空無一人,那幾人先是一愣,領頭人作出一個手勢,幾人東張西望,悄聲散開,作出尋找的動作。

    她往后退去,這座草垛因為農人取用,中間被掏出個大洞。春妮這一退,正好退到洞中,正好夠她抓取幾把稻草掩住洞口。

    那幾人茫然地轉了幾個圈,視線數次在稻草垛上停留,有個人還抽出刀來將草垛捅了好幾下,差點將她捅了個對穿。春妮的槍都握到了手上,但死死忍住了。

    從那幾人走路的姿勢,春妮已經看出來,這幾人中有兩人是倭國人。現在海城內外,倭國人是一等一的精貴人,她在這里殺了人一時痛快,但這附近都是村落,有倭國人死在這里,再找不到兇手,必然會給村民招來大禍。

    可惜前些日子她到處瘋狂囤貨,空間里被塞得指插不進,否則拿它運運尸體毀尸滅跡,也不用這么為難。

    春妮心中殺機起起落落,只能眼巴巴看著這幾個人找不到她,最后遠離她的視線,又回到樹林中夏生離開的方向。

    她沒有追上去,這幾人從什么時候開始跟著她,她心里有數。中間他們跟丟過她兩回,她在這兩次的時間差里,已經把夏生安全送到了地方。

    之所以放任他們跟到這里,自然是因為——

    春妮拍掉身上的稻草渣,招呼住過路的一輛牛車,高聲問:“叔,去城里多少錢?”

    “銅角子兩毛,不要紙錢。”

    “這么貴,便宜點。”

    “姑娘,現在去城里,咱們可擔著命哩,那些小鬼子動不動砍人,兩毛錢一點都不貴。”

    “行啦,走吧。”春妮跳上牛車。

    樹林那頭,幾個人狂奔下來,只看見車夫甩了個鞭花,牛車邁開步子動了起來。

    春妮不說話,車夫也不是多話的人。對身后緊跟著的幾人,兩人也沒多說什么,只是一個勁抽著牛車,催牛快走。

    那幾個人追著追著,以為牛車上的兩個人是怕了他們,索性不再隱藏,嘴里叫罵著,越追越快。可也奇怪,明明那牛車先開始跑得不快,他們幾個也不是孬手,一輛牛車而已,追著追著,卻總也追不上。

    兩方人馬,一邊追一邊跑,到了一處蘆葦蕩。

    這時,車夫“吁”地一聲,牛車停了下來。青牛拱起的脊背起伏得劇烈,看來是累得跑不動了。

    對方為首的那個人追得臉紅脖子粗,到了這里,也不裝了,哈哈大笑沖身邊揮揮手:“給我抓!”

    話音未落,“啪啪啪”幾聲槍響,那幾人笑聲都沒收,就倒下了。

    春妮跳下車,對牛車拱拱手:“孟叔,多謝您了。”

    孟叔手指頂開破草帽,一張黝黑的臉笑得憨厚:“跟我客氣啥。你去年給咱弄來這么些藥材,救活了游擊隊多少人。你遇到麻煩,能想到我,我高興還來不及,不謝啊。”

    說話間,蘆葦蕩里又出來幾個人,他們麻利地檢查完尸首,將人身上綁了石頭,拖進漁船里劃到河中心丟了下去。

    孟叔讓牛吃了會兒草,同春妮道別:“我趕著還牛車出蕩子打漁,不多說了啊。”

    漁船幾蒿桿撐到對面,很快來人中只剩下一個人——常文遠。

    兩人這些年合作過很多次,運東西運人都有,所幸所有任務都順順當當地完成了,算起來兩人還是第一回合作殺人。因為春妮手中的西藥所剩不多,正好他也回來,便將手里孟叔那條線又交給了他。

    這回她聯絡孟叔,就是通過的他。

    他其實不太同意春妮這樣解決問題,認為后患太多。但春妮也有自己的理由,這些倭國人就像蒼蠅一樣將她牢牢圍住,她想做點什么都有人盯著束手束腳。她認為,與其憋憋屈屈地被他們困住,還不如她先用這幾個人試試對面的態度。

    他叮囑道:“這些人不見了,你這幾天注意些,那些倭國人肯定會再來找你麻煩。”

    第196章 196 誤會

    在蘆葦蕩干完那一票, 春妮聽從常文遠的話,先老實回到學校窩了幾天。

    這期間,她如常上課下課, 沒課的時候滿海城跑著收集物資, 再照常出個城,偶爾去常文遠開的飯館吃個飯,跟以前一樣有條有理不忙亂。

    說到常文遠的飯館,春妮滿以為以食物的定價,餐館開不到三個月就會關門,還曾勸過他,讓他早點想轍改行。誰知三個月過去, 飯館不僅沒倒閉,反而越開越好。每天舊客去新客來, 沒有一天空過桌子。

    春妮曾好奇過他的客源,常文遠告訴她,他目前的客人中,以附近省份的青幫弟子為多。倭國人全面掀起戰爭之后, 青幫大部分人都直接或間接地投到了倭國人麾下效力。衛勝臨死后,加上幫主遠避到港城, 對幫派掌控力大不如前,青幫內部很快分裂,

    這個戰爭之初出人出錢宣傳抗倭, 協助各方抗倭人員刺探情報,暗殺親倭分子的第一大幫派已經跟以前不是一個組織了。

    倭國人對剩下的人又拉又打, 花銷出不少銀元,到底將這個以漕運起家,盤踞在城市中二百多年的□□

    巨掣掌握在了手里。

    領頭羊青幫幫眾倒戈之后, 海城其他幫派更加無力抗爭,也紛紛望風而降,至此,海城大半的□□終于落進了倭國人掌控中。

    抗倭環境前所未有的惡劣,最近常文遠接到的要求也是讓他暫停一切活動,等待通知。

    他反對春妮搞事,正是擔心她在這個特殊時期過于高調,會惹來麻煩。春妮跟他的分岐在于,她認為渾水更好摸魚。

    這世上從來不乏見風使舵,更不乏迎風而上的人。城里物價每天一個高度,錢越發不值錢,也使這些新貴們一個比一個浮燥,手里有一點錢就忙不迭花出去,生怕慢一步就吃了虧。倭國人出高價招攬這些人,他們往往錢在兜里沒揣熱乎,就送給了賭場和高檔飯館等銷金窟。

    這就導致海城兩種怪象同時出現,一面是路上每天海量增加的流浪漢,路上每天都有人因饑餓倒斃,另一面則是洋酒洋煙被炒出天價,一瓶大洋馬拍賣價喊到兩萬塊銀元,買的人仍是趨之若鶩,仿佛兩萬塊買酒錢真成了糞土。而這些頭兩天還坐在拍賣行里爭酒的體面人,說不定第二天就變成了露宿街頭的乞丐,或是蘇河里的無名浮尸。

    死尸的腐臭味噩夢般盤旋在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中,除了命運,誰也不知道噩運下一刻會降臨在哪一個人身上。

    春妮這樣規律的作息果然成功將對方迷惑住了一段日子。

    那些倭國人或許也不敢想,春妮膽子會那么大,一出手就把他們派出來的人連窩端了。因此,在剛開始的那幾天,他們先是派人四處找了一陣子,沒人敢貿貿然到學校來找她麻煩。

    她這些年在海城闖下的名頭,只要了解她的人,多少都聽過一些。倭國人貪歸貪,還有點腦子,不敢對她像對夏家父母那樣的有錢人一樣當成錢袋子,招之即來,肆意取用。

    當時為了給學校籌措資金,春妮和韓廠長想盡辦法抬高竹席的身價,一根竹子隨意加工一下就是翻百倍的獲利,到現在全成了催命的刀。掌握了這間工廠,就是掌握了另類的財富密碼,換誰不眼紅?難怪倭國人就算對她有點顧忌,也還要想方設法從她碗里撈肉吃。

    賣麻將涼席那會兒沒堅持韜光養晦,看得不太長遠,他們的確有些失策,現在后悔也晚了。

    春妮的那絲后悔之情只是一閃而過,畢竟那時候租界環境相對平穩,想賺錢也只有那兩三年的時間,不趁機多賺點,學校能不能撐到現在都還兩說。一個早死,一個晚死,左右都是死路一條,只能說,兩害相權取一輕。

    這個年代,除了抗倭要堅持到底,做其他的事,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多了,人就怯了。

    春妮平平安安地過了五天。

    第六天上午,巡捕房來了人。

    “你們誰是顧春妮?”為首的巡捕操著一口生硬的華語。

    春妮認識他,這個人姓村上,長得牛高馬大的一臉惡相,跟普通倭國人不太像。他以前在新閘路北邊的倭國人聚居區當巡長,他到吉拉太太家催過兩回雜稅。每回去,吉拉太太家要另外拿一板面包和大洋孝敬他們,順便占占金小姐便宜,他剛調到現在的這個轄區沒有兩個月。

    他們以前被圈在本國人聚居區沒法逞威風,每回到新閘路,跟餓了幾天的豺狗似的,眼睛冒綠光。

    春妮排開方校長:“是我。”

    村上斜著眼睛打量她兩下,歪著嘴一揮手:“帶走。”

    方校長忙攔在春妮前面:“長官,您把話先說清楚。我們顧老師做什么了,您要把人帶走?”

    “顧小姐心里清楚她做了什么事,我說的是嗎?顧小姐。”

    春妮作茫然狀:“長官,您可別亂說話。這些日子,我可一直待在學校,哪也沒去。我能做什么事驚動您老人家?”

    村上哼聲笑道: “顧小姐裝傻也沒用,跟我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眾目睽睽之下,他到底不敢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刺頭過于囂張。

    春妮回身看了眼方校長,這個可憐的老好人跟她共事多年,不知為她白擔了多少次心。

    “校長,你好好看著學校,我不會有事的。”

    方校長顧不得村上還在旁邊,拉住她急聲道:“什么不會有事?現在的巡捕房可不是以前那樣還講點道理,那里面全都是地痞漢奸。你個小姑娘家進去了,就是羊入虎口,知不知道?”又轉身向村上賠笑道:“長官,我們顧老師一向遵紀守法,您看這里面——”

    “讓開!”村上嫌方校長啰里啰嗦地沒個完,一掌把他推個趔趄,巡捕們扯住春妮的手拷起來,推推搡搡將她押進了邊三輪。

    這期間,春妮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除了用手臂隔開一個巡捕的咸豬手,并沒有做更多余的動作。

    幾個在商團中跟春妮走得很近的學生們已經趕了過來,有人手摸到了腰間,不等他們動作,卻被春妮用目光制止了。

    猶豫之間,車子開始啟動,很快鉆出大門,拐出了狹長的巷子。

    春妮看得出來,對她的柔順沉默,村上有些亢奮。車子還沒開多遠,他跟駕駛三輪的另一個巡捕便迫不及待地用倭國話大笑交談,兩人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春妮只作不知他們在說的話,垂下頭微微冷笑。

    下車之后,幾個倭國巡捕迫不及待地推她進審訊室,直到將她雙手反銬進釘在墻上的鐐銬,幾個人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

    直到這時,村上的目光終于不再收斂。他松了松領子,解下皮帶扣,緩慢地將它從腰間抽出來。

    對這件事,他早就輕車熟路,他很享受這些。每當他做到這一步時,總喜歡去看對方的神色。他深知,女人們那驚恐害怕的眼神讓他格外興奮,然而今天——

    “村上先生,你還沒說,我犯了什么事,需要面對這樣的場面。”

    春妮冷靜的像一塊冰,澆得他火熱的心頭一個激靈。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問,你犯了什么事。”他的下屬仰頭大笑:“不如把我們伺候好了,我們再告訴你,怎么樣?”

    “哦?”春妮唇角往上提了提。

    看見她那個表情,村上不知怎地,仿佛頸間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的下屬得意非凡,邊脫衣服邊向春妮走過去。

    隨后,村上只聽“噼啪”兩聲,兩指粗的鐵鏈崩直,就像一條無足輕重的黑線,斷了。

    墻上灰土簌簌地往下掉,村上的眼睛瞪脫了眶。

    鐐銬帶著風聲,在半空中旋出一個凌厲的圈,精準地套住了下屬的脖子。

    “救,救——”下屬徒勞地伸出手臂,很快翻起了白眼。

    春妮毫不在意地拉動鐵鏈,將他扯過來擋在自己身前,轉身看向村上。只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這人已經開始口吐白沫。

    這么多年了,無論對自己的這身怪力,還是空間,她一直隱藏得極好,以至于這些倭國人這樣大意,屋子里只留兩個人,就敢對她起那樣的心思。

    “顧春妮,你敢殺巡捕?”村上后知后覺,掏出手槍指向她。

    春妮笑了,就像她身處之地不是在巡捕房審訊室這樣陰森的地方一般:“村上先生,我要是真想殺巡捕,路上有很多機會,不用到這里來。”

    “那,那你——”村上

    咽了咽口水。

    “你還沒告訴我,是誰想對付我。”

    “……是池田。池田說你殺了他的人。”春妮的示弱令村上直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之前這個表現溫順的女孩子,還是一個殺人嫌犯。

    “他為什么這么說?村上先生,別緊張,這是你的地盤。”

    “那你先放了我同事。”

    “好吧。”昏迷的人體被毫不在意地踢到一邊。

    春妮語氣可憐:“您看,我真的很配合您。像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是殺人兇手,這里面一定有誤會,您說是嗎?”

    “這……是不是誤會,需要調查了再說。”對方手無寸鐵,終于令村上找回了一點信心。

    “您說得對,那請您一定好好調查。對了,村上先生,您的家是在川陜北路春園弄吧?”

    “你怎么知——你什么意思?!”

    “隨便問問嘛,看不出來,村上先生長得很兇惡,卻對父母很孝順,事業稍有起色,就把他們從國內接了過來。對了,您還有個七歲的小弟弟,是在街口北田先生辦的小學讀書嗎?”

    “你……你想干什么?!”村上跳了起來。

    現在,春妮即使牽動一下嘴角,也讓他心驚肉跳。

    “坐下,村上先生,您先坐下。您這么緊張,弄得我也很緊張。你知道的,我們平民小百姓,見到大人物很容易緊張。而一緊張呢,人就很容易做錯事,您說對不對?”

    “對,對……我是問你,為什么要調查我的家人?”

    審訊室里,獵人和獵物不知不覺調了個個兒。

    春妮歪坐在椅子上,只當腦門上的槍不存在。他們不夠了解她,她在倭國人聚居區附近住了這么些年,對這些人,包括這些人的家人都很熟悉。

    她在告訴村上,真逼急了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汽車廠改做兵工廠,化工廠改做炸|藥,機械廠改造飛機……大肆搶掠淪陷區百姓的資源財產和工作機會。倭國人全民參與到這場戰爭中,即使沒上戰場,也沒有一個無辜的人。

    村上知道,她是說真的。

    這些倭國人在城里張狂久了,以為人人都怕他們,什么人都能讓他們為所欲為。人的確是該怕禽獸,可禽獸也有弱點,再張狂的禽獸,只要捏住他們的脖子——

    春妮克制住心中的殺欲,笑著對村上道:“還請您轉告一下池田先生,我們之間肯定有誤會。我衷心地期待跟他見面聊一聊,希望我們能盡快解除這個誤會。”

    第197章 197 輕蔑

    直到從巡捕房里被放出來, 那位倭國人口中牛氣哄哄的池田先生也沒能見到春妮。

    他怕了,他不敢來。

    意料之中。春妮在心里輕蔑地笑了。

    如果想要春妮工廠的,是黑龍會里的大人物, 她可能會像常文遠建議的那樣, 耐下心來,等待更好的時機,或者干脆退讓一步,干脆什么都交出去,忍忍算了。

    可是黑龍會真正的高層人物,他們的目光在華國的礦產,交通, 能源……這些倭國沒有,而且急需的大宗資源上, 其次也是先施,百樂門這樣的百貨娛樂業巨頭。相比而言,學校的這間小小工廠,只是賣張席子罷了, 縱然有些利潤,在到處戰亂的情況下, 銷售額也有限得很。何況守著的人也不是善茬,實在沒必要硬去啃下來。

    這是春妮在這幾個月里想明白的事。也許她想錯了,那些人不是看不上他們的工廠, 而是不知道她的深淺,也有可能會先讓其他人來先蹚個路, 這就更不能退縮一步。

    所以,來的是池田。這個她以前從沒聽說過,只是經營著一個雜貨店和一間高級餐館, 在川陜北路有兩個鋪面,警察局有親戚的小商人,他也敢來摻合,那就別怪她還以顏色。

    要是這樣的人也嚇得到她,她上下兩輩子真就是白過了。

    這些背靠軍隊的倭國人只敢拿她的家人朋友下手,這樣欺軟怕硬,又怎么會真的讓她放進眼里?

    在海城過得太順利了,有些人總以為華國人全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倒是方校長,春妮還在巡捕房里關著,他未雨綢繆,通知所有學生,特別是商團護衛隊的學生回校。為防意外,學生們上學下學必須持械,三五成隊,不許落單。

    第二條還好說,自從發現倭國人盯上學校后,學校一直采用的是最高級別的安防。學生們向來都是結伴上下學,只多了持械這一條。海城的治安每況愈下,倒也不難接受。

    難的是第一條,倭國人時常攔路設卡,若被人搜出身上的武器,他們不是次次都會給人辯解的機會,往往隨意安個叛亂分子的名,將人往車上一押,便不知押去了哪里。

    連春妮都沒想到,方校長第一條的通知歪打正著,來得非常及時。

    這次倭國人的事件過去沒兩天,登記完租界所有戶口,失去最后的利用價值后,萬國商團便被政府強制解散了。

    萬國商團是租界唯一合法,由舊的權力方租界高層和大商人供養出來的武裝力量,倭國人進駐之后,租界高層被監視的監視,被關的關,逃的逃。有點眼力的人都看得出來,倭國人不可能再留著它。

    萬國商會會被解散的事在租界人口中風傳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它真正解散時并沒有鬧出任何動靜。一隊憲兵和偽軍領著人到總部拿出文件宣讀了一遍,在眾人沒反應過來之前,當場查封了包括跑馬場在內的,萬國商團所在的活動場所,所有人必須解除武裝才被準許出門。

    因為商團成員有相當一部分的武器寄存在本部,倭國人這突如其來的一招,讓很多人措手不及,等回過神來,那些武器彈藥等物資連著本部一起被“封存”,自然也要不回來了。

    萬國商團解散后,學校很快迎來了新的麻煩。

    先是救火會一月來了三次,一回說他們學校兩年前購買的水龍老舊生銹,要求更換新設備,第二回又說他們防火的水缸擺在教學樓有安全隱患,要求他們挪位置,第三回說他們救火員培訓不到位,要繳納人頭費重新訓練等等等等。

    他們來便來,學校有專門員工負責接待,倒也不怕。但每回這些人上門,按照慣例,走時都要奉上茶水費車馬費若干,兩三回下來,學校里怨聲載道。

    救火會后,是稅務局查帳,再是水務司……總之什么部門,什么雞零狗碎的事都攢在這幾天里來了。

    要說這后面沒什么人搗鬼,誰會信?包括方校長這樣的厚道人。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地跟春妮強調,要她冷靜,忍著,千萬別亂來。還有事沒事地讓菊香帶著他家的幾個孩子去春妮家里玩,就是生怕他哪里看得不到,這姑娘扛起大刀,哪天真悄悄摸到別人家里,把那幾個倭國人給剁了。

    要春妮說,方校長完全小心過了頭。她又不是傻子,到巡捕房走了那一遭,她跟池田等人的矛盾已經擺在明面上,這時候他家里出個什么事,豈不是現成的自找麻煩上身?

    就算她借這回的機會,跟村上等巡警搏了個熟面,還借著他“受驚”一事給他送了一回禮“壓驚”。大概看在錢的份上,巡警們可能會給春妮一點好臉色,行點方便,但妄想遇到事會讓他們出面撐腰,那就是癡人說夢話了。

    她是不喜歡忍耐,不是不會忍耐。

    池田的小動作最多只能制造一些麻煩,大概知道自己這點小打小鬧沒法撼動這間工廠,反而他自己餐廳里被一位來就餐的大人物吃出蒼蠅,差點惹出大|麻煩,很快就沒心思再來對付春妮了。

    池田方主動放棄,不代表學校的麻煩就此了結。相反,隨著倭國人對海城的掌控日深,他們的動作只會越來越大。

    夏天過去沒多久,一隊倭國憲兵突如其來闖到學校,第一時間控制住校長,王老師和林老師等學校幾個高層,并且闖到季老師的宿舍進行了粗暴的搜查。

    幸好季老師當時不在學校,避過了一劫。然而憲兵隊沒抓到季老師,留了幾個人守在學校附近,不許包括學生在內的任何人出入學校,還不許任何人多問。

    轉瞬之間,形勢變得非常危急。

    看到這些人目的明確的動作,春妮心里當時就是一個咯噔:季老師的身份,只要曾經參與過她秘密會議統計的老師們都會有猜測,有的甚至是心知肚明。這隊倭國憲兵在學校這么多老師中,只抓季老師一個人,目的這樣明確,只能說明一點——

    她的身份極有可能已經暴露了!

    憲兵隊粗暴地將方校長等人塞進吉普車,眼看就要離開。

    “你們這些王八蛋,把我們校長放下!”學生們激動起來。

    “你們要帶我們校長去哪?”

    “……”

    學生們慌了,紛紛跑上去攔在車前,將吉普車離開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憲兵隊長向外頭喊了幾聲,非但人群沒有散去,反而圍上的人越來越多,眼看要鬧出亂子,“咔嗒”數聲槍栓拉動,那隊憲兵紛紛拔出佩槍,指向了學生們。

    混亂的場面頓時為之一靜。

    “他媽的小鬼子,就你有槍是吧?”人群里,不知哪個學生喊了一聲。

    春妮心頭一跳,正要出聲說話,吉普車的車窗搶先一步搖下,方校長探出一顆腦袋:“都給我回去!回去!”

    他眼鏡歪掛在鼻梁上,吼得青筋都要爆起來:“校長沒干違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怕,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聽話,都回去上課,等我們的消息。”

    學生們的動作遲疑,校長加緊道:“校長沒干過違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擔心,只是到憲兵隊協助調查,不會有事的。要是現在你們在這出了事,那我可真的回不來了!你們這些孩子,可千萬要冷靜,別好心辦錯了事啊!”

    說這番話時,方校長雖然沒看春妮,但春妮知道,他這番話就是說給她聽的。

    剛剛的那個瞬間,春妮心中的確生出了某種沖動。在她還未付諸行動的時候,身邊的那群孩子一個接一個,比她還激進的樣子很快讓她冷靜了下來。

    是了,她現在是在學校里!

    這所學校目前有兩千多個學生,校長他們被帶走,接下來她才是學校最有號召力的人。她必須為這兩千多個學生負責,在釀出大事之前,讓所有人先冷靜下來。

    這時候她就有些慶幸的,大概是春妮明面上在學校的職務只是個體育老師,又因為平時經常在外面跑,除了安保隊的同學們,許多新進的老師和學生都不熟悉她。那些倭國人情報沒做周全,并沒有將她看在眼里,所以她留了下來。

    這時各年級負責的老師們也反應了過來,各自約束學生:“都回去上課,聽老師的,都回去上課啊。”

    春妮則看了一眼那幾名在校門口轉悠的憲兵,點了幾個名字,大聲道:“你們都跟我到操場來,我們接著商量秋季運動會的事。”

    這個時候,誰有心思去商量什么秋季運動會?

    被她點名的幾個人雖然不明白春妮葫蘆里賣什么藥,仍然聽話地隨著她到了操場的一角。

    校園里巡視的憲兵在這里晃悠了兩圈,見他們一會兒搬器械,一會兒拿紙拿筆地寫寫畫畫,似乎是在統計著什么,又見校門口的學生們似乎拖拖拉拉的,還是不愿意走,左右探看著,最終選擇去了校門口。

    等那幾個倭國兵一走,春妮立刻問道:“你們誰知道季老師今天去哪了嗎?”

    一個老師道:“我知道,她上次說過,學校印刷室的彩墨不夠了,她問校長申請了一筆錢,這時候應該去買彩墨去了。”

    “那買彩墨的地方在哪?她什么時候的出門?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在英租界江門口,她一大早就出去了,順利的話,不到一個鐘頭她就能回來。怎么?顧老師,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春妮當然有想法!

    一旦季老師落入那些倭國人的手中,整個學校,只要參與過學生轉運的老師,還有負責統籌調配的學生領導們,他們就全都有危險了!

    季老師絕對不能被捉到,得想個辦法通知她!

    春妮隱晦地看了一眼幾個憲兵走動的方向:這只是學校內能看到的情況,也不知道校外他們有沒有埋伏人手,埋伏了多少。

    該想個什么辦法,繞過這些憲兵的監視,順利通知到季老師?

    她苦苦思索著。

    第198章 198 緊張

    別緊張, 千萬別緊張。

    春妮竭力約束自己焦燥的情緒,沉下心來,問道:“你們誰知道季老師平時都在哪家店買彩墨?店里有沒有電話?”

    幾個人面面相覷。

    蔣四成立刻道:“我去問問印刷室的人。”校門口的小攤子撤了之后, 他找不著工作, 又還想在學校多學點東西,校長讓他進了學校食堂,接替原先李德三的位置,給食堂干起了采買,偶爾當當幫工,打個下手。

    其實這時候的食堂采買就是個虛活加苦活,光是買夠這么些人每天吃的糧食和鹽, 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以前學校逢年過節偶爾還會有的新鮮蔬菜和肉食,現在已是絕跡久矣。

    由于每人每天消耗的糧食數量過于龐大, 倭國人又嚴格管制大米和面粉,以至于只有春妮還能想想辦法,滿海城拼湊出點麥麩皮混著稻糠玉米紅薯等雜糧供給食堂。

    趙師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能想法子將這些東西磨成面或攥成黑面窩頭, 或烙成黑面餅子給學生們發下去,就著咸菜涼水干咽。多少孩子跟校長家小兒子似的, 脹得肚子老大拉不出來,還要抻著脖子往喉嚨里塞。

    而每天光是操心弄來這批糧食,就耗去了春妮大半精力。這也是春妮思慮再三, 丟不下學校離開海城的原因。她要是走了,學校以前那些到處搜羅來讀書的小乞丐, 不出半個月就要再回街上去。

    如今的海城,糧食比金子還貴,半個城的市民都在餓肚子。現在回街上當小乞丐, 這跟送孩子去死有什么分別?救人救到一半,還不如一開始就別伸手。

    話說回來,干不了采買,蔣四成也不失望,這孩子倒是個吃得下苦,穩得下來的性子。他主動不要薪水,每天在食堂里幫著生火燒水,拿點剩飯剩菜回家,這就是他的薪水補貼了。這樣,其他人看見,也不至于對他能留在食堂干活有太大意見。

    蔣四成離開后,春妮帶著人在操場和教學樓之間來來回回搬器材,很快將操場圍墻外的情況來了個大概的摸排:“后門和巷尾那邊都有人把守。”

    “小販們和乞丐還在嗎?”

    “都在,他們在幾個路口也留了人,不許所有人出入。”

    春妮咽了咽口水,可惜小吃攤因為嚴重入不敷出,買不到原料早關了,他們對附近的情況掌握大不如從前。想盡辦法也只能打探到這,無法得知這些倭國人還有什么其他布置。

    “都有誰?”

    “小販么,就那幾個熟臉。乞丐我沒認出來,這陣子學校附近乞丐來來去去的這么多,那些老面孔也不曉得去了哪。”

    春妮正要說話,蔣四成跟楊大強來了:“季老師去的那家店他有電話,但工廠辦公室我去看了,有個倭國兵守在廠門口,不讓人進去,廠里的員工也被他們看守了起來。”

    整個學校,也就是玩具廠原來的廠長辦公室安裝了一臺電話,現在由學校和工廠共用。倭國人怕他們內外通聯,早有防備,說不定電話線這會兒都剪了。

    看來指望學校的人傳消息出去,是不可能了。

    幾個人圍著春妮正在發愁,那兩個先前去門口驅逐學生的憲兵又跑了回來:“你們地,進去!不準留在外面,進去!”

    偌大的校門口已經空無一人。

    春妮當著倭國人叫走的全是護衛隊學生,

    學校里平時最沖動最好斗的孩子。校長走后,又失去了領頭人的煽動,老師們終于將學生們帶回到了教室。

    現在解決掉更大的麻煩,倭國人立刻開始轉頭對付他們。

    她伸起雙手,作出順從的姿態,轉頭吩咐學生:“聽見沒有,把器材搬進去后回教室,誰都不許給我惹事。”

    不等那個憲兵再過來干涉,她推著學生們的肩膀,先一步安排他們抬起器材,原路去往器材室。

    看在春妮足夠順從的份上,那個倭國憲兵只皺了下眉頭,沒再繼續找事。幾個人不再說話,趕緊低下頭快步往體育場器材室的方向走。

    學校的器材室建在操場旁邊,只需要穿過校道門口的林蔭路,再拐個彎就到了。

    從林蔭路到體育場足有一兩百米長,學生們都覺得,往常一眼望不到頭的路,今天變得特別短,仿佛沒走幾步就要到地方。

    大伙心頭一個勁發沉,目前只有在這里,才會第一時間看到季老師,想辦法向她示警。等幾人真的離開,再想回來,就更難了。

    學校環境單純,季老師又來了好幾年,有些秘密即使有意去守,也不可能一絲風都透不出來。特別這些學生中,幾乎個個都直接或間接地幫過季老師的忙。不需要春妮提醒,他們都對現在的處境有數。

    “顧老師,咱們現在怎么辦?”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學生率先沉不住氣,扭頭問春妮。

    他突然停下來,身后的學生剎腳不住,頓時撞了他一下。

    “你們走路小心點。”這男生驚魂不定,抱緊手上的盒子。盒中黑沉沉的鉛球發出咣咣的碰撞聲,幾乎快傾倒下來。

    春妮盯著那幾顆鉛球,腦中靈光一閃,快速往后看了一眼,同時伸手輕輕一撥,五六個鉛球爭先恐后掉下來,砸在這個倒霉蛋的腳上,他“啊”地抱住了腳大聲慘叫。

    “怎么這么不小心?快快快,扶他到韓師傅那去找藥油!多來兩個人抬著他,他這個樣,怕不是傷到了骨頭,得趕緊去醫館讓大夫看看。”

    這話一出,隨行的學生全明白了,頓時爭先恐后架起蔣四成的胳膊往來路跑。

    學校沒有專門設置醫務室,平時學生們有個磕磕碰碰的,就到韓師傅在的門衛處討點老頭自己泡的藥酒藥油揉揉。春妮幾個無法在外邊停留,能賴到門衛室,更加方便大伙見機行事。

    他們沖來查看情況的憲兵連連賠笑,不等對方喝止,煞有介事地兵分兩路,春妮滿臉焦急地跟在受傷學生后面進了門衛室。

    然而沒等他們松半口氣,便看見兩名憲兵坐在窗戶門口。這兩人身體側向墻壁半隱,長槍半端在他們的手邊。

    這二人似乎是見慣場面,對著幾個闖進來的學生咧嘴發笑,神態分外不懷好意。

    韓師傅背對他們蹲在墻腳,大氣不敢出一口。

    吵鬧的聲音霎時為之一靜,學生們傻了眼。而兩個憲兵則快速起身,向眾人包抄過來。

    正在這時,大門口外忽然有人叫:“這是怎么了?中午沒到,半個人影都沒有。”隨即,門衛房外邊的玻璃窗被咣咣敲響:“老韓?老韓你在不在?”

    兩個憲兵中分出一人逼退堵在門口的春妮幾人,并快速閃出門外,另一人打開窗戶,同時拉動槍栓。

    外面那人還不知道死期將至,伸進腦袋左右看:“老——哎喲我的親娘!小顧姐,你,你們這——”

    來人頭頂一個破草帽,不是跟李德三是幼時鄰居,如今時常在學校附近晃悠找活干的王阿進是誰?

    他早前靠春妮,接了幾單和泥蓋房的大活,又憑他哥哥在紅幫的關系,還偷偷跑過單幫,很過了兩年好日子。但倭國人打進租界后,嚴加管控蘇河內外,跑單幫風險太大,學校也自顧不暇,他斷了生計。春妮跟他有段日子不見,當下打過照面,才知道他又干起了販運水果的老營生。

    憲兵黑洞洞的槍口穿過窗口頂在他腦袋上,似乎叫他嚇呆了。

    春妮見那端槍的憲兵臉上笑意殘忍,心中大叫不好,急忙飛撲過去抱他手臂,叫道:“這位長官,這是給我們學校賣水果的小販,他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是大大的良民。求你千萬別開槍,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你千萬槍下留情。”又叫王阿進:“還不快向兩位長官賠不是!”

    生死攸關,王阿進反應極快,他見里屋的憲兵被春妮纏住,當下撲通跪下,沖出門的憲兵砰砰磕頭:“長官饒命,饒命啊。”

    春妮從兜里掏出幾塊錢,也幫著喊: “長官,我這有錢,我用錢買他的命。”見那憲兵目光遲疑,又叫:“要是這錢不夠,我家里還有,只求你看在他家孩子的份上高抬貴手。”

    她生怕這兩個憲兵不通華文,用的倭國話,確保兩人一個字不漏地聽懂了。

    那倭國兵偏頭看了看春妮,從她手里接過大洋,嘻嘻笑著,還想在她手上揩把油。

    春妮只作沒察覺,縮手極快,快速交代王阿進:“學校現在不方便你進來,你要是能出去,一會兒把咱們學校訂的這些水果交給碼頭的老師就可以回家了。”

    王阿進一怔,他因為以前時常在蘇河兩岸出入,幫附近居民們帶過不少東西,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季老師。特別季老師肩負工廠一部分庶務,平時經常來往于租界內外,有時不方便,也會找熟知水路的地頭蛇幫忙。

    王阿進便是由此跟季老師熟識起來,此刻春妮說起碼頭的老師,那就只有那一個。

    他人很機靈,立刻明白今天學校的變故必然跟季老師脫不開關系。他知道這會兒不是問東問西的時候,點點頭深深看春妮一眼,挑起挑子,調頭很快走出了巷子。

    倭國人防守嚴密,春妮將事情交給王阿進是迫不得以。不管他能不能領會她的意思,順利將消息帶到,她目前也只能做到這一步,畢竟身邊還有兩條惡狗。

    王阿進走后,兩個憲兵商量了一下,將看病的學生連著韓師傅一起轟出門房,并決定分出一人去春妮家拿錢。

    不管他們還有什么鬼主意,這兩個人對春妮都不是什么威脅,只是不得不離開門房,又想不出萬全之策,讓她心頭益加沉重,拖拽著步子慢慢向住處走去。

    那倭國憲兵哇啦哇啦催她,跟在她身后寸步不離。

    就在兩人磨磨蹭蹭快到地方的時候,突然“啪啪”幾聲槍響和哨聲從巷子外頭傳了出來。

    春妮身后的倭國憲兵身子當即調轉回去,與此同時,分散在校園各處的憲兵們都快速向門口集結,他們彼此大聲招呼,鬣狗一般沖出了校園!

    難道季老師這么快就回來了?難道憲兵隊已經對她實施了抓捕?

    春妮驚疑不定。

    第199章 199 在

    邊三輪嗵嗵發動離去, 目送最后一個憲兵離開巷子,春妮馬不停蹄奔出了校門,跑向槍聲之前響起的方向。

    她腳程稍慢, 趕到事發地時, 只看到了墻上的幾個彈孔,以及幾滴嫣紅的血跡。

    街口地上散落一地金燦燦的甘桔,正被幾個乞丐撲在地上爭相搶食。

    “這些甘桔的主人去哪了?”春妮揪起一個乞丐問。

    金秋已到,王阿進順應時令,今天販的果子大多是甘

    桔。

    “他讓那些倭國兵抓走了。”

    “你給我好好講講。”

    從乞丐們的口中,春妮得知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街口被倭國人嚴密看守,王阿進挑著挑子果然許進不許出。被守在街口的憲兵順手牽羊, 拿走幾只桔子之后,被踢出來, 老老實實蹲在街口跟其他人一樣等候。

    在乞丐的眼里,說他大概想討好那兩個倭國兵,沒蹲片刻,取出兩只桔子湊了上去奉承他們。可沒等說兩句話, 那些倭國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就手推倒他, 嘣嘣放了幾槍追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相當快,那些倭國人剛剛離開,王阿進原本混在小販中跟著大家一起在往外跑, 卻正好撞到又跑回來的倭國人手上,那幾人不顧他的掙扎, 蠻橫地把他拽上自己的車,很快再一次開走了。

    地上的這點血跡就是他掙扎不果,被憲兵敲破額頭留下的。

    王阿進這人最是膽小, 又識時務,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去跟那兩個憲兵搭話。春妮直覺認為,他這樣反常,很可能她最后交代的話有關,跟季老師有關。

    現在學校的倭國兵已經全部撤走,季老師有沒有落入他們手中,是春妮急需弄明白的頭等大事。

    倭國人的行動沒有遮掩,碼頭上又人多嘴雜,這件事很好打聽。春妮派出其他學生,不出半個鐘頭,通過零零碎碎的消息反饋,她很快拼湊出了整件事的經過。

    她猜得不錯,季老師的確是在那個時候回的學校。只是剛到路口,看見正在跟王阿進糾纏的倭國憲兵,很機警地察覺到不對,立刻返身離開。

    倭國人見布置的陷阱沒有奏效,只好追了出去。幸好這一帶地形復雜,季老師在里弄之間來回穿行,很快甩掉了追兵。

    倭國人平白布置一場,卻撲了個空,在回來學校的路上正巧碰到王阿進,將他抓到了自己的車上。

    春妮無法得知,到底這些人懷疑季老師的逃脫跟王阿進有關,抓他回去審問,還是認為他壞了事,純粹抓他回去泄憤。

    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落到那群人魔手里,時間拖得越長,王阿進越是兇多吉少。

    “小顧姐,我弟弟是被你們學校連累抓走的,你可不能丟開手不管啊。”

    下午,王阿進哥哥王老六得知消息,從城西場子趕回來,帶來六神無主王阿進的老婆孩子,纏著她想辦法。

    春妮也需要他幫忙打聽消息:“阿進被抓去了哪?打聽出來沒有?是不是被帶去了憲兵隊?”

    “要真是被帶去了憲兵隊,倒還好說,我在那里邊有認識的人,多少能弄到點消息。”王老六效力的紅幫早在他們占領租界前就暗地里投靠了倭國人,他道:“我就是沒在那打聽出來,害怕他被倭國人剁碎了喂狗,才來請小顧姐您出手幫忙。”

    他不知道王阿進的事很有可能跟春妮的吩咐有關,這個忙,他不打招呼,她也會幫。

    只是抓走王阿進的,是幾乎在城里橫著走的憲兵隊,他們的動向一般人不敢亂打聽。

    這一下午,方校長他們被抓的消息也傳了出去,社會各界都很關心這所全海城唯一一間免費讓學生入讀的義務學校。

    他們三個在海城教育界有些名望,縱然一時沒有消息,春妮暫時不擔心那些倭國人會隨便處置他們。

    情況最危急的,反而是被連累的王阿進。

    不過,倭國人如果懷疑他在這件事里做了手腳,必然會把他帶到憲兵隊提審,他不在的話,極有可能就像春妮猜測的那樣,對方只是隨便抓他來泄憤,不需要到憲兵隊上大刑。只是這樣一來,他的下落就不好確定了。

    “王阿嫂你先別灰心。你想想,倭國人要是想殺阿進,隨時可以動手,不用專門帶他走。現在前方戰事吃緊,倭國人缺奴工干活,阿進最壞也就是被他們抓去當苦力。我跟你保證,只要他還活著,我一定會找到他,不會不管他的。”

    安撫完王阿進老婆,春妮馬不停蹄,向所有自己認識的人放出消息打探他和季老師的下落,找人營救方校長等人。

    季老師還好,她自從那天在學校外面驚鴻一現之后,再也沒有在海城出現過。春妮知道,倭國人也在找她,但也一直沒有再找到。

    這一點,不用刻意去打聽,她也可以判斷出來。

    因為教育局來了人,以學校“窩藏抗倭分子,同情抗倭”為由,正式將學校大門貼上封條,關停了。

    如果季老師被抓到,迎來學校的,必然不會是這么簡單的結局。

    春妮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學校開辦不下去,走到最后,她該怎么辦。然而事實是,她并沒有時間做下一步計劃,連感懷的時間也沒有。就瘋狂投入了找人救人中。

    現在海城傾向抗倭的教育界名人幾乎都轉移到了內地,留下來的那些不是早早轉投了倭國人,就是被倭人迫害,避居隱世自顧不暇,跟春妮幾進巡捕房那兩年相比,形勢又變了一個大樣。

    春妮跟符律師奔波好幾天,實在找不到人幫忙,最后不得不攜帶重禮,請夏先生出面,找了一位倭方文藝界的大師,請他幫忙打聽方校長等人的下落,見了一面。

    方校長等人被關押的地方不遠,就在她以前住的閘口路街頭,站在吉拉太太家面包房的房頂都看得到。那地方以前是給英國人關押海外重刑犯,素有遠東第一監獄之稱,被倭國人剛接手不久。

    得知方校長的關押地點,春妮先是好好松了一口氣。現在的情形普遍是,□□們關押的監獄越有名氣,越說明倭國人不會暗算他們。像閘口路這樣的有名大監獄,名頭聽來可怖,犯人的人身權利也會得到相對的保障,不會被折磨得太厲害。怕的就是像王阿進一樣,抓人沒有通知,抓到哪,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

    事實跟春妮猜測得差不多,方校長和林老師兩人跟幾個白人流氓地痞關在一起,至少床鋪和被褥都有。而王老師因為是女犯,一個監室里只有四個女犯,還有一個盥洗室,每天上午下午十分鐘放風時間,男女監室還有機會互通有無。

    不過,這里的規章制度這樣嚴明,也說明倭國人很有可能打算走正規程序關押,她想用點巧辦法先撈校長他們出獄,也極有可能不會成功。

    校長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許會坐很久的監牢,得知學校被關停,他顧不上關心跟她一起進來探視的師母,徑自問春妮:“那學生們呢?他們都去哪了?”

    “我先讓無家可歸的學生去了學校其他幾棟房子暫時住著,宿舍樓還在交涉中。總之,我爭取盡快讓倭國人同意解封。”

    說歸這樣說,春妮卻沒抱多大希望。學校的一切物資,包括開辦在校內的工廠都全部被查封,這次倭國人大張旗鼓地抓走學校所有主要負責人,必定是要拿他們學校立威,豈有輕輕松松通容的道理?

    方校長看來也想得明白,話到嘴邊,卻是勉強笑了笑:“盡力就好,實在不行,以你自己的安全為要。學校……能拿回來就拿回來,拿不回來……也幸好你未雨綢繆,搶在倭國人禍害租界之前,給學校買了些產業。那這段時間,你住在哪?”

    “我這幾天和幾個老師一起,搬到英租界的房子里暫時跟幾個學生擠擠。”一整間學校都被查封,春妮這些住宿舍的老師們只來得及搶出幾件衣服,就跟學生一起,被攆出了學校。

    “那你們這幾天怎么解決吃飯的問題?孩子們呢?都還好吧?有沒有,有沒有少人?”

    方校長什么都想問,想知道他不在的這幾天,有沒有哪個學生又死在了街頭。可獄警通容的只有十分鐘時間。春妮盡量簡短地說了些目前的情況,將師母往前推了推,把空間讓給了夫妻倆。

    既然方校長關押在附近,這次見面之后,春妮他們再去探視,往里送錢送東西也方便。閘口路監獄的幾個獄警,他們也都是臉熟的街坊鄰居,拐彎找關系,總能找得到。

    “小顧,小顧老師——”臨行前,校長突然再次叫住了春妮。

    春妮回過頭來,見他緊緊盯著她,喉頭囁囁,卻是嘴唇幾度張合,也沒能說出話來。對他笑了笑:“校長,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答應你,不管發生什么事,不管校舍在不在,只要我還在,學校就一定在。”

    第200章 200 困難

    重辦學校, 這里面的困難不用細想,方校長自問,就算再多十個他, 也不可能辦下來。就連舊的學校, 也是在政府大員和教育界名宿的號召下,趁倭國政府在海城尚未站穩腳跟之際才勉強成立。這也正是方校對春妮無法作出要求的原因。

    春妮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該怎么在倭國人的封鎖下將學校重辦起來?這太難了!

    盡管理智上作了無數個否定,在親耳聽見春妮的承諾時,方校長仍是無法克制地從心底生出了希望:也許,這個神奇的小姑娘,她真能做到呢?

    “校長。”林老師的聲音打斷了方校長的思緒。

    他以目示意, 只見同室的幾個外國室友不知什么時候圍在了一起小聲說話,視線還在他手里的包袱上不停打轉。

    方校長臉上掛出笑來, 主動遞上手里的包袱:“幾位兄弟,這是內人準備的一點干糧,不嫌棄的話,大家一起吃一些。”

    趁其他幾人分東西, 方校長把林老師拉到一旁,塞給他一個小布包:“這點藥, 你想想辦法給王老師遞過去,她家里人沒門路,又是個女人家, 肯定沒我們能扛,我們也只能多想辦法照顧照顧她。”

    林老師年紀輕, 性格開朗,關鍵他畢業于教會學校,洋文流利, 跟這些外國人溝通相對順暢,在監獄里比方校長吃得開,像這種對外聯絡的事一向由他來出面。

    林老師點頭,方校長聲音放得更低了:“要是有辦法跟王老師再見一面就好了,她一個人,也沒個依靠。我有些擔心她的精神狀況……學校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我再想想辦法。王老師性格一向沉穩,突然遇到這么大的事,一時想不開也正常,您別太想多了。”

    “哎,也是這監獄里環境過于壓抑,她身邊沒人,又沒遇到過什么事。上次那個監獄長說,我們的案子最快下個月就會宣判,對吧?”

    “沒錯。”

    “那到時候,在法庭上我會盡量為王老師脫罪,你記得配合我。”

    “校長……”

    “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決定好了。”

    “可是,這樣的話,您的刑期必然會延長。到時候您太太和家里人怎么辦?”

    方校長沉重地道:“總要有人出面攬下責任。我是學校最大的領導,這個責任,除了我誰都扛不起來。反正總要有人倒霉,能少一個就少一個。不光是王老師,就是你,要是有機會,我也肯定要想想辦法。”

    “我?校長您太樂觀了,王老師都難說,更別說我。我是您的秘書,沒有您身陷囹圄,我能撇清關系的道理。”

    …………

    方校長的隱憂,春妮沒有察覺到。因為是私下里活動,偷偷進的監獄,她這次只爭取到了跟方校長短短十分鐘的會面,并沒有見到王老師,很多事兩方都來不及互相通氣。

    在對校長作出承諾時,春妮倒不是一時腦熱,事實上,進監獄之前,她腦海里先有了一個大概的想法。

    學校是春妮來這個世界后,待的時間第二長的地方。她見證著它從無到有,從落魄到輝煌。這里已經成了她的第二個家,她不愿意放棄,除了責任,也有感情。

    只是單靠她一個人,重新辦校這件事肯定沒法實現。

    在監獄門口跟師母道別后,春妮坐上電車,二十分鐘后,站在了英租界前的一間淮揚菜館里。

    “稀客啊,你這時候怎么有時間過來?”常文遠換了身長衫,正坐在他二樓的經理室里看報紙:“正好,我也有事去找你。”

    春妮在他對面坐下:“那你先別說,聽聽我的事吧。”

    常文遠搖頭笑道:“看你緊張的,別以為我找你就是壞事嘛。”

    春妮沒心思跟他打機鋒: “你們餐館是不是上午和下午各有兩個鐘頭歇業?”

    “不能這么說,要看那段時間有沒有客人。你要做什么?”

    “這段時間借我用一下。”她道。

    學校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傳得赫赫揚揚,常文遠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春妮的想法:“你是想借我這里當課堂?”

    “沒錯,是不是不方便?”

    常文遠又笑了:“恰恰相反,我們倆說的,可能還是同一件事。我聽說,你這幾天住在藍田弄,跟幾十號學生擠在一間小平房里?”

    “你連這都知道了?”不過這人消息一向靈通得很,春妮沒有深問。

    常文遠道:“我這兩天正要去找你。還記得你之前租給我的那棟房子?要是你沒地方住,我可以把房子先還給你。”

    春妮這兩天忙得昏了頭,他不提,自己還真沒想起來這間房子的事。

    “你還給我,那你呢?合心意的房子很難找。”她租給常文遠的房子,是一棟兩層樓的小洋房,加起來使用面積不超過八十平,正好夠他一個人住,再勻出一間書房。要緊的是,那地方位置幽僻,不引人注意,想做點不方便讓人知道的事,也很便利。

    “我可以先搬到店里來住。”

    春妮眉頭微皺:“那怎么行,你店里人多嘴雜的,不方便吧。”

    不等他說話,她接著道:“方便的話,你騰一間房子出來給我就好。”

    “你是說,我們住在一棟房子里?”常文遠愕然。

    “怎么?你不會是不好意思,連這也覺得不方便吧?”

    “怎么會。”常文遠道:“我是怕孤男寡女的,讓鄰居們說閑話,傳出去對你有影響。”

    其實現在提倡思想解放,海城多的是男男女女無證同居,但春妮是學校老師,他們倆又不真的是那種關系,這方面是需要特別注意一些。春妮想不到,常文遠一個大男人不能不注意。

    “新式男女,哪有那么多講究的。” 她果然大大咧咧。

    常文遠笑起來:“我本來是怕你有顧慮才這樣安排,你一個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那就這么定了?”

    “定了。”春妮快人快語,先解決了住宿問題。

    這幾天她也受夠了跟好幾十個人擠住在一起打地鋪,常文遠愿意讓出一間房子,的確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行,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對外的說辭,總不能讓鄰居們因為這點事注意到我們。”

    “這個不急,剛剛我說的你店里的事,你給句準話,能不能幫忙?”

    “幫忙沒問題。但咱們有話在先,人一多,事肯定也多。我這個店你知道開來是干什么的,絕對不能有大|麻煩。為免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我要給你們定幾條規矩。”

    春妮自然沒二話,兩個人就開課一事討論出基本章程,確定開課時間和人數之后,常文遠又問她:“你們學校那么些學生,都是這么安排的?”

    “目前是有這個打算。”

    “聽你的意思,其他人還沒安排好?”

    “你這里是第一站,其他人那我都還沒去呢。”春妮坦然道。

    常文遠:“……這么說,你就是拿定了我不會不同意唄。”

    春妮嘿嘿笑起來:“咱們什么關系,有這種好事,我能不第一時間找你?”

    常文遠跟著失笑:“你呀!有沒有哪里還需要我幫忙?”

    春妮半點不帶客氣的:“當然有了。我認識的人不夠多,也沒什么把握都說服那些老板們,你要是能幫我解決幾個場地,那我是真感激不盡。”

    “那還等什么,走吧。”他站起身,順嘴調侃道:“我幫你的忙,可有什么好處?”

    春妮第一個來找他,打的就是再拐個免費勞力的主意,當即大喜:“請你吃飯,你去不去?”

    不想這廝竟搖頭道:“我開的館子,想吃飯不容易的很?你說的這個沒有誠意,我不去。”

    “那你想要什么好處?”春妮納罕。這年頭請人下館子,還不夠有誠意?

    “到時候再說吧。”常文遠一躬身,撩開簾子出了門。

    事實證明,雖然被倭國人攻占之后,租界再次外逃了一大批人,房子依然緊俏得很。即使有常文遠這個強力后援,數天內春妮跑斷了腿,也只解決了一小部分小學生的課堂問題。而且,這一小部分的學生,大半都是之前在街上的

    流浪兒。

    那些有家的孩子有的家住得太遠,上下學實在不方便,有的是父母擔心再次惹上麻煩,不肯讓他們再跟學校扯上關系,索性不再送他們上學。

    生源的流失,不僅意味著學生們沒書讀,還有就是,失去了這部分學生家長繳納的學費,他們的校廠也被查封的情況下,學校的資金來源,只能指望春妮藏在空間里的那點物資了。

    老師們明白現狀,都很氣餒,春妮經歷的失敗多了去了,這件事在她看來已是頗有進展,反而時常開導老師們:“萬事開頭難,不管怎么說,咱們的流動小課堂能夠開辦起來,就是一個相當大的進步,不是嗎?”

    有的老師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很快振作精神重新走上了講臺,而更多的老師悄悄地找到春妮向她請辭。

    這些老師每每找到春妮時,都趁的晚上悄悄來:“家里實在沒辦法,孩子要吃飯,小顧老師,對不住了。”

    “我想去內地看看,在這里實在沒有出路。”

    “……”

    學校資金鏈出現大問題,老師們的薪水隨之也減半。在今時今日米珠薪桂的境況下,度日的艱難不能用言語盡述,春妮不怪他們。

    然而越來越多老師的離任也的確說明了,學校招收兩千名學生的盛況,很可能成為倭據這段時期最后的輝煌。甚至學校能辦到哪一天,還要看春妮對剩余這些財物如何利用。

    想起時局和處境,不免讓人沮喪十分。

    有時候春妮臨窗憑眺,看到的十個路人,包括孩子在內,有九個臉色都是灰暗的。

    在這種灰暗的整體氛圍下,但凡有一個人臉上有笑容,那都是扎眼到讓人有點牙根癢癢的。

    這一天放學后,春妮就看到了這么一個人。

    他關上門,神神秘秘地走到她面前,并目露興奮:“上回你答應我的好處,該給我兌現了吧?”

    春妮習慣性裝傻:“什么好處?”

    常文遠興致勃勃:“有個事我一直想做好久了,但一個人又做不了,必須再多一個人跟我一起做。你若是肯答應,就算你還了我的情,怎么樣?”

    春妮有些警惕:“什么事,你先說。”

    比請人下館子吃飯還難做到的事,能是什么好事?這人說得越輕松,春妮越是覺得要保留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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