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28
或許是良藥苦口, 亞希子喝了兩回藥后,感冒的癥狀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佐佐木順帶送的三顆糖,她一顆也沒吃, 全被放進(jìn)了口袋。她像是幼稚地在這一方面證明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又像是為了默默紀(jì)念什么。
感冒痊愈的次日,亞希子在房間里等來了菅田真奈美。
她手上拿著一個熟悉的斜挎包,亞希子看到的瞬間怔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星野小姐, 這是你的個人物品, 請拿好。我現(xiàn)在送你離開。”菅田真奈美將斜挎包遞到了她的跟前,恭敬地說道。
夏油杰居然會主動放她走。
亞希子還以為她的聽覺出現(xiàn)了問題, 望著菅田真奈美的眼神略發(fā)直。
“夏油大人讓我送你去門口。”菅田真奈美又道。
其實(shí)也能理解夏油杰讓她離開的原因——他們根本談不攏。
而且, 她留在這里也毫無用處, 只能膈應(yīng)他,讓他一遍遍地想起被殺死的父母。
亞希子提起斜挎包,起了身。
今天的陽光落在身上只有溫暖, 如果不是刮著風(fēng), 那應(yīng)該是很適合郊游的好天氣。
安排送她去東京的轎車就停在不遠(yuǎn)處, 那個穿著袈裟的身影立在石柱旁,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她們走來,眼里無悲無喜。
這大概會是最后一次見面。亞希子莫名這樣想著, 視線不由在他的面容上多停留了幾秒才撤回。
她站在他身側(cè), 不過咫尺之遙。
風(fēng)那樣大, 他們的衣角不斷舞動, 卻仍然無法觸及到對方, 似乎有一堵看不見摸不著的墻橫在中間。
夏油杰主動打破了沉寂。
“我跟悟聯(lián)絡(luò)過了,他會在目的地等你。”
亞希子微微頷首, 表示知道了。
“在離開之前,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他斜睨她一眼。
“你有好好安葬爸爸媽媽嗎?”
問他是否后悔這種問題已經(jīng)不再有意義,亞希子只想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的那件慘案的后續(xù)。
夏油杰沒有回復(fù),只是在短暫的沉默后,從衣袖里摸出了一張紙條,交給了她。
亞希子緩緩展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地址。
很顯然,這是埋著夏油夫婦的地址。
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她也不再多說什么,下了臺階,走向轎車。
在車門被司機(jī)打開的那一剎那,她驀然回望。
二人的視線再度猛然交匯。
這一次,無人逃避。
“杰。”亞希子仰起臉。
這樣叫他是最后一次。
夏油杰垂眸。
他這樣看她,也是最后一次。
“你記不記得奶奶去世那年,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她問。
“嗯。”
“你的回答還和那個時候一樣嗎?”
夏油杰遲疑了幾秒。
時隔多年,亞希子再次提起這件事,他的答案依舊如此。
只不過,她在離別之際忽然提起這個,無非就是想提醒他,選擇這條路帶來的后果。
夏油杰輕笑一聲。
“姐姐,在‘大義’實(shí)現(xiàn)之前,我可不會輕易死掉。”他頓了頓,道:“所以不要再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了。”
人生布滿選擇,選擇因此變得重要。
有時候一個選擇錯了,步步皆錯。
亞希子清楚地知道他理解這一點(diǎn),但也正是因?yàn)樗軌蚶斫猓运艜纯唷?br />
她沒有再理會他,轉(zhuǎn)身上了車。
這一次就是永別。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絕不可能再見他。
亞希子想著,從口袋里摸出了三顆水果糖,一股腦地全部含進(jìn)了嘴里。
那張寫著夏油夫婦埋葬地點(diǎn)的紙條被掌心的汗水浸濕一角,凈是凌亂的褶皺。
再也無法撫平。
后來的五年多里,亞希子都沒再見過夏油杰,也極少聽說他的事情。
或許五條悟和家入硝子都知道一些,只不過都不會和她講。
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亞希子像她在少女時期為自己規(guī)劃好的那樣,進(jìn)入了東京某所大學(xué)的大學(xué)院繼續(xù)深造。讀修士的日子不算特別快樂,但讓她很難有余力回憶從前的事情。
偶爾真的被課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會買幾罐啤酒到夏油夫婦的墓前祭拜,順便說說心里話。
亞希子幾乎什么都說。
說煩惱,說開心的事。
她有且僅有一次提起夏油杰,是第一回 來到墓前。
她說見到杰了,只不過她沒辦法和他一樣,那么果斷。
之后,她像是在刻意回避這個人,絕口不提。所以說到最后心里空蕩蕩的,總覺得少說了什么。
留在高專當(dāng)老師的五條悟一忙起來就不見人影,有時候半個月都難見一回,只有桌上的伴手禮提醒她這人回來過。
自從成年后,亞希子就一直在學(xué)習(xí)如何獨(dú)處,他們也有了自己獨(dú)特的相處模式。
與自己相處的時間多了,她改掉了一些習(xí)慣,可又多了一些習(xí)慣。
例如,她再也不吃葡萄味的水果糖了。
糖沒有錯,口味更沒有錯,只是她接受不了了。
**
再次聽到夏油杰的消息是在2017年的12月,原因是他向咒術(shù)高專宣戰(zhàn)了,時間定在平安夜這一天。
五條悟和亞希子都很默契地不提這件事。
她照常沉浸于寫論文之中,似乎只有忙起來,她才不會想到那些不快的事情。
然而,隨著日歷上的日子愈來愈近,亞希子劃日期的筆跡也愈發(fā)用力,出賣了她心中的不安。
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亞希子恰好沒有課,破天荒地參加了同研究室的聚會,令好幾個同門都驚訝不已。
在他們看來,亞希子不愛社交,喜歡埋頭干自己的事情。
亞希子回他們,這種活動偶爾參加一下還是有必要的。
她喝了不少酒。
酒精仿佛在腹部燃燒著,有一種溫?zé)岬拇碳じ小?br />
鄰座的女生已經(jīng)微醺,沒話找話似地聊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人隨口問了亞希子一句“星野,你是獨(dú)生女嗎”。
亞希子搖搖頭,回道:“我有個弟弟,跟我差不多大。”
“誒?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亞希子微怔。
夏油杰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這句相當(dāng)普通的問話頃刻間將即將泛濫的醉意驅(qū)散,眼前的世界再度變得清明起來。
他現(xiàn)在帶領(lǐng)著咒靈正在攻擊別人,與此同時,別人也在攻擊著他。
亞希子本能地相信咒術(shù)高專不會輸,咒術(shù)師不會敗給詛咒師。
她也知道五條悟一定會贏。
但眼前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起那年的場景。
當(dāng)年奶奶的離世,讓年紀(jì)尚小的兩人悲傷不已。在葬禮結(jié)束后,亞希子問了他這么一個問題——
“杰,如果哪天你離世了,你會想要怎樣的安葬方式?”
他沉思了片刻,給出了回復(fù):“先火化。”
“然后呢?”
“沒想好,但感覺撒到海里也不錯。葬禮那些都沒必要。”
她感嘆夏油杰真的是一個連葬禮都不想麻煩他人的人。
他笑著反駁,倒也不完全是,只是感覺這樣會很舒心。
很舒心嗎?
亞希子又抿了一口酒,包包里的手機(jī)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她在眾目睽睽下拿出,道了聲“失陪一下”,走出了包間,來到相對僻靜的衛(wèi)生間,接通了電話。
那邊的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用輕松的口吻說著“喂,亞希子”。
她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了。
可此時此刻,二人之中沒有一個人愿意先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直到五條悟率先開了口。
“亞希子,你是怎么想的?”
一上來就是這種問題。
作為夏油杰的姐姐,他在這個世上認(rèn)可的最后一個親人,她是怎么想的呢?
水龍頭未被上一個人擰緊,晶瑩的水珠一滴接著一滴,淌入水槽之中。亞希子望著鏡中的自己,道:“我是怎么想的?”
“大概就遵從死者的意愿吧。”
五條悟并不知道夏油杰的意愿是什么,他們從未聊過這類話題。
起初,他是想對外宣稱尸體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中被銷毀,然后找個好地方把夏油杰安葬。
這樣的私心被亞希毫不留情地點(diǎn)了出來,并成功否決。
夏油杰的尸體被交給了家入硝子,處理完就會立馬進(jìn)行火化。
整理逝者的遺容也是很重要的一環(huán)。
家入硝子低下頭,審視著夏油杰的臉部細(xì)節(jié),以及沾有血跡的臉頰,略干裂的嘴唇。
亞希子就是這個時候進(jìn)來的。
她出現(xiàn)在這里,既恰到好處,又不合時宜。
尸體是五條悟送過來的,她甚至還沒看過死去的弟弟一眼。
“怎么了?”
此刻,家入硝子問這句話時的神情很淡漠,從開始處理夏油杰的尸體的那一刻起,她的臉上便掛著這副表情。
她在很早以前就有一種預(yù)感——終有一天,她會親自處理同期的尸體。
“我可以幫忙嗎?”
亞希子的話聽起來也沒有什么情緒。
家入硝子下意識覺得這個問題從她口中問出頗為殘忍,尤其是知道她的過往。
亞希子似乎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她的動作相當(dāng)輕緩,在妝容結(jié)束后,為夏油杰涂上了唇膏。
在將手收回的那一剎那,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垂落在腕表上,視線驀地頓住。
這塊陪伴了她不知多少個日夜的手表,在當(dāng)下毫無征兆地停擺了。表盤上的指針靜靜地停留在某個刻度上,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解剖室陡然陷入了寂靜。
家入硝子看著對面的女子在短暫的怔愣后,將腕表摘下,放進(jìn)了口袋里。
那數(shù)秒鐘,亞希子想了很多。
有意義的時刻,沒有什么意義的時刻;快樂平靜的十二年,痛苦又折磨的十年她統(tǒng)統(tǒng)想了一遍。
最后,她以一句“硝子,辛苦你了”作為當(dāng)天交談的結(jié)束語。
亞希子仰著臉,視線并未停留在戀人身上,而是望向了頭頂那片無星的天空。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溫暖迅速傳遞到了全身。
對方用極其有耐心的語調(diào),輕聲道:“沒關(guān)系的,慢慢來。”
亞希子哽咽著,只敢小幅度地點(diǎn)頭。
**
2017年12月24日,詛咒師夏油杰確認(rèn)死亡。
次日,東京初雪。
她終于攢夠了勇氣,推開了那扇緊閉多年的家門。
此時,已然過去十年有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