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黛青習慣于使用命令式的口吻。
孟兆旸無意與她爭吵。他將目光移向窗外飛掠而過的灰白色燈柱。他摸到了外套口袋里的方形金屬打火機,外殼冰冷硌手。
“究竟是我注定得不到她,還是你怕我將她帶走以后,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孟兆旸降下半面車窗,車外干燥的空氣即刻呼呼倒灌進來,他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刺啦一聲,火光在他的指縫間亮起。咔噠,修長的指節往上輕掠一抬,應聲又滅了火。
孟兆旸隨手把打火機放進了孟黛青的鉑金包里,貼著她的小羊皮女式煙盒。
“姑媽,我媽以前幾次三番要求我戒煙,我都沒聽她的。但洛凌不喜歡抽煙的男人,所以我就戒了。”
孟黛青抿著唇,眼神冷得可怕。
她不說話。
孟兆旸難得笑著,他說:“咱們才是親姑侄,您總不能幫著外人追洛凌吧。她早晚要結婚的。要是嫁給別人,那您真的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她幾回。”
他的話總共就說這么多,利害關系明明白白地羅列出來。他相信孟黛青能聽得懂。
*
*
車子駛進劇組入住的酒店。
司機有意思,真的把車停到了三號樓后面的那排樹底下。
司機下了車,車里就只留下慕洛凌和駱晚洲兩個人。
空調風不斷地往外出著。慕洛凌的手和腳都暖和起來,于是一掃她原本低落黯淡的情緒。傾訴欲也沒有那么強烈了。
所以說,時機很重要。
錯過了那個時間點,當時的情緒不能夠被完整復刻。她又開始將自己保護起來。
駱晚洲什么都沒有說,他靜靜地陪伴在她身邊,既沒有催促她開口,也沒有貿然安慰。
“你覺得,我和我媽的關系看起來怎么樣?”慕洛凌忽然開口問他。
誠然,這個問題沒有那么容易回答。
一眼就能看到其中的蹊蹺。
回答的人很容易不小心說錯話。
駱晚洲沒有評價他人的喜好。但既然是慕洛凌的要求,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他說:“我不清楚你們獨處時的相處模式。不過,在人前,你沒有那么粘著她。我猜,可能是性格使然?你一直看起來都很獨立,應該不是愛撒嬌的性格。”
他怕讓她不高興,所以打的都是安全牌。
慕洛凌莞爾一笑,她平心靜氣地闡述說:“我媽咪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爸爸和她是再婚組成的家庭。所以,你說得沒有錯,我不是很親近她。但我一直都很感激她,她原本可以不用管我的。”
駱晚洲從來沒有安慰過別人。一貫游刃有余的他,難得顯得有點兒笨拙。
慕洛凌不需要他開口說話。
她繼續說:“所以,如果說剛才的晚餐有什么地方讓你覺得不太舒服的話,我只能跟你說對不起。我媽咪很想了解我的生活——因為我不太對她開放這些私人空間。她才會想要多方打聽,以掌握我的狀態。她覺得你最近是我的同事,所以就把你牽扯進來了。我很抱歉。”
溫和的語氣,得體的措辭。
她的眼睛里始終都盛著溫柔的光。
她太好了,好得甚至讓駱晚洲覺得她可憐。
“你不用道歉。”駱晚洲啟薄唇說道,“我今晚很開心,沒有什么讓我覺得不舒服的地方。”
他沒等到她的回復,于是轉過頭來看她,才看到她滿臉不相信。
他無奈地哄道:“是真的。”
“但你跟孟兆旸獨處一室的時候,明明很尷尬。你們都不說話——”
駱晚洲還不知道孟兆旸和慕洛凌的關系——孟兆旸有意無意地沒有在餐桌上叫出“姑媽”這一稱呼——他猛地聽慕洛凌提起孟兆旸,就有點兒不想聽她再說下去。大概是吃醋吧,名不正言不順的醋。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覺得有點兒煩躁:“我沒有覺得尷尬。既然沒有共同話題,也不必硬是找話題聊。沒話找話才尷尬。反正我也不認識那位孟先生。”
口是心非的男人。
他明明心里在意得很。
慕洛凌并不知道這些。她聽了駱晚洲的話,終于被逗笑了。
“還真是。孟家別的孩子都跟孟兆旸沒什么共同語言。”她撐著腦袋,盯著玻璃窗上結的一層霧氣,她歪著頭,回想到了以前的事情,“孟女士也總掛在嘴邊上說,孟兆旸太無趣了,就跟他爸爸一樣,一點兒都沒有繼承孟老爺子的花花腸子。”
駱晚洲被她迅速報出來的幾個人物身份弄得有點兒云里霧里。
他好像聽明白了:“孟女士指的是——阿姨?”
慕洛凌轉過頭看他,恍然大悟狀:“哦,原來你還不知道啊。我媽咪姓孟,孟兆旸是她的侄子,我名義上的大表哥。不過,于公,孟兆旸其實算是我老板的老板。他是星盛娛樂的大股東。”
駱晚洲一愣。
所以,孟兆旸和慕洛凌不是戀愛中的情侶。
五年前在《青檸湖》劇組,五年后在《情與債》劇組,孟兆旸之所以會接送她,完全因為兩個人被孟女士牽起來的這層表兄妹關系。
“當年,孟女士不支持我讀電影學院,也不同意我拍戲,但沒辦法,拗不過我,只能要求我把經紀合約簽給星盛,也算是自家產業,總不至于被騙。后來我才知道,這只是為了便于她控制我的工作而已。”
駱晚洲這下全部都連起來了:“拍完《青檸湖》之后,你沒有再接電影劇本,不是因為星盛刻意打壓你,而是因為,你母親不支持你?”
慕洛凌點頭:“差不多啦。反正她對孟兆旸施壓,孟兆旸再授意星盛,層層壓下來,我就只能待在電影學院里安心念書了。畢業出來,她倒不管我了。我也只好從電視劇圈子里從頭開始。”她把這五年的經歷總結概括得很輕松,完全沒有得失心的樣子。
駱晚洲:“如果你母親能支持你的話,你今天絕不僅僅是這樣的成績。”
他很有發言權。
他從不否認自己的事業,有很大程度上是依賴著他父親駱楷城為他提供的起點和平臺。
“但我不怪她。沒什么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我沒有按照她給我的人生規劃走下去,我令她很失望。父親去世后,她就一直在我身上找我父親的影子。她特別希望我能成為像我父親、像她那樣的人。如果她當初就無條件地支持我去追逐演員夢,只會讓我對她更愧疚。”慕洛凌微笑。
駱晚洲一點兒也不意外,會聽到慕洛凌這么說。
他知道,她是一個很有內生力量的人。
這也正是當初拍《青檸湖》的時候,她將他無可救藥地吸引的原因之一。
駱晚洲當時只有二十歲。他無法抵抗這種魅力,卻只以為是入戲太深。
他此刻從近處看她的側臉,看她陷在明暗里的輪廓。
演藝圈里始終都有看不見的銼刀,天長地久地改造人的長相、氣質、內心。
很少有人能夠經年累月都堅持不變。
在《情與債》客串出演之前,駱晚洲已經好幾年沒有和慕洛凌合作了。
那些日子里,他只能從遠處看她,看她生動又明艷,看她在臺前幕后明眸皓齒,看她在電視劇圈子里漸漸嶄露頭角,看她有了那一圈半真半假相處得還算不錯的同行朋友。
他怕她可能變了許多。
娛樂圈吃人,她多半禁不住磋磨。
所以他對她也冷,就像他對待其他人一樣。
潛意識里,他怕自己再度走近后會感到失望,怕她不再是《青檸湖》里的模樣,怕她面目全非,怕自己年輕時最初動心的那個人,永遠定格在了過去的某個時間點上。
如果真的是這樣發展的,那么駱晚洲確定自己一定會后悔,后悔沒有能夠在二十歲時,和最好的慕洛凌表白在一起。
但她現在還是這么好。
萬幸。
他視線里的慕洛凌,回眸對他微笑。
“謝謝你能聽我說這些。我并不總是這么沒有禮貌,把別人當成情緒垃圾桶。”她說了幾句玩笑話來活躍氣氛。
“不會。我很高興,你能選擇與我分享。”駱晚洲將心中各種想法都暫且壓下,他不想走得太快,他希望能夠以讓她舒服的節奏慢慢來。
慕洛凌知道,她能這樣毫無負擔地對駱晚洲敞開心扉,是因為她信賴他的為人作風。
“那——我想今晚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得走了。”慕洛凌將耳邊垂落的碎發別了回去,她從情緒中抽離出來,才發覺臉有點兒燙,她的確跟駱晚洲獨處了太久。
駱晚洲點頭說好,他正打算讓司機上車。
慕洛凌卻率先將她這一側的電動車門打開了。
“我直接從這兒下車吧。反正酒店樓就是前面這一幢。我去找司機,讓他把你送到地下停車庫。這樣分開走,應該會安全一點兒。”她說完就要走下車。
正當慕洛凌要按下按鈕,將車門重新關上的時候,車里處在黑暗中的駱晚洲的聲音響起:“路上小心,晚安。”
夜色下,慕洛凌戴著口罩,遮住了她緋紅的臉色。
她也落落大方地回應:“嗯,晚安,駱老師。”
電動車門徐徐關上。
慕洛凌沿著酒店里的封閉道路往回走。燈光把她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
不知道為什么,她始終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兒快,不正常的快,咚咚咚,她戴上了耳機,感覺兩邊耳朵里的血管都在隨著心跳聲膨脹又收縮,存在感特別強烈。
進了酒店大堂,她在電梯廳等著,靠左手邊的電梯上行,從地下一層上來。
電梯到了一樓,門緩緩向兩邊打開。
里面已經站著一個人了。
她抬頭看過去,愣在原地,竟然就是七八分鐘前剛剛與她互道晚安的駱晚洲。
不用想,肯定是兩邊的時間差正好——慕洛凌從地面道路步行走進大堂所用的時間,跟司機載著駱晚洲下地庫停在電梯廳旁邊的時間,基本相當。所以他們還是注定要坐同一趟電梯。
這算是什么程度的緣分?
駱晚洲的帽檐壓得不算很低,所以露出了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眸,很難得有著清淺的笑意。
“洛凌,好巧。”
他的手里還握著手機,正準備收回去。
叮咚一聲提示音,她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一下。
慕洛凌走進電梯,同時把手機拿出來。
偏偏是他剛剛發過來的消息:
【到房間了嗎?】
是他關心她有沒有安全抵達。
她拿著手機,感覺像是捧著燙手山芋。
駱晚洲倒是一點兒都沒有不自在。他站在她身后,聲音從她身后略高一點兒的地方落下來,似乎離她很近:“嗯,知道了,慕老師平安到達了。”
他這時候又退回去稱呼她為慕老師。
可不知怎的,慕洛凌覺得“慕老師”這三個字,此刻被他念出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意味。
甚至比“洛凌”這個稱呼還要顯得親近。
他的語調一本正經,但聽起來就是不對勁。
有點兒像在——
曖昧地調情。
她咬著唇,腦海里不受控制,快速閃回而過的,是與駱晚洲在《沒落家族》片場相處的畫面,還有在江城的水岸邊,他站在馮凱藍導演后面,居高臨下問她要不要去試鏡,以及在幾個月前的金羚獎頒獎典禮現場,第三視角拍下的路透照片里,他在臺側出于紳士禮節,向她伸出手。
她很想捂著臉。
耳邊鬼使神差地又想起金羚獎頒獎典禮之后,林緹問她的話——
“你之前的確沒有跟駱晚洲談過戀愛,對吧?”
年少無知剛入行的時候,不小心短暫暗戀過一段時間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