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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換上更大的

    陳寧霄落地時,少薇正在給他口中的“癟三”遛狗。

    Jacob養的三只雪納瑞三只西高地白梗犬都是他親女兒,理論上來說,少薇一次性伺候六位千金。所幸她很有伺候千金的經驗,所以雖然淺淺跨了下物種,她也依然將它們次伺候得很好。

    六位千金有固定的散步嗅聞和排泄路線,以米蘭大教堂為中心呈棋盤格穿梭,最后以在一家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店里添上三個甜筒為結束。

    雖然也很想給自己買一個,但少薇看了看自己左手沉甸甸的六位千金共計十二次的拾便袋……打消了念頭。

    回到Jacob辦公室,處理完所有后,少薇與工坊的設計師和工匠們道別,回到一個街區之隔的馬薩辦公室,將今天所拍攝的照片導出、整理。

    紀實是馬薩這場大秀概念的重要組成部份,少薇拍攝的這一系列照片將在秀后的afterparty上展出,因此她每天都必須將當日的影像進行挑選和處理、存檔,否則進度就會趕不上。

    事實上,大秀的保密度甚至高過了Jacob的設計,少薇每日出入工坊,設計圖紙、布料與各類水晶珠管都隨處可見,也隱約知道Jacob的收官之作以宗教神話和歌劇為靈感框架,但對馬薩所籌備的大秀,除了他和Jacob本人、Greta的高層外,無人知曉。

    馬薩沒有透露,他在極力推進的是一個驚人的想法:他想將整個米蘭大教堂廣場及一旁的艾曼紐二世拱廊都納為秀場,除目前所有的商業LED牌外,還將增設大小高低錯落的一百張,艾曼紐二世穹頂更將打造為能實時調控為水幕或火焰的電子模塊,地面則進行全鏡面鋪設。

    整場秀呼應Jacob“時尚對人的異化與人性回歸”的理念,以但丁《神曲》的三幕“地獄-煉獄-天堂”為

    結構,而秀后的afterparty,天堂般的純凈光影中,少薇拍攝的這些紀實影像將播放,呈現平實、寧靜的現代感,徹底完成“人的高貴性的回歸”主旨。

    姬瑪從沒有告訴過少薇,在她那組后臺膠片照打動馬薩后,他那一夜幾乎什么都沒做,而只是靜靜瀏覽了她帳號里的所有作品。馬薩承認,雖然他的工作滿世界飛,他一天要面一百個模特,他的圈子集齊了全世界最姿容端麗或非富即貴的人,但他已很久沒見過這么多“人”。她的環境肖像能力,堪稱無與倫比,任何人都將在她的鏡頭下重獲尊嚴,或者洗刷金粉,只剩尊嚴。

    馬薩不確定她的這份能力穩不穩定,是否和她的心境、她的生活息息相關,因此馬薩嚴禁任何人和少薇探討創作理念,以免破壞這份自覺、本能。也因此,大家都用最水到渠成的方式對待她,她就像一株被空運過來的植物般,原盆原土地活著。

    窗外,米蘭大教堂的燈已點亮,恢弘繁麗地矗立在夜幕降下的天空。

    少薇正在存檔今天的照片。她很謹慎,一份留于辦公室電腦,一份上傳至云端,一份拷貝至硬盤,以方便晚上修圖。

    “晚上喝一杯?”姬瑪來約,敲敲桌子。

    少薇反正也沒別的事,雖然喝酒花錢,但這是姬瑪第一次下班后約她,拒絕未免掃興。合上電腦,她拎起一件灰色薄西裝外套,隨姬瑪步行。

    傍晚時剛下過一陣雨,此刻斜風吹來,仍有著細細的雨絲打在人身上,卻無人撐傘。大教堂附近總是游人如織,黃色電車叮叮當順著軌道開遠,少薇邁過,纖細小腿倒映在被雨水洗得發亮的石磚上。

    姬瑪斜了她一眼,笑道:“你很入鄉隨俗,這一身像是在時尚業干了十年。”

    棕色淺口軟皮樂福鞋上,是一條淺灰色的A字西裝裙,再往上則是白色一字領無袖上衣,衣擺掖進裙口,腰際的放量足以令人遐想她的纖細,脖子上垂下的一長一短兩圈珍珠項鏈打破沉悶。辦公室里冷氣足,少薇會披上此刻挽在手里的廓形西服。

    其實是很基礎的款式,但她條件好,拿捏起來,一股不費吹灰之力之感。

    姬瑪常關顧的那家酒館開在花園里,夏夜夜露芬芳,小小的桌子上點上植物精油的蠟燭,余下的空間便剛好夠放兩只酒杯、一個煙灰缸。

    姬瑪將煙灰缸端在手里,指尖點點煙灰,問:“你抽煙嗎?”

    少薇搖頭。

    “試試吧。”姬瑪將手中煙遞過來,“噥。不如再入鄉隨俗一點。”

    少薇不是這么輕易被說動的人,但鬼使神差的,她眼前浮起了陳寧霄吸煙時的模樣。

    想知道令他著迷的味道是什么樣的。

    少薇怔了一怔,伸出手,接過了姬瑪遞來的這支薄荷味萬寶路,遞到嘴邊,動作透露著生疏。吸了一口,倒沒嗆到,但也沒品出什么獨特的,姬瑪笑得前俯后仰:“親愛的,你都沒過肺。”

    少薇毫不留戀地送還回去:“嘗過就好。”

    姬瑪重復她的話,聳聳肩:“說得不錯。”

    “我年少時曾幫我喜歡的男孩子買萬寶路,在巴塞羅那的深夜。我那時英語很差,用‘this’、‘that’跟人溝通。”

    姬瑪挑眉:“他沒長嘴?”

    “他故意的,想看看我能為他做到哪一分。”

    姬瑪狐疑地瞇起眼。

    少薇笑:“他就是有點怪癖,明明什么都有,卻喜歡考驗人,對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缺乏安全感。”

    這點姬瑪倒是能了解,接著問:“然后?”

    “然后我現在很想他。他現在是我男朋友。”

    “哦。”姬瑪冷不丁被塞了一嘴狗糧,用巴黎人式的刻薄蹦出了一個單音節,表示掃興。

    喝完了一杯威士忌嗨棒,兩人起身離開,在電車站前分道揚鑣,姬瑪轉場去下一場,少薇則回家。

    空腹喝酒對姬瑪來說是家常便飯——作為巴黎女人,她已經把進食需求進化掉了,但少薇卻覺得胃里難受,腦袋也暈暈乎乎的。保命要緊,她還是提前一站下了車,去雜貨店買了把芹菜、兩顆西紅柿和一袋日本拉面。因為滿腦子陳寧霄,錯把地鐵卡當信用卡遞出去,被店老板無奈盯了半天后才醒。

    也不知道為什么,過去十幾個小時陳寧霄聯系她很少。

    到了民宿所在的大樓,咖啡廳有兩個中國游客在等待取餐,少薇等電梯時聽到他們議論,說剛剛看到了一個很帥的中國男人,帥到根本不敢上去搭訕的那種。少薇沒當回事,電梯到了,她又餓又醉又心不在焉,像個阿飄一樣飄進去。

    叮的一聲。

    陳寧霄出現在她掀開眼眸的第一眼。

    以為是幻覺,站在門口愣了兩秒神,直到懷里的牛皮紙袋啪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陳寧霄從她手里接過老式的黃銅鑰匙,抬起手來,在她柔軟的眼底抹了抹:“上哪進修過了,眼淚說來就來?”

    門開了,來不及開燈,拉面和芹菜西紅柿被陳寧霄踢進玄關,人則在撲向他懷里的那一刻被騰空抱起。

    小小的房間沒地方放,他將少薇抵在門板上,怕按了掛鉤,手掌托著她后腦勺墊了一墊。

    真讓他猜中了,掛鉤撞上他手背,惡狠狠,那一下足以讓手臂從里麻到外,但陳寧霄哼都沒哼一聲,只顧著一心一意品嘗她的味道。

    很復雜。眼淚的咸,她本身的甜,彌漫開的酒精,以及……薄荷?煙草?

    陳寧霄睜開眼,沉郁的夜色中,他眼神往下壓了壓。

    少薇一無所覺,意識都隨著他把自己扔到床上的動作而揪緊。

    太快了……

    她沒穿絲襪,灰色A字裙直接被推高堆攏。

    到底是比牛仔褲方便,方便到有一股行云流水之感,正如她腿部皮膚給陳寧霄掌心留下的觸感。床這么窄,她一條腿無處安放,被架高在窗臺上,羞恥得她快哭出來。

    陳寧霄果然笑:“什么床這么窄?”

    少薇還想認真解釋回答,但很快就被他毫不客氣揉上唇的動作而遏住了,喉嚨里發出不可思議的一聲。

    薄薄柔軟的蕾絲遮掩不住什么,濕意滲透出來,由隱約至明顯,由半個硬幣大小擴大,直到濡濕了整片。

    “陳寧霄……”少薇吞咽,鼻音濃重,鎮靜中藏著一絲膽怯:“是你嗎?”

    陳寧霄頓了頓,至她耳邊輕語,冷峻、沉穩:“當作做夢也可以。”

    接下來,他卻不急了,將少薇擺好,啪的一下——毫無預兆地按下了開關。

    燈光大亮,他英挺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居高臨下的冷然,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從來如此,越是氣氛濃重時,他越是冷靜自持。

    但少薇卻措手不及方寸大亂——跟他比起來,她的姿態未免也太不堪,太失態,簡直像被他玩弄的娃娃。她迷離的神情愣了一愣,下意識就想將腿并緊,但被陳寧霄強行打開了。

    少薇臉上浮現出難受之色,這時候還叫他全名:“陳寧霄……”

    陳寧霄盯了她一會兒:“裙子很漂亮。”

    什么啊,早就堆得看不出樣子了。

    他繼而問:“想把腿合起來?”

    少薇點頭,細如蚊蚋的一聲“嗯”,目光深深信任他。

    “那就并起來。”陳寧霄同意了,微微歪了下下巴,“爬到沙發上去。”

    一張單人沙發擺在床邊,很深,有寬寬的扶手,明黃色的金合歡大花紋路,與房間的薄荷藍交織出明艷感。少薇愣了下,鬼使神差地照做了,纖細的身體陷進沙發里,舉高雙手,難受地說:“你、你親我一下……”

    也許她是真的醉了,一杯嗨棒,勾出她內心最脆弱無依的一面。

    陳寧霄一邊慢條斯理地脫著身上西裝外套,一邊俯下身去,與她接了漫長的一個吻。

    少薇缺氧缺得暈暈乎乎,聽到陳寧霄停了吻,問:“去看《最后的晚餐》了嗎?”

    “嗯……?”少薇慢吞吞地想,“還沒。”

    “我陪你去。”

    少薇點點頭,與他這樣輕聲細語地聊著天,心緩緩地放松下來,沒留意到他手上的動作。

    一聲撕拉聲。

    她留在茶幾上沒來得及收的膠帶,被陳寧霄撕開。

    這是她用來纏鏡頭和機身的電工膠帶,粘性不比正常膠帶,但抗磨,可以給鏡頭很好的保護。她昨天剛從姬瑪那里得到了一臺42mm的萊卡鏡頭,還沒纏好。

    少薇兩眼迷離而微微失焦地、地自下而上看著陳寧霄。一回生二回熟,她兩手已自覺地在身前并攏,像心甘情愿成為他的俘虜。

    但下一秒,她的雙眼睜大,瞳孔也聚焦了回來——雖然比剛剛更搞不清眼前狀況。

    陳寧霄,將她的右手和右腿纏在了一起,左手和左腳纏在了一起。

    少薇一個激靈

    醒過來,不敢低睫看自己的模樣,雖難受、但仍充滿依賴地問:“你、你纏錯了,陳寧霄,怎么是這樣纏的?”

    陳寧霄已經纏好,兩手撐在沙發扶手上,身影籠罩著她:“沒錯。”

    篤定,不容置疑。

    少薇愣了好一會兒,難堪地哭出聲來。

    陳寧霄卻不管她了,打開房門,走向洗手間。

    她被用這種門戶大開、行動受限的姿勢放置。

    除了少數幾間屋子外,其余的住客共享走廊上的公共洗手間,每層樓兩間,設隔間,有專人打掃,故而衛生狀況有保障。

    陳寧霄打開水龍頭,將襯衣往上挽至手肘,慢條斯理而細致地洗著自己的十根手指、兩段手腕。

    別的客人出來,只覺得這東方男人洗手過于認真,面上沉著無波瀾,好像沉浸在什么讓他身心俱爽的事中。

    透明冰冷的水流下,陳寧霄的十根手指微微發起抖。他瞇了瞇眼,抽離出來,用完全陌生的目光審視自己。

    他渾身都在興奮,興奮仿佛有什么暴戾因子在叫囂,被他強行克制著,但身下早已應得不可思議。

    拿起膠帶的那一瞬間是如此自然而然,連思考一下怎么用都不需要,仿佛他的手執行的是他早就日思夜想的命令。

    陳寧霄呼吸頓住。

    過去夢里那些畫面,掌控的,命令的,擺弄的,操縱的,都有了具體的臉。

    是他。

    那個膽敢讓她爽到發哭爽到求饒的,是他自己。

    房間里很安靜,安靜到少薇不安。她迫切地需要聽到人的呼吸,感受到人的熱度。

    陳寧霄出現的那一瞬間,少薇泣出聲,但某種空虛的難受加劇了,她想求他干什么,緊接著,她看到他洗得干干凈凈的,還往下滴著水的手。

    他甚至都等不到將手擦干。

    目光觸上,彼此都愣了一愣,接下來的一切快到雙方理智之外。誰都沒反應過來她就泄了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受不住。

    陳寧霄都還沒用上什么技巧。

    他緩了一緩,深呼吸,緩過了心臟的那陣發緊,如鷹般的目光盯著她半晌:“寶寶似乎很喜歡這樣……”

    他徐徐吐出末兩個字:“被玩。”

    少薇紅唇半啟,吐息灼熱,渙散的瞳孔半天才聚焦回來。

    他剛剛玩得很強勢,以至于她整個人都深陷進了沙發凹出,身體的折疊度高得不可思議,也因此,她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垂眼,就看到了仿佛下過雨或化著雪的泥濘。

    少薇再次無助地泣出聲。

    陳寧霄湊上去吻她,親她一簇簇的睫毛。第二次溫柔了很多,解開她的珍珠項鏈,攏在掌心,凹凸不平地、一層一層地摩擦過,碾過。

    珍珠也不會想到,從蚌殼里取出后,會有重新回去的一天。

    顯然這比它們的來處更溫暖,褶皺豐富,淺淺地卡著。

    少薇不爭氣,或者說太爭氣,被這樣不緊不慢若有似無地弄,也能來一回。

    珍珠項鏈被濯洗得閃閃發光。

    陳寧霄自始至終沒曝露出任何需求,仿佛只要如此他就足夠。

    最后一次是吃出來的,她自己已經把自己洗凈。

    電工膠帶被撕開,少薇精疲力盡地被抱到床上,勾著陳寧霄的脖子親吻。親著親著人從床上滑了下來,被陳寧霄撈住。他終于舍得取笑了:“歐洲人在這床上練縮骨功呢?”

    少薇也跟著笑了一下,衣裳半褪,里頭被解了襻扣的吊帶半掛在肩膀。

    陳寧霄抱她在懷,兩人一起坐沙發上。

    “怎么還抽上煙了?”趁她乖,他開始一件一件審問。

    少薇沒想到就這一口還能被他逮到,“沒,同事的,就一口。”

    頓了頓,補充解釋:“是巴塞羅那那天,你讓我幫你買的同一款。”

    陳寧霄指腹揉捻她嘴角:“想我了?”

    少薇不忍承認,總覺得才三五天而已,想成這副德性,未免脆弱丟人。

    陳寧霄低笑一聲,眸底暗色一點未改:“改抽別的很多年了,剛剛沒來得及怎么嘗,現在嘗嘗。”

    少薇不等他捏開自己,就自覺地啟唇,讓他長驅直入,舌尖一邊與她的勾纏、吸吮,一邊掃過每個角落,將滋味都嘗盡。身體的余韻如潮水拍打,激得她一陣一陣細密地顫抖。

    他沒釋放,此刻吻是他的代償。

    少薇被他的舌占滿,發出難堪的“唔…”聲,下巴為了迎他而抬得很高。這樣激烈的吻根本沒給她留下吞咽的余地,津液從嘴角滑下,在黑暗中閃著yin蘼的透明色。

    陳寧霄轉戰她的耳垂、耳廓、脖子,一邊若有似無低聲講著:“早知道你這么想嘗,巴塞羅那那晚就分給你。”

    “嘗你嘗過那根煙么?”

    “你敢的話。”

    “那會發生什么?”

    陳寧霄動作頓住,瞇了瞇眼,不動聲色地與她對視。

    少薇簡直是不怕死地對上他的目光。

    一字一句,懵懂天真,意味深長:“嘗著嘗著,你會換上更大的……一根么?”

    第92章 第92章“自己磨出來。”……

    陳寧霄知道她要做什么,由著她滑下,跪在沙發前的一塊圓形地毯上。

    柔軟綿密的短毛地毯被少薇雙膝抵出兩個淺淺的圓坑。她起先是跪立,小心翼翼地拉下,為眼前看到的景象吃驚,目不轉睛地懵懂著,像小孩無法解讀大人世界,但覺得新奇。

    上次用腿時她沒多少機會直面它,感知到的更多是分量溫度而非尺寸。

    燈光太盛,吊在頭頂,正中午的太陽,正中午的旗桿,筆直的倒影,跟陳寧霄本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樣,干脆利落地透露出一種強悍,是線條干凈到冷酷的美學風格。

    陳寧霄沒換姿勢,但懶洋洋地支腮靠在沙發中,垂眼看著他身前的人:“要教你嗎,怎么抽煙。”

    少薇吞咽了一下,閉上眼,從跪立的姿勢變成跪趴,上身伏下去,嫣紅的嘴角很快感到一絲吃力,但心生的怯意很快便被頭頂驀然收緊的呼吸而打退。她甚至被激勵,因為一個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此刻被她控制了節奏,扣住了扳機。

    陳寧霄一瞬間收緊了肌肉,陌生的觸感溫泉般包裹住他,讓他從支著腮的姿勢中坐直,雙眸瞇下。

    滅頂的、窒息般的kuai感。

    少薇不知道明天醒來會不會后悔,但她執意往下。

    她想感受到更多陳寧霄的反饋:肌肉的繃緊或放松,因為克制而顯得綿長的吐息,從每寸皮膚散發出的滾燙熱度,與雨后青森尾調混合在一起的男性氣息——如此違和,如此濃郁。

    一只shou落在了她的頭頂,少薇動作一頓,吊帶半掛酥xiong半露的身體被激出顫栗。

    好像在說:好乖,抑或者,做得好。

    她雖然經驗薄,但有了熊心豹子膽,吞吐間一味深入,皺眉忍過一些本能反應,汗從鬢角滑下來,雙頰漸漸發酸。

    兩分鐘后。

    她實在難以為繼,剛吐了出來,胳膊就被陳寧霄用力擰住,繼而整個人都被拉高,跌坐進他懷里。

    “明天不想跟同事講話了?“陳寧霄捻過她微破的嘴角,才發現她不僅嗓子眼受苦,嘴巴也受苦。

    少薇心想,那豈不也算好事一樁?低聲說:“那我再試試。”

    下一瞬,陳寧霄強悍利索地將她強行分膝,跨坐到身上。

    按著她,低聲命令:“自己磨出來。”

    ……

    公寓墻皮薄得像紙,臨界點到來時少薇想放聲大叫,被陳寧霄無情捂住,只好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在他皮膚上撓出道道紅印。身體的顫抖和瞳孔的渙散都前所未有,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目光回焦,吐息仍很急重。

    低頭看,他被她澆得淋漓。

    她也是。

    再次出去洗漱時,陳寧霄的少爺病終于發揮穩定及時上線。二十一世紀了,誰他媽還在住男女混用公共浴室的房子?

    少薇在隔間里面洗澡,回答他:“米蘭房租和酒店都很貴,這個房子挺好的,雖然小,但五臟俱全。”

    陳寧霄靠著白色陶瓷洗手盆,一邊等她,一邊給自己點了根煙。不吃不喝玩了三小時,這會兒晚了,浴室里沒什么人,就聽見少薇這兒的水聲。雖然別的隔間都空著,但在這里洗澡,陳寧霄還需要做下心理建設。

    過了會兒水聲停了,少薇包好頭發穿好睡衣出來,刷牙。陳寧霄捻了煙,仍是靠著洗手盆,看著她刷牙。

    少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吐出泡沫:“你再看下去,我要不會刷牙了……”

    “想你。”

    少薇嗆了一口,從耳根子紅到脖頸。灌水,仰頭漱口,動靜小小的,怕不雅觀。

    陳寧霄問:“嗓子疼不疼?”

    “噗——”少薇一口水盡噴鏡子上了。

    扭頭看,剛剛按著她為非作歹百般命令折磨的人,此刻卻重新穿上了西服,質地考究,衣冠楚楚。公共浴室的環境,貼著墨綠長方格瓷片的墻,讓他看上去像是來探宿的家長。

    少薇素質很好地擦完鏡子和臺盆,拿起東西回房。

    她說得對,這房間五臟俱全,就是一旦再站進一個成年男性,就顯得逼仄了。

    屋內情欲氛圍未消,少薇將窗戶推開一點,和風吹著細雨涌進來。

    她轉過身,倚在墻邊:“你定酒店沒有?”

    陳寧霄挑眉。

    雖然在此之前,他確實是打算定個套房并帶她過去睡,但她這么一問,陳寧霄反而改了主意。

    “沒定,”他不動聲色,“外面下雨,出門麻煩。”

    睡這里的第一步是使用公共浴室。

    少薇往他手里塞進一個臉盆,臉盆里是新的牙刷、牙膏以及毛巾,“睡衣你帶了嗎?”

    陳寧霄面無表情:“沒有。”

    試問哪個酒店沒有浴袍提供?

    “拖鞋?”

    陳寧霄:“?”

    他沒有出過需要自己帶拖鞋的差。

    少薇竟然有準備,蹲下從一個柜子里拿出雙一次性拖鞋:“頭等艙過來時特意問空姐多要的。”

    陳寧霄不得不承認,每次看她用一些省錢小妙招時,都會覺得有一種心癢。是那種被可愛到的心癢,好像看到一只流浪貓跟他顯擺自己私藏了幾口的貓糧。

    少薇忍笑,推他出去:“好啦,你受委屈了。”

    拉他下神壇,少薇并不歉疚或窘迫。她能活出什么水平他一向知道,短暫的一點體驗,就當她幫他豐富人生多樣性了吧。

    陳寧霄拿著臉盆進浴室,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光從剪裁就能看出高級的襯衣,又看了看手中淡藍色的小臉盆,半晌,忍不住失笑了一聲。大概,再苦一點的條件,為她他也能吃。

    洗完回去時少薇還沒吹干頭發。她頭發長,發量濃密,因為他一句“你長發好看”,她從此再沒變過發型。

    陳寧霄從她手里接過吹風筒,手掌托起一縷發絲,幫她耐心地吹著。少薇老老實實地坐回沙發上,腦海里莫名閃過念頭:大概,分手了她會去改發型。

    想到這些她從不心痛,對于注定好結局的故事,她總是更專注在過程如何講述上。比如那時外婆還在時,知道她身體不好,這病那病的,營養也跟不上,顯見的不可能高壽,但她不恐慌,平平靜靜地做好讀師范當老師的準備,因為這樣對外婆最好,至于外婆走后她要如何干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一輩子,她不去想。

    她就是可以明知結局不好,但也能平平靜靜搭上一輩子的人。

    陳寧霄收了吹風機,手指從發間穿過,繼而滑到她下頜,與她接吻。

    少薇小聲:“肚子餓。”

    “叫點外賣?”

    米蘭那時候只有披薩餐廳外送,而且效率可慢。少薇點開電磁爐,將一個小奶鍋放上去煮水,繼而打開晚上拎回來的牛皮紙袋。

    還好,西紅柿……至少沒爛。

    民宿有公用廚房,她將西紅柿切塊,將芹菜摘葉切段,順便從冰箱里拿出兩顆雞蛋,預先煎成荷包蛋。做這一切時跟做賊似的,不耐煩,抱臂的手不停點著。一旦煎好了,立刻端盤走人。

    陳寧霄看得想笑:“怎么不把面也一起煮了?”

    “不要,他們好喜歡廚房social。”少薇斬釘截鐵。她碰上過這種時候,恨不得把自己塞鍋里蓋上鍋蓋一塊兒燜了。有了那一次,她立刻斥巨資買了個電磁爐和鍋。

    那家雜貨店里也買不到她愛吃的面條,盡是意面。唯一口感接近的就是日式烏冬面或拉面了。少薇拆了一包拉面放進滾水里,用叉子撥散,然后丟進剛剛煎雞蛋時一起煸過的西紅柿,讓汁的味道融合進湯里。

    她做面向來簡單,清湯寡水的,味道說不上來是怎么好,但就是好。

    白汽升騰氤氳著,模糊了她柔和的臉,又被從窗外涌進的風攪淡。

    “所以,是誰說你像達芬奇的畫?”

    飛過來十小時,就為了這一句。

    “Jacob,”少薇隨口答,“你應該聽過吧?我記得阿姨還挺喜歡Greta的衣服,這二十年都是他操刀設計。”

    陳寧霄回憶了一下,見過,某次陪司徒靜看秀時握過手,一個高瘦的老頭。

    陳寧霄放下心來,但沒覺得自己白跑一趟。

    少薇意會過來:“哦……你跑過來,就是為了問這一句?”

    “對。”

    “至于嗎?”少薇笑,一門心思都在這一鍋,“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贊美?我聽了心里都沒什么感覺。”

    陳寧霄看著白色水汽后她的臉,以及她身后色彩濃郁的薄荷綠墻紙、金合歡沙發靠背。她膚色的白耐人尋味,比牛奶清透,似象牙沉潤,配上簡簡單單的五官,柔和得讓人想午睡,似能吹拂到午后田園里溫熱的風。這屋子的色彩明艷是明艷,但通俗,是因為有了她坐在這畫面里,才讓這畫面沉下來、寧靜下來,有了留白和氣質。

    “是嗎。”陳寧霄勾唇笑了笑:“我急著過來,是因為這本來是我的臺詞,藏了六七年,被人搶先了。”

    他隨口說。

    滾滾的沸水還在咕嚕,拿叉子的人神情動作卻都頓著了。

    “什么?”

    陳寧霄隔著飄渺水汽看她:“你像達芬奇的筆觸,柔和,純凈,讓人看了心里安靜。”

    少薇紅唇喃喃:“多少年?”

    “從見你第一面開始。”

    Root的燈光紛雜,粉色煙霧讓每個男女都變成魑魅魍魎,越是漂亮越是媚得人發膩,她抱冰桶,馬尾在腦后一甩一甩,自迷霧中穿過,不施粉黛的一張臉,懵懵懂懂似畫中仙,不是為沾塵埃而來的。

    少薇愣愣地看著他:“怎么……一直不說?”

    陳寧霄知道她有此一問,目光定定地穿過白汽注視她,回應她:“是我的錯。怕你誤會。”

    “怕我誤會你喜歡我然后纏上你啊……”

    少薇的調侃被他截斷,是一句緊隨其后的不假思索:“怕你誤會我輕浮。你把我架太高,雖然是你的一廂情愿,但被你看著看著,也就不想讓你失望。”

    凡人被少女選中,成為她的神明。他的神職,是被她授予。

    他

    想當她的庇護,從巴塞羅那夜半熟的約定,到后來的朋友,再到現在,有沒有正當性,從來都是她說了算。

    再煮下去,面都要爛了。少薇撳下開關,熄火,將面盛進碗里。

    “陳寧霄,你見過回音壁嗎?”她用叉子撩起面條,卻咬著唇:“一頭的人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聲音會回到她耳邊,好像未來的自己在回應,或者聽到自己的心事。”

    在濟南的暑假,她陪外婆去過一個一日游的小鎮團,鎮上有座宅院,就有一面回音壁。

    她趴上去,對著入口喊:“少薇喜歡陳寧霄。”

    那時她已拆了自己織好的圍巾,放下念想,一心只想考上頤大,在他身邊,為他做很多對他好的事。

    過了漫長的十幾秒,聲音回到了她耳邊。

    像天外來音,像未來的自己,像平行時空的她。

    答復她:“少薇喜歡陳寧霄。”

    她聽見,不知道為什么,悵然地、又開心地原地立了好久好久。

    少薇眼淚砸進碗里,笑道:“哎,不知道為什么,想起帶外婆去旅游時玩過這個。外婆說,這個游戲妙就妙在,要過一會兒。”

    要過一會兒,拍子才合得上。

    要過一會兒,未來的自己才會回復她,你未來依然喜歡他。所以十六七歲的你,放心大膽去暗戀吧,我在未來為你接力。你對他的喜歡,永不會落棒。

    “還有啊……你講得比Jacob動聽多了。”

    第93章 第93章他的舌功,令她欲死

    少薇第二天上班,嗓子眼疼。

    講話啞啞的,但好在作為紀實攝影師,她只需要按快門就行。姬瑪總是在馬薩和Jacob之間兩頭跑,下午剛好在Jacob這邊,碰到陳寧霄來接少薇,她挑挑眉,懂了。

    當天晚上,少薇開始發起燒。起先以為是自己累到,外加水土不服,后脖頸又疼又沉的,肩膀也酸,直到晚上畏冷方覺不對勁。陳寧霄臨時去藥店買了根水銀體溫計,一量,三十八點幾。送去私立醫院急診,說是扁桃體受刺激太強,軟組織破裂發炎,由此引發的高燒。

    少薇打著吊瓶不說話,假裝聽不懂英文,讓陳寧霄去跟主治醫生social。醫生認真交代注意事項,主要是如何保護扁桃體,陳寧霄也一臉認真地聽著,偶爾點頭。等聊完,陳寧霄坐回少薇身邊,淡定道:“聽到了嗎,下次別勉強了。”

    少薇悶頭小聲:“再也不了。”

    兩根手指恨不得把座椅皮墊摳破。

    她生病了,陳寧霄自然不可能走開,原定兩天的跨國行程硬是拖延了幾天。

    這幾天國內倒是很熱鬧。

    Eye.link的訂單走出了頤慶,預備拿下寧市的道路監控部署。但以孫頻為靠山的“可視界”和“安行”正式結成了同盟,并依靠“安行”的硬件壟斷打響了價格戰。“安行”出面爭奪寧市的道路訂單,給出了低于成本價20%的報價,甚至承諾可以先墊資完成硬件升級,這對于任何一個地方政府來說都是極其誘人的方案。

    寧市是南方市場首鎮重鎮,賀聞錚不得不親自飛去一趟。作為他的便宜助理,梁馨自然也隨行。其實她剛去賀聞錚身邊就捅了簍子,或者說全面漏風:不會整理發票,搞不清普票和專票及各類稅點的區別,不會定酒店和頭等艙,不會連會議設備,甚至在賀聞錚和徐行遠程開會時不小心把賀聞錚和自己的聊天記錄投屏了三秒,那上面一溜的全是賀聞錚的一個字:“來”,叫梁馨跟特么叫狗似的。

    所以梁馨報道兩天后,賀聞錚就又招了個助理——仍不是精英,但至少能干活兒。梁馨戰戰兢兢,懷疑自己入職即失業,但沒想到賀聞錚居然沒裁她。可能看陳寧霄的面子吧,梁馨想。

    他們那架飛機降落寧市時,尚清乘坐的市際大巴抵達東海縣。

    她單槍匹馬,除了一雙眼一顆心什么也沒帶。兩天里尚清靠腿走遍了東海縣最大的幾個水晶市場,跟每個檔口的老板問貨比價盤行情。東海的天然水晶不僅發往全國,也通過跨境電商銷往世界。在此之前,尚清從未了解過跨境電商的運作,但她的健談、愛笑和直爽發揮了作用,檔口前一站就是兩小時,從自己在十三行當試衣模特聊起,聊著聊著就被人拉進檔口喝茶,再聊,事情就聊明白了,或者說至少摸著了個輪廓。

    尚清不白聊,吃飯、等公交、回酒店,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整理、復盤和記錄。一筆筆價格,一個個渠道,一張張名片,整個產業鏈上各個環節的人工工資,都記得滿滿當當。

    整個東海的產業生態都是圍繞水晶構建,美甲則是水晶應用的一大業類,因此縣城街上掛滿了美甲招牌。尚清每遇即進,翻看對方的展示板,仍是聊。不同國家的女人有不同審美,比如日韓愛輕奢滿鉆或者唯美款,歐美用色更實、更大膽,尺寸也夸張。這一年的美甲市場還是線下沙龍的天下,雖然水晶直采基地就在旁邊,但加一顆鉆仍要加十塊錢,尚清做了一手延長甲,花了三百九,用了一個半小時。

    但尚清眼里看到更多的,是勞動力的浪費。時間都在等待客人中流逝了,不僅在東海。陳寧霄給她的那份報告里,僅頤慶一個城市就有四萬多家美甲店,藏在街頭巷尾和商用公寓中,悄無聲息地開起來,又悄無聲息地倒閉。

    最重要的是,這是項信息壁壘很厚的服務業,尚清自己也做過坑新人的事,看對方不懂,跳色加十塊,貓眼加十塊,法式線條加十塊,凡是顧客想做的顏色,都是高級色,都不在團購范圍內——還是加錢。拿圖定制還很容易翻車,畢竟這行太吃手藝,下限太低。

    “穿戴甲,大有可為。”

    尚清在筆記結尾處寫下這行字,劃上干脆有力的兩道線。

    她一直牢記陳寧霄給她的天使投資承諾,這意味著她可以不必為啟動資金操心,但前提是給他一個合格的商業方案。尚清開始走訪當地的美甲店和小水晶作坊,了解工人工資。

    梁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聯系不上她的。

    他知道尚清單打獨斗能力很強,在底層混就如潛龍入海,游刃有余,因此沒有陪她一起。尚清每天隔三差五給他發信息,一會兒感慨外面發展快、自己落伍了,一會兒拍點早中午餐的包子面條什么的,梁閱偶爾才回,大部分時間是尚清一人唱獨角戲。

    直到第四天,尚清從早上九點說去一個小作坊里探探情況起,之后再無音信。

    下午四點,梁閱指導完組里工作,喝咖啡的間隙凝眉思索片刻,還是掏出手機,主動給尚清撥了個電話。

    關機?

    梁閱第一反應是找阿德,但阿德說,自尚清請假去東海后,就沒有跟他聯絡過。

    通著電話,阿德不知道梁閱的神情,但料想他這種高高在上的精英男,不會太把尚清當回事,笑道:“你也用不著擔心,她有能耐,把你扔到那邊去未必比她活得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陰陽他。

    梁閱打完這通電話,放下只喝了兩口的咖啡杯,回辦公室時,很果決地從椅背上抄起了外套,拿起了車鑰匙。

    組里的hrbp追出,提醒他晚上有團建,梁閱步履不停:“我出趟門,要是你們凌晨還沒散場,我就過來。”

    hrbp:“……”

    從頤慶開車到東海,需三個小時。

    同一時間,陳寧霄也缺席了一場家宴。

    陳寧霄的大伯陳定瀾,已到了旁人不敢直說名諱,只敢以姓氏加職務隱晦指代的位子。但權力的更迭縱可以設計,卻終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當中明溝暗壑錯綜復雜,穩家族于權力中心不過是癡人說夢、或沒見過權力的稚子發言。更關鍵的是,一個權力人物的扶植,極需要耐心,是一顆成長緩慢的羅漢

    松;也極需要慧眼,否則押錯了寶,帶來的就是翻天覆地的災殃。

    但權場如賭場,不到一敗涂地,沒人肯下桌,何況是正在坐莊的人?陳家后輩中,當然有這樣的人在被扶植著、培養著,但只有陳定瀾心里清楚,他的侄子陳寧霄,才是這一代及下一代的定海針。只有商業的傘夠大夠穩,才能庇蔭三代,爭取到足夠的等待時間,這期間縱使一兩代后輩無能,只能蟄伏,也終究能等到那個重回牌桌的機會。

    幾輩過后,假如陳家要再修家史,后人會說陳寧霄是那位新舊交替間唯一的關鍵人物。

    難得從北京回頤慶,用家宴一詞過于隆重,陳定瀾更喜歡用“叫幾個后輩回家吃飯”來形容,但明眼人走清楚這主角是陳寧霄,要說證據,便是司徒靜也在場。司徒靜敬重也畏懼這位大伯哥,這是小鎮女孩對權力人物本能的反應,進了這棟低調的老洋房后,便一如既往地穩重。

    陳定瀾的夫人陪她喝茶,司徒靜知道這是陳寧霄的面子,且隨著陳寧霄能耐的彰顯,這位大嫂的面目顯得越發和善起來。

    稍坐片刻,陳太回書房,少許時間后,帶回一則消息。

    “寧霄原來還在米蘭啊。”

    司徒靜呷茶的動作頓了一頓,聽著這位大家出身的大嫂道:“說是有事給絆住了,怎么,你這個當媽的也不清楚?”

    司徒靜既不知道陳寧霄在國外,也不知陳寧霄在米蘭。她放下蓋碗,笑了笑:“他不是說會趕回來?”

    “昨天通電話時也是這么說的。”大嫂道,“誰知今天會有意外。”

    司徒靜仍淡笑:“他那個生意倒確實滿世界飛。”

    也許是她多心,但她記得,少薇也在米蘭。

    米蘭時間早上八點。

    少薇卷著被子,滿臉潮紅,燒的。昨天下午本來都退了,雙目炯炯有神地修了兩小時照片,陳寧霄都收拾好行李準備去機場了,結果她又畏冷起來。陳寧霄只好又脫了衣服,回床上給她取暖,并明智地將她電腦鎖進了保險柜。經過一晚上折騰,雖然燒退了,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少薇聽著陳寧霄給他大伯打電話,極安靜乖巧。她能聽見這位大人物的聲音,推己及彼,她恨不得閉氣三分鐘。

    陳定瀾電話里批評他:“你怎么也該在今早通知我。今天請了別的客人。”

    陳寧霄懂了,這是又給他張羅上了。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少薇,不動聲色地往一旁仰了仰,拉出些距離,沉穩道:“那也只能讓大伯你代我道歉了。”

    少薇抿了抿唇,垂下眼,從枕著他胳膊的側躺姿式轉為正躺。

    陳寧霄心里莫名一緊,手臂回勾,攏住她熱得悶汗發潮的臉,不讓她再翻身。

    說陳定瀾不寵他是假的,對自己親兒子都沒這么和顏悅色呢,半嚴厲半玩笑道:“我道歉有什么誠意?你回來了自己擦屁股。”

    陳寧霄還是沉穩:“好,我回來就賠罪。”

    陳定瀾掛了電話,又寫了幾個字,聽人報說程太太程小姐到了,方放下毛筆下樓。

    程小姐光華內斂,氣度不凡,每一位長輩看了,心里都暗暗驚艷一番。司徒靜吃驚于大伯哥的器重,如此分量的對象,可不是先前孫夢汝能比。

    陳定瀾為侄子的缺席道歉,程太太有教養也有矜持,帶女兒稍坐下喝了兩盞茶后,便說有事告辭。陳定瀾也沒留,送人至車邊,替陳寧霄約了下回。

    司徒靜心里震顫,是如此的旗鼓相當,所以雙方才如此的舉重若輕。

    當年把寧霄留在陳家,沒有錯……她給不了他這些。

    酒店客房安靜了一會兒,少薇忐忑道歉:“是不是耽誤你正事了?”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就露了雙眼睛在外面。這幾天一天要睡十五六個小時,卻仍覺不夠,病來如山倒,她眼底都浮出黑眼圈了。

    陳寧霄手撫上她額頭:“沒有,我大伯家里的飯而已。”

    “他從北京回頤慶叫你啊?”少薇問。

    “嗯。”

    少薇有時怪自己聰慧,立刻推斷出,能讓他大伯專程從北京回來牽線的,想必是很高的門第,很顯重的出身。她沒見過權力,卻能知道設宴在家里的,絕不是生意事,故此陳寧霄回國后要登門拜訪賠罪的,不是一個商業伙伴。

    少薇沒再說什么添不添麻煩的話,沒有自省,沒有愧疚,而是往他那邊蹭了蹭,將臉從被子里冒出來:“陳寧霄,你想親我嗎?”

    每一次,陳寧霄都覺得自己對她的認識更深一分。

    她并非木訥,也絕不無趣,雖因為家境而卑微,卻從不顧影自憐,或過卑過亢。

    談起戀愛來,她是如此大膽、識情趣,有一種……有一種在倒計時中,每一分都是賺到的舍生忘死。

    陳寧霄被她問得心里一動,或許是一緊,他已分辨不清,只是低下頭去,用吻封住她的唇。

    剛退燒的人身體里還熱熱的,白細胞的戰場廢墟,他吸了吸她的舌尖,但很溫柔,繼而吮她的唇。

    少薇退開了一點,她鼻子塞著呢,一接吻水汽就從眼底冒出,但有些埋怨地瞪著他:“怎么不用力啊?”

    陳寧霄挑眉,似乎是問她怎么不領情。

    少薇又往他懷里湊了湊:“我知道了,你早上沒吃飯。”

    陳寧霄壓低了眼眸,手指順著她鬢角往下,至鼻尖,若有似無地摩挲了會兒,指節被她滾燙的呼吸噴潮了,繼而毫無預兆地捏住了,在少薇呼吸不過來而張大嘴時,再度不客氣地吻了上去。

    這次舌尖長驅直入,兩張嘴交貼,一點縫隙也沒透。少薇嘴巴被塞滿,舌根也被他吮得發麻,瞳孔起先瞪得很圓,但很快就在陳寧霄的氣息中渙散下去。

    要窒息了。

    她嗚嗚地抗議,手腳亂抵亂踢。陳寧霄翻身上她,扣住她那雙無力手,壓住她渾圓的腿。

    在她真的感覺自己瀕死的那一秒,陳寧霄松開了捏著她鼻子的手,并停了吻,抽身而退,冷峻的面孔低垂望她,看著她大張著嫣紅的唇呼吸,眼尾滑下生理性的淚水。繼而被浪翻飛,陳寧霄隱沒不見,白被外只余一左一右兩只被抬高而露出的角腳趾,時而繃緊回勾,時而上翹。

    少薇心臟跳得很快,指節抵進唇里,但還是叫出聲來。

    他的舌功,令她欲死。

    陳寧霄吃她的時候,陳定瀾家里的飯也準時開席。

    司徒靜仍和陳定舟扮演貌合神離的夫妻,雖不知當著滿桌知情人的面,這樣的扮演有何意義。大約是習慣了,讓大家都體面。

    司徒靜也是離席去洗手間時,方知周景慧被接到了一旁花廳,有專人伺候,或者說看著。

    透過雕花屏風,司徒靜目光靜靜地看著她透出來的影,一舉一動。是在吃飯吧?面前小碟小碗的,倒是精致,與他們吃的相同。

    司徒靜無聲地笑嘆一聲,笑自己丈夫這老房子著火不嫌丟臉的勁頭。還是說,她以為自己在為了所有人扮體面,但其實是所有人在給她裝體面呢?

    司徒靜洗完手,神色如常地回了席,不提周景慧任何,甚至沒找陳定舟的茬。

    兩天后,陳寧霄回國,商務專車目的地明確。

    第94章 第94章沒有萬一

    奔馳MPV剛從機場駛出,陳寧霄就接到了他大伯陳定瀾的電話。

    他重申了一遍地址、時間和包廂,讓他不要再失禮。陳定瀾公務繁忙,早就回京,囑托自己夫人留下安排此事。

    一小時后,MPV接到了這位伯母。陳寧霄從不記得伯母全名叫什么,也懶得去搜,反正見了面總歸是叫一聲“伯母”而已。

    “辛苦你剛下飛機就要趕來會客。”陳伯母道,在陳寧霄身邊落座。

    商務車車座很寬,間距也寬,伯母只瞥見他一直在微信打字,但不知是跟誰。

    米蘭這會兒早上九點,正是上班時間。

    少薇又在幫Jacob遛那六位千金,很艱難勻出只手打字,也沒法長聊。

    陳寧霄鎖了屏,對伯母客氣:“應該的,前幾天我爽約在先。”

    陳伯母對這位侄子情緒復雜,一方面知道他能力強,受倚重,另一方面也嫉妒,或不忿。不忿是沖老天去的,嫉妒是為兒子出的,每每看到陳寧霄,伯母總在想,能力好也就算了,偏偏長得也好,是那種往那一站就令身邊人黯然失色的氣度。

    要不是這樣,程小姐今天該見的就該是她的兒子了。

    不過人各有命,這是伯母居高處總結出的經驗,順勢而為,順水推舟——兩個蘊含頂級智慧的詞。

    “巖巖性格大氣,不會和你計較,聽說你是做科技方面的投資,很感興趣,你到時候好好跟她聊聊。”伯母交代,“但可別把人聊困了。”

    陳寧霄失笑半聲,點頭應允。

    陳定瀾不在,規格必然要降,所以程太找了一處蘇式園林里的私房菜館。從門口進去倒是別有洞天,只見燈火,不聞人聲,可見私密性做到了極致。陳寧霄腦中卻輕巧地走著神,心想不知道出品怎樣,等少薇回國倒是可以帶她來嘗嘗。

    又進了一重拱門,算是進入程太預訂的地界,步汀兩側是池水,金紅錦鯉潛游,頗有情致。進了屋,先是屏風和青瓷大花瓶,繞過去后,方看見一個姑娘背對門口而站,墨香很濃,原來是她在揮毫練字。

    伯母像是有準備,很熟練地借故離開。陳寧霄在那把明制圈椅中坐下,拿起一旁沏好茶的杯盞,八風不動。

    三小時后這頓飯結束,賓主盡歡,至莊園門口分別,兩家人的司機都已開車在旁迎候。程家十分低調,開國產紅旗,但市面上看不見的款式。

    陳伯母特意問了一句陳寧霄有無加上程巖巖微信,陳寧霄沒躲過,于是像是剛想起似的,加上了對方的微信,發送好友請求。程小姐但笑不語。

    回程,司機先送伯母回家。

    她沒關心兩人在飯前那半小時的相處細節,而是直接交代:“馬上你生日要到了,約巖巖出來逛逛,喝喝茶,吃頓晚飯。”

    陳寧霄笑道:“到底誰過生日?”

    伯母嗔瞪他一眼:“你也知道這門親事你伯父費了多大功夫,別鬧小孩子那套。”

    陳寧霄看著眼前這位雍容華貴、同樣也是大家出身的長輩半晌,內心一動:“我談著女朋友呢,伯母。”

    這也是他在那位程小姐面前坐下兩分鐘后,第一句交代的事。

    “知道。”

    出乎陳寧霄的意料,對他談戀愛一事,伯母表現出了足夠的云淡風輕,不當回事。她抬起手來,撣了撣眼前這條薄荷綠色的蘇繡披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和褶皺。她的手養尊處優,整根指節不生羅紋。

    “你有點哄女孩的經歷也好,就當攢經驗了。”她道,“別鬧出什么事就行,年輕人嘛,自由戀愛。”

    陳寧霄瞇了瞇眼:“那要是……一時半會,分不了呢。”

    車里夠安靜,他的話也夠清晰,因此連司機都聽到了,不由得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瞥。

    陳伯母的反應只是略頓了頓,還是不當回事地道:“那也沒什么,趁年輕,談盡興。”

    陳寧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爽,大約是“盡興”二字太刺耳。他知道自己跟她說不著,她做不了他的主也勸不了他的心,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用上比剛剛更篤定的語氣和更戲謔的姿態:“要是盡興的話,那就說不準了。萬一盡興著盡興著,晚了呢?”

    是個人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這位貴婦臉上的淡漠、淡然終于頓住,似是僵了一下,接著,她居然還是笑了,隨口提起一件旁的事:“那天吃飯你不在,你爸爸媽媽都來,外面養的那個說是月份大了粘人了,一刻也離不開你父親,在偏廳等了兩三個小時。”

    她談論的是周景慧和的陳定舟,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

    “你媽媽中途上了趟洗手間,聽家里阿姨說,應該是看見了。你媽這人脾氣你是知道的,名字叫靜,烈起來的時候做事卻絕,我都怕她當場鬧起來。沒想到阿姨說,她只是在屏風后看了會兒就走了,全程沒提一個字,也沒朝我掛臉。說實話,她要是沖我掛臉,我也是該受著的。不過寧霄,你奶奶一走,這場合我是真難辦,你爸爸……”她平靜地說著,還是不當回事地笑笑,“可是很想給你這位大學同學一個名分呢。”

    車廂里,死一樣的寂靜。

    “我送你媽走,她一個人上一臺車,身板筆挺,看得我心里很酸。”她道,垂著眼,目中精光遙遠,比剛剛更冷淡一分:“自由戀愛拼死拼活嫁進來,到頭來大家都一樣。”

    有些陳年往事不必再提了,譬如說陳定舟最春風得意之時,能量勝過正在蟄伏的他大哥。司徒靜有股小鎮來的野蠻生命力,聰慧、狡黠、心比天高,在這位高門出身相親結合的妯娌面前說,自由戀愛才是時代新風,父母之命是何等封建糟粕。

    到頭來,大家都一樣。

    司徒靜往后二十年靜默如地下蟬,在她面前很老實。

    車子在干部小花園洋樓前停下,陳寧霄送人下車,禮數周全,不辨喜怒。

    “其實你要一直養著,問題也沒什么,就怕程小姐覺得面子難看。她這樣的出身,懂肯定是懂的,體諒不體諒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臨別,她思忖道,一個餅畫得意味深長。

    沒注意到眼前人表情已然很僵,下頜線繃如石刻。

    花園門甫一關上,陳寧霄便立刻轉身,唇角笑意蕩然無存,眼底不留一絲光。

    她要是再說幾分,陳寧霄怕自己吐在當場。

    “她這樣的出身,懂肯定是懂的,體不體諒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漂亮的一句話,漂亮得令他想鼓掌,既能指那位程小姐,又能指他這位女朋友,不愧是久居高位之人,深諳說話之道。

    司機扶著方向盤半天,等他命令。

    陳寧霄閉目深呼吸,“去找司徒靜。”

    車子開出這幽靜的別墅區,陳寧霄撥出電話給少薇。

    忘記算時差了,正是她午休時分。時尚屆都是像姬瑪這樣把碳水進化掉的一群人,一杯咖啡一支煙就是午餐了,有空還上跑步機跑兩圈,只有少薇要睡覺。

    接起電話,她語氣聽得出迷糊。

    陳寧霄一顆煩躁的心定了,聲音也低柔了:“吵到你睡覺了?”

    “沒。”少薇五指插進發縫中,閉目緩了會兒神,裝作很清醒的模樣問:“你吃飯怎么樣,還順利嗎?”

    陳寧霄當她是關心他正常社交,說:“還可以,現在已經結束了。”

    “哦……”少薇姿勢一定,緩緩睜開雙眸,異常的冷靜和澄澈:“還以為害你犯下了死罪呢。”

    “利益在,關系就在。”陳寧霄笑了笑,免得她又被討好型人格附體胡想內耗,說:“別把自己想這么重。”

    勸人之語,平時用效果顯著,現在成了傷人劍,效果更勝一百倍。

    少薇從挨著桌子抵腮的姿勢中緩緩坐直,繼而笑嘆很長的一息。陳寧霄看不見她,不知道她咧了咧嘴的笑是多么的識趣、解嘲,卻難看。

    “好吧……”少薇繼而抿住唇,認真而輕盈地“嗯”了一聲。

    擔心和自己的交往會影響到他婚姻,怎么不算是一種自戀?

    生日眼看著一天近過一天,過生日的人不急,只有喬勻星緊鑼密鼓。

    他也是打電話給少薇問她能不能登臺唱個歌啥的,才知道她人在米蘭,一時半會還回不來。

    喬勻星擰眉:“陳寧霄知道?”

    “知道啊。”

    “他沒意見?”

    少薇還在他面前裝朋友,笑道:“當然沒有啊,我又沒那么重要。”

    這戀愛談的,喬勻星都不會了,咳嗽兩聲:“那什么,萬一有人趁他喝醉了表白。”

    少薇:“……他平時收的表白也不少吧。”

    喬勻星恐嚇她:“強吻,強上。”

    “他一米八幾呢,要有這么容易,肯定是他默許。”

    喬勻星:“妹妹,你好強大。”

    少薇笑得眼睫彎起來:“這不是說到底不關我的事嗎。”

    不能明說,還不許旁敲側擊嗎?喬勻星:“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對陳寧霄有意思?這么多年了,你給我句準話,我幫你。”

    少薇心里負疚,“謝謝你啊,喬勻星,其實……我沒這個打算。”

    喬勻星不動聲色:“你沒否認,你就是喜歡他。”

    “我是喜歡,”少薇承認得一點也不扭捏:“但表白了又怎么樣呢?大不了也就是跟他談一場。他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嗎……”

    她的聲音在耳際隱約淡開,因為喬勻星的注意力移到了走進包房的陳寧霄身上。

    陳寧霄在他身邊坐下,剛要出聲,就被喬勻

    星捂住。看清他亮出的屏幕上的名字后,他挑了挑眉,將手機從他手中拿出,按下免提。

    他會為他的這個舉動一直后悔。

    少薇仍在絮絮地說著,隔著越洋的信號聽著溫柔而不真切。

    “愛情對他來說,是很無關緊要的東西。”

    陳寧霄瞇了瞇眼,趁他不在說他小話?誰說愛情對他來說無關緊要?最起碼別人能說,她不能說。要不要緊,她難道感受不到?

    喬勻星瞥了陳寧霄一眼,也是玩:“你的意思是,要是擺個機會跟他談一場,你還不談了?你都喜歡成這樣了。”

    少薇為末半句哭笑不得,聲音里浸染笑意:“這不是沒機會嗎,就待著唄。而且,能當他一輩子的朋友才是我的目標,你不懂。”

    陳寧霄愣了一下。他接受她的新身份如此之快,都忘了她在他身邊當過六年舊友。

    在濟南念書時,班里盛行《青年文摘》雜志,有一回,少薇在上面看到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也不知真假,看得時候,覺得遺憾到發痛。怎么行呢?怎么能當一輩子的好友,照顧她,陪伴她,卻不說愛,不提占有呢?

    遺憾到發痛中,她不是受了啟發,而是窺到了自己的天命。這是宇宙冥冥中教她的出路,原來除了在一起外,還有這樣的一輩子。

    于是在遺憾的發痛中,她忽然感到渾身一輕,呼吸猝然發緊,是欣喜,是逢生。

    要她拋下一切妄想在他身邊,是場苦修。她也才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二十二歲,而已。會為他的若即若離而患得患失,會因為他的特殊對待而心生妄想,又拼命扼斷。

    眾僧,眾智者們被佛陀領著菩提樹下修行時,是否也如她這樣,紅塵的燈火吹滅又升起,起起滅滅,一輪又一輪,時而為他愚不可及,時而為他靈臺清明。

    那個雷暴夜,也許,是她萬千個平行時空的分岔路口吧。

    但她知道萬千個少薇,都會選同一條路。

    因為那是她最接近他的時刻。

    她的修行失敗,不能成佛了,要在紅塵中受苦,而后一無所有。

    “在陳寧霄身邊當朋友比當女朋友劃算。”少薇刻意用上這么幽默、市井的詞,想消解什么。

    陳寧霄迫不及待想搶過手機,問她什么叫“劃算”,既然劃算,又為什么接受他,成為他的女朋友?但他什么也沒動作。他們曾很多次靠近過這個話題,但都被她輕巧地像玩丟沙包一樣躲掉。她不會對他說實話。

    喬勻星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沒有獲得任何訊息。但二十多年的友誼在這一刻靠了譜,他沉默一會兒,努力讓自己語氣聽上去正常:“別扯,要真談上了,我就不信你還這么云淡風輕。你就不想著,努努力吧萬一呢?”

    他極高的情商讓他把話圓到了最初:“這么一想,是不是覺得還是得跟他表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但你得有這個‘一’啊,對吧!”

    他越是極力鼓勵少薇表白,就越證明了他的一無所知。

    少薇笑嘆一聲,一根鉛筆在紙上涂涂畫畫:“就算談上了,也沒有萬一。”

    喬勻星沒有轉頭去看陳寧霄的臉色,但知道他周身氣息沉得可怕。

    這些話不能和陳寧霄聊,聊透了,剩下的戀愛都會變得乏善可陳。左右沒人聊,少薇停了鉛筆,對喬勻星說:“你不是也很了解他嗎?也知道他對婚姻的態度。他是實用主義者,在他這里,愛情和婚姻之間沒有等號,甚至后者是對前者的迫害。”

    少薇莞爾,聲音中居然有種事不關己的松快:“他覺得婚姻就夠蠢的了,帶著愛情走進婚姻更是蠢上加蠢。而且對你們這種人來說,結婚是很有用的工具嘛,像游戲里那種只能用一次的高級武器,得用在刀刃上才行啊。至于我這種平平凡凡的人……”

    她還是在喬勻星面前粉飾了自己,大約是覺得愛到這種程度很丟人吧。

    明明知道和他的交往是一顆原子彈,爆炸后荒無人煙,什么鮮麗的東西也再生長不起來。

    卻還是撒謊,用故作輕松的語氣:

    “至于我這種平平凡凡的人,還是向往平平凡凡的婚姻和日子的。”

    她說完,電話那段鴉雀無聲。

    很久。

    久到她不安。

    少薇試探地問:“喬勻星?你還在嗎?是不是信號不好?”

    電話那頭沒傳來喬勻星的聲音,只有一道呼吸,既長又深,像在克制著什么。

    少薇的心不停沉下去,幾快沉底。

    窒息中,終于還是聽到了喬勻星的回復:“好吧,我知道了,”他有一瞬的磕絆,“那什么,那陳寧霄的生日你確定不來,對吧?”

    灰色鉛筆在稿紙上留下很深的一道印記,透紙背,啪的一聲,鉛芯斷了。

    少薇點點頭:“對。”

    話聊完了,但莫名地沒人掛電話。

    不是喬勻星不掛,而是陳寧霄在側,他不敢輕舉妄動。

    相處二十幾年,他沒見過他這一面。

    包房燈光暗,有朋友陸續進來了,但都只出了一聲便不再有響動,自覺地退出去。

    暗淡的灰寂中,一只指節修長骨節清俊的手,伸出去,拿起了這輕巧又重若千鈞的手機。

    有什么很想問。

    想問,你就沒有一絲一毫想過要我?

    但喉結上下滾了幾滾,牙齒咬了又咬,陳寧霄卻發現自己沒有立場問任何。

    他一言不發,只好親手溫柔地掛斷了這通電話。

    第95章 第95章我昨晚做夢

    距離生日還剩兩天時,賀聞錚從寧市撥來電話。

    “Claus,”他平靜,“寧市的訂單流了。”

    在“安行”和“可視界”壓價20%外加前期硬件全墊資的情況下,Eye.link的技術優勢杯水車薪。G(government)端市場不聞硝煙但暗流涌動,能入場的都有背景,背后暗招經不起講,講透了大家都玩完。賀聞錚站在高空套房落地窗前,致歉:“是我大意了。”

    “不怪你,寧市本來就是安行的發家地,回來好好休息。”

    掛了電話,賀聞錚感到一絲奇怪,面對億級訂單的流產,身為投資人的陳寧霄過于冷靜了,甚至可以說冷漠到近乎抽離,仿佛是別人的事。

    在他套房里做專升本英語專練生不如死的梁馨(待會兒要被批改),耳朵支棱得筆挺,聽到他沒有挨罵,臉上頓時流露出濃重的失望。

    陳寧霄居然沒罵他!億!足足兩億的訂單!梁馨數零都得動用一雙手的數,陳寧霄居然如此輕拿輕放。

    “Claus很奇怪。”賀聞錚轉過身來,沉吟著緩緩地問:“他私生活出什么事了?”

    梁馨頓時悟了,好哇你個圖窮匕見的,原來留她這個廢柴在身邊是為了打探金主的私生活動向。

    呵,奸臣……

    “我不知道啊……”梁馨肚里彈幕一行行,實際上卻埋頭作奮筆疾書莫不關心狀,“我跟他又不熟。”

    “那你跟他身邊的誰熟?”

    “我——”

    好險,差點被套話。

    梁馨及時閉了嘴,“我就是他遠房表妹。”

    賀聞錚極細微地冷笑一聲:“以他的家世,恐怕要往外遠十八代才能找出你這樣的表妹。”

    刺啦一聲,梁馨筆尖滑坡試卷,不爽地抿了抿唇。

    “雖然是隔了十八代的表妹,不過你有空還是關心一下他,他電話里聽上去不太好。”

    梁馨很八卦,就是因為光顧著八卦才只能讀專科的。顯然,雖說現在深受專升本折磨,她也依然沒有吃一塹長一智,而是狠狠爽爽地去重蹈覆轍了——試卷一交,她就給給梁閱撥了電話,問少薇和陳寧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梁閱并未聽說,正開車在從東海回頤慶的高速路上,后備箱放著這次尚清采購的樣品。尚清坐在副駕,大致從他的對答里推敲出梁馨在問什么。掛了電話,梁閱問:“你這幾天跟少薇聯系沒?”

    “沒呢,這不是在忙這些。”尚清打開手機,“問問?”

    陳寧霄怎么著他們不關心,但知道一段關系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陳寧霄要是心情不好,那喜歡成那樣的少薇只會更受罪。

    梁閱頷首:“問吧。”

    米蘭正是下午三點。尚清發了微信語音過去,問得很含蓄:“小貓,你最近還好?”

    過了會兒少薇回:“還好。”

    語音公放出來,尚清和梁閱都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她不好。”

    嗓音啞啞,語氣低靡,似乎回到了高中時那種活人微死的狀態,難受,但反而異常冷靜,像進入了植物的自我保護機制,僵苗。

    尚清小心翼翼地試探:“你聽上去不太開心,是不是工作不順利?”

    少薇這次刻意染了些笑意:“沒呀。”

    尚清想了想,問:“陳寧霄沒來陪你嗎?”

    少薇:“

    來過了,回去有段時間了。”

    隔了會兒,她音色如常地問:“怎么了?”

    尚清和梁閱對視一眼。算了,感情上的事怎么能指望上梁閱?她做了決定:“沒,就是聽梁馨那邊那個賀總說,陳寧霄狀態不太好,我尋思你們要是吵架了,你不得難受死?就問問你。你在國外一個人記得吃好點,休息夠,別生病。”

    梁閱扶著方向盤哼笑一息。

    尚清警覺:“你笑什么?”

    “這些話我也常聽。”

    “哪里?”

    “我媽給我的語音里。”

    “……”

    梁閱沉默了一下,解釋:“沒別的意思。”

    “沒事,我知道。”尚清抿開唇,很看得開:“沒性魅力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德也這么說我。”

    “你喜歡他?”梁閱淡淡地問。

    “沒,”尚清笑道,“真沒。他就是看不過去,想鞭策我,說我不該這么早放棄自我。”

    她確實似乎剝離了自己女人的這一層身份,把自己當姐姐、當媽、當知心長輩,像張開雙翼的母雞一樣護著身后的幼崽,根本沒發現被她護著的其實早已比她羽翼豐滿,而她自己卻是如此瘦小干癟。

    “在意的話,那就試試找回來。”

    尚清服了他:“什么事到你嘴里都很簡單。比起找回性魅力,我現在比較操心自己的養老問題。”

    高速上,梁閱專心開車,聊著天的彼此便都只看前路,沒看對方。摒棄了視線的交換,尚清反而覺得自在了些,索性道:“你上次說養我,我謝謝你啊,但行不通的。”

    “我養得起。”

    “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根本不名正言順的嘛,成什么了?”尚清笑道。

    梁閱蹙了一絲眉心,“沒這么復雜。我會安排好一切。”

    “我心里放不開啊。”尚清扯扯身上防曬服的冰絲袖:“你越是這樣,我只好越是放棄當女人了。”

    如此,要是未來哪個好心的姑娘能接受,徹底不當女人的她,才能給她最大的安全感。

    她要通過這樣的自暴自棄,繳納這樣的貢品,才對得起梁閱這份贖罪。這樣一來,贖罪的是他,但真正付出代價成全的,卻又成了她。這游戲賭的是良心,偏兩個人都很有良心的話,就像敬酒時你杯沿矮我一分我再矮你一分,不停地矮下去,矮到地板上也沒個停,大家都灰頭土臉不要過了。

    梁閱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懂了她話里的意思。

    尚清明明白白說:“我能自己活。”

    梁閱深呼吸,一雙手緊了又緊,死死把著方向盤。

    “你怨恨過我們嗎?”

    “怨恨過。”尚清不假思索。

    聽到她親口說這三個字,梁閱有自殘般的快感,好像心肝脾肺被一柄殺豬刀刨出來,倒在菜市場的鐵盆里。論斤稱,他能賣出幾塊錢?

    “誰到世上來不是為了痛快活一遭的?我也想像話本里寫的那樣,當個義薄云天的人,但我怨恨啊,”尚清平靜地說,“我夜夜問天問地,我不欠任何人,是因為好心才遭這些嗎?小貓來探監,我五味雜陳,恨不得那天晚上就該是她在屋子里,本來的事。我出來,刻意躲著你們,我怕我看到你們,我恨得變形,怨得變形啊梁閱。”

    高速。

    漆黑的高速公路。

    漆黑的高速公路像無盡的刑期,讓梁閱無法閉上眼逃避,無暇分神想些別的自我感動。他只能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睜著眼,坐在她身旁。

    “但是看到薇薇的那一眼,我知道,一切怨恨躲藏都結束了。其實生活經不起追根問底,梁閱。我當時可以不弄死他的,但是我十三歲時,我的舅舅在我身上當了禽獸。要是他不當禽獸,我面對那種情況,是不是就不會那么激憤恐懼弄死他?你呢?你是不是也問過,憑什么?你是為薇薇來的吧。”

    梁閱心里一緊,尚清卻一口氣地講了下去,不給他答復的時間。

    “結果屋子里是我。你又不能走開。要是屋子里是薇薇,是不是你們現在被命運裹得密不可分了?還用過著現在這種默默看她陪她的日子嗎?薇薇呢?薇薇要刨根問底的東西,也太多了……她會不會反過來想,要是當時在屋子里的是她就好了,她肯定扣著數不弄死他,送他進監獄,自己正當防衛沒有過失,你是目擊證人,大家……大家都好著。”

    尚清咧開嘴,輕輕地笑嘆了一聲:“你看,要是刨根問底下去,誰都能怨。那怎么辦?日子要過下去,梁閱,人,車,都是朝前開的,倒車要喊‘請注意’,因為容易出岔子。”

    高速路在車燈下如鋪上了一層銀輝,雪亮,綿延不絕地通往前方。

    “梁閱,咱都得往前活。”

    尚清說完,徐徐地吐出一口氣,給了自己一個微笑,而后再次和少薇說:【心里有事你就找我,我都在。】

    少薇琢磨了很久,也沒撥出給梁馨的電話。

    其實想問問陳寧霄怎么了,為什么只是商業伙伴的賀聞錚都能聽出來他狀態不好。也許是生意上的不順利?投十個成一個是風投的家常便飯,而且從投資到成功IPO變現,中間通常要走過漫長的十年,陳寧霄不是那么急功近利的人。

    上次跟喬勻星聊完不久,陳寧霄就也給她撥了通電話,問她發燒后身體養得怎么樣,最近有沒有遇到誰刁難,缺不缺錢。

    那時的他,溫柔到近乎消沉。

    最后他問:“過幾天生日,真的不來?”

    “嗯。”

    “真的不會一邊告訴我不來,一邊偷偷回國,然后給我一個驚喜?”陳寧霄頓了頓,低聲哼笑一息:“最近總忍不住這么猜。”

    如果是別人這么問,少薇會解讀為暗示。但她知道陳寧霄不是這么卑微的人。

    這通電話之后,他們每天的聯系還是照常進行,早晚安,中午餐,睡得好不好,昨晚夢到你。但似乎彼此之間已淺了一層。

    等反應過來時,她手里的電話已經撥通了。

    “喂?”陳寧霄坐在車里,一支煙剛塞進嘴里,還

    沒來得及點燃。

    是她的工作時間。他特意再度確認了一眼。

    “怎么這時候打來?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

    少薇一個字挨著一個字地聽著他,試圖確認他的心情。

    是有一絲沉啞,但非據此說狀態不好,也有點牽強附會。

    “沒,”她隨口說,“就是想你了。”

    陳寧霄嘴角含煙,目光微怔,以為自己聽錯。

    她聽著甕聲甕氣的,應該是在什么樓梯間。

    “我掛啦。”少薇從水泥臺階上起身,拍拍牛仔褲上的粉塵。

    “我昨天做夢。”

    “嗯?”少薇動作止住。

    “夢到你手里拿著捧花,穿一條白裙子,對面的人不是我。”

    少薇呵笑一聲:“你最近太閑了啊?”

    “怎么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陳寧霄不動聲色。

    “我美嗎?在你夢里。”

    “美。”

    “那就好。”少薇靠上墻壁,身體軟了半截,垂下眼來喃喃:“還擔心不美。”

    陳寧霄心里泛起鈍痛,沒頭沒尾,找不到原由。

    “當新娘呢,誰會不美?”他極力輕描淡寫地說。

    少薇心里也泛起鈍痛。

    “你說得對,要是當新娘那天不美,豈不是有大問題?”她哼笑,一手環過身體,搭著打電話的那手。

    “會有問題嗎?”陳寧霄屏住呼吸,手機壓得耳骨生疼。

    縱有問題,也不會讓你知道啊,少薇不知他今天怎么這么笨。

    其實是要跟她求個心安、要個承諾吧。

    他還是看輕了她,以為她是那種會糾纏不清的女孩子,帶來無盡麻煩。

    少薇笑開來,聲音尤其清脆:“會有什么問題?都走到臺上拿著捧花了,我肯定高高興興的啊。”

    心里無盡地沉下去,心想,看來他這次去見的女孩,很合適……

    亮著燈,點著引擎的車上,男人緊閉雙目,反復不停地深呼吸。

    “你就一點都不問,”陳寧霄緩過了心臟深處一波接一波沒完沒了的絞緊,蹙著呼吸:“為什么在你對面的人,不是我?”

    雖然知道自己沒立場,他還是如此問了。

    但心臟那種絞緊的抽痛如此不可思議,他需要拼勁渾身的意志才能對抗,也讓他聽著比平時更冷酷了幾分。

    少薇愣住,沒想到他這么直接,簡直讓她難堪。

    哭笑不得,但很平靜:“你講不講道理啊陳寧霄,這是你做的夢,怎么反過來問我?”

    “夢是反的。”陳寧霄呼吸莫名急促,瞳孔也有一絲失焦。

    夢里的她面前不是他,說不定代表著……

    “是哦,”少薇輕巧地接,“夢是反的,說明實際上是你對面站的人不是我。”

    某種尖銳貫穿了一切,令陳寧霄手指抽了一下。

    他該反駁的。快反駁。他命令自己,但黑色的潮水、煙霧,彌漫了他眼前的一切。那煙霧里站著司徒靜,站著周景慧,站著黎康康,站著幼年冷眼的他。

    留住她。不顧一切地告訴她你需要她,你現在迫切地想要占有她,名正言順地占據她,別管未來怎么樣,別管你底下腐爛了二十年的根,浸透了冰冷的漠然,消極厭世到極致的自我。反正你已經走進了一個“相”,何妨再進一個“相”,一切湮滅時,自是各人的緣各人的孽,于你有什么責任?她也很愛你,給她一個承諾,張口就是。

    張了口,彼此眼前的痛苦都會煙消云散,給她吧……

    他好像浮潛在某團混沌的物質里,沒有左右或南北,只剩下五歲時自己的雙眼。他的身體還是很幼小,但一雙眼睛卻冷得像怪胎。

    孫夢汝并不了解他,當初在病房里說一切,如此天真。他能在婚后扮演好一個合格的丈夫,那是因為他不愛。只有不愛,他才能在關系里保持高高在上的審視,降維兼容對方,看透一切。但凡沾上愛,他就會變形,那個缺愛又根本不信愛的他,將會拉扯他,讓他既想死死地綁緊對方,又瞻前顧后懷疑自己懷疑對方,直到自己分崩離析。

    他聽不清少薇又說了些什么,黑色的海水灌進了他的耳朵,讓他耳邊回響著沼澤般矇昧混沌的聲音。

    好像聽到了她說了“拜拜”。

    陳寧霄將手機拿走耳邊。

    地下車庫喇叭長鳴,尖銳而連續不絕。

    握著手機手腕松弛的男人趴在了方向盤上,緊閉的雙眼上是死死擰著的眉頭,好像身體有哪個部位痛到令他直不起身。

    他以為她已經掛斷了。

    但尖銳的鳴笛聲,卻穿過了數萬公里,穿過地球的自轉與七個小時時差,響徹在Greta總部大樓空蕩密閉的樓梯間里。

    在四面墻壁中,這喇叭聲走投無路,撞擊著,形成一層層的音浪,沖擊著同樣困在其中的這她和他。

    少薇猝然捏緊了手機:“陳寧霄?”

    十六個小時后,飛機經中轉落地——

    米蘭。

    喬勻星籌備了整整一個月的生日派對缺了主角,一堆人翹腿。喬勻星崩潰之際,等到了一通視頻。

    他手機連著藍牙,藍牙那端是投影儀。

    投影儀里,是顯而易見的酒店背景,以及兩張臉。

    第96章 第96章你喜歡我到這地步

    陳寧霄的二十六歲生日最上心的是誰?不是爹不是媽不是妹,而是喬勻星。

    喬勻星宛如拿到了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忠心耿耿要替兄弟搞波大的。搞大的需要團隊協作,他一個人肯定不行。于是蔣凡成了他的左右手。

    他們這幫二代們路徑都很穩,上學留學進廠進公司,憑著初高中時積累的政商人脈而讓家族企業更上一層路。蔣凡和喬勻星一樣,但比喬勻星頭痛,現在全國都在搞“新零售”,各種概念噱頭層出不窮,蔣凡進公司就被委任成新零售事業部負責人,實際上干的盡是得罪老人的行當。

    跟喬勻星比起來,蔣凡熱衷于鉆營向上社交,好好的苗子長歪了,肚子里盡是狗屁倒灶的勾當。

    比如喬勻星說生日趴得熱鬧,蔣凡說挑十八個美女跳鋼管舞;喬勻星說得有聲兒,蔣凡說我認識中國好聲音總導演;喬勻星都是同學要重返二十歲再現朝氣,蔣凡說那沒問題,咱就整三十二個偶像練習生。

    喬勻星:“……”

    “你能靠點譜嗎?”喬勻星說。

    “這是陳寧霄,你醒醒。”喬勻星強調。

    蔣凡思路跟他不一樣:“要是今年是十八歲生日,確實油膩,二十歲,稍顯過火,二十四歲,馬馬虎虎,問題是今年是二十六生日!哥們兒二十六了,女朋友沒談葷也沒開,告訴你啊,三十二個偶像練習生男女生必須得一半一半!”

    “噗——”喬勻星一口水噴出來。

    蔣凡:“我手里攢一堆經紀人名片呢,你去打探下他喜歡哪種,吹拉彈唱能文能舞。”

    喬勻星聽他有點來真的,正色道:“你別搞,他真不喜歡這些。”

    蔣凡:“那好吧。”

    不死心:“誦經的和尚團我也不是沒有。”

    說著又要掏手機找“AA王師父承接各類大型法事”,喬勻星趕緊把他摁住了:“咱整點有文化的、溫馨的。陳寧霄這么幾年沒回國了,難得松口,你別把人送八卦頭條。”

    蔣凡一想確實,頤大校慶剛結束,陳寧霄在各大論壇刷屏,返校一天盡被學弟學妹們偶遇合影了,加上最近Eye.linkB輪融資創下新高,媒體采訪不到他本人,只好寫些邊角料。

    “那來點懷舊的?”蔣凡撓頭,“能叫的人都叫上,天歌,佳威,是不是?就算以前鬧過矛盾,也是時候杯酒泯恩仇了。”

    喬勻星也正有這意思。

    這么多年,他放下了對曲天歌的暗戀,曲天歌也終于放下了對陳寧霄的不甘心,紅塵男女,沒執念才是常態,再相逢亦是朋友。從這個層面講,喬勻星這輩子只佩服少薇。人和人的緣份,真的需要一點蒲草般的韌性。

    兩人分頭去約人,喬勻星包了個KTV,頤慶目前最熱門最高檔的,樓上就是五星酒店,方便安頓人。過了兩天,蔣凡帶著個新需求過來,“思雨問我天歌來不,我說來,思雨還問少爺脫單沒。”

    喬勻星聽兩句就有眉目了,心里十級警鈴大作:“她想干嗎?”

    蔣凡:“思雨說她有節目。”

    喬勻星:“……”

    蔣凡:“唱歌,女團舞,表白。”

    喬勻星;“別搞。”

    蔣凡“嘶”了一聲:“這也別搞那也別搞,你到底扭捏什么?人思雨都比你放得開,說就算失敗了也當給朋友們一個熱鬧。”

    喬勻星當時還不知道少薇去了米蘭,一心只想到時候那畫面太美絕對有個人得祭天,祭誰呢,只能祭他啊!但蔣凡很堅持:“你別弄太繃著了,你當什么商務局呢?朋友間不就是嘻嘻哈哈才松弛才交心?”

    喬勻星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吐:“他有女朋友了。”

    蔣凡很淡定:“又來了是

    吧。”

    喬勻星之前就在群里上躥下跳吆喝過,沒人當回事,當事人陳寧霄在群里也沒回應。時間一久,大家就更沒放心上了。正經談戀愛沒啥好遮掩,陳寧霄沒認領,不就證明了真相是假?

    但喬勻星一臉凝重,蔣凡不得不看了他一眼、兩眼,第三眼時開口:“真的是真的?”

    “真的,兄弟,別搞。”喬勻星目光誠懇:“我的意思是別搞我。”

    蔣凡:“誰啊?”

    “我不能說。”喬勻星拼命克制想拖個人下水的陰暗心理,“我很想說,但真不能。”

    “明星。”蔣凡晃晃手指,“頂流,只能是這樣,否則瞞什么?”

    又問:“那生日那天她來嗎?”

    喬勻星想了下,就算少薇來了,也不可能公布,于是說:“來了也像沒來,如來。”

    蔣凡:“OK我知道了,不是明星,咱熟人,明星不能如來,明星來了就是炸場。”

    喬勻星發現這人在向上揣摩這塊真挺有智商。

    蔣凡已經進一步推理上了:“哪個熟人?我問問少薇去,她肯定知道。”

    喬勻星被手里漢堡噎到捶胸口,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他把他注意力扯回來:“你別問了,總之別告訴任何人,也絕了任何人想整點男女節目的心,懂?”

    蔣凡懂了,還很有守口如瓶的素質,喬勻星算是給自己挪掉了塊暗礁。但緊接著就是那天打電話給少薇,被告知她人在米蘭,不來。那通電話后喬勻星就覺得陳寧霄不太對頭。明明可以當場問個明白的,說不定彼此還能升升溫,但陳寧霄居然掛了。

    喬勻星從他手里接過手機,盯了他兩秒,發現自己看不穿。

    他只知道陳寧霄看上去很冷靜。

    “薇薇挺了解你。”喬勻星只好說。

    “嗯。”

    喬勻星徹底被這個“嗯”打敗,想了想,“都清醒到這份上了,你倆是怎么開始的?這也不符合她剛說的那些打算啊。”

    陳寧霄垂著臉安靜半晌,無聲地笑了笑:“也許,是她太順著我了。”

    喬勻星震驚:“你先主動的啊?”

    “當然。”

    也許是因為燈光的緣故,他此刻看上去有一分消沉和溫柔,像在追憶什么:“我跟她,只能是我主動。”

    “但你能主動的前提是她在啊,”喬勻星隨口一說,“否則這么多年,她不在了你上哪主動去?”

    他的無心之語,讓陳寧霄內心一震,過電般,麻痹感掠奪全身,令他指尖都瑟縮了一下。

    對手戲,是要有對手的。她在他身后待了六年,已準備下場去當觀眾,但在他回眸的那一剎那,她還是水袖起舞,鶯啼亮嗓,接住了他。

    陳寧霄忽然意識到,他該問少薇的,并不是“難道你就自始至終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我”,而是別的。

    至于是什么,在這電光石火的直覺所帶來的反思中,他還沒想到。

    他確實做了夢,夢里她手捧鮮花,目不轉睛地望著對面,愛意和憧憬滿得要流出來。他還沒在她眼里看到過這樣的注視。是的,她也總是憧憬他,但是那份憧憬里,總藏著一份怯,遠沒有他夢里所見的、她給別人的那樣坦然。

    知道少薇不來,喬勻星莫名地對接下來這場生日會感到了絲索然無味。照理來說不應該,因為他要給陳寧霄過生日這件事,早過他倆交往。后來他想明白了,這是因為他知道陳寧霄不會開心。還沒到日子,喬勻星預想里的陳寧霄的不開心就已經傳染給了他,滲透給了他。

    給喬勻星打了一劑強心針的,是司徒薇。

    司徒薇回國過暑假,剛好碰上親哥生日。聽聞要辦party,便給喬勻星打了電話,問在哪辦,幾時辦,又歡不歡迎她。喬勻星對這妹妹耐心足,一一告訴過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聽,他好像有聽到司徒靜的聲音。

    司徒薇調侃著問他:“我嫂子來嗎?”

    喬勻星裝傻:“什么嫂子?你喬哥我還單身著呢。”

    司徒薇沒套出話來,嬉皮笑臉一陣。

    掛了電話,司徒薇問:“媽咪這么關心,干脆去現場親眼把把關好了。”

    “不了,你們年輕人的場合。”司徒靜淡淡道:“何況把什么關?他也就是談著玩玩而已。”

    如果不是陳定舟要她處理,她其實手不會伸這么長。又不是什么封建大家庭,兒子談幾個女朋友還要棒打鴛鴦的。

    “哥真的談女朋友了?”司徒薇若有所思,“我怎么從沒聽他提過?”

    想到什么,噗嗤一笑:“瞞得這么嚴實,萬一其實是個男朋友。”

    司徒靜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不許胡說。”

    “哎你不懂,他先帶回來個男的,你跟爸肯定接受不了跟他大鬧一場,完了再帶個女的回來,你們不得覺得眉清目秀怎么都比男的好?”

    “越說越沒譜。”司徒靜嗔怒地剜她一眼。

    司徒薇舔著冰淇淋小銀匙,混不在意地問:“少薇呢?她在頤慶發展吧,當老師了嗎?還是在給人拍照呢?”

    司徒靜被她一提,蹙了下眉心,心頭略過一陣不舒服之感。

    “薇薇在米蘭,有個工作。”

    前幾天陳寧霄沒趕回來,也是耽擱在了米蘭。

    但司徒靜捺了下心中不快,因為知道少薇是老實孩子,而陳寧霄也沒道理放著那么多鶯鶯燕燕不喜歡,找一個如此樸素的女友。

    司徒薇動作一頓,聳聳肩:“挺出息啊。媽咪不給她介紹對象?她向往安穩日子。”

    司徒靜與她聊了幾句,要她有空可以多和少薇聯系,并說她不在的日子,都是少薇陪她,令她心里感到熨帖。司徒薇對少薇沒什么意見,當初鬧不愉快的那點事也很小,但她不知為何,越長大越對少薇的存在感到微妙。大概是覺得,如果不是因為她,少薇不可能得到司徒靜的垂眼青睞,從而過上比一般貧困女更好的人生吧。

    當晚,司徒薇就和陳寧霄吃了頓晚飯。

    約是老早就約好的,餐廳也是提前訂下的,但司徒薇覺得她哥不對勁,全程心不在焉,視線就沒哪秒是真停在他臉上的。

    “想女朋友哦?”司徒薇忍不住問。

    “嗯。”

    司徒薇:“……”

    陳寧霄回過神來:“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媽咪。”司徒薇聳聳肩,問:“誰啊?怎么不帶來我認識認識?”

    “她還沒做好準備。”

    司徒薇握著銀色叉柄,皺皺鼻尖:“什么啊,她還要做準備?”

    “對,她說了算。”陳寧霄明白無礙地告訴她。

    司徒薇本來還有些混雜著酸氣、不爽、期待、悵然等等的復雜情緒,但在陳寧霄瞥過來的這一眼,以及他干脆利落的語氣中,她驟然失去了這些所有情緒,而只剩下了吃驚。

    司徒薇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些許戲謔,但沒有。她握著叉柄的手松了,眉眼也怔,心里復響司徒靜的玩玩之語,心想,哥這樣子,可不像是玩玩……

    司徒薇從小就有自保的智慧,不論是面對奶奶的重男輕女也好,同輩堂親們若有似無的排擠也好(因她被母親帶走,在這家族里的位置已模糊),又或者是父親總在換的情人也罷,司徒薇從不八卦,也不過問。這是她在這家族里活得輕巧、活得舒服的智慧。

    她沒有再繼續問陳寧霄對戀愛是什么態度,而是岔開了話題。

    吃完飯,陳寧霄送她回家,路上撥了個電話給自己的財務和律師,問自己目前名下的各類資產和資金,并讓他出個明細給他,同時又問了些婚前財產的贈予、轉讓和公證、手續等問題。

    律師玩笑:“你這是怎么?單身二十幾年,突然要搞個大的?”

    “沒。”陳寧霄勾唇無聲地笑笑,弧度和眸光里帶著某種他自己也辨不清的自嘲,“只是想看看,現行法律到底能給一個人保障到什么地步。”

    “你放心,有我們在,你的婚前婚后財產都可以獲得很好的隔離和保護。”

    陳寧

    霄這次哼笑出了聲音:“不是這么回事。”

    他晚上又做夢了。這次不是夢見少薇跟別人站在教堂布道壇上,而是她在哭,淚流滿面,好像在求他什么,而他面無表情,對她的眼淚無動于衷,甚至可以說是冷漠。

    這個夢陳寧霄只做了一半。他翻身坐起,臥室漆黑一片,唯有他眼底眸光閃爍,失焦中,是某種驚愕的痛苦。他緩緩伸出手,其實看不到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雙手毫無知覺,但發著抖。

    再后來的一晚,賀聞錚告知他寧市訂單流失,少薇給他打了電話。

    陳寧霄,不敢跟她說昨夜的夢,而只敢跟她說更前一晚的夢,夢到她手捧鮮花充分信任、憧憬地望向別人。

    以他的劣根性和家教,是擔不起她這樣的目光的吧。未來某一天的他,會像昨晚的夢一樣,對她全然的愛和信任所回饋施予的,是眼淚和漠視。所以,祝福就好了。設一個體驗的期限,給她力所能及的快樂。

    但奔馳車的喇叭,在地下車庫長鳴。是他的痛苦背叛了他的意志,他的痛苦,帶他求生。

    三個小時后,飛機從頤慶國際機場起飛,經過兩趟中轉后,降落在了米蘭。

    少薇還是抱著個紙袋回家,紙袋里還是西紅柿蘆筍鮮雞蛋。她這幾天睡得不好,眼里沒有神采,姬瑪說她走路時都一副心事重重。

    也是因為這樣,她從出了電梯后就低著頭走路,憑本能。

    陳寧霄就這樣看著她從遠至近,低著頭,抱著牛皮紙袋,臉上沒有快樂。他反而怕驚醒她,身體略略站直,呼吸屏住,放輕。

    一直到了房門口,視線里出現一雙男士皮鞋,少薇才愣住,而后抬頭,更愣。胳膊一松,牛皮紙袋一歪,眼看著雞蛋要跟西紅柿一塊兒遭殃了,但被陳寧霄眼疾手快拖住。

    少薇雙眸明亮地看著他,臉上神采回來了,漸漸滲透出哭笑不得:“陳寧霄,你很閑啊。”

    陳寧霄雙手捧住她的臉,低看她一會兒,沒說話,只顧吻上去。

    “跟我去酒店。”

    他這次學聰明了。

    計程車匆匆,駛過城市夜景。

    旋轉門玻璃上,環島噴泉和大堂的大型鎏金雕像雙面疊著,像攝影里的雙重曝光,在這流年般的雙曝中,跌跌撞撞夜奔進兩道身影,一前一后,裙角飄著,手勾連。很傻,懷里牛皮紙袋還裝著她日復一日的生活。

    進了酒店套房的門,她日復一日的生活終于從她懷里掉到了地上,在彼此腳下骨碌碌滾遠。

    少薇的笑有一種破涕為笑之感,雖然她眼淚沒有眼淚,是風吹動的湖泊。

    “你干嘛啊,喬勻星把你生日辦到米蘭來了?”

    陳寧霄手掌貼上她的臉,細微地勾了勾唇:“你在哪,我生日就在哪。”

    真的太遠了,十六個小時的飛行,讓那通電話、那陣鳴笛、那些彼此都故作松弛的對話都仿佛未曾發生過,是夢里的。情緒消失不見,讓他心血來潮不顧一切趕來的痛苦也消失不見,陳寧霄看著她,眼底只剩她,本能里也只有她。

    在這本能里,他終于被靈犀眷顧,找到了他此前無法組織的一問:“分手后,我們要做朋友嗎?”

    少薇眼神一閃,像暴露在林中空地的小鹿,只剩下倉皇。

    她吞咽了一下,艱難維持笑意:“……不能吧。你說了算。”

    “不能。”陳寧霄給了她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少薇手足無措,腳下錯開一步,想躲掉。說:“我其實知道。”

    “那為什么要答應我?”

    “嗯?”她比剛才更倉皇,簡直是措手不及地抬起頭。

    “不是想跟我當一輩子的朋友嗎?為什么那天還要答應我?”

    少薇愕然,也糊涂,怔了半天,問了個最顯而易見也無關緊要的問題:“那天電話那頭,果然是你啊。”

    “不是知道我看不上婚姻,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動機更從心里就不打算經營婚姻,跟你注定沒有結局,分手后也根本當不了朋友,為什么,”陳寧霄字字清晰冷靜地問,“還要答應我?”

    少薇不再是曝露在林中空地的鹿,是被捕獸夾夾傷了腿的鹿,就算知道生路在哪兒,也無力可逃了。

    陳寧霄扣住了她的手,很緊,很緊。

    彼此間熱汗黏膩交融。

    “你喜歡我到了這個地步。以至于你想在我身邊細水長流的一輩子,跟我們在一起的一年,一個月,哪怕一天比起來,都一文不值,對嗎?”

    第97章 第97章“陳寧霄,快出去……!……

    在她瞠目結舌的安靜中,陳寧霄緩緩問出了最后一句:

    “那天晚上,你一直哭,我問你為什么,你說你只是太高興了,太痛苦了。是在說這個嗎?”

    太高興了,因為經年的暗戀居然有了回音。

    太痛苦了,因為比誰都清楚一切結束后,這份喜歡的盡頭什么也沒有,連原來聊以自。慰的當朋友的念想也將沒有。

    一個人被看穿剖白到這程度,跟沒穿衣服有什么區別。說玩笑點,在他面前不穿衣服她倒反而還有經驗呢。

    少薇只好微微偏過臉,勾了勾唇:“陳寧霄,別把我的喜歡想得太神圣了,你這樣的人青睞誰,誰就會接受你,怎么舍得抗拒呢?”

    陳寧霄更緊一分地扣緊了她的手,目光冷銳:“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見她不答,他緩了緩,沉聲問:“是我不配嗎?承認對我的喜歡到了這地步,讓你覺得難堪?”

    縱使知道這是他以退為進激將的把戲,但一想到這當中也可能藏了他百分之一真心如此認為的可能,少薇還是驀然抬起頭,斬釘截鐵地否認:“不是!當然不是。”

    陳寧霄不再給她轉圜或粉飾的余地,目光溫沉緊逼:“說出來,告訴我。”

    少薇閉了閉眼,不再痛苦,不再對抗,不再自我撕扯,只是沐浴在從天花吊燈灑下的光明中,如沐浴在平靜的天國圣光中。

    “是的,陳寧霄,我喜歡你到了這地步。”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在她最無力最狼狽的年紀,是他一次次看到了她的窘迫。是的,不是因為他總幫她,是因為他看見了她。

    看到她艱難地維系和曲天歌等人的友情,會主動幫她祛魅;看到她省吃儉用給司徒薇買玩偶,會送她一個新的史迪仔;看到她的軟弱妥協,會告訴她“可以再勇敢一點”……灰色暗淡的青春期,她的目光是他身邊萬千道目光里微不足道的一道,但他給她的卻是她的獨一無二。

    從小總被忽視。

    被至親忽視。

    但他的注視,令她無所適從,令她顫栗,令她站直。

    “只要你肯,我做什么都是義無反顧。”

    說到這里,少薇的笑又不免染上了自嘲和的苦澀:“我能給你的,好像只有嘴巴上講得好聽。其實回頭看看,我的喜歡我的愛,自始至終都只是我自己珍藏的一份心情,又給了你什么呢?是陪伴嗎?沒有我,你身邊也會有別人。是什么照顧嗎?一個五星酒店能提供的照顧,是一百個我的總和。我甚至不如凱晴姐,她至少……還能幫你掙很多很多錢。人不能這么自我感動的吧,你說對么?”

    她的神情是一種純粹的寧靜。

    “我祈求你幫我時,我心底放棄的是對你男女之情的正當性,跟自己說愿作你騎士忠仆,可是對你來說,到底獲得了什么?你說了一句喜歡我,我就又投進了你的懷抱,食言這么輕易,我會不會遭神遣?跟你交往,付出的代價是不能在你身邊當一輩子朋友,這聽著不可笑嗎?明明是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為什么搞得像我獻祭了什么?”

    少薇勾了勾唇。

    末一句,她沒有說出口——

    如果愛真的這么有用、這么值得被重視,小時候媽媽為什么還會走?

    這場遺棄不是猛烈的突如其來,是在漫長的成長期中逐漸發生,逐漸被她發覺的,隱痛如慢性病患者。只有年紀大的風濕病人才會懂。

    九歲時,曾收到來信和匯款。那時她上小學沒幾年,懷著忐忑和思念給媽媽去信,夾雜著拼音,訴說自己上年期末考全校第一,外婆的身體不大好。

    “媽媽,我現在發燒。但是信到了的時候,我肯定已經好了。”

    ……

    “媽媽,不要擔心。你給我做的衣服小了,我穿不上了,讓外po放進柜子里,等你回來,改改還能穿吧?”

    “媽媽我想你,愛你。”

    ……

    “媽媽我們搬家了,你記得這是我的新地址,你一定要收好啊,不要弄丟了。”

    “媽媽,你是不是忘記我們的新地址了?”

    愛,留不住任何人。

    除非有一天,愛成為了誰的靈丹妙藥。

    陳寧霄安靜地聽著她說完,甚至多等待了兩秒,等待她眼眸里出神的思

    緒再度回來、回到了當下的此時此刻,他才開口。

    簡潔、平靜、不容歧義的三個字:“我需要。”

    少薇身體一震。

    “我什么都有,但我需要你的愛。你交換的代價,你的食言,每一件對我來說很珍貴。”

    ……

    將言語不夠時,總是用肢體頂上。

    一切都快極了,急風驟雨又水到渠成,正如浴室里蓮蓬頭里傾瀉而下的一切。熱水在玻璃門上形成雨幕,俄而一只手撐上,砰的一聲,意圖支撐住這只手之后的身體,卻又只能無力地滑下。

    煙灰色的玻璃門徒留一個濕漉漉的掌痕。

    從沒有一刻熱烈地需要過他,讓她在承受時也拼命地扭過臉,想要尋求他的吻。

    陳寧霄接收到了她的信號,從她的眼神里、呼吸里、肢體里。他箍著她的半身,捏著她的下頜,與她充沛、深入地濕吻。熱水從臉上澆下,濡濕她的睫毛、鼻子、嘴唇,順著唇縫流進彼此密不可分的吻中。

    在這熱水中,這吻中,她真的成了被他濡沫才能存活的魚,又或者她不知道,她才是他的生命之水。

    少薇從沒洗過這樣糟糕的一次澡,陳寧霄也有此感。抬手按下花灑,伸手摸了一把,眸色已暗:“怎么越洗越不干凈?”

    脖子和雙腿都已到了極限,少薇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到雪白色的地墊上。

    她如弓被拉開舒展的脊背如此漂亮,水滴在雪膚上閃爍著細碎的光芒,仿佛化雪的春天。陳寧霄居高臨下地看著,為她兩扇薄翼般的肩胛骨而瞇了眼。

    雖然只有寥寥幾次邊緣行為,但少薇已經對陳寧霄這方面的風格有了模糊的直覺,如果眼前是臺階,她毫不懷疑陳寧霄會驅使著她用這樣的姿勢往上爬。

    但幸好眼前只有平地,陳寧霄只是撈起了她。她猝不及防腰一沉,兩人同時發出了悶哼聲。

    少薇瞳孔擴張,沒能反應過來,從喉嚨口逸出驚慌:“別……”

    陳寧霄卻瞇了眼,前臂撈著她,讓她的脊背與自己胸膛緊密無間地貼合,正如身下彼此。滾燙的氣息拂在她耳畔,聲音又沉又冷靜:“為什么別?”

    少薇被他問愣。

    在這拼盡意志力克制著她忍耐著她感受著她的時刻,陳寧霄也依然被她可愛到,勾了勾唇,貼著她耳廓邊說邊吻:“是哪哪歲的你不同意?我跟她談談。”

    混蛋……

    他把少薇帶到了洗手臺前。每走一步,彼此感覺就更洶涌。少薇緊閉著雙眼,心里同時被隨時可能會穿透的恐懼和驚慌填滿——她發誓真的如此,但陳寧霄卻要她睜開眼睛看自己,聲音帶著耐人尋味的質詢:“寶寶看上去,怎么一臉的沉浸和期待?”

    他越是這樣說,她自然越是不可能睜開眼,死閉著搖頭,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頭,掩過鎖骨,再往下長度就有些不夠了,黑發雪膚蘼紅點綴,落了個時隱時現的效果,隨著陳寧霄的節奏搖晃出浪。

    他掌心抹過,從霧氣中抹出一道扇形鏡面,將彼此看得更清。

    少薇不知道什么時候睜開眼了,看著看著,眸中失神,半張的唇中水紅舌尖微現。

    累計的感受強力沖上大腦皮層,她就不受控制地交代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她渾身發麻,腦內一片空白只剩白光一片,痙攣起來。

    陳寧霄也被這陣密集有力的吸吮弄得眼前發黑,心跳都快了幾分,扣著少薇的力道驀地失控,臂上青筋道道突起,在她雪白的膚上留下深紅印記。

    ……

    一切結束時已是凌晨。

    少薇隱約聽到陳寧霄打電話禮賓,似乎是讓對方去準備什么東西。但她實在精疲力盡,已無力分辨。陳寧霄回到床上,將她撈進懷來枕著自己臂膀,問少薇:“是不是有什么話忘了說了?”

    少薇閉著眼:“生日快樂。”

    “禮物呢?”什么都有的男人竟開口問她要禮物。

    少薇幽幽轉醒了一絲,違心地撒了個小謊:“沒準備……”

    其實她準備了,但又覺得那不能算禮物吧……而且東西還在姬瑪那里。

    陳寧霄在她額頭親了下:“沒關系,我已經收到了。”

    “什么啊?”

    “你確鑿無疑的愛。”

    少薇想了想,閉著毛茸茸的兩蹙睫毛,翹起唇。

    “笑什么?”

    “可不能大喇叭到處告訴人說,不可一世的陳寧霄是個這么缺愛的,不然全世界都用愛砸過來,你不就挑花眼了?”

    “你當我是站街的。”

    少薇噗笑一聲,但快被弄得脫水了,一笑就元氣大傷。

    “何況,”陳寧霄眼眸轉暗,盯了她半瞇著眼倦怠的睡容半晌:“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得出你這樣的愛。”

    手機震起來,只一秒便被掐斷。

    已是國內早上九點,喬勻星,元氣滿滿地起床了!

    首先,先給壽星打個電話,通報今日天氣和交通情況,提醒他務必空出今晚八點之后的珍貴時光。

    嗯?怎么被掛了?

    喬勻星只是狐疑了一下,便為壽星找到了理由:開會/睡懶覺/占線,總而言之,不方便。

    沒關系。

    喬勻星來到公司,審視了一翻部門工作,中午即離崗——他得去KTV盯布置。雖然是男人過生日,但氣球花柱也不能少,整體搞成銀色調,金屬風,挺酷。同時還得去酒店餐廳那邊盯出品,至于當天的表演氣氛組,則有蔣凡操勞。

    到了下午六點,喬勻星已無法克制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再次給陳寧霄打了個電話。

    關機。

    因為沒電了,而當事人還在睡。

    蔣凡湊過來:“接沒?”

    喬勻星:“關機。”

    蔣凡:“這么忙啊?也對。”

    “也對”這兩個字撫平了喬勻星,沒錯,也對,陳寧霄哪天不是忙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場布已經結束,現場都收拾干凈一新,燈光打起,冷盤酒水進場。

    喬勻星很滿意,拍了張發到了群里,收到了一堆的“在路上”。

    陳佳威打了電話過來:“你到底跟他說

    沒我要過來,我警告你啊,我現在可是他的眼中釘,他看到我不爽你別怪我。”

    喬勻星:“少給自己抬咖。”

    過了會兒曲天歌也來了電話,撩撩頭發:“他知道我要帶男朋友過來嗎?到時候不會尷尬吧?”

    喬勻星:“停止你的聚光燈幻想。”

    撂了電話,喬勻星不忘提醒蔣凡:“管好思雨!身上露膚度不準超過30%!”

    蔣凡:“……”

    交代完一圈,已是七點。喬勻星深呼吸,到大廳去迎客,順便再次給陳寧霄撥了個電話,問他到哪兒了。

    關機。

    我擦。

    喬勻星腦子里閃過這兩個字,一股不妙的直覺鋪滿心頭。

    他第一反應,是給羅凱晴打電話。

    作為好友、多年來親密合作的戰略伙伴,羅凱晴當然也在受邀之列,接到電話她道:“別催,馬上下高架。”

    “不是,Claus跟你在一起嗎?”

    “沒啊。”

    完了。

    喬勻星腦子里這兩個字黑體加大加粗一級標題。

    羅凱晴問:“怎么了?”

    “沒、沒事。”喬勻星沒聲張。

    朋友們陸續抵達。這些人跟他不說天天見吧,至少一兩周總能見上一回。大家也沒什么寒暄好講,直接上樓去等壽星。

    投影儀連著喬勻星的筆記本電腦,電腦上是他找人整理制作的影像合集,土是土了點,但每個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趁機追憶往昔取笑對方,氛圍一下子就熱起來了。

    穩住。

    喬勻星深呼吸,想開點,只是手機關機而已,萬一是被偷了呢?

    蔣凡湊到他跟前,一鼻子就嗅出了不尋常:“你現在壓力值好像有點過載。”

    “還沒聯系上陳寧霄。”喬勻星狠狠往嘴里塞煙。

    “你找少薇問問呢。”蔣凡建言獻策。

    喬勻星呵呵冷笑:“人在米蘭,不過來。”

    說到這里,電光石火的一個念頭,喬勻星心想,你大爺的?你不會?啊?

    ……

    手機循環震動。

    沒人接,但對方耐心極佳,又撥了一次,又是一個循環,直到被一只探出被子的手摸索著接起。

    “喂?”

    還“喂”呢,姬瑪嘰里呱啦跟她說法語,直到少薇意識到什么,跟她說了句“hello?”

    姬瑪這才舒服,問她什么時候來拿東西,她已到了她民宿樓下。

    少薇:“……!!!”

    姬瑪:“?”

    掛了電話,她翻身穿衣。陳寧霄扣住了她手腕,閉著眼問:“去哪?”

    今天是周末,她總不能還去給那老頭遛狗。

    “同事送給東西過來……”少薇一句話說得很底氣不足。

    “什么同事,周末還找你?”陳寧霄蹙眉。

    “一點私事……”少薇實在不會撒謊。

    民宿距離酒店不遠,就兩個街區,姬瑪就算走也該走到了。少薇整理了一下自己,穿著昨天那一身下樓。盛夏太陽足,照得她亂發下的一張臉慘白無血色,像出來找死的吸血鬼。姬瑪一看她身上這爛腌菜似的一身就懂了,挑了挑眉:“看來我送得正當時啊。”

    少薇嘴硬:“我送朋友的,不是自用。”

    姬瑪聳聳肩,將袋子遞過去:“十米,經過特殊的除毛和軟化處理的繩子,絕對的高端貨。”

    少薇受不了:“我花了兩百歐!”

    姬瑪不知道在與有榮焉什么:“Yes,奢侈品當然也會出道具!絕對給你無與倫比的體驗。”

    少薇很想立刻捂住她嘴巴,但實在沒力氣,只好匆匆接過她的手提袋,一臉通紅地走了。

    姬瑪站在酒店門前點煙,抬頭看了眼招牌,繼而徐徐吁出一口:時尚屆果然是一個催人打開自我的偉大行業啊……

    去往電梯的一路少薇都埋頭疾走,仿佛拎了個什么違禁品,或者自己在游街。

    進了電梯,她忍不住打開袋子看了眼。其實什么也看不出,盒都沒拆呢,包裝十分正規。之所以會在姬瑪那里,是因為有天喝酒,少薇不小心說漏了嘴。姬瑪當即給她推薦了一個開在巴黎的小眾奢牌,除了設計頗具街頭亞文化風格的衣服外,主要的破圈產品就是這些“道具”。她給少薇展示了官網,幾天后,這條繩子被從巴黎的櫥窗帶到了米蘭。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少薇出門。

    同一時刻,陳寧霄終于發現了自己的手機已沒電許久。

    他走得急,充電頭也沒帶,讓酒店送了一根上來。

    禮賓自另一臺電梯上,比少薇晚一步。

    少薇進了房間,極力假裝若無其事,先去洗漱。

    但這么一個包裝很好的袋子不可能不吸引陳寧霄的注意力。他拿起,靠到洗手間門口,手指捻到上面的塑料膜開口處:“禮物?”

    少薇含著牙刷大驚失色瞳孔地震,未及阻止,陳寧霄已經手快拆掉了包裝。

    少薇拿出牙刷,含著口泡沫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陳寧霄失笑:“什么表情?送的什么?”

    從盒子也看得出東西不便宜,他一邊拆著,一邊猜。蓋子被打開的一刻,他饒有趣味的笑暫停住,意外、怔然地看著里頭的東西。

    一捆,鮮亮、光滑、編織紋理獨特的紅繩。

    只是他看著這紅繩的目光,就足夠令少薇感到腿軟。她真的腿軟了,手自背后撐著洗手臺,牙刷掉進洗手臺里。

    緩緩地,陳寧霄瞇了瞇眼,抬起頭,略帶一絲意味深長和不敢置信:“原來,寶寶喜歡這個?”

    不是啊!少薇立刻想矢口否認,但嘴唇剛動,陳寧霄便命令她:“別含,吐掉。”

    少薇吐掉牙膏沫,驚慌失措道:“這是——”

    “我很喜歡。”陳寧霄將繩子從盒中天鵝絨襯墊中取出,解開上面的自纏結,讓這紅色松散下來,自他青筋明顯指骨修長的手中迤邐地上。

    “今天,我就陪你試試。”

    叮咚,門鈴響。

    服務生將手機充電器送到。

    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他從沒有這么一刻,在他們頂層套房的客人身上,察覺過如此濃重、迫不及待的欲色。那根本不是什么低級的下流的急色,而是強大的、充滿著掌控的、不再掩藏的侵略氣息。

    同一時刻。

    司徒靜親自開車將愛女送到了酒店樓下。

    “喬勻星是在這里給他開生日會?”她解開安全帶。

    “沒有啦,是三樓的KTV。”司徒薇見狀,問:“媽咪也去?那哥會很高興。”

    司徒靜淡笑:“當然不,你們玩你們的,我送你上去。”

    司徒靜對待她一向事無巨細,司徒薇也習慣,便與她一塊兒到了三樓,在前臺道:“喬先生包間。”

    自有專人來領,而司徒靜恰到好處止了步:“你好好玩,不要貪杯,注意保護自己。”

    “知道啦。”司徒薇揮手進走廊。

    卻不知,她母親回了車里后,并未離開。

    陳定舟給她的信息有限,只說那女孩不行,她作為母親是一定要親眼來看看的,不能假手于司徒薇。要是她親自觀察過后還可以,她倒覺得不必急于拆散他們。戀愛不是罪,她這個當母親的雖然吃過愛的虧受過愛的罪,卻并不因噎廢食。

    在停車場稍坐二十分鐘后,司徒靜再次上樓,進入KTV大堂,微笑端莊:“你好,喬先生包間。”

    第98章 第98章紅繩

    喬勻星包的是最大的包廂。

    服務生在前頭領著路,司徒靜步步穩當,到了地方,司徒靜十分從容地問:“這個包間,只有這一個門?我記得我們有個驚喜要從后門送進來。”

    她只是隨便一詐,服務員卻當真,說:“別的包廂都沒有,不過這個是最大的,為了應付消防,確實還額外開了個消防通道。”

    司徒靜站到了那扇后門前,定了定神。

    包廂里,隨著司徒薇的到來,人已到期。

    司徒薇環顧一周,跟認識的一一打招呼過去,問:“我哥還沒到?”

    喬勻星已經在旁邊焦頭爛額透了,只能蔣凡來應對:“在路上在路上。”

    壽星不到,節目沒法開始,于是投影儀上便循環放著影片。這些照片是從各人手機里秘密征集而來,搜集是有陳寧霄在場的青春時刻。一張蔚藍色調的雙人合影一出現,引眾人仰首,交談暫停,繼而都是“呵!”一聲。

    分坐在桌子兩端的少男少女,身體都往桌心靠,像兩簇向彼此挨著生長的植物,一起面向鏡頭。雖然看上去要熟不熟的,但彼此的眉眼、周遭的氛圍都有股寧靜蓬勃的力量。

    蔣凡咬著煙饒有興致地問:“誰拍的?相當正!”

    多年前的海洋館四人錯位約會,在海底景觀餐廳吃飯時,曲天歌為兩人拍下首度合影。

    有人問:“什么時候的?風華正茂啊。”

    “少薇那時候這么漂亮?我怎么沒發現?”

    “別說,乍一看還以為兩人一對。”

    “這合影誰給的?”

    問這話的人居心叵測。喬勻星心尖一跳,還沒來得及編好,就聽另一人笑道:“這肯定是少薇啊!總不能是Claus。”

    但真相是,這是兩個人一起給喬勻星的。

    喬勻星先問陳寧霄要,陳寧霄從按年份建立的相冊文件夾里找到了這一張,單獨發給喬勻星。”

    喬勻星再去問少薇要,少薇捉襟見肘翻翻揀揀,找出了這唯一的一張,還問:“會不會太冠冕堂皇?”喬勻星告訴她別人也發了好多單人合影呢。

    有人拿起遙控器,將畫面調回了這一幀,“這背景,海洋館那個觀景餐廳吧?哎陳佳威,當初不是你約的人家?怎么合影里不見你?”

    哪壺不開提哪壺,陳佳威額角青筋跳動,冷笑一聲:“你怎么不問Claus是誰帶去的。”

    曲天歌依偎在新男友懷里,端詳了一番。雖時過境遷,但說她徹底放下也多少有些自欺欺人,這一天的兵荒馬

    亂、被她叫停的30秒對視、晚上樓下對陳寧霄失敗的告白,都已是她青春里或淺或深的傷痕印記,再看到,淡淡的酸澀還是涌到了舌尖。

    但她仍是那個驕傲的她,端詳完,淡淡地收回視線,笑道:“我拍照技術不錯。”

    新男友不知道她對陳寧霄的暗戀心事,刮刮她鼻子。

    “哎,少薇今天不在?”總算有人意識到,四處張望。

    “等下不會陳寧霄和她一塊兒來了吧。”

    陳佳威對少薇的動向倒是清楚:“她在米蘭呢。”

    “你怎么知道的?”蔣凡問。

    陳佳威笑而不語,等人問。

    馬上有人意會過來:“你小子,大學時沒追成,這會兒還想發力?”

    “說明什么?說明我真金不怕火煉。”陳佳威往嘴里塞了根煙,刻意輕描淡寫:“前段時間還一塊兒在平市出差,可惜你沒見過現在的她。”

    曲天歌心念一動,雖是念舊,話出口的味道卻不對勁:“怎么,丑小鴨變白天鵝了?”

    “倒沒有,還是很樸素,不收拾不折騰,但她就是這股味道,叫什么?”陳佳威指尖敲敲腦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曲天歌朝天翻了個白眼:“酸不死你。”

    又叫了聲喬勻星:“怎么回事?陳寧霄還來不來了?這都八點半了。”

    主人公不來,氣氛就僵,總不能看一晚上PPT。喬勻星叫過蔣凡,一邊讓他招呼大家先吃喝唱玩起來,一邊給陳寧霄再次撥了個電話。

    還是關機。

    沒那么快,陳寧霄的充電線才剛插進手機端口。

    少薇洗完了臉,出來想找紅繩,卻一步跌入他深到足能令她溺斃的眼眸中。眼眸之下,是饒有興致微勾的雙唇,以及一上一下攏著松散紅繩的兩手。

    她現在知道膽怯了,膽怯于這鮮亮之色在陳寧霄那雙青筋明顯的手中自帶了一股難言欲色,讓她腿軟,也讓她喉嚨發緊。

    “知道這個是怎么用的嗎?”陳寧霄淡淡地問。

    少薇只會搖頭。

    “不知道就買,是指望我會?”陳寧霄瞇了眼,比剛剛更濃了一分興致。

    少薇上前去,嘴里碎語:“是我同事搞錯了,我沒想送這個的你還我等下弄臟了退不掉——”

    聲音都隨著陳寧霄拉住她手腕的動作而驟然消失。

    “將錯就錯也不錯。”陳寧霄緩緩地說,將她背對自己圈入懷抱,按下手機開機鍵,“我們一起看視頻學學,然后,選個你喜歡的綁法?”

    少薇瞳孔震碎,什么叫喜歡的綁法?這玩意兒還能有很多種綁法?

    “不是的陳寧霄,我就是看你之前幾次都喜歡綁我雙手……”少薇努力解釋來龍去脈,“我想既然你喜歡我也不排斥……”

    陳寧霄聽到“不排斥”三個字,忍不住失笑,“好,不排斥,度我知道怎么掌握了。”

    “……”

    開機動畫隱沒,跳出主屏幕,九通未接來電和一堆陸續彈出的微信未讀十分矚目。

    陳寧霄挑了挑眉,這才想起來喬勻星和一眾朋友們都被他撂下了。

    少薇也有所感,趁機逃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氣泡水:“你要不要先回復一下喬勻星?他肯定急死了。”

    陳寧霄劃開了微信,看了眼對面背光站在光影里的她,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說:“這就回。”

    少薇喝著水呢,接著就聽到他冷不丁的一句:“你過來一起?”

    少薇“噗”的一聲,一口水全噴地毯上了。

    “怎么了?我們可以找一個正經點的背景。”陳寧霄淡然無比:“就說我臨時有事來意大利,剛好碰到你。”

    好一個剛好……

    少薇:“你當他們是傻子……”

    “只要是你,任何不合理的他們都會合理化。”

    陳寧霄本意是想說,他和她之間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化,但聽在少薇耳朵里,卻有另一層意味。是的,無論她多么不合理地長駐在他身邊,他們都會視而不見,一丁一點也不往男女之情上想。

    記得已到紐約了,頤大校內論壇上瘋傳一段辯論賽視頻,辯題是“你認為男女之間是否存在純友誼”。持正方的辯友道:“在我們學校,就有一對這樣眾所周知的異性純友誼……”

    反正是娛樂性質的賽事,階梯教室里坐著的學生多少都有所耳聞陳寧霄的大名,當場就轟然笑起來。少薇被之前的室友轉發,耐著性子看完了,覺得正方辯友說得極對。

    “好吧。”少薇放下水杯,微微笑了笑:“那我整理一下。”

    陳寧霄打電話給樓下奢品店,扭頭問:“體重三圍。”

    少薇:“啊?”

    陳寧霄上下不疾不徐地打量了她一陣,幫她報過去。過了會兒,店員送上來幾套女士成衣,居然都很合身。少薇莫名臉紅,心里罵:流氓。

    在一眾端莊甜美的裙子中,她還是選了件印花T恤。店員反而夸她好眼光,說是當季和潮牌聯名的,街頭風里很具代表性的一件單品。

    喬勻星從包間角落回到燈下,心里已經問候了陳寧霄祖宗十八代。

    投影儀上,照片合集開始放第十遍輪回,每張照片都被聊過了,再怎么有聊頭此刻也像是嚼爛了的口香糖一樣。說難聽點,腰果都快被磕完了!喬勻星找到司徒薇問:“你能聯系上你哥嗎?”

    司徒薇抱歉地笑笑。

    喬勻星索性破罐子破摔,跟蔣凡道:“你那什么氣氛組呢?上上上都上,接著奏樂接著舞!”

    蔣凡:“……”

    喬勻星惡狠狠打了個響指:“服務員!蛋糕也給我推上來!”

    羅凱晴勸:“別啊,萬一Claus在路上。才遲到不過一個小時么。”

    喬勻星走到投影儀總控邊,操作著鼠標關掉相簿,心里冷哂一聲,這是遲到一個小時的事么?是他大爺的人間蒸發了二十四小時……

    包間后門被靜悄悄推開。

    昏暗的燈光中誰也未曾察覺。司徒靜安安靜靜地走入,在沙發一角坐下,手拎包搭于膝上,存在感降至最低,一雙有了眼褶的美目冷靜地看著場內所有女生。

    陳寧霄的主場,向來是男多女少。今日雖然女人多了些,但多半是朋友的女伴,單獨的不多。

    是那個叫羅凱晴的嗎?司徒靜瞇了瞇眼。這姑娘她談不上喜歡與否,倒依稀看出點自己年輕時的模樣,藏得很隱晦的鋒芒。如果是她,確實是要叫停,因為司徒靜明白,自己這類人不具備擁有幸福的能力。

    在司徒靜的不動聲色中,視頻鈴聲響起了。

    “喲!”

    無所事事的人群,瞬間都站直了坐穩了目光明亮了,注意力和視線都集中屏幕上。

    喬勻星的鼠標點開微信電腦端,看著上面的“Claus”足足三秒。

    曲天歌:“你接啊,發什么愣呢?”

    雖然蔣凡勒令露膚度不準超過30%,但思雨美女還是脫掉了熱得要死的披肩,露出身V黑色吊帶裙的一身。她觀察過了,她是唯一混進這圈子的單身女人。羅凱晴?呵,多年事業伙伴不足為懼……

    喬勻星抱著索性抱著電腦走到眾人跟前,清清嗓子,滑動觸

    控板接起。

    信號頓了一秒,雙方攝像頭屏幕同時接通。

    實時畫面一顯,少薇立刻就想逃離現場。

    怎么這么多人!!!

    另一邊。

    鴉雀無聲的兩秒后,眾人聽見陳寧霄淡然的聲音:“抱歉,來晚了。”

    喬勻星:來晚了的前提是你特么的來了!!!你來了嗎!!!

    屏幕上的男人一身黑色襯衣,蓬松的頭發稍顯凌亂,臉上胡茬雖刮干凈了,但臉上神情仍顯出一股倦怠,并非因為疲勞,而是因為饜足,又或者是饜足后還有更大的亟需填滿的需求。因為這些,他英俊的臉上浮著些未曾掩飾的心不在焉,眸色深得讓人不敢直視。

    少薇還是單純了。

    **過后,或仍沉浸在**氛圍中的男人,是無法遮掩的。

    更何況,雖然兩人坐在了客廳里,但對這些住酒店如家常便飯的人來說,仍一眼就能辨認。

    只不過,正如她所料,無論證據多么明顯,這些人的第一反應仍然是懷疑自己,而非走向線索指證的唯一結論。

    蔣凡打哈哈:“少薇怎么在一起?”

    少薇對鏡頭招招手,雖然尷尬到渾身緊縮,仍抿開唇笑笑:“Hi。”

    陳寧霄開口,按他們既定編好的說法:“剛好有事來意大利,走得著急,回頭再聚。”

    喬勻星都已經懶得冷笑了,“別啊,既然撥了視頻,那就都見見,打個招呼唄。天歌?”

    曲天歌翹了翹唇角,彎彎手掌:“好久不見啊,天之驕子。生日快樂。”

    她男朋友似有察覺,把她往懷里緊了緊。

    “佳威?”

    陳佳威嘴角銜煙坐在沙發扶手上,先祝陳寧霄生日快樂,繼而對少薇道:“我下個月也來米蘭了,到時候約。”

    “對了,還有個特殊嘉賓。”喬勻星將鏡頭去找司徒薇,卻沒找到,再一錯眼,發現她已走到包廂門口,似乎一言不發準備離場。她背對著,沒人知道她表情,只覺得她走得急。

    余下人一一招呼過后,眾人一同為他唱了生日歌,又點了蠟燭,要他遠程許愿。陳寧霄想了想,問少薇:“你愿望是什么?”

    所有人:“……”

    少薇:“……”

    陳寧霄看著她,目光懶洋洋:“借你,心誠則靈。”

    少薇蹙眉小聲:“你快許……”

    鏡頭照不到的下方,她拿膝蓋撞了撞陳寧霄,催他。

    陳寧霄壓平唇角。他實在無所求,便向老天求他所愛的人一生順風順水。

    儀式結束,剛開始略冷的氛圍終于熱了,喬勻星舉高電腦,好讓攝像頭照到全部的人,來一張全家福。

    這只是匆忙的一眼,匆匆掃過的幻影,卻讓少薇驟然失聲。

    她嘴唇動了動,目光發直,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全身,她卻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量。

    在鏡頭外被匆匆掃過的,坐在角落安靜凝視的,如鬼魅般穿著白色洋裝的婦人……是她的恩人司徒靜?

    快結束。

    快結束。

    她心里只剩下這個祈禱。瘋狂的祈禱。

    陳寧霄沒發現她的異常。

    該結束了,和這些朋友的相聚,比不上和少薇相處的一分一秒。他的心不在焉和迫不及待已經寫在了臉上。

    這結束的一分鐘對任何人來說都顯得過于慢,慢得焦灼。

    直至最后一秒,陳寧霄忽然輕而易舉地改變了主意:“對了。”

    一塊石頭扔進了強行假裝太平的湖泊中。

    “我和少薇在一起了。”毫無預兆的,他抬起手,將少薇攬進在懷,“重新認識一下,她現在是我女朋友。”

    一向沉穩、對聚光燈敬謝不敏的男人,展現出了少有的意氣風發。

    “我追的她。”

    喬勻星舒服了,原諒了一切,切斷視頻,獨自欣賞現場混亂美景。

    ……也沒有很混亂。

    宛如**炸后的現場,鴉雀無聲,呆若木雞。

    甚至連句臟話都沒有。

    足足一分鐘后,才由陳佳威緩緩地領銜開罵:“我日。”

    那一個月后他為了去米蘭追人準備的東西算什么?算他小丑嗎?

    沒人注意到包廂后門的搖晃,一道身影安靜地來,安靜地走了。

    陳寧霄掛了視頻,才發現身邊人的不對勁。

    “你怎么了?”他大手撫上少薇額頭,蹙眉:“怎么臉色這么白?還這么多汗?冷?”

    “司徒……”少薇嘴唇動了數番,才將聲音送出口:“阿姨,阿姨坐在后面。”

    陳寧霄眉心皺更深:“誰?司徒靜?不可能,喬勻星不會請她。”

    “是真的。”少薇冷不丁打了個哆嗦,瞳孔遲遲無法聚焦回來:“她就坐在最后面。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從這一刻如游魂般。

    司徒靜一直坐在哪里,恐怕從視頻接通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什么都知道了。

    給她轉學、供她留學的司徒靜,教她從小女孩長大成女人的司徒靜,知道了她和陳寧霄的交往。

    手腕上一股熱度很緊,潮意濃重。少薇低頭看了看,才意識到是陳寧霄攥著她,“就算她知道了又怎么樣?少薇,看著我,你不是她的,你不欠她。”

    少薇搖著頭,思緒被種種混亂沖擊著:“你不明白,陳寧霄。阿姨,阿姨跟我試探過很多次,她給過我機會坦白從寬的,是我一次次騙她——”

    “什么叫坦白從寬?跟我戀愛,你是什么罪人嗎?”陳寧霄厲聲。

    少薇目光很艱難才聚焦到他那雙眼睛上。

    奇怪,他為什么看上去比她還慌張?雖然目色嚴厲,卻有一種色厲內荏之感。

    他明明不懼司徒靜,也早已拿到了在任何長輩那里的牌。

    少薇緩緩地意識到,他在怕她。

    怕她這個,對誰的滴水之恩都涌泉相報的人,再一次選擇舍棄他,將他放置在最后。

    他的目光是這樣緊,與剛剛視頻里的游刃有余判若兩人。

    她明明昨天才送了他一份名為“喜歡到這個地步”的禮物,又怎么忍心再欽賜他一份不安全感。

    少薇仰著臉,深深地注視他,抬起手,一顆一顆解他的扣子:“陳寧霄,綁住我。”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要。給我,把你的什么都給我。”

    永遠不會想到這樣的話語對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天旋地轉間,抑或是跌跌撞撞,她與他親著吻著糾纏著擁抱著彼此推著,一起倒在床鋪上。

    寬松T恤被輕易地除掉,紅色的繩子,與雪白的被,雪白的膚形成刺目的對比。

    窗外日光大盛,沒有人想到去拉攏窗簾,甚至有恨不得走到窗前,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走到街頭去被束縛,被占有,被宣誓之渴。

    愛能留住人嗎?

    就讓她這一次,因為自己給出的微不足道又孤注一擲的愛,被他留住……被他病態地留住。

    愿此身被縛,填滿他的匱乏。

    他的匱乏,未嘗不是她此生的解藥。

    少薇閉上眼,感到手腕上一圈又一圈越來越緊的束縛。他也不會,這種扣那個結的,要等未來摸索嘗試。他現在是憑借本能,將她的手腕束緊,固定在床頭。

    繩子太長,剩余的尾端從她交疊拉高的腕心垂下,繞過一瞬不錯看著她的雙目,平靜到近乎圣潔的面容,繞過她總顯得倔強的下巴和天鵝般的頸項,繞過她的鎖骨,胸前,直至腰際。

    如一條,蜿蜒流淌的鮮血。

    陳寧霄此生第一次感知到了,什么是興奮到雙手發抖。

    他能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叫囂著什么,是他不懂的語言,是他夢里的語言。

    想zhan有她,打斷骨連著筋地zhan有,逃無可逃dezhan有,再無法舍棄掉他地zhan有。

    終于縛好,陳寧霄沉默地抿著薄唇,一言不發地與這個從十六歲就在渴望他的少女對視著,拉扯繩尾,傾身向她。

    “難受嗎?”

    少薇搖頭,閉上眼:“我覺得好平靜啊,陳寧霄,你需要我,對嗎?我強烈地被你需要著。”

    她近乎嘆息地說。

    陳寧霄用低啞的嗓音回復她:“是的,我強烈地需要你。”

    他溫度

    高得燙人的手捏上了她的下巴,輕柔,但堅定地迫使她微微抬起:“睜開眼,看著我。”

    少薇依他所言的,睜開眼看向他。

    在今天之前,他們已經什么都玩過。常規的不常規的,互相服務的,半強po的。這一次的,他們不再需要有前xi,因為在他束縛她的過程中,彼此就已經點燃到了頂點。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話也不需要說,而只需對視。

    陳寧霄的鼻息拂在她面龐上,視線與她近在咫尺地上下交錯。

    他很緩,但堅定。

    少薇悶哼,額頭的薄汗順著鬢角滑下,不由自主地閉上眼,蹙緊眉心。

    “看著我,”陳寧霄堅持,低沉,“寶貝,看著我。”

    少薇呼吸發促,再度睜開眼。

    嘴唇呢喃:“陳寧霄。”

    目光因為痛而破碎地閃著,一味地尋求著他,確認自己在他眼中。

    “我沒jin入過別人。”陳寧霄在最后僅剩的距離中停下,一字一句地說,“這輩子。”

    少薇深深地看著他,她不問是否是“這輩子不再”,單單只是“這輩子至今”,就已足夠。

    至少在此時此刻,她成為了他過去二十六年的唯一。未來有未來,但歷史永遠是歷史。

    她愿成他歷史。

    從她的眼神中,陳寧霄知道,自己不用再為她忍耐。其實他的呼吸也發緊,眉心亦蹙,英挺的臉上也有薄汗,但望著她的目光卻未有絲毫松動:“疼就告訴我。”

    少薇多想去觸碰他滾動難忍的喉結,去觸碰他弧度好看的薄薄的唇角、眉眼,但因為被縛,卻不能。

    原來被縛是這樣的感覺,并非只是他禁錮她,她為他留,而更是捆住了手腳后,我仍掙扎著,用目光撫摸你,恨不能化為實質。

    “陳寧霄,我疼。”她屏住呼吸,心尖發軟,“但我想要。給我,把你的疼,帶給我。”

    他目光巨震,俯身吻下的瞬間,挺yao,ding入,破釜沉舟一沉到底。

    ……

    日光還長,車水馬龍在街上轟鳴。

    第二次,少薇的左右雙足分別與雙腿對折被縛住。

    第三次,她雙手雙足都仍甘愿不解禁,身體被對折到不可思議的角度,在一次次抵死中感到被他的強烈渴求。

    他對她的zhan有,狂風驟雨,孜孜不倦。

    一直到窮盡他已知的、所能想象的所有hua樣。

    第99章 第99章但我是你的。

    司徒薇回到家時,發現她媽媽的車停在院子里。進入玄關,暗暗的燈下坐著她,身影投在地上像一座無法描述形狀的臺燈座。

    “媽咪?”司徒薇吃了一驚,扶著墻壁摸索開關,奇怪于這感應燈開關是誰給關掉了。

    燈亮了,刺得坐在長長換鞋凳上的司徒靜閃了下眼睛。司徒薇忽然發現她媽媽保養很好的眼皮有些松了,贅下來。奇怪,她之前沒這么覺得。

    “阿姨也真是的,怎么不叫你進去?”她責怪起家里的傭人,蹬掉鞋子。

    今天在喬勻星那兒看到了少薇,讓她不是很舒服。大合唱生日歌時她就走了,不太想知道之后發生的一切,是她一如既往的自保本能。

    司徒靜開了口,說:“你坐。”

    司徒薇不明就里,陪著坐下,順勢搭在皮凳上的手被司徒靜扣住了。她心里又是一驚,因為她的手是如此冰涼,不帶人溫。

    “生日會怎么樣?”司徒靜語氣如常。

    “就那樣啊,哥沒來,在國外呢。”司徒薇盡量顯得隨口。猶豫了一下,沒說跟少薇在一起。這依然是她的自保本能。她的明哲保身之技已足夠她識別生活里任何可能要出現的渾濁、漩渦,并為此輕巧地躲開。至于那渾濁漩渦里可能是會是她的母親、她的其他重要的人……那又如何,她也沒辦法的。

    “哦,”司徒靜點頭,“他開心嗎?”

    “挺開心的。”

    司徒靜就跟她聊了這兩句便放她走了。司徒薇走了兩步,回頭:“對了,媽怎么不問我哥哥女朋友?”

    司徒靜肉心狠狠一跳,問:“你見到了?怎么樣?”

    “沒,不是說了哥在國外。”司徒薇抱歉笑笑。

    她洗漱完就倒床上玩手機,接著睡覺。夢到郵輪的侍應生,臺風天,吐得七葷八素的乘客,心臟病驟發離世的老頭,遠遠漂浮在海面的海岸線,人們說那是海市蜃樓。

    心理醫生說她心底沒有歸屬,至今對自己的生活仍欠缺實感,是漂浮式地活著,話劇式地活著,所以才會焦慮軀體化吃藥,司徒薇不信,但她自小蠻乖,醫生讓吃也就吃了。至于嗎?她在海上的那三年她還是棵小趴菜呢,能記得什么?她不喜歡現在一有點什么心理醫生就往她童年掏底的壞風氣。

    司徒薇在那片搖搖晃晃的海岸線夢景中醒來,才想起自己忘記吃左匹克隆了。難怪會做這些夢。她起身,去客廳找水喝,發現書房亮著燈。

    壁掛式懸鐘上,指針指向凌晨兩點。

    司徒薇喝著水,不由得走近去,推開虛掩的門。果然是司徒靜。

    “媽?你今天好奇怪。”

    司徒靜手里拿著幾張相片。

    “什么啊,”司徒薇好奇地湊上去,“咦,什么時候的老照片?”

    第一張,是兩個少女。稍大的那個司徒薇認出了是自己母親,與她嬉戲的那個她沒見過,穿得怪時髦的。

    第二張,是那個少女懷里抱著孩子,估摸著是剛出生沒多久。身旁的司徒靜牽著個小不點男孩。

    司徒薇歪了下腦袋:“這是哥?”

    那時候的陳寧霄好像還沒染上臭屁德行,穿得恰如其分是個小少爺模樣,一手被司徒靜牽著,另一手抄在褲兜里——這習慣倒是跟現在如出一轍,半邊唇勾著,狹長的雙眸很亮。

    第三張,是那少女坐在一個客廳的黑皮沙發上。此時已不能稱少女了,畢竟已生育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長大了些,穿著白底紅波點裙子,趴在她懷里,安靜懵懂地看向鏡頭。

    司徒薇覺得這小女孩的模樣,尤其是這雙眼里不著色的純白,她依稀在哪處見過。

    司徒靜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神情倦怠平靜。

    “這是誰啊?”司徒薇問。

    “一個以前的朋友。”

    這措辭實在讀不出什么額外的感情色彩,司徒薇想了一圈,絕不是她熟知的那些貴太阿姨中的任何一位。

    “挺時髦的。”

    “當然。”司徒靜極淡地勾了絲唇,“你看到的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當裁縫自己做的。”

    “哦……后來呢?”

    “后來,被個會寫詩的人拐去生孩子了。”

    “哦!”司徒薇頓悟,感到索然無味起來:“你們那年代,這種故事不少見吧。”

    司徒靜無聲地牽動唇角:“現在也不少見。媽媽總教你,不能走容易的路,不能眼皮子太淺太窄。”

    司徒薇靠上她的肩頭:“我沒有啊。”

    她現在在加拿大念書可比高中時用功很多,法學轉金融的路很難走,司徒薇也知道她媽媽想讓她在北美當人上人光鮮模板。私底下,她羨慕過少薇,怎么就能這么命好,想學攝影就學了呢?人能靠自己的愛好安身立命是幸事。

    “這個阿姨后來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她好像拋棄了自己的女兒,也不知道是出了意外,還是清醒了。”司徒靜輕描淡寫地說,將照片隨手放到了書桌上。

    司徒薇驀地一呆:“那她女兒好可憐。”

    “她本來就是多余生出來的。”司徒靜掩上門。

    米蘭的夜幕也已經降下。

    十米長的紅繩被拆散,在半濕透的床單上蜿蜒,與洇進去的血液交融。

    少薇的手足腕、腰際、前胸后背都能見淡紅繩印,有的平行,有的交叉,令人遐想出她是如何被縛的。姬瑪沒吹噓,這條繩子確實是經過獨特工藝處理的高級貨,勒得再緊,她皮膚都不見被磨破。反倒是陳寧霄的背上留下她高過去瀕死時的道道抓痕。

    他坐在床邊,少薇看著他背肌上被自己留下的痕跡,忍不住微微出神,抬起手自他皮膚上撫過。

    指腹沾染汗液,從傷口處摸過時,帶來輕微灼痛。陳寧霄肌肉收緊一瞬,又隨著點煙動作松弛下來。

    少薇蹭到他身邊,像只要摸摸頭的小狗。陳寧霄抬起胳膊,勾著她脖子將她攬進懷里。少薇順勢枕在他腿上。

    陳寧霄低眸看了她一眼:“等我穿上褲子。”

    少薇跟他對視著,往前挨了挨,氣息拂上去。

    陳寧霄瞇眼的同時就精神了,少薇眼神掩下,壓住,張嘴。

    “沒吃夠?”陳寧霄撩開她耳邊長發,露出她側躺的面容。

    一張嘴不能作兩種用,她沒答話,陳寧霄看著她緋紅柔軟的腮幫子鼓起來,于是便也沒說話,一邊抽起煙,一邊看著她動作。

    不是什么動真格,她含了幾口就吐出來,握在臉邊,閉上眼。

    她的長相里,有一股

    厭世,厭世里又有一股神性,閉上眼時尤其顯得圣潔寧靜,所以不化妝最美。旁人總笑她不施粉黛很土,其實是不懂。

    陳寧霄夾著煙的手指順著她的眉往下走,若有似無的溫柔,走的是骨骼生長與五官誕生的順序。少薇從未被他——或者說從未被任何人這樣對待過,于是他指尖所到一處,她就禁不住戰栗,汗毛豎起。他是她的靜電了。

    “不管今天司徒靜在不在場,都不用去打草驚蛇。”

    少薇雙肩抖了一下,沒料到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母親劃到異方。但她還是“嗯”了一聲。

    “別選擇她,好嗎?”

    少薇僵了一下,緩緩轉開眼,自下而上看著陳寧霄。

    “說出來輕松多了。”陳寧霄若有似無地哼笑了一下,帶絲自嘲:“只不過,不是每次說出口都能有想要的結果。沒有誰是誰的許愿池。”

    我是你的。

    少薇心底說,向我許愿。我選你。

    陳寧霄深邃的目光端視她一陣,“但我是你的。”

    天色還早,他們下樓去找了家餐廳吃飯。雙方手機里都被各式消息轟炸了,但誰都沒看,默契地與全世界失聯。

    陳寧霄來米蘭找了少薇兩次,但兩人都還沒一起好好逛過。于是吃完飯,兩人踏著反射著路燈亮光的街道散步,從白色透亮的大教堂往外走,看到還順眼的酒館就進去要杯酒。

    “《最后的晚餐》還沒看,可惜晚上歇業了。”

    陳寧霄打了兩通電話,等了幾分鐘,招了輛的士去修道院。

    通往壁畫的修道院小門被打開了,花園寂靜,專人領著路,穿過短短的走廊,為他們打開上鎖的門。少薇不問他哪來這些神通廣大,他的世界有一部份她始終未曾窺探過,知道遠,用緘默表達自覺無害。

    原來《最后的晚餐》是壁畫,畫在墻壁上的,已隨歲月剝落了許多。少薇仰起頭,目光從耶穌臉上一一滑過去,滑向左右兩側神態姿勢迥異的門徒們,以及背后通透的田園風光。依稀有點領會了陳寧霄的那句“你像達芬奇的筆觸”,尤其是和對面墻壁上那副格羅瓦尼的《釘十字架》對比,很柔,那種柔有圣潔寧靜意味,不見著色之力,不見生硬輪廓。

    一想到陳寧霄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樣,少薇沐浴在藝術的洗禮中時,也有羞赧。她一直沒覺得自己漂亮過,青春期的灰撲撲是她身上撣不掉的灰塵,但出了修道院,她被陳寧霄牽著手,忽地問:“其實,我還挺漂亮的吧?”

    陳寧霄緊了緊她的手,失笑。

    半個多月后,因為外婆的忌日,少薇回了一趟國。

    陶巾是在濟南去的,但落葉歸根,墓地還是買在了頤慶。那是個活人死人住房都飛速上漲的年代,別說一塊小小的墓地,就算是一塊墓碑少薇也掏不出錢,況且還要搶。這些事仍然是當年的陳寧霄幫她。

    在美國的兩年,清明和忌日少薇都沒回國過,今年原說回國了好好掃一掃,沒想到又來了米蘭。她想了又想,還是跟馬薩和Jacob那邊請了假,兩個老頭最近雙雙陷入低靡自棄中,同時認為自己的工作分文不值,沒有任何記錄的必要,大手一揮放了她一個星期的假。

    陶巾墓前還是幾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紅蠟燭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爐。少薇一一清理灑掃,插入新鮮的明黃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說了會兒話。

    主要說自己近況,學業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后,醞釀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澀地說:“外婆,我跟人談戀愛了,對象你見過,是陳寧霄。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來,我們在下雪天的門檻里外站著說了好久的話。你有點怕他,其實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舊交代:“媽媽還沒有找到。”

    掃完墓,歸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靜電話,讓她去家里吃飯。

    那天生日后,司徒靜和她的一切都照舊,陳寧霄那里也沒收到任何訊息。他問過喬勻星,喬勻星說絕沒請過司徒靜,倒是請了司徒薇。于是陳寧霄又問妹妹,司徒薇當然也不清楚。于是少薇那顆心緩緩放下來了,認為是自己做賊心虛,一花眼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

    少薇下了計程車,深呼吸數番,調整好表情,舉步入這高門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請你先去書房稍等。”傭人輕車熟路地將她領至書房,推開門。

    里頭挺亂,讓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書,稍亂了些。”

    少薇點點頭:“不要緊。”

    她走近書房,在扶手沙發上坐了會兒,順手抄起茶幾上的一本書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過了會兒,又被桌上另一冊書吸引。于是起身,瀏覽起那一本。

    心情沒放松的情況下,什么文字都看不進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漸漸變成幫她收拾起來,將這些書摞到一起,直到——幾封書信、幾張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萬萬不可能窺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畫面卻足夠一覽無余。

    她身體僵住,呼吸一屏,繼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來,讓她太陽穴嗡嗡。

    記憶里之人的音容笑貌業已模糊——她覺得已經模糊了。陳寧霄找來公安部的專家讓她描述她母親的面貌,這樣方便尋找,但專家的鉛筆在紙上等待半晌,終究沒等來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么長相,什么臉型,什么五官……”她沮喪地捂住臉,聲聲顫抖。

    ——她覺得已經模糊了,但在看到這照片的那一剎那,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沒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標準的瓜子臉,下巴甚至有點過尖了,眉眼長長,嘴巴稍薄,一個直鼻令臉部線條干凈俐落。她知道自己張得不是普羅大眾意義上的美,所以愛給自己做衣服,五顏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里有人背后議論,說她穿得不正常,但每當她走過,卻還是不自覺投上長長久久的注視。

    少薇盯著相片,呼吸急重,渾身熱汗熱血一同上涌,讓她每一根骨頭都感到溫暖,都感到痛楚。

    她沒忘,她只是害怕。她給了她生命,又成為她的傷疤。現在她長大了,她也想追上去問一句,媽媽,是否其實我也是你的傷疤。

    她身體抖得厲害,卻又怕自己在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絲一毫褶皺,于是像練毛筆字的新手,用盡全身力氣提腕控筆。

    司徒靜推開半掩的門,毫無聲息地駐足,直到看到她眼淚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體驀地劇烈抖了一下,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她:“阿姨,這些照片,你是從哪來的?”

    司徒靜沉默以對。

    “你告訴我,你認識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發抖,兩手撐上書桌,眼前陣陣發黑:“你是誰?你是誰?”

    她緩緩地、后知后覺地,卻又是頓悟。為什么那晚,司徒靜要和她說那兩個少女的故事。為什么那晚,她要給她念《一句頂一萬句》里的那一段。

    “妮,不要再喊娘。”

    “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了……”

    那到底是小說里那對母女,還是她母親其實想對她說的話?

    她也想和她說,你別再找我了,別怪我心狠么……

    “你知道什么?阿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少薇哭著嘶啞地問,猛地拽住了司徒靜的胳膊,死死的,可以說是僭越唐突無禮。她的視線比她的手勁更重,迫切的,茫然的,孤注一擲的。

    跟她的失態比起來,她眼前的女人,還是那樣的平靜。

    “我當然,”司徒靜于逆光中瞥過她:“什么都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少薇兩手都去攀她養尊處優的手,眼淚無法停下:“她在哪里?”

    “你想知道?”

    答案太理所當然,以至于這多余的一問,讓少薇小孩子一樣臉上流露出失焦的茫然,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多此一問。

    逐漸的她懂了,這是談判開啟的一問,是在告訴她,她的愿望,需要用東西交換。

    “我想知道。”少薇緩緩地點了下頭,攀著她的那雙手僵硬而懂事地松開。

    她已不是高中時那個在這間書房里告訴她不必對別人有問必答的女人。

    “我確實認識你媽媽,也知道中間是怎么回事,也照顧你這么久,但你……”司徒靜意味深長地停頓,失望道:“是怎么報答我的呢。”

    少薇雙手垂下:“生日的KTV,坐在后門角落的,果然是你。”

    “如果不是我在那里剛好撞到,你又打算瞞我多久呢?”

    “我沒有別的心思。”少薇安靜下來,呢喃地說,眼淚在臉上的流速變緩了。

    “我不懷疑,你一向是老實本分的,寧霄看上你,誘惑你,不怪你。”司徒靜輕描淡寫地說。

    少薇錯愕一怔。

    “不是,他沒有。是我,是我追著他。”

    司徒靜反而笑嘆,剜她一眼,長輩式的:“沒有人說這是錯的,倒也不必急于攬過。我早就跟你說過,寧霄婚事不由他自己做主,能在結婚前有一段你這樣真實、純粹的愛,是他的福氣。”

    少薇不知道回什么,為她居然不棒打鴛鴦感到意外,安靜聽著。

    司徒靜話鋒一轉:“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他爸爸也知道了你,很不滿意你,說你——”司徒靜遺憾地抿了抿唇角,“不祥,不吉。”

    “陳叔叔……”

    司徒靜壓下嗓音,語速加快而變得神秘:“你高中的事,他知道。”

    少薇不由自主地抬起雙手,低眉看向。

    她覺得,她的雙手好像布滿罪惡鮮血。

    “酒吧打工,被人謠傳**,遇到富商資助豢養,跟人交往卻反害對方住進ICU,這之后,豢養你的富商**未遂,在你的出租屋里被你看作姐姐的人殺死了。”司徒靜一樁一件幫她回憶。

    輕描淡寫的幾個短語,組成了她夢里也不敢回望的十六歲。

    “孩子,你身邊的人,有過好下場嗎?”

    第100章 第100章你瘋了

    司徒靜說完這句話后,不再置一詞,而是拉過椅子坐下,按下了召喚鈴。

    傭人推門而入,送上熱茶,只覺得這屋子氣氛奇怪,一股眼淚的氣息。

    司徒靜揭開碗蓋,垂目吹拂了拂茶湯。

    “只不過,這些話,我卻不信。”

    她掌控了這場談話的節奏,隨心所欲地將少薇的心提起或放下,像充滿技巧地摔打一顆肉丸。

    “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陳定舟會這么認為你呢?當年那場兇殺案,知情人不多吧。沒頭沒尾的,他怎么會把你和那個被殺的男人聯系在一起?”她抬起眼,若有所思:“你,什么時候見過陳定舟?”

    少薇放棄了掙扎:“那一年暑假,我和被殺的宋識因,一起去過一場茶會,在市郊的盛怡園。”

    “難怪。”司徒靜解開了某些謎團:“后來,你和寧霄在一塊兒,被他碰見。卻沒想到偏見早已經種下了。”

    沒人比她更了解陳定舟這個人身上的矛盾性。他對女人不錯,卻又十足的看不起女人,尤其看不上在風月場名利場上撈生活的女人,但如果是在他身邊撈生活的女人,他卻又發自內心的憐惜。說到底,他是個自大到讓人發笑的男人,女人搭上他,便是發自內心的真愛,搭上別人,便是自甘墮落居心叵測。他是如此篤信發生在己身的風花雪月,只因他堅信自己魅力無窮,而己身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庸俗草芥。

    少薇沒有多想,只是依照事實本身否認:“不,我沒有和陳寧霄一起碰見過他。”

    “哦?”

    司徒靜真的納罕了,指腹隨著思緒摩挲杯沿。

    “你和寧霄,在一起多久了?”她問。

    “一個月。”

    “這就更奇怪了,這么說,陳定舟交代我這件事時,你們兩個還沒一塊兒。”

    司徒靜不笨,雖比不過那些自小在高門望族里長大的人精們,但經年的周旋給予了她豐富的聯系能力。既然是少薇能陪同出席的場合,說明能帶女伴。六年前,陳定舟身邊還是黎康康的地盤,但黎康康現在已經出局,絕無必要對陳寧霄私生活多舌。那么……答案就只剩一個了。那年,是誰在陳定舟身邊初出茅廬,低眉順眼?

    嗑的一聲,司徒靜不動聲色地將碗蓋輕壓回茶碗上,淡淡疑惑著問:“是誰,在捕風捉影?”

    指尖隨著她這耐人尋味的一問而抽了抽。

    少薇的腦海中,不得不飄過一張臉。一張甜美的,帶著一絲柔弱,曾對她施展過兩次好意的臉。

    當年在盛怡園陪在陳定舟身邊的是她。

    司徒靜所說的時間往前一些,在醫院撞見她和陳寧霄的,也是她。

    周景慧。

    但少薇沒有說出口。

    她不知道周景慧是抱著怎樣的動機和心情和陳定舟說了這些,又或者她只是無心之語,只是恰好聽者有心,無辜中起了些推波助瀾的作用。

    見她不答,司徒靜輕蔑哼笑一聲:“是那位周助理吧。”

    少薇沒否認。

    司徒靜靜靜看了她半晌:“你這孩子,倒是寬宏大量。”

    “無所謂。”少薇勾了絲唇。

    “是覺得,不論她摻不摻一腳,你和寧霄都不會有結果?”

    “我和陳寧霄的結果,不由外界決定,是我和他的事。”

    司徒靜驀然一震,早就枯槁的內心,隨著她這樣平靜的一句話而泛出漣漪。

    要讓沼澤泛出漣漪,該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從地心涌出。司徒靜現在舍不得這股感覺,品味著。

    “不怕家里拆散?”司徒靜瞇了眼。

    “只要他需要我,我就在后面跟牌。他要梭。哈,我一無所有,陪他梭。哈。”

    司徒靜簡直是開玩笑般問:“要是我給你一千萬,要你現在離開他?”

    “阿姨,我過慣窮日子的。我這一輩子無牽無掛,身體沒有感受過綾羅綢緞,舌頭沒有品味過山珍海味,眼睛沒有沉迷過金碧輝煌,一千萬的好,我不知道。”她抬起眼,“但我知道陳寧霄的好。”

    本來只是開玩笑,看到她這一眼,司徒靜卻愕然,接著莫名震怒激憤起來。

    “我倒沒想過你還有這么伶牙俐齒的一面。”她酸氣起來,平日老尼般的倦怠平靜蕩然無存,剛剛的氣定神閑也蕩然無存。

    “只是我的真心話。”

    “好得很,那要是陳定舟許諾給你一個億呢。”

    “如果叔叔愿意用一個億收回我和陳寧霄的關系,那不是因為他看得起我,而是說明他認為陳寧霄對我的決心值這么多,有這么棘手。我只會覺得高興的,阿姨,換句話說,這一個億,我已經在擁有了。”

    司徒靜發出短促的一聲笑,繼而冷下面容:“牙尖嘴利。”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換算等式,只不

    過大部分人要等式的那頭,而我要這頭。”

    “你又知不知道,他伯父為他介紹的程小姐,是哪個程?你覺得,讓寧霄放下這么高的聯姻,跟你結合,是愛他?”

    少薇沉默了一下。

    “除非伯父有什么手段逼他,否則……這件事依然是我和陳寧霄之間的事。他有選擇權,我沒資格替他著想。”

    “好啊,看來你是巋然石,任憑風吹雨打,只信他一個,只看他一個。”司徒靜點點頭,指節在桌角堅硬地抵著。

    這么坦然,水滲不進,刀撬不開,卻讓司徒靜難辦了。

    末了,司徒靜緩緩地說:“你媽媽看到你變成這樣,會很失望的。”

    少薇眼睫顫了顫。

    “我也很失望。我教過你很多遍,女人這輩子要靠自己,不能想著靠男人安身立命。”司徒靜臉上失望絲毫也未掩飾,“我教養你,是為了讓你不要步你媽的后塵。到頭來,你還是跟她一樣。”

    “阿姨,我靠自己安身立命。我是事業和陳寧霄無關,我會越來越好。不好也沒關系,不餓死就行。”少薇用稀薄的記憶回想,溫和地反駁:“我媽媽也沒有靠男人安身立命,她一直做裁縫掙錢,還想上服裝學院。”

    司徒靜冷笑一聲:“你媽那時候過的什么苦日子,你想必是記不清的。要不是她執意要跟那么個男人生孩子,她用得著的一直做裁縫掙錢嗎?”

    “那……”少薇目光流露困惑,“你到底是看得起她靠自己安身立命呢,還是看不起她居然靠自己安身立命呢?”

    司徒靜習慣性地張了張唇,但發現自己竟一時說不出話。

    少薇抿了抿唇,形似笑了,很溫和的笑意,“其實,你自己也沒想清楚吧。你厭惡恐懼的,不是女人不自立,是女人沒有把自己賣上好價錢。”

    啪!的一聲。

    少薇被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防,偏過臉。左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淡紅的掌印。

    “你簡直油鹽不進!”司徒靜一點也沒后悔或震驚于自己居然打了她,相反,她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她人生的執劍人、明燈,完全有資格這么做。她這么做時,有種迫不及待,仿佛晚了一秒,就會泄露自己的心虛。

    “不論女人自不自立,只要過得不好,就是愚昧的底層,只要過得好,就是聰明。”少薇偏著臉,面孔和眼底都一派平靜,不疾不徐而字字清晰地說:“如果你真的看重的是女人的自立自強,往上飛,為什么,你會給我介紹那個條件很好父母雙亡的劉醫生,一再暗示我留在頤慶當老師呢?劉醫生,想要一個賢慧的妻子,他理想中的模范家庭是夫主外,妻主內。你明明知道,當老師不是我的理想,是我為了照顧外婆不得已的妥協。但是,你想我留在頤慶陪你,照顧你。你不會讓薇薇回來,因為你要她飛得很高,讓大家都看到。阿姨,要是我靠你在頤慶安身立命了,給你當干女兒,給你養老送終,靠你過體面穩定的日子,算不算靠別人?”

    她很少講這么一大堆話。很多時候,這些話在她心里浮現,甚至復現,但很少會出口,因為她知道口舌之爭徒勞。她總是看得多,分辨得多,而說得少。

    直到現在把這些字有條不紊地說出口了,少薇方覺身上的一道繩子松綁了,壓在井口的石頭松動了,一絲久違的氧氣,灌滿了她的肺。

    司徒靜一雙手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眼睛也瞪得很大:“你真是大逆不道,目無尊長,愚昧糊涂得無可救藥!”

    雖然臉上火辣辣地疼,但少薇唇邊居然有絲笑意,目光如此澄凈:“我沒有弱點,除非陳寧霄不再需要我,否則我不被勸服,也不被收買。是的,我無可救藥。”

    司徒靜冷笑一聲:“你不用在這里給自己打氣,自己感動自己,我從一開始也沒說過要拆散你們。我只不過提前幫你預演一下你會遇到什么招數而已。”

    她重在沙發椅上坐下,搭起腿:“你和寧霄之間,多的是人著急上火,個個都比我難纏。阿姨一向是祝福有情人的,只不過……”她端起那盞泡濃泡苦了的茶,垂目抿了一口:“看樣子,你也不在乎你媽的下落了。”

    門外有人影靠近,但未有人發覺。

    樓下院門外,一臺黑色奔馳靜停。

    傭人一如既往沒有通傳,因為知道分得清誰是真正能兜底的主顧。

    隨著司徒靜這句要命的一句,少薇的眼眸也被點亮到了快要燃盡的頂點:“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我累了,也很受你欺瞞我這件事的打擊。這些相片,你就當沒看過好了。”司徒靜轉手收拾起相片來,像收拾沒談攏的合同廢紙。

    “沒看過?”少薇不敢置信,熱淚再度滾了下來,哽咽道:“你知道我找了她這么多年……告訴我她在哪,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不見我?”

    “薇薇,你剛剛的樣子,不像是想求我的。”司徒靜將相片鎖進了抽屜。

    少薇痛苦地閉了閉眼。

    “你想……我做什么?”

    一定要這樣嗎?要讓她在下落不明的母親和陳寧霄之間做選擇?一邊是人倫和這一生的執念,一邊是愛情。巨大的能量,已預先撕扯著她。她的肉身往任何一方偏移一寸,都會帶來劇烈的皮開肉綻般的煎熬。

    “周景慧,看來你一早就見過,一早就認識。”

    少薇指尖一抖,猝不及防,意料之外。

    司徒靜扔下了另一疊相片,“看清楚了。既然是舊識,她還嫉妒你,那你應該很容易約到她。”

    少薇聲音飄渺得不似自己:“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要干什么。”司徒靜瞇了瞇眼,剛想說話,卻注意到了門外影子,不悅道:“張姨,這里沒你的事,要添茶我會叫你。”

    張姨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男人,得他示意后,揚聲應了一聲:“哎!好的太太。”

    影子退出門邊。

    司徒靜頓了一頓,續道:“她懷孕起就很小心,不是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場合不見、不去。你找機會推她一下。”

    她很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你找機會推她一下”這種話。雖然這是她今天這場談話一開始的目的,但花了這么多時間才圖窮匕見,卻超出了司徒靜的計劃。

    她發誓,在此之前,她絕無這個利用她的念頭,但她和陳寧霄在一起了,此事就另當別論了。

    “你要我,”少薇喉嚨一片干渴:“要我殺人?”

    “你在說什么?”司徒靜蹙眉,“胎兒不是人,法律上也不算人,否則醫院流產的生意不要干了。”

    “不可能的,”少薇忍著惡心,抖如篩糠,“我不可能干這種事。”

    “那你就永遠都別想見到你媽媽了。寧霄要是肯為你跟家里爭取,我本來可以支持的,這么一來,他也只好孤軍奮戰了。”

    說到此,司徒靜又是如長輩般責備地剜了她一眼:“這種事,你也不肯為寧霄做?說愛他,就是這么上

    下嘴巴一碰地愛?”

    “陳寧霄根本就不需要——”

    “你信他的,對啟元幾千億的資產、股票沒有興趣,對家業沒有興趣,也信他說啟元在未來十年就會大縮水?”司徒靜輕飄飄打斷她,“你沒見過世面,會被他騙到也是正常。他這孩子從小就嘴巴硬,口是心非,想要的從不掛嘴巴上說,別人送到他跟前,求著他要,他才要。這么多年,你應該也清楚吧?”

    司徒靜點點額頭,若有所思一陣:“不對,如果是你約她出來讓她流產,到時候上了法庭,對你不利。過幾天有一場酒會,你讓寧霄帶你去吧,不小心推了她以后,你跟寧霄說你很害怕,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會幫你善后的。”

    少薇竭力忍住腸胃里的蠕動,雙手冰得刺痛:“你連……你連他也算計進去。你瘋了,阿姨……”

    司徒靜淡淡哼笑一聲,頓地有聲的三個字:“他得贏。”

    少薇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腳步跌撞地往書房門口奔去,繼而趴到馬桶上,昏天黑地地嘔吐起來。

    這間洗手間,少女時期的她曾在此驚慌地躲避過突然造訪的陳寧霄,又忍不住偷偷貼上門板聽他的一舉一動。她還一直記得曾在這里第一次吃到避風塘炒蟹、新鮮的特級荔枝,記得司徒靜給她夾蟹腿,告訴她沒見過的世面可以從這兒開始學。她在這里上過的補習班,是她后來考進頤大的磚。

    不敢相信,過去六年,枯槁的生活是如何漸漸逼仄了一顆人心,異化了一個人,讓她變成如此面目全非的模樣,以至于當初的善意,少薇也已難以分辨究竟是她一場漫長利用的開篇布局,還是真的純粹?

    門后,司徒靜居高臨下看著她瘦得脊突的身影。

    “機會只有一次,你不把握,你媽媽——葉斯媛,就等不到你了。”

    她根本不知道她年輕時的姐妹葉斯媛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年,葉斯媛懷著憧憬和她約好,要是兩人肚子里都是女孩的話,就一起取名為“薇”。司徒靜造訪過她的小家,和她的妯娌大嫂一起。他們在百貨商場碰到,斯媛邀請他們一起去她家坐坐。

    她的家布置得溫馨整潔,充滿了小門小戶的氣息。司徒靜記得,自己一直關注大嫂的反應。斯媛很愛干凈,但大嫂似乎嫌她的塑料果汁杯霧蒙蒙,沒洗干凈。其實那是因為塑料用多了就會有這樣的磨損。

    斯媛也像她的女兒一樣,敏于觀察而訥于言語。送走司徒靜后,對于司徒靜漸漸的冷落,她有一股自覺,一股自矜。想來那時大家都年少,心氣高于關系,誰都不肯低一頭,凡事多問一個“憑什么”,再好的關系也就問散了。

    在醫院里看到少薇的第一眼,司徒靜依稀認出了故人的影子。姓“少”名“薇”,那么便錯不了。從她口中得知她父母雙親都不在后,司徒靜動用關系找過,但那時的戶籍管理多的是漏洞可鉆,她找了幾次沒有下文后,便作罷了。

    司徒靜很惋惜,斯媛因為執意要生這個女兒而斷送了后半生更好的可能。少薇小時候,她確抱過她在膝頭,表情不冷不熱。斯媛笑她,說你不要總是美化另一種可能。老是想著,“要是那時怎么怎么做了,現在就會怎么怎么。”

    司徒靜把這句話聽進去了,刻骨銘心,后半生踐行。

    是的,她選中的路就是最好的,所以她要一條路走到底,絕不聽心魔擾亂。

    傭人聞動靜趕來,要去扶少薇,心想,要是少爺看到她這模樣,可得心疼得不了了。

    ——畢竟,他剛剛從這里離開時,臉色也深沉難看得不得了,步履匆匆,像是對什么隱而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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