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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二合一

    記不清是怎么從司徒家出來。

    夏季的空氣悶熱黏膩,即使入了夜也沒有好轉(zhuǎn),從空調(diào)房一走出去就覺得是煉獄。司徒靜沒有再跟她確認一遍她的意愿,仿佛篤定了她會怎么選。她也沒送她,是傭人送少薇下樓的,怕她這樣神思恍惚,在樓梯上摔個跟頭可怎么是好的。

    “張姨,我臉看著還好?”少薇半轉(zhuǎn)過臉,微微撩開些頭發(fā)。

    張姨心里一緊:“還好,沒要緊。”

    她慶幸于那位少爺來時在這巴掌之后,否則場面如何她真不敢想。

    替女主顧開脫:“太太她從不這樣,也是一是氣急了!

    少薇牽了牽唇角:“她說我媽媽看到我這樣會失望,我就當她是代我媽打的了。”

    其實她現(xiàn)在這半邊臉都還是麻的,做點細微的表情就火辣辣的疼。

    張姨叫了家里的司機送她下山。從當年在墻角聽到司徒薇問他哥什么是**,到后來撞見她從陳寧霄房間里出來,再到如今,張姨心里欽佩自己,竟一連做了這么多正確的選擇。無他,只是少嚼舌根而已。

    司機問少薇去哪兒,少薇跟陳寧霄約了飯,報了餐廳地址。

    路上遇到堵車,到了時比預計的晚了幾分鐘。少薇沒先去入座,而是到洗手間端詳自己,接了點涼水貼臉降了會溫。

    陳寧霄已在餐桌邊等她,神色如常,吩咐侍應(yīng)生可以上菜。

    “路上堵了會!鄙俎睂㈤L發(fā)往兩側(cè)肩前搭著,蓋住大半張臉。

    “跟我媽聊了什么?”陳寧霄十指搭著。

    其實他沒他以為的偽裝得那樣天衣無縫,比如這樣十指交搭的姿勢,只會出現(xiàn)在他的投資會議和談判桌上,釋放著他作為上位者的姿態(tài)。這種姿勢從不出現(xiàn)在他的私生活場域,尤其是面對少薇。但少薇心思顯然也沒收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反常。

    “沒聊什么,就說她想我了,問我工作怎么樣!

    陳寧霄壓下眼睫,不動聲色:“沒問我們之間的事?”

    “沒,上次應(yīng)該是我看錯了!

    吃到中途,少薇問:“你接下來幾天什么安排?”

    陳寧霄說了些項目會和應(yīng)酬,末了,狀似漫不經(jīng)心道:“我大伯母六十大壽,正式宴前有頓慶生酒會。”

    酒會。

    關(guān)鍵詞讓少薇動作停頓,繼而她佯裝第一次聽說一般,問:“你還得飛去北京一趟?”

    “在頤慶辦,她喜歡頤慶,家里人也都在這邊。”

    少薇抿著箸尖,沒應(yīng)聲。

    又走神了,看到小時候巷口的夕陽光,騎自行車玩鬧的小孩。她穿了件媽媽新裁的白色西裝馬甲出來,被大人小孩圍觀。徐雯琦在上面摸了又摸,目露艷羨。對了,都不知道徐雯琦現(xiàn)在在干什么?

    “你想去嗎?”

    陳寧霄的聲音浮在這夕陽光中,不真切。

    少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什么?”

    “你剛剛問我好不好玩,能不能帶你去!标悓幭鲇^察著她的神色,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抵得很緊。

    “是嗎?”

    陳寧霄低聲哼笑,像是拿她沒辦法:“自己說的話轉(zhuǎn)眼就忘了?”

    少薇沒有慌張,心里“哦”了一聲,想,原來我問出口了?v使有另一道聲音拼命吶喊阻止著什么,她卻聽不到。她只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想去的話,我就帶你進去。她認識不少藝術(shù)家,都是協(xié)會里的,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奧叔?他也會去。”陳寧霄仍舊漫不經(jīng)心神色。

    他大伯母出身高門又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出面做這種鋪張浪費的事,但她不辦,多的是人巧立名目為她辦,她雖心里門兒清,但到底是虛榮動物,現(xiàn)現(xiàn)身見見老友也是無妨的,至于別人想借她名頭走動走動,這她管不著,誰讓馬克思也說,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她又不能當個高官太太就深居簡出了。

    “會不會不方便?”少薇如夢囈。

    陳寧霄深深地看著她:“沒關(guān)系,我?guī)闳,沒人會攔,也沒人會問。”

    從這一刻起,她就感覺自己在夢里了。說話,做事,走路,都像夢游,都像隔著毛玻璃看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她的靈魂飄出來了,想逃,又只能看著自己的肉身囿于這身不由己中。

    偶爾靈魂回到軀體中時,會吃驚于自己這樣行尸走肉,而陳寧霄也居然一點沒看出來,沒過問。

    他帶她回公寓。洗完澡出來,頭發(fā)綁在頭頂,沒留意到陳寧霄臉色劇烈的一變,瞳孔也收緊。她半邊臉腫了,不明顯,是路人注意不到但足以讓枕邊人發(fā)現(xiàn)的程度,自己沒照鏡子,故而不知。

    陳寧霄壓她的臉到懷里,臂膀很用力,又似乎怕壓壞她。少薇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這樣。

    她也聽到了他的吞咽聲,知道他喉結(jié)滾著,氣息又長又沉。以為他是抱著自己起反應(yīng)了,便問:“做嗎?”

    這一句很置身事外。

    陳寧霄擁她的力度更失控,沙啞著說:“不做!

    側(cè)臉線條如石刻。

    睡這么素的覺,少薇都有點不習慣。她的雙腿雙手都被陳寧霄熨帖而緊密地收在懷里,一雙手尤其扣得緊。關(guān)

    了燈,閉眼,不知過了多久,她孤單無依地求助:“陳寧霄,我睡不著!

    “怎么?”

    少薇從他的臂彎里往下縮:“我想蒙著被子睡!

    她像是打請求,聲音弱弱的,仿佛這樣有錯。

    陳寧霄掐緊了手,扯過被子蓋過兩人頭頂,落下沉穩(wěn)一字:“好。”

    被子隔絕了所有的光線,身體如沉在黑漆漆的太空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響在耳畔?諝夂芸炀妥兊脺、濕熱,又是夏天,雖室溫被空調(diào)控在二十三四度,但被子底下的皮膚卻開始黏膩,頭腦也因此變得暈沉。

    少薇覺得自己黏在了陳寧霄的軀體上。兩張在制作中的標本,因為濕度過高而制作失敗了,沒有成為兩片干爽的、獨立的葉片,而成為黏在一起、無法撕開的。

    少薇抿唇悶了一會兒,說:“要不你出去吧,你會呼吸不了。”

    她倒是在經(jīng)年的訓練中已習慣。

    陳寧霄反而去吮她的唇,很熱很軟,大手蓋上她的眼睛:“別操心我。”

    少薇眼睛眨了數(shù)下,毛茸茸長睫毛掃得他掌心癢,過了會兒她才慢吞吞地說:“陳寧霄,我想媽媽了。”

    陳寧霄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才讓自己做到散漫自若,“很少聽你提她!

    “九歲十歲時就走了。”

    “爸爸呢?”

    “一起的!

    “爸爸提得更少。”

    “爸爸喜歡寫字,硬筆,軟筆,就記得小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桌邊練書法。一到春節(jié),鄰居就來找他寫春聯(lián)和‘福’字。他很少過問家里的事,我怕他,他很少抱我!

    “媽媽不一樣?”

    “媽媽喜歡我。會給我做衣服,裙子,給我梳《還珠格格》里的頭發(fā),用碎布片給我裁頭花。我小時候不覺得家里苦,”少薇恍惚地微笑:“可能是那時候大家窮得都一樣。不像現(xiàn)在,一上網(wǎng)就有數(shù)了!

    “他們走,是為了掙錢?”

    “嗯!

    “這很奇怪,因為頤慶才是勞動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說不該往外尋找商機。”

    “最早是跟著一些朋友倒賣什么,我不知道,把頤慶有的水果特產(chǎn),倒賣到北方?最遠的地方,他們?nèi)ミ^黑龍江。后來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鄙俎闭f,“會有信和匯款。十一二歲以后漸漸少了,而且用的別人的名字。鄰居說,也許爸爸死了,媽媽跟人跑了,或者媽媽死了,爸爸有了新家?傊,他們一定不在一塊兒了。”

    陳寧霄挪了下手,才發(fā)現(xiàn)隨著這些夢囈般喃喃的講述,少薇的額頭鬢角已全都是汗。

    她渾身都濕透了,黏透了,一場密不透風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點一點往下詢問:“所以,你才只執(zhí)著找你媽媽的下落。”

    “嗯。”

    “恨她嗎?”

    “不是恨,只是迷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發(fā)生了什么?”

    與其說她是在執(zhí)意尋找一個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說是在尋找一個答案。

    “天底下遺棄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數(shù)。”

    “我知道。”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連起來:“我就是想知道為什么。死了還是活著,還是忘記我了?到底為什么?心里有個洞,陳寧霄。而且要是,萬一,她在等我找她呢?萬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著我一定會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來的!

    她的雙眼想流淚,但只痛苦到緊閉。

    “一想到還有這種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關(guān)緊咬,呼吸濁重,陳寧霄臉色一變,當機立斷掀開被子,讓涼爽的空氣籠住她,掃清她,接著命令:“把嘴張開,別咬!

    少薇隨著他的命令下意識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個指節(jié)——陳寧霄將他彎起的指節(jié)塞進她上下牙齒之間,繼而沉穩(wěn)低聲地說:“深呼吸,慢一點,再慢一點……做得很好!

    少薇還是想咬緊牙關(guān),但陳寧霄的指節(jié)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開鼻腔通道。徐徐的,她過高的心率、滿身的燥熱都在著深呼吸中被撫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聲很輕的悶哼被她遺落。

    嘴里有鐵銹味,在彌漫開來前,陳寧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攏住她腦袋,環(huán)進臂彎里,嘆息著再度鼓勵了一句:“做得很好。”

    少薇緊繃的軀體緩緩舒展開。

    小時候,她是被遺棄的小孩。長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當被遺棄的小孩,心境卻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沒辦法不作假設(shè),萬分之一的可能,母親在等她長大了,去解救她呢?公安部發(fā)布的尋人招親,她總在看。

    少薇開始東一點、西一點地和陳寧霄講自己小時候的事。大部分都記不得了,記得的一些也已模糊不清,但很美好,像是鍍了金光。

    陳寧霄安靜地聽著,淡道:“她給過你好東西!

    少薇心跳一漏,在空中的那個自己,幾乎要為此回到這具痛徹心扉的軀體。

    “是嗎?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我沒有見過比你更不怨天尤人的人,但你又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怨天尤人。你正直,勇敢、俠義,性格舒展、開闊,不尖酸,也不自怨自艾!

    他不喜歡形容詞修飾詞,平時懶得和這些詞打交道,但一開口,發(fā)現(xiàn)如此流暢,因為修飾詞的對面是她。

    “以前,我以為這些是你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如果不這樣,現(xiàn)狀無從改善,但你卻會活得更不快樂。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是因為你性格里本來就有這些底色。有人幫你澆筑了,是路基,有了這個,你才能在上面修高速公路!

    “以前,我是巷子里最被羨慕的小孩,最受歡迎的小孩。大家都聽我的話,想和我一起玩。徐雯琦老是被欺負,我讓大家不要欺負,她就沒事了!

    陳寧霄在她耳畔低笑一聲:“真有號召力!

    她是被愛過的,與他不同。同樣是幼年失母,他需要做的是接受現(xiàn)實,而她卻不可不被困在拷問真相的隧道中。

    “所以,有機會的話,你會不顧一切地找到她!标悓幭鲇脴O尋常的口吻來確認這件事。

    少薇快要回到軀體的靈魂,隨著他這一問又倉皇地飄遠了。

    “嗯!

    陳寧霄指尖溫柔地貼上她的臉,將之掰轉(zhuǎn)過來,于暗淡光線中看了她一會,問:“還想做嗎?”

    少薇跟他對視,伸開雙臂去擁他。

    “這里沒有繩子!彼凰⻊(wù)著,兩眼放空,呢喃地說。

    惹來陳寧霄一聲笑:“怎么比我還喜歡這個?”

    少薇將兩截手腕并在一起。她是只舟,只有拴住了,才不會漂泊遠。

    陳寧霄便扯了條領(lǐng)帶綁她,進出很緩慢,自有股堅定。為了能一直看著她的雙眼,他沒有更換姿勢,頂多讓她側(cè)了身。

    少薇中間一直沒有怎么出聲,帶著他在自己身上游走、摸索、用力。直到最后累積到頂點,她不由自主地喊出聲。

    這些頂撞、觸感、酸疼,都給了她鮮明的活感,類似于某些人自。殘時的心境。

    在國內(nèi)的這段時間,她都住陳寧霄這兒,但第二天午夜,陳寧霄卻說有時差會議,要她先睡。

    司徒宅今夜無人。作為電臺主播的司徒靜,講盡了這世上的童話故事后,決定退休、頤養(yǎng)天年,事實上她已停播許久,今天是她最后一檔返場。陳寧霄將車停下,匆匆的步履直上二樓,張姨在身后跟著,心臟咚咚。

    他面色不善,張姨沒說話,徑自把書桌抽屜的鑰匙找給他。

    陳寧霄拍照留檔,至底下一張時,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微怔,自然抿合的薄唇稍許勾了一勾。

    怎么回事?這不是他小時候?那么旁邊那個被婦人抱在懷里的嬰兒……是少薇。

    原來這么早以前就見過,但彼此從未知曉。

    陳寧霄不由得想,她看到這張照片時,心情是否如他一樣?

    “少爺和少薇小姐緣份深,小時候走散,長大也能回來,按老話講這就是打不散的姻緣了!睆堃逃懬傻卣f。

    陳寧霄指腹在相片上少薇的臉上滑過,眼底柔情頃刻悉數(shù)掩藏:“那時候的她還不是她,倒不用這么牽強附會!

    張姨:“……”

    真難伺候。

    拍完了照,陳寧霄將照片原封不動地放回抽屜,這就要走。

    張姨已全面倒戈——要叛就得叛徹底,左右搖擺最無用——攢了一肚子司徒靜的動靜打算匯報給他,卻沒想到他竟不問。

    張姨含蓄地問:“少爺不問問夫人最近怎么樣?”

    陳寧霄步履比來時更匆匆干脆:“不必。”

    沒什么比趕著回去陪人更重要,也沒甚么能阻止他回去陪人。

    就連給賀聞錚打電話交代業(yè)務(wù),也是路上開車時順手。

    “濟南?”賀聞錚重復了一遍。

    “濟南是第一城,或者你有能耐的話,可以直

    接一步到位拿下整個山東的訂單。“陳寧霄直接了當提需求:“我會協(xié)助你!

    “你等一下。”賀聞錚穩(wěn)住他,打開當?shù)卣倬W(wǎng),很快地檢索工作報告和規(guī)劃,尤其是有關(guān)“雪亮工程”。

    技術(shù)的應(yīng)用講究滲透原理,業(yè)務(wù)也是從一線重鎮(zhèn)慢慢往省會、省內(nèi)經(jīng)濟強市、二三線城市打透,這也是為什么三家公司會在寧市狹路相逢,打個頭破血流。按賀聞錚的規(guī)劃,濟南、青島市場是第二步再吃的,更別說山東其他的城市。

    這當中還有個關(guān)鍵問題是,安防的升級部署需要硬件產(chǎn)能和資金,并不是直接派團隊過去技術(shù)賦能就好。所以先去濟南,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

    檢索完畢,賀聞錚合下筆記本電腦:“我可以過去,但我不認為這是個好策略!

    多余的理由他不必說,知道陳寧霄懂。

    “我需要!

    “給我一個像樣的理由。”。

    “你需要?”

    “雖然我是你請來的CEO,但正是因為我是你請來的CEO!

    賀聞錚頓了頓,“恕我提醒,我已經(jīng)聽徐行說過了你們最早在頤慶作為試點的街道是如何篩選出來的!

    簡而言之——沒有篩選,純是私生活驅(qū)動。

    陳寧霄沒瞞他:“是同樣的原因!

    賀聞錚終究沒忍。骸澳阌袥]有想過,這不是一個合格投資人的表現(xiàn)!

    第一,對具體業(yè)務(wù)經(jīng)營指手畫腳甚至要求指哪打哪;第二,無視公司戰(zhàn)略部署,或者說,損傷公司盈利能力,提高風險。雖然說陳寧霄有這個資格,但資格不等于做事的正確性。

    “那你有沒有想過,”陳寧霄頓了頓,“如果沒有這個原因,甚至都不會有Eye.link!

    賀聞錚一愣,腦海里迅速復盤了一遍陳寧霄的投資布局,正如幾個月前徐行所做的那樣。

    是的,CV(計算機視覺)和安防,至今還在燒錢階段,而主做內(nèi)容生態(tài)的投資人哪個不是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而陳寧霄明明才是國內(nèi)最早嗅到這一風向的人。

    “Eric,做技術(shù)是需要一點理想和情懷的,古往今來所有技術(shù)的升級和革新,都是因為人。有人從全人類,或者某些群體出發(fā),也有人只顧一個人。我有為一個人燒錢的能力,也恰恰好搭上了時代、國家和政策的順風車,是我的榮幸。”陳寧霄掌著手機,安靜看著前面即將讀秒結(jié)束的紅燈,“你只管去,燒多少錢算我的!

    這是賀聞錚在過去二十九年里,第一次聽到有關(guān)愛情的表述,雖然整段話里一個“愛”字都沒提。

    他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本能地問:“那如果我沒有拿下呢?”

    “沒問題,如果你能引誘到‘安行’先來山東,也記功勞簿!标悓幭霾患偎妓鞯卣f。

    數(shù)據(jù)歸國家,沒有公司可以私藏,他要爭的只是先,不是他和安行的先后,而是濟南和其他省會的先后。

    賀聞錚又被他的思路開闊給震到,繼而明白了:“過去幾年,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這一刻!

    “可以這么說。”

    “但為什么不繼續(xù)按部就班地推進?”

    “我是想這樣,因為我以為這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是一件可以說是‘有生之年’的事。但昨天我才知道,原來她心底里根本沒有和解,只是在忍耐。”

    “我明白了,well,”賀聞錚松弛下來,躺回沙發(fā)靠背:“既然你這么說,那我設(shè)個局騙安行過來吧。”

    一旁猛聽墻角的梁馨:“………………”

    陳寧霄失笑一聲:“你還是幫我的愛情積點德吧!

    引擎轟鳴,奔馳沖出斑馬線,疾駛在微雨下的長街。

    還不夠。

    陳寧霄說完這一通電話后,仍覺不夠。不是還剩什么事沒做,是覺得話沒有說盡興。

    后來還是喬勻星當了他的受害人。

    喬勻星大半夜接起電話:“喂?”

    陳寧霄:“有人去愛的感覺很好!

    喬勻星:“……”

    罵罵咧咧地撂了電話。

    一旁朋友問:“誰。俊

    喬勻星:“一破傳教的!

    是的,有人讓他去愛,很好。

    陳寧霄開車、減速、過崗亭、倒車入庫時,心里都浮著這個念頭。乘上電梯,打開家門,看到睡在床上的少薇,他擁她入懷,身上不沾風雨,唯有整潔與寧靜。

    少薇轉(zhuǎn)醒過來,摸著他昨晚抵到自己嘴里被咬出一排深刻牙印的指節(jié),迷迷糊糊地說:“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會開得好嗎?”

    “好!标悓幭鲇H親她的耳朵,問:“改天,要不要再和公安部的專家碰個面,跟他說說你媽媽的長相?”

    少薇被這根銀針刺醒:“好。”

    其實大約是沒用,因為已經(jīng)十幾年。一個人的樣貌、身材、氣質(zhì),已經(jīng)有很大的變形。

    “賀聞錚說,濟南政府有意升級安防和數(shù)據(jù)處理中心!标悓幭稣f這一句時開了臺燈,不動聲色地看著少薇的面容。

    “還記得你之前是怎么找到尚清的嗎?”

    “嗯。”少薇點點頭,翹了翹嘴角:“原理都一樣!

    只不過一個是小池子撈金魚,一個是大海撈針。

    “有辦法,剩下就交給時間,對么?”陳寧霄仔細地觀察著她,生怕漏掉她任何一絲微表情。

    她膚色太淡,透明著,有一股搖搖欲墜之感。

    少薇哼笑一息:“對!

    陳寧霄于是知道,她已經(jīng)陷入到似人似魔的恍惚中,陷入到司徒靜施給她的高壓和蠱惑中。

    是的,她生命巨大的謎團,這一輩子苦苦的找尋和叩問,所有被迫的漂泊和苦難,外婆臨死前的念念不忘,都已經(jīng)是一步之遙。往前一步,就是解脫。

    再兩天,就到了陳寧霄大伯母的生日酒會。

    這當然不能明說為這位貴婦的生日會,而被說為是昆曲鑒交流會,昆曲名伶齊聚一堂開唱,既慶生,又名正言順。地方也選得好,卻是巧了,當年的盛怡園。戲臺和觀眾席分設(shè)兩座八角涼亭內(nèi),隔水,荷花正盛。名伶?zhèn)儼磩∧繒r間輪番粉墨登場,間歇時,四處亭臺樓閣正方便賓客說話。

    少薇前一天打了電話給陳佳威,拜托他介紹一個妝造工作室。當天下午,她穿著一身香奈兒過去做造型——司徒靜送她的那身。

    陳佳威也在那兒,估計是特意等她的。本來想跟她玩笑幾句,但看見她臉色,卻問:“你病了?”

    少薇搖頭。

    陳佳威想摸她額頭,想想沒敢造次,拜托工作室的人給她打扮漂亮精神點。

    “很少見你這么隆重。”陳佳威在桌沿靠立著,從鏡子里找她的眼睛,但發(fā)現(xiàn)以往坦然寧靜的她,今天卻開始躲避跟人的對視……

    一朵白山茶,從枝頭凋謝下來。

    陳佳威驀地心里一驚,臉色也微微一變。等一個鐘頭后少薇弄完,他拎住她胳膊:“你確定你這會兒正常?”

    少薇的視線比平時更緩,跟他說對不起。

    陳佳威眉頭擰得很緊:“沒頭沒尾的,什么對不起?”

    “你進ICU的事!

    這都哪年的老黃歷了,陳佳威無語,“我這兒翻篇了。”

    少薇低頭看了下自己雙手,笑唇往上抿。

    是不是她膽敢還自如地活著的原因,是因為她當年的罪孽不上不下?只有罪孽不上不下時,她才這樣厚臉皮茍延殘喘地活吧,罪孽滔天了,也就可以清算,可以一了百了了。

    在門口等陳寧霄來接時,風吹紫薇花,她想了很多個人的臉。尚清的,梁閱的,陳佳威的,最后是陳寧霄的。思來想去都是虧欠,說她是掃把星,她擇不開。她從一開始就羨慕曲天歌和司徒薇理所當然的活法,她也想,但人生是把好刻刀。

    陳寧霄的車子到了,少薇上車。

    路上她一直在看他的臉,像要記住。

    “我高中時給你做過一個禮物!鄙俎彬嚨卣f。

    “是什么?”

    “一條圍巾,親手織的,淺灰色的!

    陳寧霄回過眸來:“怎么不送?”

    “拆了。”少薇答,“覺得你不會喜歡,也不需要!

    “送了才知道。而且,會喜歡。就算不喜歡,也不關(guān)你的事,是那時候的我匹配不上你的心意。”

    少薇抿著唇笑了一笑:“嗯。知道了。”

    過了一會,她問:“你以后會當爸爸嗎?”

    陳寧霄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當然!

    她問這個問題的方法,是把她自己當局外人。他已經(jīng)不會再懷疑她對自己的愛,這種置身事外,不似人間,是死人問活人的。

    “那你會有幾個孩子?”

    “一個不嫌少,幾個不嫌多!

    少薇忍不住笑出了一點聲響:“可是你明明怕吵!

    “房子夠大就行,而且,”陳寧霄微微撇轉(zhuǎn)臉龐,目光漫掠過她臉:“今時不同往日。”

    飄在半空的透明的她,又幾乎要為這一句痛徹心扉,回到軀干。

    但副駕駛座的她卻恍惚著,未再開口。

    擋風玻璃前盛夏明媚,香樟樹接天蔽日,黑的樹干,淺綠樹冠,投下婆娑淡影。

    人下決定前,要先看自己的短處。

    雖然還沒下好決定,但少薇知道,假如真的讓周景慧出事,她從司徒靜那里知道了母親的下落,解了人生的謎團,也就到了她該告辭的時候。

    不知道陳寧霄知道真相以后,會不會恨她再次選了別人?

    這個問題浮上心頭,比一命抵一命更讓她心臟停跳。

    到了。

    盛怡園。

    明清傳下來的園林,靠著私人修而維護一新,墨綠色的題字在歲月中漸漸褪成孔雀綠,很雅。少薇抬頭望了一會兒,知道這牌匾到了刷新漆的時候。

    她收回平淡如水的目光,隨陳寧霄步入這園子。

    來者眾。

    她誰都不識,看到周景慧,心里緊了緊。

    周景慧的做派,隨著她肚子的變大而更加當家了起來。也體悟了高位的好,她以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恐別人怎么非議自己,最近悟了,她只管上去就好,上去以后,別人自會幫她圓一個好故事,否則你看這滿園的名流,又有誰不對她客氣,不對她肚子里的小孩表示期待和親昵?

    明看到陳寧霄和少薇一起,她也還是扶著肚子走了過來。

    “寧霄。”又轉(zhuǎn)向少薇:“這位小姐好面熟,上次在醫(yī)院見過的?”

    少薇看著她柔美的臉,目光下移到她圓圓的腰身,指尖發(fā)起抖來。

    做不到的。

    她的靈魂漂浮得更遠了,解離型的自我保護。

    因此,旁人說話,到她耳際總要慢半拍。

    周景慧訝異又不自在的目光回到她臉上時,她才意識到陳寧霄直接拆穿了周景慧,跟她說:“周助理貴人多忘事,你和少薇的第一次見面,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

    周景慧勉強笑了笑:“哦,是你,你還幫我拍過照。”

    少薇目光空洞,讓周景慧難安,不敢對視,似乎露怯。

    她怨她。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憑什么。

    “少小姐,怎么也來這兒?”她目光來回在兩人臉上轉(zhuǎn)。

    陳寧霄目光不著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回:“當然,因為她是我女朋友!笔衷谏俎毖H扶了一下,聲音略柔:“這是我父親的情婦,叫小媽!

    周景慧臉色慘白,如墜冰窖。

    少薇叫不出口,溫和笑笑。

    周景慧又當她看不起自己。

    寒暄過后,陳寧霄徑自帶走少薇。

    曲徑通幽,衣香鬢影間,陳寧霄目標明確,但還沒來得及找到那位程小姐,就先碰到了司徒靜。

    司徒靜知道周景慧會來,原不會過來受辱——這當然是這位過生日的妯娌給她的侮辱和提點,但一想到今天這場酒會會發(fā)生什么,她就表現(xiàn)出某種輕率的興致勃勃。為此,一向倦怠不快樂的婦人,竟容光煥發(fā),依稀讓人窺見她年輕時的綽約風姿。

    看見少薇和陳寧霄,她裝訝然:“薇薇?你怎么在這兒?”

    陳寧霄淡然作答:“奧叔在這里,她不是玩攝影么?我介紹她認識認識!

    司徒靜微笑:“什么時候?qū)鞭边@么好心了?”

    陳寧霄的散漫里意味深長:“只是順便。”

    司徒靜牽過少薇的手:“來,阿姨跟你說兩句!

    少薇被她牽過去。人一走,陳寧霄面色一沉,立即掏出手機撥電話,目光緊鎖著兩人最后站定的方向,須臾不敢挪開。

    “在哪?”

    對面女聲端莊:“戲臺這邊,被你伯母拉住了!

    陳寧霄報了方位,讓她想辦法脫身,立刻趕過來。

    另一邊,司徒靜和少薇相對而立。

    戲班在彈曲,《十面埋伏》,琴聲急切,大珠小珠落玉盤。水榭處視野開闊,司徒靜不用提防隔墻有耳。

    “準備好了嗎?”她牽住少薇的手,很冰。

    “媽媽是不想見我,忘了我,還是出了什么事,被你養(yǎng)起來了?”少薇沒有回答她。

    司徒靜深諳巧言令色之功:“她不會主動來見你,但我可以帶你見她。”

    少薇點點頭:“事情結(jié)束以后,多快?能比我被抓起來快嗎?”

    她天真地詢問。

    司徒靜臉孔涼如水,卻還是為她心驚,感到一絲不忍。

    “孩子,寧霄親自帶你過來的,他比阿姨有用,他會幫你處理好!

    少薇笑意模糊。

    她手抖得厲害,像帕金森,只能用力掐緊。

    “我等著你!

    司徒靜說完,轉(zhuǎn)身離開。少薇一個人站了會兒,也走出水榭。陳寧霄完全沒有給她任何一個人行動的機會,帶人到了她眼前。

    少薇抬眸,看到書香雅正的一個女人。

    陳寧霄不多介紹,只說:“這是程小姐,我朋友!

    又對程巖巖道:“這是少薇,我女朋友!

    親疏分得厲害,身份給得明確,程小姐忍俊不禁,對少薇說:“久仰了,少小姐。”

    陳寧霄不動聲色:“程小姐第一次來盛怡園,你陪她逛逛,我去找我伯母打個招呼。”

    少薇的目光像日頭一樣,一顆顆小光斑,飄浮不定地匯聚在陳寧霄臉上。

    多想讓他別走,時日無多,多一分是一分。

    萬劫不復前,想把還存善良的自己靠近他,把他當作自己存放善良的小神龕。

    程巖巖隨少薇一同注視他離開的背影,直到他在走廊盡頭消失,繼而掏出手機,看了眼地圖上正在漂移的小圓點。

    他嫌微信目前的定位飄忽不準,因此提前掃描了園林地圖、建模、植入雙方IP,由此她可以從手機里一目了然看到他的定位,他也可以從手機里看到她的靠近。

    要徹底拆穿司徒靜的謊言,粉碎她所有的后手,拉回人與鬼之間搖搖欲墜的少薇——不當面是不行的。

    第102章 第102章結(jié)婚時,您得被我們敬……

    程巖巖看著眼前眼神光飄忽不定的女人,懷疑起她現(xiàn)在能站在這里究竟是靠本能還是理智。

    她今天很漂亮,一身香奈兒套裝氣質(zhì)端莊高雅,絲毫不見小門戶出身之色,頭發(fā)吹卷,低挽發(fā)髻,一側(cè)用白山茶發(fā)飾固定。如此,鬢角的山茶花與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龐交相輝映,或者說,那朵花掠奪了她的神采和生命力,讓她本人顯得虛無飄渺極了。

    “我第一次來,你陪我轉(zhuǎn)轉(zhuǎn)吧!背處r巖開口,淺帶了一步示意。

    “陳寧霄跟我見面,也在類似于這樣的園子里,他派頭大,坐下就喝茶,雖然禮儀有數(shù),但讓人不爽。”程巖巖說,“喝完茶,他就告訴我,他有女朋友!

    少薇為這一句略略回過神,領(lǐng)會到這位程小姐就是此前電話里的“程”。

    她目光在程巖巖身上著力,算是注意力回到了了當下。

    程巖巖抿唇笑:“能告訴我,聽到這些,你是什么感受嗎?”

    少薇的教養(yǎng)禮貌讓她運轉(zhuǎn)起了腦袋,稍顯沒味道地回:“我沒想到!

    “我們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還是家長要求的。”程巖巖視線婉轉(zhuǎn),略停,意味深長:“現(xiàn)在看,幸好!

    那天那頓飯告別后,兩人沒聯(lián)系,因而前兩天陳寧霄找上她時,程巖巖的訝異難掩。

    “這么重要的事,卻拜托給我這個一面之緣的人,”她笑得意味深長:“看來陳先生你身邊真是四面楚歌!

    “見笑。”

    “你就不怕我也給你使絆子?畢竟,我可是你的相親對象!

    “我看人從不出錯!标悓幭鲆蝗缂韧暮V信之下,多了一絲無奈的誠懇:“當我求你。”

    程巖巖長嘆一口氣:“你們陳家,真是龍?zhí)痘⒀!?br />
    圈內(nèi)沒人不知他父輩所行之事,都不覺得算什么,畢竟先例比比皆是,倒是都對他那位原配頗有微詞。程巖巖也是個敏于思而鮮于言的人,聽著家中長輩們談?wù)摚f他母親是個拎不清的蠢女人,只知道一味地擺姿態(tài),小家子氣,要上進到這樣的圈子,愛情的排他性是女人首先要獻祭出的供品。最終的結(jié)論,是司徒靜不愧是小鎮(zhèn)出身。

    程巖巖聽得想笑,卻也辨駁不了什么,只覺得不公平。遭受背叛的是女人,被要求姿態(tài)好看的還是女人,傷痕累累后被苛怪為太過愚蠢的還是女人,說這些的還往往自己也是女人,沒意思。見陳寧霄之前,她就篤定了要回絕,但這男人為愛情不思進取的姿態(tài)讓她起了興趣。

    兩人循著步道,一路往盛怡園的深處走。程巖巖時不時看一眼手機,似乎很忙。這雖然不合禮數(shù),但反正身邊這女人已經(jīng)遠游到四海八荒,她也就省得編理由致歉了。

    單走著實在悶,程巖巖起話題問:“在你眼里,陳寧霄是什么樣的人?”

    少薇的思緒像是魚線上的浮標,她問話提一提,它就浮出水面。

    過了會兒,程巖巖聽到她回答:“善良!

    她唇微張,意料不及的答案:“要命了,善良在這圈子里可不是個好品質(zhì)!彼Φ。

    少薇抬起眼眸,認真地說:“我不了解你們?nèi)ψ,但善良在哪里都是好品質(zhì)!

    “嗯。”程巖巖聳聳肩,隨口問:“那你呢?善良嗎?”

    她也不會想到自己這一問對她是萬箭穿心。

    “怎么,你為他害過人?”程巖巖饒有興致。

    居高位慣了,問什么都像是垂詢。

    “間接。”

    “怎么個間接法?”

    “覺得有人對我身邊的人有敵意,所以藏住了他的存在,掩飾為另一個人!

    程巖巖挑眉:“后來呢?”

    “后來那個人果然被襲擊,進了ICU很久!

    “精彩!背處r巖像聽話本:“陳寧霄知道嗎?”

    少薇搖搖頭。

    “你不敢告訴他,因為知道會給他上一層不必要的心靈重壓。你很愛他,不想他有一絲一毫負擔。”

    “嗯。”

    程巖巖若有所思:“唔,那你不僅得管好自己的嘴,還得祈禱世上有不透風的墻!

    她的這一句,令少薇沉默,冰冷冷的手臂為之抽抖。

    她和周景慧無冤無仇,就算周景慧對她釋放過敵意和冷箭,也絕不會起私刑之念。跟周景慧唯一有利益爭奪的,是司徒靜,再說直白點,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和陳寧霄。陳寧霄看不上這份家產(chǎn),但他怎么會不了解他母親呢?事發(fā)之后,他會猜到的吧,是司徒靜首先為他起了這份歹念,才有后面的事。

    程巖巖發(fā)現(xiàn)她眼神光聚焦了一時半會。

    “你想到了什么?”程巖巖關(guān)切地問。遲疑了一下,后半句沒出口——

    你看上去很痛苦,快化在這太陽底下了。

    少薇搖搖頭,惜字如金,在連日的行尸走肉和痛苦煎熬中,她精力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一想到真的做了這樣的事后,陳寧霄會活在怎樣的痛苦中,她就想彎腰嘔吐。

    “他讓我們見面,你不胡思亂想么?”程巖巖對她起了好大的興趣,“難道,你肯接受他家里有一個,外頭再養(yǎng)著你的日子?”

    “不。”

    言簡意賅的女人,多說了一句:“他不會做這樣的事。你如果……他會對得起你!

    程巖巖發(fā)現(xiàn)她這人有股怪異的舉重若輕,很驚世駭俗或痛苦的事情、預想,能被她非常輕率地說出口。她驚異之余,忙道:“沒這可能,是我好奇你,想見見你!

    陳寧霄真是沒看錯她,按計劃行事,話術(shù)周到。

    “哎,”程巖巖嘆了一聲,玩笑,“我可以問問嗎,你們?yōu)槭裁磿凵媳舜?我沒喜歡過人,這是什么感覺?”

    “想到對方,愿意為他義無反顧做任何事!

    “義無反顧?不計較公平嗎?比如誰做得多一點!背處r巖略躬了背,去找少薇的表情確認,“真的?”

    她是北方姑娘的體格,比少薇還要高許多。

    “因為你能感受到,你也生存在這樣的愛里,是雙方的!

    “我不信!背處r巖笑,“神話故事,科幻片。”

    “就當有情人自我感動!

    少薇唇角勾了勾,耳朵聽到了一些人聲,還有旁邊魚動蓮葉。

    原來他們正走在一條步汀上,兩側(cè)蓮葉接天無窮。奇怪,她剛剛除了程巖巖的聲音,怎么會什么也聽不見呢?像淹沒在水中。

    程巖巖決定冒犯一下她,“你說得很好,但說服不了我。因為……”

    她頓了頓,壞心且頑皮地笑:“你狀態(tài)很差。真的生存在你所謂里的愛里的話,你又怎么會是這幅模樣?”

    少薇的腳步停住了。

    程巖巖點點手指:“陳寧霄,把你愛得很差哦!

    “不是的!痹谒捯袈湎碌哪橇泓c一秒,她的否認就接上,眼睛也不及眨。

    程巖巖聳肩:“雖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在發(fā)生著什么事,但顯然,他沒能救你。”

    “不是這樣,我只是……”

    少薇蹙起眉心。

    她只是,本能地將陳寧霄排斥在了外面,正如當年她察覺到宋識因的敵意時……愿為他周旋,護他在風暴外。

    但是不是……是不是這一次,已經(jīng)淪為了一種一廂情愿?

    她可以和陳佳威達成默契,但周景慧這件事,真相就寫在事件本身。

    甚至,會不會有人認為,她是被陳寧霄指使的?他那么高傲、理想主義、目光清晰高遠的人,要因為這種事陷入到“爭家產(chǎn)”這種泥淖中,并永遠無法自證清白——因為她已經(jīng)是他公開的女友了,而她和司徒靜之間的恩怨,卻是無法向外道的暗流。

    程巖巖發(fā)現(xiàn)她游離的目光又回攏了,有趣。

    “你只是不信他能救你?那他很弱。”程巖巖輕描淡寫,“不是我看輕你啊,你身上不足以產(chǎn)生

    連他hold不住的事。除非……“她湊到她眼前,壓低聲音:“你殺過人?”

    少薇被她這樣冷不丁的一下弄得心跳驟停。

    “你目光居然閃了一下!背處r巖歪了下腦袋。

    少薇不再說話。為著她是陳寧霄信任的人的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不自覺和她說了太多有的沒的,她太聰慧敏銳,問的東西不合常理,偏偏都直擊要害。

    所以原來,不合常理的是她。

    她常常有一種豁出去之感。自母親不告而別,她那種想被誰強烈需要的巨大空洞就種下了。陳寧霄說她身上有俠義,只是表象……俠義,就是在所不辭咯,在所不辭地豁出去……

    生命因感受而定義。老饕的生命是味覺,旅行者的生命是腿下的路,她的生命,像活在武俠小說里,輕飄飄的一筆,“剎那間,誰誰沖出,護誰誰于身后,被誰誰刺于劍下,當下血濺命懸,在那誰誰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輕飄飄。

    天地飄萍,她有這樣的感覺,外婆走了后更甚。是為自己活,看世界風景,閱人間百態(tài),找到愛好,立足事業(yè)——才二十二歲,對別人來說,正是剛出校園、獨立主張生活的年紀,滿眼新鮮,而她卻已經(jīng)為自己主張了太久太久……

    浮萍有壽,至多活一個月。十二年,小半輩子,按比例,別人的五十載,她累了。

    少薇抬起手,看著蒼白掌心上縱橫的青色細小血管。

    這個動作,她這些天總無意識做,眼前看到的不是掌心,而是彌漫的血色,淋漓的鮮血。

    但是現(xiàn)在,她總算看見了自己掌心的紋路,微弱,但延伸著。

    她的未來,她的人生,真的這樣輕易不值一提,不堪一過嗎?

    程巖巖看著她夢游般的動作,沒再出聲打擾她。

    陳寧霄,真的把她愛得這樣差么?讓她對自己的道德、良心、未來,看也不看,顧也不顧。

    什么都不值得她留戀,什么都可以被義無反顧地拋在腦后。

    她為誰義無反顧?

    哦,媽媽……

    也許在等待她解救的媽媽……

    程巖巖緊皺目光,拼命忍住了想叫她一聲的沖動。她的人生太高枕無憂,就連新聞臺也從不停留民生頻道,頭一次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看到如此具象的痛苦。

    等她的命償?shù),她身后會留下什么?是反復叩問“為什么”的他?br />
    他前半輩子好不容易從這種“為什么”中走出來,竟要因為不小心掉進了她愛的陷阱,而再問上后半輩子,而這一次,沒有人會回答他,他也不會再信任何人的擁抱了。

    因為彼此的愛而煥發(fā)的新生,她丟掉了,也順便把他的那份毀掉。

    手機震動,是家里人來電。程巖巖看了眼怔怔然的少薇,略略松神,背過身去,掩聽筒小聲:“喂?”

    草草兩句掛斷,轉(zhuǎn)身,她第一次體味到慌張——

    少薇不見了。

    完蛋。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現(xiàn)在精神恍惚,不是正常人,程巖巖已經(jīng)充分理解了陳寧霄拜托給她的事是何等重要。但現(xiàn)在,至多半分鐘的功夫,她把人弄丟了。

    會出什么事,她不敢猜?偛荒堋鋵嵪朐谶@兒自殺?想到這里,程巖巖更感到五雷轟頂。

    少薇隨在周景慧身后。

    周景慧身材保持得很好,肚子只見向前頂,不見橫向圓,從背后看還是曼妙。所有人看了后都說她懷的是個男孩,周景慧去香港看過,確如此。雖說女兒也好,像司徒薇一樣無憂無慮當公主,但對周景慧內(nèi)心的這場千億家產(chǎn)之戰(zhàn)來說,還是差了口氣。

    “真是抱歉,上次在醫(yī)院硬是沒認出你來,”周景慧歉意笑笑,“所以,叫你來敘敘舊!

    少薇抿唇。

    周景慧察覺到她目光,問:“你要摸摸我肚子嗎?”

    她說著,似乎想來牽她手。

    少薇驚恐,心跳漏了,飄在空中的自己猛地一下回到軀干里,腳步往后退,手以斬釘截鐵的姿態(tài)縮到身后。

    周景慧露出沒滋沒味的表情:“哦,你老家也信奉不能亂碰孕婦肚子的說法?”

    少薇臉色煞白,兩條手臂血液活泛:“不是,但還是小心為好!

    她靈肉合一了,身體是逢春的枯木、解凍的堅冰,看得見、聽得到、想得靈清。

    周景慧一愣:“你提醒得是!

    又笑:“你精神了?剛剛進來就一副沒睡醒模樣!

    “最近壓力大!

    “哦,寧霄不養(yǎng)你?”周景慧又露出沒滋味的表情,掌心輕柔停在肚尖上。

    “我們是談戀愛,不是誰養(yǎng)誰。”

    “你什么意思。俊敝芫盎蹖@些話術(shù)異常敏感。

    少薇搖搖頭。

    “寧霄帶你來這里……”周景慧探究著她的臉色:“不會是要把你介紹出去吧!

    在這里看到少薇一事,打消了她所有的好心情。這是什么場合?她是靠著孕期撒嬌賣乖磨了很久、又實在是相處了這么多年,才讓陳定舟帶她來的。

    少薇卻不想再聽她說什么。她的每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快走快跑,此刻四周沒人,怪她做賊心虛也好瓜田李下也好電視劇看多了也好,要是周景慧有個好歹,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而且……那些隱隱約約的歹念,在她身體里留下了電流,此時此刻,她就像是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對危險和墜落的感知讓她恐懼萬分。

    “周小姐,下次方便時我們再敘!鄙俎碑敊C立斷退了一步,“待你生產(chǎn)之日,我會和陳寧霄一起去探望你。祝福你!

    轉(zhuǎn)身,一口長氣徐徐出盡。

    周景慧面容難以自控地扭曲了一秒,看著少薇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想到自己即將當母親,她與心里那股酸氣沖天的“憑什么”和解了。

    不再問憑什么她曾經(jīng)也是那樣的人,曾經(jīng)也在年少無知時投身于富商老男人,憑什么她可以被原諒,獲得陳寧霄再一次的機會……她們,有什么不同?

    程巖巖在急火焚心中看到了少薇,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拉她的手,看她的腕。

    沒刀傷!謝天謝地!

    她在胡想什么……程巖巖拍了下額頭,厲聲:“你怎么亂走?”

    少薇被她兇得一愣:“剛剛看你打電話,有個朋友叫我……”

    程巖巖溜圓了眼睛:“老情人嗎?讓你夢游都結(jié)束了?”

    少薇:“?”

    “來不及了,你趕緊跟我走!币豢此亓松,程巖巖拉她也用了力。

    陳寧霄的定位已經(jīng)很久沒動彈。

    那間懸掛著「春分雪香」匾額的屋子,少薇被她拉著疾走經(jīng)過,回眸望了一眼。

    不會忘記曾在這里坐上很久,祈禱他不要發(fā)現(xiàn)她。

    她現(xiàn)在懂了。

    是他比命運,更早地發(fā)現(xiàn)了她,帶走了她。

    程巖巖的腳步停住,扣著少薇的手腕:“噓!

    為了這一幕,她今天穿了沒跟的軟皮鞋。

    司徒靜,正在被她親兒子一步步激怒著。”

    所以,你今天帶她來,就是想告訴我,她是你正牌女朋友?“她倦怠地問:“雖然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倒也不是說不通。”

    聽到她標志性的語氣和嗓音,少薇一愣,不明就里。但程巖巖力氣很死。

    “我不止要告訴你,還要告訴陳定舟!标悓幭龅鼗。

    司徒靜面無表情的臉上浮起一個笑:“那你可得好好說!

    “說她是你的養(yǎng)女,不是很名正言順?少薇沒有別的親人,你當仁不讓。”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雖然冷酷也依然留戀于她的目光、她的童話的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一個“你”的獨當一面的男人。

    司徒靜怒容浮起:“你們自己暗渡陳倉,還要拿我做文章?”

    她不會忘記,陳定舟知道少薇的底細,如果再知道她是她的養(yǎng)女,那她這個當母親了,可就要被按上居心叵測的罪名了。經(jīng)年的打壓,圈內(nèi)的冷眼,已經(jīng)教了司徒靜太多。再來一遍,她已沒有氣魄攜女出走。

    “怎么?看你的樣子,是不愿意?”陳寧霄瞇了瞇眼,又當著司徒靜的面極自然地看了眼手機。

    兩個定位點幾乎重疊。他揣回手機,唇角勾了勾,逼視向他母親,玩味:“不是和她媽媽感情深厚嗎?”

    “你怎么知道?”司徒靜臉色一變。

    一墻之隔,少薇本就變幻不定的臉色也是煞白一變。

    陳寧霄知道?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程巖巖聽得聚精會神,有趣有趣。

    “我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陳寧霄氣定神閑哼笑一聲,“我這么喜歡她,在帶她見陳定舟前,當然要做好功課。我想好了,屆時就由媽媽你做背書,我和少薇的阻力會少很多!

    “寧霄,你什么意思?”司徒靜漸漸流露出不敢置信。

    “我說了,由你作背書,讓陳定舟認可我們!

    “你瘋了!”司徒靜斷然低喝,“你爸爸見過她,就在這里!她身上背著人命,被人當瘦馬養(yǎng)過!”

    程巖巖瞪大眼眶,卻沒去看少薇,怕她不自在。

    精彩精彩,外面的世界居然是這樣的?

    “別污蔑她,她是你的養(yǎng)女!标悓幭鲆蛔忠痪洳痪o不迫地說:“結(jié)婚時,您得被我們敬兩杯茶。”

    結(jié)婚兩個字一出,四下俱靜。

    少薇喉嚨不上不下地噎著,不敢吞咽,眼睛眨了眨。

    司徒靜額頭開始跳,天旋地轉(zhuǎn)間咬牙切齒:“沒可能。我告訴你寧霄,沒這個可能。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別再忤逆你爸爸!

    “我設(shè)想好了,到時候訂婚宴,剛好讓你和葉阿姨姐妹重逢,場面肯定很動人!标悓幭鰧捄竦匦α诵Γ瑹o視她的警告,“為了給少薇一個驚喜,我和葉阿姨都特意瞞著她!

    他的自說自話本來就夠激怒司徒靜,驟然聽到“葉阿姨”這三個字,神情直接如遭雷擊。

    如果說在此之前,陳寧霄對她不掌握葉斯媛下落一事有百分之五十把握的話,這一眼后,這個把握就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多的百分之一來自他對親生母親的不忍。

    少薇掌心冷汗?jié)i漣。

    “你,找到她了?”司徒靜完全是下意識地問。

    這一瞬間,她想了很多。舊友過得好不好?為什么舍棄了自己女兒?又是怎么被陳寧霄找到的?找到了也好,那樣事成之后,她不必覺得對不起少薇,也算完成了承諾沒撒謊。

    司徒靜,用她那把太漂亮端莊的嗓音,不由自主地問:“她在哪?”

    這一問后,程巖巖感到自己手下緊攥的那根胳膊,驟然松懈了,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怎么,媽媽迫不及待想敘舊了?”陳寧霄松弛地靠上了桌角,當他媽的面掏出了一根煙,哼笑了笑:“我說了,訂婚宴才準見。”

    “寧霄,她是媽媽當姑娘時的好姐妹,這么多年沒見,我也很想她,她過得好不好?你讓我見見,你和薇薇……媽媽不反對的!

    雖然知道她是虛與委蛇,但陳寧霄將煙塞進嘴角,倚坐桌角的漂亮身段起身,散漫而松弛地一笑:“謝了!

    每個人都聽出,他這最后兩個字,貨真價實,比真金鉆石還真。

    第103章 第103章開演

    “沒用的。”

    陳寧霄尚未走到門邊,就聽到司徒靜冷冷地來了這么一句。他咬煙的神情怔松,冷冷回眸:“你想說什么?”

    “今天過后,她就不會再見你!彼就届o嘴角浮起模糊而不帶溫度的笑。

    她居然還想往下聊,這是陳寧霄沒料到的。他停住腳步,不動聲色:“怎么,你想從她那邊下功夫,讓她離開我?”

    “不,我跟她聊過,她說,你出牌,她就跟牌,你梭。哈,她也梭。哈!彼就届o復述出這句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

    陳寧霄微愣,不知何故笑了笑:“是嗎,她這么說!

    他突然想感謝司徒靜把話多聊了一會,因為這么動聽的句子,少薇肯定不會當面說給他,他求也求不來的。

    “她這種個性的姑娘,越是施壓,她就越會為別人赴湯蹈火?上В厍橹亓x,自己也活不長。”

    陳寧霄眸色冷下:“看來你足夠了解她。”

    “當然!

    “所以,”陳寧霄停頓,無法找到更合適的詞為自己母親哪怕粉飾一分,“你是真的惡毒!

    他母親是奔著利用完后看著她死的打算去蠱惑她的。陳寧霄掐了沒抽兩口的煙,這幾天一直高速運轉(zhuǎn)提防著所有人也計算著所有人的大腦,在這一刻放空了數(shù)秒,繼而唇角勾了勾。

    “惡毒”兩個字,于司徒靜這樣奉體面高貴為尊的人來說,無疑兩枚子彈。從親兒子口中說出,更讓司徒靜感到恍惚。

    “惡毒?”司徒靜沉沉地重復了一遍,“寧霄,你在說你母親惡毒?如果我惡毒,陳定舟又算什么?”

    “我沒有一天認為過陳定舟是什么高尚的人!标悓幭鰶霰÷(yīng):“很高興你現(xiàn)在讓我知道了我父母兩個都病入膏肓。”

    程巖巖聽得心驚肉跳,但感到了掌心的扯動。她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少薇雙目無比澄澈地看著她,對她做唇形:“走!

    程巖巖明白過來,她在維護陳寧霄的隱私,或者說這個男人生命里最深最無法示人的傷疤。

    她沒再堅持,跟少薇一同離開轉(zhuǎn)角。

    司徒靜的聲音漸淡了。

    程巖巖長呼出一口氣,對今天原本可能發(fā)生的事隱隱約約有了猜測。而少薇也懂了為什么她會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陳寧霄讓你看著我,不要給我一個人待著的機會,對么?”

    “對啊。”程巖巖笑,“你消失的那陣子,我心都要跳出來了,F(xiàn)在算是完成任務(wù)了么?”她略帶玩笑之意,但其實認真端詳著她眼眸深處:“你看上去跟剛剛判若兩人了已經(jīng)!

    少薇點頭。

    “哎算了!背處r巖交握雙臂,“我還是等他來交接吧,我可不想功虧一簣!

    少薇沒多費口舌說服她,只是笑了笑,腳下略快:“那你等我一下,我想……”

    程巖巖:“?”

    少薇開始匆匆,循記憶直奔游廊盡頭洗手間,字眼掉在她身后:“吐!

    “……”

    到了洗手間門口,卻見一張黃色警示牌立著,有個剃寸頭、身姿挺拔的小伙立在門口,伸手攔她:“請止步稍等!

    少薇以為里面在進行維修清潔工作,雙唇緊閉咽下腸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沖他擺擺手,意思是自己忍不住了。孰料小伙攔得堅決,目露精光,甚至想呵斥她。

    “讓她進。”隨后趕來的程巖巖道,“我負責!

    她講話竟管用。小伙遲疑一下,往一側(cè)讓開。少薇手捂唇?jīng)_進去。

    里頭傳來一聲壓低的驚慌女聲,應(yīng)該是被她的擅闖驚到了。

    少薇與里面的貴婦人匆忙錯身,目光微微交鋒,沒能講任何一句話,徑直沖進

    了其中一個隔間。

    驚天動地的嘔吐聲。

    都吐干凈。吐干凈過去三天自己的人不人鬼不鬼,吐干凈司徒靜的蠱惑、背叛和利用,吐干凈自己竟動過傷人念頭的惡心恐懼。吐得越厲害越覺得要窒息暈厥過去,她越覺得自己像一只布袋子,被徹底地翻轉(zhuǎn)過來、清洗干凈。

    整潔芳香得不像洗手間的洗手間,因為她的動靜而回歸到了洗手間本身。停立在洗手臺邊的貴婦人,目露不悅,嘴角下壓。

    馬桶的抽水聲響起。少薇看著潔白陶瓷壁上的水漩,目光漸漸聚焦回來。她仍舊手撐膝緩了會兒,確定沒有惡心感了,方才起身出隔間。

    洗手臺邊,鉻色水龍臺被壓下,流水聲停,優(yōu)雅的貴婦抽出擦手紙,動作慢條斯理且優(yōu)雅,眉心蹙的弧度很剛好,既不不破壞她的優(yōu)雅,又能讓旁人閱讀出她的不悅。

    人這種生物,早已在千年的階級社會中被訓練出了本能直覺。少薇已嗅出不對勁,知道這洗手間不是在維修,而是為眼前這女人關(guān)閉。但幸好,現(xiàn)代社會人人平等,事已至此,她除了略含抱歉地沖對方抿唇笑笑,也沒什么能表示的了。

    沒想到,有時候自覺平等,對某些人來說也算冒犯。婦人對她略一頷首,目光意味深長將她上下打量,一言不發(fā)走出,高跟鞋篤篤敲著——絕不急一分,卻讓人頭頸一沉。

    少薇想笑,她不求人辦事,也不覺得人能讓她丟飯碗,縱使想誠惶誠恐讓她舒坦些,她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做不來。

    出了門,陳家伯母徐徐深吸一口氣,嚴厲問:“小張,你怎么回事?”

    “嬸嬸,是我朋友!背處r巖從走廊側(cè)的青石欄桿上起身。

    見她這么說,伯母的氣可全都消了。

    少薇動靜緩緩地洗手漱口,留神聽著門外對談。

    “我說呢,突然找不見你,原來會朋友去了!

    陳家伯母又道:“寧霄呢?《游園驚夢》馬上就開唱了,你跟寧霄一塊兒過來聽聽!

    少薇一愣,領(lǐng)會過來。這位就是今天這場宴席真正的主角,陳寧霄的大伯母。

    程巖巖找著托辭:“我得等等我這朋友。”

    陳伯母面色稍淡一分,整整胸前披著的松石綠蘇繡披肩,道:“不妨礙。這是哪家的小姐?”

    這可沒事先對過詞,程巖巖一時半會編不出來,只好說:“是我閨中密友!

    待少薇出來,程巖巖挽住她手,什么身份都沒說,單說:“這是我嬸嬸,你就跟我一起叫嬸嬸吧。嬸嬸,這是少薇!

    少薇輕點下巴,出聲叫:“嬸嬸!

    她下巴尖,清瘦的鵝蛋臉,發(fā)髻細碎了些,被她剛剛對鏡整理好了,一股子沉靜雅麗,其實是討喜的,又是程巖巖的朋友,陳伯母已拂去了剛剛的不快,道:“少小姐聽不聽昆曲?”

    少薇道:“還沒聽過!

    陳伯母望了她一會:“既然這樣,要是身體緩過來了,那就一起吧!

    其實是句拐了彎兒的客氣話,底下意思是要她自請離去,但少薇不怎么聽過這種會拐彎的話,便請教程巖巖,與她對視了一眼。程巖巖沖她一點頭,她也就應(yīng)了。

    陳伯母心道,看來是個素姑娘,沒出身的。不過這么漂亮,倒不是不值得培養(yǎng)。

    這圈子高處不勝寒,不僅男人需要漂亮生物,女人、老人,也都需要漂亮、活氣、靈光的生物,看看聽聽,賞心悅目,帶在身邊,正如佩戴珠寶,讓他們衰老起來的皮膚被點亮。

    三人順著游廊往園子中心走,轉(zhuǎn)過一角,盛夏明景豁然開朗,與陳寧霄碰面正著。

    一路有疾色的男人,在對上這一眼的剎那,臉上的心不在焉、壓制在眼底的煩躁都通通消失。他篤定地多看了少薇一秒,而后哼笑出來,西裝下的軀體驟然松弛,重回倜儻。

    他知道,他認識的她回來了。

    這一眼后,他不露聲色地將目光放回了他伯母身上。

    雖然這三人碰到一起算是意外,但倒也是個不錯的意外。

    陳伯母看見他,喜道:“剛還讓巖巖找你,你倒自己找過來了?”

    陳寧霄確實是一路看著定位自己找過來的。勾唇略笑:“這不巧了?”

    少薇生怕他心血來潮就拽過她介紹,萬一把這貴婦嚇出個心梗好歹的。但聽他們寒暄了幾句后,她略略放下心來——陳寧霄似乎一時半會沒這打算。

    《游園驚夢》馬上開演,當世最知名的名伶班底,最拿手經(jīng)典的一出戲,一時間眾賓客都往那戲臺前的水榭里聚,園子四處都升起人聲。

    陳寧霄手抄兜走在陳伯母身側(cè),應(yīng)對著她無聊的問話,比如是否和他父母見上面打過了招呼,又說今天有幾位人物是他伯父叮囑他要見的,對他業(yè)務(wù)有用。

    陳寧霄一邊應(yīng)著,一邊將右手從西裝褲口袋里伸出來,很輕地捏了一下少薇的手。

    少薇一驚,但沒抽出,遲疑過后,她掌尖回勾,攏住了陳寧霄的手。

    陳伯母正說到興頭,冷不丁就聽到了陳寧霄一聲笑,忍俊不禁似的。

    “笑什么?”伯母問,以為自己剛剛指導他生意顯外行了。

    陳寧霄這會兒對狗都溫柔:“沒,您智慧,我聽了受益!

    陳伯母可沒被他這么對待過,當下嘴合不攏,面上卻瞪他:“當著巖巖的面你倒學會說話了?”

    程巖巖心想,可不關(guān)我的事。

    又睨了一眼少薇,找她的目光。

    兩人視線是對上了,少薇抿唇笑笑。

    程巖巖想,哎,真是磊落的姑娘。又想到與恍惚的她的那些對話,心底默默回響出一道聲音:愛人,信人。感受不到信任、給不出信任的愛,不是愛。

    程巖巖不會想到,他們也曾走過既不信自己,也信不了對方的一程路。

    到了水榭,等待登場的三位名伶已妝容齊整,正與賓客們合影、寒暄,不乏人送花。見陳伯母來了,眾人又自覺散開,如此,隨在她身邊的幾個人也都成為了目光焦點。

    竊竊私語聲響。

    “那是哪位陳公子?”

    “大陳被帶去北京培養(yǎng)了,這是二陳!

    “還是親生的要緊!

    “想岔了,會惹事的才摁在身邊,有本事的這是放手預備接班了。不信你看旁邊那個穿旗袍的!

    “誰?”

    “中央‘程’。”

    聽者肅然起敬。

    說者聲音更壓低。

    “聽說在接觸!

    “那不得了。”

    “旁邊那位呢?”

    稍欠雍容,但清麗冠絕,容不得人忽視。

    “嘶……這,確實是生面孔了。”

    “不得了。”口癖之余額外加了一句,“不得了的漂亮!

    剛趕到盛怡園的陳定舟,被大了肚的嬌情婦挽住手,于人群中低調(diào)。他知道這嫂子表面親民實際上極好排場,今天這游園宴席他只打算稍現(xiàn)個身就走。但看到那鶴立雞群、場面又極其復雜的中心幾人后,陳定舟臉上經(jīng)年的墮色厲色都是一愕,簡直是傻在了當場。

    他的兒子。

    他不出意外的話萬眾矚目的準兒媳。

    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不祥、不吉、帶著白色山茶花般死亡氣息的少女——他兒子的女朋友。

    雖然分居二十年,但夫妻某些方面利益是一致的——陳定舟第一時間去找他妻子司徒靜,想要問問她在搞什么鬼,為什么沒有把這女人從他兒子身邊弄走,反而還登堂入室了?

    陳寧霄做事一向不經(jīng)他商量首肯,在陳定舟眼里簡直可以說是劍走偏鋒離經(jīng)叛道。一個猜想隨即浮上陳定舟心頭——他這逆子,該不會是要當場給這女人一個身份?

    那程巖巖又怎么肯在一旁?難道,他青出于藍,已經(jīng)勝過他老子,在成婚前就先讓情婦和正妻達成了和平?

    陳定舟渾濁陰鷙的雙眼,一邊在滿場人中尋找他發(fā)妻的身影,一邊猜測著、推敲著、驚疑不定著。

    所有人的

    目光都瞧著水榭中心的這一幕,獨陳定舟目光逆向。

    驟然——他目光一定,身體發(fā)寒,僵到發(fā)硬。

    他看到了司徒靜。

    人群中,司徒靜面孔灰敗,正一眨也不眨地盯死了他。

    像個瘋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陳寧霄的眼鋒也掃見了他父親,勾唇略略一笑。

    很好,人齊了。

    與此同時。

    帷幕攏下,戲班就位,兩側(cè)臺本電子幕亮起,全園皆靜。

    第104章 第104章他的公主

    “夢回鶯轉(zhuǎn),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昆曲婉轉(zhuǎn)。臺上,杜麗娘軟腰垂首步步迤邐生蓮,臺下,一眾身居高位的賓客于紫檀軟墊椅中正襟危坐。真票友聽得入迷,搖頭晃腦不時喝采,假戲迷忍著哈欠,眼波流轉(zhuǎn)間妄圖窺見天梯。

    陪陳家伯母坐在首排的,分別是今天這酒會的東道主,一位年事已高的國家級昆曲藝術(shù)家,程巖巖,以及陳寧霄。少薇身分不明,在演出前被客氣地請到了后排。

    陳寧霄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演出結(jié)束別亂走,等我!

    少薇答應(yīng)了他,在臺下聽得很沉浸。

    冷不丁的,她丟在手拿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少薇拿出看了眼,“司徒阿姨”來電。

    她按了下鎖屏鍵,既沒有掛斷,也沒有接,將手機倒扣放在腿上。

    這些動作司徒靜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似常人的臉色在少薇這一舉動后一愣,接著更為失魂落魄起來,眼神的時散時聚出賣了她腦子里的顛三倒四。

    一時想,寧霄真沒騙她,這姑娘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不會再為她所用。

    一時又想,她對她培養(yǎng)這么多年,絕非無真情,她竟棄絕得如此堅決,該死。

    一時想,寧霄要為這姑娘動真格,那她這二十幾年的忍耐苦修豈不是功虧一簣?

    一時又想,沒關(guān)系,只要保證啟元只有一個繼承人可用就行……

    和陳寧霄的對話還若近若遠地飄忽在耳邊。

    他說她惡毒?一個為了他臥薪嘗膽半生、舍棄了所有塵世幸福的母親,到頭來竟被親生兒子說惡毒。司徒靜雖然覺得膽寒,但作為母親,這一點堅韌她卻有,她絕不苦口婆心問自己兒子眼里有沒有她的付出她的委屈,而只是懷著冷靜的憐憫寬容了他:他不懂。他從小被她保護得太好,以為身上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不知道背后是他“惡毒”的母親的犧牲。

    僅此而已,他不懂。

    天底下沒有母親不會寬容兒子的不懂事。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當母親的怎能因為兒女的不理解,就改弦更張呢?兒女這年紀,怎會懂一位母親的謀略和犧牲。要當一個偉大的母親,戰(zhàn)略定力必不可少,有時定會招致兒女的攻擊甚至怨恨,但一切塵埃落定之時,他們終會恍然大悟,感恩、痛哭……

    司徒靜瞇了瞇眼,回到了戲中,捏了個蘭花指,附合著臺上的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游園》這折唱完,按東道主意思歇十分鐘,供客人喝茶談天。

    陳伯母牽起程巖巖的手,問她覺得如何。程巖巖喜歡這些古典東西,素養(yǎng)又高,圈內(nèi)長輩皆知,陳伯母便讓陳寧霄陪程巖巖去后臺看看演員們。

    一扭頭,卻見陳寧霄老神在在地搭腿坐著,手執(zhí)茶盞,一雙狹長漂亮的眼眸半垂,極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后道:“伯母再這么執(zhí)意當著我女朋友的面撮合我和程小姐,那就是給三個人難堪了!

    零幀起手,陳伯母錯愕當場,下一秒,她目光筆直無礙地找向了仍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薇。

    她甚至在玩什么弱智打小蜜蜂游戲。因為陳寧霄讓她結(jié)束后別亂走,所以她干脆全程都不動,就埋頭坐著。這現(xiàn)場與她無關(guān),她對誰都不感興趣也沒有貪圖。

    一聲輕磕,陳寧霄將杯盞輕輕擱到一旁紫檀案幾上,起身,云淡風輕地一笑:“伯母好眼力,薇薇也是真出眾!

    陳伯母:“……”

    “程小姐?”陳寧霄略一頷首,唇角勾笑。

    程巖巖微笑,著軟皮平底鞋的雙足無聲落地,起身,撫平旗袍,而后來到后幾排座位席,將埋頭打小蜜蜂的少薇牽起來,眾目睽睽之下牽到了前排。

    少薇一臉茫然,以為又要自己扮演閨蜜。

    她沒想到,她是真扮上了。

    程巖巖淺笑吟吟,對陳家伯母道:“嬸嬸,別怪我瞞你,實在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頓了頓,她將少薇的手搭在自己手心:“我這位閨中密友,比我更早認識陳寧霄。陳程兩家長輩心意難卻是真,他倆之間的感情也是真,我呢,比起嫁個好男人,更看重好朋友的心,所以……”

    她牽起一個更深的笑,將少薇的手當著所有人的面,放進了陳寧霄的手里。

    全場:“……”

    少薇:“?”

    她呆若木雞,弱智手游里,小花園被蜜蜂群擁而上,gameover了。

    陳寧霄掌心回攏,將她的手握住,緩緩收緊,直至密不可分。

    “今天這《游園驚夢》可真是唱對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薇薇,陳少,嬸嬸,你們說是不是?”程巖巖字句如珠玉,落在青石砌的地面上,清脆地傳遍水榭。

    她的戲演完了,目光射向陳寧霄,將舞臺交還給他。

    一輩子都對聚光燈游離在外的男人,第一次自覺、自愿地走入了聚光燈下——陳寧霄與少薇十指相扣,外圍驚異不定的目光,他就當是他愛情的養(yǎng)料了。他勾唇,目光明亮,氣定神閑地叫了聲:“伯母?”

    被他一叫,陳伯母感覺心瓣哆嗦,且很懷疑是否牽連到了自己剛做了熱瑪吉的臉。

    身居高位且出身名門,雷霆春風都不露聲色是她這類人基本的修養(yǎng),就算現(xiàn)在泰山崩在她面前,她也不會有任何不屬于她身份地位的反應(yīng),但現(xiàn)在,她的目光游離了。

    人,是程巖巖牽過來的。

    閨中密友,是程巖巖親口說的。

    兩人之間的愛情,是程巖巖講述的。

    程是什么“程”?中央“程”。

    沒有人會不給她面子,也沒有人會不給她閨蜜面子。

    包括陳伯母。

    更有甚之,余下眾人已悄然為她尋找著新身份。有說她跟程巖巖是小學同學,有說兩人留學結(jié)識,有人從程家那位的升遷歷程中尋找蛛絲馬跡,有人從程太太的娘家,或者程老太太的娘家著手梳理——無論哪種來源,都意味著,她的來頭不小。

    他們這種人,保護身份也是應(yīng)有之意,在外捏個假身份、化名也是常事。

    “程小姐這般看重……”

    “難怪剛剛和陳夫人一起走過來……”

    少薇還是那個少薇,是她自己的她,是陳寧霄的她,但眨眼之間,她又仿佛不是她了,是可以被眾星拱月的她。

    這種種的猜測、驚奇,都隨著陳伯母的春風一笑,而塵埃落定。

    陳伯母的做派、應(yīng)對,終究是沒有辜負她的身份。她牽起唇角,對少薇溫柔肯定地一點頭,繼而看向陳寧霄:“你們年輕人,就是調(diào)皮!

    兩家情誼,倒不會因為小輩沒結(jié)成姻親而散了,陳伯母咬牙切齒的是,自己的主場竟被幾個晚輩聯(lián)手當場戲給唱了。

    十分鐘中場休息早已過,后臺名伶?zhèn)儏s遲遲不敢登臺開演。早有劇務(wù)跑來傳八卦,一臉興奮:“聽說今天是喜上加喜,那個陳少爺帶著他女朋友見家長呢!”

    臺前的戲還沒唱完。

    陳伯母原以為陳寧霄是為著那天相親回來車上的話跟她置氣,如今自己已當著眾人面首肯了祝福了,陳寧霄也就滿足了,但她沒想到,她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陳寧霄。

    陳寧霄看著陳伯母,眼角眉梢?guī)Γ鄣追置鳒囟冉盗,繼而揚聲,點出了陳定舟和司徒靜的存在。

    扮演了一輩子貌合神離的這對夫妻,

    再一次演到了臺前。

    司徒靜身段優(yōu)雅上前,眼前白光晃動,心里一道恍惚聲音:一切都完了。全完了。她的丈夫臉色比她難看,或者說陰沉不定。但到了大嫂跟前,陳定舟還是斂住了表情,目光冷冷地睨向少薇。

    不會錯。當年被宋識因帶在身邊,連句漂亮話都不會說,連當瘦馬陳定舟都嫌不夠開悟不夠知情識趣的小家之女,竟膽敢……

    實在是逆光,水榭外一池綠水,陳定舟發(fā)青的臉色,硬是不被人看穿。

    他咬著牙,側(cè)臉繃出硬塊。

    倏爾,他笑了,晦暗眼眸低壓,臉上卻盡顯長輩親厚。

    程巖巖引薦在前,大嫂祝福在后,這場面,已由不得陳定舟做主。他非要當那個知情人,那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小孩。

    他怎么會當那個小孩?“皇帝的新衣”,歷來是達官顯貴們互利、守利、食利的游戲,他是這游戲的一份子,又怎么會破壞?

    知父莫若子,知子莫若父。陳定舟和陳寧霄交匯一眼,戰(zhàn)局便已分曉。

    陳定舟和善地一笑,對少薇目露欣慰,似吾家有女初長成:“幾年不見,比以前出落得更出色了,不怪寧霄對你念念不忘。”

    他的這番話,替眾人落實了這姑娘來頭不小的猜測。想想看,豈有人既能被程巖巖引為閨蜜,又在小時候就見過陳定舟呢?

    眾人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今天這是——天作之合。

    到這檔口,所有知情人的心里都唯余一道聲音,那就是請陳寧霄收手。

    他要的,他們都懂了,被算計著心甘情愿雙手奉上,還要怎么樣?這看似云淡風輕實則劍拔弩張的場面,實在經(jīng)不起再多一絲玩弄。

    陳寧霄捏了捏少薇的手,拉回她的神智,目光溫柔:“還不快叫叔叔?”

    他為她打掃凈了戰(zhàn)場,此時此刻,說是電影里的“公主降臨”時刻,恰如其分。她要走上他為她鋪的紅毯,檢閱他呈送給她的戰(zhàn)利品,傲視他為她斬于馬下的俘虜。

    ——再由她來決定,這場面,圓,還是不圓?

    所有人都懂。

    所有人都屏息。

    少薇目光緩緩地從那位在洗手間被她沖撞的貴婦臉上,一一移過因手握劇本而淡定至極的程巖巖、面孔灰敗眼眸呆滯的司徒靜,最終停在了多年前就讓她大氣不敢出的富商巨賈臉上。

    她不怕。

    這些人,尊貴遠勝她,卻就像游戲里的NPC,頭上有一道綠色光標,隨著那名為“利益、體面”的鼠標而指向哪便往哪走。

    她有什么好自慚形穢的呢?

    少薇抿了抿唇,因腎上腺素飆升而微涼的手,不自覺捏緊了陳寧霄,從他寬厚的掌心汲取熱源,脖子頭顱中正,下巴微抬,目光明亮,落字聲音沉靜,正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富有教養(yǎng):

    “叔叔、阿姨,別來無恙!

    第105章 第105章我們之間,擁有六年

    后臺演員終于得了信,《驚夢》可以開演了。迤邐著上場,一眼便知臺下?lián)Q了天地——坐在第一排的,多了一張漂亮的生面孔。

    自此,戲安安全全地演到了結(jié)束。

    盛夏的夜幕也降了,園子各處都點起了燈,穿旗袍的侍女手捧食盒魚貫而行,去最大的一間屋子里布置晚餐。仍有咿咿呀呀的戲聲婉轉(zhuǎn)在四處,但東道主卻聽得心慌意亂了,因為他最大的客人突然說要走。

    經(jīng)過了剛剛那番插曲,陳伯母如何還有興致待下去?細細整理著披肩上流光溢彩的滿鉆孔雀胸針,意興闌珊之色在臉上懶得遮掩。東道主哪能懂,心想明明剛剛還合家歡不是?但如論如何,他也只能將人送之門口,頗感失望地目送那臺轎車遠去。

    實在不行,把那位程小姐伺候好也一樣。東道主這么想,但滿院子遍尋不到。

    天色一黑起來就極快,程巖巖站在一盞路燈下,身上真絲旗袍流轉(zhuǎn)出淡淡光華。

    她在對少薇和陳寧霄道別:“這下子任務(wù)是真做完了,陳公子,切記你的允諾。薇薇小姐,聽說你個展籌備在即,我想要你首日的贈票!

    她說話做事有種與古典外形很不相稱的爽快,這樣簡單地“后會有期”后,便上了車,乘一臺紅旗離開。

    司機從后視鏡里睨她臉色,笑道:“小姐今天玩得很開心?”

    “當然,”程巖巖道,兩手撐在真皮座墊上:“我覺得我今天像黃衫女!

    司機搖搖頭,更笑:“小姐還是少看些武俠小說吧!”

    園門口。

    少薇收回目光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陳寧霄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臉上沾東西了?”她不自覺抬手,手指剛觸上臉頰的一瞬,被陳寧霄捏住,攏進手里。

    “只是覺得好幾天沒見你了。”他目光清邃,不舍移開。

    這一天像打仗,四處運籌帷幄,想著如何算計,像個導演一樣防止有哪個演員脫離預設(shè)劇本,他好第一時間啟動備案。直到此刻,塵埃落定,他終于有落袋為安之感,看著她,看著她寶貴的能窺見靈魂定力的雙眼。、

    “胡說八道……”少薇低聲嘀咕,“明明每天都——”

    “明明每天都在一起,但現(xiàn)在的你才是你!

    少薇深吸了一口氣,偏過頸項:“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那天你和司徒靜聊天,我就在書房外!

    “張姨也不攔你?”

    “張姨識時務(wù)!标悓幭鲚p描淡寫。

    “你也不拆穿我……”回想過去幾天自己的似人似鬼,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不敢!标悓幭龆嗽斔,“不知道司徒靜還藏著什么事,不知道她還會用什么威逼利誘你。”

    他做事向來講究釜底抽薪。拆穿少薇、叩問她、勸說她,解決眼前這件事,都只是揚湯止沸,只要司徒靜一日還在扮演她的養(yǎng)母、偽造著她母親的下落,她就一日仍在司徒靜的陰影覆蓋之下,那定時炸彈的滴答聲就仍在響。這一次他剛好聽到了,下一次呢?縱使一次又一次,少薇能靠自己的意志力戰(zhàn)勝過來,但人不是計算機程序,是會脆弱遲疑想岔的。脆弱時,魔鬼之聲強百倍,行差踏錯就在一瞬間。

    深淵之緣,他不可讓她久留。

    “所以,你才同意帶我來這里,又讓程小姐看住我?那剛剛聽戲時的那些……”少薇聲音低下去,一種不好意思:“是怎么回事。意外?”

    陳寧霄沉默一下:“我承認,后半部份才是重點!

    要拆穿司徒靜的設(shè)計,倒不必來這種地方,他只是一想到人來這么齊,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也不錯——畢竟,挨家挨戶去公開,挨家挨戶聽那些老古董食利者的質(zhì)問、勸說、威脅,很煩。

    現(xiàn)在,他不僅公開,還逼得他們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并祝福了他們,一勞永逸。不出明天,整個圈子里該知道的就都會知道,他們要再想弄點棒打鴛鴦的動靜,就要掂量掂量成本了。

    “程小姐,為什么這么幫你。俊鄙俎彪S著他腳步往盛怡園里回。

    陳寧霄瞥過臉去:“吃醋?”

    少薇搖搖頭:“只是覺得她家背景地位這么高,她沒必要幫你!

    “沒有人是絕對自由的,享受什么權(quán)利,就有什么義務(wù)!标悓幭龅溃骸八灿兴某岚,她的野心!

    從伯母告訴他程巖巖對科技資本感興趣起,陳寧霄就斷定她不一般。任何圈子都有路徑依賴,比如陳定舟的路徑依賴是圈地拿錢,有些人的路徑依賴是能源壟斷,但說到底,玩的都是內(nèi)幕信息或渠道壁壘,只玩“重”的、“大宗”的,科技資本對于他們來說太新,太輕——至少是2017年的夏天來說。

    有內(nèi)幕、有資源,利益也是肉眼可見的巨大、穩(wěn)定,那么對于新興產(chǎn)業(yè),這些人的首要反應(yīng)當然都是“沒必要”,比起冒風險,鞏固好自己圈子規(guī)則更簡單,也因此,權(quán)力、職位、派系,也必須穩(wěn)固,要保證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高枕無憂,古往今來,莫不如是?咸鰜砜词澜绲,一是真做實事有抱負的,二就是不想受制于人的,陳寧霄的伯父屬于前者,程巖巖屬于后者。

    那天相親,陳寧霄亮明了自己有女朋友之后,就問起了程巖巖為什么對科技資本感興趣,兩人就這一話題聊到了兩家長輩進來開膳。

    也因此,在決定用今天的盛怡園搭臺唱戲后,陳寧霄第一個想到可以交易的,就是程巖巖。他對程巖巖說的“我從不看錯人”,并非從不看錯一個人的品格、德行,而是他從不看錯一個人身上的利益趨勢。她想自由,想唱自己的戲。

    作為交換,陳寧霄送了程巖巖一筆她無法拒絕的投資籌碼。

    人是利益動物,每個人身上的背景、利益、欲/望,在陳寧霄眼中構(gòu)成了一張地圖,清晰明確地指向每個人最終的目的地。也因此,不僅程巖巖可以為他所用,今天的伯母、司徒靜、陳定舟,就算一萬個不情愿,也都必會按照他寫好的劇本演下去,因為他了

    解他們——比他們自己更了解。

    少薇默默地聽完,勾唇笑笑:“你也不怕他們誰不買你這賬,當場拆穿?”

    陳寧霄眼眸微冷,輕描淡寫:“不怕。想魚死網(wǎng)破的話,就魚死網(wǎng)破。”

    動物界,歷來是弱小者更擅長擺出齜牙咧嘴殊死抵抗之姿,用來博弈或逼退強大的對手,但很可惜,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弱者。游刃有余地設(shè)計,看著每個人不情愿卻不得不向著他設(shè)計好的反應(yīng)靠攏,更有趣。

    循著步道往園內(nèi)深入,直到手上傳來潮熱之意,少薇才發(fā)覺她一直被陳寧霄牽著手走。眼看前面要與人相迎,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抽手出來,但誰知她越抽,陳寧霄卻越牽得緊。

    “你快點,等下被人看到……”少薇瞪著眼睛,聲音驚慌。

    陳寧霄不由得哼笑一聲:“你說什么?”

    “等下……”少薇循著慣性開口,但驀地就沒聲兒了。

    “這園子里誰消息這么不靈通,沒有被通知到你和我的關(guān)系?”陳寧霄實在氣定神閑。

    “……”

    他們就這樣大大方方地牽著手,與對面人迎面而遇,雙方皆禮貌地一頷首,錯身而過。

    少薇掌心冒汗,有種恍惚感,從他生日時對朋友圈子的公開,到現(xiàn)在對他身世圈子的公開……太快了,快到她感到不真實,也比她所有的幻想都還要更不可思議。

    她喃喃,蹙著眉心:“太快了,陳寧霄!

    這不是她心虛膽怯的不安,而是這樣巨大的舉動,從未降臨過她人生中的確定感,讓她惶恐,讓她覺得,命運已經(jīng)在哪里匍匐好,要給她一擊。

    陳寧霄低眸,就著夜色,篤定地回應(yīng)她:“不快。我們之間,擁有六年!

    他們沒有去那間水榭用餐,而是牽著手,在盛怡園四處散步。隱約有晚香玉的香味順夏風送來。

    陳寧霄中間打了個電話,繼而帶少薇去了一間涼亭。茶香裊裊間,一個滿頭銀發(fā)的男人轉(zhuǎn)過臉來。

    少薇識人本領(lǐng)強,驚呼道:“奧叔!

    奧叔卻不記得她了,請她和陳寧霄入座、斟茶,饒有興致地問:“你給我看的那些攝影作品,真的就出自這位姑娘之手?”

    少薇不明就里,直到陳寧霄附耳:“反正知道他會在,就提前約了時間,順便把你作品發(fā)了些過去!

    少薇:“……”

    什么時間管理大師,她不是就游魂了兩天嗎……

    “看來crena女神,果真是女神!眾W叔驚人之語。看到陳寧霄臉上的意外后,他總算心滿意足:“我知道你想瞞我,找的都是沒發(fā)布的作品,不過攝影就和畫畫、寫作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DNA,而天才的DNA就更是過目難忘、鶴立雞群!

    他是絕對的前輩,少薇忙擺手謙遜:“您別這么叫我,這都是粉絲叫著玩的!

    “我知道你,攝影協(xié)會派人來喊你入會,你說你沒有錢,交不起會費,所以不入!

    少薇忍不住想撓額頭,這樣可以不那么尷尬。

    陳寧霄挑眉,意味深長看向少薇,勾唇抿笑不語。

    “你笑什么……”少薇在桌底下踢他。

    陳寧霄執(zhí)杯,略斂笑,正經(jīng):“沒什么,只是在想,這么別致的理由,也就只有你想得出。”

    這么旁若無人,奧叔不由得咳嗽起來。他對昆曲沒興趣,故而錯過了那出戲,但從散場至這會兒,到處都在傳。以他對陳寧霄冷酷游離風格的了解,他不覺得他是會出這種風頭的人,但此刻見了兩人,他又覺得情有可原了——這么出眾的女伴,硬藏,是違背心意,迫不及待昭告天下才是本能。

    老話講文人相輕,但奧叔很樂于提攜后輩,道:“就算寧霄不給我引薦你,我也一直在關(guān)注,從ig上就開始。”繼而他蹙了下眉,遲疑道:“不過你回國來轉(zhuǎn)向時尚攝影,確實出乎了我的意料!

    奧叔得過普利策獎,風格偏人文紀實,時尚攝影玩概念,商業(yè)性強,且整個環(huán)節(jié)并非完全是攝影師本人說了算,這是他不屑的。他關(guān)注少薇,就是因為她鏡頭下多姿多彩的街頭,讓他仿佛又重回年輕時,再看了一遍世界。轉(zhuǎn)投時尚攝影,令他疑惑,也令他惋惜。

    他說完這句話,不知道陳寧霄在桌子底下捏緊了少薇的手。

    “本來想拍戰(zhàn)地和第三世界紀實……”少薇抿唇笑笑。

    她的生命經(jīng)驗,令世界上那些生命困境無比強烈地誘惑著她、賦予她使命,但她的個性,卻又讓這些困境無比強烈地傷害她。戰(zhàn)爭,死亡,病痛,衰老,傷殘,流血,貧窮,饑餓,痛苦,恐懼……這些人性的弱,曾令她鏡頭顫抖,令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純粹:她究竟是抱著要將這一時刻記錄下來、傳遞給世界真相的決心在拍,還是在品嘗痛苦、將這些生命困境景觀化地在拍?

    在思考清這個問題之前,她遠離了這一最嚴酷的題材,而選擇了城中村等稍微溫和的主題。

    這一切,陳寧霄都知道。

    他見過她不顧一切扔掉相機蹲地痛哭干嘔的樣子。

    奧叔作為藝術(shù)名流,跟上層人打慣了交道,陳寧霄的一個眼色、空氣里的一絲凝滯,都足夠令他意會過來,轉(zhuǎn)移話題。

    他最終道:“以你的水平,辦展絕對有資格,不過,我得看看你的作品厚度!

    說不激動是假的。少薇很想問問他,你還記得那年你說,很期待看到我拿起相機后的樣子嗎?雖然那時的她對未來沒有任何信心,但這句話,卻時不時回響在她耳邊,成為種子。

    但他既沒有第一眼就認出她,那她也不必續(xù)這一前緣、牽強附會了。這是她的果決與酷處。

    少薇只是微笑著,克制著內(nèi)心細微的戰(zhàn)栗,點頭:“我整理好后發(fā)——”

    一聲尖銳的輪胎刮擦聲和劇烈的碰撞聲,驟然傳來。

    他們雖離聲源遠,但位置高,聽得清也看得清。三人俱起身,憑欄眺望,眼見著園子里眾人如下雨天前的螞蟻一般,惶惶然而沒頭沒尾地四處張望、奔走、交頭,整座園林驟然大亮——原來鋪了明燈,只是為了氛圍才只點小燈。

    人聲遠遠順風送上涼亭。

    “出車禍了!就在門口!快,打120!有孕婦!”

    這后三個字,讓陳寧霄和少薇都是臉色一變。

    第106章 第106章司徒靜

    司徒靜承認,在她第一次遇到陳定舟時,她就有種被命運砸中的感覺。

    那天她在頤慶播音大學的團委辦公室待了一下午,核對著即將到來的某項校團委活動的流程和臺本,起身出來接水時,看到身著白襯衣的陳定舟正和他們院辦公室的某位領(lǐng)導談笑風生。

    她外形亮眼,又比旁人有更一份自覺的端莊,令她看著比周圍那些女同學都要貴很多。陳定舟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三秒。

    工作一直到了傍晚才結(jié)束,有人來團委喊吃飯,就這么當著她的面調(diào)侃了幾句,司徒靜于是知道,剛剛那交錯一眼的男人,是本地一個望族的二公子。他的兄長走仕途,他的弟弟走學術(shù),他則成立了自己的房地產(chǎn)公司,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再往上翻翻,那可真是名人輩出,文盲都聽過他幾位族親。

    司徒靜在學校食堂前又遇到了他。這一次她主動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說了一句:“又見面了!

    陳定舟后來告訴她,他正是喜歡她這份自信,用北方人的話來說,就是“勁兒勁兒的”,有意思。

    嫁進陳家,她花了很多力氣。這樣家庭的人,男男女女的婚配都是種資源,若是取她這么一個小鎮(zhèn)姑娘,是浪費。陳家老太太看不慣她,看不慣的理由和陳定舟喜歡她的理由是同一個,“勁兒勁兒”的。老太太說她心比天高,不謙遜。

    老太太還說她這樣的人,被命運打壓了半輩子,一旦出頭就容易忘了自己幾斤幾兩,會將自己得到的一切看作是自己應(yīng)得的,而不是上天或別人賜她的。而人一旦欠缺敬畏心就容易行差踏錯。

    但老太太寵這二兒子,陳定舟也肯為她使勁,司徒靜終究還是嫁了進來。家里上下個個出身都比她高,但確如老太太想的那樣,她不覺得怯、低人一等,心里想的是,你們這些人出身高又怎么樣?還不是跟我一張桌子上吃飯。

    司徒靜這輩子都厭惡她妯娌大嫂,自視甚高的勁兒,去百貨掃貨,明明有保姆跟著,非要她提包。進什么門、跨什么門檻,她不動,別人就休想。她覺得她大嫂很陰的,拿捏人用的都是巧勁兒,那種不舒服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往外抱怨,別人還會反過來說她小心眼,勸她大度。

    司徒靜勁兒勁兒的,知道大嫂的痛處,專拿自己和陳定舟的自由戀愛說事。

    大伯哥陳定瀾此前有個自由戀愛的女友,成分不好硬是被拆散了,這往后才有她這位大嫂的事。聽說大伯哥的錢夾里還壓著這位前女友的一寸照。整個圈子都知

    道的事,司徒靜如何不知道?遂愛上了在大嫂面前說自己是怎么和陳定舟談戀愛的,如何約會,吃飯時如何膩歪,如何過紀念日……大嫂怨她嫉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對那位前女友的怨恨,司徒靜是懂的,所以才報復得準。

    司徒靜在陳家的地位,隨著陳寧霄的到來而改變。因為陳寧霄從見世的第一天起就漂亮,陳老太太愛不釋手,開始講話識字后,又展現(xiàn)出了非比尋常的天賦,直接成了老太太心尖上的一個。

    也是這時候起,司徒靜發(fā)現(xiàn)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

    不能說是發(fā)現(xiàn),因為這苗頭兩人戀愛時就有,但司徒靜告訴自己要抓大放小,切記成為個善妒的婦人。但成婚后,陳定舟眼見著是變本加厲了,借著應(yīng)酬、出差三天兩頭不著家。司徒靜吵過鬧過冷戰(zhàn)過,不可能有用——陳定舟有什么軟肋在她身上呢?司徒靜從那時起開始學著隱忍,因為鬧得太兇的話,妯娌大嫂會知道。司徒靜完全能想像出她會如何冷笑奚落她。

    直到后來,陳定舟找上了司徒靜在臺里的后輩黎康康。司徒靜將永遠記得那天,從她走進省臺的那一刻起,所有目光就都粘著她,若有似無,如影隨形。演播廳,陳定舟送的巨大花束惹眼無比,沒人敢上前去翻開賀卡看一眼,那上面寫的究竟是哪一位主播的名字。

    司徒靜最后僅剩的一些“勁兒勁兒”,讓她做出了攜女離家的動靜。電視臺的工作也辭了,因為丈夫的情人正在逐步取代自己,她要用主動退出戰(zhàn)場來成全自己的體面。

    這之后的漫長二十年,她逐漸不再“勁兒勁兒”,而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和丈夫情人同桌吃飯,學會了在妯娌大嫂面前低頭聆聽教誨,也學會了比任何人都堅定地維護著圈子里的一切。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闖進來處處新鮮處處帶勁的小姑娘,而是倦怠的、雙目垂闔的衛(wèi)道士。

    二十年太久了,比較起來,她也只不過幸福過三五年。

    人說蘭因絮果,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這天底下所有的愛情結(jié)局大抵都這樣,還是她急功近利,挑錯了人?奧迪轎車的氙氣大燈將前路照得雪白一片,也照亮了對面奔馳車內(nèi)瞇眼、抬胳膊擋臉的乘客與司機。

    陳定舟臉上有怒容,大約很少受到這樣的冒犯。坐在副駕駛的年輕女人,則還不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事。

    不搞出私生子,是陳定舟給她的承諾,有陳老太太、陳家大伯在場簽字為證的。是陳定舟必須要給她的遮羞布。它已經(jīng)符號化,儀式化,象征化,像面旗幟。戰(zhàn)爭中,旗幟再破,也得豎著,沒有人會想著這面破了大不了再扯面新的。不是的,旗幟倒下了,就代表輸了。

    高跟鞋踩死油門,引擎咆哮,轉(zhuǎn)速表到底,輪胎在碎石鋪就的道路上打滑,飛濺出石沫,打穿灌木綠葉。司徒靜扶緊了方向盤,雙目死死地盯著對面。

    她不確定陳定舟是否看見了她癲狂的雙眼,是否會為他在晚餐時丟下的那一句“看看你養(yǎng)的好兒子”而后悔。

    威脅她?從那年將陳寧霄留在陳家的那天起,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條了,一個棄絕了一切只為最終勝利的女人,沒有人可以威脅。

    她的車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上去。

    劇烈的碰撞聲響起前,司徒靜親眼看見了自己丈夫眼里升起的暴怒和恐慌。對死的恐懼讓他顯得如此軟弱、丑陋、扭曲,司徒靜很多年沒笑,但在著彼此大燈交匯出的下了雪般的世界中,她笑起來。

    “砰——!”

    氣囊彈起,巨大的血腥味從胸膛溢至口腔,司徒靜在失去意識前,奮烈地掀起眼眸,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已一雪前恥。

    120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陳寧霄和少薇從假山上的涼亭下來,兩人都不是愛看熱鬧的性格,但路邊模糊的一句“有孕婦”,讓兩個人都頓時臉色一變。

    跑到盛怡園門口,救護車、交警車的紅**交匯閃爍。烏泱泱的人群在看到陳寧霄后,自動自發(fā)地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劇烈變形的車頭已很難辨認車牌,但相撞的這兩臺車,陳寧霄都認識,都坐過。

    “你是家屬?哪個的家屬?聽得到我說話嗎?”

    有誰在耳邊反復說著什么。像隔著水,不真實。

    兩秒后,陳寧霄收回目光,看向交警。

    他的目光冷靜疏離得讓交警反而一愣。

    “我是家屬!

    交警向他投來同情目光,例行公事匯報:“奔馳司機當場死亡,請節(jié)哀;副駕駛的孕婦目前已經(jīng)送去急救,肚子里孩子……”

    “另一臺車呢?”陳寧霄打斷他。

    警察一愣,陳寧霄淡淡地、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母親,那是我父親!

    現(xiàn)場驀地鴉雀無聲,交警也像是被噎到,寫字的筆狠狠一停頓。緊接著,四周嗡聲如水紋,層層擴散開來。這些人物們看著尚在勘探、記錄現(xiàn)場,試圖還原事故過程的交警,心里已經(jīng)比他們更率先還原出了事件真相。

    總覺得空氣中有硝煙味,后來變成口中的鐵銹味,但陳寧霄沒有察覺,感覺從出生來就這樣。燈從四面八方照過來,雪白的紅色的藍色的,執(zhí)筆記錄問話的交警,像隔著層玻璃罩子被放大被模糊的議論指點聲,那些飛蚊一樣躲閃著又欲停他皮膚叮他血的目光。擂臺賽。困獸場。他是這賽場上唯一的選手,唯一的獸。躬了脊背,垂首默默站著,但不知道要跟誰去贏。

    倏然,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里被塞進了一個什么活的、軟的、小的東西。這活的軟的小的東西勾住了他的手指,繼而捏了捏。

    很微弱的熱度,但成為了陳寧霄面無表情的、銹掉的軀體上唯一的熱源。

    陳寧霄僵硬地扭過頭來,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地辨認著眼前的這張臉。倏忽間,他習慣性地笑了笑,毫無血色的唇勾起,眼睫也垂下來,有了些溫柔神采。

    外圍人群聽不清,只知道他嘴唇動了動,仿佛依稀說的是什么小名,“薇薇”二字。

    這一笑,讓他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成為了街頭小報、自媒體、營銷號、頭條新聞、論壇帖子口誅筆伐的對象。

    但陳寧霄已經(jīng)顧不上。

    陳定舟的驟然離世,讓啟元陷入風波,股價大跌,內(nèi)外部各個勢力都蠢蠢欲動;司徒靜則一直沒醒,被轉(zhuǎn)移到高級病房看護。

    存活下來的周景慧,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是摸肚子找孩子。

    “你的孩子沒保住,保住你醫(yī)生已經(jīng)盡力!

    周景慧愕然,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又看了眼病房外被人攔住大呼小叫的弟弟周景瑞。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以前她還能在陳寧霄身上看到一些昔日大學時的風采,但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徹底陌生的男人,沉默,深沉,氣息冰冷,眸中不泄露任何情緒。

    “你胡說,你騙我……這是陰謀!陰謀!”周景慧涕淚橫流,吊瓶軟管被甩得凌空亂晃:“是因為怕他搶你家產(chǎn),你們母子才做出這么下作的事情!”

    “那又怎么樣?”

    周景慧在這一反問里愣住。

    陳寧霄面無表情地再度問了一次,彬彬有禮,一字一句:“我問你,那又怎么樣?”

    周景慧吞咽了一下,瞳孔空洞,畏懼地看著眼前居高臨下的男人。

    “陳定舟已經(jīng)死了。”陳寧霄站直回身,冷冷睨下眼神:“警察說,他在最后一刻打了方向盤,讓主駕駛座遭受了大部分的沖擊。”

    驀地,周景慧所有的聲音和呼吸都頓失,喉嚨里像被卡了什么巨大的毒物,讓她幾近窒息。

    死了……?

    她不覺得傷痛。也許事情發(fā)生太突然,她的大腦還沒處理好著信號。又也許,她真的不悲傷。她只是本能地看到了一絲恐懼,因為她的庇佑傘倒下了,她現(xiàn)在面臨的是一個從一開始就極厭惡他的男人。

    “你得到的這些物質(zhì)、

    房產(chǎn)、錢,我都會追回!瓣悓幭鼍従弻墒殖M口袋:“抱歉,周助理,你得重新學著長大了!

    眼看他轉(zhuǎn)身走到門邊,周景慧顧不上身上插的這些針頭管子,冷汗?jié)i漣迫不及待氣短力竭地問:“司徒靜呢?司徒靜這個惡毒的女人,她還活著嗎?”

    陳寧霄擰上門把手,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給她只言片語。

    第107章 第107章你在就好

    司徒薇無法說清自己回國的這一路是什么心情。她包機回來的,空姐在一旁陪了她十幾個小時不敢錯眼。落地后,她來不及去司徒靜的病房痛哭一場,便匆匆換好黑色衣物去跟陳定舟道別,歷一系列流程后,由陳寧霄捧骨灰壇,她捧遺像,銜隊伍回別墅。

    路上遇到記者和攝像機,被安保及陳定瀾的衛(wèi)兵攔截在外,但一路尾隨,快門閃爍不停,讓司徒薇很是心煩。

    陳家。

    靈堂已布置好,僧班也已就位。負責在堂前鞠躬答謝的按矩得是家里人,作為陳定舟唯一的一雙兒女,陳寧霄和司徒薇當仁不讓。

    離開這兒時尚在襁褓中,之后每次回來也只是為了在那位不待見她的奶奶面前扮演合家歡,司徒薇對這棟偌大的洋房沒什么情感,但驟然撞入這滿眼的肅穆黑白中,她還是愣了一愣。

    靈堂的一間花廳被設(shè)置成休息室,供家屬休息,連同的另一半間廳則給前來做法事道場的僧侶們歇腳。

    誦經(jīng)聲始終不停,時而夾雜法器的一聲嗡和叮鈴。司徒薇在這樣的背景音中走進休息室,看到一襲黑衣的少薇,愣了一愣。

    經(jīng)年未見,司徒薇還是被這位前同桌的長相驚艷到。記憶里不常見少薇穿黑色,但她很合適,象牙白的膚色在純黑襯衣的襯托下隱隱有光華流轉(zhuǎn),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孔還是如此澄靜。

    陳寧霄在靈堂前被伯父叫住,此時花廳只有他們兩位。

    司徒薇半笑一聲:“我媽昏迷了,終于讓你有機會登堂入室了?”

    少薇原諒她的夾槍帶棒,只從椅子上站起身,說:“薇薇,請節(jié)哀!

    “節(jié)哀?我對我父親沒什么感情,也沒有幻想!彼就睫睌Q開瓶純凈水,“他死不死對我來說沒什么所謂,我的天是我媽撐的。倒是你,在她面前低眉順目服侍了這么久,她才剛昏迷,你就按捺不住了?”

    “阿姨知道。”少薇不與她作口舌之爭,但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比任何都讓司徒薇窩火。

    “知道不代表同意!

    “她同意。”

    司徒薇冷笑一聲,“人都昏了,當然你說了算。”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同意。”少薇面無表情地說。

    她不愿與人爭鋒,何況她是陳寧霄的妹妹,但陳寧霄在盛怡園為她爭取的心思,她明白,不能他爭取了,她還是做低伏小唯唯諾諾,好像這樁戀愛欠了誰。

    司徒薇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我會一直在這里陪他。他這幾天狀態(tài)很不好,如果我在這里讓你礙眼,那也只能抱歉了!鄙俎甭月郧飞,重新坐回沙發(fā)中。

    過了會兒,花廳移門拉開,陳寧霄走進來。他沒看司徒薇,眼睛像設(shè)定好目標的雷達一般搜尋、捕捉,繼而直直地走過去。

    兩人像有什么程序?qū)懞昧,他到了,少薇也起身,張開雙臂,被陳寧霄擁進懷里的同時雙手亦環(huán)住了他的腰。

    兩人誰也沒說話,只聽得到陳寧霄將頭埋在她脖頸間長而勻的呼吸聲。

    司徒薇含著小半口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瞪著一雙漂亮的瞳孔吃驚而不解地看著這一幕。她發(fā)誓陳寧霄這一路表現(xiàn)都很正常,作為長子操持所有流程,與每位陳家長輩及啟元的董事成員、功勛高管都一一應(yīng)對得體,雖然臉上神采少了點,但那也是應(yīng)有之義,總比事故現(xiàn)場那一笑合理。

    但此時此刻司徒薇看見的,好像是一個靈魂被抽干身體也到了極限的男人,只能依循本能找到他潛意識里最讓他放松、也最讓他信任的人,而后把自己交給她——或者說甩給她。

    一具軀干,交給她善后。回了基站的機器。

    陳寧霄比少薇高了二十幾公分,她被他這么緊地抱著,仰一會脖子就酸了,但不說什么,只把下巴搭在他鎖骨上,交疊在他背后的雙手輕撫,在他黑色襯衣上留下了淺淺的褶皺。

    司徒薇眼見著她哥繃了一上午的身體松弛下來,像是把整個兒重量都卸到了她身上,繼而嘴唇隔著頭發(fā)壓在她耳廓,似乎說了句什么,司徒薇沒聽清。

    陳寧霄說的是“別走”。

    少薇回以輕“嗯”,也就他一個人聽到,他覺得安心。雖然冥冥中覺得自己漏了什么,但一時想不起了。

    移門聲又響,這回走進來的是陳定瀾,看到眼前景象,驀地一愣。司徒薇怕這位大伯,跟他不親,瞥他一眼便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靈堂后面搞這種事情,哥多半是要挨罵。但奇怪的是,陳定瀾甚至沒出聲,自覺來得不是時候,轉(zhuǎn)身出去了。

    司徒薇眼珠子要掉下來。

    吊唁正式開始后,司徒薇沒再見少薇,而是和她哥站一塊兒,扮演一個靜默的孝子賢孫,滿面肅穆哀容,對前來上香獻花的親友們回以鞠躬,再被他們牽過手交代兩句節(jié)哀順變。

    司徒薇卻常常出神出去,想靈堂后的那個女人。他們從花廳出去時,傭人正巧給少薇端了托盤過去,里頭是新泡的烏龍茶和一碗放了雞蛋的陽春面。

    一副要在那里久戰(zhàn)的模樣。司徒薇想。難不成他們在堂前忙多久,她就在后面陪多久?她沒自己的生活事業(yè)的?末一句已是賭氣。

    靈堂后。

    少薇打電話聲音很輕很輕,一口英語稍帶點中式口音,聽著有某種孩童味道:“Jacob,勞你親自來電話……對,我和馬薩說了,很抱歉這份工作我沒辦法繼續(xù)下去……是,我家里人遭逢巨變,我不能在這時候走開……什么?你等我?”

    Jacob在那頭夾著話筒在耳下,漫不經(jīng)心:“當然,我沒有合作過比你存在感更透明的攝影師。別的攝影師ego都很強,光是看一眼就煩的要死。”

    說罷,眼鋒若有似無地撇過眼前十個被姬瑪拎來面試的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們。

    姬瑪:“……”

    攝影師們:“……”

    少薇渾然不知電話對面修羅景象,遲疑了一下:“需要一段時日,我不確定什么時候會好。”

    “我等你。”Jacob準備撂電話:“你擁有我的承諾,所以,放心大膽地安排你自己。”

    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直到六點多才告一段落。

    陳寧霄按僧侶指點的意思上了新的香和蠟燭,跪到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微微垂首,口中低喃合上僧班的念經(jīng)。就那幾句,他學得很快。往后每天有每天的功課要做,他和司徒

    薇都得配合。

    森嚴恢弘的誦經(jīng)聲,令他的側(cè)臉線條看上去更顯冷峻矜貴,又因煙霧繚繞,一襲黑衣,本就冷酷的人更顯出了諱莫如深的一面。

    遭此巨變,前來吊唁的人無不好奇這位準接班太子爺。

    一方面,那事故現(xiàn)場的一笑實在是驚世駭俗挑戰(zhàn)人倫綱常,另一方面,又聽說董事會追在他身后希望他能臨危授命主持大局,但投資界對此也有別的看法:一個至今為止用足夠的成功來證明了自己游刃有余的舵手,不可能放棄這么一片高自由度的大海,而把自己推去接盤一個玩高杠桿的夕陽行業(yè)。

    一切的猜測都止步于誦經(jīng)聲下,觀禮人眾,但沒人能從這位才年僅二十六歲的接班人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人性如是,沒有人憐憫他的媽開車撞死了他的爸。

    陳宅設(shè)了飯廳待客,但不是正式的酒席,只供親友用點素食。陳家本家人在一塊兒用晚飯,不僅大伯一家也在,在北京的小叔一家也回來了,一張十二位的大圓桌剛好坐滿。

    司徒薇看到少薇落座,又受了第二輪驚嚇。

    但當年那個吃到好吃荔枝還要偷拿兩顆的姑娘,面對如今場合已是面不改色。

    不卑不亢是真,腦子里沒裝這些人也是真,她只關(guān)注陳寧霄的好不好。兩人講話始終交頸低聲,犯了餐桌禮儀大忌,但也沒人站出來說什么。

    司徒薇單知道那位討厭的大伯母嘴角都快垂過下巴了。也是有點暗爽,敵人的敵人是朋友。

    用完餐,冷不丁在花園里聽到伯母和伯父的對話。

    伯母的前文講了什么,司徒薇不知道,撞見就是一句“成什么體統(tǒng)!”

    陳定瀾音色聽著有些倦。骸昂美!

    “這個姑娘我查過了,是司徒靜的養(yǎng)女。那天你是不知道,突然沖進洗手間里,嚇了我一大跳,很沒有規(guī)矩!

    陳定瀾皺眉:“你不要總是擺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給噎了一下,暗處的司徒薇眼珠子滴溜轉(zhuǎn),無聲地鸚鵡學舌:你不要總是擺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最終悻悻:“我跟你講,現(xiàn)在能管寧霄的就只有你了,你要是放任他這樣下去,將來是要吃大虧的,他父母的前車之鑒還不夠嗎?”

    司徒薇聽到此處怒火中燒,恨不得沖上去跟她撕一場。但她不敢,她對這個家來說,不比少薇親多少;蛘邠Q句話,到了今時今日,他們都是因為陳寧霄才和這家有聯(lián)系的,只不過,她比少薇多了份豐厚的遺產(chǎn)而已。

    陳定瀾似乎對妻子的抱怨很疲倦了,草草說:“你不要手伸這么長,按你的說法,當天定舟和小靜也都是在場的,也都祝福了,他們都同意,你這是何苦?”

    司徒薇背過身去,躲到垂絲海棠的濃蔭底下。

    是夜守靈,她和她哥分上下場,倒是不怕,因為僧班整夜守候誦經(jīng),司徒薇唯一擔心的是自己不要睡過去就好。

    傭人收拾了房間出來,司徒薇回來得很急,什么也沒收拾。傭人給她拿抹臉的,一水兒的高奢貨,司徒薇黑著臉問:“這誰的?”

    還能是誰的,周景慧的唄。傭人眼觀鼻鼻觀心,司徒薇反手就把萊伯尼魚子醬精華給砸了出去:“什么冒牌貨!

    “用我的吧。”少薇換好了睡衣,站在洗手間門外,“你不嫌棄的話!

    司徒薇抿了抿唇,少薇已經(jīng)回了房間,將自己的化妝包拿過來。特別精簡,特別平價,眼霜和精華都沒有,一管muji的水,一瓶醫(yī)院配的VE乳。

    司徒薇一邊很不心疼地在手心倒了一汪爽膚水,一邊冷著臉問:“我哥就讓你用這些?都不給你買點好的?”

    “他不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司徒薇將水拍上臉,啪啪響。

    “我明天臉不會起疹子吧!

    “這些都是高敏型也能用的!鄙俎睙o視了她里頭的潛臺詞,很淡然地回復。

    司徒薇抿了抿唇,突然也覺得自己怪沒意思。

    少薇等她抹完乳液,收了東西轉(zhuǎn)身要走。司徒薇沖她道:“你不要以為這些懷柔政策對我有用!

    少薇勾了勾唇:“你快睡吧,下半夜還要起來。”

    她沒有陪陳寧霄守夜,因為陳寧霄不讓。約莫是到了三點多鐘,感覺被子里一股空調(diào)冷氣進來,接著自背后被男人圈進懷里。

    少薇躬著脊背,在他懷里像條小鯨魚,小海豚。

    她沒轉(zhuǎn)身,單單是抬起頭來,迷迷糊糊間去找陳寧霄的吻,柔軟的唇貼到了他冒出點胡茬的下巴上。

    “好扎……”少薇呢喃地說,聲音被隨之而來的吻封上。

    陳寧霄沒說話,用力吻她,冒了胡茬的唇周、下巴讓少薇的嘴唇被扎得麻麻的,卻不躲,手腕被他扣著,抵進枕頭里。

    快要擦槍走火時,到底是醒悟了,懸崖勒馬。樓下靈堂叮的一聲敲缽聲,穿進兩人的喘息中。

    “你想說什么,你就說吧,好不好?”少薇撫摸著他的臉,“我知道你有話!

    “我沒有!标悓幭錾w住了她貼著他臉的那只手,用吻去找她的手心,“你在就很好!

    事發(fā)至今,他不能說自己有幾分理智回歸,一切憑本能在運作而已,待人接物是刻進骨子里的修養(yǎng),調(diào)用不了多少意志。至少,他的重大投資決策已明智地停擺。每天只有看到少薇時,顱內(nèi)嗡嗡的蜂鳴聲才會平息一時半刻。他很想不顧一切地要她,但場合不宜,給她徒增心理負擔。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那天,你沒有刺激司徒阿姨,或者你換了個場合解決這件事,后面的這些就都不會發(fā)生了?”

    陳寧霄身體一僵。

    “你控制不住這么想,但你不能說,因為唯一值得你傾訴的我,是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只要你和我說了,就會把這份負疚心轉(zhuǎn)嫁給我!

    少薇娓娓地說,唇角彎了彎:“可是你不舍得,你也怕我一愧疚一負罪,就一走了之離開你了。”

    末幾個字一出,陳寧霄將她抵死擁進懷里,鎖著她的手和腿。始終閉著的雙眼也睜開,里頭迷霧散去,只剩深淵般的漆黑。

    “我沒有認為你是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那天所有的安排都是我一己之私,只不過,你在我的一己之私里面而已。想和你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的是我,想要為你為我們討個公道的也是我。我不能和你說,是因為決定和行動都在于我,你是被動的。要有多懦弱,才會把這些因果轉(zhuǎn)嫁到你頭上?”

    陳寧霄一字一句反超這幾天加起來所有的清晰。

    “歸因到最后,到頭來,難道我要怪罪到因為我愛你?”他復又閉上眼了,氣息綿長地沉下去:“少薇,我不是這么懦弱的人。”

    “噯!鄙俎敝挥X得眼眶很酸,應(yīng)了一聲。

    其實他不說,她心里也止不住這么想,像他說的,無法控制地將原因歸結(jié)到自己頭上,歸結(jié)到他不幸愛了她之上。但她因愛生貪念,這些負罪感,已不夠擊破她的厚臉皮,將她從他身邊逼走。聽到他這么說,她覺得自己被解脫出來。她自己負罪歸自己的,這天底下,有人堅持她無罪。

    “改天去算個命吧。”少薇破涕笑了一聲,“再合一下我們的生辰八字。”

    陳寧霄明令禁止:“不算。”

    “你是不是怕算出來犯沖啊?說不定天作之合。”少薇莞爾。

    陳寧霄的手掌蓋住她眼睛:“不算也是天作之合!

    翌日,前來吊唁的第一批人還沒有到,少薇就被陳寧霄塞上了車。她以為他是要帶她回公寓,沒想到直接到了國際機場。

    夏日清早,天還深藍,月還有淡影,兩個人在露天停車場面面相覷。

    陳寧霄臉上表情很淡:“突然想起來你有工作在米蘭!

    她在他身邊太自然,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讓他忘了她還得回意大利。

    少薇:“我已經(jīng)請好假了。不耽誤,回去就可以繼

    續(xù)開工!

    又問:“怎么不先問問我,直接就送我到機場了?”

    陳寧霄默了默:“怕跟你口頭提提的話,你會推辭。我現(xiàn)在意志力薄弱,經(jīng)不起誘惑。”

    少薇賣乖:“那你非要打包送我送走的話,我也不是不可以!

    陳寧霄二話不說把她推回車里:“我現(xiàn)在沒有意志力。”

    第108章 第108章問姻緣

    像是約好了似的,陳寧霄的朋友同學在后幾天才來吊唁。并非是不放在心上,而是知道這陣子他一定焦頭爛額,這些繁文縟節(jié)就晚一點再去打擾好了。

    他們有的是單獨來,有的是結(jié)成了對來,上香三支,鞠躬拜首,鄭重地握一握陳寧霄的手,多余的話也不必講。出了靈堂,碰到別的同學,便站住了聊一會兒,如此人就越聚越多,變成了一場小型同學會似的。聊的時間也更長了,干脆大家一起留下來用膳。

    別看這幫人平時混不吝,大事上都有譜,不嫖不賭不毒,場子里連笑/氣也不沾,哀事當前,都默契地沒談?wù)摪素。心里多少是好奇而蠢蠢欲動的,但一想到咀嚼的是陳寧霄的苦難,也就壓下去了;仡^看,從學生時代聚散離合地走來,為什么陳寧霄是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沒人說得清,畢竟平時也沒見他籠絡(luò)誰,還總是一副淡漠游離的邊緣人模樣。

    喬勻星想,大約是陳寧霄做事的姿態(tài)很吸引人,不炫耀,不猙獰,不假意自謙,也不張狂,單單只是有問題解決問題。他們這些從商的二代們,多少有受到他的激勵。

    喬勻星開始感到自己的成熟,年少無知時,他對少薇描述陳寧霄用的是“darkside”,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其實這年頭誰沒病,裝得一副自己很會愛的模樣。

    想到這里,喬勻星掐滅煙,在花園四周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沒看到少薇。

    不是他一個人找少薇的蹤影,其他知情人也找。

    “不會還在米蘭吧?”曲天歌問。

    陳佳威否了這猜想:“不在!

    “只是女朋友而已,這場合肯定是不方便出現(xiàn)!笔Y凡推己及彼。

    沒人知道盛怡園發(fā)生的那些事,話題都被陳定舟的死蓋過去了。

    少薇仍在花廳待著。這幾天陳寧霄狀態(tài)見好,她也沒那么心事重重了,捧了電腦處理照片。司徒薇進進出出間覺得畫面詭異:新中式的裝修,白色花團和帷帳,長明燈,黃白菊花,穿黑色旗袍心口別白花胸針的女人,以及……銀色蘋果筆記本電腦,電腦畫面還是時尚片。

    “哎,你現(xiàn)在攝影玩得怎么樣啊?”司徒薇喝著水,身段軟了些,挨上桌子。

    “還不錯。”

    “你這么容易打壓自己的人,還不錯,就是很行咯?”

    少薇抿唇笑了笑,沒接這一句。

    “你們怎么在一起的啊。”司徒薇一杯水喝半天。

    這一問稍微占用了些少薇的注意力,她目光自屏幕上抬起,放空延伸出去,“嗯……就自然而然吧!

    “什么啊,”司徒薇嘟囔,“怎么自然而然,誰主動?”

    “你感興趣?”少薇笑意里帶點興味。

    司徒薇臉一紅,扭開臉,更嘟囔了:“只是想不出來而已,他那種人!

    “可能因為,我是你哥身邊的釘子戶吧!鄙俎焙芴谷坏仄拾,“我不是說這一點不好啊,我覺得愛情有各種各樣誕生的土壤,只是你跟我追根溯源了,我想大概我們屬于這一種!

    “哦,性轉(zhuǎn)一下,你是竹馬和天降里面的那個竹馬,霸總和溫潤男二里的那個男二,王子和騎士里的那個騎士。守護很多年,就等對方回頭!

    少薇笑出絲絲的小動靜,“也不錯啊!

    “就不怕守空了,白守了?”

    “怕啊,”少薇坦然無畏,“但是我也自己長腳了。你聽過那個給千金送花的士兵的故事嗎?士兵每天到她的窗下給她送一束花,千金很高傲,刁難他說,要是他能風雨無阻送滿一百天的話,她就考慮一下。就這樣,士兵一直送,九十九天。到了第一百天時,士兵沒有來!

    司徒薇瞪著她:“他傻。”

    少薇搖搖頭:“不是啊,因為九十九天已經(jīng)足夠證明士兵的愛,最后一天,是留給自己的尊嚴!

    “你們之間也有過這種‘九十九天時刻’?”司徒薇從倚靠桌子的姿勢中稍稍站直。

    少薇點頭。

    “那還在一起了……”司徒薇又靠了回去,“說明你意志不堅。”

    “他也長腳了呀!鄙俎崩硭鶓(yīng)當?shù)卣f。

    司徒薇怔了又怔。好簡單的道理,戀愛就是兩個長了腳的人互相走向?qū)Ψ。也許路會遠、會繞,但腳長在身上,身里有顆心,行則將至。

    “那你覺得,這種釘子戶愛情能長久嗎?”司徒薇問,“萬一你還是跟那些男二竹馬一樣,哪天碰到了天降呢?那種一見鐘情、充滿宿命感的愛情!

    這倒是第一個這么問的人,少薇不由得一愣。可能大家都講修養(yǎng),不好意思問,沒有司徒薇這份帶刺的直率吧。她稍稍想了想,“那再說!

    “就再說?”司徒薇終究是從桌邊站直了,瞪著眼睛。

    “不然呢?”少薇搞不懂她這么驚奇干什么,“這個問題,就算到了五十歲也還是成立的吧,只要人還沒死。為什么要在二十幾歲時就刨根問底蓋棺定論?就算我拿去問陳寧霄,他說不會,也就是聽了開心而已。真有那一天……”少薇頓了頓,唇角稍抬,目光溫潤,“我也祝福他!

    “反正別像我爸媽一樣就好!彼就睫庇舶畎畹卣f。

    “我說過了,我長腳了!

    司徒薇又出去站崗謝賓客了,這往后都心不在焉的。這么灑脫豁達,她哥知道嗎?

    少薇則一個人坐了會兒,歸檔了會照片。這之后,隔壁一個小僧侶來請。

    兩間花廳是連通的,中間以移門相隔,這許多天來,少薇和僧侶們各安一隅,偶爾碰到了也就是點一點。少薇起身,撫平及膝的旗袍,“有什么事?”

    “我們主持請你過去。”著灰袍的僧侶雙手合十,鞠躬。

    少薇跟在他身后,不太明白。這是普陀山請來的高僧們,所需動用的關(guān)系和金錢旁人都不必肖想,陳家上下對此都很恭敬。少薇也恭敬,見了坐在紅酸枝沙發(fā)椅上的僧人,微微欠身:“師傅。”

    對方清明的視線在她臉上略作停留,接著道:“少施主不介意的話,可否把手借我一看?”

    少薇便伸出去,掌心朝上。

    “師傅是不是覺得我有佛緣?”她玩笑似地問,“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有個翻版的活法,在寺廟里點青燈,常伴菩薩跟前!

    “少施主氣象舒闊,不見愁結(jié),確實有佛緣。”

    少薇莞爾,心底道,壞了,可不能讓陳寧霄知道。不過她最近想當女弟子的心是越來越弱了,可能越靠近陳寧霄一分,就越離青燈古佛遠了一分。

    僧人垂眸看了她手掌片刻,略一頷首,口吻很緩:“少施主雖然才二十二歲,但前半輩子吃足了苦,正是這個原因,你的氣象才更顯得珍貴。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能在隆冬臘月越冬的植物不少,但能磨出風采的,卻不一般。不過到了這一步,少施主這輩子的苦已經(jīng)吃完了。”

    少薇:“?”

    ?原來是看手相?

    她是沒想到這話里虛處大著呢,也沒說是從她手相上得到的結(jié)論呀。末一句單看作是句吉利話也行的,畢竟以她的心性,她的日子任誰看都堅信會越過越好。

    僧人不疾不徐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少薇緩緩回攏手心,像是很珍惜這掌紋上昭示的命運。唇瓣也帶起了笑:“那……”

    “想問什么?”和尚但笑不語,一旁歇腳喝茶的眾僧侶們也笑。

    少薇扣了手腕回掌心,眼眸明亮,稍稍放肆了些:“能問姻緣嗎?出家人能談姻緣嗎?”

    整個僧班都異口同聲了:“能!怎么不能?”

    “我和陳施主的姻緣,怎么樣?”少薇俯著身體,上半身忍不住更加前傾,但聲音卻小下去。

    “那一位陳施主?”和尚雖明知故問,但也算程序——忽略掉眾人眼中的促狹的話。

    少薇臉皮薄,迅速蔓延緋色,低著眼睫,軟皮鞋在地毯上蹭了蹭,方紅唇輕啟,口齒擦出氣實聲虛:“陳寧霄……施主!

    和尚的回答卻繞:“我剛才說了,少施主后半生再沒有苦吃。所以少施主和陳施主的姻緣是好是壞,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少施主自己會知道!

    少薇細細地揣摩著這句話,在眾僧的注視下,臉上漸漸顯出開悟之象,于是大家就更笑了,有欣慰之感。其實僧班里許多僧人都年輕著呢,不比她大多少,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刻。

    少薇鞠躬道謝,腳步一步三躍地離開。

    方丈主持目送她離開花廳,心想,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完成任務(wù)?

    一旁弟子問:“師父怎么突然想起給人看相?”

    和尚不算命,頂多給算算黃道吉日,開開光,解解簽而已,不知道他今天鬧的哪一出。

    方丈主持慢條斯理賣關(guān)子:“不要胡說,為師哪一句是從‘相’上說的?”

    小弟子們:“……”

    外頭花園里的同學們也聊得差不多了,陳家的傭人來請吃飯。為著他們,在原本宴客的中餐廳外單獨開了一席,仍然是全素食供應(yīng),但頤慶最好的素食餐廳班底此刻都在陳家了,做出了滿漢全席的水準。

    少薇從花廳另一側(cè)移門出去,打算透透風散會步,與陳寧霄迎面而遇。

    她躍前一步:“剛剛那個大師傅給我看手相!”

    多巧的事,前幾日晚上還和他開起算命的玩笑呢。想著隨便算吧,肯定算得不準,心里忐忑?墒钦嫔酚薪槭碌卣胰怂悖峙滤愠鰜聿缓,連說句“我不信”的勇氣都沒有。和尚來得真及時,解了她心頭癢,又是好話。

    陳寧霄不露聲色,裝不知情:“哪個大師傅?”

    “就是每天領(lǐng)著做功課的主持。”

    “哦!标悓幭鲆荒樀,“和尚也開始算命了?業(yè)務(wù)這么廣泛?問你收錢了嗎?”

    聽聽說的什么話!少薇要去捂他的嘴:“你別出言不遜!

    “遜遜遜。”陳寧霄壓了壓快要上翹的唇角:“看出什么名堂了?”

    “他說我以后命好!先苦后甜!”少薇左手捏住自己那只被看了手相的右手掌,寶貝似的,“說我梅花香自苦寒來。”

    老和尚。讓他說點吉利話,沒讓他這么哄。話都給他說了,那他說什么?

    “還有呢?沒問點別的?”陳寧霄循循善誘著。

    “沒呢!鄙俎币荒樥龤鉄o辜。

    陳寧霄腳步略頓,蹙眉:“……就沒聊點具體的?”

    少薇:“什么具體的呀?”

    陳寧霄:“……”

    “事業(yè)嗎?”少薇問,“我覺得這個事在人為吧,而且一路走來,確實運氣很不錯呢。你看啊,回國后就遇到了陳佳威,幫了我拍第一組大片,之后又給我介紹尹方,還帶我去后臺探班,拍了那組男模后,又碰上馬薩,馬薩一怒,要看我照片,這機會我也抓住了,去了米蘭。遇到Jacob……”

    嘰里呱啦說些什么呢?陳寧霄只看著她薔薇粉的嘴唇一張一合個不停,說的盡是別人的名字。

    他心平氣和地忍耐下去,等她如數(shù)家珍完,又問:“別的呢?”

    少薇苦思冥想一陣。

    陳寧霄等她開竅。

    少薇開竅了,合掌一拍:“哦!健康和壽命嗎?”

    陳寧霄:“…………”

    “這個我也覺得事在人為呀,我們一起調(diào)整好作息,合理化飲食結(jié)構(gòu),好好鍛煉……”

    陳寧霄再次耐心地聽她嘰里哇啦說了一通,終于提取到關(guān)鍵詞:“誰一起?”

    少薇看著他:“我們一起!

    他最近都穿襯衫,要么黑襯衫佩白花,要么白襯衫胳膊上戴一圈黑袖標,都很純粹,把他的蒼白、冷銳和深沉都更提煉出來。

    “我們一起的這種事,叫什么?”陳寧霄循循善誘到了極致。

    “姻緣!

    陳寧霄恍然大悟:“原來你知道這個詞啊。”

    又問:“這個問了嗎?”

    少薇點頭。

    陳寧霄遂問:“好還是壞?”

    他給她兜底:“好當然就好,壞也能化解,無非就是想要點錢!

    少薇又去捂他的嘴:“好的,當然是好的!你別再出言不遜了!”

    陳寧霄忍笑不止。

    這一路她都順著他腳步,不知不覺就被他帶到了一間開闊的廳外,里頭人聲比別處旺,顯然是群年輕人。

    少薇心里剛有了猜測,移門就被陳寧霄嘩啦一聲推開了。

    身上襯衣捎帶長明燈與香火氣的男人,牽著一旁穿黑色半身旗袍的女人,就這么很突然地亮了相。

    滿室皆靜,誰的湯勺叮當一下砸進瓷碗里。

    陳寧霄目光淡定環(huán)視一圈,繼而頷首:“招待不周,請大家擔待!

    司徒薇也在這兒,正找曲天歌說話。她是滿屋子里最不吃驚的那個。

    少薇沒想好說什么,只好抬起另一只手來,彎了彎,當作招呼。

    說不震驚是假的,畢竟距離官宣才剛過去小月,而這是什么場合?一個家庭單位里所能出現(xiàn)的最高規(guī)格的大事,無非就是婚喪嫁娶,因此條條框框規(guī)矩甚嚴,別說是女朋友,就算是未婚妻,但凡沒擺過公開的訂婚宴的,那都有說頭。

    其實外人如喬勻星等人,對兩人的戀愛反而比當事人看得開看的淡。戀愛嘛,談一談也很正常,就算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也無可厚非,大家都是自由開放的。所以當日官宣在一起后,朋友圈最多的想法就是“沒想到”、“怎么發(fā)生的?”,這股勁兒一過,也就接受事實了。

    大家想得更多的,還是覺得將來得分。

    這是很務(wù)實的猜測,只對事不對人,換個別的姑娘他們也這么想,因為戀愛是戀愛,婚姻是婚姻。他們自己談女朋友,也是新鮮勁兒過了就沖著分手去的,沒誰抱著“我得跟她結(jié)婚”的念頭開始,否則開啟個戀愛這思想成本也太高了,沒談就先沉重上了。

    對于他們來說,唯一有效的關(guān)鍵詞只有一個:【家里介紹的】。

    再者,還是覺得六年的守候純是熬出頭了,女生們服氣少薇有耐心,男生也挺為她欣慰,別管結(jié)局如何總之這把癮是過了。好聚好散不怨,以陳寧霄這性格,分手費薄不了。

    但少薇出現(xiàn)在這里,就另當別論了。

    別說別人,喬勻星也一臉茫然。

    少薇很少揣摩別人的目光和看法,別人怎么想她的跟她本人又不構(gòu)成關(guān)系,所以她以為陳寧霄帶她過來就是順路。

    陳寧霄倒是已經(jīng)挑好工具人,目光一定,叫了司徒薇一聲:“薇薇!

    司徒薇應(yīng)聲:“?”

    “長輩那邊開餐了,你帶少薇先過去吃,我在這邊聊聊!

    司徒薇:“

    ……”

    所有人:“……”

    雖然知道純純是被他順手用了,司徒薇也還是從曲天歌身邊起身,貼了下少薇的胳膊:“走吧?”

    少薇抬眸看了眼陳寧霄,陳寧霄輕聲安撫:“我等會兒就來!

    廳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等兩人出門,陳寧霄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地單手拎開椅子,就近坐下“最近她都跟長輩一起吃飯,去晚了長輩要問。”

    朋友們心里不約而同:誰問你了!

    第109章 第109章他羽翼已豐,心意已決……

    “幾個意思?”

    一張大圓桌,只有喬勻星問出了口,其余人都悶聲不吭。

    陳寧霄氣定神閑地斟茶:“指的什么?”

    喬勻星挑眉瞇眼:“剛剛那一幕?”

    陳寧霄訝然反問:“怎么,你們那里談女朋友,不跟長輩一起吃飯的?”

    喬勻星忍住了丟一紙盒過去的沖動,說:“我靠。”

    難辦了。喬勻星的表情和心情都裂成了兩半,一半是晴一半是陰,一半想說兄弟你節(jié)哀凡事有哥幾個在,一半又想說你大爺?shù)哪强烧媸枪材懔税 ?br />
    陳寧霄唇角銜笑意味深長,故意裝不知:“怎么,是哪一點讓你們這么驚訝?”

    曲天歌一手搭桌沿,前傾身體:“伯父……?”

    她諱莫如深,但懂都懂。

    圈子里誰不知道,陳寧霄才是那位大人物真“親兒子”,接班的調(diào)子早已定下,夠資格跟陳家聯(lián)姻的,沖的都是陳寧霄去。

    陳寧霄思考了一會兒:“他蠻喜歡她!

    所有人:“……”

    少薇跟陳定瀾沒什么直接交集,就第一次同桌吃飯時叫了他一聲“大伯”。光這聲大伯,就讓其他幾位長輩或同齡人心聲異彩紛呈。沒別的,通常情況下,除非親至血緣,一般都會以職位稱呼他,或畢恭畢敬,或誠惶誠恐,頂多前面加上“定瀾”二字,以示自己與他熟稔親厚,別的小輩,再親,叫聲“老師”也頂天了。

    少薇一個什么認證都沒的女朋友,上來就隨陳寧霄叫大伯——甚至不是更書面鄭重的“伯父”,多少有點操之過急,或者說沒擺正自己位置。

    陳定瀾沒什么表示,與她頷首,問她哪里人,哪里求學,學的什么,如今工作為何。少薇一一作答,不夸張也不自謙,說事不帶修飾,亦不渲染。她的這份事業(yè)在這些人眼里自然算不上多高,畢竟奧叔這樣成名已久的,也不過是有錢人游園會的添頭。

    陳伯母端坐,被傭人擺弄碗筷伺候著,金殿菩薩一樣巋然不動的臉色:“女孩子工作還是穩(wěn)當些好,不合適太奔波。否則一個家里兩個都忙,聚少離多,感情要出岔子!

    少薇也不回嘴,反而是陳寧霄說:“工作事業(yè)不以性別區(qū)分,也不以穩(wěn)不穩(wěn)當區(qū)分,伯母覺得呢?”

    伯母問:“那以什么分?”

    陳寧霄回眸看少薇一眼,輕聲,帶點鼓勵和商量:“你說?”

    少薇想了想:“喜不喜歡吧。”

    伯母還以為她能說出多高深的道理,聽完后頓時笑了,身形都有些散下來,從金身菩薩變成泥塑菩薩,“還是小孩子!

    少薇笑了笑:“我還是小孩子時,就看了很多分別,比如拆遷,一條線劃下去,左右兩邊的人立刻就是兩種人生。時代給了機會,有人賺得盆滿缽滿,有人卻在各個黑窯、黑工廠和城中村里被倒賣。后來我去了埃及,開羅有個街道叫垃圾街,那里的人世世代代以撿垃圾為生!

    陳定瀾這時候接了一句:“是科普特人的后代?”

    這下子整張桌子的人都匯過了眼神,豎起了耳朵。

    “對,是科普特人。那里空氣很酸臭,到處是蒼蠅蚊子,人吃飯睡覺上學踢球聊天喝茶,都跟在垃圾車上沒什么區(qū)別!

    真駭人聽聞,桌上幾個陳家小輩露出狐疑面貌,嗤笑些問:“真的假的?這怎么活?手腳都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出去打工,改變命運?哪怕讓下一代別這么活呢。”

    少薇仍保持著笑意:“嗯,這里面有很多復雜的歷史、宗教、人種和政治因素,我想,并不是一句簡簡單單‘有手有腳’就能解決的。我們總是對受害者或者弱勢方過度苛刻,如果把這個問題拿去問他們,是不是也有點何不食肉糜了?”

    不僅對她來說,對于其余人來說,這都已經(jīng)是非常強硬的一問。但桌上人都觀察陳定瀾的臉色,并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從世俗之見看,這里一代代的小孩是不是算得上‘完美受害者’?他們什么都沒做錯。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卻很熱情、活潑,也許是信仰救了他們,安撫了他們的內(nèi)心不忿,我不知道!痹秸f下去,少薇越覺察出這桌上蔓延的沉默,也就更醒悟了自己的失禮,便下意識地指尖捻著手邊的一方厚手帕紙。

    正怔神間,膝蓋落下溫暖一手,不必抬眸也知道是陳寧霄。

    少薇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回到了自己的敘事上:“我原本也有分別心,日子不好的人總歸是想出人頭地的,或者至少更靠近成功的標準一點。后來這種分別心就越來越少了。人來一世,命運千奇百怪,越包容,見過越多種人生的樣貌,就越收心向內(nèi),思考自己。我漸漸覺得,能自由地選擇做一些事情而不做另一些事情,是最珍貴、最該知足的權(quán)利,能做喜歡的事的同時順便養(yǎng)活自己,最好不過了。”

    少薇還是懂事,墊了伯母一句:“當然了,要是喜歡的事剛好又很穩(wěn)當,還是女孩子天然更擅長的,那肯定是好上加好。”

    她說完,輪不到其他人發(fā)話,陳定瀾緩緩地問:“你才二十二歲?”

    少薇“嗯”了一聲。陳定瀾往后卻沒再問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這桌上沒有任何一個小輩敢如此大放厥詞長篇大論指導人生,她平時悶不吭聲的性子,一當出頭鳥就當?shù)搅酥醒爰夘I(lǐng)導的飯桌上,陳寧霄實在想笑。雖說都是家里人,但這種場面,如果他不收尾的話,桌上必會陷入冷場,讓她感到壓力和難堪。再說了,那位伯母的臉色已經(jīng)是掛了又掛。

    陳寧霄心里笑過,壓平唇角,面對他大伯恰到好處的姿態(tài)——自家人,但帶一份謙恭:“少薇比我更見多識廣,尤其同情底層民眾的遭遇和命運。前段時間碰上奧叔,奧叔原來早就是她粉絲,說她身上很具有人文關(guān)懷和人道主義精神!

    少薇略低著頭,看眼前德化白瓷盤周的浮雕,瞳孔微微擴大。奧叔什么時候說了?……

    有他收尾,這話題算是擊鼓傳花給了他,場面必不會遇冷。

    陳寧霄沒告訴少薇的是,那天那頓飯結(jié)束,他和陳定瀾在書房里有一場談話。陳定瀾問她是什么來歷。

    權(quán)力面前沒有人有秘密,陳寧霄實話實說:“從小跟外婆生活,父母在她十歲時去外省務(wù)工,下落不明。”

    陳定瀾背手站在窗前,沉默許久,嘆了聲氣:“身上不見逼仄,也很難得。”

    人在向上相處時略有局促拘謹是人之常情,但性格逼不逼仄、酸不酸氣,卻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長期的壓抑、冷落、不得志,一旦有了觸媒,就會演變?yōu)楣粜裕赡苁钦裾裼性~力圖自證,也可能是酸言酸語嗆氣沖天。這些隨著經(jīng)歷刻進人的骨子里,縱使一朝得志,卻也不是錦衣華服能掩蓋,需要漫長的歲月去滋養(yǎng)——很可能滋養(yǎng)失敗。

    陳寧霄也默了會兒,眼前出現(xiàn)她最早在Root打工的形象。

    “她有一顆包容心。這世上很多人,看任何人都只是在看自己,把自己的恐懼、欲望投射出去。她是看誰就是誰的人,真正的看見。”他看著他伯父的背影,“我想保護她身上這種神性!

    陳定瀾身體一僵,其實不是不痛心。這姑娘好歸好,但婚姻是另碼事。

    “你想保護,一定要保護到家里來?”陳定瀾忍不住掏出根煙,一邊點上,一邊思索沉吟著,“她有才華,有心氣,有格局,一點助力就能走很遠。你想送她走到多遠,我今天都承諾給你。這樣不好?”

    他問完,拉過自己親弟弟生前坐過的那張辦公椅,坐下,平靜雙眼自煙霧后注視著陳寧霄。

    這一刻,他是他自己,又好像是陳定舟。是古往今來所有父權(quán)的化身,主持著年輕人的婚嫁,左右著他們的取舍。

    陳寧霄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海洋館里的那對儷蝦標本。偕老同**綿里的硅質(zhì)骨針,恰如牢不可摧的摩天大樓,給年輕的儷蝦以庇佑,同時,也是囚禁。

    陳定瀾一直不緊不迫地盯著他,不放過他任何思考的細微變化。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他的侄子沒有在思考,而只是在冷諷。

    年輕人的婚姻,歷來是繳納給家長的稅費,或為換經(jīng)濟庇佑而自覺讓渡出去的部份自由。

    很可惜,他羽翼已豐,心意已決。

    陳寧霄復又抬起眼,用與他大伯如出

    一轍的冷靜視線與之交鋒碰撞,勾唇間落下散漫的兩個字:“不好!

    偌大的書房落針可聞。

    “我既要為她的騰飛遠走助一臂之力,也要保護她這份悲憫心,這兩件事,不懂她的人都做不好。”

    他說得高風亮節(jié)全是為她,但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是他不能失去她。嘗過她給出的愛,其他都是自來水。

    陳定瀾擎著煙在唇邊,諱莫如深的臉色稍動了動,出現(xiàn)了一抹在陳寧霄面前才會出現(xiàn)的冷笑:“你是真不怕你爸爸泉下有知,跟你生氣!

    沒人比他更了解陳定舟的價值取向了,陳寧霄在盛怡園玩的那些障眼法固然起效,但陳定舟倘若還在世,事情必不會這么簡單落聽。

    陳寧霄玩世不恭地一聳肩,白襯衣上的黑色袖布肅穆,可惜他眼底見不到這抹色:“生前不怕,這會兒是更沒法怕了!

    陳定瀾氣結(jié),讓門口警衛(wèi)員轟他出去。

    陳寧霄波瀾不驚,關(guān)門前正經(jīng)問:“能借您在山東用一用嗎?遇到些阻力!

    陳定瀾擎了煙問:“什么事?”

    陳寧霄討了個巧:“利國利民的好事!

    陳定瀾要知道什么事就能知道什么事。過了兩天,賀聞錚來電話說阻力消失了,陳寧霄便知道是他起了作用。這之后的每一頓晚飯,雖然仍舊是老樣子,但所有人都嗅出來,少薇坐著的那張椅子,是真的署名為她了。

    少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覺察不出這里頭的水已經(jīng)涌過一回。昨天在花園里不小心遇到散步的陳定瀾,心尖一個突突就想躲,跟躲班主任似的。陳定瀾叫住她,莫名其妙問了些她的身世,童年,又問了問她游歷過的地方。

    少薇一一答了,偷偷抿唇莞爾。

    陳定瀾捕捉到,問:“你笑什么?”

    他原以為這些話題很沉重。

    少薇:“沒,覺得您像新聞聯(lián)播里訪問群眾體恤民情的大領(lǐng)導。”

    又覺得不對,“哦,您本來就是大領(lǐng)導。”

    陳定瀾咳嗽了一下,面色稍顯嚴肅,手背朝外沖她揮了揮:“去忙吧!

    少薇平靜地點點頭走開了,以為離開了他的視線,其實并沒有,一步帶三步地躍著小跑起來,長發(fā)在身后飄飄。

    夜來香在傍晚時分浮動,十分幽靜。

    警衛(wèi)員發(fā)現(xiàn)他的領(lǐng)導在笑。

    啊,好久沒看見憂國憂民的領(lǐng)導這么笑了。

    第110章 第110章諸事皆畢

    陳定舟的骨灰正式下葬那天,喪儀的車隊很長,清一色的奔馳自頤慶駛向市郊,至墓園停下,又是浩浩蕩蕩的一條黑色隊伍,這次換成了黑衣的人群,每張臉上都或肅穆或哀婉,心里想的卻是天氣預報今天會下雨,不知道在雨下來前能不能結(jié)束回家?

    少薇原沒想過能送這位長輩一程,陳寧霄也是這意思,讓她早上好好睡。但天蒙蒙亮之際,少薇還是被陳寧霄壓著被子親醒。陳寧霄已是穿戴整齊的模樣:淡灰藍色的襯衣,同色系的深色領(lǐng)帶,以及黑色西服。披麻戴孝這樣的老傳統(tǒng)少不了,出靈堂時再說。今天送葬,他的一言一行被諸多人和媒體關(guān)注,要發(fā)表的悼詞已斟酌數(shù)次,陳定瀾派出自己的御用筆桿潤色過。

    少薇手從被子里伸出去,摸索著找到他的,勾在一起:“要出發(fā)了嗎?”

    她凝神聽,外面誦經(jīng)聲仍在響著。這么連續(xù)幾天下來,和尚低沉不懂的誦經(jīng)聲已經(jīng)成了這房子的一部份,和空氣一樣自然。

    “還沒!标悓幭雒讼滤鄣祝骸拔掖蟛畣栁,你怎么沒一起!

    少薇短促地“啊”了一聲,轉(zhuǎn)瞬清醒了。

    如此高規(guī)格又人人對死因諱莫如深的治喪之前,肅穆是唯一的標準。少薇和陳寧霄都沒想過把這當舞臺去證明什么,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也沒想過陳定瀾居然會有這問題。

    “那你說了嗎?”少薇半支起胳膊,稍抬起上半身。

    “說了,說怕不方便!标悓幭鲱D了頓:“他讓我來問你,有沒有這個想法!

    少薇給問懵了。

    陳寧霄解釋:“他主要是擔心你介意,畢竟還是戀愛關(guān)系,這種場合對你也有負擔。”

    少薇脫口而出:“那我能陪著你了?”

    陳寧霄一怔,一笑,揭她被子:“穿衣服!

    少薇換上一條過膝的黑色襯衫傘裙,很快地洗漱完下樓。傭人穿梭不停,因為要給所有過來的親友和僧班供應(yīng)早飯。陳家自己人仍然在那間飯廳,少薇過去時,所有人已經(jīng)沒再有反應(yīng),就連司徒薇都淡定了,說:“你來了啊!表樖诌f給她一個白饅頭,睡眼惺忪半死不活的模樣:“剛蒸出來的!

    時間很早,日出都還沒影兒呢,透過高大的雕花窗格,天色呈現(xiàn)出一種濃重的克萊因藍,偶爾傳來兩聲很響亮的鳥叫。

    賓客來齊后,所有席面都撤了,僧班位列回去,換成了《地藏經(jīng)》來念。到了事先選定的時辰,陳家一位長輩上臺主持流程,陳寧霄居先,司徒薇隨后,之后的陳定瀾及弟弟。賓客眾,黑壓壓一片無人說話,都低頭默哀,后開始走動,三鞠躬,獻花,繞靈堂一周。

    隨后陳定瀾和陳寧霄分別上臺致悼詞,另有一位啟元高層元老,從八十年代即與陳定舟一起風雨同路過來。

    陳寧霄回憶了陳定舟作為父親時的幾件小事,講他如何嚴厲,如何有決斷,如何成為他榜樣。

    少薇站在人群中——這是她第一次站在靈堂,并且是站在親屬這一隊列——抬頭望了一眼陳定舟懸掛著的巨大的相。很多年前,她敲響陳寧霄公寓的門,從他口中聽到“因為我父親就是骯臟、不堪的代名詞”時,那種震顫她至今忘不了。那絕非是年輕人一時的叛逆或青春疼痛,一直以來,陳寧霄的學業(yè)、事業(yè)、人生,都在為了逃離這份掌控而儲備。

    “身不由己”這四個字,少薇在蔣凡口中聽過,也在喬勻星口中聽過,帶些調(diào)侃帶些自嘲,但少薇從沒在陳寧霄口中聽到過;仡^看她才懂,他已經(jīng)打了一場經(jīng)年的戰(zhàn)役。

    陳寧霄念悼詞的聲音模糊為背景音,少薇走神出來,目光在這些黑壓壓的上等人物臉上環(huán)視一周。

    如今,臺下的所有人,都在關(guān)注著他是否會回去;氐竭@個系統(tǒng)里。

    話筒傳出來的那道低沉莊重的聲音停了。少薇把目光移回去,跟所有人一起注視著臺上這個一襲黑衣的年輕男人。

    陳寧霄兩指間夾著的紙被他的指節(jié)一彎扣回,抬起因讀稿而垂闔的眼。

    臺下,陳定瀾的眼神瞇了瞇。

    男人氣場的變化微妙而難以捕捉,但現(xiàn)場氣氛已變,能感知到什么的人,無不躥起雞皮疙瘩,站姿變直。司徒薇身體一抖,莫名打了個寒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哥。

    在文藻漂亮、文法莊重的悼文后,陳寧霄位列臺上掃視一周,用最平實的話說了臺下這些人最為關(guān)心、唯一真正關(guān)心的問題——

    “啟元,我會管。”

    即將要隨后登臺的啟元功勛,驟然捏緊了手中的悼詞稿,眼褶炸開眼皮厚重垂下的老眼,驚疑不定地望著臺上這個氣場如刃的年輕男人。

    少薇愕然,一陣脫力從身體深處泄洪般傾下,她的軀體成了一個泥沙俱下的瀑布,幾乎要站不穩(wěn)。這里很多人和她一樣,既如她一般遭受極大震動,也如她一般保持著表面的平靜。所不同的是,只有她和陳寧霄對視上了。

    他給了她一個不動聲色但安撫的眼神。

    余下一切流程照舊。

    到了墓園,出了一件小小的風波。周景慧姐弟帶著橫幅和記者預謀在此。周景慧臉色蒼白,顯然還未從巨大的生理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臉色看上去不如他弟弟憤世嫉俗,不知道是身體吃不消還是怎么。她舉橫幅的手抖得誰都看得出,橫幅白底黑字,要陳家還她兒子,嚴懲殺人兇手司徒靜。并非是等到今天才來鬧,實在是陳家守衛(wèi)森嚴,他們進不去。也想過不進去。就在門口鬧,但橫幅一拉,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被保安客客氣氣地請走。

    “神經(jīng)病——”司徒薇猛地就想上去罵,胳膊一沉,回頭看是少薇拉住了她。

    少薇搖了搖頭,目光沉靜篤定。

    “鬧到這種地方來,還帶著記者,多狠毒的心!”司徒薇咬牙切齒。

    隊伍停了。后頭親友不明所以,自然張望一陣,交頭接耳,但分貝始終很低。

    和尚誦經(jīng)聲與法器聲,無一秒停頓。出家人不看熱鬧,低眉合掌,灰色僧袍在這無風的夏日下如水泥塑。

    在隊伍最前列的陳寧霄,襯衣領(lǐng)帶外披麻戴孝,手捧金絲楠木盒,面無表情地對周家姐弟瞥下一眼。

    周景慧舉橫幅的手軟了,腿也軟了,與他目光對上的這一秒,時光像一本飛快回溯的影集,回到最開始。他對她心善,舉手之勞的幫能幫即幫了,她自恃是因為自己美貌,開始無中生有一些忙請他幫,多一件便覺得彼此之間羈絆深一分。那時她的心情縱使竊喜,也不過是少女懷春。是從什么時起坐不

    住的?不能怪她,他出現(xiàn)在什么女人身邊,就可以成為《魔戒》里頭的那枚戒指,引誘她在貪念、焦灼、幻想中逐漸人不人鬼不鬼,午夜夢中,聽到自己心底如咕嚕般一聲聲沙啞扭曲的“myprecious”。

    住院療養(yǎng)的費用是陳寧霄替母支付,周景慧心里不是沒僥幸,因為自己記憶里的他就是個看上去冷酷實則善良的人。直到那天弟弟闖進來,驚慌失措地說,他住著的那套匯樾府大平層被法院強制執(zhí)行了。原來他說會追回所有財物,是說到做到,雷霆之勢。

    在和陳寧霄對上的這一眼中,周景慧遍體生寒,膝蓋一軟便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她弟弟以為她是故意做場面,便也跟著跪了下來,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脖子上青筋迭起,目光卻極力繞開眼前這個逆著日頭的高大冷峻的男人。

    但他姐姐沒有下一步動作了,舉著的雙手也頹然垂了下來。

    送葬隊伍只略略停了一下,便照舊往前。

    陳寧霄,薄唇緊抿,一言未發(fā),在低喃的誦經(jīng)聲走遠。

    沒人舉手機拍照,沒人議論,沒人回眸,所有人都只是像一隊螞蟻繞過障礙物般那樣繞開了他們。

    在這墓園里,他們仿佛成了兩個活死人。唯一的例外,是兩個叫薇薇的女孩子,一個狠狠剜了一眼,一個則彎腰遞出去了一包潔凈的濕巾。周景慧愕然,太陽升起來了,如此明亮,如一個白色的巨大光球,令她看不清眼前這個彎腰的女人,只看清了她下巴的輪廓和抿著的唇。她知道是她。

    被他們叫過來的記者見勢不妙,佝僂地放下了舉著手機和話筒的手,目光流露出畏懼和局促。不一會兒,有兩個人客氣地上來,請他出示記者證,他當然沒有,寫UC小報的。接著墓園的安保也來了,客氣中不掩強勢。

    “看我不寫到網(wǎng)上曝光他們!”

    周景慧按住了她弟弟的手,閉了閉眼。

    “過日子吧!彼f,一口氣徐徐出不盡。

    諸事皆畢,喪宴在酒店辦,陳定瀾未出席,專車從墓園直奔機場,自回北京去了。

    坐席都有明確安排,還留有十幾桌做備桌。少薇被安排在司徒薇身邊,周圍一圈盡是陳家長輩,這幾日下來已經(jīng)面熟。

    大家都對她很客氣。

    叫她薇薇。雖然叫薇薇時,會有兩個女孩子同時抬頭。一頓飯吃下來,兩個薇薇都抬了雙倍的頭。

    司徒薇抱怨:“怎么感覺我哥把你丟給我看著了?”

    少薇微微抿唇角:“你不愿意嗎?”

    司徒薇噎了一下:“嘁!

    常有人來讓她節(jié)哀,尤其是吃到了中后段,走動多起來,人也沒那么肅穆了;钊说某院认饬怂劳龅囊饬x,應(yīng)酬的色彩也濃了起來。

    司徒薇明顯覺得自己今天受歡迎了起來,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親眷也來安慰她。司徒薇也懂事,把她哥丟給她的工作做得很好,怕少薇難堪,幫她一一辨認這些親戚的身份關(guān)系。

    一來二去她懂了,這是沾了少薇的光呢。

    陳寧霄那句“我會管”無疑是定心丸定海針,也確鑿無疑地向外界釋放了他地位不動的信號,那么總是出現(xiàn)他身邊的這位女士,他們自然是要提前來混臉熟。

    “哼。”司徒薇冷笑道,“你等著吧,接下來你面前要熱鬧死了!

    她對陳家諸事明哲保身的本能又回來了。

    “我定了明天的機票回米蘭!鄙俎钡。

    陳寧霄已經(jīng)從最初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既如此,她也要去追求她的事業(yè)了。

    司徒薇一愣:“走這么急?”

    “歡迎你來歐洲時順道來看我。”

    司徒薇暈倒:“你以為歐洲就頤慶這么大?”

    少薇笑了一息。

    “笑什么。俊

    “沒,想到有一年冬天,濟南下很大的雪,你哥突然出現(xiàn),跟我說是去北京的路上順道來看我!

    司徒薇:“……”

    這口糖她是含也不是吐也不是。

    “事在人為嘛,腳尖朝心的方向。”少薇弧度更高地抿起唇笑。

    “腳尖朝心的方向……”司徒薇喃喃重復了一遍,抬頭定定地望著少薇,神情漸開:“好,腳尖朝心的方向。”

    陳寧霄一直很忙,整個宴席上不見他蹤影,又覺得哪兒都是他。后來確實就消失了,每個人都以為他在陪另一位要員。

    啟元上下都已聽聞了他靈堂上的那一句,但誰能想到他殺過來得這么快呢?都還在開會研討對策。見他過來,還是靈堂上那身著裝,氣場冷肅,都慌一大跳。

    從大門口進來起到頂層會議室,身后從他帶來的零星兩人跟上了一長串。

    審計、法務(wù)和財務(wù)的辦公室被他的人接管,董事會成員都還在喪宴上,副總裁級別高管一律叫進會議室。

    沒能進門的各部門領(lǐng)導面面相覷,無不心里打水七上八下。從會議室的玻璃窗望進去,只覺得這位只在科技資本新聞里才見過的太子爺,蒼白的面容和疏離不染情緒的眼眸都叫人看不穿。

    下一秒,百葉簾即被無情地合上了。

    沒人猜得到,陳寧霄站在會議桌之首,指節(jié)叩上桌子,輕描淡寫地開了口:“糾個錯!

    停頓,狹長眼眸輕掀起。

    “我不是來接管你們的,我是來查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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