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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從側面埋頭啜飲。

    火鍋跟人的感情一樣,鼎沸時鼎沸,一旦不添柴加火了,說凝也就凝了,剩下一個底的渣滓和紅油,個人碗里殘羹冷炙經不起細看。

    陳寧霄

    以為她會追下來,一直走到單元樓門洞外都沒聽到腳步聲,使勁吊著的聽力神經便漸漸松弛了下去。他又稍站了幾秒,抬起腳步往小區外走,抬手招了輛計程車。

    “哎,陳總呢?”聽到敲門,尚清跑去開門,往少薇身后張望。

    “走了。”

    尚清心底手足無措,但面上大大咧咧:“你倆剛在一起幾天呀,就吵這么大的架。他送你禮物不好嗎?”

    珠寶盒還在桌上放著,在破生菜葉和滴在玻璃上的紅油間格格不入。

    今天是他們在一起的第八天,見的第二面。

    “他今天失禮了,我代他跟你們道歉,他少爺慣了。”少薇沒接尚清的話茬兒,抿唇就當笑了笑:“多相處幾次會好的。”

    尚清一直刻意壓著的尷尬這會兒終于冒出了頭:“這哪跟哪啊,還道上歉了,多大點兒事。況且他這么一個有錢人——”

    “尚清。”梁閱淡淡叫她一聲,從桌旁起了身,走至兩人身邊,垂眸看著少薇:“你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又對尚清使了個顏色:“我幫你收拾廚房。”

    重油得用熱水沖,梁閱拉上廚房移門,將水龍頭開關抬至熱水那邊,熱水器嗡嗡地燒起來,蓋過了兩人低聲的交談聲。

    “別在少薇面前強調陳寧霄的有錢。”

    尚清訕笑:“我知道,我就是……”

    很多行為、話語,是經年累月的討口飯吃、監獄里的改造、霸凌馴化出來的,她倒是也想面對大人物談笑風生呢,可能嗎?也許有很多人可能,可她做不到,不是她的錯。餐廳的傳菜小妹只要一個領班就能管好,領班看到總經理會并攏雙腿躬點背,總經理看到食品監管局的會點頭哈腰,食品監管局的局長看到**會壓低音量……這社會,尚清眼中的社會,莫不如是。

    尚清也不是沒讀過書,小時候亂翻書,看過一個特有意思的故事,叫《公務員之死》,后來才知道寫這玩意兒的契訶夫還是俄羅斯的大文豪呢。小公務員看劇時打了個噴嚏,打到了大領導頭上。過了幾天,小公務員便把自己嚇死了。她小時候讀到時樂得要命,心想,蠢貨。再讀書,已是書中人。

    尚清對陳寧霄倒不至于卑微,最起碼意識里絕不如此,但他是少薇的很重要的人,她怕怠慢,怕這些便宜的東西降低了他對少薇的評價。人情往來是分寸的藝術,多了一分,可能熱情就變惶恐了,自己不覺得,看在身邊人眼里便不是滋味。

    梁閱沖著碟子上的油污,道:“你就想,你也不用他錢,也不占他便宜,不求他辦事,大家都是人。”

    尚清哼笑一下:“你說的在理,我晚上消化消化。”

    “少薇夾在中間很難平衡。”

    “她怕讓我傷心。”

    “是。她跟陳寧霄相處了六年,她又不是個護短的人,怕對不起你,第一時間是讓自己人受點委屈。”

    誰相處了六年還面面俱到呢?太監對皇帝,但那可是頂著殺頭罪。

    尚清嘆笑:“看不出來啊你,什么時候這么懂人情世故了?”

    “總得克服,學就是了。”梁閱沖完了熱水,拿起一塊洗碗布,在上面擠了點洗潔精,自然而然地洗起碗來。

    尚清看著他這雙極漂亮的手浸在白色泡沫中,看了會兒,移開眼:“問你個問題。”

    “什么?”

    “我這樣,是不是特別沒女性魅力啊。”

    梁閱的動作停了停,聽著尚清繼續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變了,看到人就想討笑、賠罪,自己說自己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其實就是沒味道,諂媚,俗氣,市井。”

    梁閱很殘忍地“嗯”了一聲。

    尚清臉色驟變。

    頓了頓,梁閱道:“記得有次你被小混混堵在巷子里,警察上門來,你嬉皮笑臉叫他們‘警官’。那時候很有風情。”

    “哦……”尚清心想,你不早告訴我啊。

    現在看到警察,她只會腿肚子打顫了,一股順民討好的自覺。

    “多想想那時候的自己。”

    “我現在二十六。”尚清比了個六的手勢。

    “怎么?”

    “已經在給自己存養老錢了。”尚清笑,“這輩子沒法找個人同舟共濟。”

    熱水將泡沫沖掉,盤子變回新亮,被梁閱放回瀝水槽中。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我養你。”

    尚清身軀驀地一震,手腳都被震得發麻。

    梁閱既心平氣和,也平鋪直敘:“我有能力,你不用替我為難,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拉開移門走出去,把廚房留給尚清,并不知道她靠著流理臺,從眼眶里流下了兩行眼淚。

    客廳里已空無一人,沙發上的黑色背包也不見了蹤影。

    梁閱勾唇笑了笑,拿起自己的東西。幸好她自己想通追過去了,否則要他開導她到另一個男人身邊,真足以給下輩子積德。

    少薇拼了臺網約車,城市浮光窗外掠,一路從陳舊進浮華。

    拼車按順序先送另外一個客人,接著才去陳寧霄下榻的酒店。沒卡按不了電梯,少薇撥了電話過去。

    響了一陣,陳寧霄接了,聽到少薇在樓下,他沉默一會兒,打了前臺內線,讓他們帶人上樓。

    禮賓將人送到頂套,門關著,他幫忙按了門鈴,見少薇手里抱著個男士背包,以為是來送東西的。

    門開了,陳寧霄還是走時那一身,脫了西服,領結微松。

    少薇把包遞過去:“給你,怕有要緊東西。”

    陳寧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沒別的話要說?”

    “對不起。”

    陳寧霄承認自己好哄,但沒想到自己這么好哄,看到她面無表情地說出這三個字,他所有的情緒已經一筆勾銷。但臉還是很臭,只是側身往旁邊讓了讓:“進來。”

    少薇抱著他的包進去,路上打了腹稿,這會兒便很流暢地說了:“我不是不領你的情,也不是不在乎你,而是今晚上這些吃的都是尚清姐請的,我——”

    身體被人從背后抱住了,整個兒的。

    少薇一愣,身體漸漸松弛。她瘦小纖細的身體與他的懷抱如此契合,令陳寧霄覺得被填滿。

    “我不想聽這些,所以別解釋了。”

    “你不是覺得委屈嗎?”少薇抿了抿唇瓣:“頭一次有人這么在乎在我這里的位置,我得說清楚。”

    “不是第一的答案我不聽。”

    這人……怎么真是小孩兒啊?之前怎么沒發現。

    少薇一下子詞窮了。

    沉默兩三秒,拂在她頸窩的呼吸漸重漸長,顯然是在克制情緒。

    “可以有并列第一嗎?”少薇商量著問。

    陳寧霄驀地呼吸一蹙,交抱著她的手臂不自覺絞緊。

    哄好了。

    可是他不滿足,莫名地不滿足,幼稚地不滿足。

    “我和你尚清姐一起掉水里……”

    “……”

    “你救誰?”

    少薇思索一陣:“我救她,然后跟你一起死。”

    陳寧霄輕“嘖”了一聲:“認真回答。”

    “認真的。”少薇微微偏過臉,“你在我這里的第一,是你可以從我身上拿走任何東西。但——”

    陳寧霄不想要后面的“但”了,無論“但”的是什么,他都充耳不聞。他的手捂上少薇的唇,將她的腦袋往后輕壓,如一朵被壓彎枝條的花。繼而他吻上她的脖子,用了力。

    少薇身體顫栗起來,閉上眼。

    她為他丟掉過什么,陳佳威可以回答。她為他丟棄道德、良心,賭徒一般的行為真的讓一個無辜的人進了重癥。但這一切陳寧霄永不用知情,因為那時他將知道她是個瘋子。

    少薇順從地閉上眼,身體更柔軟地依靠到陳寧霄的懷里,被用力捂住半

    張臉的腦袋無力地抵在他肩膀上,呼吸間都是他掌心的味道。

    陳寧霄不吻她的唇,只是不停地折磨她的頸項,鬢角,眼尾。

    “你從沒有告訴過我你和他們之間的故事。”他的唇瓣停在她耳廓,眼睫垂下來:“他們是你的另一個小世界。是你的自留地嗎?告訴我,你想不想對我毫無保留,什么世界都讓我進去。”

    他低沉冷靜的詢問、審問,無疑是設問。答案只有一個。

    隨著他手毫無阻礙地貼上她里面的皮膚,少薇的戰栗更密更無助了。

    另一只手從捂住她不允許她說話,到捏住她下巴,微微用力,捏開她的齒關,迫使她說話。

    她緊閉的眼尾莫名滲出一絲淚意,被他捏著含糊不清地說:“想……想。”

    身體深處的悸動翻江倒海,讓他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什么瘋狂的念頭,他無從找尋,也無法排解,只能驀地發狠,低沉狠戾了眸色,將她的臉強硬地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過來,狠狠占有了她的唇舌。

    與其說是接吻,少薇覺得更像是自己的舌頭被他玩弄了。

    她無法喘息,無從發聲,只能從鼻尖哼出脆弱混亂破碎,晶瑩的涎水從口角滲出、滑下。

    入夏后的頤慶一天比一天熱,衣服確實是不太穿得住。少薇感到自己半身清涼起來,原本勒托在下面的那一圈無鋼圈硬料也被推了上去。

    從玄關直面過去的玻璃墻被夜空涂抹,成了純黑色的鏡子,忠實高清地映出數十步之外的景象。

    像是古希臘羅馬時期的雕塑。她是自愿獻祭給神明的少女,他是克制不住戒律破了禁喻的神明,從側面埋頭啜飲。她的身體被折成了一張反弓,臉上寫滿的既是痛苦也是迷離。

    「Hippocrena」。

    她真的成了他的泉水。

    牛仔褲也難保了。

    她穿牛仔褲好看,緊身的款式,包得纖細渾圓,就是難脫。

    少薇心里一點抗拒也沒有,知道陳寧霄多半不會做到最后一步,至于會到哪一步,她也……欠缺想象。

    “陳寧霄,”她聲音都變沙了,“我站不住了。”

    簡短普通的一句話,卻比什么調情都致命。

    陳寧霄吐出她,讓她稍稍站直,深晦的眸色近在咫尺地鎖住少薇:“沙發,還是床?還是你想站在哪里?”

    少薇被他問懵了,腦里浮出的畫面卻是如此有沖擊力,讓她瞳孔都隨之渙散。下一秒,“叮咚——”

    門鈴響。

    “服務員?”

    門鈴變成了砰砰敲門聲。服務員不會這樣。

    陳寧霄怔了一下,緩緩地說:“抱歉,忘記喬勻星要過來了。”

    少薇:“?”

    在喬勻星比雪姨還緊迫的敲門聲中,少薇慌亂地將衣服拉回去,埋怨陳寧霄的那一眼含水:“你不早說!”

    “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忘了。”

    少薇崩潰:“這個時候就不要講情話了啊。”

    陳寧霄一邊慢條斯理地摘了領帶,一邊說:“實話。”

    少薇整理好衣服,拂了拂臉和頭發,深呼吸。

    陳寧霄揚起不重的聲音,懶懶地應了一聲:“來了。”

    走去開門前,很有病地將摘下來的領帶套在了少薇脖子上。

    少薇:“!!!”

    門開了。

    只穿一件淡藍襯衫,扣子解開了兩顆的男人,搭起一手到門框上,寬闊修長的身材恰好擋住了往里的視線。

    喬勻星愣了一下:“嘛呢,跟我還拗造型?”

    又問:“怎么半天不開門?”

    “有事。”陳寧霄一臉淡然。

    喬勻星瞇了瞇眼,身為男人,他直覺地往下瞟了一眼。

    陳寧霄:“有病?”

    西裝褲十分平整。

    看來是自己多心了。喬勻星往里走:“別擋道啊,有你這么迎接客人的嗎?”

    一進去,跟剛丟掉領帶的少薇碰了個正著。少薇站得筆直,揮揮手:“喬勻星。”

    陳寧霄現在真懷疑自己有病了,她念人全名很有味道,認真而沉靜,他不太想聽到她叫別人全名。

    喬勻星只是愣了一下:“少薇也在?”

    沒當回事,道:“這屋子很熱嗎,怎么臉這么紅?”

    少薇:“……”

    喬勻星渾然不覺這里頭的氣氛有什么不對,將兩瓶威士忌往茶幾上一放,自來熟地就在沙發上坐下,擰瓶蓋:“剛跟他打電話聽他心情不好,想說有段時間沒喝了,就過來找他。”

    陳寧霄一般不在自己房間見客人,喬勻星也有點意外他居然同意,估計是心情真很差。

    喬勻星問少薇:“你怎么也在這兒?”

    陳寧霄代她回答:“給我送東西過來。”

    他說著,走至餐廳那邊拉開立柜,從頂層抽屜里取出三個威士忌杯,繼而俯身摁下電話,讓酒店送一桶冰塊過來。

    趁他不在,喬勻星湊過身體,壓低聲音偷偷問:“你知不知道……”

    少薇:“啊?”

    “他八成是有人了。”

    少薇沉默。

    喬勻星以為她難過,輕輕打了下嘴巴:“怪我。”

    別人看不出他還能看不出嗎,少薇對陳寧霄的那份愛慕追隨簡直所向披靡。這會兒告訴她他有女人了,不是在她傷口上撒鹽?喬勻星目露同情,但認真地說:“你會找到很好的男人的,而且,陳寧霄不是那種見色忘友的人。要是他女朋友對你有意見,你跟我說,我幫你。”

    少薇由衷地說:“謝謝,你人真好。”

    “你說會是什么樣的人?”喬勻星緊蹙眉頭:“這問題我特么想了七天了!”

    少薇坐立難安,身體深處還留有他帶給她的余韻和潮濕。

    低睫:“不知道。”

    陳寧霄手間夾著三個威士忌水晶杯過來,以喬勻星自下而上的目光望去,覺得他今夜十分倜儻,倜儻得都有點荷爾蒙過剩了。

    不是,他不是心情不好?

    陳寧霄抬手倒酒,自然地只給少薇倒了個杯底:“少喝點?”

    少薇點頭,鄭重:“我可以。”

    陳寧霄望著她笑:“晚上不睡覺了?”

    喬勻星的臉色刷地就變了。

    少薇低頭去比劃酒體深度,比出一個指節高度:“可以這么多。”

    陳寧霄又勾唇笑開一抹,依言給她添了一點。

    喬勻星沉默了。

    服務員很快送了冰桶過來,陳寧霄再次應聲去開門。少薇知道喬勻星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頭上,心跳逐漸平復,整個人姿態也放松了下去,將手腕皮筋咬進嘴里,抬手攏抓頭發。

    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一抹粉紅印子深而明顯。

    喬勻星:“……”

    陳寧霄拎著冰桶回來,看到少薇脖子上的吻痕,挑了挑眉,繼而淡定地和喬勻星對視一眼。

    那意思是,你什么都沒看到。

    喬勻星要憋死了。

    第82章 第82章“坐上來”

    少薇對兩人的目光交流一無所察。

    但覺得喬勻星看自己的目光很奇怪。

    該不會是陳寧霄剛剛留什么印記了吧?少薇手指碰臉:“我臉上有東西?”

    陳寧霄跟喬勻星并排坐著,膝蓋碰了他一下。

    喬勻星咬牙切齒:“沒,看你漂亮。”

    陳寧霄瞇了下眼。

    “回國來也不參加聚會,不要我們這些朋友了?”喬勻星哼哼兩聲:“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啊。”

    陳寧霄:“……”

    少薇一心只想免除懷疑,敞亮地說:“好啊。”

    陳寧霄:“?”

    喬勻星:“喜歡什么樣兒的?”

    這問題沒法認真回答,往陳寧霄身上靠吧,目標顯著;編些別的特點吧,又怕陳寧霄當真。考慮到喬勻星是真兄弟,少薇莞爾:“都行,你這樣的也行。”

    喬勻星手一抖,心想壞了,這妹妹害我來的。

    “我不行啊,咱倆都這么熟了,朋友變情侶差點

    滋味。”

    陳寧霄瞥他一眼:“差什么滋味?”

    喬勻星心想你問你自己啊你問我干嘛我又沒吃窩邊草……哎算了草你大爺的那過去六年又算什么算你倆耐力好?

    喬勻星又是兩聲哼哼:“朋友談戀愛那不跟左手摸右手一樣?一談上直接進老夫老妻模式。”

    話一說完,身邊兩個同時進入走神模式。

    喬勻星后槽牙咬碎,當著他面回味起來了是吧?

    三秒后,兩人又切了回來,少薇前傾著身體,手托腮眼低睫,陳寧霄則一臉淡然:“也不盡然。”

    他一說完,少薇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喬勻星想走了。

    但他沒有。

    他狠狠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把槍口轉向了陳寧霄:“你老實交代,是不是脫單了?”

    喬勻星心里有氣,非常有氣。因為上次他在群里上躥下跳了半天,無人理會。直到九點半,群里才出現了第一條回復:【什么情況?「哈欠」】

    喬你哥的:【陳寧霄脫單了】

    群友1:【樂】

    群友2:【不信】

    群友3:【你?】

    喬你哥的:【去你大爺,@Claus出來說話】

    一周過去了,陳寧霄,沒有理。

    整整一周里,無論喬勻星怎么把話題扯到這通蹊蹺的電話上,都沒人搭理他,并勸他喝中藥調理自己。因此,陳寧霄有沒有脫單這件事,已經成為喬勻星的信譽守衛戰。他恨不得搖著陳寧霄的肩膀把他心里那個人給搖出來抖地上以正視聽。

    陳寧霄看了眼少薇,不動聲色應道:“算是吧。”

    少薇恨不得把自己塞到沙發縫里。

    喬勻星沒想到他承認這么爽快,又不能當場跳起來戳穿他,只好忍氣吞聲憋著問:“誰啊。”

    陳寧霄:“一個……很好的姑娘。”

    喬勻星快把玻璃杯捏碎,本來想著給他使絆子的,沒想到給他秀上了。

    陳寧霄一臉淡然地循循善誘:“不問問怎么個好法?”

    喬勻星真的想走了!

    后槽牙咬碎:“怎么個好法。”

    少薇也想走了。她兩手捂臉深呼吸,但通紅的臉色從指縫中透出,黑色長發從肩膀兩側瀑布般披下,掩住了熟蝦色的耳朵。

    陳寧霄的云淡風輕中混入了一絲正經,握著威士忌杯的手自唇邊微垂,目光自對面的少薇身上落下,仿佛落到曾經十六歲的少女身上:“漂亮,不造作,有趣,做事和生活都很堅韌。和她相處很舒服。”

    屋里鴉雀無聲,都沒料到他的認真。

    喬勻星咳嗽一聲,問少薇:“吃醋嗎,他這么夸別的女人?”

    少薇將塞滿了冰塊的威士忌杯貼臉,搖了搖頭,但不敢和喬勻星對視,也不敢接陳寧霄的視線。

    “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這話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成立,都合理。

    金棕色的酒體遮蓋了她的臉色,但水晶杯壁上雕花折射出來的璀璨星光,卻點綴了她微醺緋紅的臉和看上去若有所思的垂睫。

    現在輪到陳寧霄想趕喬勻星走了。

    喬勻星把話題又繞到了最開始:“別傷心,我給你介紹更好的。”

    拱火不嫌事大:“擇日不如撞日,就陳寧霄生日那天吧,到時候群英薈萃,就從他朋友里挑,包的。”

    陳寧霄:“你今天話挺多。”

    少薇問:“陳寧霄生日有什么安排嗎?”

    “有啊,這不他回國來第一個生日。”

    陳寧霄唯一一次比較正式過生日是在十歲時,司徒靜也來了,整個陳家為此大操大辦,但陳寧霄自己很無聊,在房間里逗怯生生的司徒薇——她在郵輪上漂了三年,像個登陸陸地的兩棲動物,還沒習慣用肺呼吸。往后的生日便一年比一年模糊了,陳定舟經常忘記,司徒靜的祝福送禮客氣得不像媽,反而是那個叫黎康康的女人把他當孩子,但她也押錯了寶,因為這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比她更看得透人心,也更不易被收買。

    少薇跟陳寧霄認識這么久,從沒見他慶生過,身邊朋友也沒人操持。她原本都不知道他生日是幾月幾號,直到大二的那天,少薇幫羅凱晴他們做完合同翻譯和校對,從學校旁的創意產業園出來——羅凱晴他們用陳寧霄的投資在這里租了一間簡單的辦公室,準備回宿舍。傍晚了,但依然酷暑難耐,蟬鳴聲不息,陳寧霄開車順路送她,突然問,你會煮面條嗎?

    少薇陪他去了他的公寓,下了一鍋清水面,放上奶白菜和一些雪菜絲,又煎了兩個荷包蛋,跟陳寧霄一人一碗相對坐著吃了。吃完陳寧霄放下筷子,說謝謝,今天是我生日。為了表示感謝,他拿了一個盒子出來,說這是答謝禮。

    里面是一臺索尼相機,以及一枚24-70變焦,一枚35定焦鏡頭。

    那是少薇人生中第一臺相機和鏡頭。她起先不敢收,直到陳寧霄告訴她,對他來說,剛剛那碗面比買這些的錢對他更有意義,或者說,她為他煮一碗面微不足道,他送她這些也微不足道,天平是平的。

    喬勻星說完確認了一下:“你別出爾反爾啊,答應了給辦的。”

    錢喬勻星出,人喬勻星約,節目喬勻星弄,陳寧霄也不想掃他興。

    又喝了一陣,敘了會兒舊,一瓶威士忌見底,喬勻星起身告辭——再坐下去就不懂事了!少薇也跟著站起身,一副要跟著走的架勢。陳寧霄隨口捏了個理由:“還有點事要跟你聊,你先醒醒酒。”

    門一關上,喬勻星直接一句:“你有種。”

    “別亂說,她不想公開。”

    “廢話她當然不想公開了。”喬勻星罵道:“公開了,分手后還怎么跟我們做朋友?”

    不是他自戀,他覺得少薇對他和蔣凡都挺真心的,聽陳佳威說重逢后兩人關系也不錯。喬勻星原本跟少薇走得近多少有點看陳寧霄面子,但這么幾年處下來,他真覺得少薇這樣的姑娘不多見。

    陳寧霄一怔,還沒評定喬勻星這句話的邏輯成不成立,面孔已經先沉下來:“挺會祝賀。”

    喬勻星自知失言,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又輕“嘖”一聲:“話是冒犯了點,但理是這個理啊。你倆又不能不分手,這點她肯定也知道。”

    陳寧霄把人塞電梯里,面沉如水:“自己下去,懶得送了。”

    電梯門閉上,喬勻星掏出手機發群消息:【媽的憋死我了!】

    群友1:【都別問,憋死他】

    群友2:【都別問,憋死他】

    群友3:【都別問,憋死他】

    群友4:【喬哥我疼你,說吧,我聽】

    喬你哥的:【不能說,要說我還用憋死嗎?】

    群友4:【……】

    群友4:【去死】

    電子門鎖被刷開,少薇心里莫名漏了一拍,拿起杯子佯裝喝酒。

    陳寧霄遠遠看了她一會兒,走至近前,將杯子從她手里輕柔地拿出來:“剛沒喝盡興?”

    “嚇死了,什么味道都沒嘗出來。”

    說話語氣比平時生動,看來是有些醉了。

    陳寧霄將她從沙發上拉起身,相當自然地攬腰進懷,高挺鼻尖湊近她嘴邊:“我聞聞。”

    少薇頓時不敢講話也不

    敢呼吸,身體僵直著。

    陳寧霄哼笑一息:“連呼吸都不給?那我得想想別的辦法。”

    被他這么一撩撥,少薇剛剛還僵著的身體立時軟了,被禁住的氣息也從鼻尖綿長又輕顫地哼出來。陳寧霄眸色立刻暗了,但還是壓著聲,不緊不慢地調著情:“喝了這么多,還說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少薇已經閉上眼,睫毛抖得不行。

    陳寧霄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恰到好處的力道,微瞇了眼:“真是貪心,要罰。”

    少薇的嘴被捏至微張,被酒液浸潤過的唇泛著紅爛的水光,里頭粉紅舌尖若隱若現。陳寧霄盯了一會兒,身體的反應強烈而直接,猛地親吻上去。

    一開始親就是長驅直入,也不跟她玩什么廝磨含吮唇瓣的游戲,唇封著,兩條舌糾纏吸弄。少薇只覺得心跳很快,頭腦一片空白,舌頭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背叛她矜持的內心,沉浸、意亂情迷、不知疲倦地配合著陳寧霄。

    兩條手臂也纏住了他的脖子。他太高,她不得不踮著腳尖仰起頭,不一會兒就覺得脖子酸疼。

    陳寧霄似是察覺了,下一秒,少薇感到自己身體一輕,被陳寧霄強有力的手臂騰空抱起。

    她像是掛在他身上。脖子的酸疼解了,但人也羞恥壞了。

    不可以……當年她看著他背影時,想的可不是這些。

    但內心越羞恥,身體里的反應卻越強烈,洶涌似潮,讓她陌生和害怕。

    陳寧霄停了吻,眸底已不見什么理智之色,半瞇著看向落地窗。

    很美,像蜜桃,蜜桃之上是向內收攏的兩筆反括弧,長發落至腰際。

    他開始佩服過去六年的自己,要做到這樣的無動于衷,不僅需要極強的定力,還需要足夠的眼盲心瞎。

    甚至,他開始同情過去的自己。

    少薇胸口起伏不定,嗓子覺得很干,便吞咽了一咽。她以為陳寧霄像她一樣,是在冷靜自己,便道:“很晚了,再不回去尚清姐會擔心的。”

    她想錯了。

    陳寧霄邁開腳步,沉穩地托抱著她往臥室的某個方向走:“你尚清姐不會覺得你今晚還能回去。”

    少薇心里一驚,不自覺看他,卻看到一張面無波瀾,但眸色極深、極沉的臉。

    他的波瀾都在眼底了,黑夜下的海,波濤黑云分不清,縱克制,但洶涌。

    她被他放到床沿,因為剛剛托抱姿勢的緣故,她的雙腿本就打開,被他單膝抵進。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邊居高臨下地盯著她,一邊抬起她的左腳,將鞋子、襪子,慢條斯理的褪了。

    繼而是右腳。

    明明身上衣服還很全,但少薇已經感覺整顆腦袋抖炸了,嗡嗡的直響,像放著白色的煙花。

    她不知道自己呼吸已經很重,兩只手將床單抓得很緊,目光下移,驀地屏息,目光里寫滿吃驚,好像解讀不了眼前的畫面。

    “陳寧霄……”她底氣虛弱,聲線發抖。

    陳寧霄蓋上她眼睛傾身吻下來:“不用管它。”

    酒精是荷爾蒙最好的調味品,喝得微醺的男人,強烈地釋放著少薇此前從未經歷過的濃郁氣息,讓她面紅耳熱。身體已經很糟糕了,她一心只想逃,否則被發現的話豈不是很羞恥。

    但下一秒,她的注意力全然被陳寧霄的動作掠奪過去。

    輕輕的一下,那粒扣子被靈活地解開。

    拉鏈也往下。

    少薇掙扎起來,但嘴巴被封住,只能發出些嗚嗚的含混不清又糟糕的動靜,亂舞的手也被扣住了,被陳寧霄拉高,抵到了他頸側。

    一接觸到他的肌膚,少薇手也軟了,原本就緊閉的雙眼閉得更深更緊,從睫尾溢出晶瑩。

    吃了這躺不平的身材的虧,陳寧霄從后腰勾住,用力往下一扯。

    完了……她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念頭。要被發現了。會被取笑的。

    她緊迫慌張羞恥,但身體卻違反意志,順著他的動作抬了一抬。

    陳寧霄一褪到底。

    撩開底料,滑過,如此沒有摩擦阻力,像隔水滑過貝類。

    少薇五雷轟頂。

    還是被發現了!

    她不顧一切地推開陳寧霄,以為給自己爭取到了講話的機會,卻沒想到陳寧霄先貼住她耳畔問:“這是什么?”

    少薇不知道他想聽什么回答,齒尖咬得緊緊,不住搖頭。

    “什么時候變這樣的?是剛剛,還是喬勻星來之前?還是……”他頓了頓,“在來的出租車上?”

    從不知道原來言語也可以折磨人。

    而且折磨得這么激烈。

    少薇一邊覺得這些話讓她發昏迷醉入被螞蟻噬骨,一邊又想求他別問了,但驀地被他滑到了什么地方,整個人靈魂出竅,喉嚨里逸出不可思議的一聲。

    陳寧霄笑了一下:“好可愛。”

    嗓音貼著耳廓,低沉正經:“你和它都是。”

    少薇很努力地睜開眼,透過被濡濕的睫毛看向上方衣冠齊整的男人。

    “陳寧霄……我、我還沒準備好……”她一句話不得不斷成幾截說,目光很難說是清醒的,里頭時而聚焦時而渙散,被他的時快時慢所控制。

    “你指什么?”陳寧霄裝不懂。

    少薇很矜持,說不出那個詞,只能說:“……做到最后。”

    陳寧霄勾起唇,若有似無地哼笑:“那也就是說,最后之前的每一步都準備好了?”

    古希臘赫利孔山上名為「Hippocrena」的泉水晶瑩甘甜,源源不絕。

    后來半夜,陳寧霄就這樣衣冠齊整地命令她坐到臉上,像古希臘的神明一樣啜飲泉水,不眠不休。

    淡藍色的襯衣上半截,被打透成了深藍色。

    后來他又讓少薇跪在上方,喂他上面,嬉她下面。

    第83章 第83章“手感不錯”

    床單半透明,看上去似被雨水一打就會變透明的日本山荷葉花。

    少薇屈著腿側躺其間,三千黑絲如瀑掩著她的面容和側身,像是被戲弄得奄奄一息的花神。過了會兒,從窗邊抽完半支事后煙的男人回來,重新撈起了她,抱她去浴室清理。

    少薇只是輕微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赤著的足尖抵到地面時有股剛下凡之感,靠在陳寧霄的肩膀。頭發太長,弄濕了吹起來麻煩,陳寧霄隨手幫她在頭頂綁起來,動作卻溫柔。

    強勁滾燙的水流沖到脊背上,讓少薇哆嗦,背部薄薄的兩扇肩胛骨收緊,令人著迷的動勢。陳寧霄自己穿得很齊,一整夜都齊,此時也是一樣。考慮到襯衫本來就濕了干干了濕,這會兒再被打濕也就無所謂了。

    沖了一陣,他盡心盡力地往下,掌尖抹過。

    少薇又是一陣哆嗦,腳趾的繃緊僅用這一夜就成了條件反射。

    水質和水質頗有不同,譬如北水硬,澆花返堿,南水柔,燒開就能喝。花灑的水和薔薇花的水當然也有不同,一個澀,潔凈效果好,無色無味,一個潤,幼滑的觸感涂滿了一整朵,甜熱微腥。

    陳寧霄耐心細致地用凈水沖過,像在洗干凈一朵花,低笑一聲:“手感真好。”

    少薇覺得這一整晚的他都有點混蛋,是那種說一不二的混蛋,仗著她沒力氣非所欲為,雖然行事溫柔,但講話莫名有種冷峻和置身事外之感。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確實也置身事外了。

    陳寧霄沖洗完了她,大浴巾往她身上一披一裹,打橫抱沙發上,繼而俯身拎話筒,被淋濕半身的身體優雅至極,報房號:“來個人鋪床。”

    扭捏也是要力氣的,少薇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眼皮披下來。

    過了會兒,她感到身上蓋下了一件西裝外套,便又努力半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著陳寧霄在沙發前半蹲下,一邊慢條斯理地一粒一粒解開扣子,一邊說:“先睡,等會兒抱你上床。”

    酒店人什么場面沒見過,進來兩人半聲不吭,鋪床單鋪出流水線之感,眨眼之間便換好了,恭敬退出去。

    陳寧霄簡單沖了沖就回來抱她。少薇很怕這僅剩的幾個小時又擦槍走

    火,微弱掙扎著說:“衣服……衣服……”

    “沒有睡衣,就這么睡。”陳寧霄把她摁回懷抱。

    少薇看他的目光有些畏懼。

    她好像有些特殊的天賦,很快就可以到達,且可以連續,這一夜她覺得自己形同死了一回。她也想不明白陳寧霄一個經驗空白的男人怎么能了得到這地步,許多姿勢……她光回想一下就面紅耳赤。

    陳寧霄失笑,手心蓋她的眼睛:“不碰你。”

    “這樣對嗎……”少薇默默問。

    “什么?”

    少薇艱難啟齒:“在一起第八天就這樣。”

    “都第八天了。”

    “……”

    陳寧霄接收到她埋怨的信號,低笑一陣:“這么不情愿?”

    “不是,”少薇搖搖頭,又想了一陣,“不習慣。”

    “怎么不習慣?”

    “像喬勻星說的那樣,朋友變情侶……”

    陳寧霄挑眉:“所以對我沒感覺?”

    少薇立刻搖頭,嘟囔:“你都沒讓我碰。”警惕:“你是不是有病?”

    “不是。”陳寧霄沉默片刻,淡淡道:“畢竟也才第八天。”

    少薇:“……”

    你現在又知道“畢竟”了!

    “取悅你沒問題,讓你取悅我似乎有點過急。”陳寧霄平靜地說,但看著她的眸色卻很深。

    少薇看不懂他眼底的深意。

    要在這方面讓他愉悅,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此刻的她還不懂,陳寧霄也尚未懂。常年禁欲的男人,既是克制力足夠,也是因為能喚起他興奮的東西也許藏得很深。

    少薇想起上次在這個房間過夜時,他們還是光明磊落的朋友,縱使躺一張床也挨都未挨一下。此刻枕著他臂彎,與他對視數眼,忽然抬起手來,逐一擋住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還是不習慣。”

    陳寧霄捉住她這會兒恢復了點力氣的手:“那就多習慣。”

    “從來沒想過會和你有這一幕。”少薇由著他抓住自己的指尖,回憶說:“第一次在曲天歌的生日宴上,都沒怎么敢抬頭看你。”

    “發現了。”

    “發現了?”少薇仰頭,“怎么發現的?”

    答案不言自明。

    因為他在注意她,關注她。

    少薇心底的窘迫勝過羞赧,因為那次劉海剪得太壞,簡直刻骨銘心:“你看著很難接近。”

    “難道我其實很好接近?”

    少薇翹了翹唇角:“確實也沒有。但你人好,把你新車磕掉漆了也不跟我計較。”

    “看你漂亮。”

    少薇知道他是故意的,但還是皺了鼻尖:“換個漂亮姑娘你也這樣?”

    “換個姑娘我也不計較,但不是因為漂亮,是因為我人好。”

    少薇抿住唇,兩瓣嫣紅的唇都抿至不見了的那種,但笑意還是強烈地透出來。

    他會講情話,這一面她先見的,后來人她管不著。

    她很感謝上天,是讓現在的她有機會和陳寧霄體驗一場。如果是幾年前的她,一定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敏感自卑得不像樣,患得患失得不像樣,絕無可能像此刻這樣坦然自若。

    有幸和他戀一場,她全力以赴,壞的都藏好,好的傾囊而授。不必自卑,因為她沒想占有他,一個高于自己太多的東西,只想保管而沒想占有的話,就不用思考配不配的了吧。

    “還是覺得緣分很奇妙。”少薇閉上眼,似睡非睡的夢囈呢喃:“守得云開,見月明。”

    天真之語,陳寧霄卻莫名地感到心尖一蹙,一陣痛以極快的速度略過了他的四肢百骸,而他已如此嫻熟、鎮定,知道如何處理這陣痛,知道如何放松自己讓它經過、消失。

    他莫名想起了喬勻星離開前的那一說。

    “肯定要分開”。

    “生日那天……”陳寧霄頓了頓,“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出席?”

    “就跟以前一樣。”

    “就這么不想公開?”

    少薇默了一下,“嗯”一聲,“要是換了身份,不知道怎么跟他們相處。”

    陳寧霄的朋友們里,固然有喬勻星這樣人好而無偏見的,也有陳佳威那樣沒心沒肺的,但大部分都囿在門第階級觀念里長大,平時相處覺不出,如果不是對他們這樣的人有深刻認識的話,還會覺得他們個個都彬彬有禮、風度極佳、品行高貴純良,接觸起來令人如沐春風,但——一旦觸及到關鍵利益,或者道破了他們圈子的潛規則的話,他們將會比誰都冷漠、警惕。

    她這樣的人,要是成了陳寧霄的女朋友,得到的絕不會是祝福和好話。

    定論只會是陳寧霄想玩一場了,而長年守在他身邊的她,玩得最趁手、最安全。

    不談婚論嫁的話,愛情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吧,縱使一貧如洗如她,也有權力捍護他和他們,不給別人評頭論足。

    陳寧霄面沉如水,緩了緩,不緊不慢地問:“是不知道作為我女朋友怎么和他們相處,還是不知道分手后,怎么相處?”

    少薇軀干四肢都是一僵,沒料到他會把這個結果拿到臺面上來說。

    “也是一個原因吧。”他既坦然,她也不必扭捏,笑了笑,語氣尋常地承認下來。

    陳寧霄很想問,你憑什么替我決定了一定會分手?但這只是沖動,心血來潮的、話趕話的沖動。他驚人的理智熄滅了這個危險的火山口。

    自己都不信的東西,何苦咄咄逼人讓她先信?

    陳寧霄逼自己沉默了好一會,直到情緒盡數歸斂平靜,才心平氣和地問:“為什么覺得我們一定會分手?”

    少薇把臉往他懷里埋,甕聲甕氣帶點悶笑地說:“第八天干剛剛那些事可以,討論這個是真的不可以。”

    她這么坦然,加劇了陳寧霄心口的窒悶。他深呼吸,低頭親吻少薇發頂。

    末了,他說:“不是玩玩。”

    少薇點點頭,很乖地“嗯”一聲,“我知道。”

    這世上又不是每段“不是玩玩”的戀愛都會有結果,或者說,不是每段不奔著結婚的戀愛都不正經、不認真、不值一提,要被批判到死。自由戀愛的年代,愛碰愛,真心碰真心,我們就都還是好人。

    這一夜,少薇沒再蒙著頭臉睡,因為陳寧霄的氣息籠罩了她,給予她強大和安全感。

    他是她新的洞穴了。

    但陳寧霄沒睡好。

    他睡眠質量其實一直很高,因為能拿來睡覺的時間少,就只好進化出超級穩定的質量。但他這一晚反復醒了五六次,每一次都是驟然驚醒,確認一番懷里的溫度、氣息都還在,有時候會伸手摸一摸她的臉,復而入睡。

    翌日,少薇被電話鈴聲吵醒,從衣帽間里扯了件陳寧霄的襯衣,翻下馬桶蓋坐著講電話。

    是一通可疑的境外來電。

    北京時間七點,意大利時間剛過零點。

    馬薩的助理姬瑪跟馬薩一樣是巴黎人,英語流利但稍帶些法語的發音痕跡:“照片馬薩看了。他問你,接下來一段時間有沒有空來意大利。”

    這絕對是一個值得尖叫的問題,姬瑪確定所有時尚電影都是這么演的。她甚至很有先見地把聽筒拿遠了一些。

    “沒空。”

    姬瑪:“什么?”

    “沒空,有什么事讓律師聯系我就好。”

    姬瑪:“……”

    她將指尖的女士吸煙往煙灰缸里捻了捻:“你沒聽明白嗎,馬薩有一份offer給你,在九月份、米蘭。”

    后面兩個單詞咬音著重。

    少薇怔了一下:“等一下……”

    不是找她過去談什么侵權嗎?

    姬瑪將手機死死貼著耳朵。

    一陣尖叫直穿耳膜。

    少薇:“啊——陳寧霄!我接到了米蘭的訂單!”

    姬瑪瞇眼吁出一口煙。

    雖然不知道她嘰里咕嚕說了些什么,但這才對嘛。她沖桌對面的同事們聳聳肩。

    少薇一路從洗手間沖回臥室,一躍到床上,雙膝跪著:“九月!九月!米蘭時裝周!馬薩的秀!”

    就算是下了麻藥也該被她吵醒了。陳寧霄手搭額頭緩了會兒,繼而睜開眼,拉住她的手用力。少薇不防,跪跌進他懷里:“你知道馬薩多厲害嗎?雖然我很不爽他,但陳佳威說他是很多奢侈品發布會的御用合作秀導,上次平市時裝周就是請他來破圈的,給了他一場這個數。”

    她鄭重其事地比了個五。

    陳寧霄沒興趣是五百萬還是五千萬,是美金歐元還是人民幣,只覺得她現在臉蛋紅撲撲的很可愛。

    鮮少見她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刻,不由得多欣賞了一會兒。

    少薇又掙扎著爬了起來,還是跪在他上方,雙眸閃爍如晨星:“他怎么會挑上我?是找我過去打下手嗎?還是其實覺得我上次對他大不敬,把我騙過去再趕回來浪費我錢呢?”

    興奮得都沒發現自己扣子扣錯了,一上一下錯落,加上陳寧霄體格比她寬大這么多,在這個俯身跪趴的動作下,領口垂蕩,心口風光一覽無余。

    倒轉的沙丘,垂沉的一掛葡萄,昨晚已被他抿嘗得熟透。

    陳寧霄伸出手,好心提醒她:“扣子扣錯了。”

    少薇低頭看了眼,短促地“啊”了一聲,不知道在“啊”扣子扣錯了,還是在“啊”別的。

    想伸手擋住領口已然來不及,陳寧霄修長的手指已經捻住扣子,動作和話都一本正經:“我可以找人幫你確定一下。”

    少薇思考數秒:“不了,我之后回給她一封郵件,問清楚具體的合作細節。”

    “九月份,還早。”

    陳寧霄解開了那兩顆系錯了的扣子,卻一時沒扣回去,只是這樣自下而上地看著少薇。

    少薇愣住,臉上漸漸渡上一層緋色,又想伸手去擋,但被陳寧霄撥下,接著兩手都被他按住了。

    跪趴的姿勢,襟前坦蕩得她心生不安。

    陳寧霄突然問:“昨晚那樣喜歡嗎?”

    少薇瞳孔都快被震碎掉,驚慌想起身,卻見眼前白色被浪一翻,剛剛還慵懶躺著的男人身體往下一滑。

    少薇很快便順從地閉上雙眼,呼吸因為舒服而不穩。

    沒想到穿他的襯衫反而方便了他為非作歹。

    陳寧霄按下她的腰,并住她的腿,并命令她繼續說剛剛的事,問她是怎么跟馬薩結緣的。

    少薇不得不從陳佳威帶她去的那場彩排后臺開始說起。

    因為莫名的折磨,一件簡單的事便講得斷斷續續含糊不清,間或夾雜奇怪的聲響。

    陳寧霄很快聽明白,是她掛在客廳上的那張照片令她獲得了名導的青睞。

    “原來拍的不止一張。”

    少薇艱難地回想了他昨晚的表現,似乎沒對那些有醋意,便天真地說了:“拍完了兩卷膠卷,一共二十四張。”

    “二十四張。”陳寧霄意味深長地重復,按低她,與她接上吻,“回頭給我看看?”

    少薇點頭,很快被他吻得五迷三道不著四六。

    他們在一起這樣廝混了一整天,工作都靠電話和郵件處理。

    下午時,姬瑪又來了電話,不等少薇詢問就將相關細節都告訴了她。

    少薇得知,馬薩正在準備的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概念大秀,她需要充分領會他和設計師的概念——設計師是誰她暫還沒資格知道,因此,她需要盡快動身前往意大利,并待到大秀結束。當然,如果她中間的表現不佳,馬薩也會直接送她飛機票踢她出局。

    姬瑪夾著手機在耳下,夾煙的手噼里啪啦敲著鍵盤:“不瞞你說,這是場團隊協作,攝影師不止你一人,還有個名字你一定如雷貫耳,他是當世馬格南簽約攝影師里拍賣價最高的一位。如果你得罪了馬薩,out,如果你得罪了他,out,如果你得罪了J——設計師,out。如果你得罪了我……”

    少薇:“……”

    “我忍忍也就算了。”姬瑪撇撇嘴,“看你漂亮的份上。”

    少薇噗嗤一笑:“好吧,那你先寫個清單告訴我怎么才能不得罪你們。”

    “巴黎人沒有免得罪清單。”

    因為巴黎人渾身都是蔑視點。

    “馬薩希望你立刻報道。”

    少薇蹙眉:“立刻恐怕不行。”

    她還想為尚清拍攝照片,這種事宜一鼓作氣,放久了尚清會躊躇膽怯。

    姬瑪翻了下日歷:“現在是六月二十七號,馬薩給的最后期限是七月中旬,工作簽證你不必擔心。”

    少薇算了一下:“那夠了。”

    “爽快。”姬瑪撂了電話。

    少薇打開系統日歷,一天天將日程排過去。

    沒有留意到身邊男人已很久沒出聲。

    她為尚清拍攝的企劃已大致敲定,需要籌備的是場地、道具、妝造。她現在已經可以憑自己拉到免費合作了,不再需要拜托陳佳威。考慮到尚清初次上鏡,初期定然不順利,因此需要多預留兩天……時間緊迫,少薇恨不得立刻回去開啟工作。

    昨晚換洗的衣服已由酒店洗烘好送回來,起身至衣帽間,一邊套著牛仔褲一邊說:“陳寧霄,我得先回去了,或者帶了電腦再來找你。”

    陳寧霄沒應,少薇以為他在思考什么重要問題。

    穿好牛仔褲后,她一邊系著bra扣子一邊探出上半身:“陳寧霄?”

    陳寧霄就站在衣帽間門邊,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少薇松了一口氣:“嚇我一跳。”

    但她覺得陳寧霄怪怪的,哪里怪又暫時沒想通。

    她套個T恤的功夫,眼前便出現了一個珠寶盒。

    陳寧霄懶洋洋遞著:“昨晚上塞我背包里的,別以為能蒙混過關。”

    少薇沒再跟他犟,接過的同時雙手環住他,笑道:“謝謝,等我拍上奧斯卡我肯定戴著它上陣。”

    她收得眼也不眨,因為知道自己會還。

    “下次別送我這么貴重的東西啦,我又回不了禮,就當我是窮人敏感的自尊心作祟好了。”她揚揚珠寶盒,塞進帆布袋里。

    “連戴都不打算戴我看一下?”陳寧霄還是這副倜儻模樣,眼神不知為何深邃冷寂。

    少薇愣了一下,網約車司機電話打了進來。

    陳寧霄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又是工作?”

    “沒,網約車。”

    陳寧霄微怔,抿了抿唇:“就這么迫不及待?”

    “怕你又說送我,一來一回多費時間。”

    一打岔,要戴手鐲給他看看一事也就忘了。

    少薇整個人都沉浸在史無前例的新offer帶來的興奮中,連走路都有點頭重腳輕。陳寧霄送她到玄關,剛剛兩人又在沙發上胡鬧過,他白色襯衫被她揉得很皺,兩手抄兜而立,看上去莫名有股落拓感。

    “那我就不送你下去了?”

    少薇點點頭,比了個電話的手勢:“隨時打電話。”

    陳寧霄垂首笑了一下,目送她出門,又看著門在眼前自動合上,不輕不重的一聲“砰”,不知為何顯得寂寞。

    整個套間都安靜了,安靜得讓人有點讓人不適。

    陳寧霄臉色的笑容消失,一張臉上平靜、淡然而沒有表情。

    不怪少薇忘記了七月二十五號是他生日,因為他一直以來也沒在乎,是他灌輸給了她他不在乎生日的潛移默化,不怪她。自己不重視的事,憑什么要別人重視?

    而且,那天就算她來了,估計也會很尷尬。要他在所有朋友面前假裝自己不愛她,似乎變得很難了。她要是來了,會露餡。露餡了,她會為難。

    陳寧霄已經決定給她所有的快樂,盡他所能而持久的快樂。就不要有任何令她為難的事發生好了。

    從酒店五十幾樓的高層看下去,街道車流川流不息,不知道哪一臺是她所乘,但總歸每一臺都只是經過了這棟大樓,都在離他而去的方向。

    少薇坐上網約車,核對了手機尾號,打算先打一通電話給尚清,問清楚她在奶茶店還是哪里。

    手心有汗,Home鍵識別指紋失敗。震了幾下,彈出輸入密碼頁面。

    肌肉記憶令她不假思索地輸入一串號碼。主屏幕顯示出,少薇的笑容卻凝固住。

    0725.

    曾經她覺得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她好像輕而易舉地忘記了。

    第84章 第84章方寸大亂

    電話于嘟聲后被接起。

    陳寧霄的聲音一如既往:“落東西了?”

    “沒,”少薇停

    了停,“剛太高興了,忘了七月下旬有你生日。”

    陳寧霄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這樣缺愛的小孩,所以一點回過頭來的關注就能安撫好他,令他重新長出血肉。他哼笑一息:“沒關系,我生日本來就不要緊。”

    “要不然我請個假……”

    “機會難得,要珍惜。生日每年都過。”陳寧霄站在窗邊輕描淡寫:“如果是我自己,我也會要工作不要生日。”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少薇有種他比自己更想得開放得下之感,也就不再糾結。但回程一路,她心情并不輕松,在各個論壇網站上檢索“送男友禮物”、“男生生日禮物”等等關鍵詞,直搜到自己頭暈目眩甚至反胃也沒放下手機。其實大家消費力不同,愛好和價值觀也不同,個性性質的沒參考性,太普適性的又欠缺獨到,她心里清楚,但機械性的上下滑動、高強度的搜索卻無法停止。

    不過是想迫切地找到個補償方案來緩釋心中不安。

    網約車轉過街角,少薇閉目靠上椅背,回憶自己之前送過陳寧霄什么像樣的禮物。

    自大二那年后,每年生日她都會為他下一次廚,僅此而已。物質上他什么都有最好的,也不存在“想要而遲遲沒舍得買”的東西。對比起來,他隨便出趟差帶回來的禮物就是幾百萬。

    “哎呀你就是想太多,他喜歡你啊,你的笑,你自己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或者你隨便送個什么他也肯定開心得要死,”尚清哐地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珍奶:“你看《流星花園》里面,杉菜給道明寺烤個餅干就能把道明寺哄成胚胎!”

    少薇:“……”

    離陳寧霄生日還早,當務之急是完成給尚清的拍攝任務,她命令自己不去想,而是花了接下來半天時間完善企劃。

    模特有了,主題有了,需要解決的是妝造和拍攝場地。要有一個能讓尚清放松的美甲屋,這樣她才能不拘束、做自己。

    答案不言自明,「親親」。

    梁馨仍整日窩在這里備考她的專升本,但暗地里每秒都想擺爛,并試圖在梁閱的朋友圈同事圈里找到一個靠譜的優質男青年“包養”自己,要求不高,跟她哥持平就行。梁閱面無表情告訴她純碼農五天不洗澡三十天不換衣服,金融碼農則熱衷于找商K小姐姐,嚇得梁馨半夜爬起來背書。

    少薇一進來,梁馨就丟了書,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像只絆腳的小狗。

    “薇薇姐,聽我哥說你跟陳寧霄在一起了,你倆怎么在一起的啊?他是不是特別有錢?他還有單身的朋友嗎,無不良嗜好對女人大方的那種。”

    少薇手持相機鏡頭,一邊透過取景器進行畫面構思,一邊思考著如何對這空間進行有效改造。梁馨的話她也就是聽了個過耳,“嗯”一聲。

    梁馨兩眼放光:“真有啊?那富二代都喜歡哪種女的啊?你這樣的嗎?那你看我這樣的行嗎?”

    梁馨扭胯擺了個pose。

    梁馨長得有自己的魅力,瘦高,四肢修長,小麥色的皮膚,看著生命力旺盛。

    “哎算了,我這單眼皮,我這雀斑,我這肉乎乎的鼻頭。”梁馨盤腿坐下,撐著下巴:“怎么才能跟那些網紅長一個樣兒啊?就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長長的。”

    少薇聞言,瞥了她一眼,舉起相機對她咔了一張。

    梁馨躲閃不及,單眼皮但圓溜溜的眼睛被閃光燈照得像玻璃彈珠,有股茫然的稚態。

    少薇給她看預覽:“漂亮的。”

    “那你能捧紅我嗎?你拍一組紅一組。”她問得單純。

    少薇笑了笑:“你怎么回事,想來想去都是靠別人啊?”

    專升本教材鋪得滿屋子都是,梁馨深嘆一口氣,幽幽地說:“你都找了那——么——有錢的男朋友了,就別來教育我了吧。”

    少薇想說首先是自己一直在努力,之后才被陳寧霄喜歡,又覺不對,仿佛女人的自強就是為了獲得一個優質男人的青睞而已。

    “嗯,那我不教育你了,不過有個很厲害的女人說過一句話,大意是,女孩子成長的路上,會受到的誘惑特別多,就跟滑滑梯一樣,好玩又上癮,但你玩著玩著就到底了。等你想再往上時,往往需要更百倍的辛苦和覺悟,但這時候大部份人都已經精疲力盡,只好繼續待在沙坑里。”

    梁馨聽了,沒什么大感想:“嗯……你是說,有人養你,對你好,其實是害你嗎?哦……”她恍然悟了,搖頭晃腦:“我知道了,你男朋友肯定很害你。”

    少薇感到了一絲棘手和挫敗,“……他沒養我。還有,你太伶牙俐齒了,我說不過你。”

    “我看有錢人的老婆都過得很好嘛。”梁馨對生活的想象很窄:“天天車接車送,喝喝下午茶啊,做做瑜伽,養養貓狗,買買東西旅旅游。”

    “是嗎?”少薇笑了笑,眉心蹙了蹙:“錢是一個邊際效應明顯的東西,到了一定量級后,錢帶來的快樂和無憂都會停滯……”

    天色已晚,蘇式園林風格的莊園中,臨水石砌的棧道兩側亮起小燈,豆圓,如螢火,只夠照亮眼前一步路,人走其上,靠的是走一步看一步。

    “陳太太,您這邊請。”到了盡頭,換了個領班來迎,鞠躬恭敬。

    司徒靜點點頭,走進那間折了門扇的包廂中,一旁端柜上荷花吐露。

    陳定舟坐在上首位,在他身邊端坐的是一個大肚子女人,垂眉斂目,正執壺倒茶水。

    司徒靜愣了愣,微笑淡聲:“現在世道這么不景氣,肚子這么大了還出來端茶倒水,你老公沒意見?”

    一句話刻薄得陳定舟臉綠了,周景慧也心驚手抖。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面見司徒靜。雖然私底下,她看過司徒靜很多報道、往期主持的晚間新聞、大型晚會,也聽過幾期她淡出公眾視線后做的深夜童話電臺。

    穿水青色旗袍的服務員腳步輕輕,為司徒靜拉開椅子,又為她添筷、斟茶。司徒靜手微微一抬,擋住了服務員的公道杯:“你來。”

    周景慧看看陳定舟,陳定舟面無表情道:“去給夫人倒茶。”

    周景慧扶著腰起了身——以她的月份不至于如此,司徒靜雍容大方地一笑:“你叫什么,家里老公很不爭氣?要是上的是個要緊班也就算了,這樣的商務局,真是可憐你肚子里的東——孩子。”

    她修煉到家見過世面氣場足盛,又是正牌,周景慧被陳定舟養了這么久,仍在她面前相形見絀,嘴巴上一句都還不了,手抖了一抖,茶水灑出來。

    很燙,司徒靜的手背都紅了,她瞇眼起身,抬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滾下去。”

    瓷壺從周景慧手里墜落,應聲而碎,她捂臉,眼眶紅得惹人憐。

    陳定舟對她抬抬下巴,示意她走。周景慧跨過門檻,咬牙忍淚,心里狠狠一道聲音:你撒吧,拿我撒氣沒關系,反正你撒了什么氣,回頭都是你老公加倍哄我。

    陳定舟不動聲色:“火氣這么大,是更年期了?”

    司徒靜撣撣衣擺水珠:“不比你寶刀未老。”

    “靜靜,一定要這樣?”陳定舟看著她:“景慧很愛聽我提你,每提必對你羨慕向往,說你是她的榜樣,還說要學你,生兩個。”

    司徒靜死死攥著茶杯,面色卻淡然:“我們有言在先,寧霄才是你唯一的繼承人,她愛生個足球隊就生足球隊,分點邊角料也夠她后半輩子了。”

    陳定舟沉默了一下,先是問:“寧霄下個月生日,我想叫他回來吃頓飯,你覺得呢。”

    凡是有利于鞏固父子感情的事,司徒靜都沒二話。

    “他這么久才回國,我聽說朋友們也要給他準備聚會。”

    這個“聽說”,是周景慧說的,到底是一個學校的校友,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的群。周景慧念書時也是名人,擔一個系花的名頭,又曾被傳為陳寧霄的地下女友,后來同學們不知兩人為何鬧掰了,周景慧家境一般,念書成績也中等,人也不是長袖善舞的類型,商院的千金少爺們不怎么拿她當回事。前陣子校友會,周景慧坐勞斯萊斯、拎愛馬仕、戴寶格麗,眾人稱羨,好友列表一下子擴容。

    “是么。”司徒靜不動聲色地等著他后文。

    “寧霄主意強,從小我們就放養他,聽說他交了個女朋友,這事你知不知道?”

    司徒靜捧著茶盞的手至唇邊停住了,茶香裊裊,模糊了她低睫的眼神。

    “他的這個女朋友,很配不上他。”陳定舟輕描淡寫地下了定論。

    他承認,時隔多年,他還記得當年出現在那座亭子里的少女,一襲白裙,神情懵懂恬淡,像一朵山茶花,有股陌生神秘的吸引力。身居高位,陳定舟眼前的少女如過江之鯽,能讓他有印象的不多,他

    記得她,一是她年紀小卻已可窺美麗,二是那個夏天,帶她來的男人被手段殘忍地殺害,并逐漸成為瘆人的都市傳說。

    陳定舟工科出身,但人一近名利就近迷信,他篤定這個女人不祥,也不潔。

    “也許是你誤會了。”司徒靜波瀾不驚,“就算真談了,也不過是小打小鬧。”

    “就怕這女的拿來小打小鬧也不配。”陳定舟面孔含威,擁有著所有坐這位子的人該有的冷酷,雙眼里無半點情緒,嘴角也絕不進行半點上揚,“你去看看是不是這么一回事,要是真的,你就隨手打發了吧。”

    司徒靜聞言,深感啼笑皆非地哂笑一聲,“陳定舟,你真的很會,臟活兒永遠我來干,你只要當那個有錢威嚴的好爸爸就可以了是嗎。”

    正如當年,他是如何在爭吵中對她厭倦,逼她搬走的。她想帶一雙兒女離婚,他卻只允許她帶走司徒薇,美其名曰陳老太太不舍得。對,她那種重男輕女到根里的老太婆,當然不舍得孫子改姓“司徒”。如果起訴離婚,司徒靜知道自己將會竹籃打水,她能做的唯一叛逆,就是帶著司徒薇在陸地上消失了三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管。

    這樣的叛逆是自欺欺人,因為沒人在乎。

    每個郵輪靠岸日,或長或短,司徒靜都會飛回頤慶,陪陳寧霄吃一頓飯,或者帶他去拍賣會。對金錢的掌控催人熟,陳寧霄沒有辜負她所望。

    生活何其不公,這么多年,陳定舟身邊鶯燕不斷,司徒靜卻要扮演一個心如死灰但癡心不改的好女人。這是她和陳定舟的約法三章,她守活寡,陳定舟保證外面不再冒出新的兒子。

    周景慧,是這二十一年來唯一的例外。

    司徒靜每晚入睡腳心必抽筋,怎么尋醫問藥都沒用,抽筋的劇痛降臨前,都是她在夢里問自己,倘若當年真的舍棄一切帶寧霄走呢?劇痛迫使她醒來,她踩實地面,復位那根錯位的筋,緩緩渡過痛的海。

    對的,司徒靜,夢里的這一問就是錯位的筋……只要不問,就不會痛。

    司徒靜出了園子,在車里坐了許久才吩咐司機開車。

    她撥出電話給少薇,讓她去家里等她。是夜,少薇陪她入睡。

    她的床很寬,足有兩米,兩個女人共躺如隔太平洋,不是心心相印的話,大概一晚上都觸碰不到彼此。少薇洗漱完穿好睡衣,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還做最后掙扎:“阿姨,我睡相不好……打鼾,會吵到你。”

    司徒靜在美容室里做完了當日的按摩回來,身上香味濃郁:“不妨礙,我是想薇薇了。”

    少薇眼睫彎起來:“你是想另一個薇薇吧。她打算什么時候回來看你?”

    昏黃的燈光下,司徒靜還是那副倦怠游離神色:“下個月吧。”

    等她坐進被子里了,少薇才敢坐進去。才十一點,好健康的作息……她不敢說話,沉默著。

    “你最近工作怎么樣?”司徒靜問。

    “我接到一個很好的offer,要去米蘭一段時間。”

    “哦?”司徒靜起了點興趣,“攝影事業有起色了?”

    “嗯。”

    “也不錯,雖然不穩定。”司徒靜幽微地嘆了聲氣,“你需要什么資源幫忙,跟我說,你想闖的這個領域,我多少還有點人脈積蓄。不像上次。”

    少薇知道她是指她求她動用關系找尚清的那次。忙道:“阿姨你別放心上,我知道我讓你為難了,人情債……”

    “后來呢,人找到了嗎?”

    少薇磕絆一瞬:“找到了。”

    “坐過牢的人多少都有變化,有的在臉上身體上,有的在心里。你凡事留個心眼。”司徒靜捻了臺燈,淡淡地教導:“從前能為你義無反顧的人,未來保不齊也捅你一刀,什么感情都莫不如是。”

    少薇尷尬地笑了笑:“阿姨,你明明過著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求不上的生活,怎么看事情比我們還悲觀呢。”

    司徒靜總算笑了一息,“大概就是因為我過著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法過的日子吧。”

    “哦……”

    “后來是怎么找到人的?”司徒靜多問了一句。

    “在路上碰到了。”少薇編好了瞎話:“踏破鐵鞋無覓處。”

    “你講話也挺風趣,往后多來陪我睡睡說說話。”

    少薇心想,那你兒子可能會有點意見……

    怕什么來什么,她兒子真來微信了。

    少薇不敢背過身,面朝著司徒靜點開屏幕,看到陳寧霄問:【出來沒?】

    他知道她被司徒靜召喚去了,但少薇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得留宿。

    少薇:【沒。】

    Claus:【?聊什么呢這么耐聊?】

    司徒靜冷不丁問:“你覺得寧霄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

    少薇差點把手機飛出去。

    “我對寧霄哥不是很了解……”她只能硬著頭皮撒謊。

    “你倒是老實,換了別的女孩子,不說跟他眉來眼去,認個干妹妹也是好的。”

    少薇捏緊了拳,慚愧和心虛折磨著她,令她瞬間渾身冒汗。

    她聽得出司徒靜話語里的欣慰……欣慰,意味著她贊賞現狀,意味著她本就不想讓這個便宜類養女和親兒子有交集。

    “我擺得清自己位子……”少薇艱難、著力淡然地說。

    “倒不是這么說,年輕人談個戀愛有什么的,又不是封建社會。只不過跟寧霄談戀愛,確實是浪費時間了。不是我自視甚高,而是寧霄樣樣拔尖,連個不良嗜好都沒有,誰跟他談能甘心隨便談一談呢?好東西都想占。他偏偏是占不了的。”

    少薇維持著側躺的姿勢,覺得脊背和腿都酸了,從沒覺得蜷縮自我捍衛的姿勢會這么累人。

    “聽阿姨的意思,是對他的婚事有安排嗎?”

    “再說吧。”司徒靜一如既往的說話縝密,“他估計心里也有數,所以先談了個女朋友體驗體驗,免得結了婚覺得無聊,變成像他爸那樣的人。”

    這句話,夠把少薇像蚯蚓一般斷成幾截。

    一截,是驚恐于她已經知道了陳寧霄有女朋友了?

    一截,是羞愧于剛剛那番話是否是給她坦白從寬的最后機會?而她選擇了欺騙。

    一截,是痛于陳寧霄遲早要結那樣的婚的。

    一截,留給了自己,她成為了他婚前不留遺憾的體驗,他不會允許自己變成他父親那樣的人,往后長路漫漫,她便是他唯一的回味。

    前三截都很痛,死掉了,最后一截的殘體卻覺得溫暖,掙扎著,令她這條不起眼的生物得以茍延殘喘。

    少薇閉上眼,身體的熱度如汩汩的血,每個毛孔都冒汗,她想踢開被子涼快涼快,卻最終一動也不動。

    “不管是什么樣的女孩子,我是希望他能談得快樂點。”司徒靜深呼吸,睜開眼,靜靜望著天花板,唇角銜笑:“他這么大的人了,總操心他做事不穩當,想事不清楚,多少也是看低了他。”

    末了,不等少薇回應,她道:“睡吧。”

    因為一直沒回復,陳寧霄打了電話過來。

    少薇知道該摁斷,卻違背理智地跟司徒靜請示:“阿姨,我去接個電話。”

    她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往下走了好些臺階,席地而坐,瘦削的脊背躬著。

    陳寧霄一聽到她喘氣就松了口氣:“還以為你出什么事。”

    少薇沒說話,但喘息聲一時有,一時沒有,一時輕,一時重。

    陳寧霄怔了一下:“你哭了?”

    少薇抬手抹掉眼淚:“沒。”

    “聽著聲音很奇怪,感冒了?”

    少薇破涕笑:“沒有……回音而已。”

    說多馬腳多,陳寧霄沉默住,忽然嚴厲地問:“司徒靜跟你說什么了?是不是又要給你介紹對象相親?”

    “你怎么把阿姨想這樣啊。”少薇笑著說,鼻音愈見濃重:“我就是……”她用力吞咽了一下,眼淚流下來,滴在手心:“我就是今天……都十個小時沒見你了,想你了。”

    抵抗不住生理本能,她把話筒拿遠,抽泣了一

    聲。

    她不知道,這一聲,足夠令現在的陳寧霄——覺醒了愛的陳寧霄,為她方寸大亂。

    第85章 第85章我想你沒有時效

    “我該回去睡了,不然怕阿姨問。”少薇緊閉眼睛壓了壓,平復心情:“明天見。”

    她掛了電話,又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才回臥室。

    室內漆黑如深海。少薇掀被躺入,將手機也調成了靜音模式。

    她睡不了。除了陳寧霄,任何人都不能讓她在不蒙被子的情況下入睡,她又不想拉扯被子驚動司徒靜,所以便就只是直挺挺地躺著,閉目養神。

    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感知,窗外似乎傳來了引擎聲。少薇心一跳,假裝起夜去洗手間,透過窗戶往外看。

    階下被披上一層暖亮,是二樓一間臥室亮了燈。

    少薇知道,那是陳寧霄的房間,除了他,沒人敢進去。

    他到她的身邊了,雖然不能闖進母親的臥室搶人。

    少薇就這樣兩手撐著窗臺,看了這片階上燈許久。再回去,抱著明早一睜眼就會看到他的念頭,居然很快安睡。

    翌日也自然醒得很早。

    司徒靜的生物鐘穩定,已做完晨練在餐廳坐著。少薇洗漱完,每越走近一步餐廳,就越清晰地聽到陳寧霄的聲音一分。

    司徒靜問他昨晚上怎么突然過來。

    陳寧霄語氣聽不出異樣:“在附近應酬,回酒店太遠,就讓代駕送過來。”

    “昨天突然很想薇薇,就叫她過來陪我睡。”司徒靜提了一句,問傭人:“去看看薇薇起床了嗎。”

    沒等傭人走出餐廳,少薇忙往前躍了兩步,正經了臉色,說:“阿姨,早上好,我起晚了。”接著才像是發現了陳寧霄那樣,抬眼,禮貌和半生不熟都恰到好處:“寧霄哥也在?”

    司徒靜剝開雞蛋殼,端望了她數眼:“昨晚上做什么好夢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少薇被她戳得措手不及,臉一紅,端正坐下,抱起冰牛奶猛喝。所幸親兒子在場,司徒靜很快就將注意力轉了回去:“前陣子端午回家,聽你大伯說,你投資的那個公司預計今年能拿下十個億的訂單?”

    這個預估基于過去一年全國各省市有關“雪亮工程”的政府文件披露,相關機構預測,僅就“雪亮工程”一項明年帶來的市場規模就在兩百億之上,全國千萬至億級項目井噴,帶動的不僅是計算機視覺算法的發展,信息化硬件設備的更新也是一塊肥肉。

    而“雪亮工程”只是全國安防風口的一部份而已。

    十億的預估也是保守的,因為目前能提供這種程度算法支撐的,全國能找出的團隊也超不過三家,除了徐行外,便是孫頻加入的“可視界”,以及一家背靠國企的硬件供應商“安行”。按三分天下的算法,陳寧霄主投的“Eye.link”怎么也該吃下六十億的份額。但不管是孫頻還是“安行”的背景都不容小覷,更有風聲稱兩者正在接洽,由“可視界”提供算法和平臺,“安行”升級硬件,兩方吃下九成,剩下一成留給其余小魚小蝦。

    “小魚小蝦這個詞,可是很耐人尋味啊。”徐行電話里說。

    一場資本大戰箭在弦上,陳寧霄的當務之急,是為「Eye.link」找到一個有能力的CEO。沒有一個投資人會在一個時期只投一個項目,十幾、二十幾乃至三四十個項目是家常便飯,不管投資人眼光怎么精準獨到,風投也都是一個打散雞蛋廣撒網的游戲。作為投資人,陳寧霄給徐行做顧問、為「Eye.link」的業務牽線搭橋是應有之一,但他不可能什么都操心過去,他必須把自己解放出來。

    這種時候,他作為乍然崛起的新貴的薄弱之處就凸顯出來了——任何大型的風投機構手上都攥了大把的有經驗有能力的管理人,隨時可以空降到被投資的團隊去領銜,但他沒有。他超過了同齡人太多,需要等他們成長,而經驗老道的,多半已經被知名投資人納入麾下。

    陳寧霄喝了口清早泡的普洱,眉心隨著這些思考微蹙,又恰到好處地抽出神,對司徒靜道:“十億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的規模。”

    司徒靜“嗯”了一聲,竟同意。

    又道:“你自己這一路干得很不錯,已經足夠證明自己的能力,打算什么時候回董事會亮亮相?”

    這不僅是她的意思,也是董事會其他成員的意思。房市來到了外人眼中的至高點,只有極內部站得夠高夠敏銳的人才能嗅到危機。越是大浪來臨前,越是需要舵手,而一直奉行高速擴張的陳定舟則越來越一言堂,這種情況下,在資本市場連續打出亮眼成績的陳寧霄,成為了這幫老頭子迫切需要拉攏的新秀。

    司徒靜最近一直被這些人請吃飯,明里暗里問她兒子的動向,讓她勸。

    司徒靜雖不至于揚眉吐氣,但心里那口氣卻吐得既長又喜。應該的,往后一路,都要無愧于她和他為此付出的代價。

    陳寧霄略挑眉:“從來沒我位子的地方,這個‘回’字是從而談起?”

    “謹言慎行。”司徒靜很具端方的一句,“你是陳定舟唯一的兒子,他有的,都歸你。”

    陳寧霄笑得隨便,說得也隨便:“那還得等他死了。”

    他看了少薇一眼,“我這個人不喜歡等,什么都不如自己給自己的實在。”

    司徒靜愣住,怔怔地看著他,仿佛一時間沒明白他。

    陳寧霄一字一句輕佻但堅定:“啟元這個集團,我從沒有打算要過。”

    他越是輕佻,司徒靜就越是發慌,蹦出一句:“胡鬧!”

    多少企業家七十幾了還在打拼,陳定舟才年過五十,完全能稱得上年富力強,再撐個二十年絕沒問題,假如陳寧霄這時候吃了年少輕狂的虧放話說不要啟元,二十年……足夠陳定舟再培養出一個新繼承人了!

    “你沒正兒八經做過生意,別摻合這些。”陳寧霄輕描淡寫道,“房地產已經在走下坡路,這兩年是最后的余暉,陳定舟在三線以下城市拿了多少地欠開發你肯定比我清楚。他好大喜功,身邊沒人能勸,祝他平安。”

    砰!的一聲,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整個餐室鴉雀無聲。

    傭人側目,瞥見她微微顫抖的手,像得了帕金森。她在這個房子工作了十五年,第一次知道原來她的女主人會動這樣不雅觀的怒。

    “寧霄,你瘋了……”司徒靜眉頭皺結,喃喃,“整個陳家,啟元供了多少血?啟元敗,陳家會好嗎?從這一點說,你大伯就不可能……你太天真了。”

    “是你天真。”陳寧霄握住司徒靜的手,目光冰冷直接地盯著她,直到令她安靜下來:“啟元,不過是一個85年成立的地產集團,陳家的淵源,何止十個三十年?”

    司徒靜心里狠狠打了個突。

    三十二年,數千億的資產,在她兒子嘴里不過是飛灰,來時是乘時代東風,去時不費吹灰力氣。

    這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識到,在這個世家面前,她從來都是外姓人。

    “你大伯……”

    陳寧霄勾唇微微一笑:“他是個看得清路的人。”

    少薇全程不敢說話,喘氣聲也輕,掰著紫薯包埋頭吃。聽不懂,這都什么世界……頤慶市中心十二萬一平還在漲,她干兩年能不能掙出個浴缸位都不知道呢,陳寧霄就說要下坡了……等會兒問問他過兩年能不能買上房子。

    陳寧霄不動聲色瞥了眼她面前的桌子,不錯,牛奶喝完了,紫薯包核桃包各吃了一個,雞蛋也吃了,雞絲粥也喝了,……應該吃飽了吧?

    抖開一旁濕巾擦了擦手,起身,作勢要走前,像是很隨便地一問:“少薇待會兒去那?”

    “啊我,”少薇看了眼司徒靜,“我去片場。”

    陳寧霄輕點下巴,淡漠道:“吃完了嗎?吃完了我送你。”

    少薇忙起身,跟司徒靜道了別。傭人將她掛在二樓起居室的帆布袋拿過來,送她和陳寧霄一起出門。陳寧霄像模像樣地問:

    “多久沒見你了?談男朋友了沒有?”

    少薇:“……”

    送至門口,傭人返身,只覺得身后車門聲很重,連空氣都震,透著股迫不及待。

    貼了深色防窺膜的車窗后,剛還在裝不熟的男人將正在系安全帶的女人按到了椅背上,身體和唇舌同時覆上。

    兩張嘴急不可耐地碰在了一起。

    陳寧霄握著少薇的肩膀,寬大的手背上青筋迭得性感,襯衫下可見臂膊發力發狠,肌肉線條鼓得明顯。

    少薇攥著黑色安全帶,很明顯有些招架不住,卻沒生退意。要是傭人這時候回來的話,便會看見一只玉色的手從車窗后一劃而過,雖綿軟但還是主動攬住了欺身于她之上的男人。

    原本內飾禁欲氛圍也禁欲的奔馳車,被一種難耐潮熱的氛圍填滿。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誰都渴極了,要用這種溫度、觸感、喘息確認彼此存在。到底是因為在戶外,陳寧霄能為非作歹的尺度有限,手只能隔衣揉,做為補償,舌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兇。

    少薇被他吮得舌尖發麻,好不容易躲過,含糊支吾地說:“開、開車……快開走……別在門口!”

    陳寧霄笑了一下,停下吻,卻又在她唇邊流連著親了兩下,聲音放穩,溫柔認真:“不是你說的嗎,想我。”

    “那是昨晚上的事。”少薇耳垂泛紅,不認賬了,又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小聲催促:“快開啦!”

    陳寧霄總算放過她,啟動車子踩下油門。側眸瞥見少薇系安全扣的動作,道:“別系。”

    少薇:“啊?”

    黑色奔馳駛下坡道,到了山腳下,陳寧霄解安全帶按雙閃一氣呵成,上半身越過中控,掌著少薇的臉再度吻上。

    “雖然你想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效,不過我這邊還沒過期。”

    少薇懷疑他去什么進修班學過情話,否則以前怎么沒發現他講話這么動聽?明明是個做十分只講一分有時候這一分還會因為太傲嬌刻薄而被倒扣分的人。

    陳寧霄失笑出聲,因為唇舌勾纏而變深的眸色停留在她臉上:“那你就當做,過去二十六年都在暗暗地學,現在都用在了你一個人身上。”

    特意打個雙閃只是為了接吻也太不像話了,沒人統計到這臺車在街角停了足有一刻鐘。

    少薇喝了半瓶水才緩過來,忽然想起一事:“對了,阿姨有沒有問你談女朋友的事?”

    她來了后母子兩人討論的就都是工作,她以為這問題在此之前兩人已經聊過。

    “沒有。”

    “沒有?”少薇蹙眉,感到一絲說不出的怪異。

    “怎么?”

    “阿姨昨晚上忽然問我,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還說你現在談個女朋友,只是為了不要將來結了婚后無聊,變成你爸爸那樣的人。”少薇理著思緒,回憶到什么便說什么,“她居然沒親自問你?”

    昨晚上的每件事都透著奇怪,她試圖捋出頭緒,沒留意到身邊男人半天沒吭聲。

    “怎么不說話?”少薇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陳寧霄薄唇微抿,扶著方向盤:“在等你問我。”

    “問什么?”

    “是不是真的。跟你交往,是不是為了這些目的。”

    “沒關系啊。”少薇璨然一笑,“是也很榮幸。”

    陳寧霄驟然握緊了方向盤,少薇已經回正過臉,沒看到他緊繃如石刻的下頜線。

    “我永遠不會變成陳定舟那樣的人。記得嗎,我跟你說過,他就是‘不堪’的代名詞。”

    “嗯。”少薇輕輕點一點下巴,“我相信。”

    相信你會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縱使你不是婚姻的信徒,可是從小遍體鱗傷的你,從來不忍加害于誰……即使是經濟合作社式的婚姻,你也會給出足夠體面的假象。

    她只是想象不出,他要怎么度過不愛人的一生……也許有一天,還是會愛上的吧,人非草木,長久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定能從“朝夕相對”走至“朝朝暮暮”。正如,正如……這六年他對她發生的。

    而他和未來那位妻子,又何止六年呢?是六個十年,仍不夠。

    “哎,對了,”少薇將思路岔開去,那么快,火種取栗的自保速度,“現在樓市這么旺,我聽說每個售樓處都快擠爆了,進去還要預約呢,怎么你說已經是夕陽余暉了?”

    陳寧霄伸出四個手指:“頂多還能再旺四年。”

    “我不信。”少薇想了想,“中國人這么多,經濟增長又這么有活力。”

    陳寧霄勾唇笑了笑:“不能看表象,要看政策,看地方財政,看產業結構,也要尊重經濟規律。你現在買房,是在為上一代化債。”

    少薇不僅窮,還窮得很純粹、很純潔,不研究理財、不讀金融,一點靠自己逆天改命當富一代的野心都沒有,覺得能做一份自己喜歡的事、養活自己就很了不起。陳寧霄說的她似懂非懂也沒想懂,抿唇忍笑:“沒事,我也就隨便聊聊,因為聽梁閱說最近正在看房。我自己肯定買不起啊。”

    “梁閱他們公司不出意外明年年初就可以港交所敲鐘,他買得起。”

    “公司上市,他也能分錢?”

    陳寧霄點點頭:“看他之前有沒有配股意識,以及和公司談的承諾,多的話,三五千萬不成問題,少的話,應該也能有一兩千萬。”

    少薇:“……”

    說好的總包七十呢……一年七十對她來說也是天文數字了。

    幽幽地問:“為什么你們賺錢都這么簡單……”

    “時代風大,他也聰明。”

    “要是不聰明呢?”

    “讀研讀博。”

    “……”

    “窗口期不等人,能力匹配就上,差了點也最好硬上,中間不夠再補。什么都配齊了再動手,窗口前已經擠滿了人。他如果讀了研究生,畢業剛好給現在本科的他打下手。”

    少薇扶了扶額。

    “還有什么要幫他問的?”

    “啊?”

    這才發現陳寧霄雖然看上去面無波瀾,但神情已經很冷:“要不要讓他把看好的樓盤發我看看,是啟元開發的樓盤的話,可以給成本價。

    少薇咽了一下:“沒這意思,你想哪兒去了。”

    車剛好到了禧村,陳寧霄一腳剎車停住,穩了穩情緒。再開口,神色已如常:“抱歉,雖然贏了他,但總覺得其實輸得徹底,還是會警惕他。”

    “怎么會?”少薇笑嘆,“我跟他真的只是朋友。”

    陳寧霄解了安全帶,越過中控,手撫上少薇的臉。

    視線與視線的觸碰如有實質,彼此間的距離也近得交睫。

    “將來也是嗎?”

    少薇懵懂,輕點下巴“嗯”一聲。

    “跟我分手后也是嗎?”

    心臟在猝不及防中極速下墜,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是龜兔賽跑里自作聰明的兔子,以為自己搶占先機,其實比賽很長,勝利屬于那個足夠有資格守在她身邊很久、很久的人。

    陳寧霄想過。

    從前一晚喬勻星走了到現在,短短兩天兩夜,他不可遏制地想過不止一百遍,他可能不結婚嗎?

    足夠久地不結婚,足夠久地守著她。

    是的,他可以。但她呢?

    她會不會想擁

    有一個家?如果他自認為自己能長久地愛她,又什么不信自己能帶著這份長久的信念走進婚姻?這是一個天才敏銳果決如他的人,也走不出的死胡同。前后左右,銀色欄桿涂抹童年陳血,如法陣,困牢他。

    “長久”不是永遠。在足夠久之后結束,那時候的她怎么辦?那么……為她著想,似乎就只能提前結束。

    陳寧霄忽然發現了一道他無法提筆解答的悖論題。

    明明越是愛她,就越想與她長久。

    卻明明越是愛她,就越應盡早為她結束。

    第86章 第86章寶寶

    少薇解開安全帶,故作輕松地說:“對,就算跟你分手了也不會。我和梁閱永遠都是朋友。”

    陳寧霄將她抱進懷里:“真的不許我跟朋友公布?”

    不等少薇回復,他又笑了笑,為彼此找到理由:“算了,公布了,你也在米蘭。”

    少薇拿上帆布包,推門下車。時間太早,梁馨都還沒來,所幸昨晚她就把鑰匙給了少薇一把。

    清晨的城中村白噪音是少薇熟悉的,她敞開大門,拉開百葉簾,抬手綁發,帶上橡膠手套,開始進行拍攝任務的第一步:大掃除與場景布置。

    美甲是方寸之上的美學耕耘,少薇決定將聚焦進行到底,首先對美甲操作臺進行超現實的改造,將銀色錫箔紙鋪滿臺面,一可以有效折射燈光,二則模糊美甲臺概念,向手術臺感覺靠攏。布光也是她這一次企劃中新嘗試的,在各種極端環境下利用自然光源和設備參數進行拍攝,是她的長項,布光雖學過,卻是新手。在布光上她再次強調了“聚焦”概念,經錫箔紙漫反射出的光正好照亮尚清的臉,讓她形同沐浴在圓形的柔白色圣光中。

    忙至九點半,梁馨騎著小電驢姍姍來遲,加入勞動。備考時做什么都快樂,反正只要不看書就好。

    梁馨沒見過尚清,問少薇:“清姐漂亮嗎?”

    “不是大眾意義上的漂亮。”

    “那就是不漂亮。”梁馨歪個腦袋:“不漂亮也當照片主角?”

    少薇笑了笑:“攝影不是只拍漂亮人。”

    話雖如此,環境肖像畢竟以人為主,模特的表現力至關重要。

    “我哥和清姐是什么關系啊?”梁馨又若無其事地問。

    “朋友呀。”

    梁馨對那晚的一起有個成形的輪廓,反正捫心自問,如果是她的話,她可沒那么好心推走另一個,萬一法官不認為她是正當防衛怎么辦?多個人多張嘴嘛。不過她也偶爾勸梁閱,要不是他走了,說不定法官還覺得他們兩個打一個,防衛過當,搞到最后還多判幾年呢。

    不過梁馨自知學問低,這么復雜的事她是搞不明白。問題在于前段時間梁閱回家,媽媽托人給他找了個條件很不錯的人相親,是市三甲醫院的護士,家里長輩也都是體制內的,光論家境那可比他們家好太多了,也就是看重梁閱年輕有位又英俊。

    相親過程中具體發生了什么梁馨不知道,只知道她媽氣得心絞痛,一邊窩在床頭抹淚、絕食——當然是說說而已,反正折磨兒女嘛——一邊哭天搶地說,梁閱在外面找了個野女人,未來可怎么過。

    梁馨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梁閱相親時和對方說,他這輩子有另一個女人要養,如果她能接受的話,這場親才有繼續相的必要。護士沒聽過這么炸裂的,氣得渾身發抖,回去把介紹人噴了一通,介紹人也沒面子,一來二去,梁閱的好名聲在老家那個縣算是臭了。

    梁馨拄著拖把發呆。她問過梁閱,是不是喜歡人家?梁閱說沒有。她說沒有那你干嘛養人家?梁閱說虧欠。梁馨又問,可是你養人家一輩子,你不就也虧欠了你未來老婆?梁閱不再說話。梁馨最后出主意,不然你養就養吧,別到處說了。梁閱說這才是真虧欠。

    看少薇的樣子,她好像也不知道梁閱的這打算。梁馨決定閉嘴。

    她覺得她哥可太累了,要養家,養尚清,養妹妹,未來再養女朋友、老婆、孩子……媽呀,這得多少錢才遭得住?梁馨蹲地。

    少薇:“你累啦?”

    梁馨干巴巴地拖長調子:“我想賺錢……怎么才能賺錢?”

    少薇沉吟:“專科的話……進廠比較快。”

    梁馨崩潰:“你陰陽我。”

    少薇忙道:“不是啊,電子廠什么的包吃包住,發工資也準時……”算了。她緩了緩,“怎么突然想賺錢?有什么想買的嗎?”

    這個年紀的妹妹最容易因為消費主義誤入歧途,她緊張起來。雖然自己沒被消費主義引誘過,但當年的悠悠、孫哲元、宋識因……無不以經濟為軟手段,而且這年頭網貸比當年的校園貸更猖獗、更容易了。

    梁馨搖搖頭:“不是,我就是覺得我哥太累了,想賺點錢減輕他負擔。”

    少薇放下心來:“那你就好好備考,爭取明年一舉考上。”

    “我覺得我需要一個向上的環境。這里雖然清靜,但我人都要發霉了,而且你看看外面啥情況啊,看一眼都覺得我這輩子完蛋了。”

    少薇:“……”

    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那你想……?”

    梁馨圖窮匕見:“你能讓你的有錢男朋友給我找份工作嗎?端茶倒水什么都行,CBD,就電視里演的那種,大落地窗,大辦公桌,洗手間都香香的。每個月發我幾百塊就行,我眼里看著好的才能想好啊,對不對?”

    少薇扶了下額:“……我幫你問問。”

    到了下午,自薦能免費提供妝造的人陸續到了。

    少薇在自己的微博和ig帳號都發布了征集,講了大致的企劃概念和需求,也坦白了沒錢,只能給基本的署名。但她之前拍一組爆一組,已很受關注,一些時尚自媒體及個人工作室都聞風而動,愿免費提供合作。

    少薇從這些人里根據履歷和過往作品挑選了五個,約他們今天下午聊一聊。

    梁馨在一旁真干上了端茶倒水的活兒,一邊像模像樣地聽著。

    她發現少薇和她以為的有些不同。

    梁馨以為的少薇:柔弱,耳根子軟,好說話,討好型人格的老實人,容易被人拿捏,不太會應對沖突。但旁聽完后,她改觀了,原來她是扮豬吃老虎。

    搞藝術的誰沒點自視甚高?且帶有天然的恃強凌弱色彩,察覺到對方弱勢后,就會趁虛而上反客為主,用自己的審美、意見來指揮對方。來的幾個造型師顯然都誤判了,發現少薇的好脾氣后,就開始對她的企劃指手畫腳。比如:

    “我認為這場造型最好跟你城中村降臨那組一樣,把未來殖民感拉滿。”

    “但我這組還是很人文紀實的……而且我的模特也不太能適應浮夸的妝造,會讓她不自在,限制她的發揮。”

    “那沒關系,重要的是概念的傳遞,比如我們做一個仙人掌型的發型,用銀色發膠定型,然后涂上純黑口紅,很先鋒。”

    少薇瞳孔地震,但委婉:“我說了最好不做浮夸造型……”

    好幾次梁馨都想幫她說話,“你們聽不懂人話嗎!”

    但考慮到這是她的事,梁馨硬生生忍住了。

    這些人走出門時都挺自信的,拿捏穩了!絲毫不知門后,全程微笑的女人在小本本上劃了一個小小的叉,備注:不懂人話,無法溝通/急功近利,全是模仿/看不起素人模特(這個后面有兩個叉)

    梁馨斜眼:“姐,原來你扮豬吃老虎,面上隨便對方怎么說,其實越順著來有些人就越得意忘形,一下子就冒出最真實的面目了。”

    少薇翻著候選人列表,輕訝道:“有嗎?只是不喜歡跟人當面爭執。”

    梁馨反坐椅上,兩手扒拉著椅背,若有所思。她知道少薇家庭條件比她還苦,身邊也沒人能給她撐傘,又經歷過那樣的黑暗和親人遺棄、離世,到底是怎么成長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呢?人,女人,真是奇妙又偉大的生物。

    面談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同一天,陳寧霄的面試也在酒店的會員俱樂部里進行。

    與「親親」比起來,位于六十八層的俱樂部視野絕佳,環境靜謐,有坐感舒適的坐墊和特調的茶水,所有人講話都克制在恰到好處的音量中,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家教和素養。

    背對天際線而坐的男人西裝革履,卻不過分正式,也不見什么硬拗的緊繃,非要形容他的氣場的話,唯有松弛二字。頤慶寸土寸金的天際線在他身后,如他的點綴,他的領土。像以前一樣,他在哪里,這個空間的焦點和主人就在哪里。

    陳寧霄一下午面談了三個人,最短的十五分鐘,最長的一小時。在最后一個人走進來前,他讓酒店侍應生添了杯氣泡水,順便打開了最后一人的簡歷。

    賀聞錚,二十九歲,MIT計算機博士畢業,很硬的技術背景,但在沃頓商院進修過兩年,補足了純技術短版。履歷一路頂級大廠或獨角獸公司,主導過跨國技術合作和生態并購整合,關鍵是,他是張正清教授推薦的,張教授直言不諱:他懂怎么跟政府合作。

    人被侍應生帶進來,陳寧霄放下氣泡水玻璃杯,搭腿而坐,十指交扣于膝上。這表示他打算認真和他聊聊了。

    陳寧霄上來就問了他一個很大的問題:在CV安防形成三分天下局面前,怎么先發制人?

    賀聞錚笑了笑,面對這個比自己年少有為的

    投資人,他表現出了足夠的氣定神閑,既沒有因不自在而過亢,也沒有因需要這個機會而過卑:“陳總對這個問題應該早有答案,缺少的是做事的人。”

    陳寧霄不置可否:“聽聽你的看法。”

    “第一,重視數據安全和隱私,在另外兩家反應過來前,先行布局數據本地化,做講倫理的科技公司;第二,繞過‘安行’硬件卡脖子,扶持它的競爭對手,鎖定設備接口標準,為百萬級的硬件設備升級準備糧草;第三,提高算法穿透力,打差異化,造護城河。‘安行’和‘可視界’做不了的復雜環境,我們做;‘安行’和‘可視界’達不到的標準率,我們攻;第四,安防吃渠道,這點我想也是你選擇入主它的原因之一,”賀聞錚勾唇一笑,“沒背景,在這里是吃不到訂單的,講恥辱點,徐行如果沒有你,他就算拿到了小至縣級市的訂單,都只不過是給關系戶打工,但我有渠道。”

    陳寧霄挑了挑眉,出于禮貌和彼此都懂的規矩,他沒有問賀聞錚的關系,正如也從來沒人深究他背后的“陳”究竟是什么陳。

    “只不過,安防現在還能說是CV的藍海,不出兩年就會變成紅海,只怕到時候又內卷成早期互聯網時代燒錢補貼的玩法,要破局,還是要開闊眼界,比如陳總在funface布局AI視頻變臉,就是漂亮的一仗。”

    陳寧霄對他后面那句示好不為所動,但勾唇笑了下,漫不經心或者說輕蔑地說:“賀總是我見了這么多人下來,第一個把數據安全放在第一點來說的。存活和賺錢都難的階段,談倫理是不是為時過早。”

    賀聞錚對他的壓力測試云淡風輕:“沒有一點政策預判性的人,是勝任不了陳總心目中的掌舵人的。陳總是從12年就重倉押寶機器深度學習的天才,你想找的人,只知道追在政策后面亡羊補牢可不行。”

    陳寧霄知道,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風險投資就是投人,這是風險投資教父威廉德雷帕確立的有關風險投資的鐵律之一,也被后世無數投資人奉為圭臬。一個項目的創始人重要性勝過了項目本身,這也是為什么,縱使項目失敗了,被看好的創始人啟動新項目時,也仍能找到投資。徐行之所以不行,就是因為他純技術背景出身,眼里只有技術沒有成本,正如一個武林高手只鉆研秘笈的話,他永遠也當不了武林盟主。陳寧霄押徐行的第一天起,就篤定了要派人接管CEO一職。

    太陽漸漸西斜。

    會員俱樂部的客人來來往往,最終,太陽徹底從群樓背后落下去。

    陳寧霄起身,伸出利落修長的一只手,一錘定音:“歡迎加入Eye.link。”

    賀聞錚握住,對他勾唇一笑。

    “新辦公室在寧市,徐行和算力中心依然布局在香港。考慮到Eye.link的訂單從頤慶起步輻射,未來三個月你估計需要在頤慶和香港兩頭跑,這家酒店不錯,你可以來和我當鄰居。”

    “公司報銷?”

    “當然。”陳寧霄云淡風輕,“你還需要什么?”

    “一個靈活的助理。”

    “有偏好的學校背景嗎?清北?藤校?還是QS前50?”陳寧霄很大方,預算充裕。

    賀聞錚:“像個人。”

    “……”

    賀聞錚看上去是認真的:“我有精英恐懼癥。”

    送走了人,陳寧霄第一時間給少薇打電話,知道她還在禧村后,便開車去那邊接人。

    知道陳寧霄要來后,梁馨吃一塹長一智,默默地把英語作業收好。

    二十分鐘后陳寧霄到了,進來先跟梁馨說:“出去。”

    梁馨忍氣吞聲地出去了,望天。呵,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在干嘛。不就是親嘴嗎?親嘴誰不會?還不給看,她可是從五歲起就在電視機面前淡定看吻戲的女人!

    少薇下午又調整了下布局,此刻手上還戴著一雙粉色長筒橡膠手套,被陳寧霄摟腰抱進懷里,兩手搭著他脖子。

    “下午怎么樣?”

    兩個人同時問,又同時笑。

    “我找到了,你呢?”陳寧霄問。

    “嗯。”少薇也點頭,“還是頤大的學妹。”

    陳寧霄捻了百葉簾,隔絕了外面的視線,繼而將少薇豎抱起。少薇驚呼一聲:“你別弄亂我收拾好的場布。”

    “那放哪里?你自己說。”

    少薇:“……”

    “我腿上?”

    “……”

    陳寧霄坐上沙發,無視她小小的掙扎,真讓她在自己腿上并膝而坐,抱著她一動不動,將臉枕在她肩膀上。

    少薇舉著粉色橡膠手套里的兩手:“累啦?”

    “下午說好多話。”

    少薇忍不住抿唇忍笑。聽聽這是人話嗎?也就是他,把說話當勞動,還是腦力體力雙重勞動。

    “昨晚上沒睡好。”陳寧霄閉上眼,嗅著她身上的氣息。她不用香水,靠發香衣香面霜乳霜護手霜的香,點綴涂抹唇瓣的甜果香。

    “還以為回到自己小時候的房間會睡更安穩。”

    “也不是我小時候的房間。”陳寧霄淡漠道,“而且滿腦子都是怎么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地把你從司徒靜那里叫出來,跟我睡。”

    少薇:“……”

    想到此,陳寧霄睜開眼:“她今天沒叫你過去吧?”

    少薇:“倒是還沒……”

    “那?”陳寧霄意味深長。

    少薇臉紅:“頂多十一點。”

    陳寧霄抬腕看表:“還有四個小時,不知道夠不夠?”

    “干嘛……”少薇嗓音綿綿地抗議起來。

    “我說你。”

    少薇被他這一句堵得張口結舌,紅溫卻呈燎原之勢從耳朵向脖子、鎖骨蔓延,直到V領系扣針織衫下的皮膚也變得緋紅一片。

    小小的美甲店變得安靜了,外頭隨著食肆燈光和熱氣而升騰起來的人聲被玻璃阻隔得模糊隱約。燈光很亮,沙發雖在玻璃門的視角盲區中,但少薇仍然緊張得渾身繃緊。

    梁馨在門口當門神,蹲地上劃正字。

    少薇被吻著,揉著,粉色手套也不知道摘,搭在陳寧霄的肩膀上,綿軟地交疊著。

    吻了會兒,她不爭氣的身體徹底松弛了,順從地軟在他懷里。

    V領針織衫一會兒皺得不像樣,一會兒又被扯得近乎崩開。再后來,窄小緊貼的領口被強行掂托出來了什么,被變換形狀,被為非作歹。

    少薇讓過脖子給他,讓他的吻流連頸側,閉眼仰頭,從喉嚨間溢出無聲的喟嘆。

    察覺到她磨蹭兩腿的動作,陳寧霄貼著她脖子悶笑一聲:“寶寶自己找一下最近的酒店?”

    少薇:“……”

    等、等一下……

    她突然醒了過來,坐直身體:“你剛叫我什么?”

    陳寧霄回憶了一下,與她對視:“寶——”

    少薇顧不上許多,驚慌失措地捂住他嘴——用剛剛干過活的粉手套。

    呼吸間一股橡膠和消毒水味,陳寧霄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腿上滿面赤紅眼眸水潤的女人。

    少薇又是驚慌地低呼一聲,撤開手:“對不起!”

    陳寧霄張唇:“寶——”

    少薇立刻又捂了上去。

    陳寧霄這次不挑眉了,也沒有試圖說話,慢條斯理地拈弄起來。

    少薇很快招架不住,被迫又閉上眼,呼吸不穩,說出心底話:“你哪兒學的稱呼……”

    陳寧霄按下了她的手:“沒學,自己就跑出來了。”頓了頓,他正色問:“不喜歡?”

    確實是自己跑出來、跑到他嘴邊的稱謂,如此天然,仿佛他這唇舌從學會講話起,就是為了這兩個字而蓄力,而在他自己不知道的夢里,它們早就練習模擬過何止千遍。

    少薇細眉擰緊:“也不是……怪怪的,沒人這么叫過我。”

    她根

    本不知道“沒人這樣對她過”是對男人最好的藥劑。

    陳寧霄眸色轉暗:“那以后就這么叫了。”

    少薇頭搖得厲害:“不行啊,聽了心里一緊一緊的。”

    陳寧霄深呼吸,瞳孔深處的暗色已經濃得快不見理智。

    很想……感受另一個地方是不是聽了這稱謂也會“一緊一緊”。

    陳寧霄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為什么要忍著,是誰給他下的規矩?柏拉圖嗎?柏拉圖憑什么管他。

    少薇嚴陣以待:“不許這么叫我。”

    陳寧霄靜靜望著她,唇角銜笑,不發一言。這是他談判中才會出現的神情,表示他對對方的提案不滿意。

    少薇何曾見過他這一面,只覺得該死的有壓迫感,也該死的有蠱惑性。

    硬著頭皮:“那……不許當著別人面這么叫我。”

    等等,這條好像是多余的,因為本來他們也不會公開啊!

    陳寧霄眼也沒眨:“成交。”

    少薇:“……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落槌后不能反悔,這是規則,”陳寧霄一字一句,看著她雙眼:“寶寶。”

    少薇不掙扎了,仿佛知道了逃不過這個稱謂,逃不過被賦予了這個稱謂后自己極速的淪陷、沉迷、成癮的命運。心臟的緊縮變為浪涌水高的潮水,推著她身體的浪潮。

    這么多年過去,她早該認命的,陳寧霄仍然是她完全的月亮。

    陳寧霄將她所有的神情、眼神,一絲一毫都不落地收進眼中。還不夠。他想確認她更多,他想更多地捕捉她的動容、快樂。取悅她,成為他人生的頭等大事。

    他按著她的腰窩,大手抵貼住她兩扇肩胛骨之間的脊心,讓她與自己親密無間。

    附耳,嗓音低沉:“寶寶。”

    梁馨當門神當得稱職,跟每個路過的人對視、微笑、沒話找話:“吃了啊?天氣蠻好啊?”

    路過的人看她一臉毛病:你誰啊?

    梁馨心里怒氣值積蓄,放她進去!她要進去寫作業!

    在地上劃了第五排正字后,玻璃門終于被推開,一前一后出來兩道人影。

    梁馨未經人事但有充沛的文藝作品徜徉經驗,一站起來,視線就控制不住地直奔少薇雙唇。

    紅潤,豐厚,微腫,唇膏已經被**光。

    幸而夜色遮掩,模糊了更多了不得的細節。

    梁馨故意:“薇薇姐這就走啦?我哥馬上就來了,你們不吃頓飯嗎?”

    少薇:“那個……”

    陳寧霄:“你工作安排好了,過兩天就上崗。”

    梁馨:“!!!”

    陳寧霄回眸,高冷睨向:“但你要是再提你哥一次,你就還是進廠擰螺絲。”

    梁馨雙手捂嘴,搖頭搖得斬釘截鐵。

    奔馳駛出禧村,速度勝過平時,在夜色霓虹疾馳。

    過了會兒,一幢公寓門口崗亭處慢下速度。

    找什么附近酒店,她和他差點都忘了,他的公寓本來就在對面匯樾府隔壁。

    第87章 第87章“兇器”

    陳寧霄的這間公寓在大學期還住著,出國后便閑置了,托管給物業保潔定期上門打掃。在美國時因為動輒到處飛,養成了住酒店的習慣,清靜、私密、周到,每天回家來都有繃得平整的床單、所有東西歸復原位的洗手臺以及隨叫隨到的服務。最后一點在家居環境里是最難實現的,“隨叫隨到”意味著讓度一定的空間和隱私權給住家保姆或管家,但陳寧霄一身少爺病,思考問題深入時,連看到別人影子都會煩。并且在公寓里為他服務的話,比如下廚、調酒、熨燙衣服、洗衣乃至給他鏟一桶冰,動靜都難免會闖進他眼皮底下和耳朵里——他只想享受服務,不想看到服務誕生的過程。

    陳寧霄考慮過,將來要雇全能管家的話,他需要一個至少五百平的平層,以確保對方和所有這些家務機器不要出現在他眼前。

    對于他常住酒店套房這種事,少薇起初也表現出了不解,聽他一一數完后,不僅不解,還多了一層同情:“聽上去像生活不能自理……”

    陳寧霄對她的點評接受良好:“消費是富人的義務,富人只有樂于消費和納稅,才算合格地反饋了社會,如果每個富人都是葛朗臺,經濟就會變成一潭死水。我住一個月酒店套房的費用是二十萬,為我提供服務的上下游鏈條上創造的崗位,遠勝過我請一個管家、司機和保姆。”

    少薇覺得自己被說服了。過了一會兒默默問:“那你未來太太……?”

    陳寧霄沉默住。

    “要住太太,保姆,管家……”少薇按著手指,一臉感嘆:“這房子沒個一千平都不能住。”

    “……”

    “那要是再有了兩個小孩……”

    陳寧霄冷冷吐字:“Stop.”

    少薇笑得發抖,在簇簇彎下來的睫毛中朦朧望他。那時就想問問他,在他經濟合作社的婚姻規劃中,是否包括了一幢大房子,兩個小孩和一條可愛的狗呢?

    門口保安已換了數波,新保安少薇看著面生。當然她已許久沒來過。車子直下車庫,刷業主卡開門,進電梯時就吻到一起。到了頂樓,感應燈亮起,照亮門口纏綿的兩具身體。少薇衣衫已不整,也剝著陳寧霄的西服,薄薄的掌尖順著他結實的肩膀滑下,滑至他的背肌上,摩挲著他發線清爽整齊的頸后,又順著他的后領口探入。

    陳寧霄僵了一下,停下吻,蹙眉而略感不可思議地笑了聲:“哪兒學的?”

    少薇光是做這些動作就已經燒光了勇氣,臉比平時更紅,小聲嘀咕:“你這樣的人,就想這么對你……”

    門鎖開了,砰的一聲,少薇被陳寧霄抵在門板上,整個人被強勢地托抱而起。屋子里沒開燈,濃重的漆黑膨脹著彼此的渴念。

    陳寧霄逞兇一陣,將人往臥室里抱。一路技巧純熟,衣物落在腳后,先是V領的修身針織衫,再是她綁頭發的皮繩。白色細吊帶已經被解了背后攀扣,晃晃悠悠地掛在少薇上身。

    樹上桑葚熟,陳寧霄仰頭擷取。

    少薇驀地仰起脖子,抱緊了他的頭顱,指間被他濃密的

    頭發填滿,眼睛因為難耐而緊閉。

    進臥室前,白色清涼衣物輕飄飄地掉落地毯,牛仔褲被解開翻下,露出一截泛著象牙般沉靜瑩潤光澤的腰線,以及里頭若有似無的的蕾絲邊。

    從背后看,甜桃正當季,果梗已掉落,徒留深陷的一個窩心,豐滿的兩瓣落進了陳寧霄掌控,被緩慢地往中間推攏,又往兩側外括,一圈又一圈,帶動前面。

    果汁甜得發黏,亮晶晶地摩擦出一兩聲細微至極的響聲。

    喀噠一聲,臥室門被毫不留情地踢上。

    雖然來這公寓很多次,但這卻是她第一次進這房間。

    灰色床單柔軟干爽,少薇被陳寧霄扔上去,頭暈目眩間,身上僅剩的一點束縛都被他不客氣地一褪而盡。

    陳寧霄體溫代替了衣料取暖,一邊深吻她,一邊問:“寶寶想怎么玩?”

    雖然是征詢的語氣,但他的下位也似上位,服務也似掌控,沉晦的眼山雨欲來,渾身肌肉蓄勢待張,青筋已被從臂膀喚醒,但整個人卻仍有一種不動如山之感。

    有些問題不是他問了她就有得選的。

    何況這是虛假的二選一,因為選了指,也會動嘴,反之亦然。

    洗手間傳來龍頭水聲,洗手液被壓了在手心,揉搓出泡沫。陳寧霄洗得慢條斯理,絕無一絲趕時間的急躁感。他很喜歡這種時刻的前奏,考驗著他的耐力,卻能最大限度調動他渾身上下的興奮。他甚至覺得心臟跳得快得發緊。

    門口倚上一道身影。

    少薇身上披著他的襯衫,沒系扣子,兩手在身前交叉相挽,領口蕩著,膚色若隱若現

    陳寧霄按下水龍頭,唇角微勾:“等不及了?”

    “什么啊……”少薇兩頰緋紅著嘟囔,“想先上洗手間。”

    其實是她想先沖洗一下,偷偷的。

    陳寧霄聽了,不知想到什么畫面,眸色和面容神情都是難以言喻地一暗,卻暫且什么也沒說,只是按部就班而細致地干了手,將擦手巾緩緩放下:“忍著。”

    喀噠一聲,洗手間門被陳寧霄自身后關上。

    不知為什么,這一聲在這安靜公寓里尤其預示著什么,令少薇不自覺吞咽了一咽。

    身體被抬高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下半身可以說完全騰空,看上去,陳寧霄像是扶著兩根象牙雕就的花架,正俯首觀察他花園的長勢。

    好的園丁,就是要隨時隨地關注這些細微的反應。譬如,是否灌溉足夠,還是干旱缺水?植物是被過量的雨水打濕,茂盛的葉片粘連打綹,還是欠缺滋潤。

    很顯然,他的花園并不缺水,可以說是水勢充沛,一切都亮晶晶,被洗得發亮。

    陳寧霄居高臨下地目視,直到覺得光看已無法傳遞他的重視,他俯身埋頭。

    會感慨于它的肥沃豐厚芬芳。

    他頭頂的兩條象牙色的花架不知為何總也不穩,像是要無力地傾倒下來,陳寧霄不得不更強勢地固定住。隨著花園里更用力快速的動靜,架子顯然越來約支撐不住,頂端十個趾繃得死死的。

    少薇覺得自己快瘋了,從椎心某處像是失重般的感覺越演越烈,漣漪般重重擴散,讓她尖叫想逃。

    “自己扶好。”

    陳寧霄更高地托高了她,從她不顧一切想逃的狀態中察覺了她的臨界,驀地發狠。

    只是體驗過了幾次而已,少薇就開始怨恨起自己的天賦,一旦沖開第一層后就接二連三沒完沒了。

    陳寧霄高挺的鼻尖因為這些服務而沾上透明,一股淡甜的水腥氣縈繞呼吸。他舒展上身,寬闊背肌拉開賁張動勢,伏至少薇身上,與她面對面。

    少薇講不出話來,定定與他對視數眼,被他很惡劣地鼻尖對鼻尖。若有似無的摩挲間,她臉色爆紅,聽著他問:“好聞嗎?”

    問是問了,根本也不給人答的機會,眸光深邃流轉,捏住她的下巴,吻筆直侵入。

    另一只空閑的,也在底下長驅而入了。

    不知道為什么如此無師自通,在那條幽微的隧道里驅開層層疊疊。想當然會遇到阻隔,彼此都靜了靜,少薇抗議起來,求他不要。

    陳寧霄親她的耳垂耳廓,低聲說:“我有數。”

    少薇以為他誤會,眨眨眼:“我不是不肯……”

    “不肯也沒關系。”陳寧霄停在淺表處,不進也不退,似乎是認真地說事:“這種東西,你說了算。”

    少薇抿了抿唇,沁出了些微淚花的雙眸自下而上地與他對視,緋紅,但漸漸鎮定,直到這雙迷離迷亂的眼眸被一種沉著所覆蓋。

    “我愿意。”

    比起自己的心愿,她覺得更撲朔迷離的分明是他。在他們有限的親密接觸里,雖然激烈是很激烈,但沒有哪次陳寧霄有失控的,大部份時間里他都能算得上衣冠楚楚,仿佛只是從辦公桌前暫時離開,來玩一下他的某款玩偶。玩好了,可以無縫將辦公椅移回電腦桌前,執鋼筆,批文件,從頭發到黑色西裝襪莫不是一絲不茍。

    她又被玩得門戶泥濘了一次。

    昏沉之際,少薇閉著眼,喃喃說出心里話:“陳寧霄,反而……你是不是不愿意?”

    陳寧霄抽了紙巾,慢條斯理地清理著,聽到這句,他動作停下,臉上露出聽到天方夜譚的表情:“什么?”

    少薇呼吸起伏不定,余韻還在,說話也有股招人的懶洋洋:“我就是覺得,你好像對我沒興趣。”

    陳寧霄深呼吸,下一秒,少薇覺得天旋地轉——她被不客氣地翻了個個,面朝下而背對陳寧霄。

    身后窸窣動靜伴隨金屬扣,是個人都知道他在解什么。

    “讓你有這種誤解,我很抱歉。”他一字一句緩緩低沉地說。

    少薇想翻身,但剛有動勢就被無情地按了回去。

    “等、等下……陳寧霄!”她慌到結巴,一雙瞳孔里寫滿震驚和不可思議:“后面不行!”

    從沒想過這種權宜之計!!!

    她被死死地按住了,看不清陳寧霄的動作,只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令人猜不透情緒的冷笑。緊接著,她兩只腕心被推至頭頂,交扣,纏繞……綁緊。

    一串動作沒有商量沒有遲疑,算不上粗暴,但也絕對不算溫柔。

    下一瞬,她被撈起,屈膝,并緊。

    剛剛她自己潮出的幼滑成了絕佳的幫兇。陳寧霄沉默不言,干燥掌進,水洗掌出,淋淋地順著內側一抹而下,繼而離開,換上別的。

    肌膚相貼的那一刻,少薇驀地忘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脊椎收緊,像是感到了什么超出認知經驗的危險。

    ……什么?

    好陌生的溫度,好陌生的觸感,好陌生的形狀,好……難以承受的份量。

    這是陳寧霄的……?

    她年少時就追逐、仰望的,看著他的背影從少年至青年至男人的,對外界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冷淡疏離卻又總是不動聲色掌控著一切的男人的……兇器。

    少薇吞咽了一下。

    好沉。

    紛雜念頭,最后唯一只剩下了這個。

    陳寧霄伏下身,青筋迭起的掌扣住了她此刻看上去纖細易折的后頸,說話間,灼熱氣息噴薄她耳廓:“再說一遍,我好像對你什么?”

    “好像對我……”她乖得有問必答,聲音沙啞著,卻又驀地失了聲,從喉嚨里嘆出一聲含糊顫抖的“唔!”

    這一下,像電梯極速失重。

    少薇的臉被他按著悶進被單里,呼吸不暢,每個毛孔都滾燙。

    但滾燙也比不上后面。

    陳寧霄只動了這一下,就再次保持進度俯下身,動作從按住她脖子變成了滑至她頸前,抬起她下巴,技巧性地捏住。

    “是不是說,我好像對你沒興趣?”他冷靜至極地重復了一遍。

    伴隨這句問話,他再度進了一步,堅如兇器。

    “嗯?”他沒打算給她蒙混過關的機會,不疾不徐地碾著:“現在呢?這樣可以嗎?”

    明明剛剛還在仔細對待呵護備至的人,此刻卻親自為這里帶來了沖撞與震顫,一下勝過一下。

    少薇只覺得天靈感都發麻,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脊背上片片雞皮疙瘩豎起。

    陳寧霄呼吸漸重,目光聚焦在她被自己束縛住的那一雙纖細腕上。

    如此孱弱,如此骨感,透明如蝶翼,無助而無意識地撲扇在雪白被罩上。

    他看著這種畫面,狹長冷銳的雙眼不自覺瞇起,既深邃,又迷離,薄唇抿得很緊,眉骨與筆直鼻梁間形成了一道鋒利的光影分割線,看上去過于冷靜,過于沒有波瀾。于此相對的,卻是心臟快要爆炸,一下一下快得不可思議地撞擊胸腔,與底下動作頻率逐漸合二為一。

    只點了一盞夜燈的臥室里,溫度攀升得前所未有,空氣好像隨著兩人的呼吸與嘆息有了重量,隨時會下起一場滾燙的雨。

    少薇脊背上前,她率先受不住,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尖叫起來。膝蓋曲著想往前爬,躲掉這陣讓她覺得自己會死掉的恐怖的感覺。

    但沒兩厘米的距離,就被他無情地拉了回來,準確而結結實實地撞上。

    少薇瞳孔驀地渙散了,被撈起的眨眼間亦被解開了束縛,她整個人不受控地、脫力地跪趴下,被按直,被澆。

    她筋疲力竭,被陳寧霄抱在懷里,親著她汗濕的額頭。

    “疼不疼?”

    “擦破了。”少薇難以啟齒。

    陳寧霄沒問這里,但她既然說了,他便說:“等下我去給你買藥。”

    “不急……”

    半圈淡淡紅印留在她腕骨上,與象牙白的膚色形成刺目對比,陳寧霄光是看著,就又覺得呼吸緊促。

    “這里呢?”他這次問得明確。

    少薇搖搖頭。

    “排斥嗎?抗拒嗎?”陳寧霄冷靜地問,與剛剛表現判若兩人。

    少薇又搖頭。

    陳寧霄壓低眸色,“喜歡嗎?”

    問得真是講究方式方法,循循善誘,步步深入。

    少薇這次思考了一會兒,反問:“你喜歡這樣對我?”

    陳寧霄面孔冷峻,聲線平板:“不喜歡。”

    他起身去沖了個澡,閉上眼,都是她被徹底綁住的樣子。涼水失去功效,剛剛的那一場也實難算得上滿足,他深呼吸,睜開眼冷冷地看著興奮得可恥的自己。

    回來時少薇已經洗過澡睡著了,手機丟在一邊。

    電話響了兩回。

    第一回是尚清打來的,陳寧霄接了。

    “是我。”

    沙啞低沉,直接讓尚清沉默了兩秒。

    可憐的小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著清冷矜貴的,誰知道是個逞兇不客氣的。

    “她今晚不回來。”見她不說話,陳寧霄主動說出她關心的東西。

    “哎等等——”尚清叫住他,“那明天還拍嗎?”

    陳寧霄漫不經心:“沒讓她累到那地步。”

    掛了電話,尚清對著空氣罵了他三分鐘。

    第二通電話,是司徒靜打來的。

    陳寧霄目光抽離地看著他母親名字在屏幕閃爍。

    晚上十點半。

    他面無表情地拿起手機,摁斷。

    第88章 第88章小鎮女孩

    陳寧霄開車出去買藥數分鐘后,少薇自動驚醒過來。手機已被陳寧霄沖上電放在床頭柜,她摸出看了眼,還沒到十一點。

    身上黏膩,她沖了澡,出來時看到司徒靜來電。

    “阿姨?”少薇擦著頭發,“這么晚了,你還沒睡?”

    “剛剛打你電話,怎么掛了?”

    少薇愣了下,反應很快,“我沒聽到,可能是在包里被鏡頭撞到了。”

    司徒靜對這個解釋不置可否,道:“你來。”

    “啊……?”少薇緩緩地停住動作,發梢滴水。

    司徒靜聲音里有股倦怠:“你在哪里?我派司機來接你。”

    “不用。”少薇搖頭,“我打車來更快。”

    她再度確認了眼時間:“但是阿姨,我到了肯定得十一點多了。”

    司徒靜雷打不動的作息,每晚必在十一點前睡。但她這個規矩輕而易舉地為少薇破了:“我等你。”

    掛了電話,少薇長嘆一口氣,站回鏡前將頭發吹干,一邊檢查了下脖子肩膀之類的有沒有吻痕。

    陳寧霄提了藥回來,看到的是吹干了頭發穿回了那件灰色針織衫的她,但腿還光著,白色蕾絲包裹著臀畔。

    他已看懂,上前去抬起單手抱了下:“這么嚴格,非要走?”

    少薇也窘:“不是啊,是阿姨……”頓了頓,“剛是你掛的電話?”

    陳寧霄現在就是一個后悔,早知道就把她手機帶走了。他蹙眉:“她最近出什么事了,這么脆弱。”

    “嗯?”

    “司徒薇一直跟她睡到十三四歲才分房。”

    “親母女之間,倒沒什么。”少薇道,目光流露出一絲羨慕。

    “是,我只是想說,她可能這段時間比較脆弱,把你當成了司徒薇的替代品。”陳寧霄帶她坐回床上:“不急,先擦藥。”

    少薇乖乖坐到沙發上,兩條長腿屈膝,呈“”往外打開,有點窘,自顧自將左腿放下,從沙發沿踩到地面,剩右腿“>”這樣。

    陳寧霄在她身前蹲下,哼笑了幾聲,少薇推他肩膀:“快點……”

    大腿內側皮膚細膩柔嫩,頭一次被那么粗暴對待,紅了一片,剛洗澡時就火辣辣地疼。

    陳寧霄擠了藥膏在指尖,涂抹上去,緩慢揉搓開,清涼的觸感。少薇覺得他太過鄭重其事,移開目光嘀咕:“你別那么用力不就好了……”

    陳寧霄:“也沒怎么用力。”

    “……胡說。”

    陳寧霄涂完這側的藥,搭手回膝,歪了歪下巴,好整以暇:“那下次對比一下?”

    “別、別……”

    陳寧霄斂了玩笑,稍顯認真地問:“感覺怎么樣?”

    “哪方面……”

    “整體。”

    少薇身體又冒汗,往沙發后蹭了蹭,憋了半天。

    憋出了個:“……好。”

    她是內秀,嘴皮子不利索,吵架不在行,辯理不在行,現在證明就連調情也不在行。也許別的女孩子能心照不宣跟他推拉得有來有回,將情趣拉滿,不像她,話說完氛圍也斷了。

    陳寧霄失笑一聲:“哪里好?”

    了解她,沒難為她回答,問:“不嫌我粗暴?”

    少薇緩緩搖了搖頭:“不覺得。”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陳寧霄怔了一下,他眼眸微瞇,掩住了里面的復雜晦暗,語氣淡淡地問:“那下次可以更進一步嗎?”

    少薇以為他說的更進一步是指物理距離上的更進一步。

    抿了抿唇,突發奇想面紅耳赤:“那個……既然用腿也可以……”

    不是她不肯,而是今天目睹過感受過后,她覺得高看了自己。

    陳寧霄略挑眉,等著她的下文。

    “是不是以后就都用腿就行啦……?”

    陳寧霄看著她的眼睛,半晌,勾唇:“不行。身體也要各司其職。”

    少薇五雷轟頂,頭一次覺得“各司其職”這四個字這么不正經。

    認認真真涂好了藥,晾著吸收了會兒,她穿好衣服,叫了臺網約車。陳寧霄送她下樓,分開前,撩開她頭發在唇角親了親:“司徒靜難伺候,有什么記得第一時間找我。”

    陳寧霄和那種從小被母親遺棄的小孩不同,他對她沒有盲目的崇拜和維護,雖然曾近乎病態地靠近她、渴望被她關心,但對于父母為人如何,他卻有著完全置身事外的冷靜、客觀,或者說不客氣。

    “司徒靜是一個空心人。”這是陳寧霄對母親評判的原話。

    她不知道自己的滿足感來自于哪里,因此無法開心起來,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因此將生活過成了一種模仿游戲,她想象中的高知女性、優雅富足的太太、貴婦應該是什么樣的,她就如何行動,也因此,她永遠都在找對標、找坐標軸。從夫家帶女兒離開的她,看似獨立開明,卻不顧司徒薇的成長,在郵輪過起足不點地的生活,只為了讓自己出現在太太會下午茶話題中時是一種云淡風輕的姿態。

    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是很可悲的,意味著無論她得到什么,她都無法滿足。但司徒靜也是一個耐心足的人,她的一輩子只為最后的“蓋棺定論”而活,因此,她可以撐著,在漫長的孤寂中撐著,撐足體面。只要陳寧霄能入主啟元控股,成為下一任義不容辭的掌舵人,那么她就是最后的贏家,也是一位合格的母親——因為這一切都首先得益于她這一輩子的犧牲。

    但少薇總覺得,陳寧霄對母親的評判有些矯枉過正,過于嚴苛。雖然司徒靜說話

    做事很神秘——她從來不解釋自己,只下命令提需求,但司徒靜對她的照拂卻是實打實的。本來她對她來說就只是一個女兒同學而已,供她上學、交換,送她貴重禮物和紅包,對少薇來說已是天降餡餅,而司徒靜卻從未要求少薇回報過什么。

    車子在司徒宅門前停下,傭人點燈相迎。

    少薇進了臥室,還是跟前一日一樣拘謹。簡單地又洗漱了一遍,換上睡衣出來,司徒靜正靠在床頭看書,看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問少薇:“看過這本書嗎?”

    少薇點頭:“上大學時在推薦書單里。”

    她讀的文學系,雖然學得不好,還中途轉了專業。

    司徒靜手中那本厚厚的書已經翻到了末半段,“還記得曹青娥母女嗎?”

    這哪記得,這本書里人物這么多。

    司徒靜淡淡道:“母女倆鬧了一輩子,她媽臨死前,兩人突然有了說不完的話。”

    少薇驀地記起來了。

    司徒靜突然問:“你聽過我節目嗎?”

    “偶爾。”

    “我給你念一段吧。”司徒靜淡道,手指在書頁上往下滑,找到合適念的段落,撇下巴對少薇說:“坐。”

    少薇掀被坐進去,聽到司徒靜清了清嗓子,醞釀。她念了曹母送曹青娥從縣城車站離開的那一段。

    “‘當初把你加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為啥?’

    ‘因為遠,我才能送你。知道見你不容易,才想起這么多話。’

    ‘直到最后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里,就剩下娘一個人,拄著拐杖,嘴在張著。’”

    曾經的省臺臺柱子,既可以播報國泰民安的新聞,也可以在天災人禍中動容人心,凡有公益道德類的專題節目、晚會,司徒靜也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主持。她的聲音流淌在深夜,擁有奇異的觸達人心的力量。

    司徒靜念到了的曹母去世的段落。講的是每每曹母昏迷瀕死了,曹青娥就喊,“‘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如此數翻,司徒靜念出曹母最后的臺詞:“‘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剛才到了夢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

    少薇默默地聽著,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滿面。

    司徒靜念完了片段,合上書頁,摘下框架眼鏡,像是沒注意到少薇在哭。

    “我最近很想薇薇,不過我常想,也許放她在國外才更逍遙快樂。你跟她年紀相仿,可惜沒當成好朋友。”

    少薇趕忙吸了吸鼻子,又隨隨便便地將眼淚抹掉:“其實我很喜歡司徒薇,她很可愛。”

    她都不確定司徒薇是否知道自己和她母親這一層受資助的關系,因為司徒薇本科即出國了,兩人沒碰過面。

    司徒靜將書放在床頭柜,滑進被窩:“薇薇直到開始發育了都還跟我睡,她喜歡聽我念故事。有一回她和朋友鬧了矛盾,問我,‘媽媽有沒有最要好的朋友’。”

    少薇不自覺順著她的話問:“有嗎?”

    司徒靜閉上眼,笑了笑:“從前有兩個姑娘,都是小鎮女孩,發了誓要到大城市當人上人。她們兩個天資都不錯,各有天賦,一個聲臺形表佳,一個審美好,用的一手好縫紉機,歲數上,一個比另一個大了幾歲,一個主意強,另一個隨和,有點懦弱,兩人以姐妹相稱,姐姐個性強,當然要更照顧妹妹。

    “后來,學藝術的姑娘談到了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結婚生子,確實過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她想提攜妹妹,不巧的是,妹妹也懷孕了,問題在于,她才19歲。姐姐勸她把孩子打掉,妹妹不肯。那時候戶籍管得不嚴,為了方便,姐姐幫她改了年齡,改大了足足三歲。”

    少薇已猜到了那個姐姐就是司徒靜自己,“然后呢?”

    “后來,故事就沒有什么意外了,妹妹日子越過越窮,姐姐日子越過越好,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妹妹總跟姐姐犟說,平淡是真,姐姐也就真的不再管她。”司徒靜沉默了一會兒,“人要是鐵了心疏遠,那就沒有關系是疏遠不了的。我不知道她最后過得怎么樣,是死是活,是幡然醒悟逆轉了命運,還是就這么黯淡下去。”

    這故事如此沉重,少薇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一下更不知道說什么,是惋惜好,還是批判好?

    “女孩子的路總要難走些,一步錯,步步錯。我知道她早就后悔,但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相夫教子’四個字比你們更刻在骨子里,又吃了年紀小、讀書少的虧,嫁了男人,好的歹的都覺得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薇薇高中早戀,你知不知道?我關了她兩個星期禁閉,直到她認錯。”

    少薇頭一次聽說司徒薇的初戀是這下場,心里莫名打了個哆嗦。不知她所謂的兩個星期禁閉,是哪種程度的禁閉?

    “你比薇薇強,這話我說過很多次。”司徒靜淡淡地點評,“雖然有些唯唯諾諾,到底還是有自己的主心骨,看得清也拎得清。人這一輩子,愛誰都是鏡花水月,這世上什么關系都比愛情牢靠,”她轉過頭來,“比如說阿姨對你。”

    臺燈橘黃色的燈光極暖,司徒靜溫柔倦怠的目光,像一壺牛奶,溫潤地、涓涓地從纖細的壺嘴中流淌。

    少薇兩條手臂上躥起雞皮疙瘩,內心被陣陣羞愧折磨。她不善于如此強烈、直白的情感表露,這樣的溫馨只在影視劇里見過,一發生在自身,就難受尷尬得想逃,又想,自己果然是怪物,竟無法坦然接受長輩之愛。

    司徒靜沒有為難她,而是說:“你沒有媽媽,我知道你一個人過得很累。你要是肯,就叫我一聲干媽,我讓你從現在開起,錦衣玉食。”

    后面四個字一字一句,每字都有著舉重若輕之力。

    司徒靜之前也暗示過,比如她希望少薇定居在頤慶,將來可給她養老送終,像鴛鴦之于賈母。

    但這是她頭一次說,她可以認她做干女兒。這不是隨隨便便的允諾,這等有錢人的干女兒干兒子,多少人舔著上趕著要當?簡直是中彩票的好運。

    少薇驚愕住,什么話也開不了口,所幸平時木訥形象救了她命。司徒靜捻了臺燈道:“不急,你慢慢想好就是,先睡。”

    屋內陷入黑暗,少薇僵躺著,直到被子下窸窣探過來一只手——司徒靜牽住了她,保養得當的、膚如凝脂般的手虛虛地搭在她被陳寧霄留有紅印的手腕上。

    “其實在我心底,你早就和薇薇一樣親近。”

    少薇一夜無眠。

    翌日,她害怕在餐桌上和司徒靜對上,磨蹭了很久才去吃早飯。司徒靜果然已去做普拉提了,少薇松了口氣,草草吃了幾口就趕回出租屋。

    尚清已在等候。她按少薇預先的吩咐,沒有化妝護膚,只做了基礎的保濕。少薇換了兩塊電池,又額外拿上了膠片機,兩人一同出發乘地鐵。

    “在哪拍呀?”尚清還是緊張,“會不會跟電視里演的那樣,各種大燈閃著,一堆人圍著伺候你。”

    少薇噗嗤一笑:“哪有這么大排場,拍著玩兒,紀實性的,只是做了一點概念而已。”

    下了地鐵,繞過巷角,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城中村獨有的混合著霉味和炭火味的潮濕。尚清懂了,卻什么也沒問,直到「親親」原模原樣原封不動的門頭闖入眼簾。

    兩邊店鋪都變了,電線桿更歪了,六年稱不上滄海桑田,可它是這紛雜中唯一沒變的——被窩藏住了。

    “這是梁閱租下來的,簽了二十年合同。”少薇輕

    聲說,“他想,也許你有一天會想回來看看,那樣他就能抓到你了。”

    尚清捏了捏拳,忍住眼眶酸澀,抿唇笑如春風:“不早說?瞞這么嚴實!早知道我就不在阿德那兒送外賣了,重操舊業多好,像少爺說的,‘悅己’經濟是風口。”

    梁馨和造型師早在里面等候,隨著距離靠近,尚清的聲音一清二楚闖入。聽是蠻好聽的,梁馨想,但是覺得她講話怎么這么直爽?直爽到有絲俗氣在里頭。

    “叮咚。”

    “歡迎光臨。”

    梁馨心跳加快,眼珠子登得老大。

    她哥決意要養一輩子的女人,她可得看仔細點!

    一打照面,梁馨緊湊的呼吸瞬間泄了,心里的勁頭也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個被針戳破的水氣球。

    她不僅講話調子俗氣,氣質也俗氣。

    不過梁馨很快就想通了,這剛好證明了她哥與她之間絕對無事發生,梁馨開始考慮下次梁閱再有相親時,她得如何從旁協助,偷偷暗示未來嫂子,這是個無需介懷的女人,她哥與她只有欠與償。

    尚清與她打了照面,一愣后一笑:“你是梁馨?上次我們吃火鍋想叫你來著,聽你哥說正在備考,什么活動聚會都不準參加。”

    梁馨嘻嘻笑,嗯嗯點頭,打了兩句哈哈,跳到少薇身后。

    造型師妹妹名叫kiki,還是在校大學生,更怕生,只跟少薇交接工作。得知尚清就是模特后,她也沒說什么,道:“那就開始吧。”

    她沒有給尚清準備什么復雜的造型和衣服,少薇跟她說,她覺得他們學校里最酷最颯的學藝術的女孩兒怎么樣,就把尚清打扮成什么樣。于是Kiki就讓尚清換上了一件黑色掛脖背心,一條水洗藍的喇叭牛仔褲,低腰,扣子開著,讓腰線外翻,露出里面內褲的邊緣。

    她買了新的給尚清,尚清很爽快,二話不說就換。

    出來后,臉上噴水保濕,繼而拍上小麥色的粉底,做陰影修飾,突出輪廓和骨相。嘴唇也用粉底遮了,之后涂了層淡淡的裸桃色啫喱。

    尚清的頭發做過頭順,kiki用一條皮筋綁了個松散的低麻花辮,頭上用一條亞麻頭巾蓋住,隨著一起編進,一些沒照顧到的發絲就順其自然垂在臉側。

    尚清很瘦,kiki忽然問:“姐姐多重?”

    “83.”

    “那是最合適上鏡的體重了。”kiki道,“你應該沒超過160吧?”

    尚清156左右。

    “一般身高減八十是上鏡的理想體重。”

    梁馨瞬間開動腦子算起來,咋舌,少薇解釋道:“那是電影電視的鏡頭,跟環境肖像不一樣。焦段不同的鏡頭,會產生不同的畸變,我們又不當明星,別這么要求自己。”

    “好咯。”Kiki完工,走遠了兩步打量,點點頭。

    梁馨發現她哥要養的這個女人真的太瘦了,瘦到骨頭鋒利,比如手腕、手肘、腰際的兩塊骨頭(梁馨不知道叫什么)突得簡直像兩塊巖石,還有鎖骨,鎖骨至胸口的那一排,是胸肋排么?若隱若現的。

    掛脖的背心、腰線下翻的牛仔褲,都強化了這些標志,令她整個人站到燈光中時,有一種簡單、瘦削、凌厲之感,但她又瘦到了令人覺得苦,抿著唇,黑瞳純凈,亞麻頭巾與麻花辮強調了樸拙之感,于是,她像是個圣潔的什么宗教人士了,苦行僧,或者,圣母。

    梁馨目光停留了十幾秒后才意識到,這種感覺,叫做美。

    尚清嘴唇微動,梁馨驚叫:“別說話!”

    她可太怕她一開口就破壞了這種美了!

    少薇笑了笑:“姐,你想說什么?”

    尚清無所適從地捏拳又放松,原地轉了一圈:“我難受。”

    她害怕燈光。審訊室的燈,監獄的燈,監視的燈。

    少薇知道,所以她才設計了這樣圓形的聚焦光。她要她沉浸,又要她警惕;要她發奮,又要她嚴陣以待。

    少薇抿唇微笑:“習慣了就好了,沒關系,我們先從真正做美甲開始拍,忘記燈光,忘記我。”

    隨后對梁馨道:“去。”

    梁馨:“?”

    “你手好看,可以當手模。”

    梁馨一喜后一怒,一怒后勉勉強強地又喜了,洗干凈手,坐到美甲操作臺前,委委屈屈暗示少薇:“能讓我出會兒鏡嗎?”

    少薇寵她:“好,你好好擺,我給你多按快門。”

    其實沒人能聽到快門聲響,為了讓尚清忽略掉拍攝,少薇特意帶了一個便攜式藍牙音響來放音樂。

    擁有表達力的模特,是最佳的模特。

    對于素人來說,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表達,無法自覺表現,于是情緒就成了最要緊的東西。少薇承認,自己用這些熟悉的東西:美甲、「親親」、冰冷的燈光,門外城中村維修舊家電的吆喝聲……這一切的一切,逼了尚清一把。

    從這一刻起美甲不再是美甲,而是一個女人的表達。

    美甲,是縣城女孩通往城市的第一條根系,也是高端貴婦們生產精致形象的最后一環;可以是義烏小商品市場十塊錢十五瓶的甲油,也可以是ifc白領們一百塊一顆的施華洛世奇鉆;是主婦們做完家務后的精致絢麗,也是酷兒們吞云吐霧間戴著鉚釘戒指的五彩斑斕的黑。

    對于尚清,沉默地在這薄薄的、窄窄的甲片上雕龍畫鳳的時光,曾經是生存,通往夢想,如今是橋梁,通往那個唱著越劇,問“男人就不用反封建?”的自己。

    這一場拍攝,只持續了三個小時,除了做美甲的一系列紀實外,還補了她整理甲油陳列柜、給自己涂腳趾甲、清理打磨機等一系列鏡頭,尚清已能領會少薇想要的概念,做的姿勢似實但虛,卻渾然天成。

    最后,她關上燈側眸,背后圓形燈光圈在墻上,各式假人模特在虛光中成為沉默的虛影,如一個又一個沉默地、倔強地、抿著唇發力的小鎮女孩。

    拍攝結束,一場定音,少薇定定看著她的模特和合作伙伴們,說:

    “bravo。”

    第89章 第89章“三次什么?”

    完成拍攝,梁馨跑腿去一旁巷子里買了些小零食和奶茶給大家充饑,梁閱和陳寧霄走進來時,狼吞虎咽的Kiki定住了,塞著滿嘴的瑞士卷默默退到了角落。

    雖然藝術學院全是帥哥,但這么不靠衣著打扮硬帥的,也很罕見。

    尚清也被奶茶嗆了一口,驚天動地咳嗽起來。她還沒卸妝,穿的也是拍攝時的衣服,此刻坐在臺邊的高腳椅上,牛仔褲腰下翻,尖峰般突出的髖骨上是纖細的小腹,隨著她弓腰松弛的坐姿而疊出一層很薄很薄的皮肉。

    察覺到梁閱一掃而過的視線,尚清立刻從高腳椅上跳下,低聲:“你們聊,我先去換個衣服。”

    換衣服的空間還是她打理著店鋪時隔出來的,因為有的客人捏腳敲背需要換身浴衣。尚清走進去,拉上擋簾,脫衣,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數秒。

    不好看,瘦骨嶙峋,也沒鍛煉痕跡。

    擋簾外是他們的

    談話聲。

    少薇解釋:“是我想晚上請大家吃飯,本來想說不管拍得順不順利反正就聚一聚,沒想到剛好可以當慶功宴。”

    梁閱:“看來成果不錯。”

    “超級。”少薇斬釘截鐵:“清姐很有表現力。”

    尚清三兩下就套回了自己的衣服,但站了會兒,等他們話題從自己身上移開后,方才走出去。

    梁閱盯了她臉頰看了會兒,淡淡問:“雀斑是畫的么?”

    尚清訕笑:“對,我……”

    到處找紙巾要擦。

    “挺適合你。”

    尚清動作又停住了,對梁閱抿出一個笑,沒話找話:“這么早下班過來,沒耽誤工作吧?”

    梁馨斜眼,心想這女人怎么聊天跟她媽似的,聽上去很善解人意關懷備至,其實關心的都是掃興的東西。

    梁馨不懂,這是因為尚清自覺在她哥面前,舍棄了一切作為女人的成份。是媽,是姐,是言行粗鄙俗氣的底層人,唯獨不再是那個在同德巷自建房里支使他干這干那甚至讓他晾桃粉色bra的人。

    梁閱沒表現出掃興的模樣,略點了下頭:“工作是做不完的。”

    這里一幫熟人,Kikisocial不了,弱弱舉手說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先走。推己及人,少薇沒有挽留她,爽快地說回頭會單獨和她聯系。

    訂了位的火鍋店在旁邊一商場,梁閱和陳寧霄兩臺車剛好塞下,梁馨和尚清坐梁閱那臺車,少薇自然坐陳寧霄這兒。

    上了車,陳寧霄第一個動作不是點引擎,而是攬過少薇,手指攏入她發間,俯首要吻。

    少薇眼疾手快一根手指豎到他嘴上。

    陳寧霄:“?……”

    少薇:“先說好。”

    陳寧霄:“你說。”

    “不準嫌我挑的店檔次低,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陳寧霄:“我腸胃很高貴,你想收買它的話——”

    少薇不等他說完,就湊上去在他唇邊親了一下:“這是定金。事成之后……”

    陳寧霄表情正經:“行。還有別的買賣嗎?”

    “不許吃梁閱的醋,不許找梁馨的茬,不準對尚清冷臉。”

    “這是三樁買賣。”

    “……”

    陳寧霄挑眉,氣定神閑,感受著自己指腹下她耳垂逐漸灼燒起來。

    “那就三次……”

    天可憐見,她確實不是見色忘友的人,她是為友賣色!

    陳寧霄不動聲色,只是引導著問:“三次什么?”

    很明顯,只是三次“吻”的話,不夠。

    少薇推他,小聲:“你快點開車啦……”

    她每次說不下去時就會這樣,陳寧霄斂住笑意,從她那側后視鏡里看到梁閱那臺本田雅閣剛倒車出來,正要往這邊開,便壓下眼睫,手指用力,將少薇更近地攬至唇邊:“那三筆是大買賣,理應要收更大的定金。”

    說完,趁她沒反應過來,他便含吮住了她唇,舌尖抵入勾纏,另一臂卻伸長到了身后,精準地撳下了總控處的某個按鈕——貼著防窺膜的車窗靜謐無聲地降了下來,令車內景象一覽無余。

    雅閣經過,車速明顯緩滯,仿佛開車的人愣神。

    從雅閣這邊的視角看,只覺得陳寧霄修長而寬大的手扣著少薇黑色如瀑的長發,用力到指節突起,硬筋和青色筋脈根根明顯。而被他扣在懷里的女人如此纖細,雖是被引導和用力的姿態,但分明心甘情愿。

    他襯衣袖口下的表,低調華貴的汽車內飾,無一不烘托了著這畫面,簡直有了醉生夢死的纏綿于淫靡。

    雅閣里鴉雀無聲。直到開出停車場了,梁馨才小小聲地“哇哦”了一下。

    尚清坐在后排,從后視鏡里去找梁閱的雙眼。

    他看著很平淡,但緊抿的唇騙不了人。

    暗戀是場濛濛的細雨,有的人能迎來雨過天晴,有的人卻不知盡頭在哪里。又也許這樣的雨并不折磨人,畢竟有人習慣了不在這雨中打傘,而只是漫步著,甘之若飴。

    “清姐,你談過戀愛嗎?”梁馨問。

    “啊,”尚清回過神來,“以前談過兩個,都不長。”

    “你喜歡什么樣的?”

    “我喜歡什么樣的沒用,得別人喜歡我啊。”尚清笑道。她說話總笑,大部份時候是為了避免尷尬,讓身邊人自在,久而久之成了她的特色。

    “哎哥,你吃醋不?”

    不愧是小年輕,開槍都沒個前兆的。

    梁閱淡道:“心跳平穩。”

    “你不覺得尷尬啊,表白失敗,還得時不時被喂個一嘴糖。”

    梁馨說者無意,尚清心里卻愧疚。要不是她自作聰明為他們安排了那場相親局,也許梁閱也不會落到這種境地。暗戀總歸是比失敗了的告白唯美。

    不知是不是尚清的錯覺,梁閱似乎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她。繼而道:“不尷尬。有些感情,能有機會講出來就已經很圓滿。”

    本田雅閣到了火鍋店之后,又等了十分鐘才看到陳寧霄那臺奔馳身影。

    少薇一下車,低著頭此地無銀:“路上總碰到紅綠燈。”

    梁馨:“薇姐你忘記補口紅了。”

    少薇:“!!!…………”

    這是家很熱門的海鮮火鍋店。頤慶不靠海,所以吃海鮮的食肆都挺上檔次,但火鍋這種平民級的烹飪手法又沖淡了高級感,可見她費了一番心思。最重要的是,上次鬧不愉快就是吃火鍋,這次能糾正過來也很有意義。

    幾人落座,少薇點單,都是時令價。其實心里在滴血,但實在是高興,大有過了這頓沒下頓的豪爽。等服務員上飲料過來,少薇舉杯:“今天這頓飯大家敞開了吃,我買單!一呢,是終于給清姐拍了照片,滿足了我這么久的遺憾,二呢,是要跟大家鄭重介紹,旁邊這位陳寧霄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打了很久的腹稿還是想死。

    清清嗓子,話卻遲疑起來:“他人很好,脾氣好心地好對我也好,雖然看上去很冷酷,但相處見人心,希、希望大家也能喜歡他……”

    不行,真的想死。

    她越說聲音越低,臉也越來越紅,端著水杯的手都快抖起來。

    話音落后,滿桌安靜,良久。

    久到少薇不得不鼓起勇氣抬起眼來,緋紅的臉上寫滿可憐,眼眸水汪汪的。

    尚清噗的半聲,忍住了,起身:“我去抽根煙。”

    梁馨迫不及待:“我、我去聞二手煙。”

    少薇:“?”

    梁閱頷首:“陪一根。”

    少薇:“啊?”

    眨眼間對面三人像玩消消樂般成串消失了,少薇扭頭,不明所以且不安的神情在接觸到陳寧霄后,像光柱下的灰塵般,緩緩地落定,落回到了心底的琴鍵上。

    叮的一生,清泉之聲。

    循著清泉之聲而上的,是他如森林般清邃的雙眼。

    陳寧霄靜靜深深地注視了她許久,勾唇笑了下:“什么時候準備的?”

    “也沒準備什么,”少薇怕他有別的期待,忙解釋:“后面沒了,沒有蛋糕也沒有鮮花——”

    話沒說話,手被他溫柔地堅定地握進掌心。

    她的手心滿是潮汗,因為剛剛那段話的造作、儀式感,實在是超過了她這二十二年發過言的總和。

    陳寧霄似乎完全知道,對她手心的汗一點也沒有意外,而只是握著:“我是說這段話,是不是準備了很久?”

    “我想過了,我一直沒有好好給你們彼此介紹過,而且……”少薇頓了頓,低眸:“你那邊不能介紹,但……總得要人知道的吧……我和你談了一場。”

    總得要有人知道,有人見過,有人記得,她和他曾談過一場。將來老了回憶起,才好有人告訴她,這不是你癡心妄想的幻想。

    好端端坐著的身體驟然失衡,少薇瞳孔驀然睜大,又隨著他籠罩上來的身體熱度而回到了沉靜模樣。

    陳寧霄深呼吸,將她抱得很緊。

    從不知道,只要她一丁點的重視,就能令他如此欣喜若狂,或失魂落魄。

    在她面前,他是個太便宜的人。

    但世上拿的出手的愛這樣少,因為她這一丁點的重視,他才真正成為一個高貴的人。

    高貴過司徒靜,也高貴過陳定舟。

    “我沒有什么不能介紹的。”陳寧霄的唇瓣在她耳上一邊觸碰著,一邊穩聲地說:“我們之間,你說了算。”

    海鮮店門外吸煙區,尚清一支便宜的女士薄荷煙將梁馨嗆得咳嗽。

    “真難為她。”尚清一個勁地笑,但不是取笑調笑,而是某種寬慰之笑,“我記得她以前跟我說,輪到她國旗下講話時她都很想死,不僅這樣,值日周她當小組長,去每個班檢查時,每分每秒都很難熬。”

    梁馨轉身,透過玻璃望進去。其實什么也望不到。

    “少薇姐好有意思哦。”她隨口說。

    “她變了。”尚清回,”

    她以前很神秘,漂亮,蒼白,像一只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小羊,小兔,釋放出的都是很弱的信號,招變態。”

    從現在開始認識少薇的人,絕無法從她此時此刻的健全上想象到她過去的迷離孱弱。

    “愛確實是一個能讓人變好的東西吧。”尚清捻滅了眼,瞥了梁閱一眼:“現在心跳還平穩嗎?”

    梁閱輕輕地一輪呼吸,勾唇哼笑一聲。

    梁馨站著站著真去洗手間了,趁她不在,尚清問:“你還抱著等他們分手的打算么?”

    他們對兩人戀愛都看得很開,能修成正果是幸運,不能也是正常。

    梁閱面色平靜,吐出淡然已極的兩個字:“從未。”

    他知道,談過這樣的愛情之后人是一座甜美的廢墟,靠昨日的投影就能過活,已無力也不再想新造愛的宮殿了。

    菜上齊,人也都回了座。

    剛剛沒說完的介紹續了下去。

    講到梁閱,少薇說:“這位是清華的高材生,人稱梁神,要是陳總知道哪里缺人才,一定要記得介紹梁神。”

    梁閱嗆了一口水。

    講到尚清,少薇說:“這是我親姐,色彩一流,創造力一流,今天發現表現力也一流。說不定可以超過katemoss,成為史上個子最小的時尚模特!”

    尚清也嗆了一口水。

    講到梁馨,梁馨忙說——斬釘截鐵地說:“我不用介紹,真不用!”

    陳寧霄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專升本備考生。”

    梁馨:“……”

    你大爺。

    聊著聊著,便聊到了后面計劃。

    梁馨聽完賀聞錚的履歷,可憐兮兮:“專科的我何德何能吻上藤校的精英。”

    陳寧霄一臉淡定:“你的學歷對他來說是量身定做。”

    梁馨擲地有聲:“口味這么奇怪,不會是變態吧!”

    陳寧霄默了一默:“我用人不考察性/癖。”

    輪到少薇做賊心虛地嗆了一口水。

    她最近在偷偷地做功課,上匿名論壇上問,干那種事時喜歡綁住手什么的,算不算比較出格。

    網友十分客觀:

    【首先,你自己排斥嗎?】

    【如果他既喜歡綁你的手,蒙你的眼睛,命令你,就連服務你都帶某種強制色彩,那么恭喜你,你確實開到隱藏款了。】

    少薇匿名:【那我應該怎么做?】

    客觀的網友一個個都頓時暖心了起來:

    【把自己五花大綁送給他】

    【送他一條十米長的紅繩】

    ……

    少薇啪地按下了電腦屏幕,喝了整整一杯水才穩下心跳。

    ……但是生日送紅繩倒是很省錢就是了。

    她岔開話題,問尚清要不要從「親親」開始重新出發。

    “現在做副指甲好貴,姐你手藝這么好,學得又快,以前就有很多熟客,可以走那種高端沙龍會員店。”

    尚清早有準備:“上次陳寧霄跟我提了穿戴甲后,我就去做了些功課,這個現在還挺新的,主要銷路在美國和巴西。我本來還以為要看工廠,找供應鏈,沒想到就跟以前小作坊來料加工一樣,都是人手做。一副人工加材料成本三十塊的,通過跨境電商賣到美國,能賣二十美元!”

    陳寧霄輕抬唇角,等著她下文。

    “剛好就在頤慶不遠,有個叫東海縣的,專門賣美甲水晶配飾,我準備去那邊考察一下。”

    東海以人造水晶產業聞名,美甲所用的各類水晶配飾,多從這里批發出去。

    “但是你貼一副也就二十美元,算你一百五十塊好了,不是也比給顧客做單價低么?”少薇問。

    “但是它能批量啊!你想,我設計一款,找人來料加工仿著做,不就有量產了?”

    “哦,你野心好大,”梁馨道:“你想開美甲工廠,當工廠老板!”

    尚清頓時便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尷尬道:“我就是稍微想了下,做起來步步難,而且我能想到的,別人應該也想得到……”

    陳寧霄開口:“生意貴先,貴快,不貴獨,你不是賣專利的,不必妄自菲薄。”

    他還是那樣,任何時候開口都有一錘定音的效果,被他批改過卷子的人,總能增添一份信心。

    尚清像被老師鼓勵的小學生,漲紅了臉。

    陳寧霄拿起手機點了點,對少薇道:“發了你一個文件,你發給尚清。”

    尚清:“什么啊?”

    文件很快傳過來,梁馨湊過腦袋,梁閱也略略關注。

    這是一份有關美甲和穿戴甲產業的調研報告和商業分析,從上下游供應鏈工廠、全球市場銷量、跨境電商平臺、渠道分銷、市場增量、成本管控到潛在風險、可參考的分銷模式都事無巨細。

    屏幕根本滑不到底。

    梁閱不提,旁邊梁馨已經是目瞪口呆:我靠,這什么,你們高學歷的人都這么吃飽了撐的嗎?……

    陳寧霄:“助理整理的,隨便看看,能幫得上就好。”

    尚清莫名鼻酸,一雙手因為激動而變得冰冷顫抖:“這哪是隨便看看的東西……哎,小本生意,多麻煩你……”

    她一時看少薇,一時看陳寧霄。

    陳寧霄放下水杯,徐徐地說:“那就試著讓它變成大生意。”

    他告訴尚清,吃透這份報告后,可以來找他講一講她的商業規劃。尚清不解其意,直到少薇忍不住激動地說:“清姐,你有天使投資人了!”

    梁馨覺得“天使投資人”這個名頭蠻好,隔天去新上司那里報告,察言觀色一番鼓起勇氣問:“你好,你有興趣成為我本人的天使投資人嗎?”

    賀聞錚看著這單眼皮大眼睛翹鼻頭的專科生,不動聲色地問了句:“哦?”

    三天后,少薇在crena這個帳號和ig上同步發布了為尚清拍攝的這組照片,命名為:【方寸之上的表達】

    從來不配文字的她,很難得地為這組照片配上了注釋:

    【姐姐是我見過最直爽的人,第一次見面,她澆花的水澆在了我校服上,執意要幫我吹干后再送我去學校,我無所事事地坐在一邊,看著她拿著吹風筒的手看了很久。長大,在這幅桃紅色的指甲上具象。后來,她為了我剝除了這些美麗的指甲,度過了很素很透明的兩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她,第一眼就是去看她的指甲。看到那些色彩又回到了她的指尖,我感到某種心安。

    我知道,只要指尖尚有色彩,她的人生就還在跳動。】

    照片里的尚清瘦削成了一道影子,面容時而凌厲如冰錐,時而朦朧如圣母,美感符合少薇一如既往的發揮。這

    組照片再次獲得了大量轉發,里面有關美甲師與小鎮小孩的人文表達,也獲得了很多共鳴。

    而尚清為了配合拍攝而在梁馨手上畫的那副美甲,橘色與金交融出漸變黃昏,破碎的金箔碎片在這方寸上閃耀,跳色靈動,成為了接下來一個月美甲沙龍里被問爆的網紅款。

    雖然沒有時尚編輯來問少薇,你的姐姐表現力很好,考不考慮當個模特?

    但少薇知道,現在的她,永遠可以助尚清一臂之力了。

    完成了這些的第二天,少薇一身輕松地踏上了飛往米蘭的飛機。

    第90章 第90章“心疼你。”

    少薇的機票是姬瑪那邊預訂的經濟艙。到了登機口,航司空姐忽然找過來,說有免費升艙活動,她是幸運兒。少薇已經不是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一個電話撥出去,準確無誤地找到始作俑者:“陳寧霄,你幫我辦了升艙?”

    陳寧霄人都還沒走出機場,聞言哼笑一聲:“睡個好覺。”

    托他的福,她確實安穩睡了一路,落地米蘭時正好是清早五點,城市籠罩在澄澈的藍調時分中尚未蘇醒,遠處,夏季的阿爾卑斯山脈雪尖在一抹魚肚白中閃耀。

    姬瑪在到達廳接到了她。

    少薇行李精簡,只有一個登山包,這是她這么多年背包客經歷鍛煉出來的經

    驗。

    姬瑪挑眉:“你的衣服呢?”

    少薇偏頭:“包里。”

    她就帶了兩條牛仔褲,七件T恤或吊帶,剛好夠循環。

    姬瑪扯嘴,流露不可置信:“你知道你要在這里待兩三個月嗎?”

    “我又不是不洗衣服。”

    姬瑪很嚴肅認真地問:“會洗爛的吧。”

    少薇也很認真:“那就去二手店買。”

    姬瑪服了。

    她開了一臺菲亞特,意大利的國民級品牌。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歐洲人個個人高馬大,開的車子卻很袖珍緊湊。一個多小時后到了旅店,果然,又是熟悉的大概只有一米寬的單人床。因為少薇要長住,姬瑪給她定的是一個民宿的單間,除了這張單人床外,書架茶幾餐椅和沙發倒是一應俱全的,只能說歐洲人給睡覺的定位大概不是很高。

    民宿所在的樓房一樓是咖啡店,姬瑪在這里要了塊牛角面包和1shot濃縮咖啡,給了少薇半小時時間洗漱休整,讓她帶著相機下樓。

    淋浴間的熱水剛沖下,陳寧霄的視頻就撥了過來。少薇只好包著浴巾探出半個身子來接。

    在清晨亮起來的光線中,她的肩頸更流淌出澄凈的如象牙般的白色光澤,身后熱水氤氳,淋浴頭估摸是壞了兩孔,飛濺出水花。

    兩地時差七個鐘頭,陳寧霄那邊正是凌晨兩點,是特意等她到這個點的。

    但少薇時間有限,簡單報了個平安就掛了。陳寧霄只覺得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就被掛了。他放下手中助眠的威士忌,回頭看了看一向睡慣的兩米寬雙人床。

    一個人睡要這么大床干什么?簡直寬得他不順眼。

    半小時后,少薇如約到了樓下,發梢半干,素面朝天,一件白T配牛仔褲。

    姬瑪勾下銀色全框眼鏡,上下打量她一眼,緩慢地,繼而喃喃說:“你今天會讓我丟盡顏面。”

    少薇:“……”

    每半年舉行一次的面料展正在米蘭進行,全世界的頂級面料供應商、服裝制造商、設計師和時尚編輯、買手們都匯聚于此,一方面是了解業內最新行情,一方面展開社交。馬薩作為秀導,了解最近面料也有助于激發他靈感,但姬瑪今天不是帶她去見他。

    少薇不知,到了展會上,不用姬瑪嘲諷,她自己就開始坐立不安。

    這里沒人穿T恤牛仔褲,至少不會只穿T恤牛仔褲。土不土另說,但讓她自省自己是否過于失禮,有失體面。

    人很尷尬時就開始裝忙,少薇擺弄相機,記錄展會風貌,拍著拍著,心也真的安定了下來。

    快門在,自我在。

    姬瑪一路social,不怎么跟她搭腔,也沒介紹她。到了一間會客室門外,姬瑪態度莫名變得恭敬,對一名穿套裝的秘書道:“我們和Jacob約了十點。”

    秘書核對好預約信息,說:“Jacob上一輪會面還沒結束,進去了先不要打擾。”

    那扇棕色的門開啟,露出里面的地毯、锃光的實木辦公桌、會客椅和頂上的水晶大吊燈,三只雪納瑞和三只西高地白梗犬一齊冒出了耳朵尖。

    姬瑪率先進去,少薇跟隨她身后。氛圍是會教人的,她已經感知到,這間屋子里的一切都不簡單。

    “不行不行,你不能說服我用府綢處理這系列裙子,我需要更閃光柔滑的,細膩的像貝殼內壁——不是金屬感,不是珍珠感!什么?女人打在顴骨上的高光?不是!不是!你到底要我重復幾遍!干不了就給我滾!”

    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對著電話喋喋不休,繼而很不悅地撂下,回到現場中來。

    在他面前站著的幾個人手中都托著布料,等待他挑選。以少薇有限的經驗,這些似乎都是絲綢類的布料,但支數密度、光澤、質感、褶皺都有所不同。她也只在巴黎那間名為夏而凡的襯衣店的布料室里見過這么多料子。

    她不知道,這些都是樓下頂級布料展商的特派代表,給出的是看家貨。

    “No.No.No.”這男人總是很快地瞥一眼,有的上手摸一下,接著便很快很斬釘截鐵地搖頭。

    每no一下,屋子里就更鴉雀無聲一分。被“no”了的人會立刻換上新的面料,等待他第二輪檢閱。

    一眨眼,十幾種面料已經被斃掉。

    少薇忍不住稍稍傾過身體,附耳姬瑪:“誰啊?”

    姬瑪瞳孔地震,一個激靈從腳底心打到天靈蓋。

    果然,這個頭發花白的高個子男人停下動作,瞥了一眼,冷冷地說:“哦,馬薩的蠢助理。”

    姬瑪:“……”

    少薇:“……”

    屋內的另一個高個子女生立刻上前去解釋:“馬薩推薦的攝影師。”

    男人的目光到了少薇身上,無機質的一眼,如同看什么機器。工作被中斷,他順勢停了下來,坐倒回椅子里,摘下眼鏡抹了抹臉。

    但其余人沒人敢動彈,都木樁一樣杵著。

    “拍吧,拍一拍這死氣沉沉的一幕。”男人冷峻說,閉著眼,高鼻子沐浴在燈光下。

    屋里只有一個拿相機的,于是所有人就都看向少薇。姬瑪瞪眼提醒,少薇便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咔。”

    “咔。”

    “咔。”

    她腳步輕移,從快門中再度找到主心骨,對這些人手中的面料拍攝起來。

    搭腿坐在扶手沙發中的男人睜開眼,問:“你在干什么?”

    “記錄這些面料在燈光下的表現。”

    又是兩聲快門后。

    男人:“你再說一遍。你在干什么?”

    “記錄這些面料在這種燈光下的表現。”少薇鎮定地說:“質感,紋理,光澤度,色彩,在不同的燈光下有不同的表現,我剛剛發現這匹布在閃光燈下很耀眼,所以就想都拍下來看看化學反應。”

    從某些方面看,她是永遠不會靈感枯竭的攝影師,她對主題的捕捉和升華是她天然的能耐。如果未來要出秀前紀實,她拍的這些就已經可以成為一個篇章。

    被她指的那匹布——背后的面料商,忙往前舉了舉手。

    “到了太陽底下,這些布又會是別的感覺。”男人說,但比起總結,更像是自言自語。

    少薇淡定道:“當然。拍照前,測光和校準白平衡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果對光線把握不準,那整張照片的色彩、光感都會有偏差。我們都知道,珠寶店的燈光經過精準調試,好讓石頭看上去更閃爍。到了太陽光下,幾千萬的鉆石也會黯然失色,因為沒有什么可以耀眼過陽光。”

    姬瑪皺眉:你在說些什么東西?快住嘴!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放下了交疊搭著的長腿,繼而站起身,緩緩地問:“你叫什么?”

    “Vivian。”

    “Vivian。”男人點頭,重復了一遍,“你可以留下了,前提是這些丑衣服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第二次。”

    少薇:“……”

    姬瑪雖然一頭霧水但也不妨礙大喜過望:“那就意味著這位小姐接下來就獲得了所有在場資格,我說得對嗎Jacob?”

    “對,現在你打電話給馬薩,讓他把現場燈光概念出給我。”

    姬瑪:“……”

    從布料展會這間讓人喘不過氣的VIP室出來,少薇終于問:“這誰啊?”

    “Jacob!Jacob你不知道?”姬瑪崩潰了,“他是意大利歷史T1級別的設計師,你好好看看,人還沒死博物館就已經先開起來了!”

    菲亞特小車經過,米蘭大教堂對面,著名藍血奢侈品Greta的博物館在歐式街道中矚目,而剛剛脾氣很壞的老男人的臉印滿了兩側與樓體齊高的海報上。這座博物館被命名為Greta&Jacob博物館,在非品牌創始人的待遇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到了不遠處一棟樓里的辦公室,少薇見到了第二個壞脾氣的老頭——馬薩本人。

    馬薩坐在一地亂飄的廢稿紙之間,手捏鋼筆兩端面色黑沉冷峻,看上去像是個……emmm,瘋了的老國王。

    馬薩冷冷一笑:“看看這是哪位天才攝影師回來了?哦,原來是剛剛為Jacob建言獻策但是從我這邊拿薪水的攝影師啊。”

    少薇抿著唇不敢說話。

    馬薩:“還有,你到底有多少丑衣服。”

    少薇:夠了……

    她今天最期待見的其實是馬格南簽約攝影師卡爾,也是現世攝影師里拍賣價一再創下新高的一位,但不幸的是,卡爾只會在最后幾次彩排中出現、試光、找靈感。

    比較起來,少薇被委派記錄的,其實是整個大秀和時裝的誕生過程。與她一同工作的還有一個紀錄片攝制組,由意大利官方電視臺派出。無論怎么看,少薇都是這整件事里最可有可無的一環。

    姬瑪的表現也證明了她的小蝦米地位。雖然馬薩讓她帶少薇去買衣服,但姬瑪只給她在地圖上標注了幾塊商圈,告訴她那些地方有些不錯的獨立設計師店鋪,她應該能負擔起價格。

    “我還有工作,流量電話卡,地圖,吃飯……我相信你能搞定的。”姬瑪點點鋼筆:“哦對了,記得買配飾。”

    少薇從辦公室出來,陽光刺眼。不可思議,忙活了這一通也才中午十二點半,而她肚子也很懂事,知道她這會兒從神經緊繃中放松下來了,于是才發出咕咕的叫聲。

    少薇買了一個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坐在米蘭大教堂前的廣場上一邊吃一遍看鴿子。

    米蘭的消費很貴,大致是國內三倍,馬薩和她簽的合同不包括餐補。

    下午她需要找地方買一張本地電話卡,換匯,購買地鐵卡,了解民宿周圍的市場,以找到一個物美價廉能買蔬菜和面條的超市。天天在外面吃工作餐的話,她會把自己這趟吃成倒貼。

    至于他們吐槽的丑衣服,隨便吧,反正被丑到的是他們。

    微信視頻撥入時,少薇遲疑了一下。

    一切都疏于準備,她臨時開的漫游流量,很貴。

    但兩秒后,她停下咀嚼,接起視頻。

    攝像頭前后一個是白天一個是凌晨。

    少薇含著那半口雞肉三明治:“陳寧霄,凌晨五點半不睡覺你干嘛?”

    陳寧霄:“看看你。”

    盯了她周遭環境一會:“在大教堂?”

    “嗯。”少薇慢慢地咀嚼下咽,吞了口咖啡。

    “吃的什么?”

    她把路口隨便買的三明治舉給他看。

    “就吃這個?是工作餐還是自己隨便填肚子的?你的同事呢?”

    少薇笑了下:“這里節奏很快,晚上才聚餐。”

    其實沒有。姬瑪完全沒提過這種事。也許是因為他們都很有邊界感。

    陳寧霄沒細問,只是又很安靜地盯了她幾秒,直到少薇遲疑地問:“你看什么啊?”

    “看你開不開心。”陳寧霄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她,淡淡問:“不開心,對不對?受委屈了。”

    他這么一說,少薇立刻覺得鼻酸,嘴巴也癟了癟,好歹忍住了,拿著三明治的手抵著臉,將神情從鏡頭里撇開。

    過了好一會,她才說:“沒有,就是時差,然后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工了,有點懵。”

    雖然極力讓語氣如常,但越說里頭的鼻音就越濃得蓋不住,講到末一句,眼淚已經快從眼眶里掉出來了。

    她眨眨眼,讓那顆眼淚很快地滾走,轉回鏡頭里:“他們還都說我衣服丑……”

    好了,這下真忍不住了,眼淚洶涌而下:“T恤怎么惹他們了,就算真的丑又怎么樣,能遮風擋雨不就好了,至于嗎……來個人就說一遍……”

    眼淚掉得停不住,都掉進那個啃了一半的三明治里。

    她哭得像個小孩子,陳寧霄還是頭一次看到,鼻頭和眼眶都哭得緋紅緋紅的,睫毛打綹成一簇簇。

    陳寧霄清清嗓子:“那去買點新衣服?”

    少薇帶著哭腔倔犟:“我不,反正被丑到的是他們。”

    陳寧霄:“……”

    少薇:“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笑?”

    陳寧霄抿住唇角:“沒有。”

    騙人。

    少薇也抿住唇,試圖透過朦朧的淚眼看清他。定睛一會兒,“你就是在笑……!”

    陳寧霄上翹的唇角根本壓不平,只好手抵唇咳嗽了兩聲:“心疼你,但也覺得很可愛。”

    某種意義上來說,哭是一種釋放性、帶有攻擊性的情緒,能想哭就哭的人是幸運的。陳寧霄的記憶不怎么擁有有關她哭的畫面。

    “這時候說你哭起來好看,是不是不太對?”他輕描淡寫——但目不轉睛地請教。

    少薇愣了下,把攝像頭切換成了后置。

    鏡頭背面,她手忙腳亂地擦眼擦臉擦嘴。

    陳寧霄看著屏幕里的米蘭大教堂一會兒,哼笑一息問:“教堂看夠了,什么時候給我看漂亮女朋友?”

    少薇被自己眼淚嗆到,驚天動地咳嗽起來。

    陳寧霄:“他們不懂,選擇美或者不美都是自己的自由。任何人往上做加法都能一定程度上變美,但敢于做減法的人,羽毛才輕。”

    少薇托著腮吸鼻子:“你上次不是這么說的。你也說我穿得不好。”

    陳寧霄:“……”

    還有這種回旋鏢?

    略略思考了下,緩慢開口:“我說的,自然要另當別論。”

    ……

    你不如直接抵賴。

    少薇緩過了情緒,終于將攝像頭切了回來。

    又回到乖巧的、能自己搞定一切的狀態了:“沒關系,我只是有點情緒沒收住,你別擔心。”

    “嗯。”陳寧霄頷首,目光溫柔得不可思議:“我知道你可以。”

    掛了視頻,凌晨深藍的玻璃窗上映出一雙溫柔的眼。

    溫柔到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

    陳寧霄很快又打了另外兩通,交代了幾件事。至此,窗外盛夏天已大亮,他這一晚上沒合眼。

    其實他不擔心少薇的自理能力,當背包客的什么場面沒見過?但在少薇安全地活著和高質量生活之間,他不再是之前游刃有余的那個自己。

    想讓她無論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過得很好、很好。

    少薇喝完剩下的咖啡,收到一個好友申請,對方自稱是米蘭理工的留學生,專門給同胞做地陪的。少薇猜到是陳寧霄安排的。過了幾分鐘,留學生的車就到了。

    陳寧霄手機抵唇,一件一件地交代:“Jason是朋友推薦的人,對米蘭和意大利很熟,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我已經付過報酬;去買衣服,不是屈服給他們,而是節省精力和情緒去更值得的戰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注意安全;Jason如果長得還可以,不準多看;以及,”

    他頓了頓,“我想你。”

    在Jason的車上,日頭透過高聳的西歐建筑一個間隙、一個間隙地晃過他的福特汽車窗口。少薇不舍得轉換文字,將手機抵在耳邊,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地聽著。

    聽到最后兩句,她忍不住翹翹嘴角,轉過頭看Jason。

    Jason長得像是中國男人最大公約數。

    Jason萬萬沒想過有一天能成為這種頂級男人的假想敵,友好地問少薇有什么缺的,他可以一一帶她去又快又好地辦妥。

    最后一站少薇才去買衣服,采納了姬瑪的建議。店里是設計師本人坐鎮,聽少薇講明來意后,很快幫她搭配了幾身。少薇不挑,對方給什么她穿什么,覺得布料舒服、方便行動就行了。半個小時,帶走四套刷卡走人。

    設計師給姬瑪留言:【親愛的,以她的相貌,她穿成那樣只是為了自保。】

    姬瑪:【親愛的,我為你的眼光感到可憐和抱歉,記得多吃點維生素和鋅片。】

    第二天,少薇穿上新買的衣服,乘電車去Greta的總部找Jacob報道。

    Greta總部,妖精橫行。

    少薇根本無力分辨誰是文員,誰是模特,誰是設計師誰又是這個那個的職能人員,只覺得個個高挑,個個出眾,人種的優點被繁復的穿搭、特立獨行的剪裁和閃耀的配飾無限放大了,每個人都像是行走的雜志封面,高跟鞋在清早交織成一首忙碌緊促的貝斯小調。

    對比起來,少薇只是穿了條經典的黑色一片式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稍帶褶皺的棕色小羊皮長筒靴。沒什么人回頭看她,頂多為她柔和的東方畫式的五官感到一絲驚艷。

    乘電梯到了Jacob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Jacob

    不知道有多少個助理秘書,今天又是一張新面孔。聽說她是馬薩派來的,又是東方人,很快便將她帶到了一旁的工坊中。

    這次的大秀史無前例加入了多體型模特,其中就有一個據說比較嬌小的東方模特。雖然……秘書再度看了眼少薇,覺得她有點過于嬌小了。有沒有超過165?

    工坊中,假人模特身披半成品,設計師穿梭其中,或裁切布料,或核對尺寸。看見Jacob秘書,兩方一點頭,用意大利語說了些什么,秘書便走了。

    少薇被命令去脫下衣服,換上設計師交給她的一身。

    少薇低頭審視自己:啊?這也丑嗎?你們到底有完沒完……

    她換完出來,設計師審視、鎖眉、抵唇思考,上前調整。

    過了會兒,Jacob也來了,審視、鎖眉、抵唇思考、意大利語交談、上前調整。

    少薇像個人偶,被他們命令著轉身、抬手、走兩步。可能這也是工作的一部份吧。

    “她臺步不怎么樣。”設計師用意語說。

    “勝在漂亮,骨架好。”另一個聳聳肩。

    沒人察覺到不對勁。直到半個多小時后,另一個一米七二的“小個子”東方模特,被姬瑪帶來工坊報道。

    一時間,五六張面孔面面相覷。

    姬瑪崩潰:“她渾身上下哪一點有模特的樣子?Jacob?你不是昨天剛見過她?”

    Jacob聞言,一邊將少薇脖子上植物染絲巾捏了朵薔薇,一邊勾唇一笑:“中國人講禮尚往來,你昨天給了我靈感,我回饋給你美。”

    他再次走遠,斟酌少薇:“你應該去修道院看看《最后的晚餐》。”

    少薇以為他在陰陽自己,心想不如我男朋友,忍了。

    Jacob:“因為你長得有達芬奇的筆韻。”

    Jacob善于花言巧語,在場的女人都知道,但能得到這樣一句評語的不多。他是眼光毒辣的時尚大師,又一把年紀,講話份量勝過年輕時,因為里頭不沾情欲,只是觀美而已。

    當日中午,姬瑪主動邀請少薇成為吃飯搭子,并終于舍得跟她并肩而行。

    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少薇不覺她勢利,只覺得又學到了一課。

    至傍晚收工,少薇收到了七八個一起吃晚飯的邀約。但她都謝絕了,依然乘電車回去,提前一站落車,買了些新鮮蔬菜肉類,步行回民宿。

    做完飯,國內正是中午一點。陳寧霄的午飯向來是工作場所,一般會邊吃邊聊到下午兩點。少薇視頻撥過來,他毫不遲疑地說了聲失陪,讓賀聞錚代為主持。

    少薇一邊吃清湯面,一邊把今天的烏龍說了一遍。

    陳寧霄讓她站起來給他看看。

    少薇便乖乖地捏著筷子站遠了,在鏡頭前轉了個圈。

    陳寧霄唇角銜笑,視線盯在屏幕上不舍得移開。

    少薇很餓,但在他這樣說戲謔但很溫柔,說溫柔卻又帶有強烈占有欲的目光下,漸漸地不敢吃了——不太美觀。臉悄悄地紅起來,把嘴里那口面提前咬斷,小口小口地嚼著,很斯文,喝著水杯里的自來水。

    “怎么好看的都給別人看了?”陳寧霄意味深長地問。

    少薇放下水杯托腮,目光移開,嘀咕:“沒事的,你有看到別的一面。”

    光天化日的,陳寧霄眼眸微壓:“哪一面?”

    他不得不抽出神去想了兩秒工作,否則會硬。

    少薇:“丑的面。”

    “……”

    “今天還有人推薦我去看《最后的晚餐》,我才知道原來這個畫的真跡在這里一個養老院中。他還說我一定得去看看,因為……”

    她思索了一下。

    陳寧霄的心提了起來,神經條件反射地收繃,如同嗅到危險的獅子,警惕從他深沉的眼眸中如暗光劃過。

    “他說因為,我長得像達芬奇的筆觸,很柔和什么的。”

    少薇隨口說,沒太當回事。這句禮贊她知道份量,但別的男人夸她她向來沒感覺,管他什么地位。

    卻不知道,屏幕對面的陳寧霄,渾身肌肉驟然緊繃,幾乎要把手機捏碎。

    哪、個、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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