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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心懷鬼胎

    這條巷子的人后來都說,這里曾上演過一幕感人至深的親人相認場景,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甚至潸然淚下。

    尚清掉了很多眼淚,假睫毛的膠水都要被融化。朦朧的視線中,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一邊的男人。

    他確實變得更高了,已是男人的身板。縱使不說話,男性的氣息卻也很鮮明。說了話,沉穩嗓音加重這一感受。

    “尚清。”

    沒大沒小的,自始至終沒叫過她一聲姐。

    尚清抬手擦擦淚眼,破涕一笑,裝自然裝剛認出他來:“這是梁閱?你長這么高了啊。”

    她愛在口頭占點他便宜,要是能惹得他面紅耳赤惱羞成怒,更是快事一樁。

    少薇替這鋸嘴葫蘆說話:“他跟我一樣,也一直在找你。”

    奶茶店店長終于舍得走出來,轟散了看熱鬧看得心滿意足的街坊鄰居,咳嗽一聲:“愛瑪,你今天收工吧。”

    尚清介紹,“這是阿德,臺灣人。”末一句聲低了下來:“他知道我的過去。”

    少薇看看這清癯儒雅的中年人,似乎意會到了些什么,不見外地叫他“阿德哥”。尚清過去跟他說了幾句,摘下圍裙交還店里,出來時拎了三袋六杯奶茶:“店里人手不夠,我先把這些送了再……”

    梁閱出聲:“我開車幫你送。”

    尚清裝不知,揶揄道:“混得不錯嘛小子,這么年輕就有車了。”

    到了車邊,她讓少薇坐副座,少薇則讓她,推來讓去一番,終歸還是尚清坐了。車子跟著尚清的指路在曲折的巷子里開得平穩而慢。

    少薇問了幾句尚清近況,諸如搬來這邊多久,出獄后去了哪些地方,奶茶店一個月多少工錢、一天上多少工時,家住哪邊,尚清都答了,但答得簡短。越是這樣,少薇問得就越是快,一句接一句,仿佛怕話掉在地上,到后來竟有種急迫感。

    話終于還是掉在了地上,該問的都問完了,車內頓時陷入冷場,與剛剛巷子里的淚眼相望和互訴衷腸形成了鮮明對比。

    其實多正常,有些事默契地不能聊,共同的日子太短,分開太長,日常多貧瘠,三言兩語說盡“你最近怎么樣”,也就沒了話。尚清想到自己以前回鄉下看爺爺,也是跟他這樣坐在麻將桌邊搜腸刮肚,明明是如坐針氈,但覺得作為晚輩的自己有份責任,而木訥枯槁的老人又是那么孤單可憐,遂只好繼續枯坐桌邊,扮演孝心。

    將心比心,尚清想,小貓是否也這樣?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但她善良。

    其實茫然尋蹤時的日子才好打發,真正讓人覺得日頭長的,恰是這種團聚后的沉默。

    安靜了一兩分鐘,是梁閱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過了今天,還有明天,你急得好像今天有什么任務。”

    少薇也跟著笑,剛剛八百米競賽的心慢了下來:“嗯。”

    她不是話密的人,但是怕自己問得不夠急不夠多,尚清姐以為她不夠熱烈、不夠關心。

    送完了三單奶茶,三人去吃飯,少薇將車上那些話題再度展開問了一遍,尚清也問她和梁閱的,缺失的拼圖終于漸漸補全回去。

    那年得到減刑通知的第一時間,尚清已決定不告訴任何人。出獄時沒有家屬來接,因為她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生已相當于死,坐了牢更是給族姓蒙羞。她想換個環境,便回到了寧市當試衣模特,可惜實體服裝生意被電商沖擊得厲害,曾經一檔值千金的十三行也在謀求轉型,尚清沒賺到什么錢,在牢里呆得體質也差了,得了“蛇纏腰”,疼得想一死百了之際,想,這一輩子沒什么值得的,死得死個喜歡的地方吧?就這樣回了頤慶。

    “沒學歷,有前科,沒像樣的工作經驗,只好到處打臨工。”尚清笑笑,“后來遇到了阿德,起先是送外賣,后來忙不過來了,教我怎么做奶茶,現在也做得像模像樣了。”

    “你和阿德哥……”

    “沒什么啊。”尚清放在桌上的兩手捏著,“我這樣的人。”

    她的姿態,仍然是總被叫出來審訊、問話的模樣,兩手在桌表示無武器無害,神情卑微以示無辜。

    梁閱看著她這幅模樣,蹙了下眉。

    “什么叫你這樣的人?”他冷聲問,某種怒其不爭的質詢。

    少薇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尚清若無其事地笑笑:“本來就是。”

    她看著對面的兩人:“不像你們,你看你,拍組照片有這么大響動,你呢,工資肯定很高吧?聽說現在計算機出來的工作可好找了,閉著眼一年都有二三十。”

    兩人都沒跟她說梁閱一年總包七十,他最近還在接觸一個新offer,順利的話,公司上市后就能實現財務自由。

    吃完飯,少薇提出送尚清回家,并上她家坐坐。口說無憑,她太想親眼看看尚清現在的生活是否如她自己說的那么自在。

    到了一所老小區的單元樓下,尚清沒請他們上去:“我跟人合租呢,約好了誰也不帶人回家的。”

    少薇將她一雙手攥得很緊,目光里也浸透了不安全感:“尚清姐,

    你答應我,不會明天就又消失得干干凈凈。”

    “不會。”尚清寬慰她地笑,“剛飯桌上都說了,你有那么厲害的朋友,那么先進的技術,我插翅難飛不是?”

    這是少薇今天第二次提及陳寧霄,也是她第二次想起他。

    “嗯。”她略怔了一怔,點頭,“那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找你。”

    “別每天來找我,”尚清很快地接了一句,解釋:“都要工作的。”

    “哦……”少薇既覺得她提醒得對,又覺得不對,但也說不出不對之處。

    尚清在他們的目送中上樓,老式的樓道,水泥的臺階,昏黃感應燈隨著她的腳步盞盞亮起。她沒有回頭,到了五樓后,出了長長一口氣,流了長長一行淚。防盜門打開,客廳一道簡易塑料簾印入眼簾,簾后是一張鐵藝上下鋪,學生樓里的式樣,下鋪是床,上鋪堆雜物,這就是她的“家”。

    奇怪,明明找到了人,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沒有到來,像一場雨略停,陰云沒散。

    “之后什么打算?”梁閱在送少薇回家路上問。

    “賺錢。”少薇不假思索地說,“我要讓尚清姐至少過得比現在好。而且……我想搬過來跟她住一起。她上班在這兒方便,我反正還沒工作。”

    “你現在住的這片也確實有點偏。”梁閱將車停好,“我陪你上樓。”

    “尚清姐還有點生分,我會努力的,她以前精神氣那么旺的一個人……”少薇一邊思考一邊呢喃。

    電梯門開,梁閱伴她身側,說:“我給你十萬,你找一個好一點的房子,讓她跟你住,然后問問她有沒有重新開店的打算。”

    少薇略感意外:“梁閱,你知道我不會收你錢。”

    “是給尚清的,但她不會接受,所以只能你出面。”梁閱睨她,“等你賺到錢,猴年馬月了?”

    少薇窘了一下:“我馬上簽約接活兒……”

    夜深,兩人聊天聲自然地控制在某段低頻,聽著低沉、舒適,且有種難以描述的親密。

    樓道盡頭有一道修長背影,指尖閃爍著紅星,煙草味透過窗戶散出去,但被回流的風吹了些回來。聽到對話聲,這道身影僵了一僵,沒有回頭。

    梁閱瞥了一眼,沒在意。少薇也沒注意,以為是什么鄰居。

    商住兩用公寓就是有這個毛病,樓里開了頗多美容美甲和理發工作室,總有陌生訪客。

    “馬上有活兒了?”梁閱順著話題問。

    “嗯,接了個品牌的秀場直擊,是朋友介紹,過兩天就去平市籌備了,《Moda》的企劃也定下來了。”少薇徐徐吐了一口氣,真情實感地笑:“梁閱,說真的,我覺得找回你和尚清姐后,一切都越來越好了,以后一定會更好的。”

    聽了她這么可愛的表達,梁閱注視她數秒,也笑,聲音和目光都更溫沉了幾分:“這么說,當年在北京我不該拒絕你。”

    當年在北京,他拒絕過她什么?告白嗎?樓道盡頭的身影僵硬得倉皇,腳步半移,不知道是想慌張地命令他們別再說下去,還是冷漠、事不關己地走開。

    “哎。”少薇心里一緊,“你不要又自責。你就是這樣,表面看著什么都淡淡的,心里包袱卻重。”

    她的話語里,既有關心,又有了解,濃厚的,天然的。

    梁閱掌心發潮。不是不知道少薇把他和尚清當家人,但她這樣純粹純潔完全信賴地沖他笑時,是否也像他一樣,在一百分里藏了一分的鬼胎和不純粹?

    “謝謝你了解我啊。”他講了句淡淡的調侃。

    男人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已半天沒動,好像先動就會成小丑。

    以他的個性,他早該戲謔地打斷,或強勢地介入。他只是剛開始怕嚇到她,又期冀她能先認出他、驚喜地叫他的名字,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所以才沒第一時間出聲。但現在,似乎越來越沒有出聲的必要。

    他是完全的局外人,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于他來說都是茫然,都是要補習的新課,但他們之間已是溫故知新。

    “我進去了,你開車小心。”少薇喚醒電子門鎖,“我不在時,你多主動關心一些尚清姐,她現在生分,有困難也不好意思提。”

    從前承了他們情的小女孩,不知不覺成了了解著他們、時時為他們著想的人,春風化雨,想潤澤生命里曾經帶給她片蔭的貧瘠灌木。

    或許也不是。她本就早慧,略微長出了些可以扛事的肩膀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人都納入羽翼之下。

    梁閱的懷抱覺得很空虛。

    自今天下午那一抱后,空虛就撐滿了他的胸膛。他成了一個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的人。

    但他不能抱她,至少今天、現在不能。

    他只是克制地問:“你后天幾點的飛機?”

    “早點八點四十。”

    “我來開車送你。”

    少薇忙推:“別,我這邊地鐵直達很方便。”

    梁閱沒堅持:“行,那我到機場送你。”

    少薇莞爾:“我又不是去十天八個月,也不是去探險。”

    話雖如此,她沒再啰嗦勸誡,而是輸入密碼,身影沒了半道進去:“拜拜,晚安。”

    梁閱俯身,從剪影看,與她仰首的身姿重疊。

    煙頭的紅星被掐斷了,成了滾燙的灰燼,撲簌抖落在手背,但陳寧霄的身姿紋絲不動。他死死咬著牙,古怪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像在看遙遠的油畫,沒有真實感。

    他們不是在接吻,陳寧霄篤定,盲目地篤定,用比自己做投資時更篤定的篤定。

    梁閱只是為了提醒少薇:“樓道里那個男的有點奇怪,你先鎖門,有不對的打電話給我。”

    少薇下意識想回頭,但按捺住了,怕打草驚蛇,慎重地點點頭。”

    她關門聲響了后,梁閱還待了幾秒后才離開,又在樓下車里坐了半小時,怕少薇真需要他。

    少薇心跳怦怦,確實有點嚇到,還疑神疑鬼地從貓眼里觀察。

    架在玄關的攝像頭閃爍著紅點,表明運行正常。少薇眺了一眼,刻意壓抑了一整天的名字,在這一刻蠻不講理地闖了進來。

    還沒給陳寧霄道謝。

    找到了正當理由,她才敢給他撥電話。電話響了好多聲才被接起,對面“喂”了一聲,有強烈的回聲,聽著他聲音也悶。

    “你在哪里?”

    陳寧霄站在樓道,將扔在水泥地上的煙蒂踩了踩,輕描淡寫:“車里。”

    “哦……我今天找到人了。”

    “知道,徐行跟我說了。”

    聽他這么冷淡,少薇愣了愣,很多感謝、雀躍和夸贊他厲害的話都沒了出口的必要。她命令自己若無其事:“又欠了你好大一筆。”

    “債多了不愁。”

    少薇在他爽快淡漠的回復中不知所措,便笑了一聲:“好哦。”

    又道:“你哪天有空呀,我請你吃飯。”

    “明天沒空。”

    少薇沒問“后天呢”,靜了幾秒陳寧霄先說了:“后天可以。”

    “后天我有工作。”她沒像告訴梁閱的那樣詳細。

    也許是因為,動向報備只用給最親密的人,比如男朋友、老公,而非好朋友。

    好朋友,甚至不足以寫到緊急聯絡人那一欄,也不能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

    陳寧霄想到這一點,消沉沉寂的瞳孔縮了縮。

    “行,那就等你忙完。”

    他也不像之前那么關心她的事業和拍片計劃,因為總怕她在外面太拼,遇到危險時找不到人。

    一時竟沒話了,但誰也沒掛電話,只余呼吸回響,響在彼此的耳畔。

    她的呼吸很淺,偶爾湊近講話,會聞到某種清甜。

    密閉的空間,空氣因子里吸飽了潮熱和煙草氣,現在加上了男人的沉重深呼吸。他當機立斷調整手機角度,將收音處從自己鼻尖捺下。

    西裝褲下,陰影筆挺,布料沒有彈性,繃得他疼。

    陳寧霄眸色深沉地盯著自己某處,眼里浮現出了不可思議與自我摒棄,在這淺顯淺薄意識之下的,是無窮無盡的、和外面夜色一樣濃的欲,翻涌著。

    少薇半天沒等到他說什么,只好識趣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很晚了,那就先這樣。”

    她不會知道,隔著幾道墻的男人,閉上眼靠著墻壓抑了很久,眼前浮現的,居然是她十六歲那年,與她在海洋館餐廳對視三十秒的自己。

    那時起身就走的他,究竟是覺得人類無聊,還是驚恐心動強大?

    ……在漆黑隧道里牽住她手的那三十秒,究竟是要確定自己沒有心懷鬼胎,還是在成全自己的心懷鬼

    胎?

    第72章 第72章攝影師

    一落地平市,貼近熱帶獨有的那股悶熱潮濕就撲面而來。

    陳佳威跟她先后腳航班,少薇提了行李等了會兒,蹭他的車一起去時裝周所在場地。

    平市時裝周剛起步,但這里有深厚的服裝外貿傳統,背后也有政府大力支持,因此影響力崛起迅速,加上這幾年電商飛速發展,許多設計師品牌、工作室如雨后春筍般冒尖,在線上渠道取得不俗的業績,而落地的第一環就是一場有規模和業內關注的發布會。

    今年平市時裝周已到了第四屆,品牌檔次、出席的嘉賓和時尚媒體都有了質的飛躍。通過陳佳威牽線而邀請少薇掌鏡幕后的,是這兩年的女裝黑馬「尹方」,由同名主理人尹方操刀,她畢業于頤慶大學服裝設計專業,給少薇機會多少也有看校友面子成分。

    別克商務車從機場駛向寧市CBD,平蕪進繁華。

    尹方在場館入口處迎接兩人。秀場正在布置,身后鋼筋架擺了一地,工人扛著鉆頭釘槍進進出出,一旁背景墻倒是已經繃好了,是品牌「尹方」的當季海報。

    尹方開門見山:“我這小牌子,剛起步,秀場玩不了什么概念和花樣,能安安穩穩地把秀辦完就行。昨天下午剛排練了第二次,全程二十分鐘。秀場直擊我上大學時最喜歡看,RichardAvedon1955Dior高定,森山大道東京大秀……拍得好,帶品牌二次出彩。”

    陳佳威聽出來尹方意思,臉色掛了掛,半開玩笑:“你挺敢想啊,請森山大道的錢夠請幾個少薇了?”

    “這不是看我們crena女神剛一出道就一鳴驚人嘛。”尹方恭維,“而且你那組城中村策劃,未來感和我這季很搭。”

    尹方銳意進取,步調一直和國際看齊。她的這一季大膽應用金屬光澤感面料、數字化印花、生物分子抽象圖案以及墊肩、斜裁、立體幾何拼接等等,風格極具未來冒險精神。少薇的那組圖,讓尹方看到了自己借力打力的可能。但在時尚圈,少薇是籍籍無名的素人,她卻收到了知名風投人的名片,地位本就有差,將自己的有求于人巧妙轉換為對素人后輩的提攜照顧,是商人的基本技。

    少薇對他們你來我回的推拉揶揄反應很淡,既不受寵若驚,也沒得意忘形,而是語氣尋常問道:“下一場彩排什么時候?”

    “后天上午,到時候場布也完成了,帶妝排。”尹方道,“剛好等下你也可以去見見秀導,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到你。”

    國內數得上名號的秀導尹方自然用不起,但請的這位王導也不是沒來歷,履歷上掛著某屆國際運動會及春晚執導的履歷,是這次時裝周主辦方推薦的御用秀導。尹方剛開始也有點狐疑,不過對方給的場布概念可圈可點,將她的當季主題比較好地落地成了秀場敘事。

    陳佳威還有品牌要見,先走一步,少薇沒顧上吃飯便去見這王導。

    王導原本喊她去酒店客房,少薇拒絕后,他挪到了餐廳。少薇到時,他正吃一碗紅燒牛腩面。等她自我介紹完后,王導頭也不抬吸溜面:“我知道你,你那組片我看了,還行,小年輕喜歡,ins風。”

    少薇:“……”

    她也是第一次聽說街頭人文攝影還有ins風。

    王導接著對她的作品發表了一通見地,諸如布光粗糙,模特僵硬,構圖不夠有沖擊力等等,一邊把平板電腦遞給她,給她看自己之前秀場的一些圖。

    135mm+24mm,橫平豎直,適合當網易或者360之類門戶網站時尚欄目通稿的配圖。

    她遞還回去。

    “就得這樣,大氣,衣服還原。”王導總結。

    少薇嗯嗯點頭,肚子叫,神思已游到外面那家椰子雞飯店里。

    王導接著問:“你用什么設備?”

    尹方給的酬勞不算豐厚,但既然是第一筆商單,她六成都花在了租設備上。

    “徠卡M系列,索尼A1,還有一臺祿來雙反。”

    “哦……”關鍵詞成功觸發,王導回憶道:“前段時間徠卡倆簽約攝影師請我吃飯,其中一個還是馬格南的,讓我多介紹活動給他們紀實。”

    少薇這里關鍵詞也觸發成功,馬格南?她立刻抽回了思緒:“哪位?”

    “叫李什么……”

    少薇又開始走神。馬格南唯一的華人攝影師姓張,美籍華人,名望比當年她看的那場展的主人奧叔更勝,應該不需要別人介紹“活兒”。

    “怎么,你對馬格南感興趣?我能引薦你過去。”王導抖腿。

    少薇微微笑了笑,蒼白的臉在窗外陽光下有某種水頭很足的玉的透明。

    早上乘地鐵到機場,梁閱果然在值機處等她,陪她值機托運,又一路送到安檢口,告別前問少薇要了卡號,要給她打那十萬,同時將她和一個中介拉成了個三人小群,讓她把條件跟中介說,這就啟動開始看房源。

    梁閱好像比陳寧霄還不善言辭。跟陳佳威比起來,他們都很吃虧,少薇設想了一下倘若他們三人一同追一個女孩子,陳佳威應該是勝出的那一個,陳寧霄雖敗,但他擁有得多,梁閱是最吃虧的。想到這里,少薇目光溫柔地垂下來,臉上莞爾,極美。

    對面王導的吸面聲停了,含著一筷子面,目光直在她這一抹恍惚中。

    早春的玉蘭,厚實孤迎春的白,燈盞一般,月亮亮在大白天。

    她未曾設想自己是那個被追的女孩子,用旁觀的視角看,為梁閱隱痛。人生經驗塑造了她,令她總第一時間將關注和同情給予那些角落里未曾被光照過的人,攝影時也是如此。

    意識的流動時而不經意,時而經意,經意時,少薇猛然從這漫無邊際中抽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思索的是梁閱,而非陳寧霄。

    她已經不再想他,至少不再時時刻刻。

    王導還在跟她說馬格南,又扯到了年輕時去麥昆秀場如何和秀導談笑風生,但無論他怎么起勁,發現對面女人都是這幅定力極佳的微笑。

    這是她在紛繁街頭蹲守光線與決定性瞬間所修煉出來的功力,腦子里天馬行空,表面卻紋絲不動,在那個決定性瞬間誕生時,卻又在千鈞一發之際舉相機取景按快門——不假思索,然而精準,如本能。不過,在面對王導這樣的男人時,這種定力或者說無動于衷無疑是冒犯和挑戰。

    他扔下筷子,抽紙巾抹嘴,大咧咧往靠背椅后一躺:“那行,對你沒別的要求,拍照時別干擾模特。”

    “什么叫干擾?”少薇問。

    “別讓他們配合你擺pose,拿道具。”王導嚴肅道,“秀一旦開始,音樂、煙霧、燈光,嚴絲合縫。”

    少薇畢竟沒拍過秀、去過秀場后臺,被他唬住,認真記進心里。

    跟王導聊完,她左右無事,去陳佳威的彩排現場。

    陳佳威咖位大,讓助理徑自領她到后臺。

    一屋子的男模。有穿了衣服的,和沒穿衣服的,有正在穿衣服的,和正在脫衣服的。

    助理見怪不怪,笑吟吟說Brett是領開領閉,在那邊跟秀導聊反饋呢,等會兒就回來。

    少薇出門相機不離身,問:“能拍嗎?”

    助理回:“拍唄,模特們沒意見就行。”

    少薇掏出那臺祿來雙反。后臺的男性**過于狂野性感,數碼相機出來的質感令她覺得欲重,膩,膠片的顆粒感可以沖淡。開拍前,她禮貌問了一圈模特,征詢同意,目光淡淡。

    剛剛還旁若無人的男模們紛紛臉色一變找長褲穿,一連串的“我草”。

    現場其他工作人員都笑得東倒西歪,少薇舉著相機,無辜地聳了下肩:“攝影即暴力。”

    這些身體精壯結實、五官深邃如雕刻的男人們著急忙慌找褲子穿的場面,在35mmF2.8的鏡頭下構成了有趣、荒誕而極富動感和沖擊力的畫面。

    陳佳威的助理在一道幕布邊看著,本來也是逗趣,看著看著,卻把目光投到了攝影師身上。

    很奇怪,她的動作稱不上嫻熟,但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好像拿著相機的她,擁有了動作或科幻電影里的“子彈時間”,時間的縫隙被她拉長了,取景,測光,調快門,左手旋鈕對焦,右手搖擺過片,十二張后換膠卷……一道道的閃光燈、機械快門聲,主宰了這一場域。而身為主宰者的她,沉默,專注,抿著一雙唇,沒表情,卻讓人覺得愉悅。

    發絲從耳旁吹落,少薇停了一下,抬手飛速綁了個松垮的低馬尾,套在外面的格子襯衫袖口挽到了手肘,很寬松地攏著里面纖細的穿著白色吊帶背心的身體。

    陳佳威和秀導一塊回來,還沒走到秀導馬薩便問:“這么安靜?”

    跟王導不同,法國人馬薩是真正的高定秀導,四大時裝周履歷豐厚,手握數場藍血經典秀場,他主導的這一場秀,是平市本屆時裝周的首秀王炸。

    到了后臺,謎底揭開。

    “這是誰?”馬薩問,“誰允許她在這里拍照?”

    助理瞬間緊張,沒授權的人像照不能發布,這是攝影師默認要守的規則,大家都懂,所以她也知道少薇就是拍著玩兒。但搞時尚藝術的多少都有點龜毛,且越是咖大就越龜毛,誰知道這觸到了他什么逆鱗。

    陳佳威咳嗽一聲,擔了下來:“這是我朋友,不懂事,拍著玩的。”

    馬薩面孔嚴厲:“我看她的操作,可不像是拍著玩的。”他打了個響指,示意身邊一人去叫少薇。

    少薇還在拍。

    因為更高權力(秀導)的介入,這些模特身上誕生了更有趣的微表情和動作變形,是太好的主題和素材。

    被叫停,她茫然了一下,瞳孔從某種異次元回神,跟陳佳威對視了一下,走到這個高大清癯的法國老頭身邊。

    “你拍了什么,給我看看。”馬薩示意。

    少薇示意了一下:“抱歉,膠片機。”

    陳佳威立刻打圓場:“她就是拍著玩兒,膠片沖洗出來且等呢。”

    誰知馬薩與身邊助理交流幾句,讓助理給了她一個郵箱地址:“馬薩想看你剛剛拍的,等你沖印轉數碼后,麻煩發送一套到這個郵箱嗎?”

    少薇挺淡然:“如果觸犯到什么的話,我可以現在銷毀這些膠片。”

    馬薩問她用中文說了什么,少薇用英語重復了一遍,沒想到這老頭臉色頗感興趣地一變:“你真有意思。”

    他讓少薇留著,銷毀還是如何,等看到成片再說。

    沒人想得到,這組她無所事事時隨意拍下的彩排幕后,成為了中國時尚屆紀實攝影的一組里程碑式作品,并在很多年后創造了這一類別拍賣的記錄。這是后話。比這后話更早一些的后話是,陳寧霄后來也看到了這組圖,冷哼著把圖里的男模們挨個關注了過去。投資圈懷疑他一夜之間改了性向,……只有少薇知道自己一夜之間腰快斷了。

    送走老頭,陳佳威捏了把汗,他先是把助理罵了一通,繼而跟少薇說了這人來頭,最后打包票讓她別怕,出什么事兒他擔著。

    一套絲滑小連招,少薇抿唇笑了笑,想到剛剛想的梁閱、陳寧霄與他的天壤之別。

    陳佳威見她笑,警覺問:“笑什么?”

    “你厲害。”少薇真心實意。

    “哪種厲害?”陳佳威接著改口問:“跟陳寧霄比呢?”

    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比。少薇漫不經心:“你厲害。”

    陳佳威滿意了,問:“他晚上帶你上哪兒吃飯?”

    “啊?”

    “他也在這里,你不知道?”陳佳威意外,“這次時裝周用了最新的科技,所有品牌的新款都能在現場進行AR試衣。這個公司陳寧霄是投資人之一。”

    “他……”少薇思緒一下子變亂,“他沒告訴我。”

    陳佳威嗅覺靈敏:“鬧矛盾了?”

    “沒呢。”少薇勾唇笑笑,“大家都有事忙,怎么可能什么行程都知道。”

    陳佳威恍然大悟:“你說得有道理。”

    繼而總結陳詞:“你不喜歡他了。”

    他很希望這句判定能讓陳寧霄當場聽到,可惜陳寧霄沒可能出現在這種后臺。

    少薇將祿來膠片機收進皮套里,動作小心細致,過了好一陣子,忙完了這些,她抬起頭,“嗯”了一聲。

    她后面兩天也沒見到陳寧霄,也沒主動聯系他。

    是經過了陳佳威所謂的那個科技展廳,里面人潮涌動,似乎有什么特區領導來視察。陪伴在領導身邊的一道背影,很商務的藍色西服套裝,筆挺,肩寬腿長,步伐鮮見與旁人不同——他有他的氣度。

    少薇背著相機駐足,見他從重重人影中走過,往前走向自己的工作場地。

    翌日早晨的彩排,王導勒令她不許進入模特的換裝動線中,少薇不知道他這么強調這點干什么,這又不是必須的。

    那天晚上,秀場外下起了小雨,「尹方」落地的第一場發布會于七點半正式開始,臺下坐著前來考察的風險投資人、時尚編輯、買手、VIP客戶及小明星們。

    少薇卻拍盡了后臺的服裝助理、一臉凝重的尹方、靜默等待候場的模特,以及隨時待命的安保和保潔人員。后臺穿衣鏡和補妝鏡勾成了時空的櫥窗,臺前與幕后經過雙重曝光建立了對話和鏈接,延續的是她那組城中村企劃的初衷。

    拍廢了。她心里有一道冷靜的聲音,但取景構圖時卻沒有一絲遲疑。

    這絕不是尹方想要的畫面。

    她如此冷靜,甚至在自我否定時,在UV鏡上抹上了水霧,模仿外面下雨的氤氳效果。

    時尚紀實,從入行到被掃地出門。

    她深呼吸,手平穩,步伐輕而勻,睫毛下的目光無一絲膽怯,雙曝、慢快門、動態失衡……技巧與主題的完美匹配。

    ——這組擁有著潮濕情緒的組圖,讓「尹方」成為了本屆平市時裝周唯一大破圈層的品牌。

    第73章 第73章一更(合租)

    「尹方」大秀結束,按例之后是afterparty,對要打入時尚圈的人來說,這種活動才是收發名片當掮客攢資源的重點,但少薇將相機一挎,跟尹方告辭。

    秀中出了些岔子,領閉模特身上那件古希臘風斜切捏褶連衣裙——褶是由別針臨時固定的,臨上臺前松了,后臺一片人仰馬翻,王導捏著對講機咆哮,服裝助理沖上前去,尹方本人捏著褶手抖,模特則一臉快哭。王導知道那時候閃光燈閃了數下,肯定都被拍了,道別時,他命令少薇將他畫面都刪掉,他不授權自己肖像。

    少薇很干脆的一聲“OK”。王導不知道她這籍籍無名的女人哪來的底氣在這拜高踩低跟吃飯喝水一樣自然的圈子里裝淡然,再獨特的美貌也無法抵消掉看她的不順眼了,等少薇一走,他立刻對尹方道:“這妞不專業得很,鏡頭也不知道對準哪里。”

    他估摸著少薇交不出什么好片子,因為有他丑話說在前頭,她確實把自己活動范圍收得很窄,也沒讓模特配合她擺什么pose、拗什么概念——比如常見的在鏡子上用口紅寫品牌名。

    少薇下榻的酒店是尹方讓助理定的,普通三星標準,但她不挑,過去出國時她是個十足標準的沙

    發客,顧名思義即蹭住陌生人的客廳沙發,靠著這樣的旅行方式,她才完成了自己在美洲的游歷采風。

    到了酒店門口,卻見梁閱身影。

    少薇吃驚:“你怎么來了?”

    “這里在展一個AI視覺交互項目,公司臨時決定派人來看看。”梁閱指指旁邊一棟高樓,“我住那邊。”

    話沒摻假,除了省略了個細節——這種新項目原本不需要他親自來觀摩,這次聽說了目的地后,他是主動請纓。

    少薇調侃:“哇哦,差旅居然是五星標準,貴司還招人嗎?”

    梁閱見她心情不錯,便也跟著笑:“你的專業夠嗆,但可以讓你蹭住。”

    也是心情松快到得意忘形了,話說出口方覺不妥,想著怎么打圓場,少薇卻一笑置之,直接換了話題:“你剛落地?吃飯了嗎?”

    園區附近的飯店雖沒漲價,但每一家都爆滿,少薇建議走出去吃,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把相機放了。

    梁閱跟著她上樓進房間,少薇直接把相機放到床頭柜上,將儲存卡拔了出來,跟筆記本電腦一塊兒收進帆布袋里,打算等會兒吃飯時先把照片導了。梁閱環視一周:“沒保險箱?”

    “沒。”

    “這些設備加起來多少錢?”

    “二十幾萬?”

    梁閱似笑非笑:“這你也放心?”

    有些事經不起琢磨,一想進去就該疑神疑鬼了。少薇回憶了一下,確實,這些設備平時她都不離身,還沒單獨放在這房間里過。

    見她躊躇,梁閱道:“放我那里吧,我房間有保險箱。”

    反正走過去近,少薇接受了他的提議。

    五星商務酒店門口,豪華車將貴客迎來送往。

    梁閱:“聽說這里住了很多明星和模特,所以安保比平時更嚴。”

    旋轉門的玻璃被擦得纖塵不染,燈光橘黃灑金,遠遠看去,像旋轉木馬。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莫名有童話里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味道,故事的一筆結局。

    陳寧霄坐在奔馳車上,遲遲沒下車。

    司機沒敢催,不知道他是醉得深了,還是有別的想法。這么年輕的大老板么,市里的座上賓,豈是他能摸透的。

    他只知道從后視鏡里覷過去,后座的男人端坐得近乎僵了,面容隱在門廊燈光照不及的陰影中,薄唇抿著。

    少薇跟梁閱進了房間,將相機小心收進去。密碼是用戶自設,四位數,少薇未經思索,指尖代替她決定答案。

    0725.

    她自己生日在2月11.梁閱沉默,不動聲色道:“0725,記好別忘了。”

    “不會,這是——”少薇的脫口而出演變成戛然而止。

    “誰的生日吧。”梁閱不知是體貼還是聰明,沒給她深入的機會。

    少薇點點頭,“走吧。”

    出了電梯,電話聲響。看著來電,她心跳漏拍。沒理由不接,便接了,語聲平淡,但有一抹下意識的溫柔:“喂?”

    電話那端陳寧霄的聲音有一抹異樣的沙啞:“在哪?”

    “在平市呢。”

    “我知道,我也在。”陳寧霄頓了頓,“忙完了嗎?出來吃飯。”

    他的視線越過貼了深色膜的車窗,投向窗外。還是那道旋轉門,并肩而出的兩道身影很配。為了照顧她說電話,梁閱的腳步慢了一些,垂眸注視她,神情繃著,有股忐忑。

    陳寧霄瞇了瞇眼,輕描淡寫地加了碼:“我在時裝周園區,你應該剛結束?”

    少薇腳步果然遲疑下來,背對著旋轉門望了眼梁閱。

    前幾天面對王導時的那些胡思亂想又跑了出來。梁閱大老遠跑過來,一落地就找她,她怎么忍心放他鴿子?況且人也有先來后到。少薇定下心,“不了,我約了別人,你早點休息。”

    怕陳寧霄再改時間約她,她匆匆地掛了電話,而后抬起頭,沖梁閱抿唇笑了笑,帶有安撫。

    司機扶著方向盤,試探地問:“陳總……?”

    “停著。”陳寧霄閉目,“就停這里。”

    司機今晚上就伺候他了,自然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待了半天,下了車去抽煙,給家里人打了通電話,嘴里嘀嘀咕咕。有高檔床不躺非在車上睡,有病么不是?

    他不知道,車上的人遠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高深莫測——他一分一秒都沒有睡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就這樣硬生生待了一個半小時,直到司機提醒了一聲:“回來了。”

    后座的男人保持著兩手揣在西裝褲兜里的搭腿坐姿,無人知他指尖神經質地抽了一抽,有一股直抵心臟的痙攣,令他難以忍受地皺緊了眉心。

    他沒睜眼,開口的嗓音沙啞:“幾個人?”

    “兩個。”司機斬釘截鐵,都有些咬牙切齒了:“兩個一起回來的!”

    嗐你早說是蹲這兒抓奸吶!司機屁股在駕駛座上挪了挪,身體都更筆直,一路目送,脖子拉長。

    要發了?他熱血沸騰,多少司機就是靠這種事成了心腹發家的!

    那一刻泵進心臟的痛,瞬間麻痹了陳寧霄的四肢百骸,痛得他手足無措,痛得他難以置信。他死死咬著牙抿住唇,掐緊掌心,呼吸停住,繼而緩緩地睜開了眼。

    還是旋轉門,兩道背影有說有笑。

    這六年里,要說她毫無變化是瞎子,但在陳寧霄的眼里,現在的她和當年坐在那人單車后座上的少女別無二致,都是那樣的滿心滿眼、心無旁騖。

    陳寧霄不知道自己目光看著古怪得駭人,一種非有機體質的冷靜漂浮在他的眼眸。

    像深海上石油泄漏,黑色封印侵蝕了底下的所有色彩,也一并吞噬生機。

    “陳總?”司機只等他一聲令下了。他有經驗,知道怎么做才最體面,因此更急著證明自己。

    一直到兩人背影被那明亮夢幻得刺眼的水晶燈燈輝吞沒,陳寧霄才轉過了眼。

    他看上去無動于衷極了:“開車。”

    少薇腳步輕快神情輕松,剛剛吃飯時她和梁閱一起看了中介推過來的五套房源,都很不錯,她打算一回頤慶就拉上尚清一塊兒去看看。

    “說實在的,你什么時候辦事這么靠譜了?”

    梁閱挑眉:“我高中時,不靠譜嗎?”

    “那時候又跟你不熟。”少薇歪了下腦袋,很可愛。

    梁閱勾了絲唇。確實,他和她之間,有太多太多的未知,比如他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穿什么,喜歡什么顏色,更喜歡貓還是狗,生理期會不會痛每天幾點睡覺房子更喜歡帶院子的別墅還是大平層,但是,他們已經被命運聯系起來了。

    “現在也不熟。”梁閱望進她眼底,“但沒關系,一切再開始都來得及。”

    這一時刻的氛圍實在古怪,少薇心跳一慌,扭頭蹲下身去開保險箱。

    0725……0725……她閉上眼,莫名覺得心臟深處有某種被撕裂般的痛。

    那是一種她已決意丟下什么保全自己,卻在擔心自己決然的背后有一道等著她、注視著她的身影的痛。

    想什么呢?陳寧霄,什么都有……也從不缺她。

    她謝絕了梁閱送她回酒店的提議,自己下了樓。出門時,噴泉環島邊已不見奔馳。

    翌日一早,少薇飛回了頤慶。

    秀場的數碼照片她只是稍作處理,之后便打包發給了

    尹方。至于馬薩那老頭要的膠片少薇暫時沒空顧上,她還沒在公寓里布置暗房,隨便拿外頭沖洗不是她的性格。她做事穩,慢騰騰地慣了,什么事都有耐心等,倒是馬薩的助理發過一封郵件催她。

    一確定尹方已收到附件后,少薇就去找尚清。

    店長阿德對她和善,聽聞她要借尚清出去看房子,二話沒說就同意。

    “這是第一套,中介已經在那邊等我們。”少薇給尚清看地址。

    尚清一看,就在兩公里外,問:“你要搬這兒來?”

    “嗯,”少薇堅定點頭:“離你近點兒。”

    “打車,公交?”

    “你不是騎電動車嗎?”少薇念出那句廣告詞:“愛瑪電動車,愛就馬上行動!”

    尚清一笑,帶她去一旁人家的后院拖出電動車。粉紅色的實在扎眼,少薇愣了愣,被凌空拋過來的頭盔砸得額角一疼。

    “對不起對不起,”尚清都沒顧上撿頭盔,首先去看她額頭,“沒破吧?會不會腫?”

    少薇呆愣愣地看著她:“有天下雨……”

    尚清抿住唇,慌忙地背過身去撿頭盔。

    “是你對不對?梁閱撞的是你。你怎么不說話?為什么遇上了卻要裝不認識?你那天沒認出梁閱?”少薇往前跟了一步,那模樣像個追大人的留守兒童。

    “別告訴梁閱,等下他找我要補漆錢。”尚清嬉皮笑臉,幫她扣好頭盔,繼而跨坐到小電驢上,一歪腦袋:“上車!”

    少薇抬手蹭了蹭眼睛。

    尚清騎車還是那么風馳電掣,不守交規。不過現在全民開展道路安全守則,電瓶車車主是重點關照對象,隔段路就有交警,每當瞥到穿制服掛簡章的人時,尚清的速度就會慢下來,甚至莫名地調轉車頭,換一條路走。

    少薇跨坐在電動車后座,兩手緊緊環著尚清的細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她下巴很尖,她肩膀也瘦得只有骨頭,于是兩個人便都有點疼,但誰也沒說什么。

    “你很少坐電動車了吧?”等紅燈時,尚清從后視鏡里找少薇的雙眼。

    “嗯。”

    “梁閱每天送你上下班么?”

    “啊?”

    尚清便懂了,他們沒在一起。

    奇怪……愛就馬上行動,梁閱這么不懂?他應該去愛瑪的專賣店里轉轉,多聽聽這鏗鏘有力的一句。

    “沒事兒。”尚清擰轉速到底,“走了!”

    那天跟他們相認后,第二天上班,阿德問她是否會跟那個高高清雋的男人走,把尚清問得笑不停,鼻涕泡都冒出來。“你別逗我,這么優秀的弟弟,我是什么人吶?”

    阿德店長擔心地看著她,“你老是這么說,讓喜歡你的人怎么辦?”

    到了小區外,中介已在等候。先跟少薇對上號,道:“今天要看的五套都約好了,要是今天能定,我能給房東講講價。”

    如此便緊鑼密鼓地看起來,幾套房子都在方圓三公里內,到市中心也比少薇自己那套近一些。都是正規的居民區,鬧中取靜,樓是略老,但中意的幾套都有進行戶內翻新,步行距離里公交、地鐵、菜市場和商場一應俱全。

    尚清偷偷拉過少薇:“你怎么都看兩居室啊?你一個人住,多浪費。”

    “我需要一個暗房。”少薇沒聲張。

    尚清不懂暗房是什么,但也尊重她的決定。

    一直看到了下午兩點,飯也沒顧上吃。剛好有家德克士,少薇請尚清吃。

    “姐你喜歡哪個?”

    “第二個在五樓,沒電梯,爬上爬下比較累,不過格局最方正,采光也好。第五個也不錯,在小區中心,離馬路遠,家具是樸素了點,不過包寬帶。”

    “咱不圖便宜。”少薇說,又很快改口:“能來看就都是在預算里。

    尚清吃完,把眼前的餐盤和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思索著:“第二個吧,爬樓梯當鍛煉了,有的老小區那電梯還怕故障呢。”

    少薇很喜歡看她做決定,爽快利索,能讓她看到她以前的模樣。

    “不過這畢竟你住,你說了算。”尚清趴下身子,輕聲問:“多錢一個月?”

    剛剛中介防著她似的,一個數都沒透露。

    少薇早有計劃,按實際的少報了兩千。

    既敲定,她便跟中介說了,尚清讓他跟房東磨磨,“她都年繳了,讓他包個寬帶費唄,或者每個月便宜100.”

    中介苦笑:“姐,他這已經在原來報價上讓了二百了。”

    少薇給他使眼色,中介便還是去打了通電話,甭管結果如何,他一律說:“房東同意了。”

    “哎!這才對嘛!”尚清神采飛揚,得勝的姿態對少薇道:“我跟你講,你年紀小,沒社會經驗,最容易被拿捏。”

    中介怪煩她地睨了她一眼,搖搖頭走開了。

    少薇高興而用力地“嗯!”一聲,“幸好姐你跟著來了,給我一年省了一千多呢!”

    “是啊,”尚清心滿意足,面帶微笑嘆出一口氣:“那時候給你湊兩千多難啊……”

    說完,她忽地慌亂,偷偷睨少薇臉色。

    她怕呢,怕她覺得她是故意提這些老黃歷,好攜恩圖報。明明沒這意思,卻怕她覺得她有這意思,不知是菲薄了自己,還是看低了少薇?

    為了這么一個小點,尚清直到傍晚道別時還在惦記,解釋道:“我下午說之前那些,沒別的意思。”

    少薇面色淡淡,抿出一個柔和的笑:“姐,你跟我見外了。”

    “哎……”尚清笑嘆,轉身上樓,仍沒請少薇來參觀看看。

    今天那些光線明亮的房子真像遙遠的理想。她躺上下鋪,鐵架隨著她翻身的動作咯吱咯吱。

    第二天,少薇就帶了水桶臉盆拖把和各種清潔劑消毒液過來,著手打掃新房子。這兒的房租她和尚清四六分,因為她要占一小書房作暗房。尚清的那四成里,由梁閱支付三成,剩下一成到時候騙尚清來合租時讓她自己付。

    陳寧霄知道她搬家的消息時,少薇還剩最后一趟車的東西。

    第74章 第74章二更(相親,無拍門)……

    少薇東西不多,找搬家公司不劃算,于是零碎東西便打包了后自己坐地鐵帶過去,路上狼狽吃力自不必提,但旁人側目于她來說無關緊要。最后一趟,梁閱從平市結束了考察回來,幫她裝車。

    “扣了我一個月的押金。”少薇忍痛。

    “這些家具,怎么處理?”梁閱問。

    都是之前搬進來時陳寧霄送的,他這人做事說一不二,也不留余地,把公寓原來的那些都給替代掉扔掉了,以為她至少會住個一年半載,誰能想她搬得如此迫不及待。

    “跟管家商量過了,沒辦法,只能留在這里。”少薇目光一一留戀過這些一眼便知不菲的實木家具。

    “好,”梁閱干脆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陳寧霄到門口時,剛好聽到這一句。門敞著,他腳步微頓,繼而順著玄關往里走了兩步。屋內一片翻箱倒柜又空空,一派即將人去樓空的景象。再往前,便看到床邊相對站著的兩人。白晝柔和,也是副好景象,但陳寧霄覺得不如那天旋轉門外刺眼了。

    “搬家?”他出聲。

    少薇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來,瞳孔中他的成像與心中有些微對不上。

    他瘦了一些……臉上那股銳意、游刃有余的神采沉寂了些,倒像是回到了少薇剛開始認識他時,他那種心不在焉、漠不關心的沉寂與淡然。

    “陳寧霄,你回來了啊。”

    她其實數著日子,以為他行程應該跟梁閱同步。梁閱今天剛落地就來幫她搬家,陳寧霄應該也沒什么空,便沒聯系。

    陳寧霄點點頭:“最近比較忙,叫你出來你也不出。”

    他口吻尋常,似寒暄。

    少薇站在那片白光里,“對,最近是事比較多……”

    她有種遙遠的茫然,臉上神情也留白。

    陳寧霄手抄進褲兜里:“我叫個搬家公司幫你們?”

    少薇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用“你們”,但特意糾正的話也顯得較真,阻道:“沒事,這些大件的得留在這兒。”

    陳寧霄似乎是怔了一下,沒追問,只說:“決定了就好。”

    “陳寧霄,上次那件事還沒謝你呢,你有空時告訴我?”

    “小事。”

    梁閱不知兩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這男人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明明上一次在停車場,他還是那么寸步不讓盡顯刻薄,像在慌張卻又斬釘截鐵地捍衛什么,但今天,好像什么都結束了,他對一切都溫和疏離。

    少薇忍不住問:“你今天過來干嘛?”

    “剛好經過,估計你在家,來碰碰運氣。”陳寧霄勾唇哼笑一聲,“也算碰上了。”

    少薇莫名覺得心口窒悶,有喘不上氣的征兆,心臟跳得直頂嗓子眼。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話跟著話:“嗯是呢,晚點來我就走了。”

    陳寧霄哂笑,但不冷漠,沒說話,勾抿薄唇靜靜地看著她。

    已經晚了。

    也不知道確認自己的心意怎么會這樣難,畢竟他如此聰明,又從小修煉了一雙能徑直看透人的眼。人說醫者不自醫,大約是一樣的道理。

    陳寧霄回首過過去六年。

    并非對自己不了解,清晰地看到了幾個臺階。

    第一個,是關心她是否病中有好

    好吃藥,問了一路終于到了樓底下,審查她每一板藥盒的日期和制藥廠、國家批文。

    第二個,是得知她被有錢人懵懂無知地豢養后,為她早已定好的西班牙行程,幾次三番。說不去是為她,后來到了機場也是為她。

    第三個臺階,是冥冥中覺得她招架不了那些事,包了機專程回國。司徒薇在飛機上問,你什么時候跟陳佳威這么好了?他閉目養神,佯裝懶得回答這個問題。舷窗外電閃雷鳴,照出他心底某一刻的靜,知道是為她。

    第四個呢?頤慶到北京并不經過濟南,大年二十九他也有很多給她送生日禮物重要一百倍的事情要做。

    ……

    他這么聰明,怎么會擰著跟自己過不去?早就對她對己對身邊人承認了她的特殊,以為這就是交代。以為一個“特殊”,就能掃垃圾一樣把所有看得清看不清、看得懂看不懂、想懂不敢懂、該懂抗拒懂的情緒都掃進簸箕里。

    沒人教過他,人的心很大,感情世界也很大,不是簸箕,不是垃圾桶。愛很精細,分門別類,不同的愛,有不同的對待方式。也沒人教過他,愛情不一定全然是惡。

    前幾日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接待國部級領導時也硬生生撕開道口子,想她。

    她在他身邊待了六年,所有人都接收到了他對她特殊的信號,卻未曾再進一步。那些人看她,未曾歆羨,只有憐憫,因為知道他和她就到這里過了。

    她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那場雷雨下,黑發打濕蜿蜒她鬢角,她說的那句“得隴望蜀”,他驀地悟了。

    想到此,他從政要身邊告辭,撐著墻緩過這一陣心臟的絞痛。給出了所有有關“愛”的待遇卻不說愛,也是惡之一種,這問題刁鉆,不怪他這么晚才想通。

    只是說來可笑,目睹她和梁閱進酒店的那一幕,酒精和褪黑素恢復了效力,他能睡著了。之前反復做過的那些惡劣的白花花的夢,他不再焦灼地渴望里頭那張男人臉是自己。

    他今天來,是想好好地找她吃頓飯,聊一聊過去和近況,告訴她他學會什么是“正確地當朋友”了。

    三人一起下樓,在地下停車場告別。

    陳寧霄說:“新家地址發我一個,我叫上喬勻星和陳佳威一起給你暖房。”

    少薇上了車后編輯信息給他。車子先他一步開出地下掩體,外頭日光搖搖晃晃。奇怪,梁閱開車明明很穩。原來是她自己頭暈眼花。只好求生般緊緊閉上眼,掌心貼合心口,呼吸短促。

    梁閱側眸瞥她,關切:“怎么了?”

    “也許這幾天太累了。”

    搬進新家后的一切都很順暢了,布置好暗房,洗了馬薩要的那些照片,轉數碼后發送郵件。尹方對她拍攝的照片果然不滿意,認為沒有突出品牌設計感和調性,扣了一半的工錢,但仍要求少薇按原合同在她大號發布,并同步ig。

    少薇發布了那組,艾特了「尹方」官號,商務性的文案一句沒寫,發完后即丟開了手機。

    晚間,「尹方」登上了熱搜。

    再晚些,crena女神的詞條也上熱搜了,那組照片迅速沖上了24小時熱門榜。

    對于很少關注時尚,認為走秀就是名模走路,對時尚周的印象是一堆毫無實用性的奇裝異服,或者時尚達人妖魔鬼怪拿鼻孔看人——對于這些生活在時尚圈外的人來說,那組秀場幕后直擊,以有趣的姿態解構了時尚的拿腔拿調或無病呻吟。尹方很快接受了采訪,闡述自己設計里的環保理念,給自己抬咖。

    隔了一陣來電話道謝,少薇還是那副淡然模樣,沒自謙也沒得意,但問她能不能把扣了的報酬還她?尹方臉綠,又幫忙問,“王導說,能不能放點他的照片出來?”

    少薇嘴唇微張,遺憾道:“恐怕不行了,沒有進行授權的肖像照我不保留的。”

    忙完了工作,她像誘捕小動物,在某個夜晚打電話給尚清,說自己做噩夢了。尚清騎著愛瑪披星戴月趕來,陪她睡覺義不容辭。

    看少薇睡覺蒙頭,她心痛驚愕和陳寧霄別無二致,將少薇的腦袋攬進懷里,很緊。

    一來二去,少薇請她過來合租就很順理成章了。

    尚清真搬進來那天,這房子才算人齊。陳寧霄來給她暖房,帶了酒,孤身一人。

    怕她誤會,特意解釋:“另外兩個都沒空,喬勻星在備戰雙十一。”

    “這么早?”

    “至少提前半年籌備。”

    尚清頭一回跟陳寧霄面對面,很有些不自在。要是幾年前,她定要賣弄風情戲弄他,不是征服或覬覦,而是生命力的旺盛釋放與自然溢出。

    少薇幫她和阿德問:“現在做奶茶會不會晚了?”

    陳寧霄仔細聽了阿德的店,也允諾晚一些可以去店里試試新品。尚清首先自滅威風:“阿德這個人沒這么大志向,況且就算開分店什么的,跟我也什么關系。”

    少薇奇道:“阿德哥不是你男朋友?你們不是開的夫妻店?”

    “哎呦!”尚清一臉無語,“什么跟什么呀,他就是人好。”

    少薇:“我看阿德哥對你特殊,還以為……”

    陳寧霄把話題回到生意上:“你自己擅長做什么?”

    少薇搶答:“美甲。”

    陳寧霄沉吟:“中國創業的幾個波段明顯,未來十年是‘悅己’的波段。美甲店的爆發集中在2015年左右,不過這種傳統服務業單價再高,天花板也有限。”

    尚清訕笑:“就是,而且我做的也沒有特別好……”

    “你聽說過穿戴甲嗎?”陳寧霄隨隨便便就拋出了一個陌生詞匯。

    “啊?”

    “批量生產或者根據甲型定制,用膠水自己貼,不喜歡了就換。”他三言兩語就解釋了這一產品的特點和賣點。

    “還有這種東西?”尚清稀奇道

    陳寧霄一邊思索一邊說:“最早零幾年時就有人從北美引進中國了,不過沒有很大的反響,因為那時中國人的消費能力還不足以提供‘悅己’消費。后來美甲業爆發,也是因為消費力上升。不過像我說的,想把美甲市場做到更大,從依賴人力的服務業,轉型到背靠工業生產力的快時尚零售是關鍵。”

    桌子對面的兩個女孩子:“……”

    “我建議你有空考察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做美甲這行的話。要快,現在入局剛好。”

    少薇立刻轉向尚清,激動道:“姐,你一定要聽他的,聽他的能賺錢!”

    陳寧霄低笑了一聲:“消費領域我研究得不深,還是不要偏聽偏信,可以再打開下信息渠道。”

    賺錢,賺的就是信息差。正如他剛剛所謂的穿戴甲,全國美甲業從業人員何止千萬,但誰先捕捉到、并有能力找到工廠、鋪貨、打開銷路,誰就能一馬當先。

    有正事能聊,兩個女孩子都很關注,并且馬上開始暢想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三四點。

    “如果還想做茶飲,我倒是認識一些主攻這方面的投資人。”陳寧霄提供兩套方案。

    “關鍵是產品能打吧?”少薇問。

    陳寧霄莞爾,“這是不出錯的理由。”

    只一頓飯,尚清就把他看到了極遠、極遠。

    他不屬于他們這個世界,眼界、能力、野心、格調……他離小貓都太遠了。

    但他如此耀眼,輕描淡寫,舉重若輕,姿態是順風順水的一切滋養出來的,喜歡這樣的人,注定會很辛苦。

    難怪高中時的少薇總掛在嘴邊的是,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尚清此時懂了,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天塹難越,望一望對面都懷疑那景色是海市蜃樓,不是自己人生里會出現的實景。

    “那下周你有空,我請你喝阿德家的奶茶吧。”少薇送陳寧霄走時,這樣說。

    “來得這么勤,會不會不夠‘朋友’?”陳寧霄垂眸,似乎不死心,想從她眼底得到另一番答案。

    少薇由他看,眸光澄凈:“不會啊。”

    接著

    她退了一步:“我還有照片要處理。你下周記得來。”

    尚清在陽臺上看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檔可近可遠,進退自如。等到上樓,忙了一陣子,尚清將她的發呆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周末時梁閱來了,三人吃飯又是一番不同景象。

    梁閱眼里有活兒,吃過了飯,進廚房負責洗碗。尚清在一旁打下手,突兀地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出手?”

    “什么?”

    “你喜歡小貓,從高中就開始吧。”尚清面無表情地說,手腳麻利幫他干著活,“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

    偏偏他喜歡的這個,是真瞎——或者說眼睛粘在了別的背影上。

    梁閱沒有領情,淡然道:“不用操心我的事。”

    “上周陳寧霄過來了。”尚清神情自若地把碗放到瀝水架上,“他喜歡她,你應該也看得出來?”

    “他已經放棄了。”梁閱語氣轉冷。

    “是嗎?他那種人,死灰也會復燃的,只要小貓還是單身。”尚清背過身,靠著流理臺,“你給我一句準話,你想不想跟她在一起。”

    梁閱用抹布擦干凈手,沒有粉飾自己的心:“我是喜歡她,但……”

    真的有資格嗎?自私的陰錯陽差的待罪之人。

    “沒有什么但。”尚清從廚房離開,斬釘截鐵,頓了一頓,“我知道了。”

    看他如此吃暗戀的苦,她于心不忍。三個人,總要有兩個人快樂。而他們快樂,她就快樂。

    “小貓不是對你無動于衷。”尚清丟下這樣輕輕的一句,留梁閱在原地身體震顫,反復吞咽。

    隔了一周出差回來,陳寧霄如約來阿德的奶茶店,來品嘗這家據說在街坊鄰居中交口稱贊的正宗臺灣珍奶,以及他研發的新品。

    親耳聽到阿德對尚清只是家人之情,少薇出了一口氣,打趣道:“哎我真是不懂。那天看你要沖出來保護尚清姐的架勢,還以為你們是情侶呢。”

    他們聊的話題很日常,和陳寧霄平時聊的聽的不一樣。他心不在焉,想的是茶飲值不值得投。

    “我懂,”阿德一副過來人,“梁閱對你也一樣,我也以為你們已經在一起了,愛瑪說沒有。”

    今天是工作日,梁閱不在。

    少薇臉薄紅,咬著吸管。

    “沒有的事……”她若無其事地否認。

    不敢看對面突然投過來的一道視線,總覺很深、很深。

    陳寧霄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放茶杯的手穩住,拿捏成符合他風格的平穩而持重的一聲輕磕。

    他沒說話,怕一張口,心臟趁機跳出來,顯得輕薄。

    過了會兒,大約是緩而不動聲色的兩次吐息后,他才淡然問:“真沒有?”

    “沒啊……”少薇終于敢抬睫看他,鎮定自若,“我跟誰談戀愛,難道會不告訴你?”

    陳寧霄面無表情:“你搬家也沒告訴我。”

    “那也是因為……”少薇聲音低下去,笑笑:“無所謂啦。”

    她喝完了奶茶,去鏡子前補妝。

    因為她鮮少或者說從不化妝,所以今天一化起來,就讓人目不轉睛,從巷子走到奶茶店的一路都很受回頭。穿得也是鄭重的,一條白裙子,腰線收得很好,是她自己買的一身,不是誰送的香奈兒,似乎要表明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意。

    少薇站在鏡子前,先用口紅填好唇線,抿了抿,又用指腹抹勻,技法生疏,勝在底子。

    涂好了,她小心地在紙巾上擦掉手指紅色,一寸一寸地將裙子往下撫平。

    陳寧霄掀眼,從鏡子里找她的視線,一股漫不經心:“今天怎么打扮了?”

    少薇轉過來的那一刻,姿容靚麗到簡直讓他心跳慌了一拍。

    “相親。”她玩笑道,又在他的狐疑中正了正色:“是真的。”

    陳寧霄坐在吧臺邊的身體有起身的動勢。

    “尚清姐介紹的。”

    陳寧霄又坐了回去。

    這個姐姐,過于熱心,也過于有保護欲,陳寧霄看得出來,這種保護欲其實也是她內心不安全感的一種投射。她希望用這些行為穩固她和少薇之間的關系。

    他懶懶散散,垂眸下來。

    冷心冷情不著相的男人,對除少薇之外的一切人事都有股手術刀般的冰和尖銳。

    罷了。她對少薇來說羈絆深,如家人,誰人沒有私心?最起碼她不會傷害她。

    少薇會這么鄭重其事地去相親,也是因為要照顧這個姐姐的心情。

    她又能介紹出什么好男人。

    少薇滿面春風,遏制住心底的難過,看著陳寧霄的無動于衷。

    剛剛澄清了她和梁閱,他有波動,她看得到。

    可是現在,她又不確定了。

    “陳寧霄。”她叫了他一聲,“我好看嗎?”

    “好看。”

    “不知道尚清姐介紹的是什么樣的人?”她合掌抵下巴,眼里落星星,看上去很憧憬。

    不是完成任務,而是當作自己真的走出不再貪圖他的第一步。

    尚清看著她的那一眼很深:“是一個很配得上你、一定會愛你一輩子的男人。”

    陳寧霄皺了皺眉。

    他從沒想過自己,自己居然有一天看走了眼,看錯了人。

    那天,他離開阿德的奶茶店,并不知道少薇要去相的那個人,是梁閱。

    他甚至提議,“我送你過去。”

    第75章 第75章拍門

    聽說他要親自開車送她去相親,尚清忙里出錯,把操作臺上瓶瓶罐罐碰倒。

    少薇走動時那條裙子潔白的裙擺不怎么飄,是端莊的襯衫裙,但更襯得她裙下一雙光著的腿纖細、渾圓、光潔。兩個膝蓋骨圓圓的。陳寧霄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少薇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腿并著,伸得筆直,翹著穿單鞋的腳尖,兩手虛握成拳并撐在腿根上,壓著裙擺,臉也垂著,說:“那你要順便幫我把關下嗎?”

    “什么?”陳寧霄沒在聽,只知道她聲音響了。

    “我說,那你要順便幫我把把關嗎?我不太會看男人。”少薇挺認真地說。

    陳寧霄疏懶眼皮微抬:“你不太會看男人?之前看上誰了?”

    “沒,誰也沒看上。”少薇四兩撥千斤地回,“就是沒經驗,接觸少。”

    陳寧霄這次用眼神鎖住她:“那就直接按你身邊最好的男人對標就可以了。”

    少薇仰頭,做出思索的模樣。

    陳寧霄蹙眉,不知道這句話有什么思考的必要。

    “梁閱唄。”尚清接茬,“是不是?薇薇。”

    陳寧霄:“……”

    少薇噗地一笑:“梁閱確實是我身邊

    數一數二的男人。”

    她留了些余地。

    繼而回眸,揚唇一笑:“我們陳總也是。”

    她太松弛,陳寧霄雖然心情略爽,但心底卻鋪著隱約一層不安全感。

    “既然這樣。”陳寧的停頓,心跳漸起,面色愈冷:“那就不用對標了。”

    尚清捏緊了抹布,爽快道:“對!那就不用對標了,現成的!”

    車子開在跨城區的快速環線上,窗外掠過初夏晴影。

    奶茶店后門,阿德叫了尚清一聲:“愛瑪,你今天很反常,搞了什么鬼?”

    尚清嘴里抿著煙,笑嘻嘻:“沒什么,推了兩個笨蛋一把。”

    阿德斜眼:“哪兩個?”

    “陳寧霄這么年輕有為,當然不是笨蛋。”

    阿德沉默:“那個梁閱,不是你喜歡的?”

    “哎……”尚清仰頭望望頭頂那個太陽。初夏午后的太陽是她最喜歡的,明亮,但不刺眼,照著角落,卻不令人覺得急躁緊迫。“我比他大四歲呢,哪有喜歡小弟弟的道理?”

    “你一看到他,就會特別擺出姐姐跟隨便的模樣。”

    阿德很了解她,大約是比那兩個小年輕多吃過幾年飯的緣故。有些屬于年長者的退縮和刻意推遠,只有年長者才看得出。年輕人看在眼里,大概只會覺得這人怎么這么會倚老賣老?動不動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真聊不下去。

    “以前只是覺得他好逗,板板正正的,看到我晾在洗手間里的內褲都會臉紅,還要跟小貓說我不是個正經女人,讓她離我遠一點。”飄渺出來的煙霧模糊了尚清那雙黑亮的眼:“我這人沒讀過什么書,上過什么學,到處混也覺得蠻好,第一次后悔沒好好上學,就是看到他。我就心想毀了毀了,原來讀高中能遇見這種人。”

    阿德跟著笑了一下。

    “其實我知道,那天晚上他沖進來,是因為小貓。”尚清撣撣煙灰:“在里面時也意難平過,后來轉念一想,難道有動靜的是我房間,他就會視而不見了?不會的,論跡不論心嘛,管他是因為喜歡也好,是見義勇為也好。”

    阿德沒告訴她,前些天他說要給她漲工資,是因為梁閱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每月發給她,還給了一個梯度漲薪表,意思是尚清在他這兒干多久,他就給尚清補貼多久。

    “可憐的孩子。”尚清從靠著墻角的懶懶站姿起身,草草地抽了最后兩口煙后將它擰滅,“有些事等是等不來的,自己不給自己爭取,還有誰來成全你呢?”

    “萬一少薇不喜歡他?”阿德沖她背影喊。

    “你不了解小貓,不喜歡的,她會很堅定地拒絕。”

    阿德懂了,她沒賭少薇的喜歡,只賭那個“不堅定”,也就是余地。

    奔馳車駛下了快速環線,窗外有些陰了,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雷雨。今年夏天的第一場臺風即將登陸,頤慶在鋒線邊緣,下雨勤快。

    進了市區,車速慢了下來。

    “那天看到你跟梁閱了。”陳寧霄突然提。

    “哪天?”

    “時裝周上,看到你跟他進酒店。”陳寧霄扶著方向盤,手臂仍然被心悸的那種麻痹感填滿。

    “你怎么不打招呼?”

    “你跟別的男人去開房,我來打招呼?”陳寧霄勾了勾唇,“說什么?注意安全,做好措施?”

    少薇耳朵蹭地紅了:“神經。誰說進酒店就是要干那種事?那我還跟你睡過一個房間呢。”

    “那是我,我比別的男的有定力。”

    沒興趣和有定力是兩回事,且不能硬轉圜,不能把“沒興趣”硬說成是“有定力”,或者更深的……需要用上定力的前提,恰恰是“有興趣”。

    少薇耳朵起先豎得很高,想到這一層后,瞳孔圓圓地擴了擴,耳朵軟趴趴了。

    “這家奶茶店一般,臺灣珍奶這個品類已經做飽和,老板新品開發不夠快,也不怎么有進取心。”陳寧霄換話題換得快,“做好社區穿透就好了,拿投資開分店分發加盟,老板會痛苦到恨你的。”

    少薇沒忍住笑了一下,“你才見阿德哥一面,就看這么透?”

    “什么時候開始不叫我哥的?以前會叫司徒哥哥。”陳寧霄又毫無征兆地換了話題。

    “……”少薇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但他越漫不經心一分,她心底的難受就越蔓延一分。

    她不知道,在知道她和梁閱沒在一起的那一刻,這個男人身上的包袱、鎧甲就都頃刻間解除。別的男人,隨隨便便的什么犄角旮旯冒出來的男人,一個四處打臨工沒學歷的女人介紹的男人,不足為懼,不足以讓陳寧霄心弦為之緊那么一丁點。

    驅著車,送她去相親,他甚至想點開電臺放首歌。等她相親回來,余下的時間自此將都屬于他。這是考場上的最后一道附加題,二十分,但簡單得讓他發笑。

    他是提前放下了筆,等待交卷的男人。

    約定的地方在CBD一家花園咖啡店里。

    陳寧霄把車開到了地下停車場,隨她一起上樓。

    “真幫我把關?”少薇的唇角像是固定住了那種提法,有兩根線在提著,讓她保持若無其事的笑。

    “不是你說的嗎?”陳寧霄睨她一眼。

    “我只是……”少薇蹙了蹙眉心,因為長發掩著,陳寧霄看不到。

    “我只是說著玩的,真帶你這么個男人去相親,我還要不要家教禮貌了?”

    何況,如遇良人,要她聽他真情實意地說一句,這人跟你挺配,或者這人你可以把握嗎?

    咖啡廳在三樓露天廣場,電梯沒一會兒就到了。

    陳寧霄隨著她一同走出,咖啡廳的招牌立著,門頭花團錦簇的,看著昂揚熱烈。

    陳寧霄停下腳步:“那怎么?”

    “你別過來了。”少薇徐徐呼吸,決定給自己體面,微笑:“到底行不行,回頭我再跟你商量。”

    陳寧霄看著她,說了個“好”,“那就結束時叫我,我送你回去。”

    她今天真的很漂亮,也沒化多出神入化的妝,只是在臉上隨便抹了點顏色而已,卻覺得加倍地唇紅齒白有神采。

    陳寧霄承認,他確實還是有不爽,為這個這輩子他都不會打照面的平庸男人。

    “那我走了。”少薇與他揮別,被侍應生迎進去。

    陳寧霄看了她窈窕纖細的背影一會兒,方才轉身。

    無愧于花園咖啡的名聲,店內果然花香四溢,處處是玫瑰和繡球,尤加利葉和馬醉木增添綠意,轉過幾重花影,才推門到了戶外。

    隨著對面那道背影映入眼簾,少薇紛雜的念頭停滯住,什么都不會想了,只是吞咽了兩下,腳步遲疑緩慢。

    怎么是他?

    但……沒想逃。

    逃,逃什么呢?

    是陳寧霄親自送她來新開始的。

    她對他的愛慕固然是鋪天蓋地的網,怎么掙也掙不開怎么割也割不斷,但他親自送她的新開始,卻原來就是她的求生通道。

    想到此,少薇深呼吸,抓緊了手袋——一個像模像樣的包,不是帆布袋。

    對面那道身影轉過來。

    馬上意識到了什么,比她更震驚失措。

    “梁閱。”少薇無奈地笑嘆,“怎么是你?你下午不上班?”

    梁閱蹙著眉,深感荒謬:“尚清說……”

    “說要給你介紹女孩子相親?”

    梁閱沉默。

    “我也是。”少薇隔著幾步距離望他,歪著腦袋。

    這人才是真的來應付的吧,工牌就隨便揣在西裝褲兜里,露了點深藍色帶子出來。

    梁閱察覺到了她目光,索性將工牌拿出來掛到脖子上,面無表情:“我請假出來的。”

    少薇笑了笑,店員請他們落座,她便也坐了,看著她往自己玻璃杯里倒檸檬水。

    “沒關系,反正也請了,就當休息。”少薇比他自在,“坐吧。我現在回去的話,尚清姐也要失望。”

    “抱歉。”

    “你也是被騙來的,為什么要道歉?”少薇不解地看著他,“清姐可能是有什么誤會……”

    在這個時刻,梁閱感知到了命運經過時的那陣清風,從一道微乎其微的門縫中涌入。

    “我喜歡你。”他斬釘截鐵地說

    少薇握著杯子的手一緊,但穩住了,沒做出動靜,只有水紋出賣她的心。

    梁閱鎮靜地與她對視:“我喜歡你。尚清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騙你過來。”

    告白像告罪。

    少薇微笑嘆息:“尚清姐也真是操心。”

    “我早就喜歡你,從高中開始。想幫你,想照顧你,想對你好,但那時的我一無所有。發生了那件事以后,我沒有一天晚上睡得好,閉眼就是尚清浴血站在我面前的樣子。這些創傷,陰影,讓我迫不及待想逃離

    熟悉的一切,但逃不開你。少薇,我跟自己發過誓,絕不向你訴說我的喜歡,因為有些陰暗、自私、怯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現在不要問我,我永遠也會說。我跟老天說,如果有一天我起了向你求愛的念頭,就讓我再次一無所有。”

    不是沒有心動的,漏了一拍,足夠泛起漣漪。

    “剛剛看到你的一瞬間,”梁閱抿唇,英俊的面容上是長時間的緘默,“我心底只有一道聲音——”

    他掀眼,緩緩啟唇:

    “就讓我再次一無所有。”

    經年的沉默暗戀,漫長壓抑的守護,在他的雙眸中迸發出驚人的火彩,深邃,明亮,璀璨,鉆石般。

    下午還很晴朗的天,變得陰云密布,咖啡店奶茶店里的人都擔憂地望著天色,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暴雨。

    陳寧霄不喝奶茶,但因為事關少薇朋友的事業,他在樓下這家最旺的奶茶店里坐了一個小時。

    抬腕看表一百次。

    怎么還沒結束?跟陌生人相個親而已,為什么要這么久?隨著分針一圈圈走,陳寧霄的眉頭越擰越緊。

    腦海中不得不浮現她和別人談笑風生的畫面。可能嗎?她那么話少的一個人,對方究竟要多有趣、多有談腔、多有儲備,才能勾著她聊上一個多小時?

    也許是出于禮貌,畢竟是那個姐姐介紹的,坐坐就走肯定顯得誠意不足,到時候對面一告狀,都不好做。

    陳寧霄雙手環胸長腿搭著坐在奶茶店的奶白色沙發上,一身矜貴一臉煞氣與周圍格格不入。

    云層終于承受不了水汽重量,滴答滴答砸下雨,接著是嘩地一下,頃刻雨至,從開合的玻璃門間傳來被蒸發出的水泥氣。

    陳寧霄撥出了一個電話,醞釀出了云淡風輕的開場白。

    三樓露臺當然也被雨淋了,客人忙著逃進室內,服務生忙著撤餐品桌椅。少薇和梁閱前后跑進餐廳,頭發和裙子都被雨點打濕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滑下雨水。

    所有人都在躲雨,他們也不例外。但四周嗡嗡皆是人聲,獨他們這一方安靜,對望。

    陳寧霄的電話被接起時,她氣都還沒喘勻。

    “喂?”

    陳寧霄一聲就聽出了她的不對勁,愣了一下:“怎么喘這么急?”

    “下雨了不是?”

    “我上來接你。”

    “不用。”少薇將手機更緊地貼近耳朵:“還沒結束。你……你要不先回去吧。”

    梁閱看著她的濕發垂下來,指尖被一股癢意霸占。他抬起手,幫她將頭發撩起,別到耳后。

    少薇心亂,未及聽清陳寧霄的話,便匆匆摁斷了通話。

    陳寧霄說他就在樓下等她。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但未知自己耐心竟這樣好,竟從天亮坐到天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一波又一波,只有他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直到客人漸漸稀少。

    直到人聲漸漸稀疏。

    直到店員在門口豎起黃色警示牌,開始拖地。

    到底是什么相親……這么讓她欲罷不能?

    “先生,我們這邊馬上就要打烊了。”店員的拖把到了他腳邊,“麻煩您抬下腳——”

    在她視野內交疊的那雙腳,緩緩地踩實地面,繼而站了起來,一言不發闊步離開,留給店內人一道森寒又讓人忍不住可憐的背影。

    他看著不知道是怒氣沖沖還是慌張。

    陳寧霄沒有撥電話,不知道為什么。電梯邊有保安留守,勸導客人走另一側扶梯,因為即將打烊,這幾臺直梯也要鎖了。

    “先生……”

    “讓開。”

    陳寧霄冷冷淡淡地說,在保安的詞窮呆楞中走進去,一指撳下樓層按鈕。

    一出電梯就是濕滑的水痕,剛被拖把拖過,“closed”的牌子掛在玻璃門上。

    “我們已經打烊了。”最后當值的店員來解釋。

    “我找人。”

    他面孔沒光,莫名灰敗,但有種令人畏懼的堅定。

    “是客人嗎?店里現在已經沒客人了。”店員怯生生。

    陳寧霄不為難她,但說:“讓我親自進去找一圈。”

    這張好皮囊足夠有說服力,店員讓開,陪他一同進去,還貼心地將燈打開。

    所有椅子都被架到了餐桌上,打掃過的地面半干,大廳空無一人,露臺呢?露臺被紫色閃電照亮,凄風苦雨的一片。

    “今天……”陳寧霄頓了頓,“今天有沒有人在這里相親?他們成功了嗎?一起走的?”

    店員原本就不可能跟他交代,他卻反而怕了她的答案,不等她回答就攥著拳轉身離開,來時多堅決,走時就有多決絕。

    暴雨在狂風中傾泄下來,被雪亮的車前燈照成麥芒似的針尖,都向擋風玻璃涌來。

    陳寧霄兩手扶著方向盤,目光死死望著前方,心緒快得像閃電。

    每閃一分,就照亮他心底一分。

    今天在奶茶店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個叫尚清的女人的一幕幕,都閃回在了陳寧霄的腦海里。

    “是個會愛你一輩子的男人。”

    “現成的。”

    “梁閱。”

    梁閱。

    是梁閱。

    紅燈,震怒和驚恐中的男人踩死剎車,車輪轂飛濺出銀亮雨水,車如野獸,或者說如車內男人,在斑馬線前沉重低喘。

    陳寧霄抿著唇,胸膛起伏,目光發死。

    他太得意忘形,他怎么會如此得意忘形?就應該在今天下午知道她還在單身時拉住她親住她禁錮住她,綁住她的手腳封住她的嘴唇蒙住她的雙眼讓她一步也不能跑去見任何其他人讓她一眼也看不到其他人一聲旁人的名字都休想再從她口中說出——

    察覺到腦中幻想,陳寧霄心口冰涼一窒,卻在紅燈讀秒結束后一瞬也未遲疑地狠狠踩下油門。

    他們下午聊了什么?相談甚歡?互訴衷腸?心意相通?牽手,擁抱,心跳快到一個頻率,然后——接吻?

    氙氣大燈將前路照得像下雪,呲——的一聲在老舊居民樓下擺尾側泊入庫,砰!的一聲車門聲響,西衣西褲的男人大步邁出,雨水侵襲入他深色的衣物。

    五樓。

    轉眼而至。

    老舊的防盜門閉著,砰砰的砸門聲連續不停地響。

    天上炸響一聲雷,老房子都像是在震,夜色涂抹的海棠花玻璃上雨瀑成魚鱗。

    屋內兩個女人嚇了一跳,少薇剛洗了澡洗了頭,頭上纏著粉色干發帽,從浴室跑出來,跟尚清對視一眼:“誰啊?”

    尚清特意輕了腳步到玄關,透過貓眼,看到外頭頭發被打濕了的男人,一手還停在門板上,像是不把人敲出來不罷休?

    少薇用氣聲:“誰啊?陌生人?鄰居?”

    尚清心緒復雜,但還是讓開了一步:“陳寧霄。”

    少薇懵住,低頭看看自己睡衣,還是上次在酒店那一身,粉色的鋪有桃心的那套。她咽了一下,沖尚清點點頭,走過去,擰開門。

    一開門,只知他渾身水汽,是冒雨跑來。

    未及開口,看到他抬頭望過來的這張臉,所有關心的話語都堵在心口。

    他給了她一張風雨如晦的一張臉,一雙眼。

    “陳寧霄?”少薇往側邊讓了半步,“這么晚了——啊。”

    陳寧霄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么瘦,但滾燙,剛在熱水下沖出來的體溫。

    “今天的相親怎么樣?”陳寧霄鎮定地問,語氣森然冷漠非人。

    “就……”

    “是梁閱?”

    少薇抿唇。

    “為了他,你讓我在商場等了你九個小時?”

    “我中間跟你說讓你別等了,”少薇蹙眉,“你沒聽到?而且我早就回來了。”

    陳寧霄卻置若罔聞,一雙眼自始至終只盯在她臉上:“所以,是他。”

    少薇又吞咽了一下,與他對視:“是他。”

    “他只是低配版的我。”

    少薇眉頭擰更深:“你不要這么會侮辱人。”

    “是我自視甚高嗎?”陳寧霄冷靜地問。

    “我從沒想過把你們拿來比較。”

    “比。”陳寧霄眼也不眨地下了命令:“現在比。”

    少薇抿緊了唇,猛地撇過臉去,雪白的修頸上,隨著倔強的吞咽而硬筋明顯。

    陳寧霄加重了扣她手腕的力道:“你是不是告訴我,我不如他。”

    少薇驀地扭過頭來,負了氣:“對啊,你有的是地方不如他。”

    求仁得仁,陳寧霄心臟無法遏制的痛。

    “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他壞了,呼吸急促,控制不住自己的語言,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少薇,我教了你培養你這么久,不是讓你學著退而求其次的。”

    “梁閱不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陳寧霄掌著門框的手驟然捏緊,不敢想像她剛剛那句話究竟是什么真意。他走投無路,毫不講道理的說:“當初你說什

    么?絕不會、絕不會讓我失望。絕不會選一條顯而易見更好走的路。”

    “對不起啊,”燈光下,她的眼眶慢慢變得晶瑩,“我還是讓你失望了。梁閱不是什么更好走的路,只是另一條路我走不動了陳寧霄,對啊我也想過輕松的日子,我累了,我想要人關照我愛我照顧我,我想要有人回應我,我懦弱了軟弱了庸俗了,陳寧霄,抱歉讓你失望,但,那又怎么樣?你的失望,對我來說很重要嗎?”

    她語句一點也不凌亂,甚至可以稱得上有邏輯,字字發音清晰,但陳寧霄覺得耳朵嗡嗡的,似被投入深水,投入外面那場風雨中。

    “少薇,”陳寧霄咬著牙,雙目泛起紅血絲,聲音不知為何沙啞,但平靜:“你不能隨隨便便地利用我變好,就不要我了。”

    從那年巴塞羅那的夜晚,她被他照應,就是他的理所應當。不是圈養,而是一種力所能及的保護。他當她的樹,她當他的蘭,蘭攀緣在樹上,沐浴陽光雨露,盛開神話般的花朵。蘭是攀援,不是寄生,他比誰都懂,一根樹樁,一塊巖石,一段懸崖峭壁,甚至一截腐爛的桌角,都可以讓它攀援而上。讓她活下來的,是她旺盛的、不顧一切的生命力,而不是他。

    蘭不會因為長在哪棵樹上就成為哪棵樹的蘭,但是,但是,樹因為蘭的盛開而變得美麗。只有這樣的樹,小孩子仰頭望,才會驚嘆一句,“看,是空中花園!”就算是桌角,也是因為蘭的光臨而美麗的。誰被她選擇,誰就因為她美麗。

    當她的樹,是他心甘情愿。

    但……請你成為我的花園。

    請你賜予我花園。

    請你留在我的樹冠上,留給我色彩,留給我幽香,令我變成花園。

    “隨隨便便嗎?”少薇眉心忍不住抽動著,“一點也不隨便,陳寧霄,我喜歡你。你幫我的這一切,早就用我放棄你作為交換。”

    早就放棄。

    四個字字字見血,痛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陳寧霄不受控制地扼住了她的手腕:“誰允許你,”他呼吸了兩下,才有本領說出口:“誰允許早就放棄的?”

    “不放棄,然后呢?”少薇被他搞得混亂,“是啊,喜歡這種事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嗎,你是什么人,你是我最重要,最耀眼,最信賴的人,我總是一邊告訴自己不許喜歡你,不準喜歡你,一邊偷偷地看著你。假如你有女朋友,假如你喜歡別人,任何人,我都會像喜歡你那樣照顧她,義不容辭。六年了,我就這樣自我拉扯地過了六年。陳寧霄,我常常覺得不可思議,這六年時間,我明明每一天都在準備著不喜歡你,可是每一天都更喜歡你。”

    喜歡。

    兩個字是靈丹妙藥。

    他嗡嗡的耳旁,只夠聽到這些關鍵的詞。

    聽到放棄,就死,聽到喜歡,就活,如此簡單。

    “梁閱是比不過你,可是我們是同類人,他知道暗戀一個人這么久是什么感覺,知道想愛不敢愛是什么感覺。我放棄了陳寧霄,你今天送我過去,我覺得好解脫。”少薇長長地呼吸,“我側過眼,看著窗戶外面的景色在你面孔邊略過,覺得過去不過如此。是我貪婪,所以自討苦吃,為你的一言一行猜測內耗,其實你不喜歡我這件事,你說過何止千萬遍。今天就算不是梁閱,只要是任何一個差不多的人,我都愿意嘗試的。”

    少薇頓了頓,漆黑的瞳孔平靜如黑夜,道別之心,堅決如鐵。

    “——只要那個人不是你。”

    全天下,她誰都可以要,唯獨不要他。

    陳寧霄忽然什么都聽不到,也無法理解這些字句意思,遙遠,很遙遠,遙遠到比那年看著司徒靜的車子離他越來越遠還要更遠,更追不上。

    “我想,我可以轉身的。我要給別人目光,要給別人關注。我,可以為另一個暗戀的人撐一把傘。”

    陳寧霄猝然一窒,“那我呢?”

    剛剛還在思考思索的雙眸,陷入了小孩式的慌張中,

    那我呢?

    他就這么差,這么不堪,這么不值得選擇,不值得期望嗎?

    心臟絞痛得根本不像是人可以活下來的程度。少薇覺得自己亦無法幸存。

    “你什么都有……”她艱難地說,“你有錢,有事業,有前途,有一顆游刃有余的心……”

    每說一句,便覺得無法呼吸。

    心底有一道聲音在瘋狂叫囂。

    不是的,他沒有那么多。他不要這些。他不看重這些,她明明懂,明明懂。巴塞羅那的那一夜,司徒薇攻擊他傷害他的每一字,他的眼神,她永遠忘不了。

    “我沒有你。”

    陳寧霄耐心地命令自己聽完她的所有,近乎本能地落下一句。

    “少薇,你說的那些都很好、很好,普通人一生汲汲營營,求的不過這些。”他看著她的臉龐,滑過淚水的殷紅唇瓣,嗡嗡的大腦忽然間云霧消散,“這些很好,但是這些,都不是你。”

    遵從本能,甘心入相。

    這一次,他想強留。

    陳寧霄歪過臉,與夢里一再做的事重疊——堅決、并不急切,近乎虔誠地吻了上去。

    第76章 第76章親!

    在他的唇距離她還剩零點零一公分時,一個巴掌扇到了他的臉上。

    不響的一聲,不輕不重的力道,陳寧霄的臉歪也沒歪一絲,但姿勢動作停住了。

    兩居室的房間陷入死一般的安靜,只有風吹得海棠花玻璃連著窗框嗡嗡地震顫,以及兩人相對的沉重呼吸。

    少薇扇了他巴掌的那只手瑟縮了一下,指節蜷了蜷,想退,被陳寧霄驀地抓住。

    他這次沒扣她手腕,而是直接抓住了她的手掌。瘦瘦軟軟沒有骨頭的一只,怎么打人這么疼?他捏著,大拇指指腹抵進了她的掌心正中。手型大小差得極遠,熱度頓時覆蓋著她。

    尚清早回房了,但留了一絲縫隙,夠她聽著客廳動靜,有不對的話也能第一時間沖出去。

    但剛剛還你一嘴我一嘴吵得比雷響比雨點密的兩個人偃旗息鼓了?尚清心里警鈴大作,怕陳寧霄仗著體型優勢對少薇做什么強制舉動,在次臥貼墻而坐的的她噌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拉開門——

    門縫只被她拉大了幾厘米,就戛然而止了。尚清不解而又心跳鼓擂地窺著這一幕。

    陳寧霄偏著頭,從尚清的角度看不清他表情,但知道他離她很近,而少薇只是筆直地站著,起先有些僵硬,卻隨著秒針走動放松下來,另一手不知道為什么也被陳寧霄抓住了,拉高在兩人臉側。

    這個姿勢,像是他隨時能欺身而上,隨時要欺身而上。

    “這一巴掌,想打多久了?”緩了一陣子,陳寧霄低聲問。

    少薇撇過臉,但兩手都被他抓緊了,躲的程度很有限。

    她不是個激烈的人,當年在宋識因家,把剃須刀片藏進袖子里想著寧殺他時,都還是淡淡的。跟曲天歌吵架淡淡的,面對陳佳威家人淡淡的,所有傷害、誤解或照顧,她都淡淡的。這一巴掌,是她人生的最激烈。

    激烈過后,一時想他疼不疼,一時緩緩意識過來,陳寧霄剛剛是想吻她?先前在病房里撞見的他和孫夢汝的那一幕闖入腦海。原來被他靠這么近時,容貌的驚人天人也會放大,平時冷不丁看到他時就會心跳加速,現在這么近,簡直目眩神迷得要軟下去。

    原來孫夢汝那時候見過的是這樣的他。

    見少薇遲遲不答,陳寧霄緩緩地問:“就這么討厭我?”

    少薇仍不說話,剛剛哭過一小會的眼眸隨著他這一問又濕潤起來,眼珠和眼眶底都紅紅的,但神情一股安靜的倔,人中深的唇抿著,被淚水洗過,是雨打薔薇粉。

    陳寧霄注視她片刻,兩只手同時慢慢地松開了,微微躬著前傾、隨時能對她欺身而上的身體也直了回去,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他看上去心死如灰,再無話講。

    “對不起,是我失態了。”他

    在失魂落魄里重新撿拾起了彬彬有禮,比剛剛體面。

    結束了?尚清跪了許久,膝蓋骨疼了麻了都盡數感覺不到,愣愣地關注著事態。

    他放棄了?他看上去被徹底傷了心,接受了自己的出局,體面中一絲難以言喻的消沉。

    少薇深深呼吸,目光也很深地望著他:“外面雨大,你拿把傘——唔!”

    她話沒能說完就感到腰上一緊,被陳寧霄強勢地扣腰抵進了懷里,接著少薇眼睛沒來得及眨大腦也還沒開始轉,就整個兒被陳寧霄雙手交疊擁抱進了懷里。

    是擁抱。

    是雙手都用上的擁抱,肌膚貼著肌膚,熱度、力度和心跳都毫無阻隔。

    少薇瞳孔地震不可思議:“陳寧霄——!”

    “怎么?”陳寧霄問得冷靜,一副討教意味。

    “你放開我!”少薇掙扎,拳打腳踢,但陳寧霄兩條臂膀收著勁兒,把她在懷里擁得紋絲不動。

    “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已經跟梁閱在一起了,你——”

    尚清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這個面無表情雙眸黑沉的男人,唇角一側提了提。

    “你不會以為,”陳寧霄一字一句輕之又輕地問,“我是那種知道你跟別人在一起,就會當場放棄的男人吧。”

    屋子里的兩個女人驀地同時啞了口。

    在有關男女之事上,他的道德感,還真是稀薄得斬釘截鐵。

    “讓他來吧,決斗也好,坐下來談一談也好,有條件想開也好,千金難買也好,至死不渝也好,讓他過來,到我面前告訴我,亮相給我,證明給我。”

    沒人發出任何聲音亦或動靜,也沒人反問一句憑什么,你以為你是誰。

    少薇吞咽都不敢,怕他聽出自己的虛弱。

    她抗拒他的心統共又有多少呢,大水缸的一個底,太陽曬曬就蒸發得厲害。

    陳寧霄半濕的衣服就這么貼著她薄薄的睡衣,輕描淡寫,或者說無需商議的口吻說:“發現時機晚了一步就抽身而退,不是我陳寧霄的做事方式。

    “更何況,”他略一停頓,克制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心悸后怕,“你剛剛說的是‘可能’。”

    他垂下眼簾,認真問出了早就想問卻忘了問或不敢問的問題:“你跟梁閱,在一起了嗎?”

    尚清屏息,等待著少薇的回答。其實她早就知道答案。少薇和梁閱在咖啡店聊了很多個小時,出來時雨還沒停,他們分頭撐傘。

    “你想知道,我就得告訴你?”少薇反唇相譏,但因為是被他交抱在懷里,這譏諷顯得很沒有殺傷力。不能怪她任由他抱,她身體已經夠僵硬夠抗拒,每根骨頭都叫著不樂意,陳寧霄讀得懂,心臟時急時緩地絞緊,但手不放,擰把她折腰。

    “他就這么拿不出手,要被你藏著掖著?”

    尚清攥緊了拳頭,一會兒想罵這男人混蛋刻薄,一會兒又想,什么鬼腦子轉得這么快?

    少薇負氣:“梁閱很好。”

    “那就給他身份。”

    他的鎮定、處驚不變讓人嘆為觀止。但少薇感到了透過睡衣傳遞過來的熱,以及潮。

    是他手心出的汗么?

    她模模糊糊地一道直覺,陳寧霄……只是在虛張聲勢。

    “我——”她抿了抿唇。

    即將要回答他的時候,陳寧霄驀地開口:“在你回答我之前,我想先告訴你。”他停頓,閉上眼,虔誠重新回到了他臉上。

    “我喜歡你。”

    他沒有花里胡哨的情話,也許是不習慣這樣直白的表達。縱使是這么青澀的四個字,高中生都可以隨便說,他出口卻有份不自在。

    “現在你可以說答案了。”

    他好像在說,你選吧,是要選很好的梁閱,還是“有得是地方不如他”的我?

    從五歲那年開始,他就決意不再讓自己成為選擇題的選項。他要成為題干,他要成為題干的主語。

    第一次,他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到了選項上,垂眸,屏息,等待被選中或遺棄。

    少薇的氣勢徹底軟下來,抵著他胸膛的兩手也沒了力氣。腦中反復一道聲音回響,陳寧霄喜歡她?喜歡她什么呢?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的?是有什么她獨特的地方,到現在才誕生或者被他發現嗎?她又怎么比得上……

    這一瞬間,無數張漂亮的皮囊從她眼前略過。

    可是她的頭腦已經不由她做主,陳寧霄喜歡她這件事——這件從他口中講出來的事,占據了她所有的理智掠奪了她所有的力氣渙散了她所有的心。

    “梁閱……”少薇閉上眼,“是我的朋友。”

    難以置信的狂喜——劫后余生的狂喜,一瞬間沖擊了陳寧霄,令他過往二十六年——不,二十一年的堅硬自我,在這種巨大的愛中成為廢墟,成為碎屑,成為渣滓。

    少薇驚呼一聲,被陳寧霄騰空抱起,打橫抱,公主抱。腳步自動邁出,通往她的臥室,不知道怎么這么有勇氣登堂入室。

    “你放開她!”尚清簡直是連滾帶爬地從房里沖出,渾身通紅喘著執拗的粗氣。

    目光與這個男人對了個正著。她身心一抖,眼睜睜看著他眼鋒從她身上掃過,停回少薇臉上:“你姐叫你呢。”

    “薇薇——”尚清腳尖再往前了一步,目光緊迫。

    她緊迫的目光漸漸散了,空了,因為看到被他抱在懷里的少薇,瘦小的身體漸漸漸漸縮成一團,兩手攥著他襯衣衣襟,將臉深深地埋著。干發帽掉了下來,濕潤的黑發,海藻般攏在肩頭。

    很細微的抽泣,不留心的話,誰能聽到。

    尚清不再阻攔,因為知道他是帶給她眼淚也是解她眼淚的男人。

    輕輕的一聲“喀噠”,主臥的門封上了。

    尚清拉過椅子,在沒點燈的餐廳里呆楞地坐了很久。

    少薇高中時的愛慕藏得像澆了水泥,她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唯一知道她此此到防盜窗前送他,連一秒背影都不放過的人。她有什么資格為她判斷,認為這男人非良人。

    只要是有情人,就是良人。念及此,尚清笑了笑。

    臥室,充滿香氣。

    是那種剛洗過澡出來的香,白桃味的沐浴乳,甜香被窗口漫漶進來的水汽沖散了。陳寧霄把人放在床上,猶豫了一下,單膝跪上去,身體伏下,伏在她的側面,一只胳膊撐著床,手掌蓋著她的頭頂,另一手將她臉上的黑發撩到耳后。

    瀑布烏發下,是一張哭得悶得緋紅的臉。維多利亞時代貴族以肺結核為潮流病,競相追求,因為肺結核能讓人變得皮膚蒼白而雙頰緋紅。她是他維多利亞的時髦了,美,病態,牽扯著他的心。

    “哭什么?”陳寧霄遲疑了一下,低沉了聲問,潮濕的掌心貼上她同樣潮濕的面龐。

    少女心事,非他不想懂,而是要學。他練達的人情,只在人模人樣的地方有用,碰上這樣真的人、真的心,他的一切就被證偽了,就成了空殼子空架子。

    想到大學時她被文院團委調去什么活動,團委特意發話,要大家穿好一點,隆重不怕,怕簡陋。他第一次陪女人逛街,還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恒隆的每一家專柜他帶她走進,無一不是座

    上賓。那時她很拘謹,逛得并不開心。結束后坐在環形階梯上啃三塊錢一個的甜筒反而開心,說,我從小沒見過世面,這些牌子一個也不認識,剛剛都是虛張聲勢。還說,以前在曲天歌房子里時也會裝,裝自己見過這個、知道那個,至少不落伍,“其實碰到真的就露餡啦。”她吃完甜筒,拍拍藍色牛仔褲下的腿根,上面掉了一些些蛋卷筒的碎。

    陳寧霄花了一秒想到這些,想告訴她,現在,我成了那個未見過世面的人。相愛這種事,……他只是裝作見過。相愛這件事,他窮困潦倒,或者說一出生就是信用破產,至今仍是他人生的壞賬。

    少薇只是一個勁地哭,幾乎是痛哭,手腳蜷縮,像個嬰兒。想用手抵臉,至少遮掩一下,陳寧霄不讓,輕柔但堅定地將她的手捏在自己手里。

    他沒有得意忘形,沒有覺得令我患得患失的女人原來竟愛我如此,他隱約懂得,她的哭與他無關,她只是在哭過去的時光。是哭苦盡甘來嗎?還是……在告訴過去那個少女,你要的那個時刻來臨時,不過如此?

    陳寧霄在“不過如此”的這個直覺中,驀地又覺得心臟緊。他臉色變了,將少薇撈起,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告訴我,你在哭什么?”他嗓音發緊。

    少薇抿地很緊的唇張開,牙齒咬著,卻止不住抖意。

    她想問的,你喜歡我什么?你喜歡我什么啊陳寧霄……但話未出口,她卻搖頭:“我只是……我只是太高興了,太痛苦了……”

    陳寧霄一怔,英俊的面容幾乎因為她這句太高興太痛苦給折磨到變形。

    他給予她的懷抱緊了又緊。最終,他大手拂開她汗濕的頭發,讓她整張雪白的臉曝露出來,曝露在他的目光下。

    很久,很久。

    “我可以……”他頓了頓,心跳自己聽得見,吞咽也自己聽得見,“親你嗎?”

    今天這一整晚,他眼瞎了耳聾了嗅覺也失靈了,現在,他開始看到她的色彩,聞到她的香氣。

    少薇覺得腦袋里轟地一下,身體也驀地跟著一震,幾乎畏懼他的目光,卻又像是被他深邃的目光吸住了,轉也轉不開。隨著對視,面皮漸漸升溫,身體每一寸皮膚都變成滾燙,骨子里的發抖到了明面上。

    雖然她不說話,但陳寧霄大約知道,她同意了。

    接吻怎么接?

    盲區。

    憑本能,他俯首,自己也忘了呼吸,喉結倒滾得厲害,氣息拂在她鼻尖,某種成年男性開始釋放荷爾蒙時的獨特信息素味道。

    少薇已經暈了,齒關咬得很緊。

    陳寧霄的的唇在離她很近很近——跟剛剛被扇巴掌時一樣近的距離停了一下,嗓音啞得厲害。

    “這次,不會再扇我了吧。”

    什么問題!少薇眉心一蹙嘴唇微張,剛想反駁——或解釋,陳寧霄就猛地扣住她后腦親了下來。

    繼而,長驅直入。

    她剛剛多么訝異,唇張得不設防,因此他親下來時,就被她柔滑的舌尖掃過。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繼而是頭皮一緊,從尾椎骨竄起的一陣強烈酥麻,讓他的手失了分寸,大力揉皺了她身子底下的睡衣。

    她的唇很軟,既然這么早就讓他嘗到了味道,陳寧霄沒再客氣,吸住了,這一晚反復品嘗。

    第77章 第77章說得對,下次不走了……

    雨在凌晨四點多時轉小,屋內不再聞雨聲。

    到了五點,灰色天空翻出一抹魚肚白,雨徹底停住,皮鞋踩在老小區水泥地的低洼處,發出“恰”的一聲淺淺水聲。

    陳寧霄掏兜點煙,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聲音,不由得夾著煙神情一怔,繼而眸色晦暗下來。

    接吻原來會發出那種聲音,他人生第一次知道,全然的經驗和知識盲區。

    下過雨的早間空氣冷冽清新,一股獨有的潮濕感涂抹在皮膚上,整個小區不見人影,連晨練的老人都還沒爬起來。陳寧霄一夜沒睡卻覺得精神異常,坐進車里前,遙望五樓防盜窗,撥出電話。

    老海棠花玻璃窗被推開了半扇,不知道是為了通風還是什么,被他望了一眼后,一只白皙的手慌亂將窗關了回去。

    少薇單腿跪在沙發椅上,心跳怦怦,剛伸出去關窗的手被窗檐上滴下的雨水濡濕。電話鈴隨之響起,她第一時間去床上翻出手機,卻又過了幾秒,才一臉視死如歸地接起。

    陳寧霄坐在車里,勾著唇角說:“開窗干什么?送我?”

    少薇:“……”

    果然被他看到了。

    “沒,通風。”又不甘示弱回擊回去,“你看我窗戶干什么?”

    “舍不得你。”

    沒揶揄到他,反而被他漫不經心的直球給弄得心口失重。

    陳寧霄將夾煙的手搭到車窗外:“說說屋里有什么通風的必要。”

    少薇:“……”

    這話她答不了。

    陳寧霄也沒指望她答,笑了笑:“我走了。”

    “路上小心。”考慮到他一晚沒睡,少薇添了一句:“開慢點。”

    “知道。你睡會兒。”

    掛了電話,少薇的心跳仍過了很久才緩下來。一切都不真實,徹夜不眠加劇了這份不真實。她開門出去,找水喝。

    知道尚清覺淺,少薇本就像貓的動靜更輕了,哪知道剛端起涼水壺,就被次臥的開門聲嚇得手一抖。

    尚清上下打量她。自然干的頭發和風筒吹干的很不同,尤其少薇發質還有點沙發,自然干發尾就略卷。

    少薇在尚清的打量中故作鎮定。

    尚清挑挑眉:“搞了一晚上,頭發都不吹?”

    少薇噗地一口噴出來,臉色躁紅嘀咕:“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活兒好嗎?”尚清還逗她。

    少薇哪能聊這個,別說經驗白紙一張,初吻也是剛剛才沒的,急道:“都沒套,哪可能……”

    尚清恍然大悟:“那你有沒有先驗下貨?”

    “什么——?”少薇長大唇:“姐!”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驗?”尚清那股爽利的風情面對她時冒了出來,因為天底下只有她才讓她放松。

    少薇開始在客廳轉圈,喝水碎碎念:“我不要,我聽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那這一晚上都干嘛了?”尚清想不通,“蓋著棉被純聊天啊?”

    少薇燒紅臉正色:“就是接吻。”

    小聲:“沒蓋被子。”

    “接了……”尚清捏亮手機:“五個小時?”

    少薇把臉撇過去,聲音越發低了:“邊吻邊聊么,親一陣停一陣……”

    比起出聲的言語,陳寧霄眼神里的話更直接。吻一陣,掌著她的臉頰輕撫,拉開些距離自上而下地垂視她,一直一直望進少薇眼底。這種眼神常讓她心悸,無法對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繼而陳寧霄的眼睫會垂下,去找她被吮得水潤微腫的唇,湊下去親她的鼻尖、她豐潤深刻的人中。

    在他的對待下,少薇總是輕輕發著抖。

    這個時候的陳寧霄……有點奇怪。他會用一種冷靜帶距離感的目光看著她,問她現在是什么感覺,似乎她是個新產品,正接受陌生的調試,不同的觸碰可以開發出不同的反應。他這一晚研究進展

    頗豐,譬如知道了比起接吻時揉捏耳垂,掌心貼住她腰際曲線會更讓她發抖,如果再加上一點摩挲的話,沙沙的衣料聲下就會伴生出她下意識的哼唧聲。

    如果手掌用力,用力到手背上硬筋都凸顯出來,臂膀的肌肉也賁張,那么她睡褲下的兩條長腿就會難耐地交疊,屈起,赤著的腳掌、繃緊的腳趾把身底下被子都蹭皺。

    還知道了她后腰是落不到實處的,與臀之間形成空隙,正夠他手掌墊進去。今夜只是有力地托著她的腰窩,不妄動,往后就不知道了。

    也不是真沒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講前段時間在時裝周,她特意去過他投資項目的展廳,而他不止一次不知不覺把車開到了她公寓樓下。問些傻問題,比如:“那你的初戀就是我了?”眼眸里有星星,過了會兒又不再閃了,想到初戀能修成正果是中彩票概率。接著又笑笑,覺得自己才第一天就想這么遠。

    到了兩三點時,氣溫到了一天之中最底。

    少薇說冷,陳寧霄便脫下自己的西服,自背后披上,將她連人帶衣服抱進懷里。脫去了挺闊的外套,荷爾蒙從微潮的衣料里被灼熱的體溫烘出來,源源不斷地滲透進少薇的身體里。

    她有些困了,枕在他肩頭眼皮披闔下來,不再說話,唇舌交給他對待。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對男女之事也有生疏,但又驚嘆于他的進步飛速,于細微處捕捉她的變化,分辨她的喜歡和不喜歡。未來他所有有關男女之事的經驗,都不過是取悅她的經驗。

    尚清陪她在桌邊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水:“跟自己從高中時就崇拜愛慕的人在一起,什么感覺?”

    “像假的。”少薇不假思索地說,“像夢。如果是夢的話,我跟夢里的你們每個人都商量好,不要提醒我。”

    尚清聽得鼻腔酸酸:“便宜他了,就該讓他也嘗嘗患得患失的苦。”

    少薇遲疑了一下,莞爾:“戀愛,還是甜甜的好吧。我想讓他跟我在一起,不是為了給他苦吃……”

    何況,有些苦大概是不必吃的,是自己的得失心作祟。高中有一陣流行打圍巾,全校女生不管年級成績都一窩蜂地涌去市場毛線店里買毛線,學點最簡單的技法后就信誓旦旦地開干了。那時都流行給父母或心上人打,課間也沒人說話了,全都埋頭,課桌后只見竹針飛舞。少薇給外婆打了一條,沒有過癮,抑或者后一條才是她真正的渴念——她開始單方面給陳寧霄打。

    備考是很枯燥的,何況于山東這種大省,但那時大家都著了魔,少薇也是。毛線店老板娘見她聰明,教她更難的,她看兩遍琢磨一邊上手一遍,也就會了,于是給陳寧霄打了一條冠絕濟南那所高中的羊毛圍巾,完工的第一天被同學們傳著參觀了一圈,弄得教導主任也來參觀。

    她走讀,晚上回到家,將圍巾的收尾處線頭剪開,打了一個月,只花了十幾分鐘就拆散了。

    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送他的。他再如何也不會差一條手工羊毛圍巾,而且樣式簡單,送過去了也就是自我感動,給他添麻煩。像農村人來城里走親戚,送一堆處理不了的土特產。

    那卷毛線隨她大學搬去頤慶,又帶去了紐約,又回了國。太平洋上一個來回,厲害死。

    她思路如此磊落清爽,尚清不由得一怔,嘆了聲氣,笑了笑。是啊,這世上能和自己仰望的人一晌貪歡是極少數,爭分奪秒體味還來不及呢。何況她是愛他,不是恨他怨他。

    雞叫三聲,少薇打了個哈欠,道別去睡覺。尚清惦記著:“你以后別忘了做安全措施啊!”

    少薇又是拖鞋一滑身體一歪,立刻逃進去把門關上了。

    睡覺前,先換了條內褲。

    不知道別的二十二歲的女人談戀愛是否也這樣,會有這些糟糕至極的反應?

    陳寧霄開車回了酒店,不困,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撥出電話給喬勻星。

    喬勻星戒掉了夜店蹦迪的愛好,正在重建生物鐘——但這不代表他大爺的五點半就起床!

    “喂……”喬勻星有氣無力。

    “是我。”陳寧霄氣息嗓音皆沉穩。

    “知道是你……”喬勻星翻了個身,閉著眼,把手機放平在耳朵上,松開手。

    “有件事……”陳寧霄罕見地斟酌了一下。

    沒別的,就是想問跟女孩子確認關系后應該怎么個步調節奏。他一路開車回來西裝褲繃得發疼。

    “什么?”喬勻星磨牙。

    “算了,沒什么。”

    “?”

    “問你也是白問。”

    少薇不是喬勻星談過的那些女孩子,何況他是誰,為什么要跟別人看齊?克制欲望是他強項,為表誠意,可以先談個一年柏拉圖。

    喬勻星睜開眼,緩緩地說:“你大爺的。”

    “睡吧喬總,生意興隆。”

    喬勻星算是聽出來了,這人聲音里有層罕見的愉悅。他狐疑:“喝高了?嗑藥了?”

    陳寧霄抿了口冰水,勾唇道:“比這兩個好。”

    他說完,無情地掛了電話,全然不管喬勻星從床上蹭地一下鯉魚打挺。

    喬勻星有個群。

    這個群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十幾個人,有當年一塊兒玩的,也有大學后新加入的,但交情都鐵,也都跟以前一樣,明面上以喬勻星為核心,實際上都是陳寧霄的衛星。

    清晨五點半,喬勻星空降群里:@所有人都別睡了,陳寧霄有情況!

    十分鐘過去,無人響應,包括在群里的陳寧霄本人。

    喬勻星灌了一肚子冰牛奶,急得抓耳撓腮沙發地板地亂竄,不是,哥兒姐兒都戒過毒是吧?

    陳寧霄喝完水,翻了下今天的會議和日程,準備躺兩個小時。

    但,沒人告訴過他談戀愛是這么詭異的一件事,讓他通宵達旦后的身體雖識疲倦卻不感疲倦,閉上眼就是她被他吻完后濕漉漉的黑色眼瞳,她泛紅的脖子,她手心隔著衣服從肩膀滑到后背肩胛骨間的觸感。

    兩個小時后定時鬧鈴響起,陳寧霄睜開清明的一雙眼,看看時間,撥出電話。

    過了片刻才被接起,對面聲音軟乎乎,還帶鼻音:“陳寧霄?”

    “早上好,起床吃早飯了。”

    少薇:“?”

    “你再睡會兒,我開車過來帶你吃飯。”

    “?”

    “聽明白了嗎?”陳寧霄怕她腦子不夠用,“復述。”

    少薇眨眨眼:“你現在開車來帶我吃早飯。”

    “真聰明。”

    “?”少薇茫然:“你不是剛走?”

    陳寧霄十分坦然:“已經兩個小時沒見了,以及,說得對,下次不走了。”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嘟。電話掛了。

    少薇直挺挺躺了半小時,掙扎著翻身下床,砰砰敲響次臥的門。

    尚清頂著一頭亂發打開門,看著門口同樣一臉要死的少薇,聽到她氣若游絲地說:“姐……化妝品借我用一下……”

    尚清:“……”

    清早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

    少薇本來就不怎么會化妝,洗臉刷牙后,用直板夾了下頭發,抹好面霜,糊水泥似的往臉上糊了層粉底,掀開布滿紅血絲眼睛,把眼線筆戳進去畫內眼線。

    現學的,手機里還在放教程。

    教程的名字是「新手必看!手把手教你打造心機約會妝!」

    “約會妝的靈魂就是腮紅!一定要打造那種百里透粉,敲自然好像天生氣色就這么好的feel,所以色號很重要……”

    少薇頭點了一下,兩下,繼而趴倒在桌子上。二十分鐘后離奇地自然醒了,看了看已經播完的進度條,看了看鏡子里困得想死的自己,往左右臉頰拍了兩個巴掌。好的,清醒了,腮紅也有了。

    陳寧霄路上經過早餐店,先買了兩杯豆漿。看到人從樓道里出來,嗆了一口。

    少薇飄過來,黑色直發被風拂起,露出那張可見上妝手法痕跡的臉。

    陳寧霄不動聲色:“怎么還化妝了?”

    少薇摸摸臉:“熬完夜氣色不太好,而且第一次約會么……”

    聲音愈小,目光撇開,耳垂小小一抹粉:“還行嗎?”

    陳寧霄盲目:“好看。”

    少薇坐上車后,也是心血來潮,掰下了副駕駛的化妝鏡。

    眨了眨眼。

    哦……剛剛化妝時忘記拉開窗簾了,房間燈瓦數挺低的,比較暗。現在到了自然光下……她倒是淡定,抽了兩張紙巾擦掉口紅:“忘掉。”

    陳寧霄遞豆漿給她,壓平唇角:“遵命。”

    車開出小區,他鄭重申訴:“這不是約會,只是帶你吃早飯。”

    “早點鋪約會也挺浪漫的。”少薇道。

    陳寧霄瞥她一眼,默默取消了把她帶到旁邊五星酒店頂樓白金會員俱樂部吃早餐的念頭,將車在一家小籠包店門口停下了。

    面對面坐著后,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消退,滲出一絲真實出來。少薇咽了咽,試探的一聲:“陳寧霄?”

    “怎么?”

    “我們現在什么關系啊?”她有點難為情地問。

    陳寧霄掀眼,似笑非笑:“后悔了?昨晚那一晚上我沒少出力,你別翻臉不認。”

    早餐店還有其他客人!少薇猛地躥起來去捂他嘴,一本正經:“你你你你這人怎么亂說話呢?”

    陳寧霄唇角怎么也壓不平,自有股倜儻,低了聲音:“我怎么亂說話了,惡劣天氣危險駕駛,五層樓一口氣跑上來,跟你說了那么多,什么招數都用上了。”

    “那……萬一是夢呢?”她認真問。

    老板娘來上小籠包,陳寧霄掰開筷子遞給少薇,邊對老板娘說:“勞駕,給我一枚硬幣。”

    雖不明就里,但老板娘還是很快拿了過來。

    陳寧霄將硬幣立在桌子上:“盜夢空間,我們一起看的。”他注視著少薇的雙眼:“旋轉會停,就代表在真實世界,旋轉不停,就代表我們都在夢里。”

    怪傻的,可他肯陪她胡鬧著驗證這一場,也讓她鼻酸。

    在陳寧霄的指尖即將要捻開時,他驀地道:“先說好。”

    “嗯?”

    陳寧霄看著她,勾起唇角:“如果被證明是夢,那我們就永遠留在夢里。”

    硬幣開始轉了。

    而她已不再需要執著于夢或真。

    第78章 第78章“桌子太矮了”

    早餐吃太慢也要不了多少時候,沒過一小時,陳寧霄發現自己又要把人送回去了。

    但坐在副駕駛的女人已經連五分鐘的車程都要打盹,陳寧霄于心不忍,把車開成三十邁,油門剎車轉換絲滑如德芙,平穩地把她送到了家。

    到了五樓,陳寧霄抬腕看表,話里有話:“開過來花了四十五分鐘,開回去還要這么久。”

    少薇:“好遠。”

    陳寧霄循循善誘:“所以……”

    少薇鑰匙對準門鎖:“所以你下次沒要緊事就別過來了,比如吃早飯什么的,我自己能吃。”

    陳寧霄:“……”

    少薇眼皮成等號:“我先進去睡覺了……”

    防盜門關得跟她這會兒的思緒一樣緩慢遲鈍,陳寧霄握住門扇,只好忍辱負重地問:“下次見面什么時候?”

    少薇凝望他半晌。

    陳寧霄眼見著自己從她失焦的眼里消失了:“……睡個好覺。”

    少薇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點。醒來時整個房間安安靜靜,沐浴在風暴過后的晴朗陽光中。她和尚清選中這個房子就是因為采光,此刻赤腳走到了客廳的太陽底下,喝了兩口溫水后,記憶緩緩浮現回來,接著臉色就慢慢地紅了。

    她喝完水,掏出手機,給陳寧霄發微信。打啞謎似的。

    少薇:「硬幣?」

    陳寧霄:「停了。」

    少薇:「你是?」

    陳寧霄:「男朋友。」

    手機咚的一下就給丟遠了,呈拋物線。少薇抱住抱枕捶了兩下,清清嗓子告誡自己要鎮定,進洗手間刷牙洗臉。

    鏡子里透出一張熬夜熬穿了的蒼白無血色的臉,唯有嘴唇泛著粉,很自然。少薇看著自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陳寧霄親過這里。

    軟的,溫的,細膩得像塊羊脂玉。

    這鏡子是沒法兒照了,少薇把水龍頭擰到最大,低頭潑涼水。

    洗漱完,陳寧霄剛好電話進來,問她下午什么安排。

    “要洗照片,上次時裝周拍了些膠片,一直沒顧得上處理。”

    原主人的一間小書房被她改造成了暗房,頗費了一番功夫,需要對房間進行完全的避光改造,之后又從二手網站上淘了個放大機、鈉燈,以及放大尺板、定時器、顯影盤和其他必備的藥液、相紙等等。

    放大一張膠片需要經歷放膠片、對焦、試條曝光、等待顯影、根據試條成像二度調整曝光、相紙正式曝光、顯影、定影、水洗、晾干、平整……一系列步驟。

    “要是沒買水洗器的話,有的相紙需要水洗一個小時以上,最短的也要十五分鐘。每張照片都要。”少薇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走進暗房。

    沒進行操作時暗房可以開燈,但少薇更習慣于坐在這樣純粹的黑中。

    “我有好幾卷膠片要放大,”少薇催著掛電話,“你下午不是約了人?”

    “改天了。”陳寧霄已經坐上了駕駛座,“來看看你。”

    少薇:“……現在?”

    “看看你工作。”陳寧霄一本正經。

    四十分鐘后,門被砰砰敲響。

    少薇工作時穿得利索,灰色吊帶背心,頭發隨便挽著,下面一條雙層棉紗的格紋睡褲,便宜又好穿。早上化的鬼妝已經卸掉了,陳寧霄這時候才講真心話:“還是這會兒看著順眼點。”

    少薇瞪他,陳寧霄站在門口不進來,似笑非笑看她一會兒,問:“就這么歡迎你的男朋友?”

    他意味明確,少薇只好挨上去,別別扭扭地張開手。

    陳寧霄比她自然,伸手就把人抱了個嚴嚴實實。

    少薇聽著他的心跳聲,閉上眼。

    過了兩分鐘:“還是不習慣。”

    從他懷里跑了。

    陳寧霄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模樣:“你昨晚說你喜歡了我六年”

    少薇:“怎么了?”

    “看著像跟我剛相親在一起。”

    少薇舔舔嘴巴:“不然你對我冷淡一點,酷一點。”

    陳寧霄:“之前對你也不冷淡。”

    “冷啊,”少薇不假思索地說:“挺冷的。”

    陳寧霄怔了一下,少薇覺得自己挺掃興,略過了這個話題,將頭發重新綁了下:“進暗房吧。”

    確定所有光源都被阻隔后,少薇打開了安全燈和放大機,狹小的室內只余下安全燈的紅光,起不到照明作用,陳寧霄在一旁靠墻站著,看著少薇。她線條嬌小又起伏的上半身唯余暗影輪廓,臉龐被紅光朦朧照出細節,從側面看,五官的筆鋒那么圓潤,下巴和下頜線又是尖的。

    “放大照片真的很麻煩,你想出去就跟我說一聲,我準備好了你再開門。”少薇從這時候起就沒抬頭了。

    像她剛剛電話里說的步驟那樣,她取出底片,裝載,裁相紙試條,在放大機上設置初始曝光值。等待試條顯影的時候,少薇方才轉過身,軟腰靠立在桌角,與陳寧霄相對:“無不無聊?”

    陳寧霄搖搖頭,目光不緊不迫地停在她身上。

    暗房沒裝空調,加上密閉,又有兩個成年人在這里活動,溫度漸漸地攀升。

    少薇感到自己手臂、脊背的皮膚都冒出了細細的汗意,有汗水自胸間溝壑滑下來。她移開目光,沒話找話:“這款相紙需要三分鐘才能成影。”

    “陪你等。”

    “曝光值調錯的話,就需要重新試,有的新手可能需要試五六次。”少薇兩手撐上桌邊,垂下臉笑笑:“等三分鐘只等到一個錯,很默認。”

    “你呢?”

    “我?”少薇想了想,“不知道為什么,對曝光之類的有種直覺,一般一次就成功。”

    陳寧霄失笑:“你是我見過最低調的天才。”

    “天才嗎?”這是少薇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她,雖然是出自陳寧霄這樣親近的人,也讓她坐立難安:“只是喜歡拍照,某種確定性的捕捉,一些秩序的安放,情緒的出口,又剛好拍得不差而已。”

    “做個實驗怎么樣?”陳寧霄略欠了欠身。

    “什么?”

    “挑選你至今為止最滿意的兩百張照片,我找人幫你辦個展,不請任何推手和營銷,看看客流、拍賣和媒體關注度。”

    少薇納罕地張唇,陳寧霄為她說出答案:“薇薇安邁爾的成名路徑。”

    她英文名也叫

    薇薇安,是他安放在她身上的,雖然當年她沒有膽量當司徒薇生態半徑里的第二個薇薇安。

    薇薇安邁爾是一位堪稱傳奇的攝影師,她一輩子窮困潦倒,輾轉在紐約各個中產家庭當保姆、家庭教師,一生拍攝上萬張照片,卻一張也未曾發布。直到她死后,裝有她底片交卷的箱子被人掛到二手網站上拍賣,她的作品才得以面世。她作品的整理人相繼被紐約各大博物館藝術館拒絕,最后孤注一擲在芝加哥文化中心的自費展出,薇薇安邁爾這個名字自此寫入人文攝影歷史,并擁有了前綴:偉大的。

    “你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名字:crena女神。”陳寧霄勾起唇:“永遠不要貶低自己擁有的,尤其是后天通過自己努力得到的。你的ig賬號,你在微博的流量,你幾次作品引起的反響,從來不是僥幸。”

    “話是這么說但這世界上有能力的攝影師……”少薇躊躇。

    攝影界也是個隱形重男輕女的世界,對于女攝作品,正如女作家的小說一般,人們冠以“溫情”、“糖水”、“欠缺力度”、“欠缺格局”等字眼,將女人的一切藝術創作與“小秀美”綁定在一起,這一點在人文街頭攝影領域尤甚過商業攝影。少薇不喜集社,不喜混圈子,但也出于好奇參加過幾次展會的afterparty,無不是男人端著酒杯在那夸夸其談。

    他們喜歡互捧臭腳。他們喜歡陳詞濫調。他們喜歡打壓女人。

    少薇不參加集社,是一種單純的自保,否則長期聽著“你這拍的不行”、“欠點火候”、“不夠尖銳”、“構圖差點意思”……縱不信,也難免內化成某種自覺的下意識。

    陳寧霄打斷她:“就算別人有能力,跟你有能力也不沖突。世界上每一條賽道都不是‘第一名’游戲,不是說人外有人,你的成功就是竊取,就是不配。”

    他永遠都這么輕描淡寫,但幾句話就能幫她正好心,讓她這株蘭花不爭芳斗艷,一心只開自己的。

    “還記得我們玩過的游戲嗎?告訴我你最近發現的自己的優點,我們來對一對。”

    少薇抿起唇:“我攝影有天賦。我的人生經驗給了我相機獨一無二的視角,任何人都不能取代。我……”

    陳寧霄挑眉。

    “我被陳寧霄喜歡。”

    陳寧霄抿唇沉默了一會兒,勾手道:“過來。”

    “啊?”

    以為答得不好。

    走了兩步,被陳寧霄牽住手箍住腰。少薇等他糾正自己,但陳寧霄垂眸看了她一會兒,毫無預兆地低下頭親親她唇角,“第三條不算優點。”

    “那算什么?

    “簡單的事實。”

    試條已顯影,果然如少薇說的,她親手調的曝光值一次即準。她著手正式開始洗底片。幾乎每一張都要將那些過程重復一次,繁瑣、細致。數碼時代,玩膠片成了小眾,但少薇很沉浸于這種慢悠悠的等待,一副作品顯影的過程是未知的,也許虛焦,也許破碎,洗完后等待相紙晾干的過程更是折磨。

    她擅長,因為再漫長寂寞的事,也比不上安然沉默地暗戀一個人。

    她干著干著走了神,嘴角翹了翹,也許暗戀就是一個顯影的過程。

    每洗完一張,就將之掛到晾繩上。她洗的尺寸大,準備了上下兩排可掛,先掛上排。繩子高,她踮腳,仰頭,手拉高,從下巴頦到脖子再到腰,一截流暢堅韌的曲線。

    灰色背心是短款,棉紗睡褲還是低腰,這么一舒展,衣褲之間露出一抹玉色,是這暗房里唯一的淡色,像紅夜里的一弧月亮。

    “我想給尚清姐拍一組照片,你覺得怎么樣?以美甲為主題,企劃我還需要想想。”

    陳寧霄沒回答,交疊的兩腿松開,靠墻斜站的身體也站直了,抄在褲兜里的手拿了出來,走了兩步到少薇身邊。

    暗房本就很熱,他靠近過來的熱度更如有實質,少薇覺得渾身毛孔都張開,莫名又出一陣燥熱。

    陳寧霄的嗓音和眸色一樣低沉,比暗房光線更暗,“要不要幫忙?”

    其實少薇已經掛好,回眸“嗯?”了一聲,還沒說話,就感到前腰后腰都被蓋住了某種滾燙,接著人被輕輕攬住壓腰,仰面,嘴唇已經覆蓋熱吻。

    一回生二回熟,陳寧霄輕取她舌尖,勾纏住,若有似無地吸吮,力道不會過重,但撩人。

    這人……進步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空氣不知道是被兩人吸走還是被熱度蒸發,少薇覺得氧氣都不夠用,身體也不夠支撐,暈暈乎乎中像溺斃的人一般,只知道一味勾住他脖子,抓住他臂膀,張著唇被他予取予求。

    陳寧霄的吻移向她的面頰,繼而向下,一手托住她后腦勺,將唇游離至了少薇的脖頸。

    敏感異常的一截,她整個人都驀地一抖,從濡濕的唇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輕哼,怪異得不像自己。

    陳寧霄也哼笑了一下:“原來喜歡這里。”

    少薇違心地說:“不喜歡。”

    “你的反應和你的嘴,誰在撒謊?”

    “……”

    “想好了再回答,撒謊的小孩是受懲罰的。”

    少薇咬唇將臉撇開,不一時又被他的吻給勾了回來。

    暗房不是拿來這么用的!她絕望想向祖師爺告罪。

    隔絕了一切光線和聲音的空間,同時也將彼此之間的聲音放大:喘息、吞咽、輕哼,唇瓣的親吻,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摩挲。紅光漫漶,將他們的身影拓在黑墻上,像在跳探戈。

    少薇已經放棄抵抗,閉上眼沉溺在這種陌生的感覺中。

    潮濕侵入了她的身體。

    她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被陳寧霄吻到了放了放大機的桌邊,身體靠著,要坐不坐的,兩手撐在身后,上半身越吻越是折得不可思議。

    倏地,陳寧霄沉靜而低啞的一句:“還想往下。”

    少薇瞳孔擴大,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往下,還能怎么往下?

    被他被一提醒還有“往下”的部位可以被嘴唇這樣對待,那部位的存在感驟然鮮明起來,好像脫離了她的意志控制,真的想被他揉弄,或者含住了親吻。

    陳寧霄卻拉開了距離,撫在她腰腹和肩頭的手也放了下來,慢條斯理地撐在了她兩側的桌沿上。太高,長腿只能往后退一步,仍屈膝得游刃有余,視線不緊不迫地鎖在少薇臉上。

    “下次?”他像是很有禮貌的商量。

    少薇抿著唇,胸口起伏,鼻尖縈繞自己的熱香。

    “這次?”陳寧霄給出了另一個選擇。

    少薇吞咽,深深地吸一口氣——還沒吸盡,就被陳寧霄出其不意地封上了唇。她那半口氣堵在嘴里肺里胸腔里,窒息感和腦袋的缺氧一并襲來,舌的糾纏卻纏綿不盡。

    陳寧霄的手勾住了她背心的吊帶。

    “這次,還是下次?”

    少薇仰起頭,閉上眼,被染上糟糕顏色的脖子里吞咽難耐。

    她默認,陳寧霄不再忍耐,決意進行他下一步的實驗了。

    背心自帶襯墊。

    他勾下,就著安全燈的紅光,看著這靡艷的風景。饒是定力如他,也是喉頭發緊,心口被那一瞬間的刺激撞擊得發麻,掩在垂披的眼睫和眼皮后的眸色,不住地暗下去、暗下去……

    直至他低下頭來。

    準確地、濡濕地含上。

    被安全燈拓在暗房黑墻上的人影,跳探戈的兩個人,變成了一上一下。少薇折頸仰首,恨不能死在這一刻。

    交往第一天還沒結束,陳寧霄就對她的暗房發出了點評。

    “桌子太矮了。”

    第79章 第79章后臺男模照

    談戀愛誤事,這是少薇結束單身生活第一天后躺在床上的唯一念頭。

    以及……怎么可以在暗房做那種事?這次是她戀愛第一天頭暈眼花初嘗男色招架不住情有可原,下次絕不再犯!

    翌日陳寧霄就開啟了為期一周的香港差旅。新的投資公司已經注冊成立,這次主

    要是過去跟徐行簽訂合約。除了財務律師團隊外,羅凱晴也隨行。因為陳寧霄入主投資了徐行,作為他投資版圖之一的funface也迎來了第二波市場拓展。三天前,funface上線了新版本內測,搭載上了徐行團隊提供的計算機視覺算法,用戶可以拍攝動態變臉視頻,比如變老、變性別、變膚色、動物化。新版本一內測就再度引爆了話題,到處都是帶著funface水印的變裝視頻,第二天funface即登陸中國內地app下載榜第一。

    時移勢易,大廠開出的三億收購價不太夠看了,除非把后面的人民幣換成美金。羅凱晴這次去香港,除了再跟徐行這邊做進一步的技術對接和應用暢想外,也是為了趁機多跟陳寧霄討論funface的IPO之路。隨行人多,一架飛機的頭等艙幾乎被包了,羅凱晴讓下屬去值機,吩咐他讓空姐將她和陳寧霄安排在同一排。

    時間很早,才早上八點。陳寧霄昨晚上從少薇那里十點多才走,還是她強烈要求的,回去后又打了個電話,睡了五小時后就起來去機場了。兩天加起來他統共也就睡了六個小時,被羅凱晴看出點疲態。

    “這幾天很忙?都抓不到你人。”羅凱晴觀察他眼底青黑。

    “有點。”

    羅凱晴看向陳寧霄電腦屏幕,是一份專業的商業分析報告,圖表很細,標題是美甲市場的調研。這東西一看就出自他手底下那位清華畢業的助理之手——名為助理,實際上承擔的是分析員的工作,作為回報,他去年在陳寧霄手底下的分紅是兩千萬。

    “什么時候對快消市場感興趣了?”

    “一個朋友。”

    這么多年,羅凱晴早就了解了他,他不想說的東西會用最直接敷衍的方式打發掉,于是便識趣地沒再多問。

    在休息室稍坐坐便登機了,陳寧霄合了電腦,撥出電話。

    少薇還在睡覺,迷迷糊糊中接起,聽到他那端挺溫柔地問:“沒睡醒?”

    只是這一句,就讓羅凱晴唰地一下扭過了頭。陳寧霄沒察覺——他不是這么不敏銳的人,但他只是沉浸在這通電話里,聽著對面黏黏糊糊說什么,繼而鼻尖哼出帶笑氣息,有一股……寵溺。

    “這幾天我不在,你什么安排?”

    少薇在床上翻了個身:“繼續洗底片。都怪你,害我昨天就洗了一卷。”

    講到這話題還是會臉紅,不知道他哪里學來的這么坦然,言語和動作都是。

    陳寧霄勾起唇:“不是你自己沒抵抗力?”

    “行啊,那我趁這幾天好好培養下抵抗力。”

    她挺認真,不知道他眸色暗了:“我會檢查。”

    少薇想尖叫,大早上為什么要聊這些!誰開啟的!她慌亂催促:“你趕緊掛了吧,身邊那么多人,萬一被聽出……”

    她和陳寧霄有言在先,等關系穩定了再公開給身邊人,否則突然身份變換,她都不知如何自處。

    陳寧霄沒為難她,“這幾天別關機,也別開免打擾。”

    “你還隨時找我啊?明明比我還忙。”

    陳寧霄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掛了電話后,單手敲字給少薇。

    Claus:「隨時會想你。」

    頭等艙客人先登機,客艙內此時還很空,且大半數是自己人。陳寧霄將自己的雙肩包放上架子,身材氣場都實在太優越,旁邊空少都被襯得局促。西裝與襯衣窄袖下,腕表與腕骨微露,放著背包的手寬大修長,手背硬筋崢嶸。

    光看手就知道是極品男人。

    “這位先生,”頭等艙的美艷客人湊近他身邊,將自己的愛馬仕小挎包遞給他,“可以把手借給我用一用嗎?”

    好會釣的女人。幾個隨行的男人都不由自主放慢了動作和語速。

    陳寧霄目光禮貌地停在她臉上,等待她話說完,繼而打了個響指,沖空少歪了歪手指指向她,微一頷首。

    一切不言自明,空少馬上過來協助。女人倒沒覺得尷尬,很自在地落座在了后排。羅凱晴也坐了進去,笑了下:“以前不見你這么不紳士。”

    陳寧霄的冷在于言語的簡潔和個性里的那種邊界感上,不在待人接物這些社會化的層面,事實上他那種家族出身,待人接物的周到是與生俱來的,早已在成長過程中內化成了某種本能。放個包而已,如果是之前,他應該會順手放了,然后在這女的想再進一步時毫不留情地拒絕。

    陳寧霄已抱臂閉目養神,聞言“嗯”了一聲,淡漠地說:“現在不太方便了。”

    羅凱晴心咯噔一聲,直墜,但春風笑:“剛跟誰打電話啊,這么膩歪。”

    “Cassy。”陳寧霄沒回,冷冷叫了聲她英文名。

    羅凱晴懂了,進退有度:“抱歉。”

    香港七天,她沒再問他私生活問題,但事事處處留心觀察。他經常忙里抽空看手機,有時嚴肅,有時有漫不經心的笑意。合同簽訂完的當天下午,所有人都長松了一口氣,氣氛也松快了一些。茶歇時徐行問:“少薇小姐別來無恙?”

    羅凱晴這才知道徐行見過少薇,看樣子還對她印象頗深。一打聽,方知助力他們拿下頤慶整個城市智慧安防訂單的那次試點,就是為了給少薇找人而設。

    那一年香港在內地人心中還是購物天堂,辦完正事的最后一天,眾人都去逛商場,買奢侈品、珠寶黃金或數碼。陳寧霄向來不參與這種活動,都以為他在酒店睡覺,沒想到陸續有人在群里發消息,一會兒說在積家看到了陳寧霄,一會兒說在什么相機行似乎瞥見了他背影,最后一條消息最離譜,說在某高不可攀的頂奢珠寶店里看到他在對比兩條滿鉆手鐲,大幾百萬的款。

    到了酒店大堂碰面時間,陳寧霄來時行李什么樣回時就也那樣,沒見“東市買駿馬西式買轡頭”的痕跡。

    上了商務車,羅凱晴忽然想起來:“哎呀,前段時間薇薇讓我幫她帶個鏡頭,我給忘了。”

    香港買鏡頭便宜,還有很多物美價廉的二手,少薇向來精打細算的。

    陳寧霄掀眼:“什么時候讓你給帶的?”

    “就上幾周,具體我忘了。”

    讓羅凱晴帶不讓他帶?行,挺生分。陳寧霄搭腿抱臂,令人一頭霧水地冷哼一聲。

    少薇這幾天都在暗房心無旁騖地洗照片,在等待顯影的過程中,思考著陳寧霄所說的策展一事。她本來不著急辦個展,因為覺得自己履歷作品都還不夠,但這個建議和她想給尚清拍組圖的想法結合在一起,就忽然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

    陳寧霄提過的美甲、穿戴甲市場風口也一直縈繞在少薇心頭,一個有關美甲師藝術的攝影企劃漸漸在少薇心里成形。

    其實在紐約大學進修時不是沒接觸過商業攝影,也交過些作品,但少薇一直對時尚敬謝不敏,想她一個不化妝不買漂亮衣服的女人,自認為時尚嗅覺和審美都近乎于無,但從城中村組圖到時裝周后臺紀實,路一步步走來,如此水到渠成,等反應過來時,她似乎已經在時尚人文攝影的道路上了。

    晾干的相紙被取下,鋪平,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拍攝日期后,少薇將它們裝框,然后

    掛到客廳的背景墻上。她還沒開始玩彩色暗房,目前的放大機也僅支持黑白放大,因此這些照片都是黑白系。同一批里,上次在陳佳威后臺拍的男模最好,主題性強、有系列感,模特們的表現也生動有趣,重要的是,個個身材養眼。

    少薇一邊喝水欣賞,一邊想起來馬薩那助理又發郵件來催要照片了,便揣上膠片去附近的沖印店。

    這是她掃街時找到的,藏在深巷里,上次聊了幾句,發現老板對器材參數頭頭是道,墻上還掛著自己的作品和證書。老板拿到交卷,上到專業的掃描儀上,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說:“好片!”

    又詫異地看了眼蹲在店外逗狗的姑娘,太陽曬得她膚色暖暖的,一層透明淡金,看上去淡然而天真。

    “你知道你拍出了多了不起的片子嗎?”老板交給她U盤時忍不住問。

    少薇眼睫彎起來:“知道啊。”

    還想扮演一下伯樂順便點評幾句的老板驟然詞窮,悵然若失目送她走出店鋪。

    馬薩的助理于一個小時后收到了這封郵件,措辭淡然簡略,主要是聲明自己不會做出任何侵權行為。不過這封郵件一直到三天后才打開。老頭兒正為九月份的米蘭時裝周做準備,他年事已高,今年整個周期只導一場,而這場是意大利國寶級設計師Jacob的最后一場發布會。

    少薇的照片優先級當然排得很靠后,助理一直等馬薩和Jacob在電話里聊完(吵完)后才敢上前,匯報了幾樁事項后,最后才道:“上個月在平市時裝周的那組膠片對方已經發過來了,您看么?”

    馬薩正在氣頭上,叉腰轉了兩圈后怒道:“不看!讓她老實點把底片銷毀!”

    助理聳聳肩:“好吧。”

    憑良心說,她覺得那組片不錯,但藝術天才在巴黎和米蘭街頭比流浪漢還多,能不能出頭有時候就看點運氣和背景,在當今時代,還得加上點資本運作。

    她轉身離開,剛走到辦公室門口,馬薩又道:“回來。”

    同一時間,北京時間晚上八點。

    從香港回程的飛機降落機場,陳寧霄吩咐司機去少薇的小區。他沒預先通知,想給她個驚喜。到了門口敲門數下,無人搭理。

    撥出電話的同時,聽到樓梯轉角傳來談話聲。

    兩女一男。

    陳寧霄瞇了瞇眼,摁斷了通話。

    少薇:“奇怪,這人打過來又不讓人接。”

    梁閱:“按錯了吧。”

    陳寧霄:?

    轉過轉角,四個人一上三下面面相覷。

    少薇:“你怎么來了!”

    她很確信自己這句是表達喜出望外,但陳寧霄冷笑一聲,目光很動聲色地在梁閱身上轉了一圈:“來得不是時候。”

    沒加主語,三個人都很確信這人又刻薄上了。

    少薇咳嗽一聲,舉起手中的塑料袋子:“好久沒下火鍋了!”

    陳寧霄:“多一雙筷子,是不是份量不夠了?”

    梁閱面無表情:“我不吃。”

    尚清:“你敢。”

    少薇:“我不吃我不吃……”

    陳寧霄:“我舍得嗎?你這不是變相逼我走?”

    尚清:“都別吵了!我不吃!我減肥!”

    陳寧霄彬彬有禮:“不用了,我吃過飛機餐了,國泰頭等艙的餐食還可以。”

    三個人心里不約而同:那你問什么!

    少薇掏鑰匙開門,陳寧霄站位到她身邊,仿佛這房子不是她和尚清(及出了錢的梁閱)的,而是少薇和他的。

    “給你帶禮物了。”陳寧霄聲音溫沉。

    “哦……”少薇沒太當回事。他之前送她的都是萬把塊,最貴的是二十歲生日那年的卡地亞藍氣球。他畢竟就是這種消費水平,已為了照顧她將就。

    進了門,客廳的滿墻攝影片撞入眼簾。

    大小不一,高低錯落,一下子把這房子品味提高了不少。梁閱道:“還以為走進了畫廊。”

    陳寧霄蹙眉。

    收回去,讓他說。

    少薇對自己人就很謙遜:“沒有啦,拍著玩。”

    尚清趁機道:“你還沒看過她的暗房吧?去看看,可有意思了。”

    她還是照顧他,道:“你們把菜放著,我去煮過,薇薇你帶梁閱去看看。”

    陳寧霄雙手抄兜,像個冷面保鏢。

    少薇開了燈。

    暗房一切照舊,唯獨桌子上多了個相框,相框里是個男人的肖像照。

    陳寧霄比梁閱更先問:“這誰?”

    少薇清清嗓子,某款心虛:“路易雅克讓達蓋爾。”

    “誰?”

    “攝影祖師爺。”

    陳寧霄:“……”

    也跟著咳嗽一聲,手抵唇掩住上翹的唇角。

    一無所知的梁閱,懷著理工男的秉直好奇問:“你們這行也拜祖師爺?”

    少薇誠懇:““拜總比不拜好,敬肯定比大不敬好!”

    啪的一聲,一只禁欲感極強的男人的手,將相框面朝下扣上。

    陳寧霄:“簡單,不敬的時候給祖師爺關燈就行。”

    少薇頭皮一緊,趕忙將兩人轟出暗房。

    參觀內容回到了那面照片墻。

    “照你的出片速度,這屋子很快就會放不下了。”梁閱一幅一幅駐足欣賞。

    “掛一段時間厭了就換新的,框不換,就換芯。”

    梁閱勾唇笑了笑:“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他故意的,知道陳寧霄聽了會炸。也不是跟他敵對,而是作為手下敗將總歸是不自在。那天在咖啡廳,他將少薇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別到耳后,氛圍正好,那一剎那的對視他確定也在少薇眼里看到了悸動,或者說,最起碼也有不忍、動容。他以為自己的暗戀已到了隧道出口,但俯身低頭的那一剎那,少薇卻本能地躲了一下。

    “梁閱,你不恨我嗎?”她安靜地問。

    如果那晚上不是因為擔心他,他不會出現在現場,就不必卷入這種惡性事件,背負上良心上的譴責。

    她問出那句話時,梁閱知道他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他心底冰涼一片,聽著她說:“可是就算你恨我,我今天聽到你說你從那時候就喜歡我,我第一反應居然是慶幸。幸好你那時候就喜歡我,所以你才會出現在門外,尚清姐才會得救。”她偏著臉,無比平靜,“你對我的喜歡,救了尚清,救了外婆,也間接救了我,卻讓你背負了負罪感。你什么也沒有得到。但對你喜歡我的第一反應,我就是這么自私,完全顧不上你因為這份喜歡吃了這么多苦。”

    她本不必把話說這么透徹,正如梁閱無法說當晚如果是她他做不到轉身就走。人性幽微,曲折轉角處皆是陰影,像扯平了就會令人覺得惡心的腸子。

    那天下午,他們第一次真正回憶了過去,觸碰了各自的傷痛,但一切可能也隨之煙消云散。

    不甘嗎?大雨瓢潑,他還要回去加班,她沒有要他送,各自向前時,他于人潮中回頭望了她一眼,意識到他們三個人之間是一行行修復不了的代碼,就算他是所有人仰望的高手、被叫一聲“神”,也不過是剪不斷理還亂。

    再見到陳寧霄,梁閱心里不是沒嫉妒。他羨慕陳寧霄干干凈凈地存在在少薇的生命里,不欠任何人,也不因為她欠任何人,所以她能如此坦然地接受他的愛。

    陳寧霄對他的話沒任何反應。

    梁閱不禁看向他,發現這人正非常、非常認真地觀摩當中一些作品,對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火鍋的氣泡頂開,冒出熱騰騰的辛辣香味。

    尚清將裝好盤的食材端上桌,喊著“可以開吃咯”,但沒人應。

    三個人,站在某幅照片面前,以同樣的視角仰頭。陳寧霄兩手插兜沉默不語,梁閱挑眉,少薇沉浸。

    于是尚清也一邊摘下圍裙,一邊走了過去。

    不明所以地順著他們的目光仰頭。

    優秀的男模**,被黑白膠片還原出來,35mm的構圖張力讓這些身體的沖擊力呼之欲出:骨量、肌肉量、賁張的力量感、手臂的青筋、洋溢在臉上的青澀靦腆笑臉,無比冷峻的雕塑般的五官,忙亂套上的褲腿,打著發膠的發梢尖閃爍汗水微光。

    他們每個人都被攝像機主宰,不再是充滿性意味、侵入意味的男性體,而回歸到“人”本身。這種清新的男性敘事,只可能出現在女創作者手中。

    尚清不由自主:“哇哦……你還去過這種天堂。”

    第80章 第80章太貴重,我不能收

    天堂。

    直到從尚清嘴里出現這兩個字,少薇才略意識到不對勁。

    “天堂嗎……”她遲疑了一下,偷偷睨陳寧霄臉色。

    陳寧霄臉色看不出異常。

    尚清一本正經而緩慢地點了兩下頭,眼睛黏在上面摳不下來:“極品,一眼看去全是極品。”

    梁閱淡道:“你別看不過來了。”

    尚清嘖嘖稱是:“確實看不過來。”冷不丁轉向少薇:“你呢?你在后臺是不是更忙不過來?”

    “還行。”

    尚清舉起雙手,忽閃眼睛:“有上手摸嗎?”

    陳寧霄瞇了瞇眼,狀似對這個問題漠不關心。

    少薇對危險的嗅覺僅有一點,見沒有異狀后,便像只樂天派小動物般從洞口跑了出來,一張嘴把自己賣了個干凈:“沒,就是后面拍熟了以后,他們開玩笑似的抓住我的手蹭了一下。”

    尚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手感?”

    少薇回憶了一下:“挺有彈性的?一塊塊的。”

    怪屋子里火鍋煮得太沸騰,讓屋子里有些人降至冰點的氣息完全沒有被察覺。

    也沒有被哄。

    “好了好了不看了,都餓了,去吃飯吧。”少薇趕他們去餐廳。

    好,比起他的情緒,第一想到照顧的是朋友的肚子。

    陳寧霄淡然轉身,維持著面孔的波瀾不驚,問:“誰帶你去的后臺?”

    他還記得她說時裝周只接到了尹方一個牌子,是個女裝。

    “陳佳威。”

    死罪。

    “摸的是他?”陳寧霄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不是,”少薇這點警覺性還是有,“沒摸他。”

    免入十八層地獄。

    三人去菜市場采買了一堆食材,將桌子堆得滿滿當當,尚清招呼著每人的碗筷,遞給陳寧霄筷子時恭維地問了一句:“都是粗茶淡飯,不知道你這大少爺吃不吃得慣?”

    陳寧霄禮貌地頷了頷首,但因為心思不在這里,加上五官和氣質本來就冷,便顯得這回應冷淡而敷衍。

    少薇夾著筷子,忙打圓場:“他沒那么挑,給什么吃什么。”

    話雖如此,陳寧霄全程卻沒動筷子。少薇和他坐同一側,起先還給他夾點牛肉、腰花之類的,看他不吃,便漸漸也不再顧他了。

    陳寧霄看著眼前的蘸料碟和煮熟的陌生東西,臉色微微發沉。但火鍋熱氣氤氳,模糊了他的神情,加上坐對面的尚清和梁閱沒事也不會盯他看,于是便沒人發現他的反常。

    他不吃蒜末、香菜,不吃重辣,不吃動物內臟、下水,不吃凍過的牛羊卷,只吃鮮切,非要經過冷鏈的話,那必須是澳洲M9以上級別的和牛。

    后面幾條他可以將就,但少薇不應該在外人面前說他給什么吃什么,他又不是乞丐。

    重要的是,她忘了。

    陳寧霄聽著他們聊天。起先還聊了許多時裝秀后臺的事,這對尚清來說很新鮮,接著少薇便順帶提起了要給尚清拍組照片的想法。

    “我哪行啊,”尚清第一反應就是推拒,笑容略有訕訕,被氤氳的熱氣模糊:“我長得又不好看,你看你拍的那些模特,個個手比我腿還長,那姿勢一拗多帶勁?”

    少薇看著她:“誰說只有長得好看的才有資格站到鏡頭前?如果一個攝影師只會拍美麗的風景、漂亮的人物,那說明他只是在偷竊,把自然的巧奪天工當作是自己的能耐。”

    她不會空口說恭維的話,當年從悠悠那兒學的都還給了自己的天性,她只是強調:“我就想拍你,這是我這幾年找你時一直堅定的一件事。”

    尚清被她搞不會了,無所適從間,下意識就看了眼梁閱。

    梁閱問:“別人拍組圖,給多少錢?”

    “看時間和規格,上次時裝周是五千。”

    相對于她的實力來說,這是個相當公道略顯低廉的價格,但尚清咋舌:“這么賺?就站那兒按按快門?”

    少薇笑起來:“對,就站那兒按按快門。”

    梁閱挑眉:“拍到就賺到。”

    尚清當然不會因為這些蠢蠢欲動,她只是受到了梁閱的鼓舞。開玩笑:“先說好啊,我可不拍那些男模那種的。”

    桌上氛圍活泛,除了自始至終不動筷子也不怎么搭腔的那個局外人。

    陳寧霄終于坐夠了,站起身道:“我抽根煙。”

    “哎你——”少薇想勸他,拉了下他手。

    這一下令陳寧霄心里熨帖,他神色稍緩,反過來捏了捏她指尖,低聲安撫:“沒事。”

    少薇便放他走了,看著他走到露天陽臺上。那里堆了很多雜物,與他西裝革履的冷峻背影格格不入。

    尚清盯了會兒,輕輕問:“他是不是吃不了這些?”

    少薇怎好當著她的面說陳寧霄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抿唇搖搖頭:“沒,他不是說了嗎,飛機上吃過了。”

    尚清“哦”了一下:“哎呀,早知道他要來,就買點好的。”

    少薇忙道:“還要怎么好?這不是很好了嗎!”

    梁閱勾唇笑了下:“這好像是我們第二次吃火鍋。”

    他一說便都想起來了,出事前他們也吃過一次,那時外婆還在。都窮,能湊出什么好吃的?去菜場買被人挑剩下的粗菜,吃不起牛肉,切了點剁成塊的雞腿和最便宜的豬頸肉,肥羊卷挑冰柜里最便宜的一款,鬼知道用的是什么肉呢。

    “對對,你這么一說,現在比過去好多了。”尚清展顏,“哎,外婆給的袁大頭,你們還在嗎?”

    她問出來,少薇和梁閱都怔了一怔。尚清以為只有自己還寶貝似的收著,起身從桌前離開,也算是化解尷尬:“我一直鎖在抽屜里呢,找到給你們看看。”

    敞著門的次臥發出一陣翻找抽屜的窸窣聲,一個丹麥曲奇餅干的鐵盒子被揭開蓋子。

    尚清將锃锃發亮的袁大頭放進掌心,端詳一陣,握緊,起身。

    “不曉得現在拿去賣能賣多少錢?我那還有一套老的人民幣呢。”尚清拉開椅子坐下,攤平掌心:“噥。”

    她笑容很快凝在了臉上,因為看到少薇摘下了每次出門都會掛在脖子上的卡包,梁閱則打開了自己的工牌封套。

    原來她的念念不忘并非沒有回響。

    裝在卡包卡槽里的,是一枚銀色閃亮的袁大頭。

    從工牌封套里抽出來的,也是一枚銀色閃亮的袁大頭。

    尚清笑出了聲,但隨即捂住唇:“不是,你們……”

    眼眶瞬間微紅,忍了會兒,才忍住那股沖天的酸澀,哭笑不得:“你們不嫌重啊。”

    “外婆說了,這個招財的。”少薇煞有介事地說。

    梁閱:“嗯。”

    陳寧霄抽了小半支煙,散了散味道才敢進屋。

    外面雖繁星當空,初夏的風涼爽,卻不如屋里煙火氣足。他回來時,三人正巧在碰銀幣,三枚銀閃閃的銀幣像碰杯似的碰了碰,碰出清脆的響聲,但很快被幾人的笑聲蓋過去。

    陳寧霄駐足看了少薇幾秒。

    她很快樂。他其實很早就發現,每當她和那兩個人在一起時,就像魚游回了大海,或者是找到了家的小孩,有股自在,有股松弛。只要有他們兩個在場,她就自動地與他們結成陣營,這種自動里有股天經地義、不假思索。

    其實他不可能跟她的朋友爭寵,吃他們的醋。只不過……在她那份天經地義里面,哪怕添進去那么一秒的遲疑呢。只要一秒,為他。

    陳寧霄沒回桌邊,而是去沙發上拉開背包,拿出了一個盒子。

    到了桌邊,三人都望他動作。

    少薇:“我們剛剛在說上一次一起吃火鍋還是外婆在的時候,她送我們每人一枚袁大頭。你知道袁大頭嗎?”

    陳寧霄望著她無奈笑笑:“我也上過歷史課。”

    “陳總準備什么禮物了?”尚清抿著筷子,比剛剛神采飛揚。

    “這次去香港剛好路過。”陳寧霄將盒子推給少薇,“自己打開看看?”

    這牌子,除了他這桌上沒別人認識。

    因為太高端,太小眾,是全球數一數二的高級珠寶品牌,亞洲只在香港和東京設有專柜,也還沒請過什么華人明星做代言,跟娛樂圈的關系僅限于奧斯卡紅毯和Metgala。

    少

    薇還是猶豫了一下:“等會兒再看?”

    “我也想看。”尚清友好地起哄。

    少薇便笑嘆一聲:“好,那就現在拆。”

    蓋子打開,她的臉徑直被照亮。

    這種照亮無道理可講,穿過出租屋的發霉的墻紙和簡陋的玻璃餐桌,穿過白障般的帶有食物味道的香氣,穿過頭頂那盞壞了兩顆燈珠的光譜死白的吸頂燈。

    徑直地、毫無折衷地、傷人地照亮了她。

    她呆滯的臉,被這股天然鉆石的閃耀照出了別樣的華彩,宛如紅毯女王。

    桌上陷入沉寂,火鍋煮了太久,該添水了,但沒人添,于是湯底冒出凝重的氣泡,如沼澤。

    尚清低頭面對著盤子里的殘羹冷炙。

    “喜歡嗎?”陳寧霄注意著少薇的反應,不肯錯過一絲一毫。

    少薇從空白中被喚醒,啪的一聲將蓋子扣上,一瞬一秒也沒遲疑。繼而坐立難安地看向陳寧霄:“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的。”

    “你都沒問價格,怎么就覺得太貴重了?”陳寧霄很淡定,唇角銜笑,目光溫柔。

    “這還用問嗎?”少薇哭笑不得,“我都數不清上面有多少顆鉆。”

    “不貴。”陳寧霄輕描淡寫地說哦,“那天在暗房里,大概比了下你手腕的尺寸,不知道準不準,你現在試試?”

    少薇緩緩、但一字一釘:“我不試,你退回去吧。”

    陳寧霄終于蹙起了眉頭:“開什么玩笑?”

    他過去送女性朋友禮物都隨便sales推薦,反正價格及格了就好。這一支,是他腦子里不斷幻想著她戴上后的樣子才下訂單的,雖然滿鉆,但沒那么嬌俗,鑲嵌方式、直徑和款式都給人以灑脫大氣之感,為如今的她量身定制。

    飯桌上只剩下兩人對談,其余兩人雖坐著,卻仿佛已消失了。

    尚清不敢動筷子,體內涌著難以形容的羞赧窘迫。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小貓拉回到這么廉價貧窮的快樂上來呢……

    梁閱將工牌掛繩卷了卷,放在了桌子一角,視線盯著陳寧霄。

    他從不嫉妒誰,人各有命,別人擁有的并非是他失去的。但是在如此不費吹灰之力的奢華面前,是男人就會覺得自慚形穢。這已經不是嫉妒或羨慕的事,而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我沒有場合戴這樣的首飾。”少薇平心靜氣地相勸。

    “你以后有的是機會。”陳寧霄不知為何半步不讓。

    “別這樣,陳寧霄。”

    陳寧霄深吸了口氣,“你覺得貴,是你在用你的消費觀衡量它,但這東西是我消費的,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個恰恰好的分寸。”

    少薇亮起手腕:“這個藍氣球我很喜歡,我每天都戴,它已經是奢侈品了。”

    “它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時裝表。”陳寧霄淡淡地說,“是我送朋友的分寸,而不是女朋友。”

    少薇哭笑不得,試圖妥協一步找出一條兩人之間的基準線:“那女朋友的分寸是什么?”

    陳寧霄深邃的雙眼里不見波瀾,輕描淡寫地吐出四個字:“上不封頂。”

    少薇一愣,堅決果斷地將盒子推回到面前:“那沒得談了。”

    “我送出手的東西沒有回收的。”陳寧霄隨便地瞥向尚清:“給你?”

    尚清臉皮如針刺,未及擺手拒絕,少薇便驀地大聲一聲:“陳寧霄!”

    這分貝與她來說就是發火,陳寧霄眉心蹙更深:“又怎么?”

    “你能不能,”少薇深呼吸平復心情,目光里的情緒復雜:“別這么高高在上?”

    在這種場合送出這種禮物,已經夠對比強烈、夠讓大家難堪。

    “我什么消費水平,什么家境出身,你不知道嗎?你認識我的時候,我穿什么,用什么?這六年來我怎么捉襟見肘你明明都看到了,也尊重了,為什么現在突然變了?就因為我成了你女朋友?”

    “人的身份是會變的,你成長過程中什么樣,不代表今后就是什么樣。有些環境,你不可以不適應。你告訴我,今后我需要帶女伴出席的場合,你就穿牛仔褲格子襯衫,背帆布袋出現嗎?”

    “那種場合有凱晴姐陪你。”

    陳寧霄一愣,沒想過她是這個回答。臉上一抹受傷之色不受控制,緩緩地浮現出來:“少薇,你把我當什么,把我們當什么?”

    尚清忙打圓場,起身拿起那個珠寶盒:“好了好了,我幫薇薇收下了,她就是一下子嚇傻了,等明早起來肯定越看越喜歡。”

    “我不會。”少薇冷淡地說,“姐,你放下,坐下。”

    她站起了身:“陳寧霄,我們出去談。姐,梁閱,你們繼續吃。”

    她看也沒看陳寧霄便走向玄關,拉開門。

    尚清關了火,嘆息一聲,看向梁閱苦笑:“怎么吵起來的這是?”

    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是因為她和梁閱在場,這架才升級。真正讓少薇于心不安拉開應激性防御姿態的,是恐懼這種巨大的階級差從此粉碎了他們——尤其是她在他們面前的自如自洽。

    這小區原本是單位家屬樓,隔音做得好。

    少薇關上門,往樓下走幾個臺階的過程里已經命自己收拾好心情。到了拐角平臺,她語氣臉色平靜:“陳寧霄,你不該當著他們的面送我這個禮物。”

    陳寧霄沒想到這也是罪狀之一:“你們憶苦思甜,我也想加入,不行嗎?我從香港回來馬不停蹄來找你,一心只想送你禮物,但你把我當局外人。”

    “你明明知道這種東西會讓他們尷尬。我不需要在我朋友面前秀恩愛。”少薇不可思議,“你不是情商這么低的人。”

    “我只關注你的心情,和我自己迫切想讓你高興的心情。讓你朋友尷尬了,對不起。”陳寧霄冷冷地致歉,“但恐怕比起我讓步,他們盡快適應才是正確的。因為當我的女朋友就是這個待遇,我可以陪你吃家常火鍋,可以忍受你往我碗里放來路不明的肉和內臟,為什么他們不可以適應我的消費水準?就因為在你這里,他們比我重要?”

    “對不起啊讓你忍受這些,真是辛苦你了。”少薇擰著眉,“坐在這里一筷子都不動很難熬吧,你manner真的很差你沒發現嗎,憑什么他們高高興興吃火鍋要看你臉色呢?”

    “manner差?”陳寧霄對這個指責感到匪夷所思,譏諷一笑:“你要不直接告訴我我需要討好你朋友。”

    這句諷刺一出口,少薇便驀地抿住了唇,陳寧霄也抿住。

    聲控燈啪地跳了,樓道陷入黑暗。

    “跟我交往,你好像在向下兼容。”少薇安靜地說,分貝不足以喚醒燈光,半張臉沐浴在轉角口那方方的藍色月光中。

    “你想說什么。”陳寧霄冷冷地將手抄進西裝褲兜。

    “尚清姐和梁閱都是我當作家人的人,是外婆走之前念叨的人。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們,包括我自己。”

    聲控燈仍然沒亮。

    陳寧霄看著她淡淡的側臉。他了解她,這幅面孔的她,既無堅不摧,也無懈可擊。

    宇宙會把你人生的課題反復呈現在你面前,直到你徹底學會這一課。他之前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現在卻不得不懂了,知道扔掉的課本逃不過,他終究要撿回來。

    陳寧霄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少薇很久,最終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你和司徒靜,是一起來教會我同一課的嗎。”

    宇宙注定要教會他,你這一輩子不會是任何人的第一、唯一、首選。求首選,是他人生的刻舟求劍。

    他沒等回答,轉身離開。

    聲控燈仍然沒有亮,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通往底下的臺階上,被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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