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你女朋友嗎?
昏沉中,人與人的對話聽不真切。
依稀聽到了陳寧霄對副駕駛座的女人說,他要送她去醫院,她可以先行下車。
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是她下車才對。少薇亂七八糟地想。明明是他們來約會,她半路打斷是怎么回事?大概真的是掃把星吧,連病都病得不合時宜。
“不用啊,去醫院要緊。”副駕駛的女人回眸關切了一眼,“快走,她快痛死了。”
是用一種談論她和陳寧霄之間的第三人、外人的語氣在談論。
一出校門,黑色奔馳S的油門就被踩到了底。
到了最近的一家私立醫院,陳寧霄沒功夫來回轉悠找停車位,把鑰匙拋給孫夢汝,“你停。”繼而俯身將少薇抱了出來——仍然是公主抱的姿勢。
孫夢汝手忙腳亂接住鑰匙:“我科目二掛了三次!”
陳寧霄大步流星頭也沒回:“有傷算我。”
進了急診,陳寧霄按醫生指示將她放到床上。醫生在她腹周壓了壓,排除了急性闌尾炎的可能,但也問不出別的,總而言之開藥掛水。
“門口有輪椅可以借,手機上掃一下用個信用分就行,不用抱來抱去這么辛苦。”
陳寧霄沒聽,把少薇抱進對面的輸液室。少薇四肢綿軟,縮在他懷里剛好,被放到沙發上后反而需要找著力點,手腳難受得像被抽了筋。
“靠我。”陳寧霄把她腦袋撥到自己肩膀上。
“我沒事。”少薇閉著眼說。
陳寧霄看著她像蜻蜓翅膀一樣孱弱抖動的睫毛,語氣嚴厲冰冷:“有力氣睜眼再說這種話。”
孫夢汝找過來時,少薇手背已經扎好了針。她有家教,去飲水機處接了兩杯溫水過來:“噥。”
聽到她綿綿的少女音,少薇眼皮動了動,靠著陳寧霄肩膀的腦袋稍抬,但隨即就他不由分說地給壓了回去:“別動。”
孫夢汝挑挑眉梢,將溫水遞給陳寧霄,跟少薇自我介紹道:“你好呀,我叫孫夢汝,夢到你的那個夢汝,我媽媽懷我前夢到我在沙發上沖她笑來著。”
少薇沖她露出一個虛弱蒼白的微笑,還是掙扎著偏離了陳寧霄的肩膀:“你好,少薇。”
“你還好吧,是不是食物中毒?”孫夢汝關心起她這個陌生人來。
“沒有。”
孫夢汝看她講話有氣無力的,便轉向陳寧霄,無所事事似的問:“要掛多久啊?”
“兩個小時。”
孫夢汝抬腕看表:“我只能陪你到三點。”
陳寧霄沒有要她陪的意思,說:“你不用在這兒。”
“那不行,你看我好歹能給你接水。”
接著在陳寧霄身邊的沙發坐下:“你可以繼續跟我說你在頤大念書的故事。”
少薇發現,孫夢汝自始至終都沒問他們是什么關系。
病人需要靜養,陳寧霄沒理孫夢汝,而是讓她保持安靜。孫夢汝若有所思又頗覺不爽地鼓了下腮頰,掏出耳機打起游戲來。
少薇沒幾分鐘便睡著了,醒來時陳寧霄在看什么公司的招股書,一側肩膀由她枕著,始終沒動。
察覺到耳際呼吸變化,陳寧霄出聲:“醒了?”
“嗯,孫小姐呢?”
“走了。”陳寧霄微微低下臉問,“餓嗎?我點點吃的。”
姿勢的緣故,他一低頭兩人就靠得很近,氣息拂在少薇的發絲,攏在她的鼻尖。
不知道為什么,少薇覺得他的呼吸有一些克制,像是屏著。
她亦不敢抬頭。
問:“快掛好了嗎?”
“剛換了第二瓶。”
少薇便緩慢地搖了搖頭。幅度小,力道柔,像在陳寧霄的頸窩摩挲。
陳寧霄鎖了手機:“為什么說自己是害人精?誰這么告訴你的?”
少薇心里一緊,閉著眼沒有回答。
過了會兒,陳寧霄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孫夢汝是孫頻女兒,讓我帶她在頤大逛逛。”
少薇“嗯”了一聲,從記憶里翻出孫頻這個名字。是他去香港前在校友會上見過的專家,好像對他來說很有用。
陳寧霄問:“不再問問別的?”
少薇還是搖頭,過了會兒,呼吸節奏勻緩起來,卻很淺弱,顯然又睡著了。
聽著她呼吸動靜,陳寧霄心里忽然略過奇怪念頭:她會不會其實快死了?
認識她以來,真正見她開心的次數可以在記憶里輕松地翻出來,因為太少。一開始注意她記得她的原因,明明是因為這姑娘雖不快樂,卻也不沉重,有片葉不沾身的人生輕功。但,他現在很擔心她就這么不快樂也不沉重地死了。她自己在不在乎?也許到了如今,他比她在乎。
死生,無非也是“相”。既已悟“不著相”,那生死幻相也該置之度外。陳老太太前些年去的時候,由于陳寧霄是她生前最寵愛,便依她意思,取代大伯家的“長子長孫”,持她遺像居喪儀隊伍之首。守靈七日,陳寧霄一滴眼淚也沒流,讓陳定舟那么自負威嚴的人產生出些絲畏懼和膽寒。
其實他不是不傷悲。只不過,悲傷和執著是兩件事,執于相是自找煩惱,反正到頭來都一樣。
但現在,他有些不確定了。
他想問她,在不沉重之余,能不能再增添一些快樂。
一旦懷疑起她可能得了什么重癥,陳寧霄恨不得立刻起身大步闖進醫
生辦公室問個明白。但他也無法撇下她。唯一能做的,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指,探到了少薇的鼻尖下。
感受著她的呼吸。
還在。
還溫熱。
還潮濕。
像……某種很小很小的動物發出的低頻微弱的生命體征。
心里像有什么毛絨絨的東西在招惹。
陳寧霄臉色變了變,指骨捏緊,從少薇的鼻底收了回去,兩條手臂在胸前環起。
姿勢的變化吵到了冬眠的動物。
“疼……”少薇蹙緊眉心,從夢里發出囈語。
“是不是手背疼?”陳寧霄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蓋在了她青色血管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過了兩秒,他保持著不按壓到她針口的虛實分寸,修長手指卻實實在在地貼在了她的指尖上。
接著,更用力地下壓,插入了她的指縫間。
再接著,好像是“反正已經這樣了”,他索性搭起了她柔若無骨的掌尖,安靜感受著她的冰冷。
太冰了,他不爽,手上動作逃脫了他的意識,擅自作主地將那幾根手指攏到了自己掌心下,輕柔地揉了揉,渡她暖意。
其實只是剎那間的事,慢不過眨眼,證據就是,做完了這一切,他心跳才跳了第二下而已。
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六七八九下。
陳寧霄喉結滾了滾,看著輸液室入口處的那臺血壓儀。
他需不需要去測脈搏?
“好疼……”少薇聲音發空地說,身體發起抖來。
陳寧霄當機立斷按下服務鈴,讓護士檢查輸液速度。
護士半打著哈欠調整著滑輪:“已經是最慢的咯……”
體溫明明很低的病人,額頭冒出了病態的汗,眉頭越皺越緊,咬著牙從齒縫中擠出字:“去死,去死……”
剛剛還漫不經心地護士臉色剎那一變,但陳寧霄根本沒管她,而是熟練地用手掌攏住了少薇的耳朵,低而沉穩的聲音一聲復一聲:“少薇,你在做夢,夢是假的。醒過來,來找我……”
就這樣重復了兩三次,直到身邊驚恐的囈語終于平息下去。
夢里十六歲的小女孩,攥緊了一把剃須刀,割了誰的喉嚨。血噴濺在白色的床單和墻壁上,像圣代上的草莓果醬,從的雪白的頂端緩緩地融化下來,直到徹底淹沒她腳下、她眼中的世界。
她這一生都沒再吃過草莓圣代了。
兩瓶藥水滴完,陳寧霄把人叫醒。
“你剛剛做夢了。”
少薇身體一僵,從肩膀垂落的頭發掩住了面容。
她第一次做這種夢是大一時,為了期末在自習室通宵熬了好幾天,頂著張快猝死的臉來參加羅凱晴的生日party。羅凱晴定了最大的包房,可以容納四十人。燈光那么暗,所有人都習慣了陳寧霄在這種場合消失,沒想過他其實在角落待著,守著身邊那具伏在沙發上睡著了的身體。
后來把衣服也蓋到了她身上。
后來她把衣服拉過了頭頂,蓋住了自己的頭臉,因為莫名喜歡那件衣服里的氣息。
再后來,她做了這個噩夢,在夢里喋喋不休地呢喃著“去死去死去死……”,身體緊縮成一團。陳寧霄當機立斷將人拉起抱進懷里。衣服仍舊蓋著她的頭臉與上半身,只在他的視野里露出了黏著發絲的額頭與緊閉的雙眸。陳寧霄的大手蓋在了她后腦勺,用了力,極其嚴厲地命令:“醒過來,是夢。”
這一抱只持續了幾秒,少薇身體猛地一震醒來,與他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對,彼此的身體都很熱,熱騰騰的,帶有汗的潮膩,她是痛苦出來的,他是焦躁出來的。四目對上的瞬間,呼吸還糾纏著對方的體味,身體卻緩緩地分開了。
很慢,似乎是為了證明彼此的磊落,所以從容不迫。
少薇一直記得,他的面容隱在濃影中,沒有表情也沒有波瀾。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陳寧霄冷靜地問。
“可能……太虛弱了。”她含糊地說。她不想陳寧霄再扯進這種事里。
護士過來拔針,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又很好奇,最終還是看了一眼。不巧,剛好彼此對上,護士愣了一愣。明明是雪洞清冷的一雙眼,一絲雜色也沒有,怎么做夢如此血色瘋狂。
兩人并肩走出輸液室,或許是外形都太過出眾,又或者是陳寧霄低頭聽她說話的樣子過于專注溫柔,是周景慧從沒見過的,她腳步停了下來。
掌心掐著,不自覺出聲:“寧霄。”
這家私立以月子產康著名,周景慧是這邊的貴賓,有點什么事就來這里檢查。她剛顯懷,胎兒穩定,但估計是因為第一次懷孕,總疑神疑鬼地緊張。弟弟周景睿陪著她,看到陳寧霄身邊的少薇,目光被牽引過去,發直起來。
回國后第一次正面相遇,陳寧霄的視線卻首先看向了這對姐弟里首次碰面的弟弟,眼神壓了壓,唇角微勾,聲音沉冷:“看夠了嗎?”
少薇的一切反應都慢半拍,目光從周景慧臉上移到她腰身,又下意識地轉向陳寧霄。那是一種天然的依賴,好像小孩子碰見了不喜歡、不知道如何應對的大人。
雖然已經過去了六年,但周景慧依然認出了她來。她說過的,她人中很漂亮,讓整張臉有股奇異的甜美憨味,是清冷中的一抹蕊心。
怎么會……?她的“干爹”,不是死了?當年那件事讓整個頤慶的政商圈都震了一震。周景慧跟陳定舟旁敲側擊過,但事涉某位高官,陳定舟沒有跟她多說。
為她捏一把汗過,又覺得她就此干干凈凈地蒸發于人海也是好結局,沒料到卻還會再見——在陳寧霄的身旁,被他全神貫注地傾聽與對話。
他不是,最厭惡這種女人了嗎?
周景慧選擇了裝作沒認出她,問陳寧霄:“你女朋友?哪里不舒服么?”
陳寧霄豈是那種有問有答的性格,冷冷淡淡地說:“小媽還是管好自己。”
如此戲謔、差了輩分的稱呼,讓周景慧身體僵了一僵,就連肚子都感到了被拉扯的緊。
“聽說你從國外回來了,早就想說一起吃飯,但你爸爸一直忙。”周景慧調整臉色,柔順地微笑:“你下周末有空?”
“再說吧。”陳寧霄仍然沒怎么正眼看她,而是自然而然地將手搭到了少薇肩上,攬了一攬:“還走得動?”
少薇點頭,對周姓姐弟也禮貌地點了下,與他們擦身而過。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周景睿沒忍住扭過頭去目送了幾眼,“嘖”了一聲,“不愧是少爺,這妞長得確實頂。”
周景慧深呼吸調整宮內的收縮:“閉上你的狗嘴。”
“這也生氣?”周景睿無語,“激素嗎?姐,你不會仗著懷孕對老頭也這么陰晴不定吧?”
周景慧反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你搞清楚是誰在養你。”
周景睿完全被她扇蒙了,不知道她怎么回事,難道是“老頭”兩字刺激了她?
想勸她你的老頭身材風度都不錯也寶刀未老,但想想又算了,拿舌尖頂頂嘴角,一派能屈能伸:“成,你是我們周家大功臣,我伺候你應該的。”思路比肚子里的小外甥跑得快:“話說你這胎要真的調理出了個兒子的話,少爺那份家產會分多少出來?他跟老頭子關系這么不好,有沒有可能到最后什么也沒落到?”
周景慧學歷見識都比她弟高很多,畢竟是考進了頤大商院的,忍耐著說:“寧霄不需要靠他父親,二十六歲靠自己就已經身家過億,他根本不在乎他爸的東西。”
對整個陳家來說,陳定舟的集團只是一角,陳寧霄在玩的東西沒有長輩輕視——或者說,是在被他們全力支持。父子矛盾不值一提,兩年前陳老太太走時,還在讀博的陳寧霄回來,就已經跟叔伯輩平起平坐對談——
新時代的船誰都看得到那發亮的桅桿。
周景睿受不了她吹外人的模樣,不耐煩道:“行行行,他牛他牛他牛,你這么有眼光這么懂,當初怎么不押寶他?馬后炮。”
兩腿間有熱流,周景慧的憤怒根本還沒來得及發作,就成了恐慌。
第62章 第62章不用跟我保持距離
陳定舟還是對她有心,聽說了情況,過了半多小時就趕到了醫院。
周景慧面色白如雪,很惹人憐惜。這是陳定舟過去很多女人里都沒體驗過的,司徒靜裝腔作勢永不滿足,黎康康愛他愛得膩歪發緊,其他鶯燕露水不必再提,縱觀下來,周景慧最特殊,是那種最艷麗最乖巧的鳥,只為他一人鳴歌。
總歸是有驚無險,陳定舟讓秘書定一套高級珠寶作為補償,又將周景慧
接到自己的勞斯萊斯上,撇下公務親自送她回家。
“剛剛醫院碰到寧霄了。”周景慧依偎在他懷里,追憶的口吻,“這么久沒聯系,連他交女朋友了也不知道。”
陳定舟注意力釘了過來:“哦?”
“一個漂亮姑娘,剛掛完水呢,寧霄對她可溫柔。”她笑起來,“以前大家是同學時,都說寧霄高冷,也不知道什么樣的女孩可以入他的眼。”
說到這句,無人知她鼻底酸澀。
陳定舟眉頭擰了擰:“倒是從沒聽他提過。”
幾位長輩雖沒明說聯姻之類的,但圈子的壁壘在這里,只要是在圈子里找,必然是門當戶對借勢互利的。陳定舟倒不怕他談幾個哪怕十幾個灰姑娘、小千金、小模特明星什么的,他知道這個兒子有著不亞于他的冷酷冷血,加上自小耳聞目睹,應當早就對婚姻祛魅了。
婚姻是個好玩的東西,不祛魅,人為它所困,祛了魅,盡可為我所用,可一可再可三可四。是以,陳定舟沒無聊到去管他的戀愛。
周景慧觀察著他的漫不經心,手指捏了捏:“不過……那個女孩子,我瞧著有點眼熟。好像……”
陳定舟不甚在意地聽著,聽到他柔媚的雀鳥說——
“是那年那個姓宋的帶在身邊的姑娘。”
……
下午的粥鋪客人寥寥。
陳寧霄點了海鮮粥,很清爽的做法,只有白粥和蝦、貝,不帶一絲調料,但讓服務員多切了些姜絲。少薇等勺里粥涼,垂下眼眸問:“怎么不跟她說清楚?”
“什么?”
“她以為我是你女朋友。”
“不重要。”
“下次還是解釋吧。”少薇抿進了一口粥到嘴里。
很鮮,很淡,很甜。
她含了會兒,緩緩地抿下肚子里。
陳寧霄面無表情地等著她的下文。
“她見過我,可能某天就會突然想起來。那個時候真誤會就不好了。”
“哪種不好?”
少薇抿起唇角笑了笑,下午被打碎的她,被了無痕跡地藏起來了,或許是被掃帚隨便掃了掃,先掃到了什么角落里。
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命不好啊,帶衰你。”
陳寧霄沒有回復她這句話,而是戴上手套,給她剝起蝦來。尋常蝦不給她吃,粥里下的往往是野生花蝦,少薇不知,一直以為吃的都是普通基圍蝦。她自己在外面吃飯也不會想到吃海貨,只有別人請吃飯時吃到了,模糊地想,怎么味道比不上陳寧霄的?身邊朋友覺得她窮也真富也真,說,少薇,誰給你造了個城堡?不打草驚蛇的一種造法。四處看得到曠野,讓她還以為自己仍住草堂。
喝了兩碗粥,臉上總算恢復了些血色,陳寧霄開車送她回公寓,一直送上樓,送到門口。
都到這份兒上了,少薇在玄關口遲疑,試探著問:“進來坐坐?”
單身公寓空間狹小,格局一目了然,唯一的一張桌子既當飯桌也當書桌,為節約空間,只留了一把靠背椅。
租來的哈蘇和飛思已經讓陳佳威拿去還,少薇從索尼A1里取出存儲卡,插上筆記本,一邊休息一邊等導入。雖然知道身體快到極限,也知道還有的是時間,但她內心焦躁,覺得一刻也耽擱不得。
要盡快發布到網上,盡可能地引起聲量,讓尚清看到。也許看到后,她會回禧村、回同德巷走走的。便利店老板娘嘴里那個個子小小的女人,一定就是她吧?
陳寧霄沒地方坐,高大的一人站哪兒都顯眼,侵入感很強烈。
過了兩分鐘,少薇話里有話:“你下午沒事?”
陳寧霄思路快得很:“趕我走?”
他拿了燒水壺接水:“擔心你,至少確定你轉換好了心情再走。”
水壺坐上底座,過了會兒發出嗡嗡的噪音,漸漸重起來。沒人說話,陳寧霄靠墻斜立,長腿交疊搭著,看著少薇被電腦屏幕照亮的側臉。
腦海里浮現出下午周景睿打量她的一幕,晦暗悄寂的雙眸瞇了瞇,有了波瀾翻動。
聽說他被安排在公司干什么來著?打個電話調他去當保安好了。
水燒開,啪的一聲跳掉,少薇被喚醒。抬起頭,看到陳寧霄修長散漫的一道身形,雙臂環在胸前,頭低著,下巴內收,眼皮垂闔下來。
這種時候她了解,是他犯困了。
“你……你到我床上睡會兒?”
陳寧霄真困,干脆到沒半秒遲疑:“也行。”
為了趕清早的光線,她走得匆忙,床鋪沒怎么整理,被子、針織的床尾毯、睡衣在床上四散。她起身收拾,匆匆拾掇到藤條筐里:“你別嫌棄。”
耳朵有點熱度,她但愿陳寧霄不要看出來。
“穿衣服躺就是,本來也要換床單了。”她認真地說,很磊落,除了耳廓的緋紅。自己也知道的,所以神情更堅定地磊落了一分,恨上自己的膚色白。
陳寧霄脫了外面的薄外套,沒往被子里躺,而是躺在外面,身上蓋毯子。少薇安下心來,回到電腦前去選照片。
女孩子的床都這么香嗎?香得陳寧霄睡不著,剛剛很泛濫的困意都消失了,反而兩道眉毛皺得很緊。是枕頭的緣故?畢竟是她睡過的,都是她的發香,可能還有抹過臉頰與頸項的白色乳霜的香味。
腦子里出現了一只手。
一只對鏡的手,一截玉色修長的脖子,一個尖巧的下巴。鏡中,她的下巴微抬,讓出膚色瑩潤的頸與鎖骨,手緩慢地撫過,所到之處香味濃郁地彌漫開來——
打住。
陳寧霄睜開眼,深呼吸兩個開回。
睡前思維不宜活躍,不利于深度入睡。他摁熄身體里莫名涌蕩的燥熱,翻身,手臂自然而然地沒入了一旁的靠枕之下。
一件。
蕾絲。
的東西。
鏤空處,勾纏住他的指尖。
手指先于意識,讓他順勢將東西往掌心揉攏。柔軟而薄,外面是鏤空蕾絲,內里是柔軟的薄紗,還有兩條細細的帶子。
是內衣。
輕柔的紗,隨著他抽手離開的動作而滑過指腹,留下軟得不可思議的觸感。
她已經是一個可以穿蕾絲內衣的女人,而非那年在巴塞羅那,他意外撿起又只好不動聲色地處理掉的棉質帶軟墊的背心。
一想到這片紗曾貼過另一種怎樣的肌膚,陳寧霄緊閉的雙眼便立刻睜開了。
他的眸底冷靜清邃的一片,正如他的面容。但侯
少薇聽到動靜回頭,看到他起身坐著,便關切:“你怎么了?睡不著?”
陳寧霄掀開毯子下地,冷淡自然地說:“認床。”
“哦……”少薇以為他是睡不慣這么普通的床墊。
陳寧霄套上外套,從兜里摸出一支煙抿進唇角,目光睨上她屏幕上的縮略圖。
這是她這段時間來所有的取景和創作,一連數幅有「親親」霓虹燈牌的斜巷房子,讓陳寧霄目光停了停,繼而不動聲色地瞥開了。
她最不屑快門濫用,同一景別構圖絕對只取一圖,會出現這樣連續幾幅差不多的畫面,證明當時她心緒很亂。
“你跟我走吧。”陳寧霄改了主意。
“啊?”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到我套房里睡,讓服務員加張床。”他有理有據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該拿的東西拿上,放心,我絕不干擾你創作。”
兩個人都夠磊落,又都不是黏糊的性子,做起決定來就很迅速了。少薇于是抄起電腦,收拾換洗衣物。
陳寧霄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但是在正
確的時間恰到好處地提醒:“多帶幾身。”
“我沒那么夸張……”
陳寧霄盯著她:“今天如果不是我剛好碰到,你是不是死都不會跟我說?”
少薇笑笑,沒再辯解,將剛剛關上的抽屜重新拉開,多拿了兩身貼身的。
好在她不化妝,不用收拾什么瓶瓶罐罐,輕裝到了陳寧霄車上,陳寧霄扶著方向盤,聽著她扣安全帶的動靜,沒頭沒尾地說:“你命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命好,不僅不會被你帶衰,而且可以旺你。”
少薇動作慢下來,怕他的自信自滿惹天怒犯天譴,心里代他向上天告罪。
別跟他計較,給他永遠的順遂吧。
“所以。”陳寧霄頓了頓,說出結論:“不用跟我保持距離。”
到了酒店,服務員已經按他吩咐將客廳的沙發拉下,鋪成床。少薇累極,迫不及待地睡了一覺,醒來正巧到晚飯,被陳寧霄帶去酒店的中餐閣。
羅凱晴已先入座,看到少薇,意外了一瞬。陳寧霄約她,是準備把香港徐博士團隊的計算機視覺算法應用于她的funface,從而探索更多AI玩法——也就是說,這是頓工作餐。
他很少會在這種場合帶外人。
“薇薇身體不舒服?臉色很差。”羅凱晴關心。
“下午出了點事。”陳寧霄很自然就當她的話事人,“剛補了會覺好多了。”
羅凱晴不動聲色道:“你也是折騰人,她住得離這兒遠,早知道定個靠那邊的餐廳。”
“她跟我一起睡。”
瓷勺在湯碗里叮當碰出一串脆響,又一下一下攪起來,染上若有所思的節奏。
羅凱晴沒說話。
少薇臉緋紅:“你別亂講,只是借你張床。”
陳寧霄從善如流,斟酌著措辭:“她跟我睡?她跟我睡一起?她在我這里睡?有什么區別?”
少薇:“……”
在桌子底下輕輕踩了他一腳,跟小貓踩奶似的。
陳寧霄挑了下眉,燈光下臉色一本正經,但果然住了嘴。
羅凱晴笑著轉移話題:“你真是。知根知底的是知道你們關系,不知根知底的呢?孫小姐不誤會?”
少薇筷子的停頓沒逃過她雙眼,“薇薇也知道孫小姐?”
陳寧霄沒避諱,把下午的事說了說。
羅凱晴興致勃勃地追問:“第一面感覺怎么樣?我看她冰上集錦,很漂亮很飄逸。”
陳寧霄從不喜點評別人,言簡意賅:“湊合。”
菜陸續地端上來,兩人聊起工作,漸漸地氛圍也就專業專注。少薇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吃著,不插話也不問。胃口不佳,吃了幾粒米就飽了,掏出手機給梁閱發微信,問他晚飯吃過了沒。
陳寧霄余光瞥到,沒聲張。
中途他接了通電話,暫離席,羅凱晴便陪少薇聊,問她創作搞的怎么樣。這么多年下來,少薇在她面前真有了點妹妹的意思,一五一十地答了。羅凱晴聽得頻頻點頭,接著話鋒突然一轉:“不知道Claus有沒有跟那位孫小姐看對眼?你覺得呢?”
“我……”少薇莫名地逃避有關那位孫小姐的話題,“我說不好,看不出來。”
“孫小姐的爸爸是關鍵人物,關系到我將來的身家的。”羅凱晴往后靠近椅背,笑起來已有成功商人的世故爽利,“Claus的婚姻觀你一向是知道的,不知道這一次,他肯不肯跟人喜結連理?”
第63章 第63章她被毫無預兆地按進了他……
陳寧霄還沒回來。
少薇看著碗內清泠泠的湯在自己瓷匙下被攪出波紋,“結婚這么重大的事,沒有這么快吧。”
羅凱晴笑嘆一聲:“你是還不了解他,還是太看重婚姻?他一個天天把婚姻是經濟合作社掛在嘴邊的男人,當然是利益合得來就結了。”
“那萬一,利益合得來,感情合不來呢?”
“感情合不來就跟別人合呀。”羅凱晴驚異異常地隔桌望她,仿佛被她的困惑給滑稽到了,“這能是問題?”
少薇怔怔的,“那,那不就……”
那不就和陳定舟司徒靜一樣了?他那么厭惡,怎么到頭來,走的竟是父親的老路?
羅凱晴不知陳寧霄雙親底細,但自創業以來對“大人物”們的婚姻本質已有了諸多新認識,并迅速地成為了他們的新教徒,再回看恪守道德與忠誠底線的普通人們,不禁感到憐憫和體恤。體恤他們的單純,體恤他們的人生需要道德作為最大的價值用以安身立命,體恤他們未曾嘗過錢與權的滋味,飲道德止一切欲望的渴。
羅凱晴舒展一笑:“愛情,性,婚姻可以是一件事,那是世界上最罕見的幸運。次一等的幸運,是這三樣并成兩件事,”她擺出右手:“愛情、性,”擺出左手,“婚姻。”又兩手收了回去,笑容更深邃:“當然,真正清醒的常態是,把愛、性、婚姻看成互不妨礙三件事,那么你將會隔絕普通人百分之九十的煩惱。”
少薇:“可怕。”
羅凱晴笑出了聲:“我理解,我在你這個歲數時,也覺得愛情就是一切。”
她微微低睫掩眸:“假如能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獲得他的愛,只是十分鐘也好。”
“現在不這么想了嗎?”少薇不由得問,“可是你也才二十六,正是談戀愛的年紀。”
“我現在的人生目標,是保持清醒,但爭取成為第一等幸運的人。”羅凱晴眨眨眼,“公平起見,我允許我的另一半也這么想。”
“陳寧霄……”少薇不自覺捏緊了匙柄:“也是這么想的?”
“他這種出身,只會比我們清醒得更早、更深。”羅凱晴勾了勾唇。
或許是少薇的錯覺,她感到她神情里有一抹不得不的釋然。
“我不信。”
這回羅凱晴只是意味深長地望著她,沒再說話。
過了幾秒陳寧霄回來了,話題便從私事上岔開了去。
吃完飯,羅凱晴自開車回家去。少薇跟陳寧霄上樓,要過夜,怪怪的,腳步遲疑起來。一路進電梯也沒說話,兩只手找口袋,發現上衣下裝都沒袋,只好虛虛地攏成拳。
顯示屏上數字很快地往上跳,少薇盯著,聽到陳寧霄沒頭沒尾一句:“你別誤會。”
“啊?”
“對你有別的企圖。”
“哦……”
陳寧霄淡淡睨她:““怎么聽上去有點失望?”
少薇心一狠跳:“誰知道你怎么聽的。”
進了房間。
陳寧霄:“你先洗澡?”
少薇:“……好。”
這個對話怎么聽怎么不對。
陳寧霄掏出手機:“我打個電話,你自便。”
一天天的哪有這么多電話要打,他走到落地窗前,在通訊錄里劃了半天,劃到喬勻星。
喬勻星走了條最穩妥的富二代之路,在自家公司實習,準備收拾收拾繼承家業。喬家經營的是全國市占份額前三的家紡品牌,喬勻星目前在婚慶研發部,天天跟一幫小姑娘研究同心結和花開富貴,出一套爆款就跟陳寧霄說這套給您大婚備著。按他推陳出新的速度,陳寧霄這輩子得結八十次婚。
“喂。”
喬勻星剛好在代理商大會上,差點就要灌透了,接了電話正好跑出來,問陳寧霄什么事。
陳寧霄:“沒事,隨便聊聊。”
“沒事?”喬勻星狐疑。
陳寧霄不是會找人電話閑聊的,上學時就懶得扯閑天,打電話扯閑天更是離題八百里。
陳寧霄只好臨時編了個事:“聯名做嗎?新零售玩玩概念騙騙你們家老頭子得了,試試看聯名加圈層精準收割。”
喬勻星:“……給我派活兒來了。”
“做不做?給你牽線。”
“做做做。”
聊了幾句,喬勻星心里撓癢般難受:“你什么情況?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呢?”
“嗯。”陳寧霄指間一根煙被玩爛,“屋里有個女人在洗澡。”
喬勻星:“?”
陳寧霄:“不習慣,裝忙。”
喬勻星:“
等會兒,你是那個意思嗎?哥們兒終于開竅了?準備當個真男人了?”
跟他比起來,陳寧霄冷靜得不像人類:“不是。”
“?”
“是少薇。”
喬勻星剛準備上高速的嘴立刻偃旗息鼓了,“少薇啊,那沒事了。”
一個人從高速路口退回到幼兒園的差別豬都能看出來,陳寧霄停了手里玩煙的動作,不動聲色:“什么意思。”
“你跟少薇能有什么事發生。”喬勻星也是喝多了才能把話敞開了講:“這么多年了,比天歌還哥們兒。”
他們這幫朋友分分合合,留學留得跟天女散花似的,各處都有,最終陪陳寧霄在美國的卻是所有人眼里一窮二白的少薇。學校信息是她自己找的,磁兒是她自己套的,申請文書和作品集是自己寫的,就這么赤手空拳地拿到了交換名額。別人喬勻星不清楚,但他自己看得出,少薇的勇氣是為陳寧霄長出來的。他以為她要發力,沒想到她到了美國卻歇了,仿佛畢其功于一役只是為了待在他身邊,而不是占有他。
說她沒野心,但她敢申NYU的模樣真的很耀眼;說她有野心,野心比個氣泡還小,啵的一下就滅了。
喬勻星不知道陳寧霄有沒有捕捉到她的隱晦心意,大約是有的吧,年輕男女經年累月,荷爾蒙比心更先知道答案,但這么多年沒表示,不就跟當年的曲天歌一樣?是他這人方式特殊的仁慈。
喬勻星:“知道你對少薇好,就是這好里面沒半點你想上她的意思。”
陳寧霄:“……”
“話糙理不糙啊。”喬勻星補了一句,“喝大了。”
“她不是你想的那么沒魅力。”陳寧霄淡淡地反駁。
“我沒說她沒魅力啊,她能沒魅力嗎?頭兩年在頤大多少人想拿下她,”喬勻星不假思索道,“這不是說她對你沒魅力。”
陳寧霄沒說話。
手里的煙軟得像在水里泡過,淡黃色的煙絲露了出來,絲絲縷縷地落在了他腳邊地毯。
“幫我跟妹妹問聲好,我得回去了。”喬勻星在金魚池邊蹦達了兩下醒酒,“以防萬一,你不喜歡人家就別犯錯啊。”
說完哼著“花田里犯的錯”回包間,陳寧霄受不了,比他先撂了電話。
少薇剛好擦著頭發出來,見陳寧霄轉過身,便問:“工作電話嗎?”
這話問得自然,陳寧霄答得也自然:“喬勻星。”
“哦。”少薇聽到他名字眼睫就彎起來了,“你們聊什么?”
“讓我今晚上別犯錯。”
答完后才意識到不對勁,但已然來不及。少薇吞咽了一下,裝作若無其事地側過身去:“他怎么這么搞笑。”
她身材好,不是平板一片,不喜歡平躺,因為腰會酸。
陳寧霄移過視線,“嗯”了一聲,勾唇譏誚,“確實。”
怕他看出自己皮膚上的紅溫,少薇清清嗓子,低聲:“我去吹頭發……”
酒店的吹風筒風力很大,她舉著,半天不知道挪。
最親密的時刻就是那一年KTV時做噩夢了,他懷里的熱度,至今也依然偶爾會讓她睡不著覺。陳寧霄是那種會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六年,這個念頭第一次鮮明闖入腦袋。他是個男人,是功能齊全(大概)、取向正常(大概)、有生理反應(大概)的男人,是具體的男人,不是概念、不是抽象、不是范疇,不是神像,也不是圖騰。
他是具體的,有肌肉,有溫度,有器官的。
他會跟女人脫衣服,赤坦相見,翻云覆雨。
低頭俯視身底下的人,把汗滴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繼而伏低身體,與她唇舌交融,寬闊的脊背肌理舒展賁張。
“啊。”一直沒挪地方的吹風筒灼痛了頭皮,讓少薇本能呼痛,連忙推下開關。
“怎么了?”陳寧霄很及時地出現在洗手間門口。
少薇下意識跟他四目相對,兩頰緋紅雙眸水潤,嫣紅的唇瓣動了動。
“陳寧霄,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陳寧霄:“……”
嘗試理了一下思路。
“如果我喜歡男人可以讓你感覺安全點的話,”頓了頓,平靜,忍辱負重,“你自便。”
少薇舔了下下唇,忙客氣道:“不用不用。”
陳寧霄瞥她一眼:“想笑就笑。”
少薇更用力地抿住唇,試圖止住自己的幸災樂禍,“對不起,只是覺得萬一呢。你也不用這副表情吧,好像誰喂你吃蒼蠅一樣。”
陳寧霄眼也不眨:“你。”
少薇噗地一聲,蹲地大笑起來。
襯衣式的翻領睡衣領口低,淡粉色的底上密鋪桃紅愛心,襯得人唇紅齒白,鎖骨也透明。春光似雪,她自己沒察覺,只顧笑,沖淡了下午的病怏怏,但陳寧霄轉身即走,趁自己眸底翻涌的晦暗泄露出來前。
他確實,是個正常的男人。
心煩意亂,輪到他洗澡時,干脆從頭到腳沖了十分鐘的冷水,出來時寒氣逼人,一早隱隱有抬頭趨勢的某處也硬是被壓了下去。
無恥。
濕漉漉的手抹過鏡面,抹走濕滑,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冷銳的臉。
陳寧霄從鏡中看向自己的雙眼,注視,端詳,審視,冷嘲,躲閃,直到里面的一切都歸斂平息。
你是一個無法給出承諾,無論是口頭的“永遠”還是世俗期待的“婚姻”,都無法給出的人。因此,有關愛情的一切,你都不必。幸好的是,你還有能力愛。愛一切自己在乎的人,從自己的能力出發為他們提供支撐與照顧,這就是你這輩子與愛的相處方式。你絕無能力感受愛情,給予愛情,維系愛情。
陳寧霄套上睡衣,出門后第一眼就看到少薇盤腿坐在折疊雙人床上,小小的一只背影,黑發瀑散,臉被手機屏幕照亮。
她敲擊屏幕,手指挪動飛快。
出來時冷寂得不行的雙眸瞇了瞇。
她在跟誰聊天?在他的房間里,跟他深夜獨處的時刻,跟別人聊天?
梁閱?
一個只是今天匆匆一瞥,但馬上就能串聯起自行車后座、情書的名字。這么多年過去,陳寧霄依然不確定那晚她為了給司徒薇打掩護所說的少年愛情,究竟有幾分真?畢竟是那樣下意識的。畢竟連司徒薇也知道。人的第一反應可以說明很多——她當時完全可以編排到陳佳威頭上。
“跟誰聊天呢?”陳寧霄隨口問,拉開冰箱拿出一聽啤酒,半干的額發垂落下來,掩住眸底的聲色。
“啊,沒。”少薇收了手機,“沒誰呢。”
易拉鋁罐被捏出了一聲細微的刮擦聲,陳寧霄拿啤酒的手放了下來,唇角微勾。
她騙他。為了別的男人。
“睡覺吧。”少薇雙膝跪在床上,將薄薄的鵝絨被抖開,目不斜視。
她不能看陳寧霄額發落下來的模樣,那會瞬間帶她回到十六歲時的初見。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時的她感到多么暈眩。
何況還是在這樣孤男寡女的深夜。
陳寧霄將喝完了的鋁罐扔進垃圾桶,抬手關燈干脆利落,留給她一道輪廓漂亮的背影。
少薇將被子拉到下巴,聽著他窸窣的動靜,待一切安靜了,她忽地問:“孫夢汝的汝,是哪個汝呀?”
陳寧霄答得準確:“汝窯的汝。”
少薇牽起一絲笑:“她爸爸很厲害?”
“鐵板釘釘的下一屆院士人選。”
“哇哦。”
“問她干什么?”
少薇想了想:“你今天陪她,是因為她爸爸的原因?”
“不然呢。”
“那……你會因為她爸爸的原因,對她好嗎?”
陳寧霄沉默片刻,“哪種好?”
黑暗里,心臟才敢放心地抽緊。
她安靜地等待那陣像要把她心臟擰干的抽緊過去,輕輕地吸氣,輕輕地呼,聲音平穩著落:“結婚、共同生活的好。”
陳寧霄哼笑了一聲。
“為什么會認為,跟我結婚、共同生活會是好事?”
他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少薇始終刻意往上抿著的唇,漸漸地落回、放平,黑夜里雙眸睜得大而空,望著酒店的天花吊頂。
“能被你喜歡,肯定是好事呀。”她嗓音發緊,竭力若無其事地說。
陳寧霄怎么會聽不出她的試探。安靜了會兒,他淡淡提醒她:“我很早就跟你說過,婚姻沒什么神圣。正常人都不會這么想,所以我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任何抱著婚姻很神圣的念頭的人和我結合,都是種不幸。”
少薇聽出來了,他至少,是一個可以把婚姻、愛情、性歸納為兩件事的人。
“那照你這么說,孫博士就不該讓自己女兒打你的主意,不然不就是害她?”她四肢發冷。
“他們當然也有想要的,而我能給。”他輕描淡寫地說,一股知己知彼的篤定。
少薇覺得嘴巴很干,嗓子也很干,她半張唇,好像患上了高燒。過了許久,她終于咽了咽:“你好像已經做好決定了。”
“沒有。”陳寧霄這次確鑿地回答了她,“我在跟你談論的是觀念,而不是具體的人和事。我也要看對面值不值得,夠不夠資格。”
少薇閉上眼,用最后一絲平靜說:“好吧,這一點上你還真是從一而終。我睡了。”
燈原本就關著,遮光簾也攏得嚴嚴實實,說完要睡后,整個房間便徹底陷入黑和靜中,深海般。
可知儷蝦也有儷蝦的快樂……你不信。
她幾行眼淚干在臉上,呼吸綿長地落下去,漸漸沉重,像呼吸不過來似的。陳寧霄覺淺,又本來就擔心她的身體,因此睡了復醒,翻身下地。墻邊夜燈應聲亮起,柔和的橘黃色,但并未涂抹到她臉上。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整個,從腳到頭,不留一絲縫隙。
陳寧霄呼吸一窒,陌生的痛掠奪全身,讓他瞳孔驟縮。
她難道——自從那年以后,就都是這樣睡覺的?
沒等反應過來,陳寧霄便已經單膝跪上她床沿,強制將被子從她頭頂撩下——
“少薇。”他聲音很沉,兩個字每筆每劃每個拼音字母都寫滿了緊繃。
被子底下的那張臉,被悶得燥紅得不正常,剛洗過的頭發又纏在了滾燙的皮膚上。
難怪,那年以后,她就不再留過長的發型,甚至剪過短發,因為每天要重新洗頭很麻煩。又是怎么重新留起了長發?
有一年,他漫不經心地說,你長發。漂亮。
少薇被叫了兩聲后才醒過來,看到床邊的陳寧霄,陌生,疑惑,卻一絲也不緊張,只是問:“你……怎么了?”
下一秒,她被毫無預兆地按進了他懷里。
那么緊,那么突如其來。
她薄的背是他懷里一張寫滿字跡的稿紙。經年練習,寫的是什么,他和她都不知道。
“你不要告訴我,這六年來都是這樣一個人睡覺的。”他本就利落的頜角繃得死死的,讓語氣控制在了他一如既往的冷峻中。
少薇脖子貼著他的肩膀,形似與他交頸。
她被按得動彈不得,先是愣了愣,繼而笑了笑,眨眨眼。
“這沒什么,陳寧霄,我覺得……很安全。”
第64章 第64章crena女神
在殼里睡覺,雖然沉悶,但覺得安全。
那年宋識因闖入時雖然她不在現場,但在日復一日的贖罪幻想中,她早已身在當場千千萬萬遍。尚清姐是否害怕?比起來,她只不過是失去了睡覺時呼吸舒暢的自由而已,當不得陳寧霄這樣痛心疾首的目光。
陳寧霄將她更緊地扣在懷里,聲音莫名的啞:“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
少薇為難,或者說尷尬地提了提嘴角,聲音軟下來:“睡覺這種事,怎么告訴你?”
陳寧霄擰眉:“怎么不能告訴?”
“難道要我對你說,陳寧霄我睡不好,你幫幫我?”
只亮著夜燈的黑暗中,她聲音過于地綿,他身體過于地硬,呼吸頻率錯過,她微弱地潮起潮落,他一味地屏著,沉默交織,少薇輕輕地添了一句:“何況,你能怎么幫?”
“我能——”
少薇眼不眨嗓不咽氣暫停,同陳寧霄這一聲戛然而止一起。
陳寧霄的唇角和他的責問一樣繃得平板嚴厲,冷冰冰地說:“我能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少薇忍不住笑,拿他沒辦法:“好主意,天亮再說吧。”
她生退意,懷抱松動,陳寧霄便也松開兩條胳膊,看著暗影下她淡粉色的絲質睡衣從身上滑落回平整,頭偏著,像在躲他深沉不錯開的目光,將雪白被子重新往上提了一提,提過心口,提過鎖骨,提過——
“啊!”少薇低呼起來,重心一懸腳心一空,整個人被抱得騰空,驟然撞入陳寧霄的呼吸吹拂中。
他眼底似深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到我身邊睡。”他一錘定音,聲音跟腳步同樣平穩,不帶一絲額外的語氣,仿佛就算十萬瓦探照大燈照下來也只有磊落跌蕩。
松軟的薄被從陳寧霄的手臂、她的身下漏下來,纏著她的身體,像一條蓬松大朵的禮裙,隨陳寧霄的腳步拖拽過地面。下一秒,少薇真的被他穩穩地放到了床上。
陳寧霄沒立刻走,而是居高臨下看了幾秒,接著伸出手去,將被角在她下巴下掖好:“晚安。”
少薇撇過臉去,被套在滾燙的耳垂耳廓骨上摩擦出靡靡沙沙。夜燈熄了,她緊閉上眼,悶聲不吭。
后來她在空間的日志里寫:跟cnx在同一張床上躺了一夜,無事發生。這么清爽純凈的夜晚,對得起我心里為他塑的一切金身,荒野里閃閃的泉水。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對我的無動于衷,比青蛇逗弄中的法海更具定力,才敢做這樣決定。原來他不清楚我對他。不清楚我對他心懷鬼胎。一夜醒來,深負愧疚,過去六年的癡心妄想玷污了友誼。他問我,昨晚有沒有睡得更好。我躲避他的視線,說了“沒有”。倘若有的話,不過讓他為難而已。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從他房間離開,截下屏幕時刻、公農歷,收藏銘記。
酒店門口大道,種著連綿的香樟古樹,清晨的風吹過,高大枝椏撒下淡黃色細花,已是暮春最后一場花期。少薇一直很喜歡頤慶的香樟,駐足仰頭望了望。
年少時,她和陳寧霄曾走過幾段香樟樹下,也是暮春至夏,有時落花雨,有時綠蔭濃,她背著書包,沉默不語,踩他的影子。
那時無知時秉信花語,于是偷偷查過。
香樟樹的花語是:純凈的友誼和永遠守護。
原來答案早已知曉-
稍微養了養精神后,少薇找了個安靜的咖啡店,處理照片。
街頭人文攝影講究敘事和決定性瞬間,光影、人物、肢體、與環境交互所帶來不同的張力都可遇不可求,頂多是“守株待兔”,與商業拍攝的主動籌劃有天壤之別。長年的街拍下來,少薇訓練出了果決的出手和一錘定音的直覺,對光的捕捉、色彩的定義往往在機內或拍攝體上即完成,后期較少進行大工程的調色,更別說什么鬼斧神工的ps、精細化蒙版修圖、廢片起死回生了。
百分之八十的功課施展于按下快門前,是她的創作第一原則。
陳佳威打了電話過來,問片子進行到了什么步驟,少薇說已經篩選處理好。
“啊?一個晚上一個上下午?”
少薇喝著咖啡,淡淡地說:“你們很專業,我也
還可以。”
陳佳威:“……”
沉默了一下。
“你等我過來看看。”
“可以,你去這個帳號看吧。”電腦屏幕停留在微博界面,“Hippocrene_薇薇安。”
陳佳威:“?”
少薇把英文字母拼寫了一遍。
“等會兒——”陳佳威聲調都變了,“你的意思是已經發布了?!”
少薇輕輕敲下回車鍵,冷靜道:“剛剛沒有,現在發了。”
陳佳威一口冰水噴了出來,惹得服裝助理一個箭步沖過來搶救衣服。晚了,奢牌提供的黑色真絲西褲上已經灑下了水痕,但陳佳威完全無視了對方想殺了他的目光,雙眉緊鎖劃開微博,輸入昵稱:“Hi……什么玩意兒來著?”
「前排科普Hippocrene是古希臘神話里赫利孔山上的泉水,是靈感之泉詩歌之泉,以及歡迎女神來國內帳號玩兒」
「啊啊啊啊啊女神是你嗎!你居然會來微博!」
「這組風格差好大,是企劃約拍?」
「我擦開帳號就王炸女神我將永遠追隨你……」
陳佳威:“?”
目移,關聯詞條下的首位熱門就是該帳號發布的一組九宮格,帶了個超話。
陳佳威又是一口水嗆了出來。
哈?她居然有自己的超話?
點進去——
服裝助理眼疾手快一把奪走水杯:“做個人吧別再噴了!”
陳佳威咳嗽起來——
她、TMD、超話居然有兩萬粉!啊???這對嗎?!
街頭攝影這么冷門的領域,靠個人風格和個人招牌在中文互聯網上積累出聲量很難得,尤其是這個超話里大部分精華貼和熱貼僅僅只是搬運她在ins上的圖而已。
「每次看crena女神的圖都覺得世界也不壞,街頭的色彩,跳躍的光影,心事重重或者開懷大笑的人,這一切都拉近了我和世界的距離」
「女神好久沒發新作品了,ig是停更了嗎?上一組還是在緬甸,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險了?」
「crena女神最讓我喜歡的一點是她的鏡頭從不對準苦難人群,誰懂啊國內一提人文攝影就是農民工環衛工建筑工,不是苦難不值得敘事,而是一直敘事苦難是否是在偷竊他們呢?但crena即使拍攝貧民窟也有她平靜冷峻的視角在,不冒犯,不居高臨下地憐憫。」
「crena最重要的是不矯飾,不虛偽,不偽善。構圖和美商只是她最外在的優點,內核不夠這些圖片也很快會讓人厭倦」
「28mm的神」
陳佳威在超話里逛了會兒,頭頂的疑云沒有消散,反而更濃了——確、定、是少薇嗎?
他吩咐助理掛梯子,去ig搜索這個帳號。助理應聲,把手機遞到他面前。
ig這個名為「Hippocrena」的帳號也同步更新了這組片子,并且也跟微博一樣,艾特了陳佳威和其他幾位模特、服裝造型的帳號。
陳佳威原本只打算隨便劃幾屏看幾眼,但劃著劃著就陷了進去,眉頭越收越緊——強得離譜!
這種實力,就算是被《風尚》拒了,也不愁吃不上飯,說難聽的,哪怕去做婚慶跟拍呢?一天兩千對她來說屬實降維打擊。她真的需要靠他來給《風尚》主編遞推薦信?
“我靠Brett,發生什么事,你微博互動快炸了。”助理。
專業模特吃專業飯不吃流量飯,陳佳威雖然有二十幾萬粉絲,但大部分是工作室注水買的,日常互動都湊不出個99+,但現在,距離照片發布只過去了一個小時,他的帳號就在飛速漲粉。
陳佳威雙手環胸,高冷地咳嗽一聲:“前幾天出于提攜后輩的樸素初衷,在一個朋友的企劃里出了下鏡。評論區怎么夸?”
“呃……”助理往下劃了十幾屏,“零人提到你。”
陳佳威:“?”
“哦哦有!”助理念,“這個模特好像是七頭狼的模特,哈哈,居然可以拍出這么高大上的感覺。”
偌大的化妝室陷入一片寂靜。
陳佳威閉著眼忍耐額角青筋:“那是我剛出道時拍的作品!”
“懂。”服裝助理終于逮到機會報剛剛的一箭之仇,忍笑沉痛:“Brett,做人不能忘本,那是你的來時路。”
陳佳威蹭地起身,撥通少薇電話,繼而警告性地指指幾人。
電話很快接通,陳佳威開門見山:“你在ig街頭攝影圈早有名氣,微博超話熱度也不低,一發照片就一呼百應,這個流量效率我自愧不如,《風尚》沒要你有它的理由但絕不是懷才不遇這一趴的邏輯,少薇——”他快咬牙切齒:“你又利用我。你根本不用我幫你牽線搭橋。”
電話那頭靜了靜。
“你是不是,連來《風尚》面試都是故意的?”
“我想找一個人,陳佳威。”少薇的語氣清冷、沉靜,“能把我的能力流量最大化的,只有時尚圈。如果能面進《風尚》,我第一組想拍的企劃就是這個,但沒面上。你的出現是意外,你主動提要幫我,更讓我受寵若驚。我也不是故意瞞你,街頭攝影和時尚本來就有壁壘,我回國來,在你面前,就是素人一個從頭開始,”
“你——”陳佳威還想發火,但少薇有理有據,他一下子詞窮了。
“謝謝你,陳佳威,沒有你,這個企劃沒辦法這么完整地落地。”少薇認認真真地說。
陳佳威:“……”
發不出火了。
最終惡狠狠地撂了一句:“我很貴的!”
“我請你吃飯啊。”少薇眼睫彎了彎。
陳佳威冷笑一聲:“這沒用。”
“陳寧霄也不知道我拍這組片的真實意圖。”
陳佳威從善如流:“好的合作愉快,祝你順利。”
少薇為照片命名的方式仍然遵循街頭攝影,很樸實。這組被命名為《城中村的清晨:降臨、潰敗與巡視》的照片,起初也不過是小眾的狂歡,但隨著越來越多的頭部博主轉發,逐漸形成熱點,并登上了24小時熱門微博榜。
在算法加持的大數據與精準推送時代之前,24小時熱門榜是毋庸置疑的流量權威。
藝術、時尚、攝影、人文乃至哲學圈的博主們紛紛轉發,從拉康講到鮑德里亞,從五大刊發散到消費符號,從美學談論到從未露臉過的攝影師本人……少薇回國后的第一組作品,成功破圈。
微博后臺顯示,有人為她買了會員,并買了巨額投流工具。
互聯網時代,內容是1,營銷是后面的N個0,1決定了后面的0有沒有效用,后面的0的多少,則決定了1究竟能發揮出多少效力。
這么潤物細無聲的幫忙方式,少薇心里只想得到一個人。
她面對帳號發了會兒呆,最終釋然地輕笑。也許這輩子都會這樣承著陳寧霄舉手之勞的情,她要習慣他的好心,并安分守己。
指尖輕敲鍵盤,若無其事的道謝浮現:「謝謝大少爺百忙之中為我投流。」
陳寧霄勾起一絲笑,漫不經心地回:「舉手之勞,crena女神。」
“哎呀。”一聲呼痛從冰面上傳來。
陳寧霄放下手機,目光投去,被粉絲稱為冰上洛神的孫夢汝,穿著溜冰鞋跌坐在冰面上,揉著小腿。
顯然是用心不專摔倒了。
“你都不看我,我剛剛跳了幾周半?”孫夢汝沖他喊話。
陳寧霄紳士:“抱歉,有事在忙。”
“那你也不扶我。”孫夢汝嘟唇抱怨,挺可愛。
陳寧霄站在溜冰場外,表示愛莫能助。
孫夢汝失望:“我不能找一個連冰面都不肯為我上的男朋友。”
陳寧霄兩手抄進了西裝褲兜里,表情讓人猜不透:“孫小姐說這些是不是為時過早?我們畢竟才見第二面。”
“愛情就應該在三面之內發生,超過三面,就是權衡了。”孫夢汝自己站了起來,一邊說,一遍若無其事地又滑了兩圈。
聲音隨著她的軌跡忽近忽遠。
“你對愛情的看法過于斬釘截鐵,看來明天再見一次
我就可以擺脫你了。“陳寧霄輕描淡寫道。
孫夢汝呼啦一下滑到了他近前,帶起了一陣冰涼的風,帶著她的香氣。
陳寧霄在這一秒有了不合時宜的走神,腦海里想到昨晚少薇呼吸和頸間的熱的香。
“你休想。”孫夢汝急道,眼轉一轉,又高興起來:“這么說,明天我們還會見面。”
她爸爸總想找個乘龍快婿,怕她被外面的黃毛隨隨便便騙走,她原本煩得很,但不得不承認,圈子就是有圈子的好處,這樣的男人去外頭找不到。二十六,身家好幾億,長得帥,白紙一張,隨便講兩句都讓女孩子心跳加速。
“我找我朋友打聽過你了。”孫夢汝撥開保溫杯瓶蓋,若無其事地說:“你大學時有一個很核心的圈子,有個叫曲天歌的大小姐,我想肯定不是喜歡的類型。”
“怎么說。”
陳寧霄對她的嬌嗔癡憨都無動于衷,任何話都顯得不動聲色。但是他姿態好,一點意氣風發,一點玩世不恭,一點教養優良,一點心不在焉,這些混合在一起,讓他看上去——一副性能力很好的樣子。孫夢汝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女人曾這樣點評過他。
“你肯定不愛伺候人。”
陳寧霄懶洋洋地微微一笑。
“還有個叫羅凱晴的,被你讓過好幾次名啊利的,你算是她的伯樂,她跟你利益深度捆綁——注意我這里的主賓區別哦。”
陳寧霄仍然笑,等她的下文。
“她是你的新聞發言人,夠聰明,但也肯定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因為你見過很多有野心的女人。”
陳寧霄不置可否,“還有呢。”
“還有個……”孫夢汝頓了頓,“就是昨天見的那位少薇小姐了。”
陳寧霄勾著唇角,目光既遠又近,近的是審視,遠的是冷酷,“想說什么。”他意味深長兼具慢條斯理。
孫夢汝感到心口有一絲慌,但鎮定而若無其事道:“沒什么咯,聽說她跟你一起去美國留學,你們友誼很深厚而已。我說了,三面之外沒誕生愛情就是不愛,何況六年?”
不知為何,到了少薇身上,孫夢汝的話變多了,有一絲喋喋不休。
“聽說大學時不少人以為她是你的人,害得她這么漂亮卻無人問津,”她聳聳肩,梳著光滑發髻的一顆頭搖頭晃腦,“我要是跟你在一起,我肯定頭一個給她介紹優質對象。”
接著她就看到,眼前男人始終似笑非笑的神情、游刃有余的眼神,都在這一句里微微變化。
沉了下來。
同一時刻,自照片發布后就一直守著手機的少薇,接到了一通陌生號碼。
她心跳微頓。
對面是一道優雅的女聲:“Hello,Vivian,我是《Moda》攝影編輯,我看了你的組圖,bravo!所以電話來是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把你的作品搬上五大刊之首?”
她說的話并沒有享受到預想中對方受寵若驚的待遇,而是明顯感到了一絲消沉、失落。
另一組電話撥入。
是固話。
少薇心跳更停,“抱歉我這邊有另一通電話……”她答復著這位編輯,迫不及待地切換接聽。
但那個固話掛斷了。
第65章 第65章那就恭喜你
她立刻撥了回去。
沒人接聽。
少薇撥了第二次,心跳莫名地越來越快。
公用電話亭的鈴聲一直在響,像監獄高空響徹的喇叭,手里拎著奶茶的女人腳步越來越匆忙潦草,頭埋得很低,騎上一臺電動車后,擰轉鑰匙以最快速度沖了出去。
她不知道這鈴聲還響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旁邊小賣店的老人家實在受不了,出來拿下了聽筒。
“哪個?你找哪個?這是公家的!”他操著濃重的口音,嗓音渾濁地問。
對面問了地址,他報上巷名、店名,末了加了一句:“別再吵過來了,剛打電話那女的早走了!”
是女的!
心臟急撞胸腔,少薇急忙扯了張紙記下地址。
剛剛被臨時掛斷的《Moda》編輯又打了過來,少薇卻根本顧不上接,徑自掛斷,繼而一把抄起筆記本電腦,步履不停地推門而出,攔下出租車。
被掛了電話的資深攝影編輯孔幸,拎著話筒不敢置信地“哈”了一聲。
Excuseme?她是沒聽過《Moda》,還是以為她是騙子?
黃色出租車駛過繁忙街道,坐在后座的女人手速極快地編輯了一段短信,發送給梁閱。
頤慶很大,市轄區從東到西開車得要一個小時,打車費自然也是令人咋舌。少薇下車的第一時間就去找小賣部老頭打聽情況,也沒留意到身后一臺黑色本田雅閣停靠下來,車窗后露出一個英俊挺拔的側影。
“我哪記得誰在這里打過電話,本來要是監控沒壞的話,你還能去查查監控。不過這個壞了是有段時候了。”
“那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有過案底犯過事的女人嗎?”
老頭臉色一變:“不曉得不曉得,這種事情哪個會曉得?你這個小姑娘稀奇古怪!”
“您再想想,剛剛打電話的女人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個子小小的?”她迫不及待地追問。
“少薇。”
身后一道冷靜聲音,讓少薇頓住。她回首,看著從車上下來的男人。
總騎車載她的少年,已然買上了屬于自己的車,站在車邊一表人才。
“她沒你想的那么笨,不會在這周圍活動的。”梁閱說完,抬頭望了一圈四周的電線桿和監控。跟六年前一樣,這種地方總是欠缺布防,所以才能給懷著各種秘密和過往的邊緣人提供生存縫隙。
“但她至少經過了這里。”少薇堅持。
“首先,你只是接到了一個公共電話,你把你號碼掛在簡介,不排除有人騷擾你惡作劇。其次,就算真的是她,也很可能是特意找了個離家幾公里的地方聯系你。”
他冷靜分析完,明顯看到對面女人的沉默和焦躁。
“我讓你過來,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問一起找,而不是說風涼話。”
她很少有這么針鋒相對的時刻,也難得如此不理智,像抓了根什么救命稻草。但梁閱明白。過去幾年,他也經常有這樣抓救命稻草的時刻,甚至為了一道相似的背影追過幾條街、追上半小時。
他沉默了會兒:“抱歉,我也想找到她。”
可恨許多年前從沒有合影念頭,總以為相遇后人就不分離了,于是到如今連一張照片也無法給出。
效率很低地問了一圈,方圓一公里的范圍,到處問“你知不知道一個個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臉,單眼皮,左邊顴骨上有一顆痣”,得到的反應只有搖頭。
天色將暗未暗。
臺灣珍珠奶茶的招牌亮著,似是做街坊生意的小店。梁閱問:“喝點甜的?怕你低血糖。”
“你怎么知道……”
她是經常低血糖,因為三餐不規律,貧血的底子自小就打下了,膚色白不似別人牛奶般,而是病態的,清晨的霜。
“隨口一說,現在知道了。”梁閱無奈抿唇,收住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走到奶茶店窗口,“兩杯珍奶,半糖,去冰。”
這家店開間很窄,里頭就吧臺前有幾張高腳凳,此刻坐滿了客人,他們就沒進去。點餐的窗口四四方方一個,掛滿了手寫字招牌,負責收銀的店員頭戴鴨舌帽,在他身后搖奶茶的那個則矮矮的,被他擋得影影綽綽。
梁閱收回平淡無奇的視線,看向少薇:“你照片拍得很好。
“謝謝。”
經年未見的第二次,對話開啟得很生疏。
“上次我妹妹對你不太禮貌,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她很可愛,古靈精怪的。”少薇力竭頭暈,在馬路沿上蹲下,音色沉靜:“梁閱,其實我對你……”
“什么都不必說。”梁閱截斷她,“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用。”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那晚不會出現在那里。”少薇堅持說,“我欠你。欠你很多。”
梁閱喉結咽動,透過咖啡機和瓶瓶罐罐望出去,他的目光垂睨深邃,側臉像貼在深藍色的電影片段里。
那是對女主角的目光,亦是看電影的人,走不進去的片段。
“是我心甘情愿。”
這是他這么多年,最接近告白的一句。
窗口里,搖冰塊的聲音嘩啦啦。
“愛瑪,你做完這兩杯就可以下班了。”
原來收銀的是店長,他扭頭對身后的員工吩咐。
叫愛瑪的員工回過神來,局促地連點了兩下頭:“哎,好。”
“你怎么了?”店長注意到她的失神,瞄了一眼,神情嚴肅地走到了她面前,壓低聲音:“怎么哭了?讓客人看到,介意我們衛生狀況不好。”
愛瑪隧背過身去,將冰塊傾倒進水池,含糊懂事地說:“知道了。”
她比任何員工都守規矩,訓練過似的,店長向來放心她。
過了幾分鐘,店長將兩瓶塑封好的奶茶擺到窗口:“兩位的好了。”
梁閱去取,插好吸管后才交給少薇。少薇哪里都不放過:“老板,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個個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臉,丹鳳眼,這里有顆痣。”
她的聲音聽著比許多年前堅定很多,再沒有那股學生氣的心虛了,像是見過了很多世面的樣子。
愛瑪用抹布擦掉臺面上的水漬,義無反顧,讓臺面保持住了干凈、閃亮。
“沒有。”店長肯定地說。
他們的聲音遠去。
“我們再去那個方向問問吧。”
……
奶茶店的更衣室十分狹小,窄長而層高,像一個豎起來的棺材,四面墻上都釘了洞洞板,上面掛滿衣服、毛巾、抹布、抽紙和茶葉原料。貼在門背上的簡易鏡面,隨著門的開合而輕輕一晃,露出一張干凈無痣的臉。
她好像累極了,或者煩了癮,蹲下身,動作急切地劃了兩下打火機,把三塊錢一盒的煙塞進嘴里,兩條胳膊都發著抖。直到抽上了兩口,她才緩緩蹲坐下地,靠著犄角,發起長長的呆。
……
地毯式的搜索持續到了七點,被陳寧霄的來電打斷。
“晚上一起吃飯?”他聽上去心情愉悅,“慶祝你照片大獲成功。”
“不行啊,”少薇看了眼旁邊的梁閱,“我這邊約了人,還有事。”
“約了人?”陳寧霄瞇了瞇眼,“陳佳威?”
“沒,他約的是后天。”
陳寧霄:“……”
還排上檔期了。
他意味深長地問:“那我呢,哪天能約?”
也是戲謔一問,指望她回復你和別人不一樣,想見就見,不用預約。但少薇沉默了片刻,似乎真在翻日歷,“這幾天不行,等我忙過這一陣吧。”
“陳佳威后天就能見,而我要等你忙完。”陳寧霄語氣不善地重復了一遍,“排在我前面要忙的這些事里,也包括約陳佳威?”
少薇抿著唇,解釋:“他幫我找了服裝造型,還出了鏡……”
“行。”陳寧霄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冷淡地說:“知道了。”
“你干嘛呢?”少薇故作輕松地問,想緩解彼此間若有似無的別扭。
“陪孫夢汝,一下午。”
始料未及的答案,細細地想進去,又覺得天經地義,心臟深處泛起細密的疼。
也是……今后必須要習慣的一件事吧。她在習慣了。
雖然陳寧霄看不到,但少薇還是很快收拾好了表情,聲音里甚至有隱約笑意:“好,那你們忙。”
她比他先掛了電話。
陳寧霄想讓她記得吃飯的話被封印在了嘴邊,捏著手機許久,才將手垂了下來。
孫夢汝換了私服出來,一身盡顯窈窕火辣。她沒注意這男人的難看臉色,將長卷發從頸窩撥了出來,撒嬌道:“辛苦你送我回家咯,我爸爸在家,他可能會找你喝喝茶聊會天。”
陳寧霄食言如此輕而易舉,幫她叫了一臺專車。孫夢汝對他背影大呼小叫:“你一點都不紳士!”
誰知陳寧霄對她的控訴無動于衷,連腳步都沒遲疑一下,而只是抬起手懶懶地揮了揮。
禧村。
正在做英語完形填空做到鉛筆頭被咬稀巴爛的梁馨,一聽到“歡迎光臨”的門鈴就沒好氣地說:“不做美甲,沒空!”
一抬頭,傻在對面那張臉里,并迅速紅成了一只熟蝦。
可憐她穿著兒童印花睡衣,頭發亂得像雞窩。
帥到她近視眼都治好了的男人目光鎖定她,走進,站定,戴著腕表的手從西裝褲兜里摸出手機,滑了幾屏,似乎在篩選什么。過了數秒,亮出一張照片,問:“見過她嗎?”
這是張男女合影,兩人站在一起(很近),背后是什么大峽谷。男的當然是他,女的……梁馨一愣,堅決搖頭。
陳寧霄彬彬有禮冷笑一聲:“謝謝。”在沙發上不請自坐:“我在這里等她。”
抓奸來的!
梁馨想轟他走,但一個字都張不開嘴,像被毒啞了,臉上紅溫半天沒退,目光只敢盯自己面前的破英語卷子。
陳寧霄見她攥著鉛筆停在括弧上半天沒動,目光下移,大發慈悲:“選C。”
梁馨:“……”
筆尖移到下一題。
“D。”
梁馨眨眼。
“A。”
他答一道,她就果決地往下移一格,耳朵燙得蘸蘸辣椒面就能下嘴。
做完了一篇完形填空,陳寧霄目光微露同情:“啞巴學英語是要困難一點。”
梁馨想罵人。
但她罵不出,因為她真的沒出息,別說罵人了,跟對面視線碰一碰都像是要自燃。
“既然你是啞巴,那想必你也沒法通風報信了。”
梁馨一傻,眼看著男人意味深長地拿起一旁茶幾上的手機。
屏幕隨著動作亮了起來,出現她和她哥的合影。也許是梁馨的錯覺,她覺得男人看到照片后,臉上那種桀驁、篤定和游刃有余,都頓了一頓,接著下一秒,手機被他毫不留情地丟到了沙發另一頭。
梁馨心里嗚呼哀哉,五米的距離,對于一個又啞又癱的少女來說確實很艱難。
……
搜索一直持續到了十點,直到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鋪都打烊關門。
這段時間里,少薇和梁閱分頭行動,差不多問了方圓兩公里,碰頭后都是一無所獲。時間太晚,梁閱開車送她回家。
“我想回禧村。”少薇思緒亂糟糟,“她會不會,今天看到了照片,也選擇回去看看呢?之前鄰居說有人去過同德巷那間兇宅。”
一小時后,車子在最近的露天停車場停下。黑燈瞎火的,少薇沒注意到角落里那臺奔馳S。
“一直沒問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梁閱用最自然的方式開啟了這個話題。
“在美國讀了兩年學,當背包客窮游了一些國家,回來找不到工作。”
梁閱笑了笑:“按你今天發布的作品質量和影響看,這話不值得信。”
“你呢?你都買車了,工作應該很好?”
“選了個總包七十的崗位,加班是家常便飯,但確實,比之前好。”
隔了數年,他們的話題開啟得小心翼翼,有一絲生疏,也有慢慢滋長回的熟悉。
“尚清姐要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她一直覺得你會有大出息。”
梁閱嗤笑了一下,沒吭聲。
“要是找到尚清姐了,你能對她態度好點嗎?”少薇單純地問,“你之前總對她很不耐煩。”
梁閱依然沉默,但過了會兒,說:“別‘要是’了,也許她根本不想見我們。”
星光下的城中村,安靜尋常,唯聞犬吠。
美甲店燈亮得晃眼,少薇振作深呼吸,臉上掛起微笑:“我其實一直記得那天晚上,你借我錢,不夠,我們一塊兒來找尚清姐,還有那天下大雨,我們在店里幫她舀水——”
「叮咚。」
她推門而入,視線依說話習慣停在對方臉上,因為在追憶美好,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浸滿了明亮與柔情,稠得像有蜜流淌。
陳寧霄預想了很多種場面,都沒預想到如此溫馨的一面——只屬于她和他,而他是個局外人。
他維持著搭腿坐在沙發上的姿勢,散漫,松弛,沒有人知道他襯衣底下的脊背肌肉收緊,像頭年輕的雄獅,正因為被人擅闖領地而蓄勢待發。
梁馨覺得,她哥好像贏了。
雖然這個陌生男人處處都比她哥更高配一階,但狹路相逢,誰更松弛,誰獲勝。歌詞里怎么唱的?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少薇始料未及,被那道冰冷睨過來的視線釘在原地無法動彈。過了片刻,她猜出來龍去脈,低聲呢喃:“陳寧霄,你監視我?”
監視?
陳寧霄不敢置信地冷笑一聲,從沙發上站起,徐徐緩緩地問:“為什么覺得我是在監視你?擔心你,關心你,想幫你,不可以嗎?”
他一站起來,那種壓迫感便從四面八方透露出來,像某種沉重的實質,壓得房間里空氣都凝固。
少薇承認自己被他問倒,但她語氣里本來也沒攻擊性,干脆道歉:“對不起,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只不過……”
陳寧霄瞇了瞇眼,接過她的話:“只不過這是你和別人的秘密,從沒打算告訴我,所以現在我擅自知道了,讓你覺得冒犯。”
一被咄咄逼問,少薇就顯出某種木訥。其實不是她木訥,而是不善也不喜跟人激烈交鋒,大部分時候她都選擇沉默,等待對方情緒消化好。這樣的處事哲學,有時顯得好欺負,有時顯得笨嘴拙舌,有時卻又會被解讀為——默認。
陳寧霄了解她,捏了捏拳頭,語氣森寒下來,逼她:“說話。”
少薇回憶他剛剛的逐字逐句,抿了抿唇,對他的話全盤認下來:“你說得都對。”
陳寧霄目光冰冷地盯了她片刻,一言不發,大步流星。
與她擦身而過時,他腳步停頓,用一種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平靜說:“那恭喜你,和學生時代就喜歡的人重溫舊夢。”
第66章 第66章沒有朋友是睡一張床上的……
屋內每個人,除了陳寧霄,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微微一擴。
梁馨看向她哥,梁閱垂在身側的手指一抽,克制住了看向身邊女人的沖動,只是沉默地、沉默地忍受著心臟深處的狂喜,像驚濤拍岸。
圖書館第五排書架,A面是外國文學,B面是社會學人類學,正好是他們各自負責整理的書目品類的分界線,也是梁閱最喜歡的一排架子,每周二、周四下午,春夏秋冬,她站A面,他在B面,沉默著,客氣著,視線從不曾交錯,而在書脊的縫隙中,他漫不經心的目光拂過她專注的臉,不比一朵雪花飄過山茶更驚擾。
共事很久后,后來也沒有很多話,偶爾去食堂的路上碰到,都是獨來獨往的兩個人,于人潮人流中相視頷首就是全部。
她是學校里的名人,她自己不知道。理工班有不少男生討論她、愛慕她。當然也開玩笑,說她在酒吧賺來路不正的錢。他聽到了,往后下了兼職會特意往那所酒吧繞一圈。真的看到她送客人出門,也不是沒心里一沉,但更多想的是假如她被為難,他會沖上去。
是有一些機緣巧合讓他們偶遇,慢慢地走近、再走近一點。感謝上天。沉默中,也開始懊喪于自己的沉默、無趣。
兩手空空的少年,又談什么守護?也只好在聽到她咳嗽時,掏空兜里所有的錢,去藥店買一瓶阿斯美。
入職新公司,團建時,有人問,哎梁閱,你青春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無法開口,心底答,最大的心愿,是她晚一點遇到能全心全意守護他的人。
是老天懲罰他的卑劣吧,所以讓那晚,一切陰錯陽差都誕生。他豁出命守護了,卻并非她。
原來……
難道……
居然。
他夠分量嗎?是她年少時就喜歡的人。
少薇完全懵住,對這間房間里的所有空氣都一概讀不懂,只知道她從年少時就喜歡的人正面無表情地和她擦身而過,看上去一句話都不想跟她多講。
少薇腳尖調轉,下意識想叫陳寧霄,梁閱卻終于沒開了口:“少薇。”
音色很低,似有無數婉轉舊夢將要突破藩籬而出。
少薇僅僅只是抬眸望了她一眼,門口鈴聲便響了。
“歡迎再次光臨。”
她回過頭去,玻璃門晃動不止,映出男人融進鴉青色夜空的背影。
他太強大,背影看不出任何不妥,更讓人無從腦補脆弱。只是下臺階時,似乎有略微不穩。少薇懂,因為那道下坡年久失修,他只是沒留神腳下路。
“要追嗎?”梁閱問。
少薇抿閉上唇,收回目光,壓下心底莫名隱痛,搖了搖頭。
“不用,他只是有點誤會,回頭我找他解釋就好了。”
“誤會……”梁閱捏緊拳頭,臉色淡然:“是指什么?”
“我和你的關系,他之前有些誤會。”少薇敞亮地答,“今天害你莫名挨了這一遭,還有梁馨,你沒有被嚇到吧?”
梁馨搖搖頭,擔憂地看向她哥。
“他是你……”梁閱遲疑了一下,審判自己是否夠有勇氣聽答案。
“好朋友。”少薇斬釘截鐵地說。
“尚清以前提過幾次的那個人,是他?”
雖然從沒正面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尚清經常開玩笑“那個男明星”、“少爺”之類的。有時候,代稱比連名帶姓更證明特殊,那是一種只在親近的人之間流傳的曖昧。
少薇笑了笑,用詞色彩很輕:“是認識很久了。”
除了這樣的岔子,加上天色已晚,原本要去同德巷看看的打算便也作廢,梁閱讓梁馨收拾東西打烊店鋪,兩人一塊兒順路送少薇回家。
梁馨鎖了門,聽著她哥說:“他的反應,不像是只是認識很久的關系。”
梁馨心里哀嚎,你怎么還給對手助攻上分!
“他幫過我很多,一直照顧我。”少薇點到為止。
美甲店到露天停車場很近。這里是臨時設的停車場,還沒正規收費,沒保安沒崗亭沒燈,漆黑的夜籠罩下來,腳步踩在工地砂鋪設的地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所以,他對你脾氣這么壞,你也忍著?就為了報答他這一份照顧?”梁閱順著她話里的信息問。
“他脾氣不壞,平時不這樣。”少薇第一時間解釋,“今天是因為我冤枉他監視我,又知道了我在隱瞞他什么。”
“是嗎。”梁閱淡淡地反問。
梁馨內心止不住地狂喊,天啊你可別再助攻了別再問了別點醒她!
“嗯。”少薇笑了笑,“他就是少爺脾氣。”
沒人注意到停車場一角,冷寂的星下,有紅色煙頭明滅。
梁閱沒說話,過了會兒,道:“辛苦你一直包容他。”
少薇更笑,“哪里。”
她是覺得她和陳寧霄之間的一切,不足為外人道哉,既說不明,也無法被理解,索性隨便了。
卻不知道,那顆原本還在閃的紅星,此后一直垂在身邊,再也沒抬起來過。
“他兇神惡煞的!”梁馨趁機告狀,“比我哥脾氣差遠了。”
梁閱能看不透她那點鬼靈精嗎,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反而少薇看出了她對她哥的崇拜,加上莫名有一份為陳寧霄道歉的自覺,遂笑道:“小妹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哥這樣的人確實天上地下僅此一個,不好比較的。”
梁馨得逞,拖腔帶調揶揄道:“哦,某些人這么特殊哦?”
梁閱:“你別慣她。”
少薇沉舒了一口氣,揚唇微笑,目光明亮鄭重:“我沒哄她,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我忘不了。梁閱,我——”
一顆完整的紅星,跌落成一串細碎的,撲簌的,連帶著成串灰白色的灰燼。
“你該跟我回家了。”一道聲音插入,還是又冷又硬的風格,但有一絲迫不及待,或等不起,仿佛怕她后面的內容他無法承受。
“陳寧霄?”少薇愣住,“你還沒走?”
“抱歉啊,好像打擾了你們聊天,”陳寧霄面無表情,但徑直拉住了她的胳膊:“怕沒人送你回家,不好意思,”他沖向梁閱,彬彬有禮:“nooffense,但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車的樣子。”
梁馨氣死了,也不當迷糊顏狗了,怒道:“你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哥?你——”
“不啞巴了?”陳寧霄冷冷睨她一眼,“原來能講話啊,就是教養差了點。”
“陳寧霄!”少薇捏緊拳頭,驀地大聲喊了聲他的名字。
他安靜下來,像一面昂揚戰旗忽然發現身后陣營原來并沒有她,
于是沉默地垂落,不再飄揚。
少薇壓抑地呼吸了兩個來回,壓著聲,一字一句:“你可以不要再侮辱我的朋友了嗎。”
她沒看陳寧霄,像是不在乎他的表情和反應。
梁閱輕聲哄梁馨:“你先回車上。”
梁馨還想說什么,但被她哥用眼色制止,只好不情不愿地鉆上本田雅閣。
少薇咽了一咽,抬起臉:“我不知道你今天在哪里受了什么氣,或者生意上有了什么情緒,但這都不是你拿我朋友出氣的理由。陳寧霄——”她目光深深地看他,“你至少,給我一點尊重。”
星太稀疏,月太隱晦,誰都看不清誰的表情。少薇只感到隨著她的話,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緊了又緊,緊到她肌肉骨頭都發疼了,卻是倏然一松,放開她,垂了下去。
陳寧霄的臉隱在濃影中,筆挺的鼻梁骨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山脊反射著月的弧光,讓他的唇角看上去像是死死緊抿的,向下垂。
他是天之驕子,沒人給他委屈,自己也從不找委屈,看得開,想得清,這樣的人,嘴角如何往下?
一直守著情況的梁閱開口:“少薇,你先上車。”
“我們之間,輪不到你安排。”陳寧霄面向他,沒有表情亦沒有波瀾,像下通知:“她今天必須跟我走。”
梁閱顯然還要再說什么,但少薇沖他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甚至翹了翹唇角:“我沒事,梁閱,你先送你妹妹回家。”
陳寧霄,看得一清二楚。
他重新拉上她手腕,大步流星,拉得她踉蹌一步。他手掌一緊,卻沒回頭,好像不在乎她腳步是否亂,也不想知道她有無為別人回眸。
“砰”的一聲,車門被狠狠甩上。
他有意讓梁閱先走,閃了兩下前燈。過了會兒,黑色雅閣駛出了停車場。
少薇深呼吸:“吵吧,你有什么都沖我來好了。”
陳寧霄冷哼一聲,踩下油門打轉方向盤:“我沒這工夫。”
少薇抿了抿唇,回道:“行啊。”
這臺車從沒如此安靜過。音響沒開,電臺也沒開。匯入主干車流后,既沒超速也沒違章。
他就是這樣,少薇第一天就知道的,看上去挺冷淡紈绔的一個人,實際上說的話做的事都有譜,從不失控,也從不失態。
紅燈。
陳寧霄把車精準地停在了線前,分毫不差。接著撥開中控,拆煙盒抽出一支:“晚飯吃了嗎。”他咬上煙,在點煙前含糊地問。
少薇想說你別抽煙,但頓了頓,回道:“吃了。”
陳寧霄按下打火機,藍色火芯離煙頭只有一毫厘,還是含糊地問:“不管我了?”
“你心情不好,想抽就抽吧。”
陳寧霄聽了這話,干脆地把煙和火機都撂了。
綠燈通行,他一腳踩下油門,駛過空蕩大街。
少薇一直在等他找碴,但陳寧霄始終沒開口。直到車子拐了個彎,熟悉的建筑出現在視野中,金色旋轉門隨禮賓一起迎來送往。
“你送我來酒店干什么?”
陳寧霄剎車碰都沒碰一下,直接把車滑下了停車場。
“你這幾天跟我睡,你自己不知道嗎?”陳寧霄冷淡地睨她一眼,“下車。”
少薇滑開安全帶,提起包,下了車轉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陳寧霄拉住她,力氣很大,差點把她拉進懷里,面無表情:“別逼我抱你上去。”
少薇以為自己幻聽:“你有病?”
“我做得出來。”
“你憑什么!”
“先做,再問憑什么。”陳寧霄冷漠地回復,接著拉高她的手腕:“你不情愿?為什么?昨晚上可以做的事,今晚上就不行了?”
少薇蹙目,被他不由分說的動作推進電梯:“昨晚上做什么了?陳寧霄你能不能——”
“睡一張床上,你說做什么了?”
電梯里其他人一聲不吭。
少薇咬牙切齒:“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
她的辯駁太無力,旁人聽到也當沒聽到。所幸大家互不認識,況且這是酒店,來這里不干那事干什么?蓋著被子純聊天?食色性也,男女做。愛么,不寒磣。
到了頂層,少薇被他強硬地拉到了房門前。刷卡開門,踢上門,一串動作毫無拖泥帶水:“你該休息了,你今天很累,不要又低血糖暈倒。”
少薇抿著唇,站在玄關邊不動。
陳寧霄字字句句不留情面:“你那位同學很遠,何況你應該不想讓他知道你跟我睡。”
“放我回家。”少薇心平氣和。
“你病著。”
“我已經痊愈了,而且,比起在你身邊,我更喜歡蒙著頭睡覺。”
陳寧霄呼吸一窒,神情更冷若冰霜。過了會兒,他好像硬是克制住了自己,調整好了自己,深呼吸緩和語氣:“對不起,我今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少薇內心一動,抬眸望向他,語氣立刻變得很軟:“應該我跟你道歉,我不該瞞著你,但是你也知道,找到尚清姐對我很重要,而且這件事原本就跟你無關,我不想讓你再費神。”
陳寧霄目光深邃地鎖著她:“為什么我不可以,他可以?”
“他……”少薇瞳孔染上凌亂,“他是我高中時唯一的朋友,也認識尚清姐……”
多的,她不能再說了。那是尚清的人生,也是梁閱的人生,她沒有資格跟第三人說。
“就為了這個?”陳寧霄不動聲色。
“我們一起經歷過很多事。”少薇陷入短暫的回憶里,神情也像是回到了少女時期,“外婆住院,是他和尚清姐一起幫我操持料理,梁閱經常送我去醫院。我們一起在圖書館勤工儉學,他也會額外幫我做很多事。禧村有個網吧,他在那里打工,我們偶爾會遇到,就一起吃宵夜。還有酒吧那會兒,孫什么的問我要賠償,是他和尚清姐湊了兩千多給我,我才能脫身。梁閱,”少薇頓了一頓,“是一個很好、很純粹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每隨著她說一件事,氣息就越冰冷一分,目光就越墜入黑暗一分,下頜角就越緊繃一分,臉上卻是波瀾不動,浮現出某種跟她一樣柔和。
“說完了嗎?”陳寧霄柔和地問。
少薇點點頭:“嗯。”
“昨天病成那樣,也是為了他?”他掌心掐緊,唇角卻勾著,聲音也低沉好聽。
少薇遲疑了一下,又“嗯”了一聲。
“所以,他為你做的一切,特殊到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特殊到你這輩子都忘不了。”陳寧霄低沉溫柔地反問,“特殊到,我,‘不好比較’?”
她在停車場的對話,他一字不差地全聽到了。
少薇內心一緊,磕絆道:“不是,那個話是因為——”
“辛苦你,一直包容我。”陳寧霄勾著唇角,目光很柔和,但看不到焦點和光。
“陳寧霄……”少薇語無倫次掌心冒汗:“那些話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脾氣不差也從來不是我包容你,你對我的好幫過我的事我也都很清晰地記在腦子里——”
“但是,排第二,是嗎?”
他截斷她,讓她措手不及。
她的措手不及讓自己怔愣、沉默、懵懂。
陳寧霄幫她補全整件事:“雖然我也幫過你,但是,幫得總是點到為止。雖然我幫你,但是,我擁有得太多,也太游刃有余,所以跟別人的全力以赴比起來,顯得不值一提。雖然我幫你,但我也傷害過你,誤會過你,要求過你,所以,不夠資格成為一道被懷念的白月光。我也幫你,但因為這些,在你心里,他們第一,我排第二。有了什么沖突,你第一時間維護的,永遠都會是他們。”
“不是的陳寧霄,剛剛那是因為梁馨是小姑娘,梁閱又好不容易靠自己有起色,你比他們優秀太多——”
少薇感到自己雙臂上的力度一緊,快要把她捏碎。
“是的,我太優秀,出身也好,所以任何時候都可以暫時放一放。我不會
受傷。”
陳寧霄松開力度,身上冰雪消融,笑了一笑:“你說的這些我都接受。好了,該洗澡睡覺了,明天再幫你慶祝你的事業,我幫你約了專業的策展人。”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少薇低著臉:“我真的不能再睡在這里,我有房子,你幫我叫個車回去吧。”
“我說了,你身體弱,心情也不好,我不放心。”陳寧霄堅持,但莫名染上了一絲焦躁:“你怕什么?事實證明,我又不會對你怎么樣。”
她就是為了那個姓梁的,所以才不肯再躺在他身邊。
少薇失笑出聲,仿佛他說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
“對啊,這么多年的事實早就證明,你不會對我怎么樣,我在你身邊就算沒穿內衣也都很安全。”
“沒錯。”他點頭,目光緊鎖,要確定她今天會不會為了那個姓梁的破壞他們之間的友誼。
“但是陳寧霄——”
少薇吞咽,仰望他的目光里,蹙滿了明亮的痛苦與酸楚,像一汪被月光照耀的湖泊——它們距離很遠,閃耀的它,永遠也盈盈不到月亮上去。
“朋友本來就不該睡在一張床上的。沒有朋友是這樣,再好的朋友也不行。”
第67章 第67章我當不了這樣的朋友
朋友,是不該睡在一張床上的?
陳寧霄當然懂,但那不過是世間男女自己為自己畫地為牢而已,因為知道自己的友誼不純粹,知道友情的面具下包藏著不能見人的禍心色心,但他和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為什么要用別人的規則框限自己?這世上,有誰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學,膽敢——足以——也配當他陳寧霄的指導?
他看著少薇幾乎要落下淚來的雙眸,緩了緩,壓下了這些不可一世。她有普通人的成分,她總是自詡清醒堅毅的同時在世俗邊緣搖搖欲墜,為那些庸夫俗子的評議而左右搖擺,試圖讓自己成為安全的“大多數”。何況,她是女孩子。社會對女孩子總是要嚴格一點。
陳寧霄緩緩地呼吸:“我理解你的不安。但是這件事只有喬勻星和羅凱晴知道,他們都不是會多嘴的人。何況,他們沒人覺得不妥。”
少薇破涕為笑,或者說是啼笑皆非,垂著頭,目光分明沒有聚焦了,但還是帶有笑意地呢喃重復了一遍:“他們沒人覺得不妥,嗯,你對我的清白,日月可鑒……”
陳寧霄蹙眉:“這不好嗎?就算你現在想我掏錢養你,養你一輩子,我也二話不說。”
“好,太好了……”她身體里有一種力竭,這力竭是一條大河,平靜,卻沖開了她這么多年的淤塞,讓她茅塞頓開,讓她耳清目明:“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但我有我對待朋友的方式,今天和以后,我都不會再跟你躺一張床上。陳寧霄,你的朋友我,能自己獨立入睡。”
她還是莫名其妙地有變動。
陳寧霄無法忽視身體里的焦躁,像某個運行的系統彈了個窗口出來,這彈窗無傷大雅也不影響運行,但他必須把它揪出來,因為他知道,放任不管的話會越錯越多,直到積重難返。
“昨天為什么可以?就不能像昨天一樣嗎?”他思考,思考得嚴密而快:“因為昨天你沒和他說開。今天說開了,所以你覺得你有必要為他——”
守身如玉?這四個字鉆進他的腦海,但他說不出口,呼吸驀地一蹙,心臟亦跟著一緊。
“對!”少薇終于放棄,吞咽著,聲線抖著:“因為我跟梁閱說開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躺一起,否則就會對不起他!也會對不起你的孫小姐——陳寧霄,你有沒有想過,將來你會有家庭我也會有愛人,”她望著他,眸光沒有躲閃:“你教我,要怎么跟別人解釋我們之間?”
“是你不能解釋,不是我。”
“哦是嗎,請問你怎么解釋——”
“我跟少薇的交情,是所有關系里的第一。”陳寧霄輕描淡寫,眼也不眨。
他的不假思索并沒有獲得預想中的效果,她既沒有感到沖擊,也沒有欣喜,而只是震驚地、感到不可思議地瞪著他,身體某處被按下了靜止鍵。
“別再侮辱我了,陳寧霄。”少薇緩緩呢喃著說,將胳膊從他手里抽出。
這次沒費什么力氣。
“這為什么是侮辱,我不懂。”陳寧霄面無表情,像是也倦了。
這是他至高的誠意,至高的表達。“第一”這種事,只有小學生中學生才會思考,而他幼兒園就已經不執著于這兩個字了,他的人生只有范疇,沒有排序,假如有一天喬勻星來問自己是不是擺第一位的兄弟,他只會覺得他吃錯了藥。要他認識到第一、給出第一,是如此的不容易。
他的心跳到現在都還沒平靜,但她覺得是侮辱。
少薇呵笑了一聲:“我會被罵的,陳寧霄,我當不了這樣的朋友。”
“誰罵你?”
少薇故作輕松地聳聳肩,長出一口氣:“你未來的女朋友,妻子,孩子。我這輩子不偷不搶不爭,靠自己過得不好也絕不壞,沒道理平白得一罵名。”
陳寧霄臉色難看:“就為了這些?”
“很重要。”
陳寧霄深覺荒唐地嗤笑了一聲:“你只是給不了我給你同等的。”
“對啊。”少薇不假思索地認同他,“我做不到跟我未來的愛人說你才是第一位。哪怕是現在,如你所見,你也不是第一。我們都好好想一想吧,該怎么正確地當朋友。”
糾纏了一晚上,聽到她終于干脆的說出了“縱使現在,抑或永遠,你都不是第一”,陳寧霄忽然有種解脫之感。他感到恍惚,也許是太解脫了,四肢怎么有種脫力之感,腳下的地毯厚得過分,成了某種泥淖,吸引他倒頭陷進去。
他垂眸看著她俯身收拾昨晚留在這里的衣物,一件一件,動作麻利不遲疑,躬下的脊背瘦得能看出脊骨一節節。
小小薄薄的身體,怎么會有這么巨大的傷害?陳寧霄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不再仰望他了。不再像少女時期一樣,和他說話會緊張結巴,會為他的一言一行一道目光而忐忑,說話輕輕,耳垂紅紅,站在他身邊時,總下意識絞著雙手,以為他不曾知道。會因為覺得對他不公平而去曲天歌那里要回史迪仔,會無視他的刁難而去便利店用不流利的英語為他買一包煙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這份為他一往無前的決心。
她現在甚至都不在乎是不是他的第一。
眼前——世界上最倔強的女人直起了身,平靜地通知:“我走了。”
陳寧霄兩手插進了西裝褲兜里:“不送。”
少薇的背影停了一停,“早上我聽到酒店給你morningcall了,既然有專業服務,我就不操這份心了。”
“行。”
他習慣性地想幫她叫車,但手和手機還沒來得及伸出來,少薇就說:“我還趕得上地鐵。”
陳寧霄冷若冰霜:“加油。”
少薇帶上門,靠著房門仰頭發了兩秒呆,動身離開。
她沒有趕上地鐵末班車,他也沒有如愿入睡。
她登上深夜公交,在寥寥無幾的乘客中眨眼落淚,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開了一瓶酒,打開了最新的arxiv議文獻。
她支在膝蓋上的雙手捂面,眼淚順著指縫流淌,嗚咽聲讓前排乘客循聲而望。他啪地合上筆記本,在窗前來回跺了幾步,反手砸出手中水晶杯。
她到家了,手機屏幕顯示“我到家了”,但沒發送。他上床了,手機屏幕顯示“到家沒”,但怎么逐字打的就怎么逐字刪掉。
第二天八點,少薇準時起床,回撥《Moda》編輯并清理積累的私信和郵件,看看有沒有尚清的蛛絲馬跡。
陳寧霄一直沒醒,酒店循例打了morningcall過來,但鈴聲只響了兩下便斷了。
被窩里伸出的一只手摸索著,直接拔了電話線。
下午徐博士從香港過來,陳寧霄得去碰面,不得不
起床。他叫了送餐,誰知服務員一進來就大驚失色:“陳先生,你……”
感覺快死了。
臉色很難看,氣色也灰敗,兩眼聚焦緩慢。
服務員咽了咽:“我讓同事送體溫計過來。”
39.7攝氏度。
“我馬上讓禮賓安排您就醫。”頂級酒店樣樣事事都有解決方案。
陳寧霄閉了閉眼:“不用,把餐留下。”
“那我有什么能幫上您?”
“保持安靜。”
服務員:“……”
人的聲音怎么能噪雜成這樣,陳寧霄很懷念某個頻段,是少女的沉,底下墊一層綿綿沙沙,講什么都沉靜而一本正經的模樣,但還沒褪去小孩的某種天真,讓人聽著很舒服。懷念了一半,音色主人的笑臉也闖進了腦海,陳寧霄臉一黑,沉眸趕客:“你可以走了。”
服務員又是:“……”
高燒實在令人沒胃口,他草草吃了兩口煎三文魚,覺得惡心,去洗手間漱了五分鐘的口,接著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樂,靠碳酸水把自己灌了個水飽。
打電話給羅凱晴時覺得頭昏腦脹,但晃了晃腦袋后覺得有所減輕。肌肉骨頭也相當酸痛,但面無表情地做了兩組俯臥撐后也覺得好了,遂穿衣走人。
羅凱晴開車到樓下等他,屆時接到徐博士一行人,陳寧霄會陪他在后座,羅凱晴則相當于司機。不過她這臺特斯拉內飾實在寒磣,當商務座駕差了點,陳寧霄把自己的車鑰匙拋給她,讓她去提車。
“你今天眼神不對勁。”羅凱晴盯著他看了會兒,“病了就別勉強了。”
“這么明顯?”
“嗯。”
“徐行你招待不了,我發燒也得去。”陳寧霄做了決定,“趕緊。”
羅凱晴只好笑笑,把他那臺奔馳開過來。到了機場,接到徐博士團隊,陳寧霄握手擁抱笑迎不在話下,一派商務周到。徐行帶來了一個消息,國內另一個主攻計算機視覺的團隊也在接洽資方,并且似乎是想爭取孫頻。
徐行有話直說:“如果要拿下安防大單,沒點關系可不行啊。”
陳寧霄勾唇笑了笑,但未置一詞,讓徐行琢磨不透。
他為徐行安排了充實的行程,頤大計算機院幾個頭臉人物、國家級實驗室主持者,頤慶治安和交通、機場的一把手,以及以羅凱晴為首的可以搭載上視覺AI的創業者們,最后是國內目前安防硬件供應市占第一的國企一把手。隨著徐行的抵達,早就觀望的資本市場亦聞風而動,陳寧霄辦一場午餐會自然是順水推舟。
要加入這場午餐會,為徐行的實驗室捐助五十萬美金是最低門檻,徐行瀕臨關閉的算力中心一舉得解燃眉之急。
徐行是純粹的技術腦,陳寧霄邀請他來內地走一圈時他還放不下他的實驗,現在走了一圈,短短五天,他眼花繚亂像看了套參不透奧義的劍法,只知道短短五天錢有了,投資人有了,關系建立起來了,訂單呼之欲出了,就連合作模式也有了一二三,玩法相當靈活。
午餐會閉門,徐博士告別投資人們,回到剛剛的宴會廳。
席位有限,只鋪了一張長長的冷餐桌,上面繡球花依然熱烈,透過藍色的無盡夏花瓣,徐行望向站在落地窗邊的年輕男人。
西裝革履,背影挺拔,從高空落地窗延伸出去的華麗都市天際線,在他的眼底無盡鋪陳開來。
這尋常人望之遙不可及的天際線,但甚至都沒有和他視線齊平。他只是沉默地、意興闌珊地俯瞰著。
二十六歲啊……
徐行心里情緒涌蕩,那是對自己二十六歲時的比較,也是對自己二十六歲的追念,最后盡數歸為奇怪念頭:要是他有個女兒就好了。要是他有個女兒,就算拉下這張老臉,也定要撮合看看。
這樣的庸俗念頭讓徐行汗顏,他稍重的呼吸也引起了窗邊男人的注意。他轉過身來,對徐行頷首。
徐行問:“你心里有沒有規模?”
他問的是B輪融資預期,或者說打算。
陳寧霄看著他的雙眼,懶洋洋地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十”。
“十億?”
“美金。”
徐行內心巨震。在他上一輪拜訪香港前,他和他的團隊走投無路,不被任何人看好。“你就這么篤定我能賺錢?萬一跟A輪一樣,市場表現不行,總是在用虧損換研發呢?”
“那也無妨。”陳寧霄勾唇,懶洋洋的面容,“為十四億人的安全和財產上鎖,我說值得玩就值得玩。”
徐行內心的激蕩震顫著他的血管和神經末梢,他忍不住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但剛想開口,就看見眼前男人神性晃了晃。
徐行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下一秒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眼花了——因為剛剛還不可一世的男人,咚的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徐行:“?”
羅凱晴剛巧過來——她未有這場午餐會席位,亦沒有亦別的身份被邀請——看見這一幕大驚失色,連著酒店服務員和徐行一起沖上去,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扶到沙發上。
“皮膚這么燙?”羅凱晴被他身上體溫燙到,接著一手貼到他額頭,臉色一變:“Claus,你要把自己燒死?!”
燒了五天,總是白天退燒晚上復燒,又根本沒工夫去醫院打針,加上行程滿應酬多精神力高度集中,硬是拖拖拉拉地扛到了現在。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他體內那根弦松了,人自然也就倒了。
其實……要是她稍微關心他一些,發條信息來問問他近況,他嘴硬一會也就會說自己病了,她也就會趕過來陪他去看醫生——大概。
但偏偏,他等了五天,只等到了她的不聞不問。
他甚至旁敲側擊地問過羅凱晴,少薇有沒有找過她,跟她聊起什么。
羅凱晴說有。
那一瞬間的狂喜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心臟絞緊膨脹擠得他胸腔都疼,但他只是捏緊了拳頭,裝作若無其事甚至冷淡的模樣,問聊了什么。
“沒什么,問我公司招不招實習生,她有朋友對口。”
陳寧霄愣了一下,長達兩秒的空檔,病中嗓音沙啞,眸色已暗了回去:“就這樣?”
羅凱晴點點頭,“就這樣。”
其實這幾天,這忙到分身乏術的幾天,他有抽空想過她。
所有的間隙,乃至不是間隙中,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她心情有沒有恢復,上次說的學會怎么當正確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她有沒有后悔上次對他態度這么差,會不會……也跟他一樣,胃口欠佳。
也懊悔。想通了,知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忙,有舊情有敘。他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但最終的最終,在羅凱晴的那句回答中,陳寧霄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
她能不能不要這么用實際行動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真的只是second。甚至連second都算不上。
“送醫院!”羅凱晴的聲音顯得模糊。
接著她回眸,身體一緊。原來是手腕被他有力扣住。
她雙眸緊緊盯著,“Claus?”
陳寧霄閉著眼,呼吸灼熱,沉啞的嗓音平靜決議:“不用告訴少薇。”
第68章 第68章她來得不是時候
羅凱晴真的沒告訴少薇。
她沒多想,猜測可能是少薇最近在忙別的事,陳寧霄怕自己的病讓她分神。雖然羅凱晴再一次吃味于陳寧霄對少薇的面面俱到
,但生病向來是兩人感情升溫的好機會,一上心一脆弱,化學反應這就有了,從這一點出發,羅凱晴很樂于執行陳寧霄的命令。
在陳寧霄身邊這么多年,羅凱晴早已看開,多年前的愛慕暗戀已盡數化為了銀行賬戶里的零,就算是真的當了陳寧霄的正牌女友,投入回報率想必也不會這么高。
第一次被陳寧霄讓出了競賽隊長之職從而拿到頤大保研資格時,她也曾在閨蜜的慫恿下對他想入非非,想他是否對自己有什么不同。后來團隊初創連吃閉門羹,陳寧霄投下五十萬的種子輪,更讓羅凱晴喜不自勝過,認為自己足以成長為站在陳寧霄身邊的女人,與他成為科技創投界一對風光無限的神仙眷侶。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時候開始煙消云散的?羅凱晴不知道。是從少薇入學起么?她見過了他對另一個人的特殊,這份特殊不牽扯到金錢、名利、聚光燈,而只是很平實的衣食住行,是“她今天不舒服,晚上聚餐改成喝粥吧”,是會議進行到深夜看到她在一旁早已趴著睡著后眾目睽睽下將西服披到她身上,是有人向她表白她手足無措地天然地看向他,而他則笑笑問對面,“說說你能給她什么,你又想要什么。”
要能長久地跟在陳寧霄身邊吃肉喝湯,心比天高沒用,聰明才是正道。羅凱晴原本的策略是不爭不搶,她以前以為曲天歌會是她的強敵,青梅竹馬交情誰也越不過,所以她只是耐心地陪在陳寧霄身邊,出現次數多了,大小姐自己就受不了了,在將她當假想敵中逐漸坐不住,露出呲牙面目。
少薇來后,羅凱晴發現,自己的不爭不搶是假,她的不爭不搶才是真。
有很長一段時間,頤大的人都認為她是陳寧霄的女友,即使沒捅破窗戶紙,眾人眼里也早已深度綁定。少薇認她做姐,為她跑腿,或者在團隊忙得焦頭爛額時免費給他們當文書、翻譯文件、查法律條款、擬合同、打印東西。有一次羅凱晴上課忘帶U盤,少薇急送,盛夏的正中午,她騎車從校東到校西,二十分鐘,臉紅得像是要中暑,滿頭滿臉的汗。
羅凱晴接過U盤,不忍,也怔怔,開玩笑說干嘛這么拼呀,少薇氣喘吁吁不假思索那一笑足以讓整條走廊的人都駐足回眸。她說陳寧霄去美國了,她得幫他照顧好她。
羅凱晴怎么會辨別不出誰是真心,誰在賣茶藝。
她后來真的中暑了,自己蹲在寢室喝藿香正氣水,陳寧霄不知道,因為沒人告訴他。
羅凱晴覺得她像晴雯。圍在寶玉身邊的丫鬟也好小姐也好戲子也好,都會爭風吃醋,只有她仗義、孤勇……安分,愛他所愛,恨他所恨。
但陳寧霄當然不是寶玉,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副個性。所以羅凱晴有時也覺得少薇傻,不知道她圖什么。她回國來居然會找不到工作,這是什么道理?如果以前那個什么周什么慧,早就讓陳寧霄在公司里安排份閑職了。
白天的急診室沒什么人,陳寧霄被量了體溫,又聽了下心音,被打發去打退燒針掛葡萄糖。羅凱晴謝過徐行,讓他按既定行程行動,這邊有她負責。
“原來Claus身邊有你這么一個漂亮得力的干將。”徐行客氣。
羅凱晴低頭笑了笑:“他身邊能干漂亮的姑娘可太多了,我想拔尖兒都冒不出頭呢。”
徐行當她性格直爽謙遜,恭維兩句后方才離開醫院。
羅凱晴回到病房,垂目看著被純白色包圍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有人不產生占有欲?出身高,家世好,能力出眾,無不良習性,脫離了低級趣味,性格雖談不上百依百順,但絕對情緒穩定,最重要的一點——他有完全的解決事情的能力和態度,男人就看這一點。
但他的身邊枕邊……居然空置到了現在。
羅凱晴俯下身,離陳寧霄很近,攏在耳后的發絲垂落,幾乎就要掃上陳寧霄的面龐。她這樣安靜、近在咫尺地看了陳寧霄數秒,心跳漸漸加快。
可以趁人之危親一下的,或者撫摸他那平時遠得像天神一樣的面容,但羅凱晴發現自己不敢。
他高高在上得,縱使閉目昏睡精神和身體盡皆脆弱,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羅凱晴深舒了一口氣,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閉上雙眼。
其實她真的已經放棄了,知道了他的高不可攀和對婚姻的實用主義態度后。但……萬一他遲遲沒遇上能為他所用的婚姻呢?是否捱到最后的玩家就會自動獲勝。
半個小時后,孫夢汝聞訊趕來。
徐行一個人面對下午的專家顧問,別人難免問起陳寧霄去向,一來二去,都知道他高燒進了醫院。孫夢汝被他爸通知,雖然嘴巴上不情不愿,但套外套的動作倒很快。
羅凱晴第一次見她,目不轉睛。
“我爸爸說他過去幾天攪動風云,原來病成了這幅鬼樣哦。”孫夢汝在床沿坐下,望她:“你是……?”
“Cassy,羅凱晴。”
“哦,你就是羅小姐!”孫夢如恍然大悟,笑里有些內容:“久聞大名。”
“Claus提起過我?”
“你是他左膀右臂嘛。”孫夢汝聳聳肩,“既知陳寧霄,如何不聞羅凱晴?”
羅凱晴笑贊:“孫小姐真是會說話,讓人聽了心里甜。”
“哪里。”
“他應該快醒了,醒來正好孫小姐陪他說說話。”羅凱晴拎起包,“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一步。”
“哎,你這樣,我倒不知道自己是來得巧還是不巧了。要是我不來,豈不是你還走不成,或者說是剛好留下呢?”
羅凱晴微愣,目光意味深長:“孫小姐應該去學哲學。”
她出了病房,篤篤的高跟鞋腳步聲急響一陣,直到出遠門見藍天才緩下來。摸出根煙抽了幾口后,羅凱晴打出電話:“喂?薇薇,陳寧霄病了,在醫院。”
孫夢汝剛倒了杯熱水坐下,床上的男人就睜開了眼。
一臉倦容,看到她后,毫無欣喜只有意外,蹙眉問:“怎么是你?”
“你沒人要咯。”孫夢汝手捧杯子聳聳肩,“病成這樣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看你怪可憐的。”
以她對這男人兩面之緣的了解,這點刻薄對他來說灑灑水啦。但不知為何,孫夢汝覺得他臉色僵了一僵,好像被刀捅到。
“你這幾天這么高調,原來是透支自己哦。”孫夢汝岔開話題,“好啦,是我自己心疼你,上趕著來的。”
如此美麗的面容說出這樣的話,鐵石心腸也該動容。
但陳寧霄只是點了點頭,說:“辛苦。羅凱晴呢?”
“剛走。”
“除了她……還有別人來過嗎?”陳寧霄搓了把臉,讓自己恢復了那種面無表情的清醒。
“沒有。”
“她沒聯系別人?”
孫夢汝被問不爽起來:“你直接問她好了呀,問我干什么?我還管得了別人?”
陳寧霄睨她一眼:“小姑娘脾氣這么大。”
“哈。你也就比我大兩歲。”孫夢汝搖頭晃腦,將手中印著口紅的紙杯遞給他:“喝水。”
陳寧霄無動于衷:“謝謝啊。”
孫夢汝自己笑得直不起腰來,覺得他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好玩極了,比平時更有人味也更有魅力。
“哎,這是第三面咯,”她伸出三根養尊處優的手指,“我覺得……我對你有感覺,
你呢?”
陳寧霄靜靜看著她嬌花般的面容。不愧是在愛里驕縱出來的姑娘,夠坦然,也夠自信,行動和言語都一往直前,歡迎開始也不懼結束。
他不知道這安靜的兩秒鐘里,他的眼中有遙遠的審視和憐憫,像在可憐一個天真不知洞外天地的東西。
孫夢汝受不了他的眼神,心里一股氣作祟,迫使她站起身前傾欺上,一手抓住他身下枕頭,一手貼住他肩膀,眼看著就要吻上。
陳寧霄眉心一蹙,談不上厭惡或吃驚,只是很奇怪,他完全走神了,意識、注意力和當下的感受都走失于另一張臉中,以至于他在這樣的時刻也顯得漫不經心、心不在焉。
時間無限快,也無限慢,慢到孫夢汝真正親上之前,門外同時出現了一道問路聲:“你好,請問陳寧霄是在急診05病房嗎?”
走失到爪哇國的注意力立刻被拽回了當下,陳寧霄當機立斷地將臉一歪,接著伸手將孫夢汝推開。
病房門也在同一時間被推開,氣喘吁吁的少薇目視著這一切,瞳孔圓滾滾的,像是解讀不了這畫面。
半坐在病床上的男人,以及舒展著腰身的女人,都抬眸望過來,眸色都很緊張。
她來得不是時候,晚一會就好了……
少薇抿住唇,向上提起一絲笑意:“打、打擾你們了,我先出去……”
她低頭要退的那一秒,眼眸里的聚焦也一同消失,恍惚著,暈眩般陷入一團黑云。
“站住。”陳寧霄掀開孫夢汝,劇烈咳嗽了兩聲說:“回來。”
少薇站在門口,不進也不退。
孫夢汝心跳怦怦,站起身時將露出后腰的上衣往下整理了一番——她穿了一條包臀牛仔褲,配一件短T,穿好了也漏三分細腰,十分惹眼。
這場面她也沒經歷過啊,撩了撩頭發,清清嗓子,滿臉緋紅:“少小姐來了。”也許是想松快氛圍,她扭頭打趣陳寧霄:“剛還說你沒人心疼,這會兒一個接一個。”
陳寧霄臉色黑得嚇人,孫夢汝吃驚。
少薇已自覺地擺放好了自己的位子,搖搖手:“孫小姐誤會了,我就是聽說他病了,趕來看一看。有人照顧就行。”她點點頭,那么安分,那么友善:“那我……先走了。陳寧霄,你好好養病。”
不知為何眼眶熱熱的,恐再待兩秒會被看穿,那就不妥了。
陳寧霄再次說了一遍:“站住。”
這次,他不如剛剛急,卻比剛剛有寒意。但這寒意只持續了兩秒就被咳嗽聲代替,他咳得驚天動地,在床上彎下了腰,連接手背針頭的軟管一陣晃動,讓人看著疼。
咳完了,陳寧霄臉上不見人色,沒看她,但低聲說:“別急著走。”
少薇覺得呼吸不上,胸中壘滿石塊,一半為他,一半為自己。她放下帆布袋:“我先去個洗手間。”對孫夢汝也抿唇笑了笑。
洗手間在出門直走、右轉,百米開外。她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急,眼前也越來越沒有的焦點。進去后,不進隔間,而是兩手撐著洗手臺,垂著頭。過了會兒,眼淚砸在大理石臺面上,像夏天很大顆的雨點。哭聲漸漸響起。起初小而壓抑,有個病人家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教她想哭就哭吧,人間就是這么沒辦法沒道理,少薇抽了兩口氣,于窒息中放聲大哭起來。
她很瘦的肩膀抖得厲害。
人間就是這么沒辦法沒道理,她不夠好,站得不夠高,所以早就做足了道別的打算,但縱使如此,這一天真到來時,她卻依然是赤手空拳接白刃,山峰般的痛劈下來,劈得她世界血色模糊。
她明明……早就做準備了啊。這漫長的六年,不是給她滋生僥幸和幻想的六年,是給她識相識趣的六年。譬如農村里的許多老人,還健康時就拍遺像,挑選木材做棺材,準備很漂亮很精美的壽衣,親手準備了這一切,余下來的日子,就是為了等待那一天。無論多快樂、多美滿,都也只是為了等待那一天。仿佛準備好了,那天來的時候,就不必害怕。
病房里沒人說話。
孫夢汝將一次性紙杯捏皺在手里,不服輸地說:“再來。”
陳寧霄一邊咳嗽一邊站起了身:“別開玩笑。”
孫夢汝不敢置信:“你躲我成這樣?”
他根本就站不穩吧,身體還搖搖晃晃的,卻撐著墻壁,就為了不讓她趁虛而入。
陳寧霄力竭般半抬了下手:“我對你沒意思。”
“我可是在幫你,你需要我爸爸的資源。”孫夢汝急道。
“孫小姐,你年輕貌美前途無量,又敢愛敢恨,值得一個真心人。”陳寧霄平靜地說。
“你就很好啊,我沒見過比你好的,”孫夢汝堅持道,“你現在對我沒感覺很正常,感情是要培養的,先婚后愛嘛!我懂,小說里都這么寫的。”
陳寧霄頗感疲倦地扶額閉了閉眼:“多謝你的厚愛,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么怪,誰憑區區幾面就喜歡我,我就看不起誰。”
孫夢汝像被喂了只蒼蠅:“你不公平。照你這么說,倒是給我時間證明啊?證明我憑區區幾面產生的愛可以經受時間的洗禮。你又不信一見鐘情,又不給我時間和機會。你刁難我?”
陳寧霄無力中反而笑出了半聲:“我現在頭昏腦脹,你說的話等我病好了再反駁。”
孫夢汝氣極,過了會兒又冷靜了:“你不知道你當丈夫的魅力在哪里?”
“不知道。”
“你是一個不肯主動傷害人的人,冷落就是你最大的惡了,你不會暴力不會發泄不會平白無故給臉色,你甚至不會出軌。就算你是石頭,別人對你好,你感覺得到,成為了你的妻子,就不存在利益上的內外了,你就不會想這個人對你好是有所圖,是交易。你會看見她,會心軟,久而久之,不是愛情,也類似愛情。你還英俊,有錢,有能力處理問題,你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你知道嗎?”
陳寧霄安靜地聽完,笑了笑:“可能你說的都對,只有一點——”他頓了頓,看著孫夢汝,“你沒有捂過石頭。在你這段話里最不值一提的前提,恰恰是最不可能的。”
少薇回到病房時,除了眼睛有些紅,其余一切都原模原樣。
她到處找孫夢汝。
“她走了。”陳寧霄回答了她疑惑和不自在。
少薇沒想好說什么,命令自己安定下來。一不裝忙,就撞進陳寧霄的眼中。
他死死地盯了她幾秒,問:“眼睛怎么紅了?”
少薇早已想好對策,抬手柔柔眼睛,道:“剛剛好像飛進去一只小蟲子。”
為了證明自己可信,她還用力眨了眨。
陳寧霄靠墻而立,抬手沖她招了招:“過來,我幫你吹吹。”
他插著針頭軟管的手,為了攬她而抬了起來。
第69章 第69章現在反過來了
少薇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陳寧霄抬起的手扣到了她后腦勺上,另一手停在她眼前,問:“左眼還是右眼?”
“右眼。”
其實她眼眸還帶著水汽,騙不了人。陳寧霄微涼的指腹貼在她眼皮上,但沒用力,而是猶豫著,緩緩摩挲過她去。
少薇不自覺閉上眼睛,隨著他的動作和溫度,眼皮一陣顫,在他手指下像一只孱弱的蝴蝶,正在掙扎。
“你哭過了。”他拆穿她。
少薇“嗯”了一聲。
“為什么哭?”
少薇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明知故問,但他想要答案,她必須負責粉飾,于是說:“剛剛接了個電話,事情不太順利。”
陳寧霄沒再問電話里說的是什么事,而是沉默了會兒。
他未曾有機會知道,這是她心底允許自己為他流的最后一場淚,來自于曾經幻想過的一切眼睜睜看著他即將和別的女人上演的那份沖擊。
但陳寧霄的手仍然停在她后腦勺上,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地在微微用力。
過去十幾年,他腦海中從未出現過有關兩張唇親吻接觸的畫面。喬勻星總懷疑他在裝禁欲,但陳寧霄告訴他這事不難,理由也單純,就是沒想過。人體是令行禁止的傻瓜機,念起興起,念滅興滅。長時間的禁欲確實會在某些時候帶來心煩氣躁,干擾專注和決策,那也很簡單,花五分鐘自己解決就好了。
剛剛孫夢汝的唐突,像是某種開關,讓他驚覺男女之間居然還可以做這種事。
眼前的臉上有一雙走神且為此刻姿勢感到焦躁的眼,一張嫣紅水潤的唇,除此之外純白如雪地。
高燒病弱確實會侵蝕人的自制力意志力和決策力。陳寧霄認可了這個理由。念起興起,他知道自己氣息變燙了,視線的焦點
也在集中——集中到雪地里唯一一抹胭脂色上。
眸色在變深,呼吸在深長,帶著潮濕的重。
“陳寧霄?”少薇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
“嗯?”他眼睫掩著眸色,聲音出來方知此時的自己已不是自己。
是她的。大腦已經混沌,被某種非理性的,命名為“少薇”的東西填滿,攫取,攝魂。
但……很愉悅。有某種放任自流的松弛,某根發條松了,不再隨時隨刻讓自己警鈴大作。
“你沒事了的話,我先走了。”少薇說,往后退了一步。
沒想到他手還扣著,沒同步松,于是相當于撞開了他的手。軟管連著吊瓶一陣晃蕩,手背上傳來尖銳的刺痛,讓陳寧霄皺眉,下意識地縮了下手。
少薇意識到了,唇瓣張了張,慣性的想關心,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沒事吧?”她點到為止地問,用問誰都同樣的方式和語氣。
醫用膠帶下的針孔處腫脹起來,陳寧霄垂下手,蜷了蜷手指:“沒事。你剛說什么?”
“我還有事。”少薇認真道,“臨時跑過來的,你打完這個就能出院了吧?”
陳寧霄臉色難看下來。
“你這幾天都很忙?”他為她找理由。
“也不算吧。”少薇輕描淡寫道,“飛了一趟寧市,跟《Moda》的團隊談了談企劃。陳佳威給我牽線認識了一個設計師品牌,下個月的時裝周,他們決定讓我拍攝秀場直擊。”
聽到陳佳威的名字,他身體僵了僵。
“還是挺忙的。”他聽完,莫名堅持這個說法。
因為很忙,所以過去一周才對他不聞不問,他完全接受。
少薇抿了下唇。
靜了會兒,陳寧霄忽道:“我發了一周燒。”
“哦……”少薇的手捏成拳,臉色卻如常:“這么久,要不要做個細致的檢查?”
“只是沒看醫生。”
等她問為什么不看醫生,他會說忙,以及心情不好。然后等她問為什么心情不好……
誰知少薇只是笑了一下:“醫生還是要看的。”
她那種笑,像是寬容一個任性不懂事的小孩。
陳寧霄的臉色比剛進醫院時更蒼白。
“你呢?”他驀地出聲問。
“我?”少薇更加寬容地笑:“剛剛不是都說了嗎,忙了一些工作,跟梁閱一起……”
想到上次就是因為梁閱吵架,她住了口,不想加重他病中的不愉快。
她的戛然而止更顯意味深長,好像有什么不方便告訴他。陳寧霄的目光復雜得他自己根本不懂,也沒有被任何人閱讀到。少薇自始至終沒看他,只是低著頭,身體的動勢看上去隨時要走,在數時間。
“你們……很好嗎?”陳寧霄掐著掌心問。
少薇愣了一下,不解。
陳寧霄深呼吸,平和著自己的臉色與語氣,問:“你跟他之間的那些,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也可以幫他。”
要是早一周這么問就好了,關心,而非咄咄逼人地質問。
少薇抿了抿唇:“雖然我們是這么多年的朋友,但我總有自己的秘密吧,沒必要都融在一起。”
“我沒有。”陳寧霄眼也不眨,“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我所有的朋友也都認識你。”
少薇頗為遺憾和歉疚:“這點我也很意外,你看上去挺高冷的,沒想到……”她笑了笑:“我沒辦法跟你拉齊。”
知道自己在傷害他。
知道他無比地看重第一,看重堅定選擇。要那種不管是世界末日還是平淡無奇的日常中,只要有大于兩個選項,就義無反顧地把他放第一。但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擁有著普普通通的價值觀,這種對第一的需求,之前他身邊沒人時她給,給得竊喜給得忐忑給得像偷來的,現在有人了,她再給就是越軌了。
實在站不下去,少薇回顧門口:“孫小姐該回來了吧?”
陳寧霄蹙眉:“我說過她走了。”
“走了?”少薇坐立不安,“那怎么辦?我也得走。”
陳寧霄不再留她,干脆地說:“走吧。”
少薇點點頭:“那你,有事call我,或者凱晴姐。她比我有用。”
走之前,看到了他輸液管里的血色,那一刻心慌勝過一切:“陳寧霄——”
“走。”陳寧霄用手捂住那只手背,面無表情,“我會叫護士,不用你操心。”
少薇離開醫院,望天深呼吸,繼而撥通頤慶機場的客服電話。
“喂您好,我是航班CZ3221寧市飛頤慶那班的乘客,我的托運行李忘記拿了,請問你們這邊有記錄嗎?……好的好的,我這就回來拿。”
……
將尚清出現的那一圈街區都問了一遍后,一切再度陷入僵局。
照片公布后帶來的工作邀約卻很多,有品牌方私信問是否可以成為簽約攝影師,有商拍邀約,有粉絲幫自己的小偶像自薦,有攝影大賽的參賽邀請,甚至還有協會問她要不要成為會員。這些都不是她的初衷,且越是火熱,就越是對比出尚清那邊的沉寂一無所獲。除了《Moda》和下個月的秀場幕后拍攝,少薇把別的都拒了。
“也許那通電話只是意外,根本不是她。”
問完了最后一片街道,初夏的第一場雷雨轟然而落,梁閱手中的傘被狂風吹得翻折。
少薇抹面:“我不甘心。”
“你已經盡了全力。”
少薇搖了搖頭:“送我去個地方。”
她把司徒家的住址發送給梁閱,“是我的一個長輩,有點門路。”
如果是司徒靜的話,應該可以調動那邊的治安攝像頭。雖然電話亭上的攝像頭壞了,但四周總是有的,只要劃個時間范圍,把每個路口的進出人群都對比一遍……
“他們都不認識尚清,就算要比對,也只能你自己親自比對。”梁閱提醒她:“是個很大的工程。”
“那又怎么樣。”
梁閱默了下:“這個長輩,應該跟你也不算很熟吧。不然你一開始就會求助他。”
少薇苦笑了下:“事已至此,梁閱,適當裝裝笨吧。”
梁閱打轉方向盤,在小巷里開得很慢:“男的女的?”
“女的。”
雨勢頗大,雨刮運行不及,梁閱按下黃色雙閃,從小巷里倒車出去,兩眼盯著被雨珠覆蓋的后視鏡。
“砰!”一聲,一臺電動車歪七扭八扭了半天,還是擦過了他的車身。
一臺粉紅色的愛瑪牌電動車,一個女人,一件桃紅色的雨披。雨披是連帽連面罩的款式,只有眼前和嘴巴開了個口。
“你在車上別動,我下去看看。”梁閱按住了少薇。
沒注意,他的手很自然地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按上了才意識到,雙方都頓了頓。他的手很快抽開,撐傘推開車門。
“對不起對不起……”穿雨披的女人一雙眼很焦急,嘴比視線快,道歉的話連珠炮似的,被降落在雨傘上的雨聲覆蓋。
連珠炮似的道歉在抬起臉后停了。
梁閱沒注意,只專注地檢查車身上的擦痕。一道挺長的口子。
“有保險嗎?”他檢查完,轉過臉問。
電瓶車主垂頭躲避:“沒。”
“那算了,你走吧。”梁閱淡道。
女人似是咽了一咽,余光透過雨刮與雨的潔凈間隙窺到副座上聊手機的女人。
“謝謝啊。”她很客氣地道謝,忙著去扶電瓶車車頭,掛在上面塑
料袋和里頭的奶茶都濕透了,那logo梁閱覺得眼熟,是哪家來著?
“雨天,騎車小心。”他最終說,拉開車門開關,目光在她身上一帶即離,帶著某種對窮苦人的心不在焉。
“哦,好,”電瓶車女人沖他背影說,揚起了些聲調:“你人真好啊!”
梁閱已經拉開了車門,坐進去,收攏傘。
女人過于客氣,騎上電動車,又添了一句:“好人有好報!”
梁閱沖她點點頭,關上車門。水花飛濺出來,與她電瓶車輪胎濺出的水珠交匯。
晦暗的雨幕下,粉色電動車與黑色商務轎車擦肩而過了。
雨下進了雨披里,她不太看得清前路。
別再來找了……她心里求,害她一個多星期沒敢上班。這個老板很好,知道她有案底還愿意招她,她不想再到處搬家。一切都已經過去,你小子,果然還是出息了。
少薇跟司徒靜發了微信,說晚上去她那里吃飯,接著問梁閱:“還好吧?她有受傷嗎?”
“沒事,掉了點漆。”梁閱重新踩下油門。
仍然是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
梁閱的心跳一直沒有平復下來,只是因為剛剛意外的觸碰。早就在心里勒令自己將這份感情徹底塵封,甚至不必再見,但一旦重新見上,那些曾經刻意壓制的情愫,反而成了夏季瘋長的野草。上次那個奇怪男人的一句“年少時喜歡的人”,更讓他輾轉反側。
這一輩子已經有太多的陰錯陽差,相愛的人……是不是不該再錯過了。
也許尚清過得很好呢?也許尚清出獄后,她那么活泛的人,自己做生意賺了大錢,也不愿意再接觸知道自己過往的人,所以隱姓埋名躲著他們。假如她過得好……他的自我犧牲式的贖罪,是否就不必了?
“喂,凱晴姐。”少薇接起了電話。
“那天在醫院發生了什么事?”羅凱晴問。
“沒什么事,陳寧霄醒來狀態還可以。”
梁閱提起了注意力。陳寧霄。不知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個陳寧霄,整個科技圈無人不知的新貴,每一所計院后輩們仰慕視之為偶像的男人。
“我是問他和孫夢汝。”羅凱晴搖搖頭,“他和孫頻談崩了,現在孫頻打算當另外一家首席科學家顧問。”
羅凱晴還有細節沒說。當晚孫夢汝出席某名流的慈善晚宴,哭得失態。孫博士愛女心切,當然也是另一家許諾的回報更高,轉身入局。安防市場份額之戰在2017年的夏天提前打響,并將在明年迎來持續數年的白熱化。
少薇的心揪緊:“我不知道,他們的事我沒過問。”
“他這幾天沒聯系你?”
“沒。”
羅凱晴徹底愣住。
都出局了?進取的,安分的;門當戶對的,曠日持久的;利益明確的,似是而非的……都出局了?
掛了電話,少薇思緒未及收回,便聽梁閱問:“這個陳寧霄,英文名是Claus嗎?”
“你怎么知道?”
“你高中帶過一件巴寶莉的襯衫,是他的?”
少薇更驚奇:“這又是怎么知道的?”
梁閱扶著方向盤,呵笑了一下,搖了搖頭:“Claus陳在科技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喜歡你?”
“什、什么?”少薇差點從副駕駛彈出去:“不可能,我們就是好朋友。”
斬釘截鐵:“很多年的好朋友。”
梁閱勾了勾唇:“也是。要是他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單身。”
“也別這么說吧……”少薇窘迫道,“就沒可能我不喜歡他?”
“但愿。”梁閱沒戳穿她,反而想找支煙,“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年少時遇過太驚艷的人,很難過好后半輩子。”
“別這么悲觀。”少薇呼了一口氣:“你猜怎么著,我覺得我前半生遭遇了好多,結果掐指一算,才二十二三?”
梁閱將車在紅燈的斑馬線前停下,扭過頭來看她:“不占有,只守在身邊,能忘懷嗎?”
他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日子長著呢……兩顆心長相守是彗星撞地球的概率,只要這么想,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少薇低頭,看著自己交疊的手指。
六點多時,她抵達了司徒宅。
這里的一切和當年都別無二致,庭院中雨打初荷,金魚躲在葉底。少薇從回廊下穿過,檐下落雨成珠簾。
知道她來,司徒靜吩咐用人備了餐,盡是她愛吃的。兩人分坐餐桌兩端,聊了些司徒薇的近況,末了,司徒靜主動問:“想找我幫你什么?”
少薇醞釀了一下,既已有決心,便不怵:“我想讓阿姨幫我找一個人。”
門口,奔馳S一路過來被雨水沖洗新亮。
“少爺?”傭人迎上來:“夫人正巧在和少薇小姐吃飯。”
陳寧霄腳步微頓,沉默著,緩下來的腳步數秒后又如常起來。
“當年那個在你屋子里殺了人的殺人犯?”司徒靜瞇了瞇眼:“這樣的人,你找她干什么?”
傭人想通報,陳寧霄倦怠冷漠地抬抬兩指,她便噤聲了。
是啊,忠心也是要權衡的,這已不是當年他們看在眼里覺得沒媽要又總可憐巴巴來坐一會的小少爺了。
少薇平靜放下碗筷:“她是我恩人,她是代我受罪,代我殺人。”
“天意如此,你找了她,也不能代替她什么。”司徒靜輕描淡寫地說:“不如橋歸橋路歸路。”
“阿姨——”少薇急道:“你打個招呼的事情……”
“沒你想得這么簡單。”司徒靜擰了擰鼻根,“要自上而下地找領導去交代,落到基層,要人力要時間。”
她沒說實話,實話是,她手上有什么權什么勢,跟陳定舟貌合神離的婚姻圈內皆知,沒離只是為了股票好看。她身家確實豐厚,但調動這些系統幫忙,就不是身家說了算。大伯哥升得太高了,反而不方便交代這樣的小事。當然,一定要辦的話,也能辦,萬事都是權衡。
司徒靜長嘆一口氣:“薇薇,你很忍心給我提難題。”
少薇以為她口風松動,迫不及待表決衷心:“阿姨,我后半生只孝敬你了,你——”
“誰要跟我一起孝敬您這后半生呢?”一道玩世不恭的聲音打斷,繼而身影從屏風后轉出來。
消瘦了。
“少薇在啊。”陳寧霄視線在她身上一觸即離,臉上笑容不生不熟剛剛好:“怎么,要給我當妹妹?”
他來得不是時候,少薇身上冒出汗,目光求助發緊。
走啊。別打斷我。
陳寧霄瞇了瞇眼,吃過了晚飯過來的人卻打了個響指,讓添一副碗筷,說自己餓了。
余下這頓飯,少薇再也沒找到機會開口,司徒靜也坐得住,不主動提。
她吃得坐立不安,胸中郁塞一口氣憋得心慌。
吃完飯稍喝茶消消食,司徒靜自有她保養功夫要享受,吩咐司機送客。少薇失魂落魄,出了一樓大堂,被陳寧霄猝然拉到回廊暗角。
“為什么不找我幫忙?”
“為什么破壞我打斷我?”
“與虎謀皮你倒是聰明。”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想找人。”
“我是死的?”
“這件事跟你沒關系。”
“你的事怎么跟我沒關系?”
“別任性了陳寧霄——”
“正確的朋友。”陳寧霄一字一句,目光星般明亮:“你教我正確的朋友怎么當,是有忙不幫有難不救?”
悶雷一陣陣,連著一句接一句快速的一問一答,直到他擲地清晰的這一句后,白色閃電在夜幕中鞭抽,照亮暗角處的兩張臉孔,一個倔強,一個堅定。
“轟——”
響雷炸在地面。
又是一道閃電,再度照亮兩人。
兩張紋絲不動的臉,但倔強的那個卻漸漸勢弱下去。
“司徒阿姨能幫,我用不著你……”
陳寧霄拉高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跟前:“一定要這么倔強這么涇渭分明?”
“我不想再欠你了!”少薇用力大聲,“陳寧霄,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我想當你正確的朋友,首先要有一個正確問心無愧的開始,而不是欠著你一筆筆的恩被你這么特殊仔細地對待還大言不慚地跟你說這樣的朋友不對!不對的是我,既要又要的是我,得隴望蜀的也是我!”
她雙眸緋紅得可怕,也氣勢如虹得可怕,那里面的堅定是一把鐮刀,要把他們過去的你中有我都隔斷,像割一把混亂的雜草。
陳寧霄看著她的雙眼,撥出電話:“既然這輩子都還不清,那就再多欠一點,下輩子再說。”
已準備登機的徐行接了電話。頤慶高層那邊對當全國AI安防急先鋒一事尚有遲疑,對技術的演示與實際應用也半信半
疑——
當然,他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孫頻出爾反爾,入主了另一家視覺AI團隊。
“徐博,我需要你的技術幫我一個忙。”悶雷中,陳寧霄字句清晰,低頭看少薇:“你朋友的照片,監獄系統總有吧。”
徐行:“?”
陳寧霄思路快得不像人:“我給你團隊七天時間,在一個方圓五公里的街區完成監控系統升級改造,進行動態追蹤試點。實現這個,頤慶的安防智慧工程就是你探囊取物。”
徐行帶著團隊從登機口轉身:“不要七天,極限操作,五天。”
陳寧霄掛斷電話,盯著少薇眼眸:“現在反過來了,你是我恩人了,是我的靈感繆斯。”
第70章 第70章姐
五天完成一個街區的智慧交通及安防系統改造,除了技術團隊的快速算法部署能力外,但政府關系的打通效率也是一大考驗。
少薇聽著陳寧霄一通接一通的電話,聽著外頭雷陣陣變小,直到略過頭頂上空滾滾遠去,又聽著雨聲由滂沱嘩然到滴答滴答,游廊灰瓦上的水珠開始慢過秒鐘。
陳寧霄辦事只攻節點。他在這場下雨中打了三通電話,每一層都往下夯一層,最后一通,轄區相關單位已收到配合通知。
“明天開始改造部署。”他收了線,“現在跟我去交警大隊,把確切的范圍劃出來。”
“你想干什么?”
“CV(計算機視覺)算法已經很成熟,支持動態人臉識別,比你求司徒靜讓你去交警隊盯屏快得多也準得多。CV是國家關于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的下一階段重點領域,但CV怎么利用好,需要想象力。”陳寧霄點點太陽穴,“過去幾年,CV的主要場景在計算機美顏、手機人臉識別和金融系統用戶身份認證,安防是藍海。”
少薇隨上他:“幫公安抓壞人么?”
“這是最基礎的,它的應用場景從政府G端到普通C端消費者,大到抓通緝犯、記錄犯罪現場、識別車禍、重點場合高密度人群預警,小到看老人看孩子看寵物,通過威懾降低犯罪率,或者尋找上報的失蹤人群比如說走失的阿茲海默癥老人、被拐賣的婦女兒童。”
聽到可以尋找失蹤人群,少薇的腳步緩了一緩。但那又怎么樣,她其實已經描述不清她母親的模樣。
陳寧霄察覺到了,但沒說什么,而是繼續道:“所以,中國大小城市的治安,所有高速公路、國道、省道,公共場合比如機場、列車車廂、展會體育場,再滲透到個體消費者……是萬億級的增量市場。”
“你剛剛打電話的那個徐博士,就是攻克這個的?”
“他們是國內數得上名號的CV算法團隊,交給他,他會還你一個活人。”
“這些……以前都沒聽你提過。”
她單知道他很忙,做著計算機領域相關的投資,但是投了多少個項目,有幾個是成了的,又虧了多少,她一概不知。他還在斯坦福讀博時,少薇有次作品被一個圖書編輯發掘了,用在了他們新出的紀實文章合集中,收到了一筆不小的稿費。她飛過去探望他,去得不巧,陳寧霄剛好要去參加一個什么同行的午餐會。陳寧霄帶她一起出席了。
少薇至今不知道,那是華人投資圈里相當于教父級的人物的季度閉門分享會,別人要花上幾百萬美金才能換到的入場券,她去了但沒揣耳朵,覺得不是自己的事,到處偷偷吃小蛋糕。
陳寧霄的腳步站住了,不動聲色地試探:“以為你對我這些事不感興趣。”
“沒,就是聽不懂。”少薇真心實意:“這方面我不如凱晴姐。”
陳寧霄疑心自己意會錯,便抿著薄唇,命令自己再意會了好幾秒。
她是不是吃醋?
“你不必吃Cassy的醋。”
“沒吃。”少薇否認:“我知道,我和凱晴姐都是你很好的朋友。”
陳寧霄深吸氣,忍耐,冷語:“你什么都不知道。”
雨停了,下過雨的天空高而遠,路面的一切都反射著濕漉漉的亮光。
“就沒有別的要問我?”他覺得自己的暗示接近于明示。
他在等她問孫夢汝的事。
那天下午從醫院走之前,陳寧霄告訴孫夢汝,她還憧憬愛情,不是他心里合格的結婚人選,孫夢汝用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看他。
“沒。”少薇笑了笑,“你身體這幾天還好?康復了嗎?”
陳寧霄的手停在車門上數秒:“謝謝關心。”
估計是這幾年作息太差對自己太狠,他這次病得拖拖拉拉,燒是退了,但一直咳嗽頭昏嗜睡,過去幾天睡的比上周整個加起來還多。心底有某種聲音,好像知道自己強行爬起來也沒什么重要的人要見。
一路沉默著開到了轄區交警隊,少薇將電話亭的確切定位標記出來。
“這片老區攝像頭本來就不多,深入到巷子里面也沒有交通燈,”負責接待的隊長在屏幕上放大地圖,“要是按你原來的想法,通過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的攝像頭交叉定位,你盯一個月也盯不出什么。”又轉向陳寧霄:“電腦真這么神?自動識別”
陳寧霄簡單說了原理,幾個值班的交警都湊過來聽。他們也是晚上臨時知道了這里將作為試點,對于人工智能能做到哪種地步,都報以興奮與懷疑,既覺得如此一來可以極大地解放人力,又擔心是否會造成編制和崗位縮減。他們不會想到,僅僅只是八九年后,AI算力迎來大爆發,這種擔憂一夜之間蔓延,成為了時代癥候。
第二天一早,徐行團隊分析了需求,決定雙管齊下,第一是進行硬件改造,目前路面的監控硬件不具備實現條件,他們從實驗室調來了現有的全部組件,加裝在目前攝像頭上;第二是將電話前后一周的所有錄像上傳到他們在香港的算力中心,進行圖像比對和識別。
陳寧霄拿到了公安那邊的照片。穿囚服的女人剃著短發,皮膚偏黑,雙目黑亮,看著不像是面對了牢獄之災的人。
安排好了部署,隊長請幾人在會議室喝茶。陳寧霄一天天電話不停,這會兒又出去了,徐行見少薇坐在會議桌末尾沉默走神,上前去問候。
“一定能找到嗎?”少薇又問了一次。
“理論上和技術上都沒有難度,但這也是第一次實操。”徐行安撫,“我們也很期待這次結果。我猜,你就是他口里說的那個最初啟發了他的人?”
少薇已習慣于對這種恭維推脫,“您過獎了。”
“不不,是真有這回事。”徐行正色,回憶道:“他第一次來香港時,我們都被他的想象和眼界驚到。他說他也是受一個朋友啟發,說她一輩子都在找人,他想讓她找到,活得不那么辛苦。”
一次性紙杯里泡了滾燙的開水,裊裊的熱氣模糊了少薇的面容,令徐行看不透。
“Claus這些,應該都是為了這個朋友做的。”徐行之點到為止。
少薇不明,客氣地說:“聽他的意思,現在政策市場和技術都具備了,很有投資前景。他是個專業理智的人,應該是充分分析過盈利性吧?”
徐行呵笑一聲,搖了搖頭:“少小姐,看上去是對CV領域一無所知。”
他雖稱不上長袖善舞,但看人自有一套。陳寧霄絕不是濫施好心的人,這樣的初衷,絕不是輕飄飄“啟發”二字可以打發。徐行更研究過這位投資新貴的履歷路徑,除了一開始領先于同儕用自然語言算法服務于廣告業外,他后來的所有目光,幾乎都集中在計算機視覺這塊。
這當然可以說他又一次領先于了時代,但所有人都在掘金而他比旁人擁有更充分的眼光、技術、資金、資源優勢時,他卻固執地關注一塊技術尚不成熟離變現很遠的領域——這根本不是一個投資人該有的行徑。
徐行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的碰面后,他送陳寧霄上車,看著眼前穩重內斂的年輕人露出了如釋重負的一面,勾著唇說,還好,時代沒有辜負他的等待。
“你知道,他曾經捐助了六百萬美金給斯坦福CV實驗室嗎?”徐行問。
少薇臉上掛著一無所覺的懵懂笑意,搖搖頭。
“那你,知道他投了哪些項目,關注哪些技術嗎?”徐行忍不住追問。
少薇仍然搖搖頭,以為徐行是想到她這里套消息呢,索性說:“抱歉,我不擅長這些。”
徐行只好微弱地嘆息了一聲,也回給她這樣客氣的笑意。
少薇不知道他在嘆息什么。
有些事,旁人既代開不了口也管不了這
閑事。透過敞開的會議室門,徐行望著不遠處在打電話的陳寧霄的背影。他現在改觀了,假如他有女兒,絕不會介紹給他,因為一個心里有人而未能自知自覺的人,絕不是良配。
從交警隊離開時,門口停車場多了輛本田雅閣。很低調的車,沒人留意。
少薇和隊長、徐行團隊一一道謝告別,最后對陳寧霄揮了揮手。陳寧霄叫住她:“我沒說不送你。”
“不用。”少薇笑道:“我有人接。”
梁閱其實很想和徐行見一面,畢竟這是行業里的大佬,但通過少薇及這件事跟大佬建立關系,于他來說不齒,便只是坐在車里等著。
少薇再度微微彎腰鞠躬了一下,轉身,頭也不回地奔向那臺黑色雅閣。
陳寧霄分不清是千恩萬謝的她更刺眼,還是那臺她奔向的轎車更刺眼。她自始至終都像是有求于官的民,得到幫助有了眉目,腳步輕快地跟愛人回家,事情結束后再不會和這幫高高在上的人有交集。
陳寧霄面無表情地目送她,在她拉開車門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轉身回了辦事大廳,背影里透著斬釘截鐵,亦或是迫不及待。
他沒什么事忘了做,只是背光站在大廳里,一個人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車子引擎聲消失不見。
陳寧霄當晚做了一個夢。
夢的前半段反復播放她上別人車的畫面,讓他夢里也感到了焦躁和某種不爽。后來他追上去拉她了,很真,仿佛現實中他也這么做了。她回頭,嘴角揚著的笑見是他后就消失殆盡,弄得像他欠了她半輩子。夢里他想開口說什么,但嘴巴怎么張合都發不出聲音,終于她耐心耗盡,扭頭上了車。
那種茫然、焦躁、無能為力的感覺浸透了他的身體,讓他冒出薄汗。
夢沒完。
他好像得到了透視眼,看著她上了車后與那個男人擁抱交頸,接著親吻起來。
畫風從這里開始變了。場景到了床上,她趴在床上,躺不平的腰臀翻轉過來,成了一道起伏的沙丘。兩只手交疊,手腕處被一根紅繩纏繞。
誰敢這么對她?她為什么要允許別人這么對她?為什么喘息?為什么閉目,頸項伸長,從喉嚨里吐出難耐的聲息,繼而轉過頭來,眼神迷離著又依賴著,以一種曲折的姿態尋找他的吻。
他居高臨下,瞇了瞇眼,趴下身去吻她滿足她,身體隨著這個姿勢變得更加她中有他——
陳寧霄在這一秒睜開眼,感受了會兒后,他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我草。”
……
浴室的**隨著強勁水流沖進下水道。罪惡滔天的男人搭著一條手臂在瓷磚上,垂著頭,沉重呼吸漫溢潮熱氤氳的空間,他過了許久才回過神,雙眼由爽到失神聚焦回來,用陌生的目光審判自己,接著又無奈地閉上了,深呼吸的同時扶額,“嘖”了一聲。
還硬著。
……
五天后,街區安防試點升級完成。
合該感謝領導和基層大力配合并講些漂亮場面話的場合,陳寧霄沒有出現。
七天后,同時從交警大隊和香港算力中心傳來消息,AI識別出了三個面容特征相近的女人,并獲得了她的高頻出入場所。
少薇和梁閱第一時間趕到交警大隊。監控畫面上,被AI識別出的目標人物像游戲里的小人,走著,交談著,買著。
第一個,不是。
第二個,不是……
第三個……
騎在斑馬線口等紅燈的電瓶車大軍中,一輛輕量型愛瑪電動車在讀秒的那一剎那就轟地飆了出來,速度比一旁的騎車還快。
交警隊長:“這個人騎車很不守規矩,需要教育。”
身邊沒聲,以為幽默失敗,扭過頭去,卻見少薇淚已流了滿面,一雙眼睛在淚水下朦朧不清,人卻破涕笑出來,“嗯!”了一聲,“她老這樣……她從一開始就這樣。是要教育,騎車怎么可以這么冒失?”每說幾個字,她就狠狠地抽氣一聲,但聲音是越抽氣越帶鼻音哭腔,直到她自己再也無法成句,只能兩手撐在辦公桌上,小孩子一樣哭出了聲。
梁閱捏了捏拳,還是將少薇攬進了懷里。
第一次,他的胸膛借她靠。
會是最后一次嗎?他祈禱尚清能過得好一點,卑鄙地,隱秘地,自我唾棄地。
“請把她固定出現的地址給我們。”
本田前腳開出停車場,奔馳S后腳就到了。
徐行詫異:“不是說你不來?”
結果一出來他就興奮地通知了陳寧霄,但不知為何他顯得很冷淡,或者說冷漠,說既然試點成功就繼續往下推就行了。
陳寧霄顯然是一下車就跑著過來,氣還沒喘勻,銳利的眼神卻已滿屋子掃視了一遍。徐行眼見著他的目光從緊張焦躁沉寂了回去,變為某種認命和自嘲。
徐行咳嗽一聲,把地址告訴他,意味深長問:“陳總不一起過去?”
“不了。”陳寧霄兩手抄進褲兜,身形落拓,自嘲地哂笑一聲:“她和別人的故事,我就不自討沒趣了。”
“陳總用心良苦,為什么一個字都不愿多說?”徐行終究是沒忍住刨根問底,“以你的魅力,不需要吃這種的苦,”
“徐博誤會了,我對朋友向來如此。”陳寧霄冷酷如霜地回。
“哦……”徐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們兩個讓我相信,世界上獨身男女之間確實存在純粹的友誼。”
陳寧霄想到了前幾晚的夢,臉色一僵。
他已經玷污了她,不止一次。
“你會祝福她嗎?”徐行干完了大事,開始看熱鬧不嫌事大,“我看跟她一起來的那個男的,也是一表人材。”
“祝福。”陳寧霄答得很快,完全沒給自己思考時間。
徐行挑了挑眉:“愛情總歸是排他性的,人道‘見色忘友’,有了男朋友,你的地位少不了要往后稍稍。”
陳寧霄笑了笑,不值為何讓徐行覺得他懂事。這是他第一次自發地以長輩目光看他,因為覺得此刻的他不是商人,是個懂事的、熟練地退而求其次的小孩。
“本來也一直不是最重要的。”陳寧霄心平氣和地說,“這種事,習慣就好了。”
話已至此,徐行不再說別的。
……
臺灣珍奶店。
“我說了我們不需要上你們平臺,我們有人外送。”店長不耐煩地把穿黃衣服的地推往外趕,“什么?能線上接單?我知道,我不需要!本來就做不過來!”
他脾氣差,小哥被轟出來,倒是另一個店員追出來,笑道:“你別生氣,他就是這樣,實在是你們還有友商也來得太多,我們生意太好,上線再爆單的話,忙不過來的,新招的人又做不出那個味道。”
小哥被她直爽的笑給順了毛,嘀嘀咕咕地轉身。她也要轉身,冷不丁聽到一聲:“尚清姐!”
已經很久沒人這么叫過她。
“愛瑪!”帶臺灣口音的店長叫她,“這里有三單可以送了。”
尚清僵了一下,扭頭往店里鉆,一聲不吭。
“尚清姐!”少薇再度叫了一聲,站在原地,“為什么不理我?我站在這里,要是你也想見我,你轉個身,走到我面前來,好嗎?”
尚清還是沒理她,將要走進那扇窄而陰涼的門中。
“尚清姐!”少薇往前了一步,又止住了,又滑了眼淚的雙眼執著平靜地盯著她,“我想你,我一直找你。如果你真的不想見我,一點也不想,我可以走。但你告訴我你過得好不好。”
“你走吧,你認錯人了。”尚清側身對著她,她眼窩很深,眼睛的池水在陰影地中。
“我們上次喝的奶茶,是你做的嗎?”
店長已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擦著臺面的手慢了下來,又叫:“愛瑪,遇到奇怪的人你別理就好。”
“尚清姐,那天我去接你,辦事的人說你早就提前一年就走了。”少薇抹去了所有有關監獄系統的詞,“我磨了很久,他們說我們非親非故,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去向。我說,我們怎么會非親非故?你是我姐姐,是我親姐,我在世唯一的親人。”
眼淚滑進了唇縫,很咸,但少薇已不再哭得像無助小孩,而是很平靜,甚至快讓人聽不出她聲線的顫抖。
“我姐走丟了,我能不找嗎?我再造我人生,給我新生的姐,用自己的后半輩子換我長大的姐。”
店長不再說話,攥緊了抹布。
“我想你還會做美甲,所以從大學開始,我就一直到處找美甲店。頤慶的每個美甲店我都跑過,但是新店開得太快了,我回來,又開始找。尚清姐,我一直沒涂過指甲,因為我想讓你給我涂,我那時候偷偷羨慕你,你會穿顏色漂亮的衣服,手腳涂得五顏六色的,很自信,很張揚。你不想我對嗎?你是不是在過新生活,不需要我了,也厭惡我了。”
不明就里的客人,四方鄰居露出探出腦袋。
尚清攥緊了手,為了做奶茶,她早已是一雙素手,指甲短圓,干凈整齊。
“什么事?”
“不知道,誰來找愛瑪?”
“家里人?家里人來找愛瑪?”
“不是說她親人都死光了嗎?”
尚清死死地咬著牙,束得干干凈凈的馬尾從赤紅色的PoloT翻領后垂下來。
少薇對四周的竊竊私語無動于衷,目不轉睛且堅持:“姐,外婆送我們的袁大頭,你還留著嗎?外婆走時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說可惜等不到你回來,她走時,一直念念不忘我們那頓飯。要是你真的不想我,要我走,那你就說一聲,你過得很好很好,你一點也不想我,你說,我肯定走。”
尚清咬得死緊的齒關松動,擠出一絲聲音:“我過得很好……”
她擠著聲音。
“我過的很好、很好,大家對我很不錯……”
她擠著聲音,眼淚從始終未敢眨的眼中滑落下來。
“我過得很好……”山洪從巨石嚴防死守的關隘傾瀉了出來,她帶著哭腔,用力地說:“我想你,小貓,我希望你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