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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當我供奉于座前時,上一任大教宗已經離世百年。”教司長輕聲道,“繁星的秘密,天體運行軌跡的學問,命運的指引,全部與最后一位大教宗一起,沉寂在星卷長河中。”

    “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在星卷長河中會有怎樣的機遇?同樣無人可以回答,一切都是未知的。”教司長道,“如果你真的去了,我們沒有辦法保證,你會遭遇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戚明漆神色怔怔的,似乎還在走神。

    按照教司長的意思看來,去那個什么星卷長河,是有危險的。

    他可能會回不來,可能會失去什么才能回來,還可能,回來的人不是他。

    假如他不去呢?似乎也沒有人能逼他去。就算有,厭也會保護他,會將他緊緊擁在懷里,打斷那些試圖伸向他的手,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他們會一起去南方,會永遠在一起。

    可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不是你想要的,你必須要去那個地方——

    夢里的指引,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喚他,在那個未知之處,等待他的到來。

    “所以……”他慢慢地開口,“厭如果知道……他可能,可能不會讓我去。”

    教司長遲疑一下,點頭:“是。而且我認為,如果你決定了要去,既然前途未知,生死未卜,不如對他完全隱瞞實情,等到歸來后,再與他說明,免得他提早擔憂。”

    確實是……如此。

    戚明漆摟著毯子起身,他站在無垠的天穹之下,遙望北天繁星,仿佛在那里,看見了命運的無數個可能性。

    “我一直,都沒有家人,也沒有,很要好的朋友,早先,總是會覺得孤獨,后來時間長了,漸漸的,也不得不接受,這么一件事。”他朝教司長道,“每個人的一生,從一開始,到最后結束,注定是孤獨的。”

    “但是,在這段注定,注定孤獨的旅途中間,總會出現那么,一個人,為你指引著人生的方向。”戚明漆抬起手,指向北天中最明亮的星,“就好像北辰,在我獨行的,每一個深夜里,都會為我指明方向。”

    “當那個人出現后,我的愿望是,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永遠無憂無慮,永遠不分開。”他露出一絲微笑,“可是,要實現這個愿望,并不能,只依靠他來完成……”

    如若天下當真將有大禍降臨,他們又怎能幸免于難?就算躲避于一方桃源,也未必見得能夠一直置身事外。

    “既然,命運選中了我……”戚明漆輕聲道,“那,我也要,盡我所能——”

    既是守護蒼生,也是為了他,因為蒼生中有他,他也在蒼生中。

    “我同意了。”戚明漆轉過頭,眼睛微微發亮,“等我與他告別后,我們就,出發。”

    折騰大半夜,黎容抱著工具滿臉倦意地走出帳篷,營帳內剛安靜沒一會兒,就聽見厭在嚷嚷著要小七。

    氣勢勁十足,完全不像是幾個時辰前,還被箭插在喉嚨下的傷患。

    黎容早先交代過他少發聲,多靜養,人才剛走出來,就聽見厭的鬧聲,黎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東西往腳下一砸,這就要擼袖子進營帳去殺人。

    黎里連忙抱住他好言相勸,兩人正在拉扯,戚明漆從外面走來,朝黎容道:“我有一點事情,想問你。”

    黎容將黎里一腳踹開,神色還是有點不耐煩,但聲音還算正常:“什么事?”

    戚明漆左右看了看:“去那邊,說。”

    戚明漆要到了一包可以使人麻痹的藥粉。

    “這要怎么用呢?”他捧著藥包,問黎容,“下在食物里?他現在,是不是還不能進食?”

    黎容揣著手,想了想:“下在酒里也一樣的。”

    “可以喝酒么?”戚明漆又問。

    “我覺得這不是很重要。”黎容答道,“反正只要是你喂的,我估計就是一塊石頭,他都會吃進去。”

    戚明漆忍不住笑了笑。

    他去找了一小壇酒,將藥粉混在里面,抱著進了厭的營帳。

    “去哪了?”厭語氣里全是抱怨,他躺在床上,只穿著一條褲子,從喉嚨往下的上半身,幾乎沒一個地方不是纏著繃帶。

    一看見戚明漆走進來,他就從床上滑下來,將人抱進懷里,抱回床上后,他又躺了下來。

    戚明漆坐在床邊,將酒壇放在腳下。厭看他一眼:“拿的什么東西進來?”

    “酒。”戚明漆側過身,手放在他胸口,很輕地碰了碰,“是不是很疼?”

    “這點傷算什么,沒感覺。”厭一只手墊在腦袋下,另一只手摟著戚明漆的膝彎,把人往懷里帶,“你在外面做什么?”

    戚明漆伸手環抱著他的腰,乖乖靠在他胸前:“跟教司長說話。”

    厭莫名有些不爽:“怎么不進來跟我說?”

    “跟你,還有很多機會。”戚明漆眨了眨有些發酸的眼睛,聲音略低了下去,“我之前想過,等我能說話了,我要跟你,說很多話,說三天三夜。”

    厭低笑一聲,手掌在他腰間色氣地撫摸著:“可以啊,你說,我不說,我要做三天三夜。”

    戚明漆郁悶道:“你什么時候,才能不耍流氓。”

    “我不跟你耍流氓,”厭捏著他腿根,另一只手放了下來,將他緊緊按在懷里親了好幾口,“跟誰耍流氓啊?”

    “唔……”戚明漆被他臉上的胡茬扎著,不舒服地想躲,“胡子……”

    “這就嫌棄你夫君了?”厭在他屁股上不輕不重扇了一巴掌,“那邊桌上有刮刀和刀油,去拿過來。”

    戚明漆聽見后,本來想下床去拿,誰知厭卻不放他走,手掌還在他腰下揉捏著。

    他漲紅臉,磕磕巴巴道:“松、松開啊,嗚……”

    厭把他摸得腿軟,這才松了手讓他下床。戚明漆站都站不穩,用手扶著桌子摸到刮刀,又慢慢地走回來,跌回到床上。

    他的手都在抖,厭還湊過來親他。戚明漆撇過臉,煩惱地皺著眉:“我覺得,身體變得好奇怪。”

    厭沒忍住,發出一聲輕笑。

    “以前都沒有這樣。”戚明漆認真地跟他描述,“以前,要你親好久,還要用藥,我才能……現在,好像摸不了兩下,就,就好想要。”

    厭盯著他,聽他單純又直白地描述床事,嗓子里發干,下腹也控制不住地繃緊。

    這人怎么就能,這么輕松挑起他的欲望呢?明明也沒做什么,只是說幾句話而已。

    以前還在北朝宮里,厭有時候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重欲,反思后他可能會稍微記著要收斂一些,但只要一看見戚明漆,什么克制的想法都會被拋到九霄云外。

    最后他再也不反思了,因為他覺得問題不在自己,而是戚明漆成天勾他。

    就好比現在。

    “現在也想要?”厭低聲問。

    戚明漆愣了一下,臉變得更紅了,他抿著嘴唇,好一會兒才回答:“嗯,嗯……”

    “但是,現在不行。”他望著厭滿身的繃帶,“你傷還沒有好,不能做。”

    厭讓他“嗯”得哪哪都硬,壓著欲望耐心哄他:“我傷沒事,你不也很想要么?上來自己動好不好?”

    “真的沒事嗎?”戚明漆微微睜大眼睛,伏在他懷里,“那,老公,你可以喝酒么?”

    “老公?”厭愣了一下。

    戚明漆這才發現他情不自禁將那個詞脫口而出,反應過來后,羞得恨不能往地縫里鉆。

    “別躲啊。”厭笑著將人拖住,“你還沒說這是什么意思呢。”

    戚明漆捏著手指,好半天才不情不愿開口:“跟夫君一樣的。”

    “哦?”厭摸著他的發尾,“那我該叫你什么?”

    戚明漆轉了轉眼珠,很肯定地道:“你叫我,寶寶。”

    厭道:“那不是叫小孩子的么……”

    “我不能是你的寶寶嗎?”戚明漆問。

    “可以可以。”厭笑起來,“寶寶七,這樣好么?”

    “很好。”戚明漆美滋滋地抱著他,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

    他抬起頭:“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

    厭沒說話,指腹在他臉側蹭著,眼睛里帶著些溫柔的笑意。

    “我叫,戚明漆。”

    那個真正屬于他的名字,終于從他口中說出,而此時此刻,面前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知道他名字的人。

    戚明漆捧著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中寫:“戚……嗯,明亮的明,漆,是這樣的……”

    厭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淡淡酥麻,笑道:“那也還是小七啊。”

    戚明漆低頭,碰了碰他的嘴角:“一直都是你的七。”

    厭張開虎口握在他腰間,撫摸的力氣逐漸大了起來。他心不在焉的,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要不是得耐著性子陪戚明漆說話,這會兒應該都已經把人吃到嘴了。

    終于等到戚明漆安靜地靠在他懷里,厭已經快控制不住牙根的癢意,他按捺不了,只想將懷里這人的皮肉含到嘴里慢慢磨。

    “寶寶七。”他低聲喊著戚明漆,眸子里跟看似平靜的語氣下,都壓抑著暗沉的風暴,“褲子脫了,坐上來,幫我把胡須剃了。”

    戚明漆:“……”

    他直勾勾地瞪著厭,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壞了。

    第72章

    “不、不行!”戚明漆差點被嚇得又不會說話了,“我拿不穩,會傷到你。”

    “你舍得傷到我么,嗯?”厭抱著他不讓他逃,將他拿刮刀的手握緊,放在自己臉側,瞳孔中隱約跳躍著血色,“寶寶七,來試試,別怕。”

    戚明漆快哭了:“一定要玩這么刺激的么……”

    他很早就清楚這么一件事,追求極限接近生死的挑戰和刺激,是根植在厭身體中的血性。但現在要他親手將這份危險帶給厭,他沒辦法做到。

    手被厭緊緊抓著,戚明漆沒法收回來,他用力搖頭,表達著抗拒。

    “我想讓你對我這么做。”厭將另一只手放在他后頸,撫摸著,“并不只是因為我喜歡這種事。”

    刀刃貼在他頸側,距離喉結很近的地方,只要戚明漆手一抖,就會將那層薄弱的皮膚劃開,跟著鮮血一起流逝的,將會是厭的生命。

    “我想要你記住我,刻骨銘心地記著我。”厭側頭親吻著他的手腕,“你的身體,是被我打開的。”

    戚明漆愣了一下,心里忽然一陣忐忑。

    厭是不是已經知道什么了……

    趁著戚明漆走神,厭將人抱在懷里,催促道:“寶寶,快點動手。”

    才坐上去一會兒,戚明漆就已經半身冷汗,脖頸間和臉側浮著一層淺薄的水霧,身體因為緊張繃得很緊,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指尖沾著刀油,在厭臉側機械地滑動。

    “你這速度,準備在我身上坐一晚上?”厭沒個正經地調笑道,一只手托著他屁股,“嘴上說著不要不要,身體倒是蠻誠實的。”

    戚明漆嗚咽一聲:“……閉嘴。”

    他感覺眼睛快要被冷汗糊住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厭的眼睛,染著一層暗紅的瞳孔,在他面前晃動,不停地晃動。

    厭似乎當真聽他的話,閉上嘴不再出聲,轉而伸出另一只手,帶著戚明漆拿刮刀的手,從靠近耳下的位置開始,慢慢地在他皮膚上滑動。

    戚明漆又驚又怕,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什么快感了,腦子里只盤旋這么一個念頭——

    我會傷到他。

    只要一個差錯,厭就會死在他手里。

    他快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哭出來,但既是“罪魁禍首”,又是“受害者”的厭,反而跟個沒事人似的,還不停地催促他:“寶寶七,快,動一動啊。”

    戚明漆忍無可忍,將刮刀稍微抬起來,一巴掌扇了過去:“你不準動!”

    “誰讓你不動的,嗯?”厭被這么不輕不重的一下扇得興奮,舌尖伸出來舔著嘴角,“你不動,還不讓我動?”

    “你、你……”戚明漆呆了呆,終于被氣得哭出聲,“我不干了,你欺負人!”

    他一邊哭著,一邊想把刮刀往床下丟,但被厭抓住手。

    “好好好,我不動,你動,行了吧?”厭笑得歇不下來,溫聲撫慰他,“先剃完好不好?剃一半,你讓我怎么走出去見人?”

    戚明漆眼睛里淚珠跟著掉個不停,打在厭臉上,一部分被厭伸舌舔去,另一部分跟刀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水是油。

    他哭得整張臉都濕透了,為了盡可能地控制手抖,不得不一直保持身體緊繃,導致腰部又酸又軟。刮刀在手里緊緊捏著,刀鋒貼著厭的皮膚,這樣的距離甚至可以感受到皮膚下血脈的勃發,讓他不得不謹慎再謹慎,小心翼翼,將動作盡量地放慢。

    在這個過程中,厭一直都專注地盯著他,血色瞳孔中倒映出戚明漆的身影,在那當中,有溫柔,有欲望,有全然的信任,還有愛意,唯獨沒有對死亡的畏懼。

    即便死亡近在咫尺,他依然對那罩頭的陰影無所畏懼。

    這不僅是因為他從不懼生死,也是對所愛之人的全然信任。

    到最后還剩下一小塊沒刮干凈,戚明漆實在沒力氣了,他伏在厭胸前,累到手都抬不起來,低聲啜泣著。

    “這么嬌氣呢?”厭摸了摸臉,摸到剩余胡茬所在的位置,抓過戚明漆握刀的手,在臉上隨意刮著,“忙活這么半天……爽也沒爽到,刮也沒刮完,什么都要老公來收尾,好沒用的寶寶啊。”

    戚明漆氣得錘他。

    估摸是按到哪處傷口,厭吃痛地“嘶”了一聲,嚇得戚明漆還以為把他刮出傷了,連忙抬頭去看。

    “沒傷到。”

    厭將他手里的刮刀彈開,拿床邊的帕子隨手擦了擦臉,把人翻過身去,按著給了個痛快。

    戚明漆讓他折磨得雙目失神,嗓子叫得冒煙,眼神朦朧盯著帳篷頂,像是小死了一回仰躺在床邊,可憐地抱著肚子。

    “累么?”厭撐著手肘在旁邊親他,細軟的發絲還在指間捏著把玩,這副溫柔口氣全是被滿足后給的假象,“乖寶寶,累了就睡。”

    戚明漆被他哄得真閉上眼想睡了,臨到快要入夢時,猛地想起正事,連忙喊了一聲:“酒!”

    “酒?”厭愣了愣。

    他伏在戚明漆身上,伸手勾起床下的酒壇:“這個?給我喝的么?”

    他這樣問,戚明漆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好寶寶,帶了我喜歡的東西來。”厭摸摸他的腦袋,“你要親手喂給我喝么?”

    戚明漆還是說不出來話,默默地望著他,眼神里透出一些自己都沒察覺的不舍。

    沒得到回答,厭也沒有再追問,自己打開酒壇,抱著喝了一大口。

    “好酒!”厭微笑道,“人生就應當如此,喝最烈的酒,做最命懸一線的事,干最心愛的人……”

    前面說著還好好的,后面突然蹦出來一句葷話,戚明漆被他氣得差點背過去。

    “你——”他瞪著厭,“煩!”

    被罵了,厭臉上笑意半點不減,依然摸著戚明漆的頭,動作卻漸漸地遲鈍了。

    他差點拿不穩酒壇,戚明漆連忙伸手扶住酒壇,然后就看見厭搖晃著身體,朝后方倒去。

    藥效上來得很快,厭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戚明漆抱著酒壇爬過去,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臉,發現厭是真的動彈不得了,只是那雙含著血色的眼睛還沒有閉上。

    “你……”戚明漆感覺鼻子堵得發慌,“你怎么就喝了,如果,如果我給你下的是毒……”

    喝下去,那不就死了么?

    厭轉著眼珠看他,唇邊浮現一絲淺淡的笑意:“你喂給我的,就是毒,我也會吃下去。”

    戚明漆又有點想哭的沖動,他抬手按了按眼睛,不想在這種時候,暴露出太多脆弱。

    有很多話都還沒有來得及說,以后,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但此時此刻,他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你要走了……是么?”厭輕聲問,聲音卻顯得很平靜,“為什么不讓我和你一起,不是說,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戚明漆被他問得說不出來話。

    “是不是因為很危險,你怕我不讓你去?”厭又問。

    戚明漆揉了揉鼻子,悶聲道:“你都猜到了……”

    厭笑了笑:“你在我這兒,沒有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可什么都不知道呢……戚明漆心想。

    “我去學法術。”他笨拙地跟厭解釋,“學會了,就回來。”

    “學什么呢?”厭問,“有沒有可以讓我們一直在一起的法術?”

    戚明漆答道:“已經有了。”

    他低下頭,在厭胸口處用手指寫了一個字。

    帳篷里安靜了好一會兒,厭又道:“小七,不要走。”

    戚明漆看向他的眼睛,發現在那雙永遠張狂的眼中,多了幾分懇求。

    他從來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甚至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也不肯祈求垂憐,但是現在,他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卻在說,“不要走”。

    戚明漆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他趴在厭身旁,只道:“我會回來的。”

    又補充了一句:“一定會。”

    厭盯著他,眼眶周圍一圈似乎也被瞳孔里的血色沾染,變得薄紅:“我不要以后……我要你現在別走。”

    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他好像習慣性想去抱戚明漆,這樣簡單的動作,此時卻無法做到。

    “小七,不要走……”厭又說了一次,這一次說得更要艱難,“過來,讓我抱抱你……”

    戚明漆跪坐在他面前,沒動。

    他也很想聽厭的話,但是,如果他沒忍住這樣做了,恐怕就再也不愿意從厭懷里離開了。

    “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厭固執地盯著他,“我明明說過,要對你好,要好好保護你,但是我沒有做到,讓你受盡了折磨,所以,你在怪我……”

    戚明漆被他說得快要哭了:“我,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

    “不要走。”厭的喘息聲,加重了許多,“來我懷里,以后,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誰想傷害你,必須先從我的尸體上過。”

    戚明漆沒說話,伸出手去,放在他額頭上。

    “我的愿望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忍著淚意,“等到回來后,我就再也不走了,我要留在你身邊,心安得地被你慣著,寵著,寵成廢物都好……”

    “但是,現在,我必須要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戚明漆低下頭,看著厭的眼睛,“你也要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

    “我會讓人為你拔除血毒——”他伸手,摘下厭左耳僅剩的耳墜,握在掌心中,“從此以后,你就不必,再為兵主血毒所困擾。”

    “將你的士兵,全部留在濯空城,而你,要前往下南國,面見南赫帝。”

    “不管你看見了什么,不管那位帝王,對你說什么,你都不要會。你要走上前去,走入皇帝的帳中,然后,向他伏跪。”

    厭看了他許久,偏過頭,笑了:“這算是什么?”

    “是一個祝福。”戚明漆回答他,“你相信我嗎?”

    厭道:“我從未質疑過你。”

    戚明漆伸手按在他手背上,細細思考是否還有什么事情被他遺漏。

    這時候,厭忽然又開口了:“那個預言……”

    戚明漆愣了愣:“什么?”

    “那個關于酒的預言。”厭道,“在崇云宮,你曾經在我赴宴之前跟我說,讓我不要喝酒。因為‘酒’而遭逢變故,是否指的正是當下?”

    厭還記得這件事……

    忍了很久的眼淚,最終還是決堤而出。戚明漆發出低低的抽泣聲,俯身抱住他。

    “小七,不要哭。”厭的聲音,漸漸冷靜下來,“我會記得你說的話,你也要記住你的話,早點回來,我會等你,但我也會去找你。”

    戚明漆很輕地“嗯”了一聲。

    厭看著他,又道:“把衣服穿好,夜深露重,外面涼,你穿一件我的衣服再走。”

    戚明漆又抱著他一會兒,在他唇上最后落下一吻,這才起身擦了擦身子,穿好自己的衣服,最后在外面套了一件厭的外袍。

    “小七……”

    厭艱難地抬起頭,似乎還想叫他,但戚明漆已經走出營帳去了。

    “小七,小七……”

    他聽見厭在身后叫他,眼淚控制不住地洶涌而出,濕透了整張臉,卻強忍著沒有回頭,眼神也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走出營帳外,一望無際的天穹中,無數繁星閃耀著,有一道明亮的星河橫跨而過,在繁星之下,站著看不見盡頭的黑衣教眾。

    當看見戚明漆出現時,他們沉默而又一致地低下頭來,伏跪于他的腳下。

    第73章

    天回山脈以東,濯空城依山傍水,歷任大教宗在城外設下奇門遁甲,方圓五里無人可以靠近。五里之外,乃是地處下南國的一座邊境小城,人口稀少,但因得濯空城天極辰星教護佑,少受戰火侵擾。

    天蒙蒙亮時,一隊黑衣人馬悄無聲息穿過城內,只有很少早起的百姓看見了他們。當人們追著他們的身影跑向城外平原時,卻被秘術的障眼法迷亂了視線,再也不知其所蹤。

    進入濯空城內,戚明漆立即感覺到了此地與外界的巨大差異。

    巍峨高大的宮殿立于城中,通體一片漆黑,沉著靜寂的光斑。最上方是一道扭曲的缺口,打開宮殿天頂,使得其內部可與天穹相通,外有兩道銀白色的光帶環繞,仿佛星河一般,柔和地流淌著。

    城內十分安靜,街道狹窄,人跡罕見,偶爾有那么幾名黑衣教眾站在街邊,手持書卷低聲探討著。到處都布置有觀星、測量、計時的工具,地上、墻上,處處可見或是殘缺,或是完整的法陣。

    戚明漆被教司長引入宮殿內部,門一打開,就看見中央空地上擺放的巨型天文儀器,有三層樓高,重量未知,以水作動力,最上方是用以觀測天象的渾儀,中層是模擬星辰軌跡的渾象,最下方則是它的動力系統,流水從星盤穿過,推動整座儀器平穩而又緩慢地運轉。

    水運儀象臺……戚明漆幾乎立即聯想到這件歷史上出現過的天文儀器,在《諸天星命》這本小說中,被作者化用為天極辰星教的教中圣器,是他們用以觀測天象,預測命運走向的重要道具。

    他伸手撥了撥銅輪,只見指針一轉,用銅球代表的星辰加快了運行速度,不知是哪一顆星觸發機關,緊接著,儀象臺與天頂上空,都傳來悠遠、低沉的鐘聲。

    “好厲害。”

    戚明漆忍不住輕聲贊嘆,沒想到在這里,在作者筆下的虛構世界中,竟然還可以復刻出這樣一件業已失落的古物。

    教司長微微躬身:“請隨我來。”

    繞過儀象臺,往宮殿更深處走,是漆黑、悠遠的天幕,銀白色的星辰鑲嵌其中,下方是一道細長的光陣,仿佛一條源遠流長的河水,流向更深的未知之地。

    時間在這里駐足封存,萬籟俱寂,連風都不曾往此處而來。

    戚明漆走上前去,看著腳下光陣:“這就是,星卷長河?”

    離近了看,才能發現那并非空茫的光陣,在表面布滿了繁復而又隱晦的紋路,如呼吸起伏一般忽隱忽現,紋路之下,才是仿佛流水一般游動的光芒。

    “是的。”教司長站在他身旁,攏著雙手道,“辰星的指引,命運的奧秘,都會在此處浮現展示,但我等凡輩,卻無法向它求得更多的道義。”

    戚明漆問:“那有沒有,下去看過?”

    “下去?”教司長似乎愣了一下,“沒辦法下去,這……是實體的。”

    他蹲下來,伸手放在光陣最邊緣,用手背輕敲了敲,向戚明漆演示,這光陣如同地面一般堅固,并非看起來的那樣像是一條河。

    “啊?”戚明漆呆了呆,“它不是星卷長‘河’么……”

    他還以為“星卷長河”,當真就是一條河流,沒想到,只是一個看著像畫在地上的法陣。

    “興許只是一個叫法。”教司長笑笑,“又或者里面真的藏有什么,只是我們看不見,也摸不到。”

    戚明漆跟著蹲下,抬手指向光陣:“我可以碰嗎?”

    “可以。”教司長讓開一些,起身站到一旁,“你試著碰一碰,或許會聽見、看見什么特殊的……”

    教司長話還沒說完,戚明漆已經將手伸了下去。

    但他顯然遇到了和教司長不同的境況——教司長的手,可以穩穩當當地放在光陣表面,而他……

    他的手穿過光陣,伸向下方,被那波光嶙峋給包裹住了。

    戚明漆剛要喊教司長,讓他來看看這是怎么回事,這時候,忽然聽見光陣下傳來一道熟悉的、機械的聲音——

    【嗨,讀者596423,好久不見。】

    戚明漆猛地一驚,被嚇得起身想往后退,結果腳下一打滑,沒站穩,跟著在半空手舞足蹈兩下,在教司長反應過來之前,就一頭朝著光陣栽了進去。

    教司長:“……的景象。”

    教司長:“……”

    他沉默一瞬,轉頭朝外方大喊:“來人,快來人啊,小七掉進去了——”

    ……

    到底是誰說的,“星卷長河”不是河流?

    戚明漆捂著嘴,一點一點朝看不到底的深淵沉沒。

    當他的身體下降到某個位置時,就不再繼續往下,被綿密溫柔的水托住,起起伏伏,周圍全是絢麗但不刺眼的光芒,向上,看不見墜落時的位置,向下,同樣看不見盡頭。

    戚明漆發現自己好像可以呼吸,他試著松開手,并沒有冰冷的水灌入口鼻,呼吸間只有清透的空氣,仿佛下過一夜雨后,早晨起來聞見的氣息。

    好安靜,安靜得像是墳墓,也讓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記憶。但那時候是在漆黑無人的泥土之下,而現在,他被水一般的觸感和光芒包圍著,只有覺得溫暖和靜謐。

    戚明漆張了張嘴,朝上方喊道:“系統?”

    很快,那道機械的聲音從虛空中某一處傳來:【干嘛?】

    戚明漆莫名松了口氣:“是你在叫我?你怎么會在這里?”

    系統:【不然你以為是誰。】

    “感覺好久都沒聽見你聲音了……”戚明漆有點恍惚,忽覺自己穿進書來已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了,“你跑哪去了,為什么突然在這里召喚我?”

    系統:【去吃KFC了,吃了好多~超大份的~KFC~】

    戚明漆:“……”

    他怒道:“你還挺會享受的啊,把我一個人丟在人生地不熟的古代當啞巴,自己跑去吃吃喝喝!”

    “還吃肯德基!!”戚明漆憤憤不平。

    系統無辜地吧唧吧唧兩聲:【我吃肯德基,你不也吃了很多男二的雞……】

    “啊啊啊——”戚明漆聽出它要說什么,臉色瞬間爆紅,立馬打斷,“閉嘴!”

    他連掐死這狗系統的心思都有了:“你到底是系統,還是色鬼?!”

    系統:【我可以是系統,也可以是色統,粵語讀出來不都是一個音?】

    戚明漆:“雖然我沒有學過粵語,但我感覺系統這倆字,在粵語中也不是這么讀的……”

    系統:【不說那個了。玩笑開完了,來說正事吧。】

    戚明漆問:“正事是什么?”

    系統:【嗝~作者宣布斷更,這本小說爛尾了。】

    戚明漆:“……”

    他感到很驚訝:“……啊?”

    系統:【是真的。斷更的作者真是太可惡了,所以我把他丟去穿書了。】

    戚明漆:“……”

    他忽然想到什么,腦中靈光乍現,邏輯清晰地指出:“我又沒有斷更,為什么還把我丟來穿書?”

    系統沉默:【……】

    好一會兒戚明漆才聽見系統再次發聲:【好吧,又一個小小的玩笑開完了,來說正事吧。】

    喂,這種轉移話題的方法,真的很生硬啊。

    系統:【因為作者斷更,這本書將不會有結局,甚至連接下來的劇情都沒有了。】

    系統:【讀者596423,現在你有兩個選擇,首先,第一個,我送你回現實世界。】

    現實世界?

    還真是一個……既遙遠,又陌生的概念。

    系統:【第二個選擇,你可以留在這個世界,但是接下來,就不會有任何既定的劇情了。原有的設定一直存在,缺失的設定會自動補全,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改變,從此以后,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員,你的選擇與作為,即是命運,未來的走向,全在你一念之間。】

    戚明漆好一會兒沒說話。

    系統并不著急催促他,而是同樣的沉默下來。

    戚明漆抬頭,望著上方虛無之處:“這就是我到此地來的由么?”

    系統:【當然不止。如果你的選擇是留在這里,我會告訴你天極辰星教的秘密。】

    秘密?

    戚明漆笑了笑:“那些秘密,我恐怕已經知道了吧。”

    在短暫的沉寂后,機械的聲音再度響起。

    系統:【是的,你想起來了吧,這本書的名字——】

    叫做《諸天星命》。

    這原本就是一個基于天極辰星教而作的故事。

    當故事的主角不復存在,那些由作者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創作的設定,卻依然有效。

    而作為這本書的死忠讀者,戚明漆曾經仔細讀過每一個字,因為喜歡和熱愛,他把全部設定都背了下來,將它們牢牢地記在心中。

    只是他一直以“外來者”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不信那些玄奇、虛幻的事情會存在,在心底否定著天極辰星教的合性。

    但這些設定,在這個世界中,是“合”的。

    華也萱想要告訴他的,也正是如此——

    你不相信的星命也好,命數也罷,它們存在的合性,并不因為你的不信而動搖。

    反之,當你相信它們的存在時,你才算是真正的,接受了天極辰星教的教法。

    而那些內容,一直都在你的腦海中。

    所以,你正是他們要尋找的人。

    你與大教宗的距離,只有一步——

    信則有,不信則無。

    在這距離人世間不知多少遠的未知之地,戚明漆忽然想起了那顆星,想起它曾暗示出那人的命運。

    其實他應該算是,早就相信了吧。

    心中的思念在瘋狂生長,戚明漆的眼前,仿佛浮現了厭的面容。

    “在那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他輕聲道,“所以……”

    “我的選擇是,留在這里。”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甜文選手不可能讓小情侶分手超過三章的(doge

    第74章

    當那句話說出后,本該失落的世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而系統的聲音,卻一如既往機械、從容。

    【好的,讀者596423,你的選擇是留在此地,那么接下來,我將關閉現實大門。】

    戚明漆抬頭凝望虛空,在他身旁,無數光斑聚攏、分離,演變為星辰,緩緩地運轉著,懸浮于周圍。

    機械的聲音沉默一瞬,再度響起:

    【在關閉之前,我會帶走那些本不該加諸于你的束縛,讓你作為一個完全正常的人,重新融入這個世界。】

    有什么東西,好像遠去了。

    戚明漆抬起手,摸到臉上的繃帶松開,從他的指縫間滑了出去,向著上方飄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他清晰地聽見了傷口愈合的細微聲,還看見更多的、暗黑色的煙氣,從他指尖散出,如墨一般融入水中,也飄向遠處。

    下方,有人在低誦古老的咒文。

    戚明漆將目光投向腳下,發現不知在何時,底下已經變成金玉鋪就的長廊,一個接一個身披白袍的人影,隔著一定的距離端坐其中,純白的柱子佇立身后,柱身纏繞著碧綠的花藤。

    系統:【那是天極辰星教歷任大教宗的“殘識”。】

    【如果你想徹底解那些設定和天極辰星教的教義,就去向他們請教吧。】

    戚明漆知道,告別的時刻要來臨了。

    “那么,該說再見了?”他問。

    系統:【是的,該說再見了。】

    【現實通道關閉,倒計時,五,四,三,二——】

    【再見,讀者596423,祝你一切順利。】

    我會的。

    戚明漆重新振作精神,他看著已經歸于寂靜的虛空,撥開周圍的星辰,朝著下方長廊游去。

    被作者遺棄的世界和結局,就由熱愛它的讀者,來繼續書寫吧。

    厭帶人闖入濯空城,已經是戚明漆掉入星卷長河后,第三天的事情了。

    教司長全無隱瞞,將帶戚明漆進城后,來到星卷長河看了一眼,他就掉下去的全部過程,仔細說了一遍。

    發現戚明漆掉進星卷長河,起先,眾人都很驚慌,他們試圖打撈。

    但那是不可能的,星卷長河拒絕他們,不管是誰來,摸到的都是無法穿透的實體光陣。

    厭在宮殿門外卸下武器,走入殿內,當他來到星卷長河面前時,眾人驚訝地發現,星卷長河上,竟然離奇地長出大片命相蓮。

    它們挨挨擠擠地鋪滿整條光陣,開出數之不清的花朵,將淺淡的香氣揮散到宮殿內的每一個角落。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撼,教眾們齊齊跪了下來,向星卷長河俯首叩拜,但厭獨自走上前去,在茂密的花叢中,發現了一朵有別于其它花的命相蓮。

    在那朵命相蓮的根莖底部,系著一條染血的繃帶。

    厭用手指握著繃帶,沉默良久,直到教司長走上前來,他要走了這朵命相蓮。

    沒有再負氣說出要把所有花摘掉的這種話,因為值得他這么做的那個人,并不在這里。

    厭將一萬士兵安頓在距離濯空城五里的那座小城,留下黎云指揮他們,并讓黎云聽從天極辰星教安排。

    他自己帶著黎里、黎容等數十名黎姓族人,和那朵命相蓮,前往下南國,在那個跟以往沒有什么不同的春天,走進了浸淫在水煙輕沙與瑰麗綺靡,如詩如畫的南方皇城。

    巍峨繁華的皇宮中,長年惡疾纏身的帝王,在厚重的帷幕后召見了他。

    帝王重病不愈,到厭前來拜見他時,甚至連自己開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由近身伺候的內監代為傳達。

    厭卻清楚地記得那個祝福,當帷幕后陷入沉寂,他猛地起身,不顧內監驚呼與阻攔,撥開厚重的紗帳,闖入帳內,伏跪于帝王榻前。

    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所謂“南赫帝長年惡疾纏身”,并非只是一個傳言。

    榻上的帝王近乎半身不遂,暴露在外的皮膚,沒有一處不是潰爛的,散發出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氣息。

    最為駭人的,還是他的舌頭。

    南赫帝的嘴,不知為何無法合攏,無法自由收束的舌頭,從他口中垂落下來,青紫色的一條軟肉,同樣密布著潰爛的傷口,軟趴趴地耷拉在一旁。

    旁邊伺候著一名宮女,時不時會為他擦去流淌下來的唾液。

    看見這一幕,厭猛地明白了什么。

    外人流傳南赫帝身染傳染性惡疾,長年不愈,于是這位帝王,便讓自己藏身于重重帳幕后,避開與外人直接相見,既是為了不讓他人看見自己的殘障之相,也是退隱權位幕后。

    但這份惡疾,并非是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乃至讓南赫帝自己也同樣深信的,某種可能具有傳染性的疾病。

    它來自他的母親,月言公主。

    如同他對小七所做一般,月言公主與這個男人,同樣進行了“血命相連”。

    不同的是,月言公主并非出于“愛”,與他進行血命相連,而是在遭到最深的背棄與傷害后,回以反擊的詛咒。

    所謂血命相連,正是如此——

    當我過得好時,你會安然無恙。

    但若我過得不好,你同樣難得安寧。

    當月言公主長期遭受著兵主血毒侵蝕,與她血命相連的南赫帝,處境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她被割去舌頭,無法言語,于是南赫帝這條舌頭,幾乎也等同于廢了。

    厭明白了那個“最后的祝福”。

    當所有人都害怕直面這樣的南赫帝,唯有他毫無畏懼地走上前去,不怕可能會被惡疾傳染,并且不帶一兵一卒,垂首伏跪,這會瞬間喚起南赫帝封藏在心底的親情。

    表演,他做足了,南赫帝會給他應得的賞賜。

    現在就看他在帝王心中,分量到底有多少。

    南赫帝在榻上翻過身來,揮退試圖上前阻止的內監。

    “啊啊……唔……唔唔……”南赫帝竭力發出模糊的聲音,“孩子……我的……”

    他喃喃著,無力的舌頭終究說不清最后那個詞,但厭已經聽清楚了。

    “我的,長子”。

    真正意義上的長子,與曾經真心所愛之人、愧對之人,生下的孩子。

    南赫帝從床榻滾落下來,厭想著小七,想到他最后離去的背影,終究忍下一切暴戾與反叛的沖動,一動不動地伏跪著,任由南赫帝伸手扶住他雙臂。

    南赫帝舒然地笑了起來,旁邊內監趕忙上前來攙扶,和宮女一起將他扶回床榻。

    內監一邊抹著眼睛,一邊跟地上的厭道:“殿下快快請起,陛下這是高興著呢,十二年了,您父子二人分別十二年,今日,終于得以重逢……”

    后面他還說了什么,厭垂下眼,望著地面,什么都沒有再聽進去了。

    下南國與上北朝制度與風俗大相徑庭,尤以世家興盛,不像上北朝那樣,具備封王的慣例,歷史上幾乎就沒有出現過幾個王,別說是異姓王,哪怕是皇室同宗都少之又少。

    但是到了南赫帝這一代,在這一年春末,突然傳出一個驚聞,他要立自己遺落在外已久的長子為王。

    消息一出,舉國嘩然,無數雙潛藏在暗處的眼睛,同時一致地投向了厭。

    天潢貴胄,星盤上指引命運的齒輪,終究是在這一刻,回歸到應有的位置上。

    這條消息,當然也傳入了北朝皇庭。

    華也萱站在密教宮殿外,聽完探子匯報,沉默地點點頭,沒說什么,讓人攙扶著她進入宮殿內。

    血池周圍一圈,立著整整齊齊的十二根柱子,十二位密教長老,分別被綁在柱子上。

    昏昏沉沉的華也庭被人置放在椅子上,從門外推了進來,停放在華也萱面前,緊接著數名士兵走了進來,來到十二位長老身后。

    “哥哥,你看。”華也萱伸手拍拍他的臉,伸手指向對面的柱子,“長老們總是鬧著想要九黎之子……”

    她微微一笑:“這就是我要送你的禮物。”

    “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割下一塊血肉,喂給你吃……”她在華也庭耳邊輕聲道,“以后,你就是受他們供奉的九黎之子了。”

    “讓我們開始吧。”她眼中閃動著興奮的血色,“聽說,十二位長老彼此共感,那就是說,在每個人身上劃一刀,等于你們每個人,都要承受十二刀的痛苦……”

    “要是,我不止給每人一刀呢?”她問。

    華也庭歪過頭,在渾渾噩噩中發出“唔”的一聲。

    當歷任大教宗的身形漸漸淡去時,戚明漆知道,星辰的傳承,結束了。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在這個地方,時間是不存在之物,所有的一切,仿佛被封存在與世隔絕的冰下。

    而他,終于可以從這里離開了。

    宮殿內部常年靜謐,巨大的天文儀器默然佇立,只有流水潺潺,以及模擬晨星運轉的機械滑動聲響。

    再往深處去,在那片開滿命相蓮的光陣上,突然傳出一陣水花翻涌的動靜。

    第十三教司正站在渾儀下,記錄著天體運轉的軌跡,冷不丁被這聲音嚇一跳。

    他抓著卷宗回頭,正好看見滿池的命相蓮晃動起來,在那片不平靜的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將要沖出來。

    教司立即沖上前去,就在這時候,光陣下突然冒出來一個腦袋。

    “有、有人嗎——”戚明漆被水糊得快要睜不開眼,他幾乎耗光了力氣,這才穿過星卷長河表面的水層,“有人嗎,快來,拉我一把,好累啊……”

    累死了,游泳真的好累。

    戚明漆一手抓著一朵命相蓮,趴在光陣以外的地面,避免再一次沉入星卷長河中。

    再一抬頭,看見面前站著黑衣的教司。

    興許是因為在殿中,對方并沒有以黑霧蒙面,而是露出原本的面容,那張臉上充斥著驚愕的神色。

    戚明漆發現他在看自己的……

    頭發?

    頭發怎么了么?戚明漆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

    這么一看,他也當即愣住了。

    他的頭發……變成了雪白的一尾,除了被他帶出水面的那部分,后面還有長長的一截,在星卷長河中飄散開來,幾乎要與面上的命相蓮融在一起。

    還是教司率先反應過來,他連忙脫下黑袍,覆在戚明漆赤著的肩背上,將他從光陣中扶了出來,讓他坐在臺階下休息,自己則沖出宮殿通知他人。

    剛從水里出來,全身都是濕漉漉的,戚明漆有點不太舒服,裹著黑袍給自己擦臉。他看見銀白色的長發拖在身后,長到逶迤至他腳下,伸手握著一束發呆。

    好奇怪,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的面容會有變化么?系統說會給他恢復正常,那應該就不再是毀容的樣子了吧。也不知道其他地方還有沒有什么變化,聲音倒是正常的。

    戚明漆仔細核對著記憶,發現似乎沒有哪里出現問題。

    他是穿書的,現實中是搞測繪的,現在已經放棄回到現實世界,接受了天極辰星教的傳承,未來可能會做大教宗,他在這里有一個喜歡的人,是書中男二厭……

    想到這兒,戚明漆忍不住臉紅了紅,心里已經開始期待見到厭。

    也不知道厭走了多久,這會兒去見他,厭可以認出來他的吧,反正應該沒有過去多久。

    不多時,教司長、除他以外十五位教司長,還有濯空城內的全部教眾,齊齊匯聚在宮殿中。

    當他們看見坐在臺階上的戚明漆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動作一致地跪了下去。

    即便已經經歷過這一幕,但戚明漆還是有些不太習慣。他正要抬手讓他們起身,只聽教司長伏于地面,顫巍巍地發出一聲足以讓其他人都聽清的話:“恭迎大教宗——”

    緊接著,面前響起此起彼伏的呼應:“恭迎大教宗——”

    眾人聲音如同洪鐘震鳴,直沖宮殿劈開的天頂。戚明漆連忙擺手:“都起來吧,起來說話。”

    先前說話時的那種滯澀感,同樣消失了。戚明漆敏銳地發現了這點。

    待到眾人起身后,戚明漆直勾勾地跟他們對望一陣子,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什么想說的。

    即便沒有大教宗,天極辰星教這百年以來,自得也很好,學問與存續上沒有半點差錯。

    換言之,大教宗的存在,僅僅是一個指引,一個方向,一個精神核心,也已經足夠了。

    他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先問自己想問的:“那個,厭殿下……”

    教司長抬頭看了過來。

    戚明漆硬著頭皮,繼續問:“殿下帶人來過了么?還是已經去下南國了?他離開多久了?”

    教司長神色變得十分復雜,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戚明漆見狀,心里“咯噔”一下,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您……”

    教司長低下頭,那話在他口中,要說出來,似乎十分艱難。

    他咬咬牙,終究是下定決心。

    “自您進入星卷長河……”

    “這已經是……”

    “第五年了。”

    第75章

    戚明漆坐在宮殿樓頂,打了一個噴嚏。

    從星卷長河中出來,睡了一晚,起來他就病了。

    興許是昨天渾身濕漉漉的坐在臺階下,跟教眾們說了太久的話,讓他染了風寒。但戚明漆奇怪的是,他以前都沒這么容易生病,在上北朝的整個冬天,除了有幾次被厭折騰狠了,才發起燒來,其他時間他都沒有病過。

    “應該是強行拔除命相蓮帶來的影響……”教司長坐在他身旁,給他摸過脈,“還好不是太大的問題。”

    戚明漆不解:“拔除命相蓮,為什么會讓我生病?”

    教司長跟他解釋:“因為您先前長期為華也庭替命,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這么多年,小病小災還是不斷的,而命相蓮彌補了身體的缺損。當命相蓮的效果被從身體中完全剔除后,未來您就不再是‘守靈人’,但身體底子已經受到損傷,這會兒就暴露出問題來了。”

    戚明漆吸了吸鼻子:“那,你說不是太大的問題,就是說可以恢復吧?”

    “我讓人為您調,三五年內應該能有起色。”教司長道,“只是在此之前,您會比較容易生病,需得多多注意身體。”

    戚明漆悶聲道:“噢……”

    這是戚明漆進入星卷長河后的第五年春天,天氣還沒有完全回暖,一到下雨的時候,天色就是陰沉沉的。

    戚明漆還是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他對著鏡子看過,他還是那副十七、快到十八歲的模樣,除了不知為何變成完全雪白的頭發,什么都沒有改變,但這個世界卻丟下他,已經向前運轉五年了。

    說起來,厭原本就比他這具“小七”的身體,大了好幾歲,這會兒五年過去,他還什么都沒變,厭卻長了五歲,那豈不是大了他近十歲?

    也不知道厭現在如何了,還是不是那個他所熟悉的,總是時不時發發神經,但對他好得沒話說的厭。

    戚明漆感到一陣煩躁。

    早知道會離開這么久,他就該跟厭多交代幾句,讓他不準忘記自己,不準花心……

    好吧,戚明漆又想,這可是整整五年誒,讓別人為他守整整五年的活寡,實在太殘忍了。

    不過打心底來說,戚明漆還是更相信厭在等他的。

    或許可以借助星辰推演一下?不知道這種事能不能算得出來。

    戚明漆正胡思亂想著,樓梯下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身荊釵布裙的女人捧著托盤走上樓來,在她的手彎處還搭著一件白色的長衣。

    教司長起身接過托盤里的藥碗,將它交給戚明漆,女人走上前,將白色長衣搭在戚明漆身上。

    戚明漆抬起頭,沖她羞澀地笑笑:“娘,你怎么親自送東西來了?讓他們送來就好啊。”

    月言公主摸摸他的腦袋,跟他比劃:上面風大,早點下去,不要著涼了。

    五年前,月言公主被送來濯空城后,天極辰星教想辦法為她清除血毒,廢了很長的時間,終于讓她恢復到原本的正常狀態,現在在軍營幫著照顧將士。即便穿著一身最樸素的農婦衣裙,也無法掩蓋她的美麗面容。

    她一直都記得戚明漆,記得在北朝皇宮中的最后時日,戚明漆帶給她的溫暖和幫助,又因為一直沒怎么好好照顧過厭,這會兒索性將戚明漆當自己的親生孩子看待了。

    戚明漆乖乖地點頭:“我們等會兒就下去。”

    月言公主站在一邊,等他喝完藥,這才拿著托盤和空碗離開。

    戚明漆攏著長衣,問教司長:“那我現在要做什么呢?如果沒什么事,是不是就可以……”

    可以離開這里,去看看厭在做什么?

    教司長道:“不急,我先跟您講講現在的局勢。”

    “局勢……”戚明漆愣了愣,“自化自在密教帶來的影響很嚴重?”

    “是。”教司長點頭,“現在的上北朝,被密教一手把控,九黎之母碧靈公主,將兄長推上密教教王的位置,又大興血飼之道,使兩萬名士兵與華也庭通感,直接受其控制行動,為華也庭網羅、誅殺反對者。”

    “南部邊境郡王,以梁王為首,紛紛宣誓臣服密教,手下軍隊不再聽從皇室調遣。他們為密教迫害國內百姓,每年從各地搜羅少年、少女各一百人,向密教進貢。”教司長道,“受此迫害,許多人背井離鄉,試圖南下避難。”

    “朝中大臣、家族,但凡試圖擁躉皇族子嗣者,在這五年里,幾乎都被血洗清空,到現在,朝廷幾乎成為密教的一言堂……”

    戚明漆聽愣了:“怎么會這樣?”

    教司長嘆了聲氣:“應該說,這才是失去皇權壓制后,密教展露出來的原本面貌。早在二十年前,下南國南威帝統治時期,在當權者的支持下,這樣的殘暴事跡早已上演,現在,不過是歷史的重現罷了。”

    “只是,如果放任密教這么繼續發展,大興活人祭祀之法,非但上北朝國內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恐怕就連下南國也難逃一劫,天下動蕩,生靈涂炭,是為舉世之大災。”

    戚明漆問:“那現在下南國如何?”

    “下南國自十七年前南赫帝登基,驅逐密教后,國內向來信奉天極辰星教,暫時還沒有受到自化自在密教太大的沖擊和影響。”教司長道,“南北兩方以天脈相隔,南朝坐擁得天獨厚的地勢,人杰地靈,地大物博,雖與北朝戰事不斷,但積蓄仍然豐厚。”

    “原本,下南國皇帝面臨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東南沿岸世家權力分立,但現在,密教進犯得越發頻繁,讓他的煩惱又多了一個。”教司長又道,“南赫帝長年重病纏身,朝中各方勢力斗爭形式嚴峻,稍有不慎,下南國就會陷入被上北朝蠶食、侵吞的結局。”

    “下南國朝中勢力?”戚明漆好奇,“分別有哪些呢?”

    教司長回答:“首先就是南赫帝,以及如今已是王爺的厭殿下,他二人為首,底下多位重臣、權臣,象征朝中根基大勢的一派。”

    戚明漆輕輕地應了一聲:“唔。”

    南赫帝不便示人,自打為厭加封王爵后,厭應該就成為他明面上的發言人了吧。

    “再就是以太子為首,近些年來眾多經由科舉選拔而出的新派臣子,他們有著許多大膽而新穎的想法,推崇改革創新,在朝中十分活躍。”

    戚明漆點點頭。

    “然后就是華也庭的母親,貴妃一派,代表著世家的勢力。”說到這兒,教司長露出淡淡的笑意,“南赫帝當年為借助世家支持,推翻兄長南威帝,封大族之女為貴妃,大概也沒能想到今時今日,世家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

    戚明漆攏了攏長衣,點評道:“華也庭如今在上北朝鳩占鵲巢,對世家一派助長勢頭是好事,但他深陷密教,不可能向下南國投誠,又等于將他們架在火上烤。”

    教司長認同地點頭:“是這個道。”

    戚明漆問:“就這些?沒有別的了吧。”

    “其實,真要說的話,應該是還有一派的……”教司長神色顯得猶豫。

    戚明漆側過臉:“還有哪一派?”

    教司長笑道:“我們天極辰星教一派。”

    戚明漆訝然:“天極辰星教,不是從不過問世俗瑣事么,這也能算做一派?”

    “話雖如此,但也無法做到冷眼旁觀天下陷入危亡。”教司長道,“我們侍奉辰星,不過問世俗,不插手既定的命數,卻不代表會對黎民蒼生不聞不問。當這世上有人在受難,有人需要幫助時,我們同樣會布道施德,予以恩惠。”

    他振袖起身,眺望遠方,手指向城外五里。

    戚明漆跟著看過去,只見城外軍隊疾行,似乎有什么要急事在身。

    “您進入星卷長河這五年里,我們將殿下留下的軍隊一部分收編教中,為我們所用。”教司長淡淡地笑著,“剩下的那些,也在盡心盡力地保護著受密教迫害而出逃的百姓,甚至抵御上北朝入侵。”

    “話回當初,”他轉過身,低頭向戚明漆拱手,“大教宗繼任乃是天下之大事,信奉天極辰星教的下南國,應隆重將您迎入朝中,所以,您想見厭殿下,倒不必急于這一時,待加冕儀式結束后,自會有相見的機會。”

    “唔……”戚明漆失神地眺望遠方云層,“好吧。”

    “那你可以跟我說說,他這五年,過得如何嗎?”

    教司長微怔,繼而搖頭。

    “第一年,殿下幾乎日日靜坐星卷長河旁,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覺,一見到我們,就問有沒有辦法……”

    “第二年,他雖然沒有露面,但身邊那位隨從時不時會來打聽消息。”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他再也沒有來過,也不派人來詢問,似乎完全不再關心您的事情。”

    “血毒……是清除了,現在身體恢復正常,幾乎看不出來密教留下的印記。”教司長哂笑,“但,人卻是越發的沉郁,性情陰晴不定,令人難以捉摸。手段依然果斷、狠厲,令朝中上下,無人不忌憚畏懼。”

    戚明漆愣了愣。

    “若您與殿下相見,最好……還是謹慎一些。”

    ……

    在遙遠的南朝皇宮,寬闊但孤寂的王府中,后院建造著一片巨大的池子。

    池上空空蕩蕩,只有在臨近岸邊的水中,以漆黑的木材砌出一方空間,其中漂浮著一朵常開不敗的命相蓮。

    旁邊就是書房的窗戶,坐在窗邊,打開窗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

    天邊露出第一縷晨曦,讓滿天繁星的光芒,逐漸衰微。

    又是一夜的枯坐。

    房門被人在外面輕輕敲響,來人低聲問詢:“王爺,該上朝了,您……又是一夜未睡?”

    屋內長久地沉默著,來人早已熟悉這樣的無聲答復,不再催促,垂手等候。

    “知道了。”

    手中的繃帶被擱置在桌上,男人淡淡地應了一聲,起身走到窗前。

    窗沿下,輕紗般的花瓣被晨光照得清透,他伸出手,在那瓣尖上輕輕碰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厭の鰥夫日記(一)

    孤獨寂寞的夜,想老婆,睡不著。

    第76章

    又是一年殿試落幕。

    等到御前聞喜宴結束后,皇城里熱鬧起來,新科進士們喜氣洋洋走過帝都的大街小巷,讓百姓們有機會瞻仰一番姿容。

    每天都是琳瑯滿目的宴會,官方舉辦的,私底下趕著拉攏結交的……每到這個關頭,就是皇城最熱鬧的時候。

    宴會一多起來,朝廷里的大官小官聚在一塊,酒酣耳熱時同樣免不了講些閑話。雖說聊來聊去,都是那么些聽膩了的事兒,但只存在于傳聞中、普通人連見都難以見著的貴人們,永遠是八卦宴上最惹眼的一道主菜。

    這可不,七八人喝酒吃菜,剛起了個話頭,不知怎么的,就聊到這下南國唯一的一位王爺身上。

    “話說,不知諸位大人是否還記得,三年前科舉那位狀元?”

    “是不是那位姜靜,姜大人?這哪能不記得……連中三元,幾十年才出現的一位奇人才子啊!”

    “嗯,就是他。不過這么一位大才子,科舉結束后,同期皆走馬上任,只有他,后來卻沒了下文,這件事諸位可曾知曉?”

    “聽說是因為在殿試后宴會上,大家正吃得熱熱鬧鬧的,他突然擊鼓鳴冤,要替死于世家栽贓嫁禍的父親,主張洗清罪孽。”

    “這當真是奇了怪,放著好好的光明前途不要,為何要替已故的父親伸冤?”

    幾位朝官碰了碰杯,職位最低的官員走了一轉,替每個人杯中滿上酒。

    “這背后到底有何隱情,這位姜大人又為何突然要在好好的聞喜宴上鬧這出,聽說是跟當年世家作亂,最后不得不割舍四皇子入北為質這件事有點關系。”先前挑起話題的官員笑哈哈,馬虎揭過,“再多的,我們哪里能知道呢,不過要說這件事最有意思的,還是那厭王爺的反應。”

    旁邊有人立即想起:“自打五年前厭王爺由北入南,陛下很快宣布為他恢復身份地位,力排眾議,堅持要封他為王爺,到現在,陛下鮮少親自露面,厭王爺幾乎全權代表著陛下的意志,如今可是炙手可熱。”

    又有人奇道:“這位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身在敵國十二年,還能一回來就得到陛下如此信任?”

    是啊,且不說懷疑他早已被敵國洗腦,此番到來用意不純,起碼也不能這般偏愛吧,剛回南邊來,就得到了幾乎等同于皇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

    旁邊有人神秘一笑:“那大概是因為,他是最‘干凈’的一個孩子了。”

    此話一出,大家都被引得回想起其他幾位皇子公主。

    下南國沒有封王的慣例,未能繼承皇位的皇室子孫,會被集中安排到某一處生活居住,因其族人皆為皇族華氏,于是后來華氏單獨成立一方世家,常居皇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既為皇室服務,也為了避免有作亂之心。

    南赫帝膝下六個孩子,當年從九黎歸來后,他便接受安排,娶華氏之女為妻,這便是后來的皇后,生下次子華楚山,在他登基后直接封為太子;又為推翻兄長南威帝的統治,籠絡東南世家,南赫帝與當時還是兄長后妃的貴妃私通,生下四子華也庭。

    第三個孩子,是南赫帝與皇后所出,只不過在皇后與貴妃的斗爭中,變成了犧牲品。

    再之后,南赫帝因思念月言公主,與另一名九黎女子生下五公主,正是華也萱。

    南赫帝受血毒侵蝕病情惡化前,最后還與宮女生下一名小皇子,乃是六皇子,如今不過十二、三歲,尚且未能完全通人事。

    太子與華也庭身后,各自都站著世家的勢力,如此看來,如果要在這些孩子當中選擇其一,將權力交給他,最好的選擇,確實是清清白白,沒有絲毫利益相干的厭。

    “不說皇子們了,還是說回那場聞喜宴。三年前那場科舉后的那場宴會,正是厭王爺主持的,姜大人這么跪地一喊冤,豈不就沖著他去的?逼他出手,管管那些個氣焰喧囂的世家。”

    旁人紛紛起了興趣:“聽說這位先前長期受密教荼毒,很早就變得瘋瘋癲癲的,這會兒來南邊,脾性似乎好了點,但性情依然乖張暴戾。最早的時候朝中不少人反對他當權,于是他就擺了一場宴席,將聲音鬧得最大的一批人邀請過去。”

    “等人到齊了,他叫人把門一關,每人桌上擺著一把刀、一杯酒,還要反對他的,就挨刀,不反對的,喝了酒就可以離開,據說那次死了老不少的人……嘖嘖,如此暴虐之人,這不得叫破壞氣氛的姜大人好看?”

    “是啊,尤其事關世家,就是皇帝陛下親自來了,姜大人這冤屈恐怕也難以伸張。”那官員笑著搖頭,“姜大人哪能知道?他不但觸了厭王爺的霉頭,還糾纏不休,嘶聲大喊著天不公,這世上沒有正義,等于是在暗罵皇帝跟厭王爺不作為……”

    周圍一片的人都替這位“姜大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仿佛已經看見他身首異處、血流成河的一幕。

    有人忍不住問:“那厭王爺是個什么反應?”

    “什么反應?哈哈……”那官員似乎想起什么,忍不住拍腿大笑起來,“厭王爺啊,厭王爺當即就給姜大人跪下了。”

    啊?

    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眼,不明白這是個什么走向。

    那官員忍俊不禁:“姜大人再是怎么沖動激奮,哪能看著王爺給他下跪,是吧?于是他也趕緊跟著跪了下去……兩個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比一個腦袋壓得更低,跟比賽似的要爭個輸贏……”

    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面面相覷。

    “然后,厭王爺就開始痛哭,說那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心中悲痛難忍,處置不了事情,要姜大人先回去,改日再議……”那官員手中端著酒杯,卻也不喝,依然笑個不停,“姜大人就這么糊里糊涂被他請離了,世家得知此事后,貴妃玉手一揮,把姜大人發配到外郡去得了個閑差,自然就沒了下文。”

    眾人納悶:“確實聽說過,厭王爺有一位年紀輕輕便去世的亡妻,既是忌日,為亡妻哀悼悲痛,無心處公務,乃是人之常情,大人怎么一副嘲弄的反應?”

    “哦,”那官員撂下酒杯,“因為那是那個月,厭王爺第七次用‘亡妻忌日’,回避朝中需要他決斷的事務了。”

    眾人:“……”

    誰家給亡妻一個月搞七次忌日?

    他有毛病吧。

    大家都在心里這么想著。

    ……

    用一個月召回半數教眾,在濯空城進行大教宗加冕儀式后,教司長向全天下發出昭告,在歷經百年的漂泊與尋覓后,天極辰星教,終于再次迎來了大教宗。

    很快,下南國派出使臣,攜厚禮拜見,傳達南赫帝旨意,下南國將以空前絕后的盛大禮儀,將大教宗迎入南朝皇城,受萬千百姓朝拜與覲見,享一國之尊者大譽。

    教司長代新任大教宗出面,與使臣敲定,在半個月后南下入朝。

    送走使臣后,戚明漆跟教司長商議,讓教司長依然留守濯空城安排事務,他帶一千教眾南下。

    教司長挑選了第四教司、第十一教司、第十四教司侍奉戚明漆身側,這其中,第四教司出身武家,通曉武學,可以更好領導那些曾經出身士兵的教眾,第十一教司精通知識,是眾多教司中最適合輔助戚明漆的一位。

    至于第十四教司,教司長沒介紹太多,只說他身懷奇術。

    戚明漆在殿中養著病,坐等半個月后啟程的日子到來。

    ……

    最近朝內朝外筵席多得很,剛一下朝,群臣們一邊往外走,一邊三五個聚在一起邀請對方赴宴。

    厭垂著眼,從眾人身側走過去。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談話聲都會不自覺地低下去,等他走過后才會恢復正常。

    沒有人膽敢向他發出邀請,不僅因為忌憚這位手段強勢,喜怒不定的王爺,還因為……他會這么回答:

    “亡妻希望我下朝后早點回去陪他。”厭的眼神中帶著哀戚。

    于是乎,時間一長,大家都很自覺的不再邀請他。

    不過這愛妻的“深情人設”立了起來,還是有好處的。

    比如大家發現,厭王爺除了兇了點,狠了點,有時候神經了點之外,朝中大小事務打得沒什么問題,漸漸地也就接受了他的當權。

    有時候碰到厭王爺行事稍微極端一些,大家都會自行為他找好由:

    “一定是思念亡妻,心情不太暢快。”

    馬車停候在宮門外,厭穿過門,已經站在馬車前時,忽然聽見身后讓人叫他。

    太子華楚山追著他的腳步趕上來,內斂一笑,朝厭拱手行禮:“王爺,方才在朝上還漏了一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勞煩王爺配合。”

    厭代南赫帝掌朝中大權,但一部分偏文禮的事務還是被劃撥給太子,而軍事兵權出兵打仗這些事,主要還是厭親自在管,他實在想不出來,太子那邊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來配合的。

    “是關于天極辰星教的事……”

    太子剛開了個頭,厭的臉色便猛地一變。

    太子沒留意到他神色變化,繼續道:“天極辰星教向天下昭告,大教宗繼任儀式結束,前些日子禮部已經差人攜禮前去拜見,并按照父皇意思,邀請大教宗入朝,到時候大概會封大教宗為國師吧?”

    厭抿著薄唇,沒接話,眼神卻已經有些恍惚了。

    華楚山又道:“父皇著令給禮部,要搞一場非常隆重的歡迎儀式,從大教宗入皇城開始,道路兩旁需得張燈結彩,沿路地上鋪點花瓣?還是什么……我得想想,反正到皇宮的一條路上,都這么布置。”

    “天極辰星教在國內傳道多年,又受朝廷推崇,百姓們耳濡目染。此次大教宗入朝乃是大事,必受百姓熱情迎接。”華楚山朝厭道,“到時候,會有很多人夾道歡迎,所以需要王爺配合的事情就是,帶領城中禁軍整頓秩序……王爺?王爺?”

    厭回過神:“嗯?”

    華楚山奇道:“王爺怎么走神了?剛才說的事情……”

    “聽見了。”

    厭轉過身,攏著長袖,丟下華楚山在身后。他擺手揮退等候的馬夫,獨自沿著伸出花枝的宮墻慢慢往前走,風來,就有花瓣簌簌落在他肩頭,那身形顯得越發落寞。

    華楚山走到馬夫身旁:“王爺這是怎么的?突然就不我了。”

    馬夫客氣道:“興許是又思念亡妻了吧。”

    華楚山恍然大悟:“噢……又是不想干活了吧,敷衍我,我懂。”

    半個月后。

    皇城禁軍調派兩千人,由厭王爺親自帶領,在從城門直通皇宮的東大街駐守,城中處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以迎天極辰星教大教宗入朝。

    街上兩旁的茶樓和酒肆,十天前就被人早早地預訂滿了,靠窗邊的位置和包間坐著達官貴人,街道兩旁站滿了好奇的普通百姓,幾乎整個皇城的人都出動了,為了瞻仰這位新任大教宗的風姿而來。

    厭帶著禁軍統領,跟隨在太子和禮部官員后方。這種大型儀式由禮部負責,皇帝出行不便,于是應由太子及禮部在前迎接,以示對大教宗的尊敬,而厭率領禁軍,充其量只能跟隨在后。

    時辰到了,人群忽然熱鬧起來,道路兩側的人開始躁動不安,挨著擠著想往前靠。厭騎在馬上,目光越過下方攢動的人頭,望向那道大門。

    率先進城來的是騎在馬上的黑衣教眾,開道的數十名教眾后方,才是銀白色的方形步輦,由十六名教眾肩負著緩緩向前,如同蟬翼一般輕薄的紗幔從頂部垂落,覆了一層又一層,將步輦中的那人遮掩起來,只留給旁人一道若隱若現的身形。

    步輦暫時停了下來,太子和禮部官員連忙上前,朝著步輦中那人行了大禮,而后緩緩展開南赫帝著人送來的口諭,說了一道恭迎祝賀之詞。

    步輦中那人卻對此顯得冷淡,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在步輦前隨侍的第四教司上前半步,朝太子還禮:“太子殿下,大教宗謝過諸位此番隆重禮迎,還請帶路,這就前去面見圣上。”

    隊伍再次緩緩地動了起來。

    “大教宗當真世外高人,話都不跟太子多說一句,這么不客氣呢……”

    人群中有人在竊竊議論著。

    “哪是這么一回事,聽說這位大教宗先天缺陷,口不能言,在被天極辰星教找到之前,吃了不少苦頭,可不是什么不給太子面子……”

    “誒?不能說話?聽說那位的亡妻好像也是個啞巴?”

    “噓!不要命啦?人就在你前面……”

    禁軍已經散開來,維持著人群的秩序,旁人在議論什么,厭也聽不清了,此時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座步輦,和被紗幕掩住,不怎么看得清的那道人影。

    沒變。

    好像一點都沒有變。

    他努力地回憶著,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記憶變得模模糊糊,除了大致的輪廓,和最后臨別時離去的背影,其他更為細致的,怎么都回想不起來,就連那個人的音容笑貌,都像一副隱淡痕跡的水墨畫,什么都看不清。

    更不用說那溫熱的吐息和親吻,柔韌卻不綿軟的身子,還有讓他魂牽夢縈的……

    厭閉了閉眼,彎下腰,重重地喘息一聲。

    他的眼睛……早在四年前,就已經不會因為興奮而變紅了。

    但此時此刻,厭能夠清晰地感知到,眼球在充血,或許因為滿眼的血絲,時隔許久,又一次的變紅了。

    小七……他將那個名字幾乎揉碎了,熨帖在隱隱作痛的心臟處,細細地品味,就如這五年里的每一天,做的那樣。

    我的,小七。

    厭睜開眼,再一次看向那座步輦,眼睛里因血絲泛著紅,心頭越發躁動不安。

    他快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當著眾目睽睽,想沖上去,將那個人搶走。

    擄到馬上,帶回王府去……跟以前一樣,將他扒個干凈,以肉身鞭撻他,讓他哭哭啼啼哀求,卻又因為身無一物,而不敢外出見人。

    這樣,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們翹首以盼,敬畏、仰望著的大教宗,遺世獨立的仙人……不過是個在男人身下哀婉求饒的……尤物。

    遠處忽然吹來一陣大風,吹得所有人都瞇起眼躲避風沙。那座被紗幕覆裹的步輦同樣難逃侵襲,被風吹動得鼓了起來,高高地揚起。

    厭回過神來,再一次望向步輦,呼吸差點一窒。

    他看見了紗幕翻飛后的那個人,一身端莊肅穆的白衣,半身以上覆有半透的輕薄斗篷,層層白紗將面容密不透風地掩蓋起來,兩側耳邊隱隱約約顯出血色的耳墜,雙手懸放在膝蓋上,兩手之間拉開一道璀璨的光帶。

    厭忽然又回想起來,放在他桌上的那條繃帶。

    還有小七的眼淚。

    此生此世,唯獨會讓他動心、動欲的寶貴之物。

    一條白色的紗帶,忽然從步輦中飄飛出來。

    它被風卷上半空,飄飄忽忽的,從人群頭頂上飛過,似乎要飛向很遠的高空。

    有不少人看見了這一幕,皆發出一聲驚呼。

    厭也看見了。他松開韁繩,起身一躍,足尖在馬背上接力輕點,繼而朝紗帶飄走的方向飛去,在無數人抬頭仰望的目光中,從半空中握住了那條紗帶。

    身體往下墜落時,厭低頭看了一眼,尋得人群中一名壯漢,腳下在對方肩膀上又是一點,從人群中脫離起身,朝著不遠處的步輦奔去。

    有禮部官員見此情形,忍不住失聲大喊:“王爺!”

    但這個時候,厭已經落到步輦外側,十六名抬輦的教眾同時被向下壓了壓,旁邊教眾騎乘的馬似乎受了驚,躁動不安地嘶鳴著。

    厭絲毫不在乎那些進入戒備的教眾們,他單膝跪在步輦上,一手撩開紗幕,侵入到那原本只有一個人的空間中。

    “大教宗之物……”他抬起握著紗帶的手,遞到那人面前,“厭,前來歸還。”

    對方靜靜地跪坐著,背脊挺直,一動不動的,既像是被他突如其來的闖入驚嚇,又像是在層層的蒙面白紗后,靜靜地觀察著他。

    兩人沉默地注視對方,眼中也只有對方,那幾層單薄的紗幕,仿佛隔開了外界的一切,不管是聲音,還是目光,全都無法打擾到他們。

    許久之后,那人才抬起手來,伸向厭握著紗帶的手。

    但他并沒有接過紗帶,而是抬起食指,隔著紗帶的那一層,指腹按在厭的掌心中,緩慢、沉重地滑過。

    當感受到溫熱而又酥麻的癢意,厭心中的所有防線,都在那一刻潰決了。

    他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沖動,不在乎這里還有這么多人注視著他們,此時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

    一手攬在那人單薄的腰身,將他帶入自己懷里,另一只手攏住脆弱的脖頸,然后低下頭,隔著蒙面的白紗,用力吻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厭の鰥夫日記(二)

    那些人總愛嘲笑我,拿亡妻忌日當借口躲事,但我只是想表達,我不知道哪一天是他的忌日,于是思念他的每一天都是。

    第77章

    厭似乎變了很多。

    但戚明漆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變化了,或許是身形更加高大,肩背也寬闊了許多,單膝跪在他面前時,投下來的陰影,像是山一般籠罩著他。

    既讓他感到熟悉的安心,又讓他有種被壓制無法動彈的不安。

    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是最后一次告別時,漆黑瞳孔周圍帶著一圈血色,而是完全變成深不見底的純黑,看著比過去更要捉摸不透。眉眼間那股因血飼帶來的邪異不見了,反而襯得英俊的面容越發陰郁。

    嘴唇也失去了凄艷的血色,變得很淡,淡得刻薄。

    從前厭的臉上總是掛著笑,那是對世人的嘲弄和譏諷,但他也會對戚明漆露出溫柔的笑,或者是想干壞事時帶著邪氣的笑。而現在,戚明漆幾乎很難從他臉上找到半分笑意。

    他比以前更要穩重、成熟了。

    當真完完全全符合教司長的描述。

    在被霸道地吻住之前,戚明漆很想伸手摸摸厭的臉,問他這五年是怎么過的。

    但他還記得教司長的忠告,怕厭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所以在心底保持著一份遲疑,什么都沒有做。

    沒想到厭會當著這么多人,直接撲上來親他……

    在感到狼狽和丟人的同時,戚明漆懸著的心落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了,厭一點也沒有變,所以才干得出來這種事。

    既然還是他的厭嘛……戚明漆轉了轉眼珠,那他可就不著急了。

    他張開嘴,用力咬了厭的下唇。

    厭發出一聲悶哼,在戚明漆松嘴后,他朝后仰了仰頭,神色露出一抹難以置信。

    隔著數層輕薄的白紗,他的下唇被尖牙咬出血了,血珠從傷口滲出后,慢慢地沿著唇紋擴散,最后將他色澤淺淡的嘴唇,又一次染成血色。

    片刻后,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并沒有露出惱怒神色,而是勾起一絲笑意。

    他這么一笑,才讓戚明漆找回更熟悉的感覺。

    戚明漆將雙手合攏,隱去掌心中的光帶,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厭。

    “厭王爺,”他淡淡地開口道,“您這是什么用意?”

    步輦停下后,這邊的動靜引來不少人觀望。有紗幔朦朧地掩著,除了步輦周圍離得近的太子與幾名禮部官員,還有跟隨在旁側的第四教司、第十一教司以外,沒人看清剛才兩人那一吻。

    第十一教司沒掩飾厭惡神色,轉過臉去,第四教司沒什么反應,倒是太子率先發出一聲驚慌的喊叫:“王爺——”

    厭伸出舌尖,舔了舔唇邊的血跡。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戚明漆,換了跪姿,斂住笑意,恭恭敬敬地在戚明漆腳邊行了一禮,仰頭道:“大教宗恕罪,是厭失禮……全因方才第一眼見到大教宗,就覺得大教宗與厭已故之妻,長得幾乎毫無差別,又聽說大教宗與厭亡妻一般,口不能言,這才沖動了。”

    戚明漆垂眼盯著男人,并沒有作聲。

    華楚山指揮著身邊官員:“去去,快去,將王爺扶下來。”

    他在心里忍不住暗罵,這神經癲癲的厭王爺,平時在他們這些自己人面前發發神經,拿亡妻當借口偷懶就算了,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這么一位身份尊貴的人,哪能讓他用亡妻當借口冒犯?

    要是不慎得罪了大教宗,人家一生氣,拍拍屁股丟下他們回濯空城去,那還怎么跟皇帝交代!

    華楚山被自己的想象弄出一身冷汗。

    “拉什么拉。”厭不耐煩揮開幾名禮部官員,自己從步輦上走下來,“本王這不也是在替你們鑒別一二,這位到底是真的大教宗,還是什么敷衍糊弄的‘冒牌貨’……”

    “王爺,慎言!”華楚山都想給厭跪下了,求他別再激化矛盾。

    “厭王爺。”戚明漆忽然出聲喊道。

    等厭從步輦內離開后,他重新跪坐下來,紗幔又一次垂落下來,將內里空間與外界隔絕開來,他的聲音隔著紗幔傳了出來。

    厭停下腳步,轉身面向步輦。

    戚明漆問:“如果本座沒記錯……厭王爺出身自化自在密教?”

    周圍人全因他這句問詢齊齊一愣,華楚山最先反應過來,臉色猛地一變。

    完了,要完了。

    先前只想著,如今大部分兵權在厭手中,讓厭來負責城中秩序維護,是合情合的。

    但他怎么都忘了這茬,厭原本就是密教的“九黎之子”,而大教宗如今代表著天極辰星教而來,這兩大教派水火不容,相爭相斗多年,兩人碰上本就該互看不順眼,現在厭還把人家大教宗當亡妻給羞辱了……

    華楚山差點站不穩,身形晃了晃。

    我要完蛋了。他悲哀地想,這么大的事情,父皇特意將這份殊榮恩賜于他,要他負責操辦迎接大教宗一事,現在,他卻辦砸了。

    他們會不會打起來?華楚山越想越害怕,要是打起來,應該幫哪邊?不管是哪邊,好像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厭勾起一絲不明顯的笑:“是。”

    紗幔被一只白皙的手從內部掀開,厭看見赤紅的耳墜在白紗斗篷下輕輕晃動,呼吸不由得滯緩了一些。

    他還想……多看幾眼。

    “既然王爺質疑本座實力,那么當著如此眾多百姓的面,本座應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戚明漆依然淡聲道,“這樣吧,王爺可以向本座提一個……關于未來的問題。”

    他放下紗幕,重新坐了回去:“本座會給王爺一個答案,一個在未來會得到證明的答案。”

    厭下意識攥緊那條還在他掌心中的紗帶。

    “什么問題,都可以?”他輕聲問。

    紗幔后傳來對方毫不遲疑的回答:“是。”

    “那本王想知道……”厭露出一抹笑意,“本王的亡妻,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本王身邊?”

    步輦內沉默了一瞬。

    “在這個春天結束之前。”戚明漆回答。

    厭臉上笑意愈發濃郁:“那如果沒有呢?”

    “沒有?”他聽見那人清越又有些漫不經心的聲音,“那就把本座賠給王爺,如何?”

    又補充一句:“親自。”

    厭捏著紗帶的手指指尖,在微微地顫抖。

    他摩梭著柔軟的紗帶,那觸感如同肌膚,撫摸的時候,會讓他想起一些隱秘的、令人血脈僨張的回憶。

    親自……嗎?

    受萬眾朝拜、敬仰的大教宗,不管是贏了這個賭約,還是輸了這個賭約,都要“親自”走進他的帳中來……

    到那個時候,從他身上下來的,可就不只是這條紗帶了。

    厭閉了閉眼,竭力按壓住會讓他失控的念頭,暫且忍耐著。

    任何一個有經驗的獵人都知道,唯有耐心等待、蹲守,才能捕獲到最甜美的獵物……

    所以,他著什么急呢。

    厭睜開眼,悶悶地低笑一聲。

    華楚山還沉浸在“自己要完蛋了”的想象中,被厭這一聲笑驚得回神,磕磕巴巴問:“沒、沒事了吧?”

    他還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現一番……可千萬不要出岔子啊。

    厭卻不會嚇得夠嗆的太子,轉身朝著禁軍走去。

    他將手中握著的紗帶放在鼻尖下深深嗅著,聞到了熟悉的淡淡蓮花香氣。

    曾經他因為這香氣迷戀過一個人的血液。

    如今這香氣,依然是他的癮。

    開在他的窗臺下,五年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縈繞著他。

    天極辰星教一行人進入皇宮,前去拜見南赫帝。

    除了接受南赫帝口頭的敬拜和封賞,在出來之前,教司長就跟戚明漆提議過,讓他為南赫帝醫治血毒之患。

    這并非什么難事,如今月言公主體內血毒已解,處于正常狀態,所以南赫帝身上,只是一些受血毒侵蝕造成的普通舊疾。戚明漆將從濯空城帶出的藥物用在南赫帝身上,幾乎很快就見了效果。

    或許大教宗到來的心效果勝過藥物作用,南赫帝那張常年病容上多了幾分起色,甚至能夠自己坐起身來,被人攙扶著下床,伏跪在地上,在戚明漆掌心下接受“賜福”。

    等到賜福結束后,他坐在床邊,安排著大教宗在宮中的著落。

    皇宮中先前就為天極辰星教安排了一處府邸,內部建造有高二十丈的塔樓,用以觀測星象。如今戚明漆到來,除了為他安排起居的住處,這座塔樓自然也成了他將來的工作地點。

    戚明漆客氣謝過,南赫帝又問起行祭的安排。

    大教宗兼行國師職責,之后的大大小小祭禮,都要由大教宗來完成,如今四月春祭還沒有開始進行,所以戚明漆入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天行春祭。

    戚明漆來之前就有準備,從容地將安排跟南赫帝說過,又得知到行祭那日,將正式加封他為國師,并向全天下昭告,屆時南赫帝可能無法親自出席,但會讓厭王爺代自己率領群臣及觀祭禮的百姓,向他朝賀。

    戚明漆沉默地點頭應下,再次謝過南赫帝后,向他拜別離開。

    剛從南赫帝殿中出來,不等戚明漆上步輦,便看見遠處迎面過來一座華麗的坐轎。

    戚明漆如今既是天極辰星教大教宗,又是準國師,在這南朝宮中身份僅次于南赫帝,斷然沒有他給宮妃讓路的道,于是一行人在原地不動,等到坐轎越來越近,最后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

    轎旁內監上前,向戚明漆伏拜行禮。第四教司不動聲色向前一步,擋在戚明漆身前,朝轎內發問:“轎中是哪位貴人?”

    周圍安靜了片刻,跪在地上的內監埋著頭回答:“大教宗,里面乃是我朝唯一的一位貴妃娘娘……”

    話音剛落,轎內傳來女人輕輕的笑聲:“本宮向大教宗見禮了。”

    她應該不算年輕了,但音色卻如同少女一般,尾音勾著一點黏膩的嬌媚,讓人聽得十分舒服。

    戚明漆看了第四教司一眼,對方立即上前朝坐轎回禮:“原來是貴妃娘娘,您這番親自前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算不得。”坐轎中的女人依然在輕笑,“大教宗接下來若是沒什么安排,不妨去本宮宮中做做客,您遠道而來,本宮應當好好盡地主之誼……”

    “貴妃娘娘。”第十一教司在戚明漆身旁打斷她,“我們天極辰星教也是‘地主’,大教宗不過是回自己家來,用不著這么……”

    他停頓一下,給出點評:“彎彎拐拐,羅里吧嗦。”

    戚明漆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坐轎內沉默了好一會兒。

    再次開口時,女人聲音中沒了笑意:“沒別的事情,就是想與大教宗單獨聊聊。”

    “這恐怕不太合適。”第十一教司依然不怎么客氣地道,“大教宗入朝第一天,就與后妃私會,這不合規矩。”

    “不合哪條規矩?!”女人聲音里帶著幾分無法克制的怒意。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又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又是那般嬌媚的語氣:“大教宗,你我之間一定有許多話題可以聊聊,比如……我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敵人。”

    共同的敵人?

    戚明漆感到迷惑,他這才入朝第一天,怎么就有敵人了?

    這一次,戚明漆親口發問:“是誰?”

    貴妃似乎很滿意他上套,說話聲中又有了笑意:“自然是那個……骯臟的怪物,九黎的孩子,如今的厭王爺。”

    戚明漆:“……”

    他感到既荒謬,又還挺合。

    從那位太子殿下戰戰兢兢的反應開始,再到貴妃直白地說出,“你的敵人是厭”,這下南國宮里的每一個人,該不會都以為,厭跟他是勢同水火的仇敵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七:以后我倆就是仇敵了!

    厭:可以,我抱你回被窩打,咬…啊不是,打死我都可以。

    第78章

    宮苑里春花開得正好,戚明漆坐在花園石桌前,有宮女上前為他奉茶,但被他抬手推拒。

    貴妃坐在對面,用略顯輕慢的眼神打量著戚明漆,似乎想透過白色的面紗看出什么來。

    見戚明漆偏過頭來,她嬌媚地笑道:“大教宗身份尊貴,想必是看不上本宮這里的一口茶……”

    那張刻著歲月痕跡的臉,被濃妝艷抹厚重地掩飾著,戚明漆想她應該和月言公主年紀相仿,卻比月言公主遜色了不止一分半點。她的美是僵硬的,連月言公主十分之一的靈氣都沒有。

    “本座駕臨娘娘宮中,又不是為這一口茶而來。”戚明漆不動聲色將試探擋了回去,“娘娘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本座初來乍到,還有很多事要忙。”

    “好吧。”貴妃哂笑,“那本宮就不搞這套虛禮了……方才與大教宗見面之前,見太子殿下先一步回來,臉色不大好,問過同他隨行的禮部官員,這才得知,早先迎大教宗入城時,您與厭王爺產生了一些不快?”

    “是。”戚明漆心想全城人都看見了,他瞞著也沒什么意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厭王爺將本座當做他的亡妻,冒然沖上前來,眾目睽睽之下,輕薄本座。”

    貴妃露出厭惡神色:“真是個瘋子……大教宗還好吧?”

    “沒什么大礙。”戚明漆答道,“只是感到疑惑,本座與厭王爺素不相識,從未謀面……咳……”

    話說到一半,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連忙將笑聲跟說話聲一起咬斷了。

    要不是有面紗擋住臉,他今天非得在這兒破功不可。

    戚明漆鮮少做這種騙人的事情,演戲演得沒那么熟練。他只是感覺沒什么跟這些人坦誠的必要,讓他們誤會就誤會了吧,只要他和厭心意相通就好。

    既然所有人都誤會他跟厭關系不好,那不如就這么順水推舟做著假戲,讓這些對厭有著其他心思的人,誤以為他跟他們是一撥的,沒準能讓他套出什么有價值的情報來。

    戚明漆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本座與厭王爺從未謀面,到底有什么地方讓他產生錯覺,才當做是他那亡妻?”

    貴妃聞言,笑了一笑,笑容中有種勝券在握,似乎在傳達著一個意思——她對內情非常了解。

    “厭王爺早先生活在上北朝宮中,直到五年前,才南下而來,大教宗不了解這些事,也正常。”貴妃端莊地抿了口茶,笑道,“他那亡妻并不是別人,正是十七年前,被滅了滿門上下的戚家,戚國公僥幸逃過一劫的幼子。”

    戚明漆:“……”

    他險些又一次沒忍住破功。關于書中小七的身世,也是他過去的身世,戚明漆都是從星卷長河中出來后,才了解了全貌,知道自己是戚國公幸存的幼子,怎么貴妃看起來比他知道的還要早?

    難道說這些人已經掌握了很多關于他的事情?但他不知道對方掌握了多少,那在這里演著“本座跟厭不熟”的戲碼,豈不是跟小丑一樣可笑?

    戚明漆指尖泛著涼意,他按下心中不安,試探問:“這是如何知道的?”

    貴妃答道:“厭王爺自己對外公布的。”

    戚明漆:“……”

    死神金,又嚇我一跳。

    他暗暗松了口氣,差點還以為貴妃真的早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了。

    貴妃又道:“不知大教宗對當年戚家滅門了解多少?”

    戚明漆答道:“略有耳聞。”

    “當年戚國公滿門全滅,唯獨這個孩子,因命格非常好,讓天極辰星教尋得,告訴本宮,可以選他給本宮的庭兒做‘福星’。”貴妃道,“正值庭兒高燒不退,于是本宮與天極辰星教內外配合,將那孩子換了出來,送到庭兒塌前。”

    聽到這里,戚明漆心情有些復雜。

    所以,貴妃既是小七的救命恩人,但也害小七受了十二年苦難。

    只聽貴妃繼續道:“在使用法術后,庭兒的高燒很快就退了,但這孩子卻發起燒來。等他好起來后,卻出現了失語的癥狀,再也無法開口說話,還失去了小時候的記憶,于是本宮將他偽造成安定侯的孩子,取名‘小七’,安排他給庭兒做伴讀,實則是為庭兒擋災消禍的‘福星’。”

    戚明漆道:“后來四殿下北上為質,小七就隨他一起,入了北朝皇宮,在那里遇見了厭王爺?”

    貴妃輕聲冷笑:“不錯。這小孩兒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受本宮恩情十余年,這才去了多久,就丟下庭兒,跟著別的人跑了。”

    你還挺直氣壯的。戚明漆心想,什么恩情,分明是加害和利用。

    貴妃繼續道:“五年前,厭王爺本來準備帶小七一起南下,誰知剛好碰到那場宮變,聽說小七沒能逃出來,就這么燒死在了宮里。厭王爺獨自來到下南國,受封為王,在家中立起牌位,并對外宣告了亡妻身份。”

    戚明漆不解:“他這是什么用意?”

    貴妃略帶諷刺地笑起來:“他想為戚家平反。”

    戚明漆愣了一下。

    厭居然還為他考慮了這件事么……

    “戚家滅門一事,事關九黎與自化自在密教。”貴妃道,“當年,前朝圣上覬覦自化自在密教預言戰禍的法術,命戚國公與正在九黎族中游歷的當今圣上配合,里應外合,滅了九黎一族。”

    “此事真要細細掰扯公正義,不管是誰都不占,偏偏戚國公得知真相,知道自己被利用,屠殺千百名無辜之人,便吵著鬧著,不但要圣上給個說法,還要他停止以臣民進行的血飼,放歸九黎殘部……”

    “彼時,前朝圣上正沉迷血飼邪法,怎么可能會答應這種事?于是戚國公自作主張,將月言公主與年幼的厭王爺從宮中帶出,送往上北朝。”

    后面的事情,戚明漆也很清楚:“事情敗露后,前朝圣上震怒,下令將戚國公滿門抄斬。”

    “是。”貴妃緩緩點頭,“雖說戚家滅門之事,確實有冤屈在里面,但如今想要平反,卻也沒有容易。”

    戚明漆奇道:“為何?”

    貴妃又是嘲諷一笑:“因為九黎滅族,主要過錯還是在當今圣上。為戚國公平反,等于是叫他承認,自己當年對九黎一族犯下了滔天罪孽。”

    “您別看厭王爺如今大權在握,炙手可熱。”貴妃看向戚明漆,“其實他上陳多次,想為戚家平反,都被圣上給按下不提,沒了下文。”

    “本座清楚了。”戚明漆道,“那話說回來……那個小七,與本座有什么相似之處?”

    貴妃怔了片刻,似乎在思索:“應該是……應該是小七口不能言,而早先有傳聞說,大教宗同樣無法言語,讓厭王爺誤會了?”

    她又道:“那人本來就瘋瘋癲癲的,不能將他當正常人看待,誰知道這瘋子在想什么呢。”

    好嘛。戚明漆這下確定了,這些人真的把他和小七,當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

    他反問道:“娘娘以為,我與那名小七很像么?”

    “這怎么可能。”貴妃拿帕子掩嘴,輕笑起來,“大教宗乃世外高人,而小七,不過是一名卑賤的罪臣之子……且不說他已經死了,就算還活著,哪怕是厭王爺,也不能讓他正大光明地走出門來。”

    不能正大光明走出來……那厭豈不是要將他“金屋藏嬌”了?戚明漆想象了一下,忽然感到有些有趣。

    不過他語氣中依然顯得厭惡:“如此說來,厭王爺這番行為,更像是在故意折辱本座。”

    戚明漆問貴妃:“他是不是想給本座一個下馬威?”

    貴妃臉上果然露出喜意。

    戚明漆知道,他的戲演得很成功,這下貴妃應該徹底信了,他跟他們一樣,將厭當做需要扳倒的對手看待。而他對厭的態度是什么,同樣會從貴妃這里傳出去,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深信不疑,他跟厭之間絕無緩和的余地。

    好刺激啊。戚明漆心想。等未來某一天,這些人得知大教宗與小七是同一人,互不相容的兩個人,其實是早已心意相通的愛人,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精彩表情?

    他垂下眼,微微笑了笑:“娘娘今日邀請本座前來,應該不止是想說明,厭王爺為何輕薄本座吧?”

    “或許,我們應當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世家一直以來都想扳倒厭王爺的意圖,甚至……為迎接四皇子殿下歸來,而做的盤算?”

    厭正在帶人為春祭布置現場祭臺。

    天極辰星教的教眾在祭壇下,一眼就尋得他的身影,從高高的臺階走上來,悄無聲息來到厭身后。

    厭抱著雙臂,盯著面前內監架設祭臺,頭也不回地問:“他在做什么?”

    教眾一時語塞,在說實話還是說假話之間糾結一瞬,選擇了說實話:“大教宗從陛下宮中離開后,就被貴妃邀請到宮中做客……”

    如今天極辰星教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數量的人,都是曾經跟著厭出生入死的那一萬人的一員,對他們來說,是忠于新主子,還是忠于舊主子,幾乎都沒什么區別,所以沒必要向厭隱瞞大教宗的行蹤。

    厭的眸色沉了沉:“入朝第一天……就知道跑去私會后妃?”

    對他是狠狠地咬一口,還咬出血來,對跟他過不去的人,反而放下身段,親自上門做客?

    真是……豈有此!

    教眾汗顏:“興許,大教宗是有什么要緊事?”

    厭卻不聽他解釋,指著祭臺,命令那些正在忙碌的內監:“把這臺子,給我加高兩尺。”

    內監連忙轉過身來,惶恐回話:“王爺,這臺子原本就有些高度,再加高兩尺,大教宗可能就上不去了。”

    “就是要他上不去。”厭冷笑起來。

    他轉過身,用只有教眾才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我倒想看看,他是準備站在下面干瞪眼,不舉行這個祭祀了,還是像在床上求我慢點那樣,求我抱他上去。”

    教眾:“……”

    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一名靚仔輕輕地破防了

    第79章

    貴妃將茶杯扣在桌上,伸臂振開長袖,雙手交握放在膝上,臉上笑意淡去不少。

    “想必大教宗對朝中勢力已經很了解了,無需本宮贅言。”她盯著戚明漆,“本宮想知道,大教宗是站在哪一邊,問出這個問題來的呢?”

    戚明漆答道:“自然是陛下。”

    貴妃勾唇輕笑:“陛下那邊……還有王爺呢,大教宗該不會將他也納入考慮范圍?”

    “娘娘何必試探我呢?”戚明漆側身,朝她湊近幾分,壓低聲音,“本座誰都不站,只為陛下效犬馬之勞。陛下扶持誰,本座就為誰效勞,娘娘看不慣他現在選中的人,大不了,逼他換一個。”

    貴妃臉上重新恢復了笑容:“本宮還清楚地記得,我的庭兒,是你們天極辰星教選中的‘天命之人’。”

    戚明漆沒回話,他依然垂著眼,手指在青石桌邊緣摩挲。

    天命之人?現在已經不是了……他不會原諒華也庭對他的所作所為,更不會放任華也庭作為“九黎之子”,將血腥殘暴的兵主禍亂帶給全天下。

    “說起來……”戚明漆忽然出聲,“本座聽說,四殿下如今同五公主一起,皈依密教,入主上北朝宮廷,自五年前那場宮變之后,娘娘是否還見過四殿下?”

    貴妃的呼吸似乎有一瞬間停滯,臉上笑容也變得僵硬:“庭兒……大概是忙碌,并沒有回來過。”

    跟戚明漆猜的差不多,華也庭如今雖然不再是質子,卻也沒那么自由,華也萱不會輕易放他外出行動,只能由與他“通感”的兩萬士兵傳達所見所聞。

    他跟貴妃見不到面,貴妃不僅以為是華也庭掌控密教,還不知道他跟天極辰星教鬧掰,于是還在妄想著,天極辰星教依然能支持華也庭。

    “本座還有一個疑問。”戚明漆道,“貴妃似乎很擔心王爺受陛下偏愛,甚至未來會有可能……上位?這是為何,厭王爺在外十二年,按說父子關系的這份隔閡,可沒有那么容易修復,況且還有太子在,這帝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厭王爺來坐吧。”

    “那大教宗可是太不了解陛下了。”貴妃道,“您根本想象不到,這個孩子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重要?戚明漆不由得在心中發問。如果真的重要,會放任他流落敵國十二年不管?會任由密教利用他的孩子,當做行使兵主神力的載體,遭受他人十二年的冷眼與嫌惡?

    看來,再是多么濃厚的父子情,在帝王的權位面前,都得讓讓路。

    貴妃喝了一口茶:“前朝圣上登基后,陛下被送到華氏族中生活,他生性散漫,自由無拘,在族中受到了不少排擠與委屈,于是成年后,向前朝圣上請辭,離開華氏族中,在外游歷……”

    “后來就到了九黎族?”戚明漆問。

    “是。”貴妃點頭,“陛下與那個女子……月言公主,是真心相愛。他在九黎族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與當地人相融、結交,甚至寫出不少關于九黎風土的筆記,但他畢竟是下南國的皇子,無法違抗既是君王、又是兄長的命令。”

    “要不是他將九黎地形和當地詳細情況透露出來,戚國公也無法這么順利地剿滅九黎,所以本宮才會說,九黎滅族,主要過錯在陛下。”貴妃繼續道,“他那時候并不知道月言公主已有身孕,還是九黎殘部與密教一起被擄回宮中,才知道這件事……”

    戚明漆忽然想到什么:“月言公主的舌頭……”

    “是皇后在華氏家族授意下干的。他們那會兒已經有易主的想法,割去月言公主的舌頭,是不希望她暴露與陛下的關系,免得陛下會因為與密教的這層關系,失去民心。”

    貴妃冷冷一笑:“本宮那會兒還是前朝圣上的后妃,跟陛下充其量不過是個偷情的關系,但陛下在從九黎回宮不久,就接受安排娶了華氏女為妻。”

    戚明漆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陛下對華氏家族同樣厭惡到了極致?”

    貴妃微微點頭:“正是這個原因,陛下對皇后失望至極,當年本宮與皇后斗得最厲害的時候,才能險勝一局。”

    戚明漆仔細地想了想。

    南赫帝當年借了華氏與東南世家的支持,推翻兄長南威帝。后來又放任皇后與貴妃相斗,但到底是為月言公主出一口氣,還是借東南世家擺脫華氏對他的掣肘,那可就說不好了。

    總之,貴妃是那場斗爭中的贏家。不過她并沒有風光多久,幾年后,遇到某一年澇災,南赫帝命令世家出糧賑災,東南五大家族各自推諉,反被查出侵吞天下糧倉三十萬石糧食。

    此事震動下南國朝野上下,南赫帝震怒,五大家族割舍了他們當中實力最弱的姜家,讓那位連中三元的大才子姜靜之父,去做了犧牲品,并且默許南赫帝將華也庭送往上北朝為質,這才使東南世家免于被傾覆的命運。

    現在看來,辰星給他的指示,是準確的。南赫帝心中的天平,絕無偏向太子華楚山、四皇子華也庭的可能,所以他才會在厭身上看見帝王之相。

    戚明漆抬頭,看向貴妃:“那娘娘希望本座如何證明誠意呢?”

    貴妃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濃郁笑意:“跟明事的人說話,就是輕松……本宮想的是,有沒有一個什么法子,能讓陛下打消將厭王爺視作繼承人的想法?”

    戚明漆想了想:“這件事非常簡單。如果讓陛下知道,厭王爺沒有生育后代的能力,娘娘以為,陛下還會將王爺列為繼位的候選人么?”

    “不能生育后代?”貴妃錯愕地睜大眼,“這……這可不能信口胡言啊,他畢竟是下南國唯一一位王爺,容不得他人污蔑的。”

    “娘娘仔細想想。”戚明漆又一次靠近她,低聲道,“王爺那位亡妻是個男人,且不說他本來就喜歡男人,這些年來,王爺似乎也沒有往府里收過人吧?”

    貴妃遲疑地點頭:“是……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王爺都沒收過。”

    “他還總是將思念亡妻掛在嘴上。”戚明漆坐直身體,“看著是為了躲避公務,但試問哪個人像他這樣,隨隨便便就將亡妻拿出來當幌子、借口?結合他不收人的行為來看,本座以為,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掩飾別的什么……比如,不能人道?無法生育后代?”

    “竟然是這樣?”貴妃倒吸一口冷氣,抬手撫摸著額頭,“本宮從未想過……”

    眾人都被厭那副神經兮兮的表演迷惑了,要不是戚明漆提點,貴妃只想得到每次想給厭塞人的時候,他都會做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來,大家心里暗罵一聲他有毛病,就不再提塞人的事,誰還會往這方面想?

    “本宮有主意了。”貴妃眼睛一亮,“只是需要大教宗配合。”

    戚明漆:“……嗯,配合什么?”

    貴妃側身朝他道:“等到這次春祭后,大教宗就向陛下上書,找個由,就說給每個皇子身邊都要塞幾個人。”

    又是塞人。戚明漆心想,你腦子里除了塞人,就沒別的辦法了么?

    “娘娘算盤打得挺好。”戚明漆不冷不熱道,“以本座的名義給王爺塞人,別的皇子都收了,他要是不收,等于是公然與本座作對,不但會招致南赫帝不快,還會失了民心。”

    貴妃滿意一笑:“他要是收了本宮安排的人,那本宮可就有大做文章的空間了。”

    編排他不能人道也好,無法生育后代也好,那時候可就有證據了。

    戚明漆:“……”

    雖然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但其實還好,目前事態還在他的控制之中。

    見戚明漆低頭不語,貴妃又賣力地加了一把火:“此事若能成功,本宮以及本宮身后的世家,絕不會虧待大教宗。”

    “娘娘言重。”戚明漆笑,“本座早就說過,一切行事全替陛下考慮,就算沒有娘娘的許諾,本座依然會答應。”

    “那可真是太好了。”貴妃喜上眉梢,“一切就仰仗大教宗了。”

    姜靜獨自站在皇宮外,似乎在等人。

    時隔三年,當年的同窗紛紛飛黃騰達,仕途一帆風順,唯有他,身上貼著“連中三元”、“才貌雙全”諸多美稱,卻被下放外郡,至今仍是個不起眼的主簿。

    曾經雄心壯志,意氣風發,有一腔抱負亟待實現,如今不但實現不了抱負,連替父申冤都做不到。

    正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是這般真實寫照。

    他輾轉反側數月,終于下定決心放手一搏,擅自跑回皇宮,試圖尋求昔日同窗幫忙。

    等了許久,終于看見如今已是禮部郎中的同窗走出來。

    姜靜正要上前打招呼,同窗遠遠看見他,連忙走過來,將他拖到一旁說話。

    “你怎么跑回來了?”同窗下意識四下觀察著,“要是叫貴妃的人看見,不得給你使絆子?”

    “我……”姜靜喉頭哽咽,“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就幫幫我吧,我都已經想好了……”

    同窗一愣:“想好什么了?”

    “以色侍人。”姜靜的目光十分冷靜,“只要能給我一條路,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同窗盯著他,“你瘋啦?”

    “我沒瘋。”姜靜搖頭,“王爺不是喜歡男人么,難道我就不能試試嗎?”

    他哽了一下,自嘲笑道:“反正我什么都沒有了……尊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

    同窗目光復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好吧。”同窗移開目光,語氣有些一言難盡,“你來得巧,最近確實可能有這么一個機會。”

    姜靜一愣,下意識追問:“什么機會?”

    “貴妃又在動腦筋,想給王爺塞人了。”同窗答道,“為了不讓自己的目的看起來那么明顯,她讓我們對所有皇子一視同仁,每人宮里都塞幾個。”

    他補充道:“不限男女。”

    姜靜盯著他,眼神漸漸地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都老夫老妻的,肯定要互相傷害了|ω` )

    第80章

    離春祭還有三天,這三天里,戚明漆呆在星樞院畫地圖,其他地方哪都沒去。

    第四教司和十一教司前來向他匯報春祭準備進程,戚明漆認真聽完后,點頭示意自己清楚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問第四教司:“諸位教司可有現世的名字?我該如何稱呼你們?難道就一直叫第四教司、十一教司?”

    第四教司伏跪在地上,答道:“入天極辰星教后,便拋卻現世之名,大教宗可以‘四方’稱呼我——”

    他指向十一教司:“叫他十一即可。”

    戚明漆若有所思地點頭:“唔……”

    “你們先下去吧。”戚明漆朝二人道,“等我把這地圖畫完,晚點再與你們交代其他事。”

    第四教司說了一聲“是”,十一教司抬起頭來:“大教宗在畫地圖?”

    “是的。”戚明漆笑笑,“是從濯空城到皇城這段路的地圖,我路上留意了一下,這會兒就畫下來。”

    第四教司輕聲贊嘆:“地圖繪制是非常繁瑣、麻煩的事情……大教宗只是路過,就能記下路程,并繪制成圖?”

    戚明漆隨意地點點頭。

    地圖在古代算是比較稀有的東西,因為不容易測定和繪制,需要投入大量物力、人力。

    朝廷機構一般會將繪制任務分配給很多人,每人繪制一塊范圍,上交后進行匯總。這樣繪制出來的地圖,一般都屬于國家軍事機密,民間很少能接觸到。

    除了稀少以外,由于工具簡陋、精度不足等原因,許多繪制出來的地圖,精準度也不夠。

    但對于戚明漆來說,這些都算不得什么問題。

    他想了想,決定謙虛一番:“就是不知道準不準確。”

    第四教司忙道:“大教宗所作,必然是精準的。”

    他話音剛落,十一教司便接過話去:“大教宗若是拿不準,可以向辰星求證。”

    戚明漆愣了一下,沒等他開口,第四教司忽然冷了臉,低聲斥責:“十一,住嘴。”

    十一教司似乎反應過來什么,臉色同樣微變,沒反駁第四教司對他的喝止。

    “不準再隨意向大教宗提議借天之力。”第四教司朝他道,“此前因天極辰星教所作所為,大教宗身體本就不太好,而向辰星問禱,是非常耗費心力的事情……”

    十一教司低下頭,抿著嘴唇不說話。

    “沒事。”戚明漆看了看二人,“到時候我再確認一下就好。”

    他吩咐二人離開,十一教司走在前面,先出門去了,第四教司卻留了一步,再次向戚明漆道歉。

    第四教司苦笑道:“十一心氣高,在大教宗繼任之前,他是教中學識最高的人,可能……可能心里還是有些不太服氣,并非故意要說出那番話。”

    戚明漆無所謂地笑笑:“他會信服我的。”

    如今他才是天極辰星教學識最高的人,這些不服氣的人,再怎么看他不順眼,到最后,還不是得向他低下高傲的頭顱。

    到春祭那天,天氣晴朗,戚明漆率領教眾登上祭壇臺階,站在最上方,等候厭帶領群臣向他朝拜。

    他依然以白色斗篷覆面,連一根發絲都沒有露出來,叫人無法窺得半分真容。

    當群臣都在低頭行禮時,只有厭抬起頭來,放肆而又露骨地打量他。

    戚明漆低下頭,朝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兩人隔著朦朧的面紗對視,仿佛周圍人都不存在似的。

    禮畢,厭帶兩名禮部官員走上臺階,其他人都在臺階下,等候觀禮。

    戚明漆轉過身,正要上祭臺。但當他看見祭臺的第一眼,就愣在了原地。

    ……怎么會這么高?欺負他腿短上不去?問題是他也沒有多矮,就算是比他高的人來了,也沒辦法一腳踏上去啊。

    戚明漆只愣了一會兒,很快就想清楚問題出在哪兒,轉身盯著“罪魁禍首”。

    厭揣著手,反而跟沒事人一樣:“大教宗怎么不上去?”

    ……我上你個頭。

    戚明漆在心里罵他。

    旁邊禮部官員全都跟個鵪鶉似的垂著腦袋,不敢看這兩位的臉色。

    先前驗收時,他們就發現了祭臺的問題,但沒人敢改動,都說是王爺的意思。

    最近宮里已經出現傳聞,說這位新任大教宗與厭王爺不合,大家本來都半信半疑的,都當笑話聽聽,沒想到,這么快就讓他們碰見厭王爺使絆子了。

    怎么這回傳聞就是真的了呢!

    “本座上不去。”戚明漆直截了當地回答,“負責布置的人是誰?故意破壞祭典,這可是重罪。”

    兩名禮部官員已經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嘴里低聲念叨“大教宗息怒”。

    他們快被嚇哭了。

    一邊是王爺,一邊是大教宗,哪邊都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這兩位大人物勢同水火,明爭暗斗,真要打起來,最后犧牲的,只會是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小兵。

    就在兩名禮部官員哆嗦成篩子時,厭戲謔道:“是本王。”

    “王爺這是什么意思?”戚明漆冷聲問。

    “意思就是……”厭上前幾步,站在離他一指寬的位置,低下頭幾乎貼著面紗,語氣跟哄人似的,“一切都是本王安排的,大教宗如果要降罪,就讓本王承擔吧。”

    灼熱的吐息穿過面紗,染在戚明漆臉上,但他沒有退后,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在跟厭較著勁似的對峙。

    “又或者,大教宗不想耽誤祭祀,那也可以求本王。”厭勾了勾嘴角,惡劣地笑著,“求本王抱你上去……”

    又在這兒發神經。戚明漆翻了個白眼。

    他半點不為所動,依然冷聲道:“王爺既然敢做出讓本座難堪的事情,想必也做好接受責罰的準備了吧。”

    “責罰?”厭來了興致,“什么責罰。”

    戚明漆盯著他片刻,伸手指向祭臺下:“過去跪著。”

    厭愣了一下,兩名禮部官員聽見戚明漆說的話,瞬間白了臉。

    戚明漆放下手:“既然本座上不去,那就勞煩王爺充當一下踏腳的工具,等本座上去了,今日之事便不再追究。”

    沒等厭回答,一名禮部官員惶恐地膝行過來:“大教宗,臣愿意代替王爺受罰!”

    那可是王爺啊,誰敢讓他跪著當墊腳的工具?被嚇壞的禮部官員這么想著。

    今天要換了別的人,戚明漆根本就不會計較。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厭……

    戚明漆抬頭,看見男人眼睛里顯然更興奮了。

    厭哼笑一聲:“下去。”

    他趕走禮部官員,自己走到祭臺下,一撩衣擺,就這么干脆地跪了下來。

    “大教宗,”他轉頭看著戚明漆,“我好了,上來吧。”

    戚明漆:“……”

    他走過去,讓兩名禮部官員攙扶著,踩在厭堅實的后背上,上了祭臺。

    臨到要收腳時,他感覺腳踝被人抓住了。

    戚明漆:“……”

    他忍了又忍,終于忍住想把厭一腳踹開的沖動,等他自己松手。

    “大教宗,”厭被兩名禮部官員手忙腳亂地扶起來,他收回手,彈了彈衣擺上的灰,盯著戚明漆,“等會兒我抱你下來吧?”

    戚明漆沒他,轉頭走到祭臺中央,宣布祭祀開始。

    祭禮結束后,當著眾人面,戚明漆宣布:“上天福佑,辰星庇護,今年將會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

    他看向禮部官員:“皇室有福,可為各位皇子宮中適當安排新人,此事,就交由你們來辦。”

    禮部官員們連忙點頭稱是。

    戚明漆再次向上天告祭,宣布祭禮結束,群臣站在下方,要等他離開后,才會依次離開。

    該怎么從高高的祭臺上下去,依然是一個問題。

    戚明漆站了一會兒,厭就自己主動過來了。

    他朝戚明漆張開手臂,以一種非常無恥的口氣道:“大教宗,來吧,本王準備好了。”

    禮部官員和其他教眾已經先行退下祭壇,現在祭壇上只有他們兩人。戚明漆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伸出手,搭在他肩上,讓他抱著自己下去。

    厭抱著他,將他抵在祭臺前,低頭輕聲問:“頭發……怎么回事?”

    戚明漆偏頭一看,因得方才下滑的動作,他的頭發飄了幾縷出來,雪白的發絲正被厭捏在手中。

    “王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戚明漆問他。

    厭笑了笑:“真話是什么,假話是什么?”

    “真話是,從星卷長河中出來,就這樣了。”戚明漆的手還放在他肩上,順勢摟住他脖子,“假話么……那就是惦記王爺導致的。”

    “惦記我……?”厭冷笑一聲,手指捏緊了那幾絲白發,“你恐怕是在惦記著,怎么往本王府里塞人吧?”

    ……哎?戚明漆眨了眨眼,這么快就知道了?

    該不會生氣了吧。他心想,但又不是真的要給厭塞人,這全都是為了打入“敵方陣營”啊。

    見戚明漆不回話,厭將另一只手放在他腰間,用力揉弄:“不過……今日還是要多謝大教宗了。”

    戚明漆沒忍住哼了一聲,回過神來:“別、別摸!”

    厭沒他:“自打本王愛妻五年前離去后,本王心情一直都很消沉,不過今天被大教宗‘懲戒’一番,心情反而好了許多。”

    他將戚明漆逼到死角,在他紅透了的耳旁說話:“多、謝、大、教、宗——”

    “啊……你!”戚明漆忍不住地叫,“不要,不要摸我了……”

    他快站不穩了,只得靠在厭肩上,聲音帶了哭腔:“我……我受不住……”

    這具早已被調教好的身體,被熟悉的撫摸喚醒了某些記憶。

    戚明漆渾身都在抖,意識也變得有些朦朧了。他迷茫地睜著眼,差點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在做什么。

    “大教宗的身子好敏感。”厭的聲音將他神智喚回幾分,“跟本王的愛妻很像。”

    戚明漆很生氣:“不要摸我了……啊——”

    偏偏這人還要更過分,低聲惡劣地問他:“濕了嘛?”

    戚明漆沉默了片刻。

    然后抬手輕飄飄地給了他一巴掌。

    力道不大,但聲音卻不小。

    底下還沒走的群臣聽見這么一聲從祭壇上飄下來,全都站在原地,傻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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