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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第 26 章 須作一生拚(雙更)……

    葉昕微微怔住, 一時啞然。

    南羽白給予她的信任幾乎是無條件的、毫無保留的。

    盡管他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辦法能帶他逃出生天——亦或可能她沒有辦法,但他沒有疑問,也沒有焦慮, 就這么全身心地、無條件地信任她。

    哪怕對方是地位顯赫的太女, 而她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秀才娘子。

    二者有如天塹般的社會地位, 證明這是一場螳臂當車的對抗, 失敗似乎是命定的結局。

    ……

    葉昕一直認為世上任何的東西都是需要等價交換的,不論是金錢, 還是人際交往、情緒價值……本質上都是一種擁有可供交換的價值的商品。

    一個人付出勞動力,必然是想換取金錢;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分享秘密,必然是想對方回饋以同等價值的秘密;一個人提供積極的情緒, 必然是想換取同樣積極的情緒……

    而是否交換價值,如何交換價值,便是成功交換價值的前提和伊始。

    這個前提和伊始,則是一場你來我往的談判——更準確地說, 是場博弈。

    每個人都小心謹慎地試探人性、處心積慮地談判博弈, 只是為了找到一個暫時性的合作伙伴,交換各自所需的價值。

    就算是云殊這個貼身助理, 她手把手教他走到人上人的位置, 哪怕她對他恩重如山, 哪怕他們共處整整五年, 關系親密得身邊所有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地下戀人……他們之間的價值交換也一直是等價的。

    有一回她戲弄云殊:“你我同進、同出、同吃、只差同住, 但你租住在我對門, 不過只差一道門的距離……所有人都說, 這樣的關系跟戀人沒什么區別……實在不行,我們就真在一起得了。”

    云殊平靜地問她:“那你喜歡我嗎?”

    葉昕說:“不喜歡。”

    云殊就跟她說:“那等你喜歡我,我再喜歡你。等價交換, 誰也不吃虧。那時我們再在一起。”

    ……

    她知道南羽白膽小、謹慎、溫順。

    像只毛絨絨的兔子,一提溜后頸就乖乖躺倒,露出雪白的肚皮,任人宰割。

    她知道南羽白怕死。

    為了活下去,能忍受所有的不公平。

    卻不知道南羽白愿意為他拋卻南家嫡子的矜貴身份、拋卻天生的膽小本性、拋卻男德男訓的倫理綱常、拋卻最奢求的性命,不計后果地孤注一擲。

    直到這一刻,直到南羽白又一次躲在她懷中,又一次給予她保證——上次說等她來娶他、這次說要上她的花轎。

    窮盡羞恥詞,不說喜歡,勝似喜歡。

    直到這一刻,回望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葉昕才恍然發覺,南羽白為她做出了許多改變。

    哪怕其中他的一些改變,是她故意誘導、一力促成;但有一些改變,她也始料未及。

    ——她沒料到在一品居,南羽白會說出那句擔心她,怕她借了五皇女的勢,日后要跟五皇女共背黑鍋。

    沒料到南羽白對著她三番五次罵不出那句“你不要臉”。

    沒料到南羽白會叫她拿他去換官爵之位。

    沒料到他不責怪她沒有告知尤以蓮被收買,反而說感覺很安心。

    沒料到他生性保守,卻熱衷于跟她抱抱貼貼,主動地一遍遍地向她保證他的情意。

    葉昕倏地有些怔然。

    今日她讓湘云把南羽白叫出來,不過是想用那些黏糊糊、丑巴巴的糖人兒誘哄南羽白,換取他給她保證,在南府待嫁的這兩天要乖乖地想她、乖乖地等她。

    僅此而已。

    葉昕眸光低垂,懷里的少年眉眼溫順,氣息干凈,對她總是真誠。

    掌心輕撫過少年的單薄背脊,感受著少年面對她時的放松氣息,縱然歷經兩世,清醒如葉昕,眼底也閃過片刻的茫然。

    僅此而已……嗎?

    那她為什么還要讓寧詩留下那些做糖人兒的手藝人?

    南羽白幾乎要沉溺在葉昕溫暖的體溫里,渾身軟綿綿地窩在她懷里。

    葉昕撫摸他背脊的力道溫柔又恰到好處,摸得他通體舒適,涌起呼嚕嚕的困意,鼻子蹭了蹭葉昕的脖頸,不自覺發出一聲軟軟的囈語:“唔……”

    房間里氤氳著絲絲縷縷的溫存氣息,微弱的灰塵在溫潤日光下無聲飄舞。

    葉昕狹長眼尾勾起柔和的弧度,嗓音低低的、輕輕的,“睡吧,睡一會兒,”

    她一只手輕拍少年脊背,一只手繞過他肩頸,輕輕捂住少年將將睜開的眼睛,溫聲細語地哄他,“不要看我。我此刻……心有點亂,只想與你安靜地待在一起。”

    她不想自己此刻表露的真實情緒被任何人看到。

    至少,在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

    ……

    ……

    這些日子舒芳經常去找邱巧靈和南羽璃,見天兒地往南府跑,一邊告訴父子倆偷梁換柱之計多么完美多么可行,一邊幫他們仔細謀劃,完善計策。僅憑一張嘴就成功騙取邱巧靈父子倆的信任,當上了狗頭軍師。

    舒母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寧詩,再次順便送了她不少人參燕窩。

    寧詩笑瞇瞇地收下燕窩人參,隨后兩手空空地到王府告訴葉昕這個消息。

    葉昕單手支頷,看了寧詩一眼,神情頗有些一言難盡,“免費的東西……你連借花獻佛都不舍得?”

    好端端一個遠近聞名的文人雅士,總是厚著臉皮跟商人討要東西。自己沒個一官半爵,就借著她皇女的名頭招搖撞騙,搞得她倆一塊收受賄.賂似的。

    結果她還一根毛都沒見著,全讓寧詩給薅走了。

    “殿下見諒,”寧詩笑瞇瞇地朝她行禮,“臣跟著您,總要有點好處吧。”

    葉昕讓南羽白在她身邊休息了半個鐘頭,尤以蓮要帶人回府的時候他還暈乎乎地要往她身上蹭,葉昕哄了一會兒才不情不愿地離開。此刻她心情不錯,“那你的意思是,我該給你漲薪水了?”

    寧詩喜不自勝:“知我者,殿下也。”

    “見錢眼開,”葉昕笑罵了一聲,“回頭去找周桐,這個月開始薪水翻倍,行了吧?”

    “謝謝殿下,”寧詩恭恭敬敬地又行了個禮,堂堂寧侍郎的女兒,一副八輩子沒見過錢的興奮樣子,葉昕都沒眼看,“臣定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行了,”葉昕勾了勾唇,吩咐說,“舒芳那邊你繼續盯著。還有尤以蓮,叫他沒事多去邱巧靈跟前轉轉,就說他……孩子當時沒落紅,如今嫁給五皇女也遲早是個死,還不如讓南羽璃拿根繩子,趁早吊死算了。”

    后天南家雙子出嫁,她要舒芳和尤以蓮都在南府后院,跟湘云一同配合,確保南羽白能上她的花轎。

    “告訴舒芳和尤以蓮,要是出了岔子,”葉昕頓了頓,明明是含笑的眉眼,語氣卻陰森森,“我就讓湘云把他們都宰了,再扔上太女的花轎,讓他們當一回太女的侍君,死后還要名聲盡毀。”

    寧詩嘴角抽了抽。

    這……這畫面也太炸裂了。

    如果是真的,太女撩開轎簾時會是怎樣的情景,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殿下,”寧詩試探地開口,“從塞北回來后,您的名聲因為軍功勉強變好了一點。要是鬧出這檔子事,您……”

    她倒也不覺得葉昕做出這樣的事有多殘忍。

    不論多逆天的事對方都干過,跟條瘋狗似的,脾氣一上來,誰靠近都得被咬一口。

    除了葉晚鷹,誰也控制不住她。

    寧詩是擔心她的名聲會毀于一旦。

    如今太女終于落得個“肚量頗小,容不下姐妹兄弟”的罵名,要是葉昕的名聲比她更壞,反而重新將太女的品行拔高一大截。

    有對比便有差距。

    葉昕的自我定位還挺清晰,她毫不在意道:“名聲差就差吧,也不是頭一回了。”頓了頓,她忽的笑了一聲,“還真別說,我要是真的這么做,葉晚鷹該高興壞了。”

    她恨不得趕緊幫葉依瀾洗刷惡名呢。

    寧詩點頭:“是。而且圣皇不會苛責殿下的。”不僅不會,可能還會覺得她的舉動甚得帝心。

    她不擔心任何人,擔心的不過是葉昕的名聲。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其實你說的也對,名聲易壞難好,”葉昕懶洋洋地出聲,“身為幕僚,尤其是剛漲薪水的幕僚,舒芳那邊,你就給我就盯緊點,盡力保全我的名聲。否則我也要治你的罪。”她悠悠道,“寧大人,薪水可不能白漲。”

    寧詩終于深刻體會到什么叫錢難賺屎難吃。

    但她是個文人雅士,這樣的話斷然不會從她嘴里說出來。

    寧詩深吸一口氣,慨然道:“殿下,臣覺得云殊比臣更適合去盯梢舒芳,他是個男子,進出后院比臣更為方便。”

    葉昕眉梢一挑:“薪水再漲一倍。”

    寧詩:!

    寧詩:“殿下,云殊此人不如臣忠心耿耿,還是讓臣去吧。臣愿女扮男裝,為殿下分憂解難。”

    *

    南羽白懷里寶貝似的抱著一個禮盒,禮盒里裝的全是甜絲絲的糖人兒,一根根整齊疊放。

    葉昕為了哄他跟尤以蓮回府,把糖人兒全送他了。

    南羽白清秀的小臉雙頰泛紅,眼如秋水,盡顯男兒家嬌羞模樣,連路都不看了,總是垂眼看著盒子——即便隔著盒子,連半根糖人兒也看不到,他唇側的弧度也一直沒放下過。

    若不是腰間系掛的玉佩太過貴重,周圍早有不少滿眼驚艷的女君盯著他的臉瞧,蠢蠢欲動地想上前跟他搭訕。奈何玉佩水色太好,碧瑩瑩的,泛著光澤,紅繩垂落,金絲交相盤繞其間,一看就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年歸屬于一位家世顯赫的女子。

    無人敢上前挑釁這位素未謀面的女君。

    瞧著南羽白一副不值錢的小男兒模樣,軟乎乎的臉蛋笑得傻里傻氣,恨不得即刻倒貼給葉昕似的。

    尤以蓮越看越心痛,強忍著別開眼,沒好氣地說:“別老盯著那破盒子看,多看路,等會兒來個平地摔,摔傷了腳,別指望我會背你回去。”可他的手依舊緊緊地拉著南羽白的手,護著他走在內側,還不時觀察南羽白腳下的路,生怕他踩到小石子。

    南羽白現在特別開心,又知道尤以蓮是葉昕的人,羞赧的笑顏頓時多了幾分真誠,一副賣乖討巧的小模樣,“謝謝小爹。”

    尤以蓮噎了一下,

    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嘆了口氣:“…,.等會兒不用搭理青荷,只管回你的房間,你母親和邱巧靈那邊我幫你應付。”

    南羽白點了點頭,話甜聲也甜,“謝謝小爹。”

    回了南府,南羽白徑直抱著一盒子糖人兒往后院走,誰也不搭理。

    他剛走沒幾步,前院很快便傳來尤以蓮和邱巧靈斗嘴的聲音。

    “去哪兒?小孩兒心情不好,我帶他買胭脂水粉、糕點甜食去了,這點小事你也要過問嗎?”

    “我出門做什么?收帆同意我跟著一起出門。你要是也想出去逛逛,晚上記得多吹她的耳邊風。”

    “……哈,我忘了,收帆說今晚要去我那兒吃飯,哥哥還是等下次再說吧。”

    “哥哥別氣,等您的寶貝兒子嫁過去被五皇女一個不留神給……你到時候再氣也不遲,要是能氣哭那就更好了,弟弟到時親自安慰你……”

    緊接著是霹靂啪啪一陣亂砸東西的聲音。

    南羽白一邊走,一邊勉強從糖人兒上邊分出點心神,

    想著邱巧靈和尤以蓮應該是在互砸東西。

    倆人一見面就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隔三差五地砸來砸去,連南收帆和南明都遭不住,最后只能當作沒看見。

    ——只要不當著她的面砸,她就能當作沒發生過。

    準確來說,她也不想管。按她的原話來說,就是“沒一個肚子爭氣的,讓她南家斷了血脈”。

    回到自己的房間,南羽白小心翼翼地將滿盒糖人兒放到桌上,越看越開心,整顆心都像被泡在蜜水里,甜得發膩,連帶心腸也被泡軟了似的,腳底輕飄飄的像踩著一朵云,整個人都洋溢著滿足和小得意的氣息。

    葉依瀾讓人送來的紅色婚服和一整套的赤金珊瑚發簪被放在角落,他看也不看。

    只圍著桌子慢慢地走來走去,即便傻兮兮地手腳同步也樂此不疲;只是想挑個糖人兒咬著吃,竟還挑花了眼。

    不止糖人兒,葉昕還送過他不少東西。反觀他自己,只給過葉昕一條手帕。

    ——還是葉昕從他手里騙走的。

    南羽白小口咬著糖人兒,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么,心情忽上忽下、忽高忽低。

    一會兒想到葉昕跟自己的點點滴滴,一會兒想到后天充滿未知的婚禮,一會兒想到自己就這么拋卻父母之命、沒名沒分地跟葉昕好……

    活了十八年,南羽白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這樣離經叛道。

    可他本來也不想這樣……

    南羽白神色懊惱,一只手拿著糖人兒,一只手緊緊攥著葉昕送給他的玉佩,整個人趴到桌子上,耷拉著腦袋,駱駝埋沙子似的把腦袋埋進臂彎。

    四下無人,南羽白悄悄地“嗚”了一聲。

    ——他的心情好奇怪。

    好煩,真的好煩。

    ——也好想見到葉昕。

    他自暴自棄地想,自己真的好沒出息。

    才和葉昕分開沒一會兒,就又眼巴巴地想她了。

    “嗚。”

    南羽白還沉浸在懊惱的情緒當中,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他匆忙起身,第一反應就是把玉佩收進袖里。

    門外走進來一個熟人。

    墨畫看了一眼桌上堆成小山一樣的糖人,又定定地看向南羽白,半晌,將一封信扔到他桌上:“太女殿下寫給您的信。”

    南羽白有些怕墨畫。

    對方是太女的貼身小侍,也是太女的侍君之一。

    侍君是最低等的位分,只比青樓小倌的名聲好一些,主要是用來幫助及笄的女郎明白男女之事的。

    說的難聽點,就是女人們首次開葷的玩物。

    普通百姓一般沒有侍君,商人和秀才娘子身邊會準備一兩個,至于高官顯貴、皇族世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在眾貴女當中,葉依瀾算得上是潔身自好,身邊的侍君只有墨畫一個。

    南羽白知道墨畫有個很厲害的本事——對一切事物有異常敏銳的觀察力。也正因此,對方曾經僅靠一個背影就認出了他。

    在墨畫淡漠的目光中,南羽白雖心有疑慮,不知道太女為何在這個時候寫信給他,但還是小心地拆開信封,仔細讀信。

    ——信上清楚寫明,是南收帆將他回府的消息告知了太女。

    洋洋灑灑數十頁紙,一半在說想他,一半在質問他。

    質問他這段時間去了哪里,見了何人,做了何事……要他迅速回信一一告知。

    南羽白濃密的睫毛抖了抖,嘴唇也緊緊抿著。

    他可以想象出葉依瀾寫這封信時的表情是怎樣的。

    ——怒火中燒,眼神陰沉,恨不得生吃了他一般。

    南羽白不想回信。

    他再也不想被葉依瀾強迫著回信了。

    他看了一眼墨畫,嘴唇翕動:“我……我累了,能不能……”

    墨畫打斷他的話,聲音冰冷:“寫。”語氣帶著隱隱的脅迫,“公子什么時候寫好,我什么時候走。”

    南羽白只能沉默地攤開宣紙,研磨提筆。

    按照葉依瀾對他的要求,他回信時必須回以葉依瀾相同的字數,只能多不能少。

    按照葉依瀾的要求,他要學很多情詩和艷詞,見面時要說出口,回信時要寫進去。她寫多少,自己就要跟著寫多少。

    按照葉依瀾的要求,他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可以欺瞞她。

    ——這一點,葉依瀾竟出奇地跟葉昕相像。

    南羽白遲疑了一瞬,神色沉默地在宣紙上落筆。

    平靜無波的眉眼和筆下的艷詞墨彩自相矛盾,卻熟練得像是練習過千百遍。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轱轆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輕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

    葉依瀾所有的質問南羽白一概不回,只在信上給她抄滿情詩艷詞。

    接到回信,墨畫便迅速轉身離開。

    南羽白看著大開的房門,墨畫的身影已經不知所蹤。

    桌上的糖人兒被墨畫全部拿出去扔了。

    墨畫警告他,不是太女送的,一概不準收。

    “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南羽白攥緊藏在袖里的玉佩,如落水者抓到一塊救命的浮板。望著空蕩蕩的桌面,低聲呢喃。

    ——筆鋒落到這一句時,他想到的是葉昕。

    ——他真的好想、好想她。

    第27章 第 27 章 盡君今日歡(一)……

    三月二十, 諸事皆宜。

    南家雙子同日嫁入帝王家,史無前例,舉京沸騰。

    原因無它, 他們要嫁的人皆是聲名顯赫的王女。

    一個是未來帝王、當朝太女葉依瀾;另一個則是最得圣寵、慣與葉依瀾作對的五皇女葉昕。

    王公大臣的寶馬香車轆轆而行, 香味滿路芬芳, 不是去王府的, 就是去東宮的。

    王府和東宮今日都張燈結彩,紅毯鋪地, 賓客滿座,路過的人只要道聲喜就能分到喜錢,一時間門庭若市, 擁簇的人群中道喜聲陣陣,好聽話跟倒豆子似的嘩啦啦直往外冒。葉昕和葉依瀾倆人就跟心有靈犀似的,先后決定往人堆里撒錢以作感謝。

    倆人連娶夫的排面都要斗,為了給夫郎爭面子, 先是撒了銅板, 然后撒了白銀,最后連黃金都拿出來拋了不少。

    還有秀才娘子大著膽子來到葉昕身邊競相作詩, 詩里詩外都在祝福他們妻夫百年好合, 葉昕身著婚服坐在高頭大馬上, 大手一揮, 直接送了對方一枚玉扳指。

    滿京城的文人驟然炸開了鍋, 人人都在拼命寫出新婚佳句, 一時間洛陽紙貴, 鳳采鸞章如流水般送到周桐周官家的手上。

    路過見到這一幕的官員先是震驚,緊接著在苦想如何奉承葉昕那未過門的夫郎……

    皇家貴女成親,鐘鼓饌玉, 驕奢縱逸。

    小侍們進進出出忙里忙外;門前鞭炮聲、道喜聲不絕于耳。

    元玉書作為未來的太女主君,需另擇良日再過門。

    因此今日是屬于南家雙子的大喜之日。一個要當五皇女正君,一個要當太女侍君。兩相對比,竟不知哪種抉擇更好一些。

    ——侍君地位實在太過低.賤,跟外室沒名沒分的那些男子沒差別,遠遠不如皇家正君的身份。

    那可是正兒八經要被記入皇家名冊,是能造福身后的子子孫孫的。

    成為皇家正君,意味著從正君本人這一代人開始,到他死后的子孫后代,將永遠成為皇族中人。

    門外嘈雜的道喜聲和接連不斷炸響的鞭炮聲,隔著院門也能聽得很清楚。

    南羽白今天穿了一身繁復熱烈的大紅喜服,瓊鼻粉腮,眸光盈盈,水靈的眉眼今日多了幾分繾綣的羞澀。

    涂脂抹粉的小臉今日顯得更加亮眼白皙,雙頰胭脂色,朱唇桃花殷,如一顆掛在枝頭的汁水飽滿的粉紅蜜桃。是稍顯青澀的萬千春光,不落風塵、不可方物。

    尤以蓮幫他挽了個精致漂亮的發髻,成套的赤金珊瑚發簪發飾妥帖地戴在頭上,金玉相襯,愈顯矜貴。

    南羽白整夜沒睡好,他緊張得連腳底都有點發軟。

    不安又期待的神色,泛起或困倦或激動的水光的雙眸,是即將出嫁的小夫郎獨有的最漂亮動人的模樣。

    尤以蓮接過身側青荷的木梳,動作輕柔地幫坐在鏡子前的南羽白行三梳之禮。

    屋外頭的熱鬧聲息不止,屋子里卻被襯得出奇的安靜。

    大部分聲音都來自屋外,帶著沉悶的隔音,充斥著明顯的鈍感。和屋內發出的聲音有著很明顯的分界。

    “一梳梳到尾,舉案有齊眉。

    二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三梳梳到尾,無病無災,一生富貴……”

    尤以蓮笑眼溫和,眼眶微紅,看著鏡子里面容尚且稚嫩、神色緊張又羞怯的少年。

    他的眉眼靈動干凈,秀發及腰,模樣溫順。

    “等出了這道門,到女君家里去,以后你就是女君家的人了。要懂得孝順長輩,體貼妻主,愛護小輩。”

    尤以蓮頓了頓,繼續說:“家里不論大事小事,要問過妻主的意見再定奪。其一,她是你的妻,是你的天,你應當事事以她為先;其二,問過她的意見,日后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能讓她跟你一同承擔問題,不必獨自承受不好的后果。”

    南羽白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模樣乖巧,“謝謝小爹教誨。羽白記住了。”

    尤以蓮遞給他一顆糖丸——是舒芳讓青荷送過來的。

    “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萬事不可任性。”尤以蓮感慨道,“不論遇到何事,第一重要的事永遠都是和你的妻主保持良好關系。既要得到妻主的愛,也要得到妻主的敬重,這樣就算日子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

    南羽白認真地點頭:“嗯嗯。”

    “好了,把這個吃了吧,”尤以蓮說,“一大早就坐在鏡子前打扮,現在都到正午了,吃點糖墊墊肚子。”

    南羽白不疑有他。

    他害怕把口脂弄花,搗鼓了好一會兒,終于小心翼翼地張開嘴,動作笨拙地把糖放在舌底含住。

    喜慶的嗩吶聲倏地嘀嗒吹響,劃破正午躁悶的熱氣,像是撕開了一個口子,歡快的音符與流動的人群一起流進南府后院。

    鞭炮聲噼里啪啦,混合不斷靠近的腳步聲、逐漸清晰的說話聲……像越來越激烈的鼓點,躁得人心浮動。

    寧詩在外面敲門,高聲喊話:“側君,公子準備好了嗎?”她今日還不至于真的喪心病狂到女扮男裝,否則今日的風頭就要被她全搶走了,只往臉上戴了個面具,裝成舒芳的朋友,“太女和五殿下的花轎都到了,請公子盡快出來。”

    至于南羽璃那邊,則是舒芳去通知。

    尤以蓮不敢造次,寧詩的地位比他這種戲子高的太多,他半分遲疑也無,沖門外的寧詩匯報:“好了。”

    南羽白現在只要再蓋個紅蓋頭,就可以出去了。

    南羽白也很主動,一雙鹿眼彎彎,他對尤以蓮說:“小爹,送我出去吧。”

    尤以蓮將紅蓋頭輕輕放到南羽白頭頂。柔軟的紗制材料輕盈透氣,隱私性卻極好,輕易能把光線隔絕。

    他親眼看到蓋頭自上而下,一點點遮掩住少年的漂亮容顏。每遮掩一分,暗色便延長一分。

    直到最后蓋頭將少年最后一點精巧的下巴也蓋住,少年的面容終于徹底藏匿于陰影之中,再也看不到少年鹿眼彎彎的可愛模樣。

    ——少年要出嫁了。

    尤以蓮看著少年,感慨地落下淚來。

    如果他的孩子還活著

    如果南羽白是他的孩子

    如果,如果

    到頭來,他竟是對自己的情敵莫里的孩子,生了幾分親近的糊涂念想。

    尤以蓮無聲地流著淚,裝作語氣如常,有點悶的鼻音卻出賣了他,“好孩子,小爹代你的親爹爹說句話:愿你一生健康、順遂、幸福——得妻主庇護之幸,享兒孫繞膝之福。”

    南羽白也有一點點想哭,但想到辛苦一個上午才畫好的妝面,他努力忍住了。

    ——他希望女君能看到今天的他有多漂亮,永遠記得他今天的模樣。

    尤以蓮牽著他的手走出房間,裝作看不到青荷和舒芳倆人互相擠眉弄眼。

    舒芳如今是邱巧靈和南羽璃父子倆的狗頭軍師,青荷自然也聽舒芳的命令行事。

    舒芳那邊,南羽璃也披著蓋頭出來了。

    尤以蓮示意青荷蹲下身子,讓青荷背南羽白上花轎。

    他和寧詩對視一眼,示意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便迅速轉身離開。

    寧詩佯裝成一個狀況外但十分熱心的普通女君,拉著青荷來到舒芳身邊,“舒女君,羽白公子待會兒是上哪邊的花轎?”

    舒芳的態度異常恭敬,“那高頭大馬上坐著人的,就是羽白公子要上的花轎。”這說的就是葉昕了。

    太女還被禁足著呢,人都沒法親自來,沒有高頭大馬;況且只是娶個侍君,太女給的聘禮再貴重,給的婚服再華麗,也不能越過祖制,硬是將娶侍君的排場辦得像正君一樣。

    否則違抗的不僅僅是圣命,還是整個東凰幾百年來的立身根本——祖制法例。

    寧詩“哦”了一聲,“那我跟青荷一起送他過去吧。”

    舒芳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柜:“好。那就辛苦女君了。”

    人安安全全地讓寧詩帶走了,五殿下就沒有借口把她宰了還要把她扔在太女的花轎里最后搞出一個磨鏡殉.情的丑聞讓她遺臭萬年了。

    *

    兩人之間的對話還挺愉快。

    南羽白卻有點慌了。

    他發現自己的四肢慢慢沒了力氣,漸漸地,甚至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是那顆糖丸!

    南羽白試圖從青荷背上下去,卻只剩一點微弱的力氣,輕微的掙扎對青荷不痛不癢,腳步沉穩地把南羽白背到了南府正門門口。

    舒芳讓青荷聽寧詩的話,青荷就頭也不抬地按寧詩的吩咐行事。

    正門口,左邊是前來幫忙接親的墨畫,右邊是高坐大馬之上的葉昕。

    寧詩讓青荷走在前面,自己擋在后面,不讓墨畫看到南羽白的背影。

    墨畫眼尖地認出了寧詩。他剛抬起腳,想靠近她問個底細,卻敏銳地察覺到有道強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他順著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葉昕身穿一襲紅色華貴婚袍,頭戴玉冠,腳踩錦靴,身姿挺直坐在馬上,滿身華貴之氣。

    她對他勾了勾唇,眼底卻是森寒的凌厲之色。

    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畫定了定神,還是住了腳。

    太女肯定不愿在大喜之日跟葉昕起沖突。他只管接到南羽白上轎就好。

    直到葉昕迎親的隊伍走遠了,青荷才回后院背著同樣穿嫁衣蓋蓋頭的南羽璃出來,這回是青荷走在前面,邱巧靈和舒芳分別擋在側面和后面,阻隔墨畫的視線。

    墨畫看著花轎的轎簾抬起又落下,皺了皺眉:“邱側君您怎么來了?”

    邱巧靈方才怎么不送南羽璃這個親兒子上花轎?

    還有這個曾經追求南羽璃的姓舒的女人,還有這個不斷來回跑的青荷……

    墨畫心里頓時涌起許多疑問。

    他想問個明白,順便問問青荷為何寧詩會在這里,卻被邱巧靈打斷了思緒。“大人莫怪。”

    “我如今管理南府后院大小事宜,送嫡長子出嫁,是我該做的事,”邱巧靈眼圈哭得發紅,笑容卻有些僵硬,“大人快出發吧,莫要誤了吉時。”

    墨畫盯著邱巧靈看了好一會兒。

    南府的人如何安排出嫁的事,是南府的家事,太女出于對南羽白的疼愛,也愿意尊重南家的人自行安排出嫁事宜。

    再者,南收帆感念太女提拔之恩,面對太女時比狗都忠心,對這門親事是一百個愿意。就算南羽白想拒婚,南收帆都會幫她把人盯死了,再想辦法幫她把人給勸回來。

    故而太女一直沒有把手伸到南家后院去。

    可今日的情況委實有點奇怪……

    邱巧靈被墨畫盯得后背直發毛,險些露了怯,

    幸好舒芳及時站到他跟前,把墨畫的視線給引走了。

    “大人,”舒芳笑容和善,圓滑的臉蛋毫無攻擊性,“莫要誤了吉時,讓太女好等。”

    提及太女,墨畫的臉色終于有所松動。

    他翻身上馬,臨行前瞥了舒芳和邱巧靈一眼,冷聲哼道,“好自為之。”

    邱巧靈險些直接癱倒在地。

    他臉色發白,被舒芳掐著手臂扶著站好,耳邊是舒芳壓得極低的警告聲音:“邱叔,想想您的親兒子。您想看他死在暴戾成性的五皇女手里嗎?”

    “……不。”邱巧靈牙關直顫,神色卻異常堅定,“我就是死,也要護住我的兒子。”

    舒芳眼眸幽深,笑容卻越發和善,夸贊道:“為父則剛,對璃兒來說,您一定是個好父親。”

    ——只要今日一切成了定局,她舒家就能抱上五皇女的大腿,不日還能弄個皇商來做。

    只要今日能安撫住邱巧靈的情緒,不讓他泄密出去就好,只要今日……

    舒芳頓了頓。

    她眼睛微微瞇起,忽然握住邱巧靈的手,啞聲喊道:“邱叔……”

    除了今日不要泄密之外,等明日事情敗露,得想辦法讓他不要把她招供出去。

    ——雖說葉昕會保她性命,但不一定會保她名聲。

    邱巧靈還沒從事情敗露的驚怕情緒中走出來,轉眼間就被舒芳出格的動作震住了。

    他眼珠子艱難地挪到對方臉上,好一會兒才震驚地瞪大了眼:“舒女君,你……!”

    舒芳毫無攻擊性的笑臉上洋溢著少女的年輕神韻,

    她假借扶人的動作,和邱巧靈的身體靠得極近,久久不離,“邱叔,其實……我喜歡璃兒,是因為他跟您長得有三分相像……”

    她貼近他,啞著聲,帶了點曖昧的意味,“所以,我喜歡的,其實是……”

    南收帆夜夜都去尤以蓮房里,邱巧靈獨守空閨,定然有寂寞的時候。

    邱巧靈驚得當即要離她遠些,卻猝不及防被舒芳在唇邊偷了個香,他嚇得都結巴了:“你、你、你……”你了半天,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舒芳繼續誘惑道:“邱叔,我還年輕,肯定比您的妻主更加能讓你開心……那么多漆黑的夜晚,一個人一定很孤單吧……”

    邱巧靈現在對偷偷換親的事還是有些懼怕,他是瞞著南收帆和南明,和舒芳一塊密謀做的事。他對舒芳還留有一點奇怪的類似共犯的親近之意,對舒芳不可能沒好臉色。

    而舒芳忽然翻起他的傷心事,讓他想起那些被南收帆忘記的無數夜晚心里驟然泛起孤苦的涼意。

    “我擔心的不是璃兒的婚事,我是擔心您……這些天您為了璃兒操碎了心,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胡扯瞎咧的謊言信口拈來,舒芳是個商人,無奸不商,利益永遠是她心里待考慮的第一順位,“喏,您的眼角又長了點皺紋……”

    邱巧靈連忙抬手捂住自己的眼角,“女君,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

    “可是我不嫌棄!”舒芳神色急切,“邱叔……不,邱哥哥,好哥哥,我就是喜歡您……”

    “您也知道,我年輕,我能給您的,比南收帆更多、更緊、也更溫暖”舒芳眼眸幽深。

    男人,尤其是開過葷的男人,除了要靠幾句小情小愛哄一哄,更需要在床.上被滿足,直到服氣為止。

    橫豎她不吃虧,還沒玩過三十幾歲的老男人呢,舒芳惡劣地想,有何不可?

    第28章 第 28 章 盡君今日歡(二)……

    南羽白渾身無力地倚坐在花轎里, 連伸手去夠頭上的紅蓋頭的力氣都沒有。

    外頭的聲音很嘈雜,鞭炮聲、道喜聲、嗩吶聲、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他知道外面很熱鬧,卻很難聽清那些人在七嘴八舌地說什么, 唯一不斷重復的、勉強能聽清的字眼只有“恭喜”二字。

    直到迎親隊伍走遍整個京城。

    直到花轎安穩落地。

    直到他被人攙扶著, 出花轎、跨火盆、拜堂、送入洞房……

    該走的婚嫁流程都正式地走了一遍。

    南羽白被小心扶著坐到床邊的時候, 終于勉強恢復了一點力氣。

    借著蓋頭下的一點視野, 他看見了身下紋著一對呈祥龍鳳的大紅床單被褥,還有灑落床上的好多形狀飽滿的桂圓、紅棗、花生南羽白的手指頓時緊張地糾纏在一起。

    ——此處, 是婚房。

    可是這是誰的婚房?

    和他拜了堂的人是誰?

    女君呢,女君此刻又在哪里?

    剛剛的整個婚嫁流程,是依照正君的規制走的, 太女娶侍君的規制沒有這般繁瑣復雜。

    而被小侍攙扶著拜堂時,他身邊的女人還語氣懶散地沖高堂喊了一聲 “母皇”,那聲音聽起來也不是太女的聲音。

    今日成婚的除了太女,就只剩下

    南羽白瞳孔一震。

    ——此處莫非是五皇女的府邸?!

    想起對方是個手段狠辣, 暴戾成性的瘋子, 南羽白霎時如坐針氈,整個人不禁心慌意亂起來。

    他不自覺攥緊交疊的衣領, 衣領里面、緊貼他心口的是女君贈予他的那枚玉佩。

    僅僅這樣隔著婚服觸碰, 仿佛也能予他幾分撫慰。

    “主君, 已是晌午, ”屏風外, 傳來小侍恭敬的聲音, “是否要先用些飯菜?”

    南羽白怔了一瞬, 僅憑聲音立刻認出了對方,“……紅菱?”

    紅菱在外頭笑了笑:“主君好耳力。”

    “為什么你會在這里?”南羽白語氣里滿是急切和期冀,“女君呢, 女君她在哪里?”

    紅菱恭敬道:“主君,奴不能說。”

    “那我等會能見到女君嗎?”南羽白著急地換了個問法,旁敲側擊地問,“我……和我拜堂的是女君嗎?”

    紅菱失笑道:“主君怎的這般為難奴?”頓了頓,他還是開了口,“請您安心稍等,女君等會就到……”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南羽白豎起耳朵,正想聽紅菱怎么回答后一個問題,卻聽見屏風外嘩啦啦跪了一地的聲音,齊刷刷喊了聲:“殿下。”

    葉昕看也沒看,徑自繞過屏風,走進了偏室。

    紅菱的話音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向他房間走來的腳步聲,

    南羽白霎時渾身一抖,過了藥勁的手腳仿佛再次中了藥似的,不受控制地微微發軟。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個被紅菱稱作殿下的,就是女君的主子,當朝五皇女葉昕。

    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正朝他的方向而來。明明是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在南羽白聽來卻如同一道催命的音符。

    他腦海里瞬間跟回放走馬燈似的,回放著關于五皇女的那些傳聞,半點沒漏。

    什么“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狀若惡鬼,形態瘋癲”,“生啖人.肉,活.剝人.皮”……

    南羽白越想越怕,本來還算好用的腦子現在徹底卡殼了。

    葉昕進入偏室后,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南羽白。

    對方一身大紅婚服,蓋著紅蓋頭,正襟危坐、一動不動的模樣特別乖巧。但她每走近一步,對方放在膝上的雙手就會握緊一分。

    南羽白的膚色本就白皙,細長的手指搭在鮮紅的衣裳上、互相糾纏在一起時,白得像是在發光,讓人只想上去牽一牽揉一揉,看看那雙柔夷握起來的感覺到底有多滑有多香軟。

    這樣一雙吸睛的手,隨著葉昕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卻開始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

    葉昕停下腳步。

    顯而易見,小家伙在害怕。

    而且害怕的對象是她。

    葉昕頓了頓,腳尖一轉,徑自走到桌邊坐下。

    她現在才想起來,自己面臨一個不小的危機:

    她要如何在南羽白不生氣的前提下,讓他知道并接受“她就是五皇女,五皇女就是她”的事實?

    原本她并不在意兩人的婚后關系,只要把人娶進府,好吃好喝地養著也就是了,哪還管他對她什么態度?

    可如今她潛意識里并不想跟南羽白的關系鬧得太僵。

    而且,她還給人下.藥了,害的南羽白無力反抗,只能被攙扶著乖乖跟她拜堂完婚

    這事情要真想處理的話,也很棘手啊。

    葉昕垂眼,視線落在桌上的合巹酒,心念一轉,決定先發制人。

    她故意換掉裝成秀才娘子時的清穩聲線,音域擴開了些,涼薄而低柔,帶了點散漫的味道,

    葉昕先聲奪人,驟然問話:“你是誰?”

    南羽白傻乎乎地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葉昕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又反應過來自己沒給葉昕行禮,急忙要站起來,一只腳剛踩到床下的腳踏——那處腳踏原本是讓守夜的小侍爬著睡的,面積很寬,南羽白踩的很穩,沒踩空,結果小腿剛要使勁兒,就聽見葉昕加重的語氣:“坐好,別亂動。”

    南羽白嚇得腿上好不容易積蓄的力氣一泄,整個人跌坐回去。

    他不僅手在顫抖,連聲音也在可憐地發抖:“殿下恕罪。”

    葉昕默默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

    她只是擔心南羽白蓋著蓋頭視線不好,怕他踩空摔傷,正好自己在捏著嗓子裝兇,一不留神脫口而出的語氣就急了點,沒想到又把人給嚇到了。

    “……你還沒回答問題,”要裝就裝到底,葉昕冷聲道,“你是誰?”

    南羽白慌得六神無主,連忙應聲:“回殿下的話,我是南家的嫡子,南羽白。”

    “嗯?”葉昕尾音輕輕揚起,“本殿要娶的人……是你?”

    “不是!”南羽白求生的意志忽然迸發,他忽然想起葉昕是個“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大壞蛋,一個不高興就能取他的小命,他急得差點咬到自己舌頭,結結巴巴道,“殿下,我、我可能上錯花轎了。”

    葉昕看著少年急切否認的小模樣,一眼就看出對方在想什么。

    ——膽子怎么會那么小……

    她明明一句狠話都還沒放。

    葉昕實在沒忍住,想逗他玩兒:“既然錯了,不如將錯就錯?”

    南羽白:!

    “……不行!”

    葉昕哼笑一聲,驟然發難:“你嫌棄本殿?”

    南羽白腦袋里已經是一團漿糊了,根本經不起嚇,他委屈巴巴地說:“我、我沒有。”

    “那為何不行?”葉昕說,“本殿沒嫌棄你,你倒好,敢反過來嫌棄本殿,你可知罪?”

    南羽白忽然感覺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心里也涼颼颼,凍的他渾身一哆嗦,連話也哽在了喉間,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哪還敢否認說沒有,葉昕不管說什么他都得有。

    不敢再忤逆,蓋著蓋頭的小腦袋只能用力地點頭,他努力地擠出一點聲音:“嗯嗯。”

    葉昕欺負人很是得心應手,繼續說:“知罪,就要受罰,知不知道?”

    南羽白小腦袋胡亂地點:“嗯嗯。”

    “那就罰你一個星期不準吃飯。”

    “嗯嗯。”

    “一個星期不許喝水。”

    “……嗯嗯。”

    “一個星期不許睡覺。”

    “……嗯嗯。”

    “一個星期不許跟任何人說話。”

    “……嗯嗯。”

    “一個星期不許……”葉昕頓了頓,一時間想不出什么別的懲罰來,“一個星期不許吃糖人兒。”

    坐在床邊的人安靜了一瞬。

    葉昕望著他,好奇地問:“怎么不”嗯嗯”了?”

    南羽白嘴一癟:“……嗚。”

    葉昕驚得登時就站了起來,

    她抬腳想走過去,怔了怔,又強忍著硬生生停住腳步,坐了回去。

    葉昕知道南羽白現在看不到自己,對方視線都被蓋頭阻隔,所以她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直勾勾地落在南羽白身上,像一條逡巡的蛇,緊緊絞住屬于自己的所有物,“怎么,最后這個懲罰不喜歡?”

    南羽白正在想辦法憋住淚意,根本沒聽清葉昕在說什么,他延續剛才的本能,小腦袋繼續胡亂地點:“嗯嗯。”

    葉昕的聲音依舊裝得冷冰冰,卻又明晃晃的松了口,“那就不要了。”

    南羽白:“嗯嗯。”

    剛從太女扔了他所有糖人兒的悲傷里走出來,南羽白怔住了:“啊?”

    “啊什么啊?”

    葉昕繼續恐嚇南羽白,以此轉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起疑心,“你忤逆我這件事,我可以暫時不計較,但你我之間還有一個問題沒解決。”

    南羽白心有戚戚,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葉昕金口一開,說她和他之間有問題,那就必須有問題,沒有也得有。

    “殿下請說。”

    “是這樣的,”葉昕思忖了一會兒,“本殿有個幕僚,與本殿異姓同名,發音相同。她膽大包天,偷偷找人調換了本殿和太女的夫郎,設計讓本殿娶了你。然后她求本殿將你賜給她,讓你跟她遠走高飛。”

    葉昕勾唇一笑,“南公子,你說,如此膽大包天、犯上作亂之人,本殿該不該取了她的性命?”

    第29章 第 29 章 盡君今日歡(三)……

    暫且不論這是圣皇親自賜的婚, 結婚當天把自家正君送給下屬,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做不出這等事來;且區區一個秀才娘子,無權無勢, 竟能將五皇女和太女耍的團團轉, 只要細心一點, 就會發現這番話實在于理不合。

    然而在南羽白眼里, 五皇女不算正常人。

    尤其是現在,五皇女不僅不同意放他跟女君走, 還想取了女君的性命。

    “不、不該!”南羽白幾乎是立刻出聲,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語氣不敬,又軟下聲音, 他聲線微微發抖,像輕顫殘翼的瀕死的蝶。

    一如他傾頹的身子,透著無助的破碎感,“殿下……求殿下饒了女君性命。”

    葉昕意有所指地說:“這是你第二次忤逆本殿。”

    第一次是他犯了“嫌棄”之罪, 然后被罰了一個星期不許吃飯、喝水、睡覺、跟別人說話……

    這些是玩笑話, 葉昕提了一嘴也就沒再提了。但南羽白卻只覺得這些懲罰異常怪異和可怕,覺得自己接下來還會受到這樣的懲罰。

    他這回認罪也認得很快, “忤逆殿下之事, 我認罪, ”但他執拗道, “……也還請殿下饒恕女君。”

    葉昕莫名笑了:“南公子, 你自身都難保, 還有心思去保旁人?”

    南羽白雙手緊緊按在身下柔軟的床褥, 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垂著腦袋,軟著聲, 語氣卻異常認真:“不是旁人。”

    葉昕把玩酒杯的手一頓,聽見對方執拗而顫抖的聲音:“……女君于我,是心上人。”

    葉昕心里不受控制地軟了一片。

    她恨不得立刻上前把少年抱個滿懷,然后好聲好氣地安撫他、親吻他,向他道歉。

    但有的事不解決不行。

    他們的相遇始于謊言,感情始于欺騙。

    就連他們當下的妻夫關系,也是她強奪來的。

    ——若是不給少年吃那顆糖丸,少年半道兒就能跑路,哪還會上她的花轎,跟她拜堂成親?

    葉昕強忍著挪開眼,克制地開口:“既然如此,本殿給你兩個選擇。”

    “一,始作俑者是你的女君,本殿只殺她,不殺你,明日就放你離開,”葉昕頓了頓,說,“二,你留下當主君,本殿將錯就錯,放她一條生路。你選哪個?”

    房間里一片死寂,安靜得落針可聞。

    但僅僅是一瞬間的死寂。

    葉昕聽見少年毫不猶豫的聲音:“我選二。”

    葉昕放下酒杯,從紅菱手上接過用來挑開紅蓋頭的玉如意。

    她愉悅地輕笑了一聲,起身往床邊走去。

    可這樣的笑聲在南羽白聽來卻像是五皇女這個瘋子發現了好玩的事情,熱衷于看他和女君互相掙扎求生,覺得愉悅才笑了起來。

    他渾身都在可憐地哆嗦,單薄的身形僅靠細瘦的雙臂勉強撐起,在葉昕眼中像只淋了雨的、毛發變得濕濕嗒嗒的可憐兔子,正冷的瑟瑟發抖。

    弱小、無助、但叛逆。

    叛逆得敢同她偷情,想同她私奔。

    叛逆得愿意為了她,委身于暴戾成性的五皇女。

    玉如意輕輕撩開紅蓋頭的一角,露出少年精巧白皙的下巴。

    南羽白手指猛地抓緊床沿,緊得連指尖都泛白。

    葉昕手一頓,

    她保持撩開蓋頭一角的動作,動作極穩,“最后給你一次后悔的機會。南公子,選一還是選二。”

    南羽白早就因為葉昕的靠近而害怕得腦子一片空白。他聽見葉昕的話,顫著聲兒,百靈鳥一般動聽的聲喉多了幾分難聽的嘶啞,卻還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我選二。”

    葉昕手腕一動,徹底挑開了紅蓋頭。

    少年精致漂亮的容顏終于褪開暗色,見了光。

    如果少年此刻不是雙眼緊閉,垂首斂眉的模樣,想來應該更好看。

    葉昕用冰涼的玉如意輕挑南羽白的下巴,迫使他慢慢抬頭。

    她薄唇輕啟,下了最后一劑猛藥,“南公子,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其實,我從沒想過給你選擇的機會。”她俯身,附在他耳邊,予他一陣晴天霹靂,“你的女君……已經死了。”

    南羽白猛地睜開了眼。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胸腔劇烈地起伏。

    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眶奔涌而出,順著他發白的小臉,翻滾著墜落。

    南羽白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即使此刻他被迫仰頭看向葉昕,淚水也完全模糊了他的視線。身體也終于支撐不住,搖搖欲墜快要倒下。

    葉昕眼疾手快地扶住南羽白的雙肩。

    可他卻已經坐不穩了,身體左搖右晃,往哪邊都能倒。

    葉昕順勢坐下,一把將人抱進了懷里。

    南羽白卻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在她懷里劇烈掙扎開來。

    他伸手去推葉昕,臉上滿是洇濕的淚痕,嗚嗚咽咽地喊:“你走開、你走開!”

    葉昕強硬地困住他,不讓他掙脫,眸光低垂,上揚的眼尾如彎月,如銀勾,挑起她滿心的歡欣和酸軟,“就這么喜歡她么?”

    南羽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珍珠似的接連不斷地滾落,“喜歡、喜歡的……”

    葉昕似是而非地說:“可是她做了錯事。”

    南羽白一夜沒睡,早早就起來梳妝打扮,期期艾艾地等出嫁;中途被尤以蓮一顆糖丸弄得神經緊繃,不安地被送到這里,被五皇女又是恐嚇又是威脅;方才紅菱問他吃點東西,他也來不及吃……他整個人已經是強弩之末。

    結果還聽見女君死了的噩耗——

    南羽白此刻滿腦子都是女君的秾麗面容,一顰一笑。

    ——初見時對方溫和有禮的樣子、體貼地為他夾菜盛湯時的樣子、溫柔地攬他入懷時的樣子、偶爾對他使壞時故作散漫的樣子……

    他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一聲喜歡她,沒來得及送她新繡好的巾帕,沒來得及跟她告狀,說太女扔了他全部的糖人兒,要她重新再買好多糖人兒補償他……

    不,不用買好多,南羽白想,再買一根就好。

    或者不用重新買了。他不要了。

    他不要什么糖人兒了,那天他就應該什么都不要,他才不要因為一盒甜不啦嘰的東西就被葉昕輕易哄著離開她身邊、回了南府。

    那天,他該任性地將那盒糖人兒打翻才對。

    或者更早、更早的時候……

    他不要回南府,他不想回南府了。

    南羽白不顧章法地拉開自己的衣襟,把掛在脖子上的玉佩緊握手心,哭得撕心裂肺。

    他來不及告訴女君,他哪兒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要——什么明媒正娶、規制禮法,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都可以不在乎,都可以不要。

    他只想留在她身邊。

    一輩子留在她身邊。

    葉昕的話言猶在耳,“她做了錯事,她騙了你……”

    南羽白顧不上忤逆之罪了,邊哭邊打斷她的話,“她沒錯,女君沒錯。”

    “她騙了你。”

    “她沒有!”

    葉昕用指腹拭去南羽白眼角的淚水,動作輕柔,“她有。”

    “我不在乎,我什么不在乎……”南羽白抓著玉佩,像頭狼狽的可憐小獸,就知道哭,連掙扎反抗都忘了,“我只在乎她……”

    葉昕終于把人從懷里放了出來。

    她扶著少年的肩膀,將少年的身子掰過來,讓他和她面對面坐著。

    “坐好,”她輕聲說,“不許哭了。”

    南羽白本能地聽話。前一秒還在大哭,后一秒就硬生生地收住哭聲,小模樣有點滑稽,又有點乖。

    從小到大,不論是南收帆、莫里還是太女,只要用命令的語氣跟他說話 ,他都會聽。

    收的太急,還打了個哭嗝。

    葉昕輕捏他下巴,不許他垂下腦袋,從袖里拿出那條從對方身上騙來的巾帕,動作輕柔地替他擦拭滿臉的淚水。

    但南羽白只一味地抓緊掛在脖子上的玉佩,低垂眼皮,雙眸失神,不知在看何處。

    眼淚卻止不住地無聲往下淌,越擦越多。

    葉昕手一頓,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溫柔地喚了聲:“心肝兒。”

    南羽白渾身一震。

    他止住眼淚,慢慢抬眼,視線慢慢地移到正對著自己的、面對面的女人臉上。

    南羽白眨巴眨巴眼睛,將眼前殘留的水霧眨落成淚痕,視線漸漸變得清晰。

    看清葉昕的模樣的時候,他眼中的震驚之色毫不掩飾,倏然睜大雙眸。

    “你!夜昕葉昕?”

    葉昕:“嗯。”

    南羽白看見葉昕在他的視野中不斷變大,一張他熟悉的長相秾麗的臉不斷朝自己靠近——

    他在一雙蘊滿溫柔的漂亮鳳眼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唇瓣有片刻的柔軟掠過,一觸即分。

    南羽白看著葉昕如此近的秾麗眉眼,嘴唇顫了又顫,張張合合。一動就和對方的唇產生輕微觸碰。

    兩人的呼吸曖昧地交混在一起。

    良久,南羽白終于顫顫巍巍地出了聲:“你沒有死?”

    葉昕又吻了他一下:“嗯,沒死。”

    南羽白“嗚”了一聲。

    是一如既往的在葉昕面前才會發出的撒嬌似的哭音。

    “你沒有死。”

    葉昕繼續親他、以實際行動安撫他。

    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少年的額頭、眉眼、眼角、鼻尖、臉頰、下巴……

    親的少年腦子暈暈乎乎,雙手不自覺攀上她的肩。

    “我沒死。”細密的吻最后回到唇瓣。輕咬他的唇,沒咬出血,看見少年輕蹙的眉,葉昕用舌尖從善如流地舔了一下,“心肝兒,我還要活著娶你呢,怎么舍得去死。”

    被舔過的唇瓣泛起些微癢意,南羽白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巴。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葉昕,水洗過的眼珠又黑又亮,帶著期冀的光,他仿佛要一點一點確認她真的還活著,看得異常仔細。

    葉昕放任他盯著自己。

    “心肝兒,對不起,”她細細舔.弄南羽白緊閉的唇,用柔軟的舌尖耐心地一點點描摹,直到緊閉的蚌殼小小地張開一點軟軟的內里,“我騙了你……我該死。”

    “……不!”南羽白瞳孔猛地放大,

    “死”這個字眼再次動搖他紊亂起伏的情緒,南羽白近乎急切地主動索取葉昕的吻,試圖堵住她的聲音,不肯讓她說不好聽的話,

    “不要說死這個字,”他急得又要落淚,“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葉昕眉眼間是繾綣的笑意。

    少年罕見又青澀地主動一回,她自然不會拒絕,舌尖勾著他舌尖,與他慢慢地廝磨交吻。“好,我答應你,我不死。”

    沒滋沒味地活了兩世,還被唯一一個親近的人弄死過一回,葉昕早就不怕死,也沒有再親近任何人的心思。

    某種方面而言,也可以說,她不是個很有安全感的人。

    她的助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教會了她一個道理——交付自己的親近和信任,就是在給對方遞一把能親手殺.死自己的刀。

    “嗚。”

    少年又在不知不覺的撒嬌。

    “不哭,”葉昕閉上眼,摟住少年的腰,帶著人慢慢往后倒,一同陷落在柔軟的溫柔鄉里,

    “我留著這條命給心肝兒,陪你長長久久,護你一輩子。”

    親吻的聲音曖昧又澀情地在空曠的偏室里響起。

    簾帳層層疊疊地垂下。

    床上,是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對人影。

    第30章 第 30 章 入宮

    王府這邊一片和諧, 喜氣洋洋,東宮那邊卻是鬧翻了天,徹夜無眠。

    葉昕加強了王府的守衛, 甚至專門跟顧知棠借調了數十個精兵, 嚴防死守一天一夜, 連只鳥兒都飛不進去。

    太女尚在禁足, 葉昕斷定她不敢違抗圣意,親自殺過來。但皇女皆能豢養一定數量的暗衛, 葉昕不想自己的大婚之日被這些小嘍啰打擾,干脆找了顧知棠幫忙。

    顧知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翌日。

    日上三竿時,南羽白才悠悠轉醒。

    身側的位置還留有余溫, 證明葉昕剛起不久,只是此時不知去了哪里。

    他怔怔地看著頭頂紗白的簾帳,好一會兒才坐起來,左右打量, 發現這是一間富麗堂皇的偏室。

    因著起身的動作, 身下傳來的不適感讓他臉上倏地浮起了紅暈。

    原來一.夜.歡愉過后,會渾身酸疼, 腰肢酸軟。

    原來那里, 被女君溫暖地緊緊包裹住的時候, 是那樣的舒服……就連初始時的輕微疼意, 都會盡數轉化成滅頂的愉悅。

    而他只能無力地伏在她懷里, 淚眼迷蒙地討饒……

    屏風外, 紅菱和綠云小跑著進來, “主君醒了嗎?”

    南羽白抓起被子一股腦地蒙住腦袋,整個人都要重新縮進被子里去了,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只熟透的大蝦, 渾身從頭紅到尾,他要羞死了。

    紅菱準備上前服侍南羽白洗漱,卻被綠云攔了下來。

    他指了指床上,又指了指門外,模樣機靈,小聲說:“主君害羞,我們不要嚇到主君,還是讓殿下來吧。”他露出一個調皮的笑,“我現在去叫殿下過來。”

    紅菱接過他手上的托盤,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葉昕就來了。

    南羽白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頓時一僵,整個人往柔軟的被子里埋的更深。

    葉昕剛才去處理葉依瀾派來的暗衛,吩咐寧詩把人裝馬車里全拉到東宮還給葉依瀾,結果綠云就來找她了。

    怕身上的衣物沾染血腥氣,葉昕一邊進入偏殿一邊脫掉外袍。尾音勾著笑意,隨性又溫柔,“羽白,起床了嗎?”她把外袍扔到地上,立刻就有小侍蹲下收拾。

    綠云手腳利落地從衣柜里取出一件素色長裳,顏色淺淡溫柔,能柔和葉昕極具攻擊性的秾麗五官。

    南羽白躲在被窩里,不出聲。

    葉昕站在床尾,平伸雙臂,手心朝上,綠云立刻上前服侍她穿好衣物。

    葉昕利落地一抖手腕,蕩平袖口的褶皺,看了一眼大紅被褥里縮成柔軟一團的某人,像個巨大的包子,她就著床沿坐下,笑了一聲:“羽白?”

    還是不應聲。

    葉昕從袖中探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被褥上,拍了拍,換了個叫法:“心肝兒?”

    里頭傳來悶聲悶氣的聲音:“……嗯。”

    葉昕輕輕笑了一聲。

    她掀開被子,把人從被子里挖了出來,一把抱在懷里。

    少年清俊的小臉被悶得紅撲撲,發絲散亂,頭上還有幾根被壓得變了形翹起的毛毛,唇色也艷紅靡麗,葉昕沒忍住,低頭輕吻他唇尖,才轉頭從紅菱手里接過沾濕的帕子,替他擦手擦臉,“想不想洗澡?餓不餓?想吃什么?”

    南羽白窩在她懷里,貪戀地蹭了蹭,結果又把自己鬧羞了。

    他乖乖地閉上眼睛任由葉昕擦臉,白皙圓潤的腳趾卻控制不住蜷縮起來。

    “不想洗……餓……”

    昨夜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有感知到葉昕幫她擦洗了身子,還幫他換了嶄新的睡衣。

    “好,那我們待會直接去膳廳,”葉昕幫他穿衣服,“乖,把手抬一抬。”

    ……

    一番梳洗打扮,葉昕終于把人抱出了房間,穿過花紅柳綠的回廊,來到膳廳。

    她特意給南羽選了一襲金絲繡蝶月白長裙,穿的與她像是情侶裝,又替他簡單扎了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高馬尾,鳳冠高束,兩側垂墜的金色流蘇落到耳垂邊,輕輕晃動時,貴氣又雅致。

    “我自己能走,”南羽白細瘦的胳膊攀著葉昕脖子,漲紅了一張臉,“不要你抱。”

    一路上遇見的小侍都腦袋低垂,不敢多看,欲蓋彌彰的樣子讓南羽白更加羞窘。

    就連現在吃個飯,她都要讓他坐在腿上,親手給他喂飯。

    “可是你剛才下床的時候險些摔倒,”皇府連早膳也全是山珍海味,爐鴨燉白菜、羊肉墩豆腐、青筍炒牛肉、兩熟煎鮮魚……葷素俱全擺了滿桌,但葉昕還是先給南羽白盛了碗清淡的薏米粥,“是不是昨晚傷到了?等會讓太醫來看看?”

    “沒有!”這種事怎么還要讓太醫來、來……!

    南羽白拒絕得飛快,“我就是起的太快,沒注意到腿有點軟……但是我現在已經好了!”

    葉昕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嗯。”

    南羽白漲紅了臉,輕輕拍開她的手,“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葉昕只好答應他:“好,不看太醫,”但今日少年還是吃點清淡的、好克化的食物比較好,“喝完這碗粥,我就放你下去。”

    少年本就體虛,昨夜又那般放縱,她怕他會出什么問題。

    見葉昕松了口,南羽白也不敢再得寸進尺。葉昕向來說一不二,這樣好說話,已經是在縱著他了。

    他乖乖地坐在葉昕懷里,任由葉昕一勺一勺地喂。直到喝完最后一口,對方還伸手輕輕摁了摁他的肚子,確認他吃了個半飽,才把他放開。

    像摁著小兔子袒.露的柔軟肚皮一樣,放開他之前還輕佻地摸了一把。

    南羽白幾乎是逃也似的跑開。

    他坐到距離葉昕最遠的位置,捂住自己的肚子,一雙顧盼撩人的鹿眼不滿地瞪她,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葉昕卻只覺得少年的小模樣驕縱得可愛。遞給他一雙筷子,嗓音溫潤:“吃些別的吧,想吃什么就夾什么。”

    見他精神頭不錯,她勉強放下心。

    少年此刻只剩半個肚子,再怎么吃也吃不下太多葷腥的。

    南羽白心里也清楚,葉昕是因為擔心他才幫他控制飲食。

    ……但他還是、還是有點氣!

    ——女君根本不是斯文有禮的秀才娘子,而是個會對他動手動腳的湊牛氓!

    接過筷子,南羽白化悲憤為食欲,認真地享用起了早膳。

    葉昕看他吃得挺歡,輕輕咳了一聲。

    南羽白不看她,“我知道啦”,他悶悶地說:“我不會吃太多的。”

    好乖。葉昕想。

    她忍住把小兔子捉回懷里繼續蹂.躪的沖動,唇角輕揚:“嗯。”

    *

    一頓早飯用完,已近晌午。

    這導致了葉昕和南羽白的入宮時間一再推遲。

    按祖制,皇女大婚隔天應當進宮拜見圣皇君后。

    馬車里,南羽白神色緊張,向葉昕投去求助的眼神,“我……我等會應該怎么做啊?”

    他的生父死得早,邱巧靈更是恨不得他出丑,出嫁前什么都沒教他。

    就連昨晚……做那檔子事,他也一竅不通,只能按照葉昕的節奏,她怎么說,他就怎么反應。

    葉昕老神在在地抱著少年,溫聲說:“敬茶,收紅包。”

    少年需要她的時候,就會主動鉆進她的懷抱賣乖。

    譬如現在,少年正拉著她的手,要她的手放在他腰上,愿意讓她抱著。葉昕自然樂得接受。

    “還有別的嗎,”南羽白憂心忡忡,“我怕出錯……你能不能把整個流程都給我講一講?”

    在當今天子面前出丑,輕則丟臉,重則喪命,他不可能不害怕。

    葉昕本人其實也不知道流程。她沒在意過這些虛禮,一個是她不在意,一個是葉晚鷹不需要她在意。

    她唯一在意過的虛禮,就是昨日的正君之禮。

    南羽白希望自己是被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地抬進府的,他很在乎這些,葉昕不想讓他失望。

    而她自己也想正正式式地把人娶進來,予他王府主君的榮光,不讓他遭到旁人輕視。

    葉昕掐住他細腰,手感和昨晚一模一樣,即使隔了一層衣物,熟悉的體溫仍舊喚起她昨晚的記憶,“別怕。”

    她眉眼微彎,輕輕撫摸他后背,安撫道,“你是我的夫郎,誰也沒資格為難你。就連她葉晚鷹,現在也得賣我幾分面子。”

    葉晚鷹還要她幫她背鍋殺.人呢。

    明明是她葉晚鷹想殺的人,卻總借她的刀。

    不。

    葉昕鳳眼微瞇。

    談不上借刀。

    她本就是葉晚鷹手上的刀。

    在南羽白聽來,這話實在太過狂妄放肆。

    他慌忙伸手捂住葉昕的嘴,“不可亂說,要是被有心人聽去,你會出事的。”

    葉昕就喜歡看南羽白關心她的樣子,語氣愉悅,“我只說給你聽。”

    “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她說,“你只管與我一起敬茶,然后大膽地收紅包,別的什么也不用怕。”

    南羽白囁嚅道,“……可我還是怕。”

    “那就站我身后,”葉昕對少年有罕見的耐心,“一切有我。”

    ——今日很有可能不是她和南羽白的主場,而是葉依瀾的主場。

    葉依瀾昨夜肯定不好過,有可能趁著新婚妻夫進宮覲見的這個機會找葉晚鷹做主。

    雖說還是禁足時期,但禁葉依瀾足的人是葉晚鷹,只要葉晚鷹不計較,她就不會受罰。

    對于這種進宮覲見的孝女行為,尤其是葉依瀾這個大孝女,葉晚鷹哪會不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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