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
靖陽侯府的老夫人在上山燒香的回程上遇到了刺客, 家兵將乞丐拿下,仔細一看才發現乞丐是曹家的人,曹氏一黨已經被鏟除一年了, 還有漏網之魚,皇室與薛家關系匪淺, 官家同儲君出行都有無數侍衛陪同,無法近身, 唯有李夫人,經常上山祈福, 形單影只, 最好刺殺。
曹家余孽復起無望, 想要拉個墊背的一起死, 李夫人雖然沒有大礙,但也受到驚嚇,且馬車顛簸中撞到頭部, 口吐白沫, 昏迷不醒。
葉秋水扶著她,一行人風風火火地沖下東山,聽到不遠處的動靜,水庫附近正在開墾荒地的匠人停下來,循聲望去。
“發生什么事了?”
有小吏好奇地攀上山頭, 往林子里望去, “那是不是靖陽侯府的馬車?怎么回事。”
江泠稍稍抬了下頭,將想要去湊熱鬧的人都喊回來繼續干活,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收工,江泠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慢慢走下山。
到了山腳,聽到附近的香客閑談,說起白天發生的事,江泠才知道,晌午過后,白鹿寺附近出現刺客,李夫人的車馬受到驚嚇,沖進山林中,李夫人原本就體弱多病,這一嚇便昏迷不醒。
江泠一聽,神情緊張起來,“刺客?”
“是,說是曹氏余孽,想報復薛家。”
晌午后,那時葉秋水剛上山前往白鹿寺,江泠有些慌亂,急忙趕回城中,先去鋪子里尋了一圈,伙計們告訴他,葉秋水并沒有回來,江泠一顆心都緊緊提起,派人出去查問,今日在東山上,除了李夫人外,可還有其他人受刺。
江泠甚至想深夜進宮去詢問太子,葉秋水有沒有去東宮,他都準備遞牌子了,靖陽侯府的下人急匆匆地過來傳話,“江大人,我們夫人受了驚嚇,葉女使正在侯府為我們夫人看診,她差遣小的過來同大人說一聲,以免大人擔憂。”
江泠這才放下心來,葉秋水沒事,只是宿在靖陽侯府,為昏迷的李夫人醫治。
李夫人體弱多病,喪夫多年,憂思過度,被曹氏余孽一嚇,竟昏迷多日,隱隱有中風之象,葉秋水開了方子,讓下人煎好喂她喝下,為了防止李夫人真的中風癱瘓,葉秋水還不停歇地幫李夫人按揉了幾個時辰的穴位,手都酸痛地抬不起來了。
后半夜,葉秋水才得空休息,在東山攔馬車,拽韁繩時太過用力,虎口與掌心被磨得鮮血淋漓,葉秋水疼得直吸氣,趕緊為自己上藥包扎。
靖陽侯府傳信給已經啟程兩日的薛瑯,薛瑯已經行至義陽,聽到消息后,不待請示,便著急忙慌地打轉回京,日夜趕路,第三天天亮時抵達京郊,靖陽侯府燈火通明,薛瑯急得出了一下頜的胡茬,大步跨過門檻,“母親!”
侍女們看到他很是驚訝,先領他進去,屋中,李夫人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看上去很虛弱。
葉秋水見闖進來的是薛瑯,眉頭皺起,但也先退到一旁,讓他到榻前來,薛瑯跪下,查看李夫人的情況,喚了兩聲,李夫人都沒有回應。
薛瑯眼睛有些紅,抹了一把臉,忽的站起身,咬牙切齒,一臉怒氣,右手緊緊按在腰側刀鞘上,“錚”的一聲,長刀拔出,寒光凜冽,薛瑯從齒間碾出聲音,“曹氏余孽,我非親手宰了他們不可。”
說罷便握著刀要沖出去,屋里的下人們都嚇壞了,不敢上去阻攔,生怕惹怒侯爺,也挨上一刀。
葉秋水眼疾手快,趕忙拉住薛瑯,“侯爺,你等等,你先別沖動!”
她低聲勸解,“你剛回京,還沒有進宮面見過官家,逆黨余孽已經下獄了,侯爺現在提著刀是要往哪兒去,你將刀放下,先進宮見過官家才是,別讓夫人擔心,松手。”
薛瑯個頭高大,舞刀弄槍的手臂粗碩堅硬,尋常女子站在他身側都會顯得嬌嬌小小的,還不及肩膀高,葉秋水艱難地拉著他的胳膊,薛瑯回過神,回頭看她一眼,怒極的心慢慢冷靜下來。
他放下刀,收回鞘中,斂起一身戾氣,“是我沖動了……”
曹氏余孽,說不定都不一定是曹家的人,京師暗流涌動,誰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搗的鬼,就是要他沖動,無令回京,他舉著個刀是想干什么,對皇帝不敬嗎?
薛瑯沖動回京,就是著了這些人的道了。
他冷靜下來,神情凝重,趕緊去換衣服,打算收拾一身進宮。
“先別收拾。”葉秋水拉住他,“你就這么過去,你越狼狽才顯得你越有孝心,越著急,這次的事情情有可原,夫人還昏迷不醒,你進宮請罪,官家應當不會怪罪你的。”
薛瑯想了想也是,解衣的手停住。
他有些著急,慌不擇路一般,放下刀,又左右徘徊兩下,看一眼榻上的李夫人。
葉秋水見狀,知曉他心里在想什么,說道:“你去吧,我看著夫人,沒事的。”
她語氣沉穩,神情坦然,未見一絲驚慌失措,薛瑯看向她,心里的焦躁也跟著平靜下來,見到她,霎時心安。
“好。”
他點了點頭,連忙出去了。
靖陽侯突然回京,軍規森嚴,原本是要被降責的,但事出有因,皇帝念在他是因為擔憂母親,一時著急糊涂的份上,并沒有怪罪他,只讓他回家思過,待李夫人好了,再啟程前去西北。
那個刺殺李夫人的曹氏余孽被抓進大牢,沒多久就被砍頭了。
有皇后,太子求情,薛瑯只被罰了一年的俸祿,他回到靖陽侯府時,天已經大亮,葉秋水守了李夫人許久,見他回來,葉秋水站起身,問起情況。
薛瑯告訴她,官家沒有怪罪,但是罰了俸祿,降了軍職,不過他可以在京師多留一段時間,待李夫人好了再走。
葉秋水松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侯爺下次萬不可如此沖動了,不然夫人醒來知道后,又要擔心。”
薛瑯點點頭,低著頭認錯。
葉秋水神情疲憊,“夫人的情況我看過,之后應當沒有大礙,好好休養就好,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薛瑯追上前,送她離開。
“這次真是謝謝你,我聽家中的下人說,是你攔住了發瘋的馬,昨兒個你也守了母親一夜。”
“沒事。”葉秋水笑了笑,“我是大夫,這是我應該做的。”
“等等。”
薛瑯忽然喊住她,眉心微蹙,他低著頭,輕握住葉秋水的手腕,抬起,發現她虎口有傷,皮肉被磨掉一層,看著很嚴重。
“這是韁繩磨出的傷口嗎?”
薛瑯有些心疼,輕輕捧著她的手,抬起,想碰又不敢。
葉秋水想收回手,“沒事”,說完,薛瑯卻反而攥得更緊了。
他緊抿嘴唇,目光心疼,盯著葉秋水手上的傷口,忽的低下頭,吹了吹。
微涼的氣息拂過火辣辣的傷口,葉秋水額角跳了跳,想要收回手,但薛瑯卻抓得很緊。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冰冷,沒有情緒,“芃芃。”
葉秋水嚇了一跳,手直往回抽。
江泠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他站在靖陽侯府大門前不遠處,似乎站了多久,肩頭因霜霧而微微洇濕,他抬眸,看著檐下的二人。
葉秋水一直沒消息,江泠擔憂著急,知道她在靖陽侯府,忍了一日,還是忍不住過來問問情況,早上,聽同僚們說靖陽侯趕回京城了,江泠一下值便趕過來尋葉秋水,剛要登門,看到葉秋水和薛瑯兩個人走出來,薛瑯捧著她的手,神情心疼,小心翼翼,捧著她的手,如捧著什么世間珍寶一樣。
他實在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思,故意出聲打斷,葉秋水肩膀一顫,像是被嚇到,轉頭看過來的時候目光都有些心虛。
葉秋水是真的心虛,雖然什么也沒干,但是怕江泠誤會,心防筑得更高,她想將手收回,可薛瑯拽得死緊,越收越緊,怎么都抽不回來。
“侯爺……”
葉秋水壓著聲音,讓他松手,薛瑯非但無動于衷,還走近兩步,姿態親昵,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神狡黠。
葉秋水愣住,沒有再動。
薛瑯牽著她的手,朝江泠笑了笑,“江大人,怎么有空來我這兒了?”
江泠死死盯著他們牽著的手,目光陰沉沉的,雙手緊握,他的呼吸放慢了,額角突突地跳,有一瞬間暈眩。
葉秋水低著頭,也不掙扎,任薛瑯牽著。
“多虧了有芃芃,不然我母親還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江大人作為芃芃的兄長,長兄如父,我要謝謝你,這些年一直替我照顧她。”
薛瑯笑著說,他正經起來,還真挺像那回事。
葉秋水后脖頸涼颼颼的,薛瑯越說越起勁,什么情深義重,此生不負的話都一股腦地說出來了,江泠沉默不語,一句都沒有搭理過他。
葉秋水咳一聲,怕薛瑯再說就要玩過火。
“好了。”
她出聲道:“侯爺,你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快回去休息吧。”
薛瑯笑瞇瞇地看向她,“好,還是芃芃關心我,我這就回去了。”
葉秋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能忍著不抽回手,點點頭。
薛瑯朝江泠點頭示意,接著轉身進門。
葉秋水目送他離開。
江泠盯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戀戀不舍的模樣。
聽軍營里的人說起過,葉秋水曾經一個人闖進尸山血海里,將重傷的薛瑯救走,她那么瘦弱,單薄的肩膀,是如何支撐起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為了他,葉秋水可以出生入死。
為了他,她會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也要救他的母親,哪怕自己的雙手被傷得鮮血淋漓。
而薛瑯,多次在江泠面前,表達過自己想要求娶葉秋水的想法,他對葉秋水的偏愛,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江泠的心很空,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因為擔憂她,巴巴地尋過來,結果就是親眼看著,她同別的男子手牽著手,親密無間。
薛瑯走之前,還不忘對葉秋水擠眉弄眼了兩下,他的壞心思太多了,一茬又一茬的,葉秋水擺擺手,催促他趕緊走。
待薛瑯進了院子,葉秋水才慢吞吞轉過身。
江泠一動不動,他看著好像很平靜,情緒并沒有什么起伏,還是平常那清冷淡然的模樣。
葉秋水嘴巴抿了抿,心中腹誹,江泠怎么那么能憋呀,一點反應都沒有,讓她心里都有些挫敗了。
“兄長,你怎么來啦?”
他不說話,那就她先開口好了。
江泠目光森森,漆黑的瞳孔里暗然無波,長長的睫毛將一切情緒都掩蓋住了,他啟唇,聲音略微沙啞,低沉,“聽人說李夫人遭遇刺客,是你救了她。”
“嗯嗯。”葉秋水回答,“我正巧在附近,看到曹氏余孽想要傷害李夫人,馬受驚沖進林子,我就追過去了。”
江泠手指僵硬,他說:“發瘋的馬太危險,控制不好會傷人。”
她真是沖動,竟然上手去奪韁繩,要是沒拉住,說不定會將自己帶著飛出去,馬車正在疾行,一不小心,自己也會深受重傷。
葉秋水在軍營里待過一年,學過許多東西,她比普通人更知道該怎么掌控馬,不過也確實是沖動了些。
“我知道了,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就想救下夫人,以后不會的。”
江泠臉上沒什么表情,他看著比從前要冷淡許多,連說出口的話都是毫無起伏的。
她沒有想那么多,是因為那是薛瑯的母親嗎?她才不顧一切只想救下李夫人。
江泠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胡思亂想,他想將心頭的千頭萬緒全都壓下,可是越想控制,越會反噬,他只能掐了掐手心,用痛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怎樣,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兄長。”
葉秋水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
江泠走在前面,突然問:“手怎么樣?”
他看到她的手上有傷痕,包扎過的地方透著淡淡的血跡,應當傷得不輕。
江泠想要查看,但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伸出去。
葉秋水看了一眼,“沒事,就是皮肉傷,涂涂藥就好了。”
江泠無言,神色也凝重。
許久,葉秋水說:“兄長,我去鋪子了。”
前方是岔路口,一直往前就是檀韻香榭,旁邊的小道能通往江泠家門前的巷子。
葉秋水停下來,與他分道揚鑣。
江泠回頭,看向她的背影。
他們早就已經不同路,各自的人生在未來的幾十年,交匯的次數很少,甚至是沒有。
江泠看了許久,才緩緩垂下目光。
接下來的許多天,薛瑯一直留在京師,沒多久,李夫人醒了,葉秋水登門為她看診。
怕李夫人會中風,葉秋水時不時地會為她按摩,疏通穴位,她照顧病人細致,從不會偷奸耍滑,不會因為身份的高低貴賤而厚此薄彼,尊貴的侯爵夫人在她眼里,同普通的平民并沒有什么區別。
從李夫人睜開眼開始,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葉秋水,少女坐在榻邊,替她把脈,沉穩持重,纖瘦的肩身卻蘊含著一種龐大的,讓人難以輕視的力量。
李夫人想到,前幾日在白鹿寺遇刺,瘋馬沖進山林,她在車廂中顛簸,衣衫鬢角凌亂,以為自己就要摔死時,白裙杏衣的少女策馬狂奔而來,一把奪過飛舞的韁繩,用盡全力將疾行的馬車勒停。
李夫人一睜眼,看到的也是她,少女垂手,按著她僵硬的半邊身子,血液漸漸流通,毫無知覺的胳膊也能動彈。
待李夫人醒
了,葉秋水就讓到屋外,叮囑侯府的下人要怎么照顧李夫人,吃什么藥,按壓什么部位能防止中風。
聲音清脆悅耳,句句蕩人心弦。
叮囑完,她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沒有討賞,也沒有獻殷勤。
李夫人突然就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太過狹隘了,沒有高貴的出身又如何,人之貴重,在于心性,而非身份。
薛瑯突然回京,李夫人除了擔憂外,還有欣慰,薛瑯沒有喜歡錯人,現在,李夫人很贊成他和葉秋水在一起。
“我母親讓我叫你沒事多來府上玩,陪她說說話。”
薛瑯跑到檀韻香榭找葉秋水,趴在柜臺上,看著葉秋水低頭忙活。
她既要算賬,還要研究合香的配方,才沒空陪他胡鬧。
薛瑯雖然今年已經及冠了,從少年變成男人,但他看上去仍然很不靠譜,笑嘻嘻的,說話也不著調。
“誒,我上次那樣說話,江大人可有什么反應?”
葉秋水撥動算珠,“沒有。”
“怎么會呢!”
薛瑯直起身子,“沒有男人能忍受自己心愛的姑娘和別人走得那么近,除非……你并不是他心愛的姑娘。”
葉秋水生氣,隨手撈起手邊的算盤要砸他,“你不準胡說。”
薛瑯抬手抱頭,“別打別打,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只剩另一種了。”
葉秋水問道:“什么?”
“說明這把柴添得還不夠多,不足以讓火燒起來。”
“還不夠?”
葉秋水嘟囔一聲,“你這些都是餿主意,我不干。”
薛瑯想了想,說:“要不,我直接上門提親吧。芃芃,你可不可以選我啊,我對你,肯定不比江大人對你差的,他是個悶葫蘆,都不會逗你笑,多沒意思啊。”
“不要!”
葉秋水瞪他,“我就喜歡他這樣的,你不能說他。”
薛瑯抬手,做了個抵擋的動作,服氣道:“好好好,我不說。”
他低頭,掩去眼底的失落之色,轉而說起先前的話題,“對了,你還沒答應我,母親讓我叫你去府上玩,你去不去?”
“明日嗎?”
“是。”
葉秋水想了想,“改日吧,明日七夕,我想找兄長。”
薛瑯無奈一笑,聲音低低的,“那好吧,那就改日,你一定要來,別忘了。”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絕望的吻。
七夕佳節時, 御前街上天還沒黑便開始張燈結彩了,少女們羅裙彩綢,結伴而行, 檀韻香榭門前掛著許多精巧的香囊,做成巧果形狀, 路過的客人都會忍不住買一只。
店里生意興隆,掌柜數錢數得手軟, 檀韻香榭名氣太大,常有富人跋山涉水進京, 慕名前來購買, 東山上正在修建的水庫是葉秋水出錢置辦的, 水庫修完后, 不怕來年大雨,水位上漲淹沒莊稼,附近居住的百姓感恩戴德, 都叫葉秋水活菩薩, 平日就是去寺里燒香拜佛,也不忘拜拜她。
葉秋水受寵若驚,走到哪兒都有人恭維,躲了好幾日沒敢出門,只坐在鋪子后面算賬。
七夕當日, 早晨, 伙計突然掀開簾子,說:“東家, 江大人來了。”
葉秋水驚訝地停住筆,起身出去,穿著素色長袍的青年站在鋪子里, 環視四周,寬大的袖子下露出半截食盒,葉秋水喚道:“兄長。”
江泠轉過身,看著她,停頓一瞬,走上前,將食盒遞給她。
葉秋水打開,發現裝著剛出爐的巧果,香氣撲鼻,個個飽滿可愛,還冒著熱氣。
以往每年七夕,只要江泠在,都會給她做巧果,葉秋水的手不巧,廚藝也差,別的女子做巧果都是為了祈愿自己可以像織女娘娘一樣心靈手巧,但葉秋水做的果子拿不出手,只怕織女娘娘見了要笑話,這些事情都是江泠幫她做的,餡料是她喜歡的梅子醬,江泠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了。
葉秋水忙著生意上的事,都忘了要吃巧果,但是江泠還記得,做好了,剛出爐還熱騰騰的時候便裝進食盒中送過來。
葉秋水接過,笑呵呵道:“謝謝兄長。”
江泠微微頷首。
她坐下來,抱著食盒,分給鋪子里的其他女孩,大家咬一口,都說:“芃芃手真巧,這果子做得好好吃。”
“是我兄長做的,我可弄不來。”
“江大人好厲害啊!很賢惠!”
一名伙計驚訝地說,剛出口就被身旁的人支起手肘拱了拱,“江大人是大官,哪能容你這般開玩笑。”
鋪子里的伙計雖然與葉秋水親近,但對江泠這種讀書當官的人天然懷有敬畏之心,且他平日總是一張冷臉,生人勿近的模樣,讓大家不敢開他的玩笑。
但江泠卻開口,淡淡道:“無礙。”
葉秋水笑了笑,“沒事的,兄長不會計較這些。”
況且他們說的沒錯呀,江泠就是很賢惠,洗衣做飯砍柴縫衣,好像就沒有他不會的東西。
葉秋水吃了幾枚巧果,肚子有些撐,她到后院凈手,擦了擦嘴,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葉秋水不用轉頭都能認出來是江泠,他在她身后站定了,葉秋水問道:“兄長今日不當值?”
“嗯。”
葉秋水輕笑,覺得真巧,她今日很想和他一起過。
她還有些事情要忙,鋪子里的賬目算完后,要去宮里為皇帝請平安脈,不過結束得很早。
江泠踟躕了許久,“你……今日有事嗎?”
他叩緊了手,怕她會說要同薛瑯在一起。
“將鋪子里的賬目理清后得進宮一趟,不過很快,傍晚就回來了。”
江泠松一口氣,他像一個木槌一樣杵著,繃著臉,葉秋水一直在等他說下半句話,但等了許久,江泠也只是干巴巴地說道:“工部有個小吏是巴蜀人,我同他學了幾道巴蜀菜,我……今日有空。”
他猶豫會兒,又道:“張伯,王婆他們都……很想你。”
語調干硬,句句不提自己,只說:“你院里的花草,我們都不知道怎么看養,快枯死了。”
話外之音,便是家中需要她,問她可不可以回去。
葉秋水緊抿著嘴唇,強忍著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江泠怎么這么好玩,明明他也很想她,可是他就是不說,他回回來鋪子里尋她時,總要扯一堆借口,上次是說,江暉過了省試,要慶祝,這次又是花草枯了,家里的下人想她了,他學了新的菜系,總之閉口不談他自己的想法。
人怎么可以這么別扭,這么好玩。
葉秋水故意不說話,看著他憋得脖子都有些發紅,袖子里的手好像握得很緊,緩緩吸一口氣,說:“如果你有別的事情要忙的話,也不用在意,我只是隨便說說。”
說完,江泠便要轉過身,葉秋水終于笑了,上前,“兄長等等,我正好有幾本書要找一下,希望兄長別嫌我煩。”
江泠腳下頓住,立刻道:“沒有,你來就是了,什么時候?”
“傍晚吧。”葉秋水眉眼彎彎,“一會兒還要進宮一趟。”
“好。”
江泠點頭,神情依舊嚴肅。
葉秋水望著他慢慢遠去,她伸手又拿了一枚巧果塞到嘴里,嚼一嚼,心里也跟著泛起甜。
算完賬,葉秋水進宮為皇帝請平安脈,官家日理萬機,總是操勞,自登基后,這一年來竟然生了一小簇白發,宮里梳頭的宮女覺得大難臨頭,但官家只是笑了笑,并沒有當回
事。
“朕今年已經四十有二了,年近半百,生出白發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們不必大驚小怪。”
宮女低聲道:“官家萬歲。”
“沒有人能活那么久,朕也是肉.體凡胎,生老病死是常有之事,好了,繼續梳頭吧。”
皇帝仁心,政務上雷厲風行,但別的事情上都是慈悲為懷,不會苛責宮里的人。
葉秋水安心做著她的小醫官,別的事情不過問,把完脈,開了兩張療養的方子,恰巧薛瑯進宮向皇帝請安,皇帝見了他,招招手,“好孩子過來,上次還沒好好瞧瞧你。”
薛瑯走上前,他是皇帝看著長大的,和儲君一起玩到大,對官家來說,就和親兒子差不多。
皇帝向他問起李夫人的情況,薛瑯答道:“母親已經好很多了,食欲也高了不少,今早喝了一整碗粥呢!”
“那便好,你娘膽小,容易受到驚嚇,你多陪陪她,安慰安慰她就好了。”
薛瑯垂首應是。
“明渟,你過來。”
皇帝忽然招手,讓葉秋水上前。
她走過去,欠身一禮。
“你也是個好孩子,朕還記得多年前剛見到你,站在吳靖舒身后,不卑不亢,朕那個時候便覺得,這個從曲州來的小姑娘,將來一定有大作為。”
皇帝看向薛瑯,微笑道:“你母親一直想早點為你張羅婚事,依朕看,明渟與你最合適不過,朕今日就做主,為你們二人賜婚吧。”
葉秋水眉心一跳,頓時慌亂。
薛瑯也愣了一下,不過很快臉上又被笑意填滿。
葉秋水連忙說:“侯爺身份貴重,微臣只是一介商女,實在不敢高攀,官家折煞微臣了……”
“娶妻當娶賢,要看合不合適,而不是注重身份高低貴賤,位高之人,不一定品性也佳。”
不管好不好的,葉秋水都不會嫁給薛瑯,她對他實在無意。
葉秋水張口就要抗旨,薛瑯見狀,伸手按住她。
他微微搖了搖頭,上前,跪下磕頭謝罪,“官家,男兒志在四方,胡虜未除,家國未安,臣身為武將,當以報國衛民為首要之責,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此時臣若成家,心中定會被兒女私情所牽絆。臣懇請官家收回成命,待得四海升平、國無外患之時,臣再考慮成家之事。”
薛瑯言辭頓挫,說話誠懇,扭頭看一眼旁邊的葉秋水,輕笑一聲,“葉女使花容月貌,年華正好,臣還是不耽誤她吧。”
皇帝眉梢輕挑,有些訝然,“你上次不是還……”
不久前,薛瑯還進宮求她賜婚。
沒有多久便又改變了主意。
皇帝雙眼微瞇,打量一番,說:“你有志氣是好事,朕心甚慰,那這件事便作罷。”
薛瑯跪下,又磕了個頭,“多謝官家。”
葉秋水松了一口氣,也跟著跪拜。
從宮里出來時,她手心里還都是汗,要是官家真賜婚了,她只有抗旨一條路能走,雖然官家平日平易近人,但也是九五至尊,抗旨不從,同拂她的面子有什么區別,葉秋水只怕會連累身邊的其他人。
幸好薛瑯說了那些話,讓官家收回成命。
葉秋水說道:“侯爺,謝謝你。”
“你還是別謝了吧。”
薛瑯笑得難看,“再謝真是戳我肺管子,你知道我同官家說的并不是真心話。”
可是她不愿意,他若不開口,以她的性子,說不定真的會抗旨。
葉秋水默不作聲,薛瑯試探著問:“你真的……不能換個人喜歡?我也不差吧。”
他在想,是不是第一次見的時候,他因為偏見,對商人另眼相看,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是他已經知道錯了,知道是自己狹隘,后來也有在好好改正。
葉秋水搖搖頭,鄭重道:“侯爺,你很好,但是在我眼里,還是江嘉玉最好。”
“得。”
薛瑯抬手,打斷她,“后半句能不說嗎,你總是賞一個甜棗,再給我扇一個巴掌,也不對,其實你連甜棗都沒給過我。”
“我說的是實話。”葉秋水扭頭,“真話總是傷人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薛瑯喪氣地踹了一腳地上的破簍子,“我喜歡你,怎么能算浪費時間,不過,喜歡侯爺我的漂亮小娘子能繞京師兩圈,你過了我這村兒,可就沒那店了。”
葉秋水不為所動,他憂愁地撓了撓頭發。
薛瑯不是個會死纏爛打的人,葉秋水既然明確地拒絕過這么多次,他自然也不會再死皮賴臉地非要繼續往上湊。
出了宮,華燈初上,御前街上游人如織,年輕男女們結伴而行,天際銀河璀璨,護城河上還搭建了一個鵲橋,彩綢飛舞,有情人攜手從橋上走過。
葉秋水看了好一會兒,想趕緊回家找江泠,薛瑯只能目送她歡天喜地地向另一個男人奔赴而去,他抬頭望了望,嘆氣。
“侯爺!”
身后突然有人急急喚道:“侯爺,您總算出來了,夫人又暈過去了,說是腿麻,左半邊身子動不了了!”
自那日之后,李夫人隱隱有中風之象,時常手腳發麻,動彈不了,葉秋水經常上門為她按揉,她發作的時間沒有定數,可今日葉秋水進宮了,靖陽侯府的下人不好進宮找人,只能一直守在宮門前,待葉秋水出來立刻上去攔。
薛瑯臉色驟變,慌不擇路往前走了兩步,回頭,大喊,“葉明渟!”
正要回家的葉秋水頓住,聞聲看去。
薛瑯神色焦急,跑過來,拉住她,“對不住了,你先和我走一趟,我母親又發病了。”
葉秋水是個大夫,再急的事情都比不上病人出事,她神色嚴肅起來,今日街上人多,騎不了馬,只能跟著薛瑯狂奔。
等到了靖陽侯府,葉秋水氣喘吁吁,不待休息,立刻進門,李夫人躺在床上,半邊身子都僵硬,臉頰也有些抽搐,葉秋水翻出銀針,手指沉穩,在她額頭的穴位上扎了一針。
街上熱鬧喧囂,大梁民風開放,未婚的男女可以結伴出游,織女廟前,皎潔的月光下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放置茶、酒、水果、五子等祭品,少女們在廟前跪下,拜頌織女。
江泠很早就等著了,家中的下人聽說葉秋水會回來都很高興,雖然她沒有說過要住下,但江泠還是讓下人將葉秋水的屋子上下都打掃一通,被褥抱出來暴曬,軟乎乎的,聞著便有暖陽的味道。
張伯將庭院里的花草都修剪了一番,江泠按照小吏教過的方法,做了幾道巴蜀菜,怕葉秋水吃不慣,還做了她以前喜歡吃的菜。
天氣炎熱,庭院中的水缸里鎮了鮮甜的瓜果,王婆特地去挑的,個大飽滿,敲一敲,聽著便脆生生的。
等了許久,飯菜都要涼透,也未見葉秋水回來,下人們有些著急,不停到巷子里張望。
“姑娘怎么還沒回來啊?”
“不知道……”
婆子揣著手,來回踱步。
江泠坐在庭院中,靜靜地等待,他目光平靜,無波無瀾,從傍晚到天黑,街上的熱鬧都漸漸散去了,葉秋水也沒有出現。
江泠站起身,“我去找她。”
他出門,先去了鋪子,人不在,再到宮門前一問,侍衛說她早就和靖陽侯一起離開了。
“和靖陽侯一起?”
江泠又問了一遍。
侍衛點頭,確定道:“在下沒看錯,確實是和靖陽侯一起離開的,江大人不必擔心,今日是七夕,有情人都會攜手同游,靖陽侯與葉女使自然也是這樣。”
他語氣諂媚,笑一笑。
江泠臉色幽靜,沉著臉,侍衛納罕地止住笑,思索著剛剛是哪句話得罪了江侍郎。
江泠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葉秋水同薛瑯在一起嗎?
今日是七夕,連宮中的侍衛都說,有情人都是待在一起的,所以他怎么會,可笑地認為,葉秋水會回來找他。
江泠木然地走回家,下人們一開始還圍上來詢問,但是瞥見他難看的臉色,又全都閉嘴了。
*
施了一個多時辰的針,李夫人才悠悠轉醒,葉秋水全神貫注,不敢懈怠,結束的時候,出了一身的汗,她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李夫人睜開眼,薛瑯探頭,“母親,你怎么樣了?”
李夫人眸光轉了轉,先說自己沒事,再看向一旁的葉秋水,低聲道謝。
“夫人不必客氣。”葉秋水淡笑,“治病救人是晚輩該做的。”
李夫人欣慰地笑,問她吃飯沒,在靖陽侯府留下吧。
葉秋水搖搖頭,“多謝夫人款待,不過這實在太叨擾,家中還有些事,晚輩先回去了。”
薛瑯站起,“我送你。”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葉秋水問了問時辰,才知道已經很晚,御前街的熱鬧早就散去。
她懊惱地錘了錘手心,催促車夫快一些。
“怎么這么急?”
薛瑯問她。
“我答應兄長要回去的,先前為夫人施針,一時忙忘了,也沒差人回去說一聲,他見不到我要著急的。”
“沒事,你別急,我陪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放心。”
薛瑯牽出馬,翻身而上。
葉秋水顧不得他,張望著路,街上游人三三倆倆,織女廟前零星還有幾個人在跪拜。
巷子外響起噠噠的馬蹄聲,未等馬車停下,葉秋水便急忙跳下。
薛瑯伸手拉住她的手,“等等,芃芃。”
葉秋水停下。
薛瑯看著她,瞳孔中有光芒輕輕閃動。
“我現在有點后悔了,我今日不該同官家說那些話,如果我沒說,我過幾日,是不是都可以上門提親了?不對,我就不該猶豫,回京的第一天,我就該直接和官家請旨。”
他緊緊攥住她的手,知道此刻要是松開,她會毫不猶豫地去尋她想見的人,不會回頭。
“真的不能換個人喜歡?”
薛瑯輕聲問道:“芃芃,你還會和我一起去西北嗎?”
葉秋水想要抽回手,但是抽不動,只能說:“薛瑯,沒有這個可能,我會抗旨,你勉強不了我。”
薛瑯一時失笑,“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只要侯爺想,那就會是。”
言下之意,要是他敢胡來,那就做不了朋友。
薛瑯沉吟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又是那副輕挑浪蕩的模樣,“我開玩笑的,你真信啊?我才不可能請旨,娶妻生子,就是給自己栓了條繩子,一點也不自由,我還得再玩幾年呢。”
葉秋水松了口氣,白他一眼,“就知道你不靠譜。”
薛瑯只是笑,“哎,不過咱倆確實挺適合的,我們都很不靠譜,天造地設的一對,要不你試試和我搭伙過日子?”
他挑了挑眉,吊兒郎當的。
葉秋水拒絕,“不要。”
薛瑯松開手,他是習武之人,眼力出色,目光向后瞥了瞥,忽然走上前,手上移,握住葉秋水的手臂。
她有些驚嚇,下意識掙脫,“你干什么?”
“別動。”
薛瑯低聲說:“你兄長,現在就在后面。”
葉秋水眸光一頓,想要回頭。
薛瑯瞄一眼,再低頭看著她,“想不想賭一把?”
“什……么?”
薛瑯輕笑,“你說,我現在要是親你一下,江侍郎會不會沖過來砍我?”
“……胡說八道。”
薛瑯卻真的湊上前,溫熱的氣息拂上面頰,葉秋水有些慌張,抬起手抵在他胸口推拒,“薛瑯……”
薛瑯回過神,凝視著她的雙眸,感受到她的抗拒,慍怒,他要是再敢動,葉秋水的手就會摸到袖子里的銀針,扎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我假裝的。”
葉秋水推他,“假裝也不行,你快走吧。”
薛瑯松開手,直起身,“好。”
他后退了幾步,戀戀不舍。
葉秋水沒說什么,薛瑯慢慢地走出巷子,平日里玩笑話說多了,連認真起來的時候,別人都覺得他在胡說八道。
薛瑯剛剛是真的想親她,不是做戲,也是真的后悔,沒讓官家直接賜婚,但是他心里知道,真這么做了,葉秋水只會同他魚死網破,她絕不會對任何人屈服。
他嘆了聲氣,苦笑,又回頭看了廊下的女子一眼,才策馬離去。
葉秋水見他走遠了,跨過門檻,她心事重重,想著一會兒要怎么同江泠解釋,轉身,感受到一道如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頭,發現她那素來冷刻端重的兄長正站在熟悉的回廊下,默不作聲地望著她,眼底晦暗寂靜。
葉秋水心底空鳴一陣,僵住,有些不自在地撇開目光,心生慌亂。從未見過江泠這樣的眼神,她看著長長的回廊,不禁想起,也是一年多前,她在這兒,借著酒意,告訴他自己的心意,而后大膽又僭越地親吻了他。
葉秋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兄長。”
廊下未曾點燈,寂靜漆黑的夜里,江泠站在陰影中,蒼白的月色只照在他一半的臉上,葉秋水不知道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方才在門前的時候,薛瑯好像也說過,江泠就在后面,但是當時,葉秋水以為他在開玩笑,并沒有當一回事。
她手心里微微出了一點汗,叫了江泠一聲,可是他沒有理她。
而江泠自己,也不知道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從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她和薛瑯一起回來,在門前依依不舍,薛瑯還低下頭親她。
眼前酸澀,胸口似針扎般細密的痛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江泠想要離開,但是腳下如生根般釘在原地,他很想上前,用一把刀,狠狠將他們站在一起的身影劈開,事實上,他只是站在這里,凌遲一般看著發生的一切。
意識,與親眼看到,是不一樣的兩種感受,聽著外面的風言風語,還能催眠自己,真的親眼看到她和別的男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你情我濃,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沒有用了。
明明是她先答應他的,又言而無信,又騙他,和另一個人站在一起。
江泠像是一塊被風化的石頭,冷漠無言,她面對薛瑯的時候,永遠都是言笑晏晏,可是轉而見到他時,總是低著頭,避開他的視線,江泠清晰地感受到,她方才轉身看到他,身形僵住,克制疏離地叫他兄長,這個身份,成了一種枷鎖,一種詛咒。
他親自給自己下的詛咒。
葉秋水見他不答,只好又輕聲叫了句,“兄長?”
江泠終于開口了,不愿問她究竟去了哪兒,和誰在一起,只道:“回來了。”
葉秋水“嗯”一聲,她一緊張就會摳手指,想解釋去了哪兒時,江泠向前幾步,立在她面前,伸出手。
冰涼的指節剛碰到她,葉秋水一驚,下意識抽回。
江泠本想要查看她被韁繩磨出的傷口,可她卻慌亂后退,手停住了,他抬眸,葉秋水垂著視線,雙手絞緊,藏在袖子里,她擔心江泠見了她手上的傷口,會擔心,所以才下意識要藏起來。
江泠臉色沉靜,語氣也平,冷,“你很怕我嗎?”
葉秋水愣了愣,“我不是……我。”
話一出口,拐著彎地變成,“我只是……怕你又覺得我大逆不道,我不敢靠近,對不起……”
葉秋水說:“我不該來的。”
她低著頭,說完這句話,咬緊嘴唇,蜷曲的手指骨節發白,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害怕,睫羽輕顫,害怕他的觸碰,他的接近。
江泠說:“我沒有不讓你來。”
她的神情并沒有因為這一句話而松弛多少,與他交談,已經成了一種負擔,她的笑意凝滯在嘴角,不似面對薛瑯時那般身心輕松,她在排斥他,抗拒他,
那個時候,葉秋水是真的傷心了許久,他那么嚴厲地痛斥她,對她避而不見,如果不是徐微給她看了那封血書,葉秋水現在大概還是會害怕江泠,怕哪里越界了,他又會冷著一張臉,推開她,斥責她的無禮,膽大包天。
想到這些深藏在心底的恐懼,葉秋水有些委屈,眼睛不禁紅了,她吸了吸鼻子,苦笑,“我一直記得兄長的勸誡,不會罔顧人倫,不會再起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江泠默然,手指動了動。
葉秋水一鼓作氣,直視他,“兄長,你放心,我……我已經在西市買好了院子,很快就搬過去,這些年,謝謝你一直照顧我,過陣子,我就回西北了,兄長,我不會再纏著你的,我今日來,就是想將屋里的東西收拾好,明日就搬走。”
江泠仍舊沒有說話,像是一座靜默的山。
葉秋水坐立難安,繼續加了一把火,“你不想看到我的話,我、我現在就走,我不待明日搬了。”
他能說什么呢,說他沒有不
想,可是說了,她是不是就會進屋收拾東西離開?
無論是何種回答,好像都阻止不了她的離去。
葉秋水心里都有些著急了,氣他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干脆繞過江泠,悶頭往后院走去。
江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放任她走遠。
深夜,葉秋水坐在屋中,說是收拾東西,其實她根本就沒動,心里一直在想,要是江泠不開口,不承認他也喜歡她,她該怎么辦,逼迫他?霸王硬上弓?還是直接告訴他,她喜歡的人一直就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葉秋水愁得頭發都要掉了,癱在床上打滾。
半夢半醒之際,緊閉的房門忽然被敲響,葉秋水沒有多想,披上衣袍,趿拉著繡鞋,起身過去開門。
門拉開,回廊下的晚風涌進,漆黑中,葉秋水抬頭想去看是誰,驀地,一道高大的身影覆下,雙臂被緊緊禁錮住,熟悉的清苦藥味撲面而來,葉秋水剛要說話,便被重重抵在重新關緊的門上,接著,一個沉默,又絕望的吻落了下來。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喜歡你。”……
庭院中月華如水, 屋內漆黑昏暗,唯窗欞透過的微弱光芒照在門后朦朧模糊的影子上。
唇齒相依,滾燙的, 冰涼的,水火相融。
葉秋水后背緊緊靠著門扉, 腦后墊著一只手,男子身上冷冽的氣息籠罩著她, 說是吻,不若說是困獸瀕死前最后的掙扎, 涸轍之魚一般悲愴而絕望地汲取著最后一絲空氣, 葉秋水抬起手, 想要推開面前的人, 她以為自己在抖,可是動了動,才發現顫抖的是另一個人, 他整具身子都在發抖, 那雙堅硬的臂膀,其實脆弱得一碰就會碎掉。
葉秋水睜開眼,費力地去看眼前的人,他長而濃纖的睫毛輕掃著她的面頰,鋒利英挺的眉眼低垂著, 雙目緊閉, 捧著她的臉,毫無章法地吻她的唇, 牙齒輕顫廝磨,葉秋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總以為是自己睡糊涂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失態的江泠,像是一座即將傾塌的雪山。
她以為她的那些話會讓江泠生氣,讓他意識到自己沒法離開她,葉秋水原本都打算好了,她實在等不及,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沒有想到,江泠會毫無預兆地爆發。
在方才的混亂中,她的手指輕輕按在江泠胸口,可是剛碰到他,就被江泠捉住,緊緊攥在掌心,他太害怕,害怕她說出推拒的話,害怕被她推開,閉著眼,自欺欺人,這樣就看不到她眼底的厭惡,驚嚇。
江泠在回廊下枯站了一夜,那種即將失去葉秋水的恐懼將他淹沒,承認吧,江嘉玉,你就是這么的卑劣,你根本不配做一個兄長,你肖想自己養大的妹妹,骯臟,卑鄙,你嫉妒每一個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你根本阻止不了自己那顆渴望她的心。
他清晰地看著自己墮落,知道這個吻之后會是怎樣的結果,她會逃離他,遠離他,但是江泠已經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快被這樣零零碎碎的折磨逼瘋,心里筑起的那道高高的防線早就破敗不堪。
葉秋水呼吸被攫住,她下意識地掙扎,手抵在江泠胸前,好一會兒,濕潤的嘴唇終于分開。
葉秋水喘了兩聲,“江……”
剛開口便被擁進懷里,接著,猝不及防的,滾燙的淚水,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的臉頰上。
話語頓住,葉秋水愕然,不再動。
江泠在哭。
眼淚無聲地墜落,江泠摟著她,嗓音沙啞,吸氣,“……不要走。”
小的時候,他就像個抹布一樣,被扔來扔去,族親遠離,父親自盡,母親改嫁,自己拖著個殘缺的身體一步步咬牙走到如今,但其實江泠沒有那么堅強,他患得患失,又膽小懦弱,被束縛了太多年,到如今,親手將一直信奉著倫理綱常的自己摧毀了,以兄長的身份陪在她身邊便如飲鴆止渴,他在自尋死路。
葉秋水定定地看著他,眼睛適應黑夜后,借著月色,可以看到他的臉,細密的淚光遍布臉頰,眼角濕潤,對上她的目光,江泠卻扭過頭,倉惶躲開她的視線。
江泠聲音干澀,他停頓片刻,說:“我知道,你現在厭惡我,恐懼我,我已經無法自控,芃芃,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對你一直就有不軌之心,不是一個好兄長。”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葉秋水現在一定害怕極了,他做了錯事,在明知道她已經有心悅之人的情況下還不可控地吻她,冒犯她,江泠手腳發麻,他一字一頓,慢慢地審判、凌遲自己,“我嫉妒你身邊的人,我以為我可以扮演好兄長的身份,可是我做不到,我卑鄙地想將你占為己有,我的無恥,貪婪,你都看到了。”
江泠手指蜷握,用盡全身力氣,“對不起……你走吧,在我還沒有徹底失控,繼續傷害你之前。”
話語里是抑制不住的顫抖,逃吧,走吧,離他越遠越好,徹底斷了他的念想。
江泠懼怕面對她,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又會沉淪,他扭過頭,神色悲凄。
葉秋水眼睛卻漸漸紅了。
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江泠冷靜又痛苦地將自己剖析給她看,事到如今,他心里想著的仍然是不能傷害她,讓她離開。
葉秋水伸出手,將江泠扭開的臉掰回來,他垂著眼睛,不敢看她,葉秋水沒有猶豫,勾著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頭,而后將這張總是口是心非的嘴堵住了。
江泠瞳仁一顫,呼吸凝滯。
葉秋水仰頭親他,含住他的唇,江泠像個木頭一樣動都不動,她張開嘴,尖銳的虎牙重重地在他的唇瓣上咬了一下。
江泠眉頭輕皺,一聲悶哼抑在嗓子里。
他呆呆地望著她,唇上的觸感綿軟,她靠在他懷里,咬破他的嘴唇,懲罰一般。
“我以為你會做一輩子的啞巴。”
葉秋水仰著臉,笑著流淚,“江嘉玉,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對嗎?”
江泠胸口起伏,他一向沉穩冷靜,可是此刻,他目光里填滿驚愕,臉頰的淚干涸了,他一言不發地望著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只喜歡你。”葉秋水抱住他,“我的心意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我只是生氣,氣你一直將我推開,你明明也喜歡我,為什么憋到現在才說呢?”
她的話聽著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的模糊,江泠茫然地站著,懷疑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做夢,他是不是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是怨過她的,氣她移情別戀,氣她果然一時興起,將他當做消遣,她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喜歡她的人,可是江泠只有她,除了葉秋水,他一無所有。
意識到她要嫁給別人,她會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夫妻恩愛,琴瑟和鳴,而他只能將那些陰暗,見不得光的心思深埋在心底,以兄長的身份去祝福她美滿。
江泠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嫉妒讓他面目可憎,讓他風度全無,他不想成為那樣一個丑陋的人。
可是,葉秋水卻說,她沒有喜歡別人,她的心意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只喜歡他。
江泠的手顫抖著抬起,想觸摸她卻不敢。
葉秋水揚唇一笑,知道他膽小,不敢相信,她只好再次吻住江泠,咬破他的唇瓣,在他因為吃痛而張開嘴的時候蠻橫地闖入,就像十二年前,霸道強硬地闖進江泠寂靜無趣的生命中一樣,風過留下的漣漪,一直蕩漾到現在都未曾停息。
“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歡。”葉秋
水一邊親他一邊說,“我只要你,真的,我一點也不討厭你,害怕你,相反,我喜歡與你親近,你今日與我說這些,我很高興,江嘉玉,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這一刻。”
江泠的眼睛漸漸睜大,聽著她堅定的話語,感受著唇上的溫軟,他哽咽一聲,手臂橫過葉秋水的腰,將她抱緊。
她竟然喜歡他。
今夜之前,江泠已經做好了結束一切的準備,與其繼續沉溺,不如早日割舍,讓葉秋水認清他的虛偽,無恥,逃離他,遠離他。
可是葉秋水竟然說,她喜歡他。
江泠拼盡全力,給自己造了一堵堅硬的墻,葉秋水卻輕飄飄地將它推倒了。
他的理智,潰不成軍。
江泠動作用力,像是要將葉秋水按進骨髓里那樣,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我信了,你不能騙我……”
他做不到第二次將她推開,不管她是不是在開玩笑,江泠都已經丟盔棄甲,非她不可,他墮入深淵,無法自拔。
葉秋水回抱住他,堅定地道:“我不騙你。”
“你只喜歡我……”
“只喜歡你。”
他每說一句話,手上便更用力幾分。
“不能嫁給薛瑯。”
葉秋水破涕為笑,臉埋在江泠懷中,“不嫁他,也不會走,只和你在一起。”
兩顆心隔著胸膛緊貼,彼此的心跳幾乎同頻。
就這么相擁著抱了許久,直到葉秋水都有些腿麻了,江泠才突然回過神,天漸漸地亮起,睜開眼,對方的容顏清晰可見。
江泠在黑夜時可以破釜沉舟地將壓抑的情緒釋放,可是等天亮了,看著她一雙剪水秋瞳,他又有些不自在起來。
臉上淚痕遍布,發紅的眼尾,被咬破的嘴唇,哪哪都很狼狽,一點也不像平日冷靜自持的江大人。
江泠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都發生了什么,目光閃躲,往后退了一步。
葉秋水直勾勾地盯著江泠的眼睛,她那么大膽,一點也不覺得羞赧,她喜歡和他唇齒相依的感覺,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江泠睫羽輕眨,猶如蝴蝶扇動的翅膀,方才那緊摟著不肯松開的手臂收了不少力,葉秋水攬著他的腰,仰起臉詢問:“江嘉玉,你是不是后悔了?你為什么躲著我?”
他轉回目光,低聲道:“我害怕。”
葉秋水笑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害怕,親都已經親過,你現在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江泠說:“沒有后悔,我就是怕這是一場夢,總覺得天亮了,夢就該醒了。”
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她竟然喜歡他,那么傻。
“怎么會是夢。”
葉秋水說:“是真的呀。”
江泠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握住她的手腕,掙扎片刻,認真地說:“芃芃,我不想你將就,我……我只要有這一刻就足夠了,如果你心里還有……”
葉秋水嘴巴撅起來,有些不開心,憤憤地掐了他一下。
江泠肩膀跳了跳,但是沒有動,任她泄憤。
“哪有你這樣掃興的,什么夠不夠的,一點也不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永不分離,你覺得夠了,我可不夠,還是說,你覺得我放肆大膽,不是大家閨秀?我心里根本就沒有別人,我就是氣你,氣你總將我推開,氣你是個啞巴,什么都憋在心里。”
她抬手,錘他一下,江泠急了,“我沒有這么想。”
他倉促解釋,“不管你怎樣,都好,我心悅你這一點不會改變。”
說完,那總是鎮定自若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葉秋水眼睛彎成月牙兒,掩唇輕笑,“你說什么呀,那么小聲,我哪里聽得清。”
江泠不疑有他,認真重復,“我說,無論如何,我心悅你這一點……”
他話說到一半,瞧見她眼底的狡黠之色,知道她是裝的,故意逗他。
葉秋水湊上前,追問:“你怎么不繼續說了?我沒有聽清,你可不可以再重復一遍?”
江泠別過視線,不搭理。
知道他冷淡寡言,難得表明心意一趟,已經將所有的勇氣耗盡,嚴肅克己的江侍郎說不出第二遍,葉秋水就故意逗他,盯著江泠的躲閃的目光,笑嘻嘻的。
心愛的人站在面前,笑音如鈴,她的眉眼,一顰一笑都近在咫尺,纖長調皮的手指抓著他的衣袖,溫熱的氣息拂在他臉上。
江泠終于忍不住,低頭,擒住她含笑的唇。
唇齒間不再是凄苦的味道,江泠先是覆住她的手臂,葉秋水仰著頭,他微涼的唇瓣落下來,劃過眉心,鼻尖,在她嘴角逡巡,察覺到她沒有抗拒的意思,江泠才緩緩摟住她,大手在她后背熨貼,呼吸清淺,交錯,他的吻溫柔,從克制到急切。
江泠個子高,葉秋水費力地親他,他便彎下脖頸,捧起她的臉,葉秋水平日倔強,氣性硬,那張時常咄咄逼人,讓人說不出話的嘴巴此刻卻變得柔軟。
江泠不會親人,他所知道的親吻,就是四片唇瓣貼在一起,磨一磨,蹭一蹭,最多再吮吻一下。
今夜他忽然闖進來,也只是將葉秋水抵在門上,唇貼著她廝磨。
可是不久前,葉秋水示范過,他是個那樣好學的人,雙手捧起她的臉,學著那樣做,輕輕咬開微張的嘴唇。
呼吸迷亂,糾纏,葉秋水恍惚有了些窒息的錯覺,舌尖發麻,身體無力地往下滑,接著被一雙大手撈起。
好沒出息,她眼眶里滿是積氳的水汽,霧蒙蒙的,趴在江泠懷里,難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不肯再抬頭。
江泠卻忽而問道:“在哪里學的?”
葉秋水緩了緩,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么,輕聲說道:“話本里看的。”
話本里的男女都是那么親吻的。
江泠沉默片刻,說:“閑書,沒收了。”
葉秋水不滿,張嘴要反對,又被攫住。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因為水庫的事情, 江泠要進宮面見官家,昨夜里一夜沒睡好,天亮前, 葉秋水困得眼皮子都在打顫,他抱著她回床上休息, 江泠則坐在一旁,一直盯著她看, 直到天亮。
總覺得是夢,那么的不真實, 葉秋水念著他還要去上早朝, 讓他快去休息, 但是江泠一點困意也沒有, 他心里的一塊大石頭卸下,只剩歡喜,眼睛都不敢眨, 只想一直看著她。
天亮后, 江泠回屋里換衣服,臨走前在葉秋水桌上的妝奩前照了照,唇瓣發紅,被咬破了一塊,他抬起手, 摸了摸嘴唇, 殘留的溫度與旖旎都在提醒著他今夜發生過什么,并不是假的。
江泠輕輕關上門, 回屋換上公袍,整理好衣襟后拿著笏板上朝。
官家還沒過來,文武百官候在殿外, 一名同僚看見江泠,詫異地打量他兩眼,“嘉玉,你嘴怎么了?”
江泠下唇有一塊小小的血痂,聞言,他神定自若,說:“天熱,上火了。”
同僚點點頭,忍不住拱手感嘆,“江侍郎真是憂國奉公啊,為了東山水庫的事操心得都上火了,哎,真是叫我等自慚形穢,應當多向江侍郎學習才是。”
江泠眼睫顫了顫,難得有些心虛,面上仍是淡然沉靜的。
不遠處,聽到幾人交談的薛瑯翻了個白眼,冷笑一聲,“呵呵。”
早朝結束后,百官相繼離開,江泠與同僚結伴而行,走在宮道上,低聲交談著事宜。
“江大人。”
身后忽然有人高聲喊道,幾人停下來,江泠回頭。
穿著緋色官服的薛瑯緩緩走進,他臉上笑容淡淡,戲謔又刻薄,嘖嘖兩聲,“哎呀呀江大人瞧著還真是春風得意,果然啊,這人一碰到喜事,連精神氣都不一樣了,也不知是嫁了娘還是怎么,腿不痛腰桿也直了,我瞧著江大人比往日走路可快多了,本侯方才都有些追不上呢。”
“什么喜事?”
不明所以的同僚探頭張望,看向江泠,“嘉玉,你家中有什么喜事?我們怎么不知道。”
江泠面色寡淡,聲音也平,“沒什么,不過是家中有一些爛床板,缺角椅,留著也沒用,賴著還占地方,索性全都扔掉了,換新后眼前都干凈不少,可不就是喜事么。”
薛瑯嘴角抽了抽。
這是拐著彎地罵他死皮賴臉地纏著葉秋水呢。
“哈……”
薛瑯氣極而笑,偏偏還不能發作,誰叫他自己先犯賤去招惹江泠,大老粗的武將,哪里說得過曲州解元,二甲第三的文官。
同僚納罕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他們兩個說話夾槍帶棒的,不像是真的在問好,話里有話,可是究竟哪里不
對勁,他們也說不出來。
江泠才懶得在這里和薛瑯爭論,他抬起手行了個禮便轉身走了。
同僚們跟上他,一行人出城往東山去,水庫的修建要好幾個月,每日都要過去督工,圖紙時不時得重新更改,到了夏秋,氣候炎熱,長時間不降雨,容易干旱,水庫積攢的雨水便會逐流釋放至山腳下的農田中,既能避免水位上高,引起洪災,又能預防干旱。
皇帝有心想要提拔江泠,但他太年輕,必須積攢功績,才能名正言順繼續升任。
*
葉秋水睡醒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今日是個大晴天,日光耀眼,屋中的紗幔垂著,屏風阻擋住刺眼的光芒,葉秋水躺了一會兒,坐起身。
想到前一夜她和江泠終于互通心意,葉秋水心里便很歡喜,臉頰不自覺地生熱,她拍了拍臉,將雜念摒棄在外,拉開床簾出去洗漱。
下人端來熱騰騰的早膳,“大人上朝前做的,囑托我們放在灶臺上溫著,等姑娘醒了再端過來。”
江泠做了她喜歡吃的藕粉圓子,撒上早桂,聞著便香甜,桌上還有下人們重新溫過的吃食,是七夕當日江泠同她說的巴蜀菜,他很早就準備著,但是葉秋水因為去給李夫人看病一直沒回來,菜都放涼了。
下人熱過一遍,擺在她面前。
葉秋水邊吃邊同他們說話。
她叮囑兩名奴仆,去檀韻香榭將她的行李都搬回來,以后她還住在這兒,王婆正在晾曬棉被,一聽笑呵呵的,喜道:“姑娘要搬回來了?”
葉秋水點點頭。
大家歡笑起來,都說:“姑娘可算回來了,以前您不在的時候,這院里一直冷冷清清的,過節的時候也不見得喜慶,這下總算是要熱鬧起來了。”
葉秋水笑了笑,吃完早膳,她開始列清單置辦新的家具,去年曹氏將江泠抓進大牢后,又吩咐官兵搜查過他的家,上下都被打砸過,許多家具都有損毀,江泠勤儉,不將東西用爛了想不到換,但葉秋水講究,叫人將缺了角的桌子拿出去劈了當柴燒,她則叫木匠上門重新做了一批。
張伯將家中的賬本拿給她看,葉秋水不在的時候,一切內務都是幾個下人幫忙打理的,他們哪懂這些,賬目寫的亂七八糟,別的高官都有夫人統管內院,但是江泠沒有,以前做這些的是葉秋水,他們盼啊盼,沒盼到一位夫人進門,但是卻將葉秋水盼回來了。
冷清的院子又出現歡聲笑語,下人們圍著葉秋水,她一高興就會給家中仆人包紅包,出手大方,姑娘在的時候,上下都有油水,工錢也多。
葉秋水的行李一半在鋪子里,一半在齊家,她親自去齊府拜訪,吳靖舒知道她要搬回去,很是詫異,因為她先前和葉秋水說過,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不能再和江泠住在一起,而葉秋水也聽進心里,猜到吳靖舒心中所想,葉秋水沒有刻意隱瞞,直言道:“干娘,我喜歡江嘉玉,我想和他在一起。”
吳靖舒呆了又呆,一開始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葉秋水神情平靜坦然。
吳靖舒知道她不是個愛開玩笑的性子,她目色堅定,說的是真心話。
驚愕過后,吳靖舒回過神,沒有阻撓,也沒有生氣,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說:“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你決定好的事情,干娘不會反對,想做什么便去吧。”
葉秋水鄭重點頭,抱了抱她。
吳靖舒還是很不舍,拉著她挽留了許久,見她堅持,只好道:“齊家就是你的娘家,你要是受了委屈,還回干娘這兒來,干娘給你做主。”
葉秋水笑說:“好。”
回到家中,她住的那間屋子還是和從前一樣,陳設沒有變過,王婆幫她將行李都收拾好了,柜子打掃干凈,堆滿衣裙鞋襪。
葉秋水整理完賬目,她平日管著那么多的大鋪子,小小的宅院內務對她而言便如兒戲似的,葉秋水將新的賬目拿給張伯,讓他之后按照上面所說進賬,采購平日要用的東西。
張伯接過,家中一切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數名奴仆各司其職,上下一心。
忙了一日,總算安頓下來,葉秋水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下,她坐在庭院里,翻看著香譜,一墻之隔外傳來巷口的熱鬧吆喝聲,院中,張伯裁剪花枝,王婆在做飯,炊煙裊裊,她從來沒有這么安心過。
傍晚,江泠從東山回來了,他腳步匆忙,急切地跨過門檻,看到葉秋水在,步伐終于慢住。
回來的時候,越靠近家門,他越緊張,害怕進門后看不見她的身影,怕她會對昨夜說下的話反悔,天知道,今日督工的一整日,他都在神游天外,滿腦子只念著葉秋水,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關系更進一步,江泠對她的思念卻反而愈來愈濃,越發忍受不了片刻的分離。
《雜阿含經》中說,凡夫被無明所覆,貪愛所系,就會陷入無盡的欲求之中,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貪欲被喂大,得不到的時候,只期盼能被施舍一分,觸碰之后,又會肖想妄圖更多。
葉秋水正在看書,聽到動靜,抬起頭,兩道目光交匯,江泠看著她,緩緩地走進。
葉秋水莫名有些不自在起來,大概是因為,如今的情形不一樣了,江泠不再僅僅是她的兄長,多了另一層身份,這樣的變化,讓葉秋水一時不知該以什么樣的面貌面對,連怎么叫他都有些猶豫。
還叫哥哥么?還是叫他的名字?
葉秋水放下書,還未想明白時,江泠已經走到面前,“堂口風大,會著涼。”
雖然是夏天,但是傍晚穿堂風吹過來的時候還是有些冷的。
葉秋水抬頭看他一眼,瞥到他嘴角的傷口時愣了愣,接著意識到什么,眼睫撲閃,視線無處安放。
昨夜為了教訓總是胡思亂想的江泠,她吻得又兇又狠,夜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沒看到,早上她醒來的時候江泠已經走了,因而未曾親眼見過他的模樣,如今院里點著燈,他的身影近在咫尺,葉秋水才發現她竟然將江泠咬傷了。
那他今日去上朝,豈不是被許多人都看到了?
雖然明明知道,那些人猜不出緣由,不會想到罪魁禍首是她,可葉秋水還是不禁紅了臉。
這時正是傍晚,風輕云凈,一雙飛鳥掠過,云層滾了滾,天邊余霞成綺。
葉秋水平日總是隨心所欲,大大咧咧的,鮮少見到她微紅著臉的模樣,圓潤的杏眸里含著一絲靦腆無措,偏偏霞光照人,叫人覺得美不勝收。
她抿著唇,答道:“我想著坐在這兒,你一回來我就能看到。”
江泠一時心跳如雷,盯著她的臉,不由去揣測葉秋水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分別的時候,她也會想他。
胸口有些熱,江泠垂下眼瞼,聲音很低,“嗯。”
兩個人站在門口杵了好一會兒,張伯疑惑地看向他們,總覺得兩個主子之間氣氛有些微妙,難言的忸怩。
王婆喊道:“姑娘,飯菜都要涼了!”
葉秋水這才回神,側過身,小聲道:“快進來吧。”
江泠隨她一起走進庭院,晚膳已經做好,吃飯的時候前半段相顧無言,后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公務上的事,葉秋水詢問水庫還有多久才能建完,江泠說:“一個月。”
她點點頭,吃完飯,江泠要去書房看公文,葉秋水就
坐在旁邊看書,自從升任工部侍郎后,江泠要處理的事情翻了個倍,而他做事嚴謹,再瑣碎的事情都會認真決策,常常忙到很晚。
不過今日,他很早就看完公文,轉過頭,看著葉秋水。
她眼睫低垂,研究香譜時神情專注,時不時提筆批注。
江泠做完自己的事情后沒有出聲打擾,而是安靜地注視著她。
直到葉秋水看完最后一頁,合上書,一抬頭,對上江泠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癡癡地看著她,眼中并沒有什么情緒,明明目光最是捉摸不透,虛無縹緲,可莫名的,葉秋水卻覺得江泠的眼神像是有實物一般,天地浩大,好像只能裝下一個人一樣。
她怔住,與他對視,察覺到自己的注目被發現后,江泠不自然地撇開了頭,他假模假樣地咳兩聲,翻動手指下的公文,看上去一本正經。
見狀,葉秋水抿唇一笑,放下書,緩緩走到他身后,她伸手,柔軟細膩的手臂搭在江泠頸側摟住,下頜枕在他的肩膀上。
江泠的身體僵住了,手指彎了彎,面上依然不為所動,耳畔是她清淺綿軟的呼吸,像把小扇子,掃呀掃。
江泠視線凝在公文上,神思恍惚動搖。
葉秋水開口問:“看完了嗎?”
江泠說:“沒有。”
事實上,他很早就已經將事情處理完,公文已經看過兩遍了。
江泠渾身僵如棒槌,眼睛盯著紙上的字,腦中進不了一點。
葉秋水很壞,她盯著江泠的耳朵瞧,看著它慢慢被鮮艷的顏色覆蓋,耳朵藏在烏發中,單看他那張冷冰冰的臉,還以為江侍郎真的可以做到坐懷不亂。
葉秋水輕輕笑了一聲,揶揄說:“哥哥,你已經好久沒有翻過頁了。”
他在這一頁上停留了一炷香不止,可是紙上才寥寥數字,顯然就是在走神。
江泠手指一動,嘩啦啦猛翻幾頁。
瞧著他慌亂的模樣,葉秋水得逞地笑,那笑聲直往耳朵里鉆。
她就是個壞人,她喜歡捉弄正經的江泠為樂。
江泠翻動紙張的動作停住須臾,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面前來。
黑沉沉的眸子鎖住她,江泠不發一言。
葉秋水瞇眼微笑,這樣的情形,讓江泠想起許久之前的夢境。
在儋州任知縣的時候,一個醉酒的夜晚,他第一次認情自己的心意。
江泠凝視著葉秋水含笑的眼睛,情不自禁仰起頭,親吻她的嘴角。
可是沒有親到,她抬手抵在他胸前,往后躲了躲。
烏圓的瞳孔里藏著幾分佯裝的天真。
“哥哥。”葉秋水問:“兄妹之間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嗎?”
江泠:“……”
他臉上露出一些不自在來,想起去年葉秋水同他表明心意,他嚴詞厲色地說:你我只是兄妹。
現在要親要抱的也是他。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江泠沉默了會兒,說:“可以。”
他將葉秋水提到桌子上,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胡言亂語。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們的吻很笨拙。……
明月高懸, 一陣晚風吹過,院中青竹搖曳,在墻上映下斑斕錯落, 濃淡高低的影子。
書房的燈光不知什么時候昏暗下來,眼前所見只剩朦朧的輪廓, 視力衰退后,其他的感官越發放大, 耳邊心跳滾滾,混雜著唇齒磕碰時發出的清響。
好一會兒, 葉秋水才往后一縮, 睜開眼, 書房很暗, 她疑道:“燈怎么熄了?”
剛問完,外面傳來仆人的說話聲,他們從長廊走過, 將檐下的燈籠掛了起來, 昏黃的燈光穿過紙窗,映照在書房的地面上。
葉秋水下意識屏氣凝神,關注著外面的動向,幾道人影從門前掠過,直到腳步聲漸漸走遠, 葉秋水才松了一口氣, 抬眸對上江泠的目光,她被鎖在他與書桌中間, 進退為難。
寂靜中,任何一點動作,一點微妙的眼神都可以被視為無聲的攛掇, 她的手指緊緊攥住江泠的衣襟,將他胸前的衣袍抓得皺巴巴的,只是對視了一下,頭顱便不受控地前傾了幾分。
兩個人像是剛蹣跚學步的孩童那樣,摸索著,磕絆地親吻,不是鼻尖撞在一起,就是有誰忘了呼吸,葉秋水只看過話本,江泠更是一竅不通。
他們的吻很笨拙,廊下的燈光亮起后,庭院翠竹繁密的細葉,松柏層層疊疊的枝干,在月光燈輝的籠罩下,恰似水中隨風搖曳的藻荇,勾勒出如夢似幻的水墨畫卷。
晃動的光影落在葉秋水的臉上,她這才明白,書房的燈為什么突然熄滅。
難舍難分之時,她的神志已經飄飄然,不知去往何處,但江泠一向穩重,思慮周全,親吻的時候,他竟然還能注意到外面的動向,怕廊下走過的下人會看到書房門窗上映著二人依偎擁抱的身影,在腳步聲響起之時,悄無聲息地拂滅了燭光。
許久,葉秋水才紅著臉將他推開,低聲道:“我的腿麻了……”
她坐在桌子上,仰頭許久,脖子酸,腳也麻。
江泠抿了抿唇,彎腰去揉她的腿肚子。
葉秋水看著他,江泠仍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嚴肅,冷漠,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只有色澤瀲滟的唇瓣出賣了他。
“好了嗎?”
江泠抬頭問道。
脹痛的感覺逐漸消失,葉秋水稍稍抬了抬腿,說:“好了。”
他直起身,有了這個插曲,兩個人都不太好意思繼續,江泠將她從桌上抱下來,重新將一旁的燭燈點上。
眼前再次恢復明亮,葉秋水才發現江泠的脖子,耳朵都是紅通通的,他垂著眼眸,不敢去看她,低頭將桌上混亂的公文整理好。
唇齒相依時哪里顧得上這些,不僅公文亂了,紙張還嘩啦啦掉了一地,江泠將撞翻的硯臺扶正,再蹲下撿紙。
見狀,葉秋水臉頰發燙,夏季的夜晚,屋中有些悶熱,她站起身,說:“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
說完,忙不迭地轉過身。
江泠突然伸手拉住她,“等等。”
“嗯?”
葉秋水停下來。
江泠將桌上的公文整理完,拉著她的手腕,停頓須臾,說:“我有東西要送給你,你來。”
他推開門,葉秋水跟著他,走進他的屋子。
江泠的臥房中陳設很簡單,他已是工部侍郎,還有個位高權重的宰相老師,像他這樣品級的大官家中,往往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屋中布置多講究雅致或是莊重,以彰顯身份,但江泠的臥房里只有一副桌椅,床榻,柜子,墻上光禿禿的,連個山水畫都沒有,很是樸素。
一墻之隔外,葉秋水的臥房卻很精致,什么都是最好的。
以前葉秋水也幫他置辦過,但后來,曹氏派來的官兵將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屋子里的東西都被打砸壞了,江泠后來重新置辦,給她的屋子用最好的家具,花了大價錢,他自己則隨隨便便,節省到了極致。
這副精打細算的模樣,很難想象得出,江泠十二歲前,出生在怎樣一個富奢的家中。
江泠點上燈,讓她在桌前坐下,他則走到榻邊的柜子旁蹲下,拿出一個盒子。
很普通的木盒,毫無特別之處,葉秋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江泠猶豫了一會兒,將木盒遞給她。
葉秋水困惑接過,打開,發現里面竟然是好幾張地契,田產。
葉秋水拿起,一張張翻開,神色詫異,“這是……”
江泠緩聲道:“先前,我想著,我是你兄長,理應為你置辦嫁妝,先帝在時,因為治水有功,我得了許多賞賜,還有宅邸,我都存著,去年我在京郊買了三十畝田產,票據全都收在這兒了。”
官兵搜府時,丟失了一些,他的俸祿沒有多少,只靠皇帝的賞賜嘉獎,還有平日的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都在這個木盒中,與葉秋水掌握的龐大家產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更是
在其他大官嫁女時準備的嫁妝襯托下顯得無比寒酸。
但他還是想給她準備,那個時候,總希望她能風風光光的出嫁,少年時,江泠便決定,以后不能讓芃芃受委屈,要讓她過上好日子,他會傾盡全部,將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她,讓別人知道,就算葉秋水沒有爹娘,她還有一個能為她做主的兄長。
但是江泠現在后悔了,不想給她嫁妝,不想她嫁給別人。
“我現在想……”
他眼睫垂下,頓了頓,說:“想用它做……聘禮。”
說完,抿緊了唇,頭也更低了。
葉秋水雙眸睜大,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江泠緊繃著一張臉,他看上去很嚴肅,語氣認真。
葉秋水心里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
身邊有許多人都反反復復地和她抱怨過,江泠很節省,她去儋州的時候,看見衙門用著缺了一腳的桌子辦公,震懾犯人的威武杖被蟲子快要吃空,江泠衣衫漿洗得發白,他以前是個那么講究的人,但是現在卻用著最粗糙的筆墨紙硯,吃著干糧,下人們跟著他怨聲載道,說大人摳搜,屬官更是撈不到油水。
葉秋水還提醒過他幾次,要多與同僚交好,常往來,他是朝廷命官,不能總打扮得那么寒酸,不然百姓見了,還以為朝廷窮得發不出錢。
江泠也沒聽見心里去,如今想來,他不是小氣,摳搜,他是把錢都省了下來,留給她用,他那么點俸祿,還要填補窮苦人,能攢下這些,不知道有多艱難。
葉秋水眼眶生熱,心里又酸又暖。
她抱著木盒,笑了一聲,說:“你都考慮到要娶我的事情了?”
她還沒有想過那么多,他就已經想到那么長遠的事。
江泠沉默會兒,說:“我知道,與你所擁有的相比,我這些實在算不上什么,芃芃,我不想委屈你,許多事情,我總要想得長遠些,考慮得多一些。如果你愿意,那這些就是聘禮,我會做出更多功績,攢下更多的錢,如果你不愿意,這些錢,就是嫁妝,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是你兄長,我會永遠護著你。”
他處處為她考慮,給她留好退路,無論她選擇往何處去。
江泠心里害怕,他不敢去渴求葉秋水的目光永遠在他身上停留,只要此刻是屬于他的就足夠。
葉秋水放下盒子,上前一步,抱住江泠,輕聲道:“我愿意。”
她的面前不會有別的選擇,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分開。
江泠眸光顫了顫,緩緩抬起手,緊緊將葉秋水摟住。
不管將來如何,此刻都不愿再與她分離。
……
暑夏漸漸過去,轉眼,又到了中秋。
官家登基滿一年,去歲這個時候,先帝剛剛駕崩,宮中逢國喪,正是新舊朝更替,戰事頻發的時候,中秋過得也很簡單,今日,算得上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個中秋,皇后一早就吩咐下去了,今年的中秋,宮中會設宴,熱熱鬧鬧地操辦一場。
官員及女眷奉詔入宮,東宮難得有閑暇的時候,葉秋水借公事去找宜陽玩,她現在真是忙得腳都沾不了地,從早到晚都要學習如何當一個儲君,如何治國安民,葉秋水每隔一段時間再見到宜陽,都會發現她又變了個樣,越來越像官家,舉手投足皆是天家氣息。
也就只有面對葉秋水的時候,宜陽才會偶爾嬉皮笑臉的。
東宮的禮官守在一旁,姿態肅穆,禮官嚴格,儲君稍微有些言行不佳,就會被他們記錄在冊,加以批評,宜陽還是郡主的時候,嬌生慣養,剛當太子的那段日子,天天都要被教導,如今總算好一些,但是禮官的要求也跟著越來越嚴格。
衣食住行都有講究,宜陽已經許久沒有出宮,別提有多想念外面的吃食,葉秋水走進殿中,領了要為儲君請平安脈的命令,她端正恭謹地跪下行禮,儲君微微抬手,讓她平身,葉秋水走上前,手搭在宜陽手腕上時,飛快地往太子袖子里塞了根糖葫蘆。
宜陽眼睛都亮了,裝模作樣咳一聲,肩膀挺直,覷一眼禮官,儲君休息時,東宮的屬官悉數退到偏殿,葉秋水把完脈,公事公辦地說了些要注意調養的話,待人都走后,宜陽立刻將糖葫蘆取出來,躲在屏風后,一邊吃一邊低聲道:“唔……這一口真是想死我了。”
她抱怨說:“真是的,你不知道,平日吃飯的時候,我就是往哪道菜上多夾了一筷子他們都不行。”
宮中規矩森嚴,皇帝,太子等人身份貴重,御膳房準備食物要經過好幾重把關,像宮外的東西,來歷不明,是絕不可能呈到貴人面前的。
做郡主的時候,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當了太子便失去了自由,可是身居高位,總要犧牲掉一些東西。
葉秋水坐在一旁,聽宜陽抱怨,吐苦水,她安靜地聆聽,那些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她不懂,也無法為宜陽做解答。
只一句,“殿下一定會成為明君的,我會一直追隨殿下。”
宜陽笑了笑,吃著糖葫蘆,每每和葉秋水說會兒話,便覺得煩惱消失了很多。
前方還有許久的路要走呢,她得繼續加把勁。
“對了,最近怎么不見薛瑯找你了?”
宜陽吃著吃著忽然想到這件事,先前幾個月,薛瑯每次進宮,都求她,沒事多在葉秋水面前替他美言幾句,可最近一次都沒來過,也未曾見他再纏著葉秋水。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面若桃花含春喜……
殿內響著滴漏的滴答滴答聲, 禮官與侍女都退守在外,殿中只有葉秋水同宜陽二人。
她沉靜了片刻,說:“我告訴侯爺,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宜陽愣了愣,看著葉秋水,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想到什么, 臉頰竟微微泛起紅霞,她以前是個大大咧咧, 無所顧忌的女子, 不將禮法放在眼里, 何時露出過這樣小女兒的神態來。
宜陽狐疑地打量幾眼, 反應過來,眼眸睜大,“你不會……”
葉秋水點點頭, 不加隱瞞, “嗯,我同江嘉玉在一起了。”
宜陽頭皮一麻,“蹭”得站起來,一個沒注意,頭上釵環“啪”的一聲打在臉上。
她顧不得疼痛, 還有太子的禮儀, 湊上前,頭挨著葉秋水問:“什么時候的事?”
“就前些時候。”
宜陽神色微怔, 臉上一半是震驚,一半是凝重,并沒有喜色。
她還以為葉秋水早就放棄了, 在宜陽眼里,江泠是個好臣子,但并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殘疾是他身上最大的缺陷,只這一點,他就配不上葉秋水。
宜陽不說話了,葉秋水側目看她一眼,瞥見她的神色,愣道:“殿下,你不為我高興嗎?”
宜陽是第一個知道她喜歡江泠的人,還目睹過她數次因為被江泠疏遠而難過哭泣,葉秋水以為,宜陽知道她終于心想事成時會開心。
但是宜陽搖了搖頭,看著很嚴肅,鄭重,“我不高興,芃芃,我覺得你還是需要深思熟慮一下,我知道,你喜歡他,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以后該怎么辦?”
葉秋水呆住了,“什么?”
宜陽一字一頓,認真剖析,“他身體太差了,還有腿疾,誰知道他能撐到什么時候,現在還能持手杖走路,等再過幾年,倘若他的腿疾加重了,倘若他不能再站立了怎么辦?難道你要照顧他一輩子嗎?”
宜陽氣她想當然,只顧著眼前的兒女私情,不考慮得長遠些,為以后的自己規劃。
“我……我會幫他調養好的。”葉秋水愣愣地說:“我是大夫。”
“不一樣。”宜陽打斷她,“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啊,京師的好兒郎那么多,一個家世優秀,樣貌品格,身體都健全的男子多了去了,而且……”
她頓了頓,毫不留情地道:“你與他在一起,你知道有些人會怎么想嗎?兄妹有倫,他們會瞧不起你!會認為你們之間很早就存在齷齪!”
葉秋水被她說得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她呆坐著,宜陽臉上有怒氣,有責備,還有心疼。
宜陽不再是天真爛漫的郡主,她學會將眼光放長遠,去考慮大局,不會僅僅拘泥于一小段兒女私情,在她看來,葉秋水就是不爭氣,找苦吃。
“可是我并不在意他的腿疾……”
葉秋水低聲道:“我也不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我不是個喜歡顧慮那么多的人,如果做任何事情都要去考慮那虛無定數的可能,那豈不是會一直畏手畏腳。”
“而且……”
葉秋水頓了頓,說:“殿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曾經可能會永遠失去他,我的心里就好難過。”
她不止一次的想過,倘若曹氏謀逆,江泠沒有活著從牢獄里出來怎么辦?他們的最后一面是歇斯底里,毫不留情的爭吵,葉秋水留給他的是一句“后悔翻過那堵墻,成為他的妹妹。”
想到這兒,眼前便開始酸澀,她慶幸自己察覺到江泠的心意,毫不猶豫地奔向他。
宜陽話語停住,緊繃的神情也漸漸松開。
“我先前和你說過,讓你去嘗試著……”
葉秋水知道她要說什么,宜陽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葉秋水嘗試了,發現自己辦不到。
她想象不了自己會喜歡除江泠之外的其他人。
宜陽沉默許久,嘆了一聲氣。
“之前,薛瑯一直希望我幫忙撮合你們,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他一直吊兒郎當的,只有這件事很上心,我想,他是我堂兄呀,你若嫁給他,我可以保護你,他不敢欺負你,你還可以經常進宮見我。”
葉秋水說:“我現在也可以經常進宮見你呀,而且我也不喜歡薛侯爺。”
宜陽一點也不想理她。
可是宜陽不會苛責她。
“我知道了,他以后不會纏著你的。”宜陽說:“宮里的藥材都是最好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話,同我直言。”
葉秋水愣了愣,接著眼前一亮,挨上前,緊緊靠著宜陽,“殿下,您最好了。”
宜陽冷笑。
說了會兒話,禮官過來了,天黑后,宮中設宴,宜陽身為太子,要早早準備,穿合適的冠服前去。
侍女們進來為她打點,葉秋水拎著藥箱離開。
中秋夜,皇宮華燈璀璨,朱紅宮墻在月色燈光下顯得越發莊嚴肅穆。
宮門甬道兩側,侍女持燈而過,仿若仙娥。殿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梁柱龍鳳圖案栩栩如生。
宴席上珍饈羅列,美饌紛陳,入宮領宴的官員穿過宮門,這些官員以不同顏色的官服區分品級,五品以上可以入大殿,其余的只能坐在殿外的東西回廊上。
等帝后及太子御臨升座,眾人齊聲拜頌后,佳宴才開始。
樂師奏樂,絲竹婉轉,舞姬盛裝起舞,長袖飄飄。
王公貴族盛裝談笑,命婦珠翠爭艷。皇帝高坐龍椅,俯瞰歡樂景象。
宮墻外明月高懸,清輝與宮內燈火交相輝映,節前,西北傳來捷報,官家大喜,席上其樂融融,一片祥和之氣。
葉秋水傍晚就回家了,并沒有去參加中秋宮宴,她從太醫署帶回來幾本醫書,坐在庭院里一邊翻看,一邊吃婆子做的糕點。
葉秋水神情認真,庭院涼風陣陣,她握著筆,看完書,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見解。
仆婦看一眼黑漆漆的大門,問道:“姑娘,大人今日還回來嗎?”
“回的,但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
葉秋水提筆沾了沾墨,繼續寫字,江泠是朝中新貴,受皇帝看重,這樣的宮宴他肯定不能缺席,今年中秋算是官家登基后的第一個中秋,無比重要,宮宴還不知道要持續到什么時候。
御前街上有燈會,喧囂的動靜隱隱從巷子外傳進來。
葉秋水給家中仆人發了賞錢,“今日中秋,你們都早些回家同家人團聚吧,家中暫時不需要人伺候。”
仆人們拿了錢,喜笑顏開,連聲感激。
家中冷清下來,葉秋水繼續寫字,天漸漸黑透,她知道江泠經常操勞,想幫他將身體重新調養好,她翻看好幾本醫書,寫下厚厚的批注,從白天寫到天黑。
家中沒有仆人,宮宴大概會持續許久,葉秋水專注于翻書,直到門前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她擱下筆,循聲望去,愣住。
“你怎么回來了?宮宴結束了嗎?”
江泠身著絳紫官服,那一抹鮮艷的顏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腰間束著白玉革帶,一身瓊琚隨著走動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走進庭院,摘了官帽,說:“還沒有。”
葉秋水問道:“那你怎么不在宮里?”
“想著你一個人在家,就先回來了。”
“官家準許么?”
江泠說:“我裝醉酒回來的。”
葉秋水懵然,“是有什么急事嗎?”
要不然他好端端的在宮中赴宴,怎么非得現在回家。
江泠頷首,“嗯,我想和你一起過節。”
這就是急事。
葉秋水呆了呆,須臾,笑了一下。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他不想待在宮里看歌舞。
江泠將公袍換下了,穿著常服,和葉秋水一起,將供桌搬到庭院里,在月色下擺上蠟燭,貢品,祭奉明月。
他在她身邊坐下,長袖卷起,手伸到她面前,葉秋水低頭一看,發現江泠手中攤著兩塊點心,用手帕包著。
“宮宴上的,想著你應當喜歡吃。”
宮中的點心很是精致,像是工匠雕琢的美玉。
他揣了一路,竟也沒碎。
葉秋水無奈一笑,說:“你還當我是幾歲小孩。”
小的時候,他每每隨父母出去赴宴,看見席上有好吃的點心,總會偷偷揣兩枚帶回來給她,怎么現在當官了還沒改掉這個習慣。
葉秋水接過,咬一口,細嚼慢咽,“也不怕被官家知道,治你的罪。”
江泠笑了笑,“沒想那么多。”
只想到她應當喜歡,就帶回來了。
方才從宮里出來的時候,瞧見御前街人山人海,張燈結彩,江泠問道:“出去么?”
他記得葉秋水很喜歡熱鬧。
葉秋水一聽,連連點點,說:“去!”
她一個人總覺得沒意思,原本今夜以為江泠很晚回來,葉秋水便沒有打算出去。
江泠從廊下拿過來竹杖,葉秋水換了雙適合出門的鞋子,同他一起走到御前街。
集市上,游人如織,花燈絢爛耀眼,巧奪天工,形態各異,江泠買了一個玉兔式樣的花燈遞給葉秋水,她輕笑,提在手上,燈中燭火搖曳,光芒透過彩紙,朦朧柔和,煞是迷人。
游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商販高聲叫賣,兜售玩物。賣藝之人于街頭展奇技,噴火之術引得觀者驚呼連連,聲浪迭起。稚童手持花燈,歡鬧奔走于人群之間,笑聲清脆如銀鈴。
二人并肩而行,街上穿梭的游人很多,稍有不慎就會被擠開,葉秋水抬起手下意識揪住江泠的衣袖,另一只手還要護住她的兔子燈,她觀賞著四周的景致,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停下,拉著江泠上前,“快來。”
街邊有一個賣首飾發帶的攤子,葉秋水停下,拿起一條紅色發帶,上面繡著金魚紋,樣式精美,末尾還墜著玉珠,與家中那條別無二致。
許多年前,江泠曾經用抄書賺來的錢,買了一條葉秋水心心念念的發帶,用了多年,已經陳舊破損,但葉秋水都沒舍得丟。
江泠見了,掏錢買下,拉她在街邊站著,他垂手,挽起葉秋水秀長的頭發,用這條紅色發帶重新給她編了辮子。
葉秋水抬手摸一摸,搖搖頭,玉珠叮鈴響,她回頭笑著問:“好看嗎?”
面前亭亭玉立,明艷清貴的少女,與記憶里古靈精怪的小女孩重疊。
江泠癡癡看著,低聲道:“好看。”
一旁,有才子佳人并肩漫步,低語淺笑,目光流轉間盡是柔情蜜意,江泠心頭意動,手伸了伸,行走間,肩膀緊貼,袖中的手偶爾碰撞在一起。
有孩童沖撞著從身側穿過,葉秋水趔趄了一下,江泠伸手拉她,兩個人的手終于牽在一起,他握緊了,掌心生熱,說:“我牽著你,就不會被沖散了。”
葉秋水仰起頭,朝他笑了笑。
面若桃花含春喜,眸似繁星耀秋波。
江泠手握得更緊了些,周圍聲音漸消,唯有和她牽著的手觸感越發強烈。
城門下,有人搭了座燈樓,人群簇擁著往前,都想一睹風采。
葉秋水也想去,但是前方人太多,江泠警惕起來,神情有些嚴肅。
他不想擠到人群里,燈樓下人潮翻涌,比肩接踵,大家都爭相往
前,希望能在燈樓點亮前占到個觀賞的好位子。
葉秋水對傳說中足有城門那么高的燈樓很是好奇,一路探頭探腦。
江泠緊緊拉住她。
前方人頭攢動,他說道:“我們就在這兒吧,不能再往前了。”
葉秋水踮著腳,跳一跳,看不到燈樓的全貌,她嘗試著想再往前一些。
江泠拉著她,“等……”
“啊,我的兔子燈!”
葉秋水忽然驚叫一聲,身畔有人撞了過來,將她手里的燈擠落了,葉秋水下意識去撿,剛伸手就被旁邊的人撞開。
人群密集,手被迫松開,江泠立刻去拉,“芃芃!”
葉秋水艱難地將燈扯了過來,只是竹條做的骨架已經被擠壓壞了,胖胖的兔子燈成了個扁扁的兔子餅。
葉秋水心疼地揣在懷里,抬頭,發現面前已經沒有江泠的身影。
“哥……嘉玉?江嘉玉!”
葉秋水茫然張望,大聲呼喚。
眼前是一個又一個涌動的人頭,根本看不見江泠在哪兒,遠處“滋啦”一聲,燈樓被點亮,人群歡呼驚嘆,葉秋水的呼喚被這聲音蓋住了。
江泠撥開人群,心中驚慌無措,混亂中不知踩到誰的腳。
“你有病啊,長不長眼!”
他根本顧不得道歉,推開面前的人,大喊葉秋水的名字。
人聲鼎沸嘈雜,一開口聲音就被淹沒了。
心一下子被提起,江泠慌亂不已,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熱鬧的集市上,因為人太多,他和葉秋水分散,就那一會兒的功夫,葉秋水就被人牙子帶走了,吃了很多苦。
“芃芃!”
江泠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身體顫抖,目光環視,他逆著人群走,撞了人也顧不上,茫然,混亂,方才還有些熱的身體霎時被冷汗浸透。
手中的竹杖被撞落在地,路過的人踢踩中滾到遠處,他費力地往前,心神不寧,如夢魘一般,呼吸急促,隱隱有發病的跡象,江泠一手按著心口,一手撥開人群,步伐紊亂,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腳下釀蹌跪倒在地。
江泠悶哼一聲,撐著膝蓋站起,忍著痛四處尋找。
燈樓的光輝漸漸隱去,許久,熱鬧的人群散開,城門下只剩零零散散的人影。
江泠從城頭走到巷尾,喘著氣,心口疼得他不得不停下來,額角附近突突地跳,他一身是汗,鬢角濕透,眼皮抖動。
“阿娘,那個大哥哥怎么了?”
路過的孩童好奇地指了指半蹲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顫的江泠。
大人看一眼,趕緊拉過孩子,“瘋瘋癲癲的,怕是有瘋病,快走快走。”
江泠重新站起,打算去報官。
他就不該問葉秋水要不要出門,人那么多,他沒有能力護好她。
江泠慌不擇路地想往衙門去,只剛走了幾步,身后突然有人急道:“江嘉玉!”
他心神一顫,猛地回頭,街角燈火闌珊,葉秋水抱著一個破爛的花燈,看著他。
她剛剛被人群擠開,回頭想找江泠的時候發現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葉秋水想鉆出去,但是被推擠著往前走,她站在燈樓下,只能等燈會結束了,看熱鬧的人都散開,才好出去找人,從城門走到巷尾,終于看到江泠。
他很狼狽,衣擺也臟了,手心蹭破,流著血,聽到聲音看向她,目光黑沉沉的,那眼神很嚇人。
江泠跌跌撞撞地沖過來,一把摟住她,力氣大到葉秋水的肩膀都有些痛,她吃力地開口,“江……”
緊抱著她的男子吸了一口氣,牙齒磕碰打顫,又急又怒地說:“你去哪兒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想抱抱你,好嗎?……
他語氣責備, 聲音卻在顫抖,葉秋水被箍得有些難受,江泠做慣粗話的手臂力氣很大, 死死將她摟緊,像是要按進身體里那樣, 他焦躁,不安, 雙手發抖。
葉秋水有些訝異,被他焦怒的語氣震懾住, 訥訥說道:“兔子燈掉在地上了, 我過去撿……”
江泠看上去很生氣, 急道:“它掉了就掉了, 街上那么多的人,要是被沖散,要是遇到壞人怎么辦, 如果你不小心摔倒了, 會被踩踏,會受傷。”
行人擁擠,互相推搡,個頭小的很容易被淹沒再人群里,甚至窒息, 誰知道這樣繁鬧的集市中, 會不會有壞人守株待兔。
葉秋水呆呆地看著他,江泠臉上寫滿了怒意, 著急,葉秋水手里握著折壞的兔子燈,呆站著, 瞳光流動,江泠的反應大得她出乎意料,手臂被捏得發痛,還掙脫不開,葉秋水有些委屈地說:“可是……燈是你送我的。”
因為是他買給她的,因為是他們第一次牽著手逛燈會,所以她才很珍惜。
他好兇,比那時推開她,警告她不要動歪心思時還要兇。
江泠胸口起伏,緊握著她胳膊的手青筋凸起,聽到葉秋水回答,瞥見她低垂的眼眸,江泠才猛然回過神,臉上的憤怒如潮水般褪去,心慌了慌,“芃芃……”
想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好,江泠很懊惱,手上的力氣收了不少,臉上閃過慌亂,笨拙解釋,“我……我不是有意兇你的。”
葉秋水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察覺到自己太用力后,江泠松開手,退后,目光垂下,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葉秋水搖了搖頭。
“對不起……”
江泠低聲道歉,葉秋水看著他,他的袖口擦破了,好像還摔了一跤,衣擺有些臟,一直握在手里的竹杖也不見了,葉秋水想,方才不小心走散后,江泠一定很著急,焦急忙慌地尋找她,竹杖丟了,被推推擠擠的,衣服也變得皺巴巴,鬢發微亂,怎么看怎么狼狽。
因為擔憂,所以語氣也難免著急,江泠惶恐極了,他的掌心還有蹭傷,方才抱著葉秋水時,血跡蹭到她的衣服上,江泠見了,又手忙腳亂地去擦拭血痕,可是手心又是泥又是血,反而越擦越臟,江泠神色慌亂,下頜緊繃著,胸口積氳起一股沉悶的情緒,像是被棉花塞著,很是挫敗。
葉秋水看著他的樣子,心里就不委屈了,知道江泠是因為著急害怕,她走上前,握住江泠的手。
手指交握的時候,江泠竟然抖了一下,下意識要往回縮,葉秋水強硬地握住。
“我沒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兒嗎?”
葉秋水小聲道,掰開他緊握的手指,江泠低著頭,臉色晦暗,他好像陷入了某中夢魘里,緊握的掌心是他掙扎與懊惱的證明。
葉秋水牽著他的手,溫熱的體溫昭示她的存在,她好好的,沒有遭遇不測,沒有被壞人帶走。
聽到她的話,江泠抬起頭,深深地看著葉秋水,目光寂靜,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緒在涌動,好一會兒,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難過,撐開手指,反握住葉秋水。
江泠沒說什么,只道:“回去吧。”
兔子燈被踩壞了,不復一開始提在手上那般靈巧,白白胖胖的身子上還有幾個凌亂的腳印,葉秋水很心疼,但是也不舍得丟,她將燈放在桌子上,按著江泠坐下,從柜子里拿出擦傷藥,叫下人打了盆清水過來。
葉秋水沾濕了帕子,擰得半干,輕輕擦拭江泠手心的傷口,低頭吹了吹,將上面的小沙礫吹掉。
氣息柔和,微涼,江泠盯著她的發旋看。
此刻坐在家中,周圍寧靜,江泠的心卻不平靜,后怕的情緒縈繞在心頭。他不敢去想象,今日在街上時,若是葉秋水遇到不測,他再也找不到她會怎樣,就像十年前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不見了,卻無能為力,腿疾永遠是束縛著他奔向她的一道枷鎖,一道擺脫不了的枷鎖。
江泠身上冷汗淋漓,葉秋水給他上藥的時候,他目光一直追著她打轉,眼睛一眨不眨的,手心的擦傷上完藥后,葉秋水直起身,問道:“是不是摔了?衣服脫下我看看傷。”
江泠不動,他看
上去很迷茫,眼神也呆滯,葉秋水說了幾聲,讓他脫下外袍,江泠嘴角才動了動,輕聲道:“我沒事。”
不想讓她看見疤痕遍布的身體。
葉秋水說:“不行,你心悸是不是犯了?腿痛不痛,你給我看看……”
她說完,兀自要扒開他的衣袍,江泠抬手,按住她。
他還是堅持道:“真的沒事,別擔心。”
葉秋水皺了皺眉,江泠握著她的手腕,突然抬頭,看她一眼,“芃芃,我想抱抱你,行嗎?”
他頹喪地坐著,喃喃說。
葉秋水的心霎時便軟了,走上前,在簟席上坐下,江泠立刻伸手,傾身抱住她,摟得很緊。
她的頭靠在他胸膛上,感受著他急促難安的心跳。
江泠默不作聲,只摟著她,他閉上眼,感受著懷中的溫暖,失而復得,慶幸,恐懼,各種各樣的情緒交雜著占據了他整個胸腔。
葉秋水靠著他,一動不動,任他摟抱。
“我沒事,你怎么反應這么大呀。”
葉秋水攬住他,低聲道:“如今在天子腳下,京師律法森嚴,哪有什么壞人,這可是在御前街,旁邊就是皇宮,哪個小賊敢膽大包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壞事?”
她輕聲安慰,可是江泠始終平靜不下來。
他說:“我不敢賭。”
葉秋水只好拍拍他,仰起頭,在江泠嘴角親了一下,“已經沒事了,我現在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別再設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江泠掀起眼瞼,定定地看著葉秋水,問:“我今日對你那么兇,你會生氣嗎?”
“不會。”
葉秋水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怕我不見了,怕我受到傷害才著急,我怎么會生氣,你不要多想。”
江泠眼皮垂著,想方才的事情。
葉秋水岔開話題,攪亂他的思緒,說:
“對了。”
她站起來,“我今日去宮里請教了吳院判,他教了我一些療養的方子,我都記下來了,你總是忙于公務,疏于休息,我以后會照著方子給你調養身體。”
她從桌上取來幾張紙,坐在江泠身邊,拿給他看,“以后你最晚最晚也必須在亥時睡,不可以熬通宵看公文,三餐都必須按時吃,不可以啃兩口干糧隨意敷衍了事。”
葉秋水神情嚴肅,對著紙,一條一條地同江泠講。
她的要求很嚴格,該休沐的時候就休沐,戒令很多,江泠靜靜聽著,等她說完,覺得有些難辦。
看出他臉上的猶豫之色,葉秋水怒了,“我和你說的這些你有沒有記下?”
江泠默默地道:“可是許多事情我已經習慣……”
“沒有可是。”葉秋水打斷,“那就換個習慣,聽到沒有?”
葉秋水伸手,擰了他手背一下,江泠無奈,點頭記下,“知道了,不會違反的。”
葉秋水低頭繼續讀紙上的字,江泠看著她的臉,漸漸有些失神,眉宇間凝著一抹難言的惆悵。
之后的許多日,在葉秋水的督促下,江泠一直按照她給的方子上認真修養身體,每日到了亥時,葉秋水就會粗暴地將家中所有的油燈都熄滅,蠟燭也藏起來,江泠只能早早睡覺。
他要去東山督建水庫,葉秋水會給他送飯,她忙的時候,就交由家中仆婦代勞。
中秋一過沒多久,薛瑯就要出發去西北了。
李夫人納悶了許多日,問他:“怎的不叫葉女使來家中玩?官家不是說要賜婚嗎,為何至今未曾有消息,不行,我得進宮同官家說一聲。”
李夫人很著急,不過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官家同她提到要賜婚的事情,李夫人嫌棄葉秋水家世差,身份低賤,不同意,如今,又巴巴地跑去求旨。
阿瑯就要走了,得在他離京之前先將事情定下來。
然而,李夫人剛要更衣進宮,就被薛瑯拉住。
“不用了。”
薛瑯笑了笑,“我早就對葉女使無意。”
李夫人吃驚地看向他,“無意?什么叫無意,你先前不是還念叨著要娶她嗎?”
“啊……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瑯隨意地聳了聳肩。
中秋節的時候,他跑去城墻下看燈樓,瞥見葉秋水一人抱著個破爛花燈,剛想上去找她,問她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她便突然跑開了,薛瑯跟上去,看到在巷尾,葉秋水和江泠抱在一起,一雙手交握得很緊。
他看了會兒,轉身回家。
李夫人瞪眼看他,“你又在說什么胡話?”
薛瑯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兒子什么德行,我什么時候喜歡一個小娘子超過一個月的,我這次都算超常發揮,京師里的漂亮小娘子那么多,上次中秋宮宴,我瞧見一個很合眼緣的,母親,你想知道是誰嗎?”
李夫人語塞,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知道薛瑯不著調,還以為這次是認真的。
她氣得心肝疼,抬手一把將擠眉弄眼的薛瑯推開,“滾遠些,看到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就頭痛!”
罵完,李夫人氣憤又傷心地想:她的好兒媳飛走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親吻,是葉秋水拿捏江……
薛瑯離開那日, 宜陽與李夫人去城門處送他。
雖然昨日剛被薛瑯氣個半死,但今日送別時,李夫人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背過身擦了擦淚。
西北戰事一直未平,蘇敘真一人分身乏術, 需要支援,薛瑯必須即日出發, 不能像上次一樣逗留。
李夫人知道留不住他,只能叮囑薛瑯, 一定要小心, 萬不可激進冒險, 著了敵人的道。
薛瑯都記下了,
一行人立在城樓下,待李夫人說完話,垂首抹淚時, 宜陽讓侍女先將她扶到一旁坐一會兒, 接著上前。
十八歲的宜陽越來越有儲君的風范,笑而含威,一點也看不出幾年前那嬌氣蠻橫的模樣,會因為織造局上供的紗衣有疙瘩而大發雷霆,因為貪玩而離家出走。
“殿下。”
薛瑯神色恭謹, 二人迎面而立, 宜陽囑托了他一些事情,一半與李夫人所說無異, 另一半則是,“你去了西北后,近幾年都不要再回來了。”
宜陽神情嚴肅, 語重心長地說:“薛家已是皇親國戚,位高權重,容易遭人眼紅,你出去歷練歷練也好。”
薛瑯聽在心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而他自己也原本有這樣的打算,京師里的許多人都說,他是承蒙父輩蔭庇,才能在軍營里混得軍職,老侯爺一死,他什么也不是,薛瑯到現在,也就只有當初在蜀中剿匪,以及跟隨蘇敘真麾下抵御東韃積攢了一些軍功,還因為未請上令回京探望病重的李夫人被降了軍職。
薛瑯也想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片天地,不去依靠父輩留下的榮耀度日。
更何況,京師如今也沒什么能讓他惦記的了,除了母親,還有官家,太子。
宜陽說:“嬸母這里,本宮會照看的。”
薛瑯眼皮子垂下,點點頭,“嗯。”
“還有……”宜陽頓了頓,抬了抬手,身后有人將幾只書箱搬上前。
薛瑯愣了愣。
宜陽說道:“這里面,是葉明渟的手札,她之后不會再去西北軍營,母親也早就派了新的太醫過去,這幾箱手札是她昨日交給本宮的,都是她在西北任職那一年記下的。你將這些帶走吧,交給新的軍醫,這些手札對他們會有大作用。”
宮人將書箱搬上運載輜重的車上,薛瑯看了眼,淡淡一笑,眼底隱隱含著無奈落寞,“嗯。”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朔風獵獵,軍旗飄揚,抬頭看著天色,已到了該啟程的時候。
薛瑯同宜陽,還有母親,以及城門處送行的諸官員抱拳行禮,轉身上馬,動作流利。
他低低喝了一聲,勒著馬在原地徘徊,忍不住掀起眼眸,朝城門處看了一眼
,未曾瞧見熟悉的身影,薛瑯收回目光,沒有留戀,打轉方向,策馬而去。
塵土飛揚,一隊人氣勢洶洶疾馳而出,很快消失在官道盡頭。
入秋后,花草漸漸枯敗,耗時兩個多月,東山的水庫總算建好了,暮秋時下了幾場大雨,農田一點也不曾遭殃,山下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
這些天,葉秋水一直拘著江泠,讓他按照自己寫的療養方子上的內容來飲食起居,東山上干活的工匠們很吃驚,以前江大人永遠都是最早來,又最晚離開的人,但連續多日,他再也沒有天不亮就來督工,傍晚到了點就收拾東西下山,絕不多逗留片刻。秋末幾次休沐日,江泠也沒去衙門點卯,老老實實在家里休息。
對此,葉秋水很滿意,她閑下來喜歡研究藥膳,王婆會按照她給的方子烹煮,膳食與藥理結合,做出來的東西竟然也不賴。
葉秋水一開始是研究給江泠吃的,后來自己也喜歡上,王婆每日都要煲一大罐養生湯,宜陽給葉秋水送了不少名貴藥材,補品,江泠天天吃,人胖了不少,力氣越來越大,從前忙慣了,一時閑不下來,休沐日的時候,他坐在家里“砰砰”劈木頭,做了兩個柜子給葉秋水放裙子。
葉秋水將自己研究出的養生方子賣給城中最大的酒樓,賺了不少錢,每日進宮點卯,為貴人們請脈,閑暇時便在家中研究疑難雜癥,或是香譜,檀韻香榭名氣大,葉秋水籌劃著明年在姑蘇也開個分店。
自從中秋那夜后,不管葉秋水是去齊府拜訪,還是去鋪子里,江泠都會親自過來接她,路上人多一些,他就會很緊張,緊緊攥住她的手不放。
初冬時,葉秋水需要離京談一筆生意,臨行前的夜晚,葉秋水蹲在房中收拾行李,江泠在她身邊不停地徘徊,坐立難安。
“你去幾日?”
“路上三五日,中間還要談生意,進貨,最多半個月就回來了。”
葉秋水神情平靜,帶好票據,文書,還有一些衣物干糧等等,她低頭清算有沒有遺漏的物品,江泠又問:“隨行有多少人?”
“鋪子里的伙計同行的有七八個,一隊鏢師,二三十人吧。”
江泠說:“再多帶些,帶三隊鏢師。”
他語氣嚴肅,沉著臉。
葉秋水說:“我就去天長,帶那么多人干嘛,很快就回來了,人多了花的錢也多。”
她不以為然,天長離京師很近,騎馬快的話甚至一日就到了,這條路徑葉秋水帶著商隊走過無數次,閉著眼都能到目的地。
江泠的神情卻依然凝重,“那你到了要給我寫信。”
“我就去半個月!”
葉秋水笑了,“眼睛一眨就過去了,我寫信的話,信還不一定送到你手中,我就到家了。”
江泠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總是擔憂她可能會出現危險,怕自己沒有辦法保護好她,這樣的想法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葉秋水看到他的樣子,放下手里的東西,走上前,抱住他。
江泠目光垂下,落在她臉上。
“你別擔心了,隨行的伙計,鏢師都是有經驗的老熟人了,我們走的都是官道,到了地方,有織造局的人幫忙引見,不會有什么事的。”
“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要因為我不在,你就又早出晚歸,又通宵看公文,我會叫張伯盯著你的,知道沒有?”
葉秋水嚴厲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泠的胸膛,語氣警告。
江泠捉住她的手指,團在掌心。
“知道了。”
葉秋水笑起來,抬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啄了啄。
江泠順從地低下頭,感受著她的溫度。
他閉上眼睛,在氣息即將遠離時,情不自禁地追上前,但是葉秋水已經松手轉身,她蹲在箱籠前,清點物品,手里握著一個算盤,噼里啪啦地算起這次需要買進的貨物份額,神態專注。
她發現了,只要親江泠兩下,他就會安靜下來,親吻,是葉秋水拿捏江泠的手段,他太嘮叨,每次都要喋喋不休地叮囑許久。
江泠睜開眼,盯著她的背影。
當然知道,這是葉秋水安撫他的手段,這是讓他一邊玩去的意思,她現在正忙,急著出去談生意,沒空理他。
江泠沒說什么,從架子上找了一本書,坐在一旁翻看。
第二日,葉秋水帶著商隊出城前往天長,作為檀韻香榭的大東家,葉秋水早已不需要事事親力親為,只是她喜歡嘗試新的東西,喜歡四處走動,享受與商隊同行,發現新商機的過程。
水庫建成后,江泠被皇帝派去修繕皇城西南面的城墻,自太.祖年間皇城建造完,這座輝宏威嚴的城池已經屹立幾百年,經過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西南面的城墻破損了許多地方,角落里有幾個狗洞,磚石破破爛爛,坑坑洼洼,需要重新修繕,甚至是重建。
江泠領旨前去,京師西南那一塊的坊市居住的多是一些貧民,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城,除了達官貴人外,亦存在著許多食不果腹之人,城墻要重建,這附近的民居也要先行遷離,工部的人下去通知時,有一戶始終不肯離開。
“你們這樣,我們可就強行要將房子推掉了。”
說是民居,其實是自己找的磚石黃泥土搭建而成的小屋,樣式詭異,搖搖欲墜,官府通知拆除,讓住在里面的人先搬到安濟院去。
奈何說了幾天也不見人搬,江泠問起,“那戶人家住的是誰?”
“一個女人,在附近幫人漿洗衣物為生。”
同僚說道:“不知道哪里的人,說的不是官話,也不識字,說了多少遍都不聽,我們拉她走,她便撒潑打滾,那房子根本就不能住人,一面墻搖搖晃晃,官家吩咐我們重建西南城墻,這附近肯定是要推干凈的。”
江泠聽完,讓他們帶路,他去找那婦人說清緣由,婦人身體微微佝僂,瞧見他們,便大聲嚷嚷,神情警惕,拿起漿洗衣物的木槌要打人,江泠將木槌奪下,婦人罵罵咧咧,臉上滿是怒意。
工部為皇帝辦事,有人胡攪蠻纏不肯離去,若有小吏上去拉那婦人,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鬧。
隨行的官兵準備直接上前將人拖走,妨礙官府辦事,抓進大牢打板子都是輕的,女人不肯動,兩個帶刀的官兵上前,一人架住一邊胳膊要將她拖走。
這時,破了一個洞的門忽然從里推開,大家抬起頭,發現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從屋里爬了出來,他雙腿萎縮,無力支撐走路,只能狼狽地在地上爬,口中念念有詞,神色慌亂,伸出手,似乎想要制止住官兵的動作。
眾人一見他的模樣,紛紛呆滯。
江泠神色怔愣,目光定定地看著那個在地上匍匐的男人,看到他出來,本來已經被官兵拖起的婦人突然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甩開官兵的手,跑上前,半跪在男人面前,想將他背起來,語氣責備。
男人看向為首的幾名官員,聲音哀泣,看上去似乎在求饒。
他們說的都不是官話,在場的人聽不懂,同僚判斷了一會兒,說:“像是北邊的口音。”
他立刻叫人將工部一名北方籍貫的小吏叫來,小吏聽了幾句男人的話,轉述道:“他說他們是從大同來的,這個男人有腿疾,不能走路,撒潑打滾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路背著他來到京師求醫,他們沒有錢,房子是她自己用泥土,還有撿的磚石搭建的,所有的盤纏都用光了,沒有別的地方能住……”
男人痛哭流涕,怕他們帶走妻子,伏在地上,一遍遍重重磕頭求饒。
江泠呆呆地站著,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同他說,他們可以去安濟院居住,不需要錢,官家下令要重建西南城墻,我們奉命辦事,閑雜人等必須離開。”
小吏應聲點頭,用大同話告訴那個男人,朝廷會給他們安排住的地方,安濟院有伙食提供,不必擔心溫飽問題。
男人臉上閃過不可置信,小吏又重復一遍,他才拉著妻子給幾人磕頭,一聲聲道謝。
由小吏帶路,女人聽懂了話,臉色歉疚,還有幾分撒潑后的難堪羞愧,垂著頭,打算將丈夫背起,跟隨他們一起前往安濟院,男人很重,女人被壓彎了腰,兩個人都很狼狽。
江泠心里升起一股難言的澀意,他實在看不下去,轉過頭,對下屬說:“準備一輛馬車,送他們過去。”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嚴格遵循她立下的規矩……
路上行程二三日, 葉秋水很快到了天長,與一名茶商相約在天長會面,茶商向她介紹起滁州的茶葉, 菊花,葉秋水細細聆聽, 很感興趣。
她想要購置茶葉,將其晾曬、烘干等處理過后, 與丁香、藿香、艾葉、桂皮等香料混合,或是先將茶葉研磨成較為細碎的粉末, 再和碾碎的香料均勻混合后裝進香囊, 讓香氣能更好地散發且融合得更充分, 方便人們隨身佩戴, 這樣的香囊獨特又富含雅致的香氣,不過對原材料品質的要求會很高
葉秋水四處走動,親自采買上乘茶葉與香料, 與茶商在天長會面后, 葉秋水的商隊在茶商的帶領下前往滁州的茶園,漫山遍野種滿青綠茶草,如今是茶葉成熟的時節,商人向葉秋水介紹了許多品種。
她仔細觀察,葉秋水盛名在外, 富甲一方, 還在宮里當值,又有高官兄長做靠山, 她出門談生意,沒有人敢怠慢,茶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面對她。
少女看著不過十八九歲, 但經驗老道,說話滴水不漏,舉手投足間俱是大商風范,茶商也神情嚴肅,態度誠懇,介紹完手上的這一批貨,詢問葉秋水的看法。
葉秋水直接點頭,報價。
茶商也沒有多言,二人當即簽字畫押。
葉娘子爽朗豁達,出手闊綽,為人也誠意,附近的商人都很愿意與她做生意。
進完貨,葉秋水便帶領商隊準備回京,因為運載了好幾箱貨物,所以回程的路途也慢了下來,抵達京畿附近時,葉秋水聽說平江府現在群商云集,每年秋時,各行皆是豐收的時候,無論是藥材,香料,茶葉還是絲綢錦緞,許多番邦商人也聚在港口。
葉秋水本來打算回京的,聽到這樣的消息,讓身邊的伙計先回去知會鋪子還有江泠一聲,她則繼續往平江府去。
到了地方,晨光雖熹微,但港口早已蘇醒,各地商船如星羅棋布般停泊于港灣,千帆競發,桅桿如林。
碼頭上,苦力們光著臂膀,喊著號子,將一箱箱貨物搬上搬下。波斯的地毯、天竺的香料、與本地精美的絲綢、細膩的瓷器、醇香的茶葉堆積一處,琳瑯滿目。番邦商人高鼻深目,身著色彩斑斕的長袍,操著一口蹩腳的官話,與本地牙人激烈地討價還價。
城內街巷縱橫,車水馬龍。鐵匠鋪爐火熊熊,火星飛濺,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不絕于耳;木匠坊木屑紛飛,精雕細琢的家具雛形初現;酒肆茶樓人聲鼎沸,店小二穿梭忙碌,端上熱氣騰騰的佳肴美酒。遠處私塾里傳來朗朗書聲,筆墨紙硯店中散發著淡淡的墨香,藥鋪里藥香彌漫,郎中們為病患細心把脈診斷。
各路人馬在此匯聚,各行各業蓬勃發展,葉秋水的商隊抵達平江府后,也積極加入其中。
葉秋水不懂番邦話,便在當地聘請了譯師,幫助她與番邦商人溝通,她喜歡西洋的寶石、玻璃,西洋商人也喜歡大梁的茶葉,瓷器,絲綢,葉秋水恰好有一批絲綢的貨,與他們交換物品,準備帶一批玻璃,珊瑚回京。
兩方在茶樓交談,葉秋水問起對方是從何處而來,與她共飲的西洋商人用蹩腳的中原話告訴她,他們是坐大船,從海的另一邊過來的,路上耗時數月,甚至幾年,九死一生。
葉秋水很驚奇,“海的另一邊?”
“是啊。”
卷發虬髯的西洋商人說道。
幾日交談下來,他們很喜歡這個美麗的東方少女,她沉穩端莊,又不失俏皮機靈,千萬不能因為她年輕就小瞧她,任何一點伎倆都沒法逃過她的眼睛。
商人同她描述起海那邊的景象,那是一個與大梁完全不一樣的國土,大相徑庭的風俗,建筑,還有那廣闊無垠的大海,白色的海浪拍打著岸邊,水手們駕駛著堅固的大船駛向遠方,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聽著這些描述,葉秋水的心漸漸被一種奇妙的向往填滿,在商人的描述下,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壯麗的景象。
葉秋水側目,通過閣樓雅間打開的窗戶,望向熱鬧的港口,遠方的海面上,商船的桅桿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大海一望無際,海的盡頭,未知的神秘吸引著她。
葉秋水心中竟涌起一股沖動,想要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片陌生而迷人的土地,去親眼見識一切,去探尋那未知的商機與可能。
天漸漸黑了,與西洋商人的洽談很成功,對方帶著絲綢以及她贈送的茶葉滿意地離去。
葉秋水站在港口,有大船停靠入港,船身比十層閣樓還高,黑夜中,如同一個龐然巨物。
她仰頭看了許久,海風吹拂到臉上,直到天幕徹底黑了下來,港口搬運貨物的苦力們也歇業休息,葉秋水才離開。
第二日,她啟程返回京師。
西南的城墻已經推塌大半,工部的人每日都要過來勘察,探討城墻之后的重建,這是一個大工程,年前動工,至少也要到明年夏時才能完成。
即便葉秋水不在,江泠依舊嚴格遵循著她立下的規矩,最晚亥時末就會睡覺,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白天他要畫圖紙,傍晚會去安濟院看看原本住在城墻下的百姓現在都怎么樣了。
半個月眨眼間過去,然而葉秋水并沒有回京,她身邊的伙計過來告訴他,葉秋水轉道去了平江府,眼下應當在昆山縣的港口同人談生意。
江泠知道,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平江府商業繁茂,各地富商云集,她喜歡湊熱鬧,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只是港口人多復雜,江泠眉心顰蹙,沒說什么,點頭示意伙計他知道了。
他繼續在紙上勾勒圖紙,工匠們將磚石,漆木搬過來,一群人圍坐著,商討城墻該怎么修建,用何種材質最是堅固。
城墻的建造還需考慮到各個溝渠的流通,京師多雨,排水系統要做好,城墻高大厚實,若是排水不暢,每逢降雨,雨水積聚,長此以往,勢必會侵蝕墻體根基,導致墻體松動、坍塌,那么即便城墻修得再高大堅固,也難以長久。
江泠在圖紙上設置了一些暗溝,排水渠,將滲入墻體的雨水有序引導出去,使其不至于在墻體內部積存,損害墻體結構。
大家探討后覺得可行,匠人們就開始動工了。
傍晚,江泠去了一趟安濟院,百姓們在這兒有的吃,有的住,江泠告訴他們,城墻修建完,若民居有損毀的地方,官府會提供補助重建,百姓們一聽,都安心下來。
聽工部的小吏說,江大人的圖紙上設置了許多排水的暗溝,以后雨天積水會引到城外去,西南坊市低洼,每逢雨汛,住處潮濕,這里的百姓早就苦不堪言,生怕頭頂的城墻會坍塌壓死人,如今總算能安心睡覺了。
江泠走出長廊,發現角落里,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正坐在地上擇菜,那些旁人不要的爛葉菜,長毛的食物都會被她撿回去。
一旁,坐著那名雙腿殘疾的男人,女人擇菜,縫補衣物,他就幫忙打下手,或是幫她擦汗。
江泠問一旁的人道:“給他們送過吃的嗎?”
“送過了。”
小吏看著他們,嘆了一聲氣,說道:“也是可憐,聽說這兩人原先做些小本生意,談不上富足,但也比尋常人好些。但是男人不知道怎么,五年前中風了,先是一條腿失去知覺,妻子砸鍋賣鐵,耗盡家產為他治病,男人反而越來越嚴重,到如今已完全不能走路。他們想著,京師的大夫醫術高,便跋山涉水,女人一路半是乞討,半是做苦力地帶著丈夫來到京師,路上就用了快兩年。”
江泠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夫妻二人身上。
單看臉看不出婦人的年齡,她的臉上有著深深的溝壑,身軀瘦小,鬢邊也夾雜著幾簇白發,但是衙門查到的籍貫上表明,她不過才二十七八而已,短短五年,將一個年輕的女人折磨成這幅模樣。
二人的感情很好,坐在一起時,時而傾身交談,頭挨在一起,說笑時,女人會揚起嘴角,與當日在城樓下瞧見的蠻橫潑辣完全不一樣。
江泠說:“多關照他們,那個男人有腿疾,秋末陰寒,讓他們住在南邊向陽的屋子里。”
“是。”
他觀察了會兒,男人雖然瘸著,但身形與他差不多,江泠讓家中老仆將他和葉秋水的幾件舊衣送來,拿給夫妻倆。
老仆抱著衣物送過去的時候,二人很是惶恐。
女人目光警惕,并沒有立刻接,互相語言不通,對彼此的方言只能一知半解,后來還是那名會說大同話的小吏過來解釋,女人才猶豫地將衣物接下。
很好的料子,摸著柔軟暖和,雖然是人穿過的,但并不舊,也沒有破損,他們很高興,拿著衣物說說笑笑,女人拿起衣袍,貼在丈夫身前比對大小,應當是正合適,便笑得眼睛都瞇起來,扶他進屋換上。
第二日,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穿著江泠讓人送過來的衣衫,因為雙腿常年萎縮無力,男人的身形并不挺拔,圓領袍穿在身上十分滑稽,同樣,女人也早已不復青春,精美的百迭裙不適合干活,輕易便蹭臟了,女人發現衣服臟了,袖口也蹭破時,坐在屋檐下,心疼地撫摸,臉上的神情,難以言喻。
心疼,羨慕,還有哀傷。
安濟院的小吏對他們多有關照,食物總是多給些,給他們安排的住處也是向陽的屋子。
女人很勤勞,知道那些大官人關照他們夫妻倆許多,她會主動幫忙漿洗衣物,白天,她侍奉丈夫洗漱穿衣后,就會出門去城里找活做,端盤子,跑腿,甚至是去幫忙卸貨。
脊背越來越彎,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男人會乖乖坐在屋檐下等她,懷里抱著幾顆芋頭,或是餡餅,用體溫捂著,直到女人回來,可以吃上熱乎的飯菜。
又一日,天晴。
江泠也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關心那對夫妻,會詢問小吏二人的近況。
這日,督工結束后,江泠來到安濟院,發現一直乖乖坐著等妻子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慌亂地在門前徘徊,他靠著一張小板凳挪到外面,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著一名官員的衣袖,神情著急,口中說著什么。
小吏辨認道:“他說他娘子到現在都沒回來。”
江泠聽了,立刻讓人出去尋找,女人不識字,也不會說京師官話,平日只能在附近做些苦力活。
官兵出去找了,不一會兒,背著昏迷不醒的女人回來。
男人神色一變,焦急地要上去查看,但忘了自己有腿疾,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江泠上前將他扶起,背他進屋。
他瑟縮著,大概是覺得,被大官背很惶恐,害怕,蒼白著一張臉,進了屋又顧不得這些了,妻子緊閉雙目,唇色發紫,皮膚透著淡淡的青色。
大夫過來查看一番,說:“她操勞過度,晝夜不息,又因為常年吃不飽飯,脾胃受損,鐵打的身子也是撐不住的。”
官兵說,是在渡口發現的她,肩上扛著比她自己重許多的貨物,就為了那點可憐的工錢。
她這么拼命,是為了攢藥錢。
男人聽了,垂首抹淚,喉嚨中哽咽。
江泠讓大夫給他們看診開藥,拿些補品,錢他來出。
天色已晚,亥時將過,江泠叮囑完這些,回家休息。
他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心里一直想著那對夫妻。
第二日,江泠督工完,立刻前往安濟院。
小吏看見他,臉色卻很沉重。
他問道:“怎么了?”
小吏聲音干澀,“大人,那個男人,昨夜吊死了。”
江泠頓時愣住,神情錯愕。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江嘉玉,你怎么不親我……
回京的路上, 因為中途下雨耽擱了兩個時辰,葉秋水進城時天已經黑了,她先帶著伙計們回到鋪子, 將貨物清點完,全部入庫后才放心回家。
已是深夜, 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葉秋水走進巷子, 屋檐下留著燈,門房的仆從見她回來, 眼睛一亮, “姑娘。”
葉秋水笑了笑, 輕聲問道:“兄長睡了嗎?”
仆從點點頭, 說:“大人現在每日都亥時睡,早早就熄燈了,藥也有按時吃, 一日不落。”
葉秋水一聽, 知道江泠在她不在的時候也有在認真履行她立下的規矩,嘴角揚起,很是滿意。
她直奔江泠的臥房,躡手躡腳地將門推開。
月華如水,地面泛著瑩白的光芒。
走到床榻, 葉秋水盯著榻上的人, 他安安靜靜地平躺著,雙手交疊置于腹前, 睡覺時都端正得不行,葉秋水無聲輕笑,抬手, 摸了摸江泠的鬢發。
只是剛碰到他,手腕就被捉住了。
江泠睜開眼,定定地看著她。
葉秋水訝然,“我吵醒你了?”
她知道江泠淺眠,怕是因為她推門進來,吵醒了本來睡著的他。
江泠搖頭。
他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心里被冗雜的思緒填滿,在她出現前,他一直沒有入睡。
看到她時,那種情緒更加濃厚。
因為躺下太久,江泠的聲音有些沙啞,“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
江泠問道:“吃飯了嗎?”
葉秋水說:“吃啦。”
已經過了亥時,葉秋水拍拍他,讓他躺下,她捻著被角,“你繼續睡吧,我就是過來看看你。”
江泠卻不動,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黑暗中,低聲道:“陪我坐會兒吧。”
語氣很輕,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惆悵,有些不像他,葉秋水重新坐下了,擔憂地詢問:“你怎么了?”
江泠無言。
今早,他讓人將那個男人的尸體收殮了。
很奇怪,明明屋中并沒有可以上吊的房梁,庭院里也沒有樹木,男人腿腳不便,離不開屋子,可他就是吊死了,小吏告訴他,男人將腰帶系在椅子上,繞過脖子,打上結,跪在地上,硬生生將自己勒死了,江泠去看過,明明只要稍微往后一動就可以掙脫。
小吏說,男人是存了死志,不忍再拖累他的娘子。
女人還沒醒,他們都不知道等她醒來后該怎么告訴她這件事。
江泠心中五味雜陳,再待不下去,他慌張地逃離了安濟院,一整日都在茫然地想,以后他也會變成這樣嗎,他也會再站不起來,要葉秋水照顧,成為她的累贅,拖累她一輩子嗎?
如果換做他,江泠想,他大概也會一死了之,可是那樣,葉秋水怎么辦,他想要抑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心,然而越想要控制,這些畫面便越是肆虐地在腦海里涌現。
他不說話,葉秋水心里擔憂,“我去掌燈,給你看看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說完要站起身,但被江泠拉住了,他說:“我沒事,沒生病,就是……”
他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說,沉默了片刻,抬起頭,緩聲道:“就是有些想你了。”
葉秋水一愣,須臾,輕笑出聲。
江泠的眼眸在昏暗中像是一汪泛著月色的水,寧靜,帶著微微的光。
“你說半個月就回來,結果卻過了這么久。”
話語很輕,平淡,可是聽到耳朵里,竟夾雜著幾分埋怨。
葉秋水立刻摟住他,親一親嘴角,又蹭蹭鼻尖,嘟囔,“對不起嘛。”
她剛從外面進屋,身上有些涼,羽毛一樣的氣息輕掃著江泠的臉頰,葉秋水親了兩口,江泠都沒什么反應,一點也不像平時。
平時,只要親一親他,他就會將她抱住,會難以自抑地回應,但是今日,葉秋水親了江泠好幾口,他唇瓣水滟滟的,分開的時候,沒有追過來。
葉秋水停住了,奇怪地打量著江泠。
她一向不會將疑惑憋在心里,直言問道:“江嘉玉,你怎么不親我?”
江泠這才動了動,握住她微涼的手臂,說:“你趕路許多日,我想讓你早點休息。”
葉秋水瞇眼微笑,“不差這一會兒。”
說完,又去親他。
葉秋水像個強搶民男的土匪,將坐起身的江泠重新推倒在榻上,霸道地按住他的肩膀,咬開他的唇瓣,迫使他張開嘴。
江泠心里掙扎了一下,失敗了,順從地閉上眼,抬手,擁住她。
葉秋水肩頭
垂落的青絲與江泠鋪在床榻上的頭發糾纏在一起,灼熱的溫度,甜蜜的氣息在唇齒間溢開。
江泠只穿著一件薄薄的中衣,葉秋水不敢完全趴在他胸口,怕壓到他的舊傷,掌下清晰地感受到男子勃發的肌理觸感,她手心發燙,江泠的手越收越緊,唇舌交纏的感覺讓人癡迷,頭腦暈眩,不知身在何方。
呼吸漸急,葉秋水雙手撐不住了,失了力氣,腰肢軟下,徹底趴下來。
江泠抱住她,兩個人胸腔起伏,身軀緊緊相貼,一時無話,只能安靜地平復氣息。
葉秋水枕著他的胸膛,眸光瀲滟,臉頰很熱。
她喜歡和江泠這樣呆在一起,喜歡他抱她,親她,喜歡聽他微亂的呼吸。
過一會兒,葉秋水忽然抬起頭,眉心微皺,疑道:“什么東西……”
她半支起身,手往下摸索。
江泠眼皮一跳,及時抓住她的手腕。
偏偏葉秋水還動了動,“你睡覺是不是忘摘玉佩了?怎么有東西硌我,快摘掉。”
江泠:“……”
他發現葉秋水總有辦法讓他啞口無言。
葉秋水還在那兒念叨,磨磨蹭蹭,嚷嚷著說他也是講究起來了,睡覺都不摘配飾,江泠語塞極了,坐起,有些不自在,手慌亂地抬起又放下幾次,最后繃著一張臉,將她提到一旁坐下。
他視線亂飛,說道:“你該回去睡了。”
葉秋水這才想起,已是子時,早就超過了她給江泠規定就寢的時間,葉秋水趕忙從床上爬下來,讓江泠躺下,然后用被子將他脖子以下捂得嚴嚴實實,一絲縫隙都沒漏出,嚴肅道:“你快睡,我這就走了。”
江泠看她一會兒,她杵著不動,他不閉眼,她就不走。
江泠只好闔上雙眸,葉秋水像來時那樣,躡手躡腳地出門回自己臥房。
等她走后,江泠再睜開眼,他出了一身汗,只能起來擦一擦,換一身衣服再睡。
本來就睡不著,眼下心中澎拜,更是難以安眠。
葉秋水回到臥房,洗漱一番爬上榻,她趕了許久的路,又在鋪子里清算了好一會兒貨物,方才同江泠待在一起時,精神還算充沛,這會兒一挨上自己的床榻,便困得睜不開眼,很快就睡著。
月色皎潔,亭中枝葉如藻荇游弋。
深更半夜,天地寂靜時,葉秋水忽然猛地驚醒。
不對。
她是個大夫,睡夢中突然就想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在硌著她。
葉秋水臉頰發燙,捂著臉,“哎呀”一聲又鉆進被子里,把自己蒙起來。
第二日是個休沐日,吃早膳的時候,葉秋水忍不住去看一旁的江泠。
他還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發現她頻頻看向自己,無波無瀾的表情維持不下去了,夾起一張胡餅塞她嘴里,“吃飯。”
葉秋水笑而不語。
吃完早膳,葉秋水去鋪子里談生意,江泠留在家中,看了會兒書后,太陽正當頭,王婆支起架子,江泠進屋將衣物捧出來晾曬,入冬后氣候嚴寒,難得有這么好的晴天,得將衣服都曬一曬再收起,好存放進箱籠,等待來年。
他推開葉秋水房間的門,將亂糟糟的被子疊好,她昨日夜里才回來,行李還堆在榻邊,沒有收拾。
江泠走過去,蹲在地上整理。
他做慣了這些事,從小到大,葉秋水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他照顧,葉秋水自己也不管這些,江泠蹲在地上,將行囊里沒吃完的干糧拿出來,臟的衣服讓仆婦洗了,發帶首飾收拾好放在妝奩里,江泠走到桌前,將妝奩打開,首飾放進去,要合上時,不知看到什么,動作停下。
江泠將珠釵撥開,發現下面有一方疊好的手帕,血跡斑駁。
他神色怔愣了片刻,一開始以為是葉秋水受了什么傷,怕他知道,將沾了血的帕子收起,他著急忙慌地將帕子拿出來,翻開一看,目光猝然頓住。
上面是他的字跡,江泠認出,這是他在牢里瀕死之時,強撐著寫下的血書,托徐微帶給葉秋水,那時江泠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只是心里放心不下葉秋水,怕她過得不開心,怕她會受到曹家的迫害,怕她照顧不好自己。
沒有機會與她道別,留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有憾,他們之間最終還是隔著一道跨越不了的生死鴻溝,永世分別。
但是江泠活了下來,與她心意相通。
在看到這張帶血的帕子前,他都已經快要忘了這封曾經親手寫下的絕筆信。
何時送到了葉秋水這里?
江泠看著血書,手指漸漸團緊,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