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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三郎,你抱抱我。……

    重陽節的時候, 徐微回京探望長輩,丈夫嚴琮公務繁忙,只她一人回來, 在家中小住。

    徐翰林年紀大了,入冬后受了些風寒, 已告假多日,一直是徐微在病榻前侍奉, 徐翰林平日威望素著,桃李滿天下, 來徐府探望的人很多, 江泠準備了補品, 還有兩本古書登門拜訪。

    徐翰林看見他很高興, 坐起身,與他在庭院里手談幾局,老先生難得盡興, 問起公務, 經史上的事情,江泠都一一答了。

    一個時辰后,徐翰林要吃藥,徐微過來扶起他,讓徐翰林進屋坐下, 喝了藥, 困勁上來,沒一會兒竟靠著床榻瞇起眼了。

    江泠坐在庭院里, 面前擺著還未下完的棋局,過一會兒,徐微帶著侍女從屋中出來, 臉上掛著歉意的笑,“江大人,實在怠慢,家父上了年紀,剛喝完藥歇下了。”

    “無礙,徐老的病怎么樣了?”

    他詢問道。

    徐微說:“父親上了年紀,不抵年輕時,本以為只是風寒,哪成想病了這么好些時候,不過也快好了。”

    江泠點點頭。

    徐微看出他似乎有話要說,“江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難事?”

    江泠沉默須臾,問道:“不知當初在天牢,我托徐娘子送出的那封信,可還在你手中?”

    徐微目光頓了頓,還未想好回答什么,瞥見江泠的神色,他神情平淡,看上去洞悉一切,徐微只好如實回答,“江大人絕處逢生,那封絕筆之信確實已經沒有再送出去的意義,但……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讓葉娘子知道有它的存在,所以我交給她了。”

    江泠手握緊了,“是什么時候?”

    “東山大雨。”

    江泠心沉了下去。

    他奉命前去搶修水位上漲的堤壩,因腿疾復發摔進湍急的河流中,再醒來時葉秋水就在身邊,又過幾日,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變了,若無似無的靠近,試探,時退時進,也放棄了繼續去西北的想法,轉而在京師留下。

    所以,葉秋水是因為見到了那封血書,知道他曾經險些死在大牢,知道他的情意,知道他一身傷病,所以才愿意留下的嗎?

    如果沒有見到那封血書,她或許早就去了西北,早就搬離。

    是因為憐憫嗎?

    她明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想闖蕩四方,但是卻因為他停下腳步。葉秋水只是嘴上不說,但心里總是默默為旁人考慮,在儋州的時候,會因為害怕破壞他與下屬的關系,不敢拒絕姚家的求娶,會因為想要治病救人,不惜讓自己陷入險境。

    江泠心中被萬千思緒填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徐府的,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

    他想到許多事情,許多

    年前,吳靖舒想要認葉秋水為女兒,她也是為了他留下來,吃了許多苦。

    那個時候,十四歲的江泠自私貪婪,想要將妹妹留在身邊,現在呢,繼續重蹈覆轍?

    然后,像那對夫妻一樣。

    女人發白的鬢發,佝僂的脊背,與男人匍匐在地,用腰帶吊死自己的畫面歷歷在目。

    江泠心中茫然,空洞。

    *

    回到京師后,葉秋水忙著鋪子的生意,將從滁州買回來的茶葉碾碎與香料混合在一起,氣味既有茶葉的清苦淡香,又有香料的馥郁芬芳,兩者結合得相得益彰,效果讓人驚奇。

    那些從西洋商人手中買得的玻璃則加工成精美的小容器,用來放置香料,茶葉等,達官貴人很喜歡,珊瑚做成香包,香串,好的形狀則高價倒賣給其他商人。

    西市的幾間鋪子各個日進斗金,葉秋水一個人算不來賬,請了不少算房先生,每個月光是給鋪子里的伙計結工錢就要忙活數日。

    她回到檀韻香榭,忍不住詢問起以前跑海上生意的掌柜,要是建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需要多少錢。

    掌柜好奇道:“東家怎么想到問起這個了?”

    葉秋水說:“前幾日去平江府談生意,遇到不少西洋商人,他們都是坐船從異國而來,據說光在海上就要走幾個月,甚至幾年,我聽他們描述,他們那里人文風俗與我們這兒很不一樣,我就也想造船,出海做生意。”

    掌柜了然,“造船可是麻煩得很,還費錢,海上的日子很艱苦,路途遠,吃的東西也不新鮮,容易生病,東家可要深思啊。”

    葉秋水笑了笑,“說著玩的,我現在京師的生意還沒做明白呢。”

    “東家謙虛了。”

    一旁的伙計說:“咱們商隊也有船啊。”

    剛在京師做生意不久,葉秋水就包過幾條商船運貨。

    “不一樣不一樣。”

    葉秋水擺手,“我說的是那種大船,有幾層閣樓那么高,比樊樓還高!”

    她瞪著眼睛,伸手比劃。

    樊樓是盛京最大的酒樓,在御前街,足有四層。

    大家都張大嘴,很是驚訝。

    “那樣大的船,得裝多少貨物,多少人啊,造價肯定也高。”

    葉秋水點點頭,“是啊,肯定很高。”

    她盤算著自己的錢能不能造得起這么大的船,想了會兒,決定回去問江泠,他在工部當值,比她更了解大型船只的造價。

    處理完鋪子這邊的事后,葉秋水慢悠悠地坐馬車回家,在鋪子里盤算了一天的賬目,眼睛都花了,等會兒到家,可要好好鉆哥哥懷里尋求一下安慰。

    馬車在巷子外停下,她下車進門,下人早就做好了飯菜,熱騰騰地擺在桌上,葉秋水環視一周,沒瞧見江泠的身影,問道:“兄長呢?”

    仆婦說道:“大人剛剛去安濟院了,像是有什么要緊事。”

    桌上的飯菜未曾動過,想必江泠并沒有來得及吃飯。

    葉秋水叫仆婦準備食盒,她一會兒送去。

    吃完飯,葉秋水提著食盒前往安濟院,西南的城墻正在修建,有一大半都被拆去了,附近的百姓眼下都住在安濟院中,修建一事工程長,江泠要忙許久,三天兩頭地得往安濟院跑。

    葉秋水怕飯菜涼了,將食盒抱在懷里,用毯子蓋上,等到了地方,她詢問小吏,“江大人在嗎?”

    “在。”

    小吏認識她,立刻給她指明方向。

    葉秋水提著食盒過去,江泠正在聽下屬匯報公事,他神情嚴肅,觀點清晰,唯有在面對公務時,他的話才會變多,“安排專人到周邊山區開采合適的石材,調集城內會燒制城磚的工匠,所有人分段施工,該休息的就休息,不能讓工匠連續施工兩個時辰以上,三日內,要確保能燒制出足量且質量達標的城磚。”

    下屬聽著他的話,認真點頭,“是,卑職知道了。”

    江泠微微頷首,“嗯,去吧。”

    葉秋水站在門前,等他們說完,她才走過去,“嘉玉。”

    江泠看見她,目光似乎晃動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

    葉秋水笑著說:“王婆說你來這兒了,我想你肯定還沒來得及吃飯,就盛了一份給你送過來,還熱著,你快吃。”

    江泠在安濟院有個小小的值房,放著一張榻,既可以睡覺,還能充做椅子,面前擺著一張長桌,江泠有時候忙太晚就會在這里歇下,第二日直接去西南城墻工地上。

    江泠說:“我……吃過了,喝了粥。”

    安濟院由朝廷衙署管理,每日都會準備飯菜,江泠沒有胃口,傍晚的時候喝了兩口粥。

    葉秋水來過這兒,知道安濟院的伙食并不好,只是能飽腹,她笑了笑,打開食盒,“那你把湯喝了吧,王婆燉了許久,里面放了菌桂,能溫陽散寒。”

    她舀了一碗,遞到江泠面前。

    他靜立不動,好一會才遲疑地走過來,坐下,拿起湯匙。

    江泠喝湯時,葉秋水就坐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起大船的事情,提到這些感興趣的事時,她眼睛明亮,嘴角也是笑意,興致勃勃。

    江泠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說完,問他,這樣的大船要多少造價時,他放下湯匙。

    側目,看向葉秋水。

    “你想去西洋?”

    葉秋水搖頭。

    她是有這個想法,可是出海要許久,一年半載都是少的,太久了,她放心不下江泠。

    江泠盯著她的眼睛看,葉秋水是他養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她喜歡新鮮的東西,喜歡嘗試各種各樣的事情,她今日這么興奮地說起在平江府港口的見聞,眼底那種向往是掩蓋不了的。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去,怎么會,只能是擔心他,怕她走了,沒人盯著他早睡早起,好好吃飯,又落下一身病。

    江泠收回目光,低聲道:“你不用管我,想做什么便去做。”

    葉秋水一時訝異,反應過來,抱住他的手臂,“想什么呢,我一點也不想和你分開,根本就不想去,好三郎,我今日算了許久的賬,腰酸背痛的,你快抱抱我。”

    少女聲音輕柔,撒嬌。

    但江泠卻不為所動,他垂著目光,沒有將她擁進懷里,側臉冷硬,唇線緊抿著。

    葉秋水直起身子,擔憂地問:“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對不起呀,我忘了你也很忙,腿是不是痛?”

    江泠要督工,有時得站幾個時辰,要管勞工調度,材料籌備等等,費時費力,眼下又到了冬天,雨雪天他的腿疾很容易復發,葉秋水擔心他是難受,憋著不說,彎下腰,想要將他衣擺掀起,“給我看看。”

    江泠卻突然將她的手握住了。

    “我……”

    他頓了頓,只說了一個字,又停住。

    葉秋水云里霧里,“到底怎么了?”

    “我先前給過你幾張地契。”江泠聲音平靜,“有個院子,就在西市,是你喜歡的地段,離鋪子也更近,你可以去看看,喜歡的話就搬過去,若是不喜歡,那你就還住在原來的地方,或者都賣了,重新買個你喜歡的,總之,那些都是我給你的嫁妝,隨你支配。”

    葉秋水愣住,一時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只道:“我隨意啊,你若想換,我就換,不過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離鋪子近,去工部也方便,而且五哥也住在不遠的坊市,串門多方便。”

    江泠卻說:“你及笄了,不該再和兄長住在一起,會惹人閑話。”

    葉秋水這下聽懂了,臉冷了下來。

    “你什么意思?”

    她沉著聲問。

    “我們就這樣吧。”

    江泠側對著她,他逃避她的視線,他不想讓葉秋水委屈自己,這樣不如殺了他算了,不希望自己成為牽累住葉秋水的那條絆馬繩。

    他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這么些年來,因為腿疾遭受過多少冷眼,世人的嘲笑,或是憐憫,惋惜,江泠都不在乎。

    除了葉秋水。

    不愿她委屈,將就,更怕成為她的負擔,累贅。

    屋中寂靜了一會兒,這寂靜就如同凌遲。

    半晌,葉秋水忽然站起身。

    她原地走了兩圈,一股怒火涌上心頭。

    兩圈走完,葉秋水停下,走到江泠面前,冷聲道:“江嘉玉,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話,你要是想斷,我現在立刻就走,決不回頭,但是你也別想再跟我演什么兄友妹恭的戲碼,我告訴你,一旦我走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我。”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

    她聲音冷漠, 含著怒意,葉秋水在外為人和善,鮮少與人起沖突, 永遠都是一張笑臉,因為是個年輕的女子, 所以很多人常常會忽略了,她摸爬滾打十余年, 一步步走到如今,掌管數個鋪子, 能做到富甲一方, 絕不會只是個和氣的人。

    江泠愣住, 張了張嘴。

    他本來還算是堅定, 但是看著葉秋水壓著火氣,瀕臨爆發的模樣,突然不敢開口。

    “芃芃……”

    葉秋水打斷他, “快點, 選。”

    江泠整個人都發懵了,醞釀好的話不知道怎么說,“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又啞住,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么決斷, 心里隱隱知道自己做錯事了, 又將葉秋水惹毛,手指顫了顫, 天人交戰。

    葉秋水是說一不二的,動了怒,那就是絕無轉圜的余地, 她說要走,便是真的一輩子都不可能回來,他別想再渴求她回頭,和他繼續做兄妹。

    葉秋水面色陰沉,站在江泠面前,等待他回答。

    他的臉很白,剛剛還鎮定得很,葉秋水以為他有多么大的能耐,結果一句話就把他嚇成了啞巴。

    葉秋水見狀,扯著嘴角嗤笑了一聲,忽然走上前兩步,手按在江泠肩膀上,他還在慌張的時候,葉秋水已經用力將他按了下去,一張小榻上承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吱呀”一聲,搖搖晃晃。

    江泠扶住葉秋水的肩膀,她卻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口,江泠吃痛皺眉。

    葉秋水支起手臂,盯著他的眼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們這個樣子,你說說該怎么結束,親都親了,抱也抱了,出去說我們是純兄妹,你信嗎?”

    江泠憋了一會兒,低聲道:“我不會出去亂說。”

    葉秋水真是要氣死了,在他腰上擰了一把,“你先告訴我,你今日為什么突然和我說起這件事,你每次都這樣,你什么都不說,總是自作主張,你以為這樣就是為我好?你這就是自作聰明!愚蠢!”

    江泠啞口無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睫羽垂下,眼中碎芒涌動,好半會兒才鼓起勇氣,將安濟院這兩日發生的事告訴她。

    那對夫妻跋山涉水來到京師求醫,但大夫看過,男人中風癱瘓多年,已經治不好了,以后只會越來越嚴重,到最后,整個身子都不能動,吃喝拉撒都需要妻子伺候。

    他不忍再拖累妻子,自縊于房中,一絲掙扎的痕跡都沒有,女人醒來,發現丈夫死了,呆了許久,誰叫她都沒反應。

    這么些年,支撐著自己的那一口氣突然沒了,女人也如一朵極速枯萎的花,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明明在年輕時,他們是一對令人艷羨的夫妻,琴瑟和鳴,為何會落得這個結局。

    等他說完,葉秋水也沉默了,臉上兇厲的神情褪去。

    江泠閉上眼,肩膀顫抖,澀然地說:“我害怕,我不想和你變成這樣。”

    “我想過了,我走得很慢,腳程慢,而你的未來很廣闊,我怕我跟不上你,沒法和你并肩,我……我不想拖累你。”江泠聲音輕顫,視線都不敢抬起直視葉秋水,“我希望你能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為我,被困在這里。”

    葉秋水不禁怔住,呆呆地看著他。

    江泠說:“那封信,我其實,我從來沒有想用它來困住你,你就當它不存在吧。我沒有傷得很重,養了半個月就好了,我不知道徐娘子和你說了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憐憫我。”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已經精疲力盡,恐懼,無助,深深的不安占據了整個胸膛。

    葉秋水眸光一暗,聽了這些話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泠一點也不自信,總覺得,他這樣的人,怎么會有人愿意喜歡,他被拋棄太多次,他的堅強其實不堪一擊,因為害怕再次被舍棄,所以干脆在對方開口前,就先將自己判處了。

    甚至都不來問問葉秋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斷定她是因為知道他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所以才會可憐他,憐憫他,不惜委屈自己,將就著同他在一起。

    葉秋水心里真是又氣又心疼,“誰說我是憐憫你了,要是不喜歡你,我怎么會與你親近,你真是的,你總是誤會我,總是胡思亂想,你覺得的對我好,就是真的對我好嗎?明明我那么渴望與你在一起,你卻總是惹我傷心。”

    “我一點也沒有覺得將就,我就是喜歡你,如果是因為可憐你,那這個世上,比你慘的比比皆是,難道每一個軀體有疾之人我都要去可憐一下,和他們有一段情嗎?”

    江泠嘴唇動了動,望著她。

    “你總是自作主張,自作聰明,就和小時候一樣,你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就將我推給吳娘子,可是于我而言,你是對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樣,因為是你,我才喜歡,你懂嗎?”

    葉秋水氣憤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留下牙印,“我沒有覺得你拖累我,也沒有覺得不自由,與你在一起,和去做我自己喜歡的事,這兩者是不沖突的,你要是真的為我好,那你就聽我的話,好好休養,好好吃藥,多多地陪我,不要再去設想那些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江泠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胸口滾燙,眼眸盯著她轉動。

    “你這樣,不僅是小瞧你自己,也是小瞧我,將我看低了,難道你真的希望,這一輩子都見不到我?你以后就算想我,也只能睹物思人,我不會再回到你身邊的。”

    葉秋水臉色又沉了下來,語氣里滿是警告,大有他敢再開口說一句推拒的話,她立刻就會起身離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意思。

    江泠終于受不了了,開口:“不要……”

    不能接受與她此生不復相見,他就是個擰巴至極的人,他的心里一直被不安裹挾著,哪怕這段時間和葉秋水在一起了,這種不安也沒有衰退多少,甚至越來越濃,壓抑,痛苦,因為江泠一直堅信,江水東流去,不會在他面前永遠停留,他能擁有的,短暫而有限。

    “那你下次就不準再說這樣的話。”

    葉秋水說:“你跟我發誓,你說,你以后不會再自作主張,自作聰明。”

    江泠抬起手,“我以后不會再自作主張,自作聰明,會聽芃芃的話,不會再將她推開,若有違此誓,天打雷……”

    “別!”

    葉秋水手忙腳亂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話就不用說了。”

    她讓江泠將手放下來,趴在他身上,抱住他,“還有……萬一,我是說萬一,將來有那一天,你也不可以做傻事。”

    葉秋水眼眶有點熱,“你不能將我丟下,我以前和你說過,如果你再敢將我丟掉,我會討厭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永遠不會原諒你,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的,一直陪著我,知道嗎?”

    江泠抬起手,緊緊將她擁住,“知道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微微仰起頭,討好地在葉秋水的嘴角碰了碰。

    示好,求她原諒。

    葉秋水笑了一下,低下頭,與他唇齒相依。

    彼此的心跳隔著幾層衣物齊鳴,那種將一切心結都解開的感覺若撥云見日,從來沒覺得如此安心過。

    交纏的發鋪滿了整張小榻,葉秋水支起手臂,鎖住江泠的目光,定定地看著他。

    她覺得,江泠總是胡思亂想,公務那么繁忙,他竟然還有精力去思考這些有的沒的。

    見她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江泠問道:“你在想什么?”

    葉秋水回過神,眼神意味不明,笑說:“你總是胡思亂想,是不是因為,缺少一個更能擾亂你心神的事情?”

    江泠沒聽明白,“什么?”

    她沒有回答,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手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江泠瞳孔一縮,“你……呃!”

    葉秋水俯下身,枕著他的肩膀,氣息在耳邊拂動,“我想讓你以后分不出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慣會撥動算珠的手指此刻換了個對象撩撥。

    江泠伸手要抓住她,但是葉秋水卻更用力,他脊背弓起,顫聲說:“不行、不行……”

    葉秋水沒有停下,說道:“江嘉玉,原來你也不是全然冷淡,雪山也會變得這么熱嗎?”

    江泠臉漲得通紅,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聲音,“你先……拿開。”

    “不要。”

    葉秋水不動,反偏頭親吻他,堵住他口是心非的嘴巴,江泠神思亂糟糟的,他伸手想將她推開,但是不敢用力,葉秋水越來越肆無忌憚,他被逼得仰起頭,脆弱的脖頸暴露在葉秋水眼前,江泠出了汗,又急又怒,“誰教你的,不準這樣……快松手。”

    他現在還有心思管教她。

    “沒有人教我,我自己從書上學的。”

    “……不要看閑書。”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葉秋水反問,“你的反應和書里一模一樣。”

    江泠臉上閃過慌亂無措,抿著唇,“我沒有……”

    “真的嗎?”

    葉秋水端著一副天真的模樣,青澀的觸感讓人頭皮發麻,江泠眼睛通紅,呼吸迷亂,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小榻搖搖晃晃,他承受不住,慌亂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卻不小心將一旁桌子上放著的碗筷拂下去了,“啪”的一聲,兩人俱是心神一顫。

    門外有人焦急地跑過來,詢問,“江大人,葉女使,出什么事了?”

    江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回答,因為懼怕被發現,整個人都繃直了,葉秋水盯著他緊張的模樣,輕輕一笑,揚了揚聲,“沒事,東西掉了而已。”

    外面的小吏“哦”了一聲,將信將疑,走遠,壓著聲音同其他人說:“我剛剛聽見砸東西的聲音,他們是不是吵架了?!”

    大家商討著要不要去勸。

    一門之隔內,氣息沉悶,壓抑,急促。

    江泠快氣壞了,“你不能這樣……”

    葉秋水才不聽,他明明心神都亂了,寬大的衣袍再也遮掩不住,那種難言的感覺像是巨浪一般,將江泠拖進了名為失控的深海里,他失語,失去掌控身體的能力,變成案板上的魚,只會顫抖和顫栗。

    濃烈的情緒在溫熱的掌心下迅速攀升,葉秋水看著他眼神光逐漸渙散,瞳孔縮放不由自已時,毫無預兆地收手。

    “好了,我回去了。”

    她坐起身,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坦然。江泠下意識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又像是觸碰到什么燒紅的鐵烙一樣迅速松開。

    葉秋水拍拍他的臉,親一下,再沒別的動作。

    他躺著,連責備她的力氣都不再有。

    葉秋水將碗筷收拾好,放進食盒中,衣袂翩翩地離去。

    小吏們偷偷地打量她,又紛紛探頭往她身后看。

    里面沒有動靜了,許久,衣著整潔的江泠推開門。

    他的神色還算鎮定,依舊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就是眼睛很紅。

    小吏們面面相覷,待江泠去辦公事后,幾人圍在一起驚嘆,“夭壽哦,這是鬧了什么矛盾,葉女使都把咱大人打得要哭了,剛剛就說應該去勸架啊!”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這樣那樣

    從平江府回來后, 葉秋水一心念叨著那艘大船,去東宮見宜陽時,宜陽告訴她,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連年的戰爭損耗太多, 尤其是先帝病重,曹氏把持朝政的那段日子, 外敵虎視眈眈,連失幾座城池。

    “母親的意思是, 我們可能需要修養生息幾年。”宜陽神情嚴肅, 說道:“戰事一直僵持著, 兵器署已經沒有辦法再造出新的戰備了。”

    先帝駕崩突然, 留下許多難題,抄沒曹家時雖然有許多贓款,皇帝讓人用以充做軍餉, 強撐了一段日子, 那大半年,勝仗倒是比以往多了不少,城池也奪回幾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寅吃卯糧, 終究有吃空的那一天。

    宜陽現在很后悔, 當初還是郡主時不該揮霍無度,說不定還能省下一些錢。

    皇帝勤儉, 除了中秋宮宴大辦了一場,連自己的萬壽節,相比先前的皇帝們來說都有些略顯寒酸了。

    葉秋水聽了許久, 第二日進宮上值時和宜陽說:“軍需要多少錢,我給。”

    宜陽呆了呆,“你在說什么胡話?”

    “不是胡話,我有多少,就給多少。”葉秋水沉聲道:“我知道,官家同殿下為了軍需一時已經煩惱多日,我別的沒有,就是錢多,當初若非殿下拿了五十萬兩白銀給我填補虧空,也許檀韻香榭早就關店歇業了,撐不到這個時候。”

    宜陽猶豫道:“可是,這本來就是應該屬于你的,在蜀中時你救了本宮,是你應得的。”

    “朝廷有難,我不想你為此事繼續煩憂。”

    葉秋水說:“我想幫你。”

    宜陽訥訥說:“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太辛苦了,也許有可能,你會失去一切。”

    “我知道啊。”葉秋水笑了笑,“也沒關系,大不了重來就是了,我還年輕,就算再打拼十幾年,也才三十多呀。”

    在世人眼里,三十多歲的女子,好像已經算是老人了,也許都到了抱孫兒的年紀,但是葉秋水卻說“才”,她一點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而且……”葉秋水頓了頓,神情毫不在意,“若是外敵侵占,那些錢我還守得住嗎?到了那個時候,還不是會淪為旁人的囊中之物,不如讓它早些物盡其用,若有一日盛世安康,河清海晏,我算不算也有一份功勞,這不是賣殿下一個面子?怎么想想都不虧呀。”

    她狡黠地笑了笑,宜陽忍俊不禁,“就知道你算盤打得精,我帶你去見母親。”

    宜陽站起身,理好宮裝,領著葉秋水前往太和殿面見圣顏。

    檀韻香榭的東家愿意散盡家產,幫朝廷度過眼下這個難關,誰也不知道葉秋水手中究竟握有多少錢,她只簡單地列了一些。

    “微臣有自己的商業渠道與人脈,可以幫助朝廷采購物資,如果需要的話,微臣愿意親自前往各地,與其他商人談判,確保軍需所用物資的質量和價格。”

    皇帝沉默須臾,“你可知,這些產業一旦交出來,也許以后,你無法再回到如今的鼎盛了。”

    任何繁盛都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葉秋水明白,她笑了笑,不以為意,“盛極而衰,原本也是逃脫不了的結果,我只是在尋求另一個變通之道。”

    越來越多異域的香料涌入大梁境內,這一行也漸漸不景氣了,再加上近兩年天災人禍很多,以前胡娘子在曲州買下的那一座用以種植香料的山頭已經因為時節干旱、蝗蟲等災害,導致香料產量衰減,這些

    年原材料價格飛漲,香料鋪子進貨成本太高難以承受,生意因此開始由盛轉衰。

    這也是葉秋水這兩年,開始嘗試販賣茶葉、毛皮絲綢等貨物的原因。

    皇帝靜默片刻,頷首。

    葉秋水在宮里待了許久,官家是個賢明的君主,不會對任何人另眼相看,哪怕只是和一個年輕,沒有家世地位的少女交談,也未曾有一絲不耐。

    葉秋水從宮里出來時,已是深夜,宮門早就落鎖,但皇帝讓跟前最得寵的太監送葉秋水從宮門一側的小門離開。

    太監總管笑容滿面,準備了馬車,葉秋水受寵若驚。

    以后葉女使就是官家面前的大紅人了,乃皇商,他們這些做奴婢的,最要察言觀色,從官家的態度上來瞧,就知道哪些人要得寵,哪些人要落難。

    傍晚的時候,宮里的人出來傳話,說葉秋水在太和殿與官家談事,江泠有些詫異,怕是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堂中等到半夜。

    門前響起交談聲,江泠站了起來,走上前,巷子里站著幾人,葉秋水斂衽一禮,低聲說著什么,她對面站著一個白眉太監,笑容和煦,她行禮時,太監臉上適時露出幾分惶恐,忙不迭托著葉秋水的手臂,“小葉大人真是折煞奴婢了,以后還要小葉大人多關照才是。”

    “哪里,李公公是官家跟前的老人了,我才要求您關照。”

    太監微笑晏晏,看到出門的江泠,招呼行禮,“江大人。”

    江泠走過來,頷首。

    “那就這樣了,奴婢們先行告退了,官家還等著我們回去復命呢。”

    葉秋水點頭,“好。”

    幾人轉身離開,葉秋水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

    待人走遠,葉秋水轉身,看向江泠,問道:“怎么還沒睡?”

    已經很晚,早就過了亥時。

    江泠說:“下人說你進宮了,一直沒回來,我記得今夜不是你當值的日子,所以有些擔心。”

    葉秋水說:“官家找我談了些話,說得久了些。”

    “什么話?”

    葉秋水將今日在宮中交談的事情告訴他。

    她愿意用自己的家產去填補朝廷的虧空,籌備軍需。

    江泠聽了,并沒有表現出官家與太子都提出的疑惑。

    這些錢若是散出去了,可能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她情愿嗎?舍得嗎?

    江泠沒有問,因為知道葉秋水一定會選擇這樣做。

    曾經那個在北坊翻墻偷桃,目不識丁,偷竊乞討的女孩,盡管如今已經富甲一方,家財萬貫,但她并沒有忘記那個曾經在泥潭里摸爬滾打的自己。

    對葉秋水而言,高談闊論的是她,窮困潦倒的亦是她,因為沒有忘記,所以愿意去幫助無數個同昨日的自己一樣的人。

    覆巢之下無完卵,擁有再多的家產,當國破人亡之時,也只不過是變成了案板上,一條更為肥美的,待宰的魚。

    葉秋水狀似憂愁地說:“要是我真的沒錢了,以后可怎么辦?”

    “我養你。”

    江泠推開門,毫不猶豫地說。

    葉秋水淡笑,故意道:“可是我很難養的,我不會干活,不會做飯,對東西也挑剔。”

    江泠說:“先帝以前賞賜過我一些銀子,我沒有用,都收著,我還有俸祿,我會做飯,會干活,應當……能養吧。”

    他說到最后猶豫了,有些不確定,葉秋水現在可挑刺了,他也不愿意讓她將就。

    可是他的俸祿不多,江泠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后可能會請不起下人,但是沒關系,那些瑣事以前也不是沒做過。”

    洗衣做飯,晾曬被褥,原本也是二十歲前的江泠經常要做的事情。

    葉秋水忍不住笑,抱住他的手臂,“你怎么這么賢惠,我離了你可怎么辦?”

    “那就不離開,總之都是有辦法的。”江泠看著她,鎮定說:“你不用操心。”

    他的俸祿雖然不多,但養葉秋水應該夠了,大不了,撿起老本行,幫人抄書,現在行情應當好一些,怎么說也是工部侍郎啊,工錢應當不會低吧?

    江泠靜靜盤算著,葉秋水沒想到只是隨口開個玩笑,他都已經思考起將來只憑一點俸祿不夠養她,還得再找些營生的事情。

    “先別想這個。”

    葉秋水拍拍他,“已經近子時了,你快去睡覺,不可以想東想西。”

    她定下的規矩,說一不二,推著江泠趕緊回屋,督促他早些洗漱睡覺。

    葉秋水則回自己臥房中,換下衣物,擦了擦身后,習慣性地將手伸到枕頭底下,打算將昨日未看完的話本拿出來繼續翻閱。

    然而,手伸進去,卻什么也沒摸到。

    葉秋水疑惑地坐起,挪開枕頭,發現下面空空如也,她以為是自己放在了其他地方,起身將整個臥房的柜子里都翻遍,不僅沒看完的那本不見了,就連柜子里珍藏的幾本也不翼而飛。

    “怎么回事……”

    葉秋水念叨兩聲,下人不可能拿她的東西,家中進賊也不會只偷書不偷首飾,葉秋水沉思片刻,靈光一現,穿過回廊,將盡頭的一間臥房的大門推開。

    “江嘉玉,你是不是將我枕頭底下的書拿走了!”

    江泠剛洗漱完,穿著一件中衣,正要歇息。

    她突然進來,怒氣沖沖的,江泠微愣剎那,意識到她在問什么,神情變得有些心虛。

    葉秋水一看就知道,定是他將書都拿走了。

    她著急,心癢癢,正看到重要的地方,因為要去宮里,不得不耽擱下來。

    “你快給我,我還沒看完呢!”

    “不行。”

    江泠拒絕,并嚴肅地說:“這些書都……都是……”

    他都不知道該怎么描述!

    傍晚的時候,江泠鬼使神差地翻開過兩本,里面這樣那樣的,顛覆了他的認知。

    皎潔如玉的江侍郎怎么能想到,書上竟然能把那些事情描述出花來。

    難怪葉秋水那夜、那夜……

    他不敢去回想,只是稍稍想到一些,那種失控,如溺水般的感覺就會再次將他席卷。

    不能給她,一定不能再給她。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成何體統!”……

    江泠義正詞嚴地拒絕, 這樣的閑書,會把腦子看壞的。

    葉秋水哪里管得了這些,她平日算賬看鋪子無聊得很, 閑暇的時候就會找兩本話本瞧瞧,這些民間俗書上, 難免提到一些男歡女愛的情節,葉秋水根本不當回事, 面不改色地翻閱,反正是打發時間的東西, 她又不是要拿到宮里面見天子。

    可是江泠不這樣覺得, 他是個讀書人, 最是講究禮教體統, 上次在安濟院的值房里,葉秋水做了壞事,他又氣又怒, 回來后就將她屋里的東西都拿走了, 翻開一看,目瞪口呆,覺得是這些閑書將葉秋水帶壞,不能再讓她看。

    葉秋水問他要,他不給, 她就自己在屋中翻找起來, 走到書桌旁,將案面上的書翻了翻, 沒看見自己要的那本,氣得張牙舞爪,轉身拉了拉江泠的胳膊, “你快給我,給我。”

    看著她著急的模樣,江泠納罕,“有那么好看嗎?”

    “有啊有啊。”

    葉秋水說:“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

    江泠就是不還給她,還說自己已經丟掉了。

    “你知不知道,那書可是有價無市!”

    葉秋水瞪大眼睛,氣得臉都紅了,書局里早就不再刊印,就一本還是她淘來的,故事精彩,跌宕起伏,講的是一個閨閣小姐,女扮男裝考科舉,一路做到丞相,然后順便和各種形形色色的男子這樣那樣的故事。

    葉秋水正看到小姐高中,意外被探花郎發現女子身份,還不知后續進展如何,書就被江泠收走了。

    江泠一聽,竟然還有價無市,不由一怔,“看得人很多?”

    “當然,我可是花了大價錢買到的,不然還搶不到呢。”

    葉秋水嘟囔一聲,一想到已經被他丟掉,心里便有些可惜,只是時至深夜,萬籟俱寂,她也不好再纏著江泠,只好說:“算啦。”

    反正她還能再買到,下次偷偷看,不給

    他知道就是了。

    葉秋水轉身,“兄長早些休息。”

    江泠若有所思,“嗯”一聲。

    送她離開后,江泠轉身吹滅燭火,上榻睡覺,躺了一會兒卻了無睡意,又坐起身,將燈重新點上了,猶豫片刻,江泠從柜子里拿出那本翻了兩頁就匆匆合上收起來的書。

    他坐在燈下,從頭開始翻閱,臉色一會兒黑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硬著頭皮看了十來頁,又猛地合上。

    “成何體統,真是成何體統……”

    江泠將書丟開,烏糟糟的,看得他眼睛都有些痛。

    又過了半柱香,他沉默地將書撿起,這次沒再丟掉,端坐在燈下,抿著唇,緊鎖眉頭看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早,東方魚肚泛白,天光乍現。

    葉秋水睡醒了,洗漱完去前廳吃飯。

    一向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會在庭院里晨練的江泠今日卻姍姍來遲。

    葉秋水奇怪地看向他。

    江泠面無表情,與平時沒什么兩樣,就是眼下烏青,眼睛也很紅,看上去有些憔悴。

    “你昨日沒睡好嗎?”

    葉秋水擔憂地問。

    “有一些。”江泠隨便扯了個理由,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隔壁人家養的公雞天不亮就在叫喚。”

    他們住的地方一墻之隔外也是戶民居,家中圈養數只雞鴨,很愛叫喚。

    葉秋水一聽,有東西吵著江泠睡覺可還得了,早膳一吃完就帶著奴仆過去理論,花錢將吵嚷的公雞買回來了,拔了毛,燉了一大鍋。

    午膳的時候,江泠看著桌上擺著的雞湯,一時無言,長這么大第一次對一只雞產生了愧疚之感。

    *

    已是冬日,氣候漸寒,京畿往北的地方聽說已經開始下起小雪。

    葉秋水出錢,由織造局趕制了五萬件冬衣送往西北軍中,另外還有兵器署新造的戰備,弓.弩、火器、皮甲等等。

    護送軍餉的隊伍很快便到了西北,又是一個冬天,蘇敘真帶著部下接待了這次的欽差,薛瑯正在前線,聽到消息,半夜才敢回。

    先與欽差打過招呼后副將拿著一件冬衣笑呵呵地跑上前,“侯爺,侯爺!冬衣!”

    薛瑯掃一眼營地,最后目光才落回說話的副將身上,問:“剛送過來的?”

    他伸手摸了摸,冬衣很厚實暖和,貼身穿在輕甲里面,在前線迎敵時,風雪再大,應當都不會感到寒冷了。

    副將答道:“是,欽差們剛護送來的,說是今年織造局剛趕制的,一共有五萬件。”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另外還有各種戰備,弓箭成箱運來,火器也裝了好幾車,有了這些東西,再迎戰敵人時,打得也能輕松許多。

    難怪今日他回到營地時,全營上下都那么喜慶,人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但薛瑯是知道的,朝廷并沒有多少錢,沒法負擔得起這么多的軍需。

    看出他的疑惑,副將猶猶豫豫說道:“聽欽差說,這些……都是小葉大人讓人準備的。”

    薛瑯的目光頓住。

    “小葉大人用自己的家產,填補了朝廷的虧空。”

    副將摸了摸額頭,不敢去直視薛瑯,他們赤云軍中,跟著侯爺久了的人都知道,薛瑯對以前在西北任職軍醫的葉女使有意,只不過人家沒瞧上他,靖陽侯是個風流人物,一向桃花運極好,結果竟然還有摔一跤的時候。

    副將抱著冬衣,問道:“那個……侯爺,您要冬衣嗎?我特地挑了件最好的,您瞧這針腳,多細密,不愧是織造局的繡娘做的,這要是貼身穿著,走兩步可不得冒汗?”

    薛瑯別過目光,“不用。”

    又不是她親手做的,要了干嘛。

    薛瑯一想到他出征那日,葉秋水甚至都沒來城門送他,就連那些手札,也是托宜陽交給他,真是避嫌到了極點,薛瑯氣得好幾晚沒睡,現在想到還來氣。

    什么冬衣,他才不稀罕。

    薛瑯扭過頭就走。

    副將見狀,低頭去摸懷里的冬衣,“哎呀,侯爺不要,那這件就是我的了,真暖和……誒!”

    遠去的薛瑯忽然折返,一把從他懷里將冬衣搶走了,“你重去拿件,這是本侯的了。”

    說完又扭頭走了。

    怎么說也是她出錢做的,好歹和她有點關系,還是得拿一件。

    副將呆愣在原地,須臾回過神,委屈地撇嘴。

    第二日大家才知道,原來這次送到西北的軍餉只是第一批,年前還有一批,軍營上下一聽,激動不已,打起仗都有了沖勁,外敵再來騷擾邊疆時,西北駐軍靠著朝廷送來的新軍餉,將敵軍打得措手不及,年關前,一個接一個的捷報送回京師。

    皇帝見了,笑容滿面,早朝的時候,一向沉穩的官家也是一臉掩飾不住的激動,臘月初,官家親自題字“仁惠長昭”四個字贈予葉秋水。

    葉秋水受寵若驚,磕頭謝恩,回了鋪子,叫工匠將皇帝的題字裱起來,掛在鋪子門前。

    作為一個商人,這是莫大的榮譽,足夠光耀門楣,她的事跡被傳開,本來葉秋水都做好了關門歇業的準備,怎知牌匾一掛上去,鋪子里客人如潮,堵得水泄不通,現有的貨物無法滿足需求,葉秋水趕緊讓底下的人帶著商隊出去進貨。

    因為她的義舉,其他商人也受到啟發,工農士商,許多時候,商人雖能靠自身的財富與窮人區分開,但與真正的士族比起來,商人的地位并不高,甚至遭受歧視,可是只要獲得皇帝的題字,或者是朝廷的褒獎,那么地位便會水漲船高,擺脫低賤形象,進入更高的階層。

    只是損失一部分利益而已,但是卻可以提升個人聲望,還可為家族發展帶來更多機遇,何樂而不為。

    接著,越來越多的商人主動呈上部分財產,或提供貨物,或直接提供錢銀,國庫逐漸充盈起來,朝廷也給每個做出義舉的商人發放了匾額,有的甚至賞賜了一官半職,雖然只是小小的員外,但也與普通的商人不一樣了。

    效仿之人越來越多,葉秋水很開心,真商之大者,求利在己為小營,富眾于邦為大營,他們經商的人,并非只有狡詐陰險,趨炎附勢之輩,他們也能為朝廷作出貢獻!

    西南的城墻在年關前有望修建完,臘月的時候,江泠公務繁忙,開始早出晚歸。

    葉秋水知道他忙,并非故意不遵守規矩,并未怪他,只是讓婆子每日做些滋補的飯菜,給他好好調養。

    一日,難得是個大晴天,葉秋水正好休沐在家,江泠不在,她便去他房里幫忙將被褥,以及柜子中的衣物捧出來晾曬。

    江泠的房中很整潔,東西也少,被子疊得整齊,衣服也妥帖地放置。

    葉秋水推開門,徑直走到榻邊,將被子捧出,剛抱起走了兩步,忽然有一物“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葉秋水疑惑地低下頭,發現掉在地上的是一本書,扉頁看著還有些眼熟。

    她將被子先放回榻上,彎腰將書撿起,中間還有根木書簽要掉落,葉秋水急忙塞回去,書頁一攤開,她臉色霎時一愣。

    這不是她丟失的那本話本嗎?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哭了。

    臘月時, 皇城西南方向的城墻就要竣工,墻身幾乎重建,墻體內開鑿了數個排水的暗溝, 邊上的民居也重建完,安濟院中暫住的百姓陸陸續續返回家中。

    最忙的一段日子已經過去, 江泠叮囑了下屬一些事情,很早就收工回家了。

    好幾日早出晚歸, 但是一點也不覺得累,因為每天都會養生, 家中仆人還會做藥膳, 所以江泠的身體養得比前兩年好多了, 在牢里折騰出的那一身傷病也基本好全, 工部的同僚都說,江侍郎近半年瞧著,不像以前一樣弱不禁風, 形銷骨立, 健壯許多,臉色紅潤,看著就康健。

    每日點卯上下值,絕不在值房熬著,到點了就回家, 搞得同僚們都以為江泠鬼上身了。

    到家時剛傍晚, 天色昏暗,西天方向還有一點余暉將落不落, 江泠跨過家門,葉秋水看見他,說:“兄長回來了, 凈手吃飯吧。”

    他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凈手,擦干了走到前廳,仆人已經將飯菜擺上,葉秋水給江泠夾了一筷子菜,看著他笑了笑,江泠心里沒來由覺得有些奇怪,遲疑地吃完飯。

    回家后和平日沒什么兩樣,吃飯,看書,喝藥,再是各自回屋睡覺。

    江泠洗漱完,換了衣服,坐在榻上打算將沒看完的書看完時,一摸枕頭,發現書不見了。

    他臉色霎時一僵,站起身,將床榻每個角落都翻了翻,空空如也。

    江泠呆坐著,房門忽然被敲響,接著,葉秋水推門而入。

    葉秋水背著手

    ,眼底似笑非笑,關上門,走到床邊。

    四目相對時,江泠有些慌張,眨眼間,她已經走至身前。

    葉秋水垂首看著他,從身后拿出一物,晃了晃,笑面盈盈道:“你是在找這個嗎?”

    她手里是一本書,夾著木簽,江泠只瞄了一眼,神情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眼皮顫了顫,沒說話。

    見他沒有要承認的意思,葉秋水便直接當著江泠的面翻開,書頁嘩嘩作響,“江侍郎不愧是江侍郎,就是看這種書都會寫批注,不知你看了這么久,心中可有什么感想,我們交談交談?”

    木質的書簽上寫著小字,一手蒼勁的筆跡一看就是出自江泠之手,他看書的時候很認真,會另外準備紙筆,有感想便隨即寫下,夾附在紙頁中,葉秋水以前經常翻他的書看,看江泠看過的書很方便,不懂的地方會有他的標注,一本書他會看許多遍,每次都會留下不同的小字,葉秋水讀完常常領悟頗深。

    這些閑書,她看完便忘了,但是江泠沒有隨便對待,就像看其他圣賢書一樣,認真讀完,留下見解,如果不談內容的話,葉秋水甚至會以為這是一本前人所著的典籍。

    江泠很心虛,聽著她調侃的話,伸手,想將書拿過來。

    葉秋水手往后一縮,眉梢輕挑,盯著他笑,目光揶揄。

    “我記得,兄長上次還教導我,少看閑書,你不是已經丟掉了嗎,為什么我會在你屋中看到它?”

    江泠很不自在,他不想承認的時候,就會裝傻,裝啞巴,糊弄過去。

    可是葉秋水才沒有那么好糊弄,她眉眼彎彎,捧著書,讀他的批注,聲音清晰,語氣抑揚頓挫,江泠頭皮發麻,受不了了,站起身,借著個頭的優勢,一手錮住葉秋水的肩身,不讓她亂動,一手將那本書奪了回來。

    葉秋水讀到一半話語頓住,憤然去搶,“我還沒有看完!江嘉玉,你好過分,你不準我看,你自己卻偷偷看!”

    江泠不給她,她就伸手搶,爭執之下,江泠撞到床榻,葉秋水也跟著摔下,幸好有江泠墊著,他眼疾手快地抱住葉秋水,兩個人齊齊砸在柔軟的被子上。

    葉秋水趴在他胸膛前,抬起頭,盯著他躲閃的目光,佯裝責備,“江大人,你怎么這樣,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說罷,伸出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

    江泠不敢說話,無措地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指,不讓她亂動。

    葉秋水覺得江泠真好玩,怎么都沒想到,他會偷偷將那些書藏起來,夜里躲在屋里翻閱,難怪前兩天總看他眼睛紅紅的,還以為是沒睡好,好吧,其實是真沒睡好。

    她心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你看了這么久,覺得好看嗎?”

    江泠還是不說話,可是耳朵卻很紅。

    他現在明白,葉秋水那些手段是從哪里學來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更不可能去評價好不好看。

    葉秋水看著他被抓包后窘迫的樣子,笑得發抖,她想,江泠從小到大應該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不像她,天天干壞事,被抓包慣了,臉皮也厚,一點也不害羞,可是江泠的反應就很好玩,她太喜歡捉弄老實人了,笑著說:“問你話呢?好看嗎?”

    “你是不是很喜歡,要不然為什么還夾了書簽,是不是已經背著我偷偷看許多遍了,好啊,說好要沒收,丟掉,結果監守自盜!”

    她的手指掙脫開他的束縛,戳戳他的臉,胸膛,江泠無地自容,偏偏她的手指還點來點去,譏笑不已,江泠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堵著她這張喋喋不休的嘴。

    嘴唇被含住,濕熱的氣息撲在臉上,葉秋水一下子就安靜了,眼睫毛撲閃著,乖乖地趴在他身上,洗漱過的唇齒間帶著一點清苦的香氣,江泠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脖頸,掌下輕輕摩挲著。

    唇舌相依,滾燙的身軀緊緊貼在一起,隔著薄薄的中衣,冬日的屋子明明是有些冷的,可葉秋水卻覺得很熱,舌尖被吮得有些發麻,嘴唇濡濕,彼此的氣息交纏,分不清誰是誰的,江泠的手情不自禁下移,熨帖在她的后背上,將葉秋水緊緊按在懷里。

    墻上兩道人影交疊,就好像書上畫的那樣,如鴛鴦交頸,衣衫被揉得皺巴巴,江泠的衣襟不知何時已經被葉秋水稀里糊涂地扒開了,她動來動去,親吻時也不安分,揉揉胸口,還扒人衣襟,寒冬臘月,屋里同點了炭盆一樣熱。

    江泠忽然將她推開,扭過頭,臉很紅,眼神躲閃,說:“亥時了。”

    葉秋水撐著手臂,還有些意猶未盡,湊過去親他的嘴巴。

    長長的衣袍掩蓋不住,江泠屈起腿,分開距離,想要將她扶起來。

    葉秋水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芃芃……”

    江泠握著她的手臂,像是要推開,又像是要收攏。

    “江嘉玉。”

    葉秋水一口咬在他的鎖骨上,再抬起頭,眸光瀲滟,低聲道:“我想要你。”

    江泠呆住了,目光鎖著她,眼中暗流涌動,葉秋水親吻他的鎖骨,向上,含住喉結。江泠的手霎時收緊,按住她的后脖頸,迫使她抬起頭,與他親吻,另一只手往下,貼在纖細的腰肢上,滾燙的溫度穿過薄薄的衣衫,像是一把火,將全身點燃。

    葉秋水去解他的衣帶,江泠又扭開頭,回神,及時握住她的手,“不行、不行……”

    他有些語無倫次,“亥時了,我、我要睡了……”

    葉秋水氣壞了,發泄一般地咬他,“江嘉玉,你怎么這樣!”

    她好難受,明明他也動了情。

    江泠不敢,垂著眼皮,“我們……還沒有成親,不能這樣。”

    葉秋水氣得要哭,“迂腐,古板!你看了那么久的書,你怎么一點也不懂。”

    她想起以前在儋州的時候,聽到的一點閑話,那個時候江泠才二十出頭,當地的官員想要討好他,送了許多美貌姬妾,可是江泠都不為所動,他孤身赴任,又沒個家眷陪同,許多人都傳言,說江泠不能人事。

    她現在想,莫不是真的,可是在安濟院的時候他明明……

    她眼睛很紅,眸中水霧彌漫,身上很熱,氣憤于他的迂腐古板。

    葉秋水直起身子就要爬下榻去,搭在腰上的手卻突然將她按住了,江泠坐起身,低頭去親懷里的葉秋水,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后背緊貼的手緩緩下移,撫過她柔軟的衣衫,遲疑了片刻,挑開裙擺。

    下一刻,她就鎮靜不住了,垂下腦袋,埋在江泠懷中,肩膀微微顫抖,剛剛還咄咄逼人的嘴只能發出含糊的嗚咽聲。

    眼眶里迅速積氳出水汽,潮紅的臉頰升溫,燙得像是要燒起來,小腿打著擺,連帶著裙子也跟著晃。

    江泠端坐著,從遠處看,他們只是擁抱在一起而已,男子一只手順著少女的背撫摸,像是沉穩的兄長安慰嬌蠻的妹妹那樣,常年執筆的手腕力沉穩,葉秋水以前不知道,江泠手上有那么多厚厚的繭,有的是因為寫字,有的是因為砍柴,有的是因為繪圖,現在她都知道了,眼淚汪汪,一滴一滴地砸落,打濕江泠的衣袍。

    帶著繭的指腹像捻開書頁那般按了一下,葉秋水哭了出來,狠狠咬了一口江泠的肩膀。

    她坐也坐不穩,站也站不起來,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淚水,眼睛是紅的,鼻子也是紅的。

    壞書,不是好東西!

    江泠看著她,觀察她的表情,葉秋水又氣又怒,咬他,錘他。

    他有些不懂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哭了,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驅寒的事情。

    月上中天, 窗外寒風簌簌,屋里卻悶熱。

    葉秋水揪著江泠的衣襟,雙手攥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都偷偷揩在他衣服上。

    江泠很愛干凈, 偏頭覷一眼臟兮兮的衣領,與她對視。

    少女垂著眼皮, 瞪著他,錘了一下肩膀, 怒道:“你欺負我!”

    江泠很不解, 無辜挨打挨罵

    , “我哪里欺負你了?”

    葉秋水說不上來, 皎潔的裙擺沾染了不屬于它的痕跡,江泠伸手將卷起的衣衫撫平,他修剪齊整的指甲上泛著瑩瑩的光, 葉秋水見了, 臉頰生熱,嘟囔說:“就是欺負了……”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用怎樣的言語去控訴。

    江泠沉默須臾,低聲道:“可是你也欺負過我。”

    如果這樣就算的話,那她更過分, 他至少沒有突然停下, 飄飄然離開。

    葉秋水一聽,不禁紅了臉, 他還在記仇,說著上次在安濟院的事。那個時候,葉秋水故意折騰他, 沒有給他一個痛快,還故意把他丟在安濟院,江泠緩了許久才能起身出門。

    若說壞,誰欺負誰,好像她更過分些。

    葉秋水吸了吸鼻子,“我的裙子……”

    江泠垂首看了看,淺黃的裙擺上暈著點點深色的痕跡,“明日我給你洗干凈。”

    他從枕邊拿了一方干凈的巾帕,想給她擦擦,但一碰到,葉秋水就哆嗦。

    江泠停下,抬眸看著她,心中不解,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她哭,顫抖,會不會是因為討厭,抗拒?

    雖然書上說,女子這樣就是舒適了,但是他摸不清葉秋水的意思,她行為處事與一般人不同。

    濡濕的布料風一吹便冷颼颼的,葉秋水打了個寒顫。

    江泠見狀,撈過外袍,將葉秋水裹起。

    他說:“回去吧,早些睡。”

    葉秋水不動,還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后腰來自他的蓬勃的生命力。

    葉秋水動了動,盯著他微變的臉色,小聲道:“你這樣……睡得著嗎?”

    江泠按住她的肩膀,不準她再動來動去,“睡你的,別再問了。”

    “不要。”

    葉秋水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手從他寬大的衣袍下伸出來,江泠說:“披好,會著涼。”

    她大膽地道:“我們可以做一些驅寒的事情,就不怕冷了。”

    江泠額角跳了跳,“胡說八道。”

    “難道你不想?”

    葉秋水不依不饒,“明明你都……”

    江泠伸手捂住她的嘴,“不準說。”

    他捂她的嘴,她就去干其他事,江泠又去抓她的手,慌里慌張,顧前不顧后,葉秋水一把將他的衣帶扯落。

    江泠著急地要攏緊,但是葉秋水眼疾手快將衣襟扒開,中衣滑落肩頭,許多條疤痕交錯著映入眼簾,有深有淺。有些的位置看上去還很兇險。

    葉秋水愣住了,沸騰的血液涼了一半。

    他的鎖骨下是被鐵鉤戳穿后的痕跡,腰腹還有鞭痕,有些傷疤已經淡了,只留下淺淺的印記,有些卻仿佛是刻在了這副軀體上,葉秋水看著,能想象得出他在牢里被折磨時的畫面。

    眼睛又紅了,手指輕顫著觸摸,難怪江泠總是捂得那么嚴實,不讓她看,這些傷疤,她見了,心里不知道要難受成什么樣。

    “痛嗎?”

    葉秋水的手指碰了碰他鎖骨下的疤痕,輕聲問道。

    江泠注視著她柔靜的面容,還有微蹙、凝著愁緒的秀眉,道:“不痛了。”

    她眼底滿是心疼,又想到徐微說他差點死在牢里,只剩一口氣。

    她是大夫,在軍營里待過一年,看得出許多傷很兇險,再歪幾寸,就會戳穿心肺,回天乏術。

    葉秋水摟抱住他,忽然用了些力,蠻橫地將江泠推倒,他伸手將她接住。

    下一刻,葉秋水低下頭,修長的發從他的身前掃過,帶起一片顫栗,葉秋水俯身,虔誠的吻落在那些傷疤上。

    江泠的手握緊了,“芃芃……”

    江泠想要伸手推拒,但葉秋水卻按住他,抬起頭看他一眼,親了親他的眼睛,一點點往下,鼻尖,嘴角,鎖骨,身上交錯的傷疤,而后是那條殘疾的腿。

    溫熱的氣息拂過膝蓋時,江泠呼吸一顫,神色微亂,“不要。”

    葉秋水沒理他,吻輕輕落在受過傷的腿上。

    那些扭曲丑陋的疤痕,在她的唇下變得有些癢,還有些痛,江泠不想被她看到這些痕跡,恐懼,不安,還有些自卑。

    可是葉秋水并沒有什么反應,她神色如常,一點一點地親吻過每一條傷疤,再直起身子時,發現江泠竟然哭了。

    他抿緊著唇,無聲無息,眼眶濕潤泛光。

    江泠在外人眼里,一直嚴肅穩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葉秋水知道,他其實很敏感,很容易受傷,從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腿疾是他一輩子也無法平靜對葉秋水展示的地方,可是葉秋水就是要他不再顧慮。

    真正的痊愈,就是去接受殘缺。

    有著舊疾的腿,在她眼里,和別的地方沒有區別,她會親吻他的唇瓣,也會親吻舊傷,她只是心疼他的遭遇,并沒有憐憫他。

    江泠緊緊握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葉秋水笑了笑,“江嘉玉,你怎么呆呆的?”

    平日性潔如玉,冷漠寡言的江侍郎,紅著眼睛,好像被人欺負了一樣,葉秋水喜歡死他這個樣子了。湊過去,親了好幾下,“好啦,別發呆了,我不欺負你了行不行?”

    她好像是有些過分,他那么古板,葉秋水不僅說了許多出格的話,還把他衣服都快扒干凈了,衣衫松松垮垮地散開著,葉秋水喜歡逗他,喜歡看他啞口無言,氣悶的模樣,她垂首親了江泠嘴角一下,直起身,想將他衣服合攏,江泠卻突然禁錮住她的手臂,天旋地轉,葉秋水驚呼,被他按在榻上,接著,疾風驟雨一般的吻落了下來。

    男人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覆住,葉秋水只能微揚起頭,承接有些兇狠急迫的吻,唇瓣被吮得有些痛,江泠捧著她的臉,額頭相抵,唇齒糾纏,灼熱如烈火燎原,燒得理智盡無。

    可是除了吻之外,只剩肌膚隔著衣衫相貼時滾燙的溫度,江泠克制又克制,遲遲不動,葉秋水便抓住他的手,帶著他撫摸自己,掌心熨貼心口時,江泠嚇得要收回,被葉秋水緊緊按住。

    “嘉玉。”葉秋水睜開霧蒙蒙的眼睛,輕聲道:“你可以對我這樣。”

    江泠眸中的情緒如打翻了的墨一樣翻滾涌動著,清冷的目光不復存在,他遲疑片刻才低下頭,指尖纏繞的衣帶松落,他微涼的唇在她瑩白的身軀上逡巡徘徊。

    江泠什么也不懂,只會紙上談兵,半途甚至爬下床,將地上的書撿了起來,翻了翻,才再次伏下身。

    葉秋水見狀,輕輕一笑,像是嘲弄,江泠合上書,板著個臉,捂住她的眼睛,身軀貼過來的時候,她顰起眉,臉也皺起,江泠垂首,親吻她的眉心,安撫。

    雕花的床頂輕輕晃動,葉秋水心想,好像一點也沒有書上說得那般快活,江泠盯著她,發現她圓潤的眼眸滴溜溜地轉,他腦海里回想著剛剛看到的文字,依葫蘆畫瓢地學,葉秋水蹙眉叫了一聲,再然后,就這般平平淡淡地結束了。

    江泠整個人僵住,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做錯事一般慌張無措,再然后,這兩種情緒通通化為羞惱,葉秋水覺得他的臉色好像被雷劈了一般難看。

    她坐起身,他已轉過去,側對著她,背影看上去很受傷。

    葉秋水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扳不動。

    “江嘉玉?”

    她拉他,江泠一動不動,葉秋水湊過去,發現江泠的神情很沮喪,又可憐又好笑。

    葉秋水悶笑一聲,這笑又刺激到他,江泠往邊上挪了挪,離她更遠了。

    她的笑越發止不住,肩膀

    都跟著抖起來,一邊扳他,一邊說:“沒事啦,話本上說,男子第一次都這樣。”

    他不動,她就繼續安慰,“我其實,我其實也是……有些快活的。”

    話音落下,江泠的神色卻沒見得有多么好轉,背影看上去更加憂傷。

    書上不是這么寫的,他知道葉秋水在騙他,哄他,她的反應和書里一點也不一樣。

    江泠的自尊心被戳了個大窟窿,自我懷疑,驚訝,不可置信。

    葉秋水抱著他,說了許久,江泠才道:“他們都是幾個時辰。”

    葉秋水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他們”,是指話本里形形色色的男子。

    “假的!”

    葉秋水推了他一下,“你還真信!那種都是病,有病!”

    江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我是大夫!”葉秋水信誓旦旦地告訴他,“你自己去翻醫書是不是,不這么寫,話本怎么賣得出去?”

    她說完,江泠才慢吞吞地轉回來。

    葉秋水不動,他就也不動,折騰半夜,她都有些困了。

    許久,葉秋水迷迷糊糊要睡著時,手指突然被勾住,她睜開眼,發現躺在身側的江泠不知何時靠近,親了親她,見她沒有抗拒,才再次挨了過來。

    冬風在夜里游蕩,窗欞被拍得呼呼作響,遮掩住帳內傳來的細細的哼聲。

    簾子一角被風卷起,只能看到男人精瘦的后背,以及搭在他肩膀上一顛一顛抖動的小腿,又一陣風起,簾縵舞動,將一切都遮掩了去。

    葉秋水神思飄搖,不知去往何處,被抱著去沐浴前心想,她再也不要嘲笑江泠了,男人的報復心好重。

    屋外,檐下的燈籠搖搖晃晃,微弱的光苗熄滅了,天地間只剩寂靜。

    從凈室回來后 ,江泠將地上的書撿起。

    雖然里面許多內容都是胡說八道,但終歸有一些可取之處。

    比如,他現在知道,她哭,不是因為討厭、抗拒,相反,而是喜歡。

    江泠將書拍了拍,壓平卷起的頁腳,妥帖地將其放在架子上。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在害羞嗎?”……

    臘月廿十四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這日,京師有陳陳布新的習俗,家家戶戶會將院落里外打掃干凈, 包括屋頂墻角,家具衣物也會擦拭晾曬, 意在清除這一年的灰塵和穢氣,有除舊迎新、驅邪納福的寓意。

    下人很早就開始忙活了, 前廳的每個角落都打掃了一遍,花瓶桌椅都被擦得锃亮, 石磚上甚至可以倒映出人臉。

    主人家的兩間臥房門窗都緊閉著, 遲遲不見有人出來, 婆子上去敲門, 無人應答。

    “大概都睡著呢,還沒醒。”

    幾人嘆了嘆,“大人竟然也沒起, 好稀奇。”

    濃烈張揚的陽光透過紗幔傳進來, 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在窗臺上響起,時不時地啄一啄,“噠噠噠”。

    江泠睜開眼,平日里他醒得都很早,天不亮就會起來看書, 家中有個會養生的仆從, 江泠會早起跟著他一起練呂真人安樂法,能拉伸筋骨、調節氣息, 練一遍,便覺得渾身舒暢,肺腑生熱, 回屋擦一擦汗,再去前廳吃早茶看會兒書,就能去宮里上早朝了。

    但今日,天已大亮,他才遲遲轉醒,先是懊惱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貪睡的原因。

    睡得遲,所以起得也晚,他心中情緒澎湃,一整夜都沒睡,天要亮時才終于合眼瞇了會兒。

    懷里抱著個人,睡相很差,四仰八叉,腿翹在他身上,柔軟的手臂搭在江泠脖頸旁,呼吸間都是女子身上馥郁的香氣。

    江泠呆了呆,扭過頭。

    葉秋水閉著眼,睡得很沉。

    很奇怪,明明他還沒有起來用早膳,可莫名有一種飽腹感,名為饜足的情緒在心里膨脹,只覺身輕體盈,半點沒有通宵后的昏沉。

    江泠目不轉睛地盯著葉秋水的臉,他抬起手,指尖輕輕在她的臉頰上碰了碰,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害怕是幻覺,可等真實的觸感在指腹下綻開,江泠確信,不是夢。

    大概是覺得癢,少女長而卷翹的睫羽輕顫,囈語兩句,翻了個身。

    動作間衣襟微散,潔白如玉的脖頸上紅櫻點點。

    江泠慣常不茍言笑的一張冷臉難得泛起紅光,他挪開視線,盯著床頂看了一會兒,才再次轉回去,忍不住抬起胳膊,指尖勾著葉秋水的一縷發,目光貪戀。

    許久,江泠才小心翼翼起身,衣物散落在床榻、地面上,他沉默著拾起,疊好,掛在架子上,

    葉秋水睡得很沉,他起來的動靜并沒有打擾到她,江泠將被子拉高些,將她蓋得嚴嚴實實,穿上衣服,束好發,洗漱出門。

    仆人們正在打掃院子,看見他出來,輕笑,“大人。”

    江泠頷首應一聲,往廚房走去,到門前時又忽然停下,轉頭對下人說道:“張伯,勞煩您去幫我告個假,今日不去了。”

    下人愣住,“大人今日不去上朝了?”

    “嗯,不去了。”

    “大人是不是身體不適?”下人有些擔憂地問,一向早起的江泠今日破天荒地多睡了半個時辰,莫不是病了?

    江泠搖搖頭,“沒有,沒別的事,你去吧。”

    “誒……”

    張伯弓了弓身,趕忙出門。

    江泠又指了指回廊盡頭的臥房,說:“我那間屋子,先別進去打掃,晌午后再說。”

    他想讓葉秋水再睡會兒,怕下人進去打掃會將她吵醒。

    “王婆,麻煩你去買一只烏雞回來,要現殺的。”

    “好、好……”

    下人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能依照吩咐辦事。

    都交代完了,江泠才卷起袖子,找了一條襻膊系上,走進廚房,站在灶臺前,將當歸、枸杞、紅棗稱好,過一會兒,下人提著現殺的烏雞回來,江泠將烏雞處理干凈,剁塊,同稱好洗凈的藥材一同放入燉盅,加清水,大火燒開后小火慢燉,快熟時再加入阿膠。

    忙完這些,他放下衣袖,穿過回廊,推開門,吱呀一聲,榻上的人還沒有醒,江泠輕手輕腳走上前。

    葉秋水側躺著,壓在榻上的一側臉頰鼓起,江泠輕輕笑了笑,看了會兒才彎腰拍了拍她的肩膀,“芃芃,已經巳時了。”

    葉秋水沒理他,翻了個身繼續睡。

    她好困,累得不想起來。

    他叫了好幾聲,葉秋水才悠悠轉醒,睜開眼看了看他,眸色迷蒙,聲音沙啞地道:“哥哥……”

    “嗯。”

    江泠低聲應道,扶她起來。

    后半夜才睡,她還沒有休息夠,眼睛半睜不睜的,江泠已經將干凈衣服拿過來了,見葉秋水瞇著眼睛,穿個衣服也能將自己穿睡著,便坐過去,給她系上衣帶,抱著人去凈房洗漱。

    她腰肢纖軟,一手就可以撈住,葉秋水摟著他的脖子,睜開眼,看著江泠。

    側臉冷硬,唇線緊抿,就像處理公務時那樣冷靜嚴肅,將帕子浸濕,擰干后走到她面前,給她擦臉,洗手。

    江泠眼睫低垂著,不敢和她對視,葉秋水被他抱著到凈房時已經清醒了,圓潤的眼眸注視著他,江泠下頜緊繃,默然無言,但耳根卻被她盯得越來越紅。

    葉秋水見狀,揚起唇,身子往前傾了幾分,“嘉玉,你耳朵好紅,你在害羞嗎?”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唇角梨渦淺淺,氣息拂在他臉上。

    江泠知道她又在逗他,她玩心大,愛捉弄人,喜歡看人啞口無言,又拿她沒辦法的模樣,她越笑,江泠就越不回答。

    “我都沒有害羞。”葉秋水說道:“你這樣,倒好像是我對你做了什么一樣,可是明明是你欺負了我。”

    她語氣帶著責備,被架久了,現在小腿都還有些酸。

    江泠那么會察言觀色,一兩次就知道該怎么拿捏她,她叫他哥哥,求饒,他反倒越兇,堵住她的嘴,不準她再叫這兩個字。

    被她揶揄后,江泠不只是耳根紅,脖子也跟著變紅了,腦海里不由自主回想著昨天發生的事情,手心漸漸生熱。

    他不說話,葉秋水在一旁越說越起勁,“果然他們說的都是真的,男人,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你現在就不理我啦,江嘉玉,我們剛有肌膚之親,你就想賴掉。”

    說著說著還來勁了,煞有介事一般,假模假樣地哽咽兩聲。

    江泠只是給她擦個臉的功夫便被編排成了一個負心漢。

    他嘆了聲氣,“哪里學的這些話,不準再說。”

    “我沒有想賴掉。”江泠神情認真,“你這是污蔑。”

    葉秋水說:“那我和你說話,你都不理我。”

    江泠無奈道:“沒有不理你,是因為你的嘴太厲害,我不敢說話,可

    是不管我回不回答,都是上你的套。”

    葉秋水笑出聲,他捏著帕子,垂首看著面前的人。

    少女仰著頭,對他微笑,她很開心,肩膀微抖,嬌柔的發絲垂落他手心,跟著晃了晃。

    不知道到底是陽光太灼目,還是她的笑容亂人心神。

    江泠將帕子放回銅盆里,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臉,他低下頭,先親了親那雙盛滿了笑意的淺淺梨渦,再是唇。

    他指節屈起,在臉頰旁刮了刮,葉秋水有些癢,皺眉,張開嘴,他趁虛而入。

    牙齒廝磨,江泠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有懲罰的意味,這是在警告她,不可以再說一些胡話。

    他不會賴掉,即便是玩笑話也不能說。

    外面是奴仆們的說笑聲,新年快到了,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巷子里滿是歡聲笑語,偶爾夾雜著兩串鞭炮聲。

    小小的凈房里很悶熱,好一會兒,緊貼的身軀才分開,葉秋水胸口起伏著,氣息許久才平緩。

    江泠抬起手,擦了擦她的嘴角,聲音柔緩,說道:“我給你燉了湯,現在應當好了。”

    葉秋水點點頭,她正好餓了,于是站起身,要出去時突然停住,轉頭問道:“我從你的屋中出去,下人見了會不會多想?”

    “不要緊。”

    江泠淡淡道:“沒事,走吧。”

    他想了一夜,待今日過后就去求官家賜婚,別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她就好。

    葉秋水推開門,她從江泠的臥房里出來,家里的婆子見了,確實有些驚訝,但很快就低下頭,臉上一點異色也沒有。

    江泠盛了阿膠烏雞湯過來,吹了吹,放在她面前。

    葉秋水坐下來,拿著湯匙慢慢喝,看了眼湯中的用料,阿膠、當歸、枸杞、紅棗,都是適合給女子補肝腎,益氣血的食補材料

    她不禁紅了臉,知道這是江泠特地給她燉的。

    吃了一碗,葉秋水才想起來問江泠,“今日不當值?”

    “我告假了。”

    江泠覺得,他應當陪在她身邊,這樣她一睜眼就能看到他。

    “城墻是不是都建完啦?”

    “嗯,還有幾日收尾就能徹底竣工。”

    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今早,又要捷報傳回京師,聽說,蘇將軍與薛侯爺帶兵兩面包抄,突襲敵軍軍營,敵軍招架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蘇敘真生擒敵軍首領頭顱,大勝而歸。

    臘月前的一批軍餉已經送出,過兩日想必就能抵達駐軍營地,有了這批年貨,將士們就能過個好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間煙火。

    那個從大同跋山涉水來到京師的女人, 想要讓丈夫落葉歸鄉,只是寒冬臘月的時節,并不適合啟程, 葉秋水便讓她在檀韻香榭幫忙做點瑣碎的雜事,鋪子后面有一排矮房, 都是給伙計住的,每日還供飯菜, 她可以住在那兒。

    女人受寵若驚,惶恐不安, 佝僂著身體不敢過去, 一條街的鋪子, 匾額高大, 門面輝煌,對于窮苦的女人而言,便如皇宮也沒什么區別了, 她站在門前踟躕不前, 葉秋水勸了幾次,她才猶豫地走進。

    城墻重新加固后,堅不可摧,這附近住著的百姓再也不怕有一日角樓會坍塌,落在他們頭頂。

    臨近年關的幾日, 各部趕在過年前將擠壓許久的公務都處理完了, 總算放起假。

    葉秋水從東宮出來,宜陽告訴她, 有幾個邊境小國望風降附,送了國書過來求和,正月的時候, 還會有使者入京。

    宜陽如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為了鍛煉她,皇帝說,明年接見使臣的事情就交給她來辦,正月初一時,帝后前往宗廟祭祀天地祖先,初二,東宮登山入白鹿寺齋戒三日為天下百姓祈福,宜陽任務眾多,忙得腳不沾地,要準備許多東西,葉秋水去了她宮里,也只來得及說上幾句話。

    除夕的時候,前線再次傳來捷報,東韃的首領亡故了,敵軍內部亂作一團,駐軍打算乘勝追擊,徹底將他們打得再也爬不起來。

    朝庭上下歡笑不停,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神情,江泠將工部的事情忙完后,回到家,年三十時,葉秋水放家中仆人都回去過年了。先前還未到臘月,她就給鋪子里的每個伙計都發了賞錢,有些是跟著她跋山涉水來到京師的,葉秋水會給他們一筆豐厚的過路費,讓他們能笑盈盈地回鄉過年。

    家中只剩她和江泠二人,一大早,葉秋水便起來拉江泠一起去逛市集,各個坊市皆喜氣洋洋,紅燈彩綢飛舞,葉秋水買了許多年貨,兩個人都要拎不動,請了閑漢幫忙送回家。

    市集熱鬧,比肩接踵,街邊還有雜戲,葉秋水從小就喜歡湊這種熱鬧,不過因為前兩次差點和江泠走散,她打算在外面瞄兩眼就算了,但江泠卻主動牽著她過去,皇城大街許多地方都經過他修繕,江泠對城內每一處街道小巷都極為熟悉,帶著她走了兩圈,竟然找到了個極好的觀賞位,周圍沒什么人,一低頭可以看到雜戲的全景,不用在人群里費力踮腳張望。

    葉秋水很是驚喜,“你怎么知道可以來這兒!”

    江泠打聽過,每年年集表演雜戲的人都在這兒附近搭臺子,他在修繕大道時曾經巡視過,發現附近有一處閣樓,站在二樓時正好可以看到雜戲全景,還不用人擠人。

    葉秋水趴在欄桿上看雜戲,噴火、吞劍、弄丸……周圍觀賞的人很多,賞錢同雪花片一樣落在銅缽里。

    看完雜戲,葉秋水去書局里買了幾張紅紙,還有上好的筆墨,回到家后,江泠在紅紙上寫下春聯,她熬了漿糊,將春聯貼在門上,檐下的燈籠舊了,葉秋水將梯子搬過來,自告奮勇要爬上去換。

    江泠有些擔心,“我來吧。”

    “沒事!”

    她猴子一樣地竄上去,身手靈活,就和小時候一樣,摘了舊燈籠丟下,江泠將新買的遞給她,葉秋水接過,利落地掛上。

    下來的時候,因為著急險些踩空,梯子晃了晃,江泠趕緊伸手扶住,葉秋水慢慢爬了下來,不敢再得意。

    腳踩在地上時,葉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實在是生疏了,要是換做以前的我,噌的一下就能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

    江泠瞥她一眼,“嗯,你最能耐。”

    語氣里帶著責備之意,她哼一聲,扭過頭,跑去搗鼓年貨。

    按照以前在曲州的習俗,除夕夜要守歲,要給神龕供奉的神明敬香,準備貢品,葉秋水支起一張小桌子,在上面擺上柿子,柑橘,麻秸,柏枝等。

    傍晚時,燈籠點起,巷子里響起鞭炮聲,葉秋水出門和鄰家小孩一起玩煙花,比誰的紙片被炸得更高。

    過一會兒,扎垂髫髻的小丫頭鼓著臉,氣惱地說:“姐姐,你怎么老是耍無賴。”

    葉秋水笑嘻嘻地捏了一下她的臉,“你再讓我一把,我給你買糖吃。”

    小丫頭撅得高高的嘴巴縮回去,眉開眼笑。

    巷子外正好有賣糖的老人在吆喝,葉秋水拉著她過去買糖,剝開糖紙,一連往嘴里塞了幾塊,嚼得咯咯響,相比較之下,一旁的小丫頭看著都比她文雅淑女些。

    不遠處,家中升起炊煙,江泠站在灶臺前,熟練地切菜蒸煮,他做事有條不紊,起鍋燒油,動作熟練,時不時從窗臺前往外看一眼,剛剛還在外面玩煙花的葉秋水不見了,他擦了擦手,探頭喊道:

    “葉明渟,吃飯。”

    巷子外遠遠傳來一聲應答,“來了。”

    好一會兒,大門前也不曾見有人路過,江泠等不到人,剛要出門找,門房一旁的圍墻上忽然傳來動靜,“哥哥……救我。”

    江泠一回頭,發現葉秋水卡在圍墻上,一角的裙擺還被樹枝鉤住了。

    他怔住,問道:“你為什么在墻上?”

    葉秋水紅著個臉,“我想試試我現在還能不能翻墻。”

    現在這個圍墻,還沒有以前在曲州的時候,江泠的母親為了防止他和貧家女孩交往,加筑過的墻一半高,葉秋水心想,憑她的身手,翻墻進門不是如履平地?哪知出師不利,掛在墻頭下不來了。

    江泠一時語塞,走過去抬起手,說:“下來吧。”

    她抱著墻頭不松手,“可以嗎?”

    葉秋水擔心他根本接不住,兩個人都得摔個狗吃屎,那多丟人。

    江泠點頭,“摔不到你,我墊著。”

    葉秋水這才笑了笑,松開手,從墻頭跳下,江泠張開臂膀,穩穩地將人抱住。

    他做慣了農活,有時候奉命修皇城時還會搬木頭,力氣很大,少女撲了滿懷,他身形穩重,半分沒有踉蹌。

    葉秋水仰頭對他笑,江泠看著她,忽然問道:“吃糖了?”

    說話時呼出的氣息都是香甜的,葉秋水“呀”了一聲,發現自己不小心露餡了。

    她之前時不時牙痛,江泠便不準她吃糖。

    剛剛在巷子外,葉秋水一連塞了好幾顆進嘴,吃過癮了才敢回家,就是怕被他發現。

    她嘟囔一聲,狡辯,“是朗姐兒給的。”

    朗姐兒就是方才和她一起在外面玩煙花的小丫頭,是鄰家的孩子。

    江泠問道:“吃了幾顆?”

    “一顆而已。”

    他不信,低頭親她,齒間蜜糖的甜味濃郁留香,江泠說:“你騙我。”

    葉秋水哪里想到他還能靠這招來判斷,不由心虛,掙扎兩下從他懷里跳下,進廚房去看都做了些什么。

    菜肴豐富,都是她愛吃的,雖然除夕的時候仆人都回家去了,但是家中并不冷清,葉秋水想起小時候,那時沒有辦法吃上豐盛的菜肴,過年唯一能碰到的葷菜是江暉偷偷讓人送來的臘肉,她和江泠都舍不得吃,拿來供菩薩,但是江泠每每都會切下一大塊給她,告訴她神明不會和她計較。

    日子過得清貧,但卻很快樂,那些吃不飽飯,為生計發愁的經歷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離她太遙遠,許多時候,葉秋水甚至懷疑過,那會不會只是自己的一場夢。

    一個在大雪天快凍死前做的美夢。

    手指突然被握緊,葉秋水回過神,看向一旁,江泠盯著她,看出她在胡思亂想,目色擔憂。

    “怎么了?”

    葉秋水說:“就是想到了一些舊事。”

    江泠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塵舊夢一場,人世間的起起伏伏總是不講道理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現在很慶幸,十二歲時的某一場冬風,將葉秋水送到他身邊。

    祭完天地,巷子里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鄰家養的大黃狗被嚇壞了,一聲犬吠,嚇得葉秋水眉心跳了跳,江泠俯下身親吻,撫平輕皺的痕跡,攬著她,“你最近是不是經常想到以前的事情?”

    “嗯……”

    葉秋水輕聲說:“我想回去看我母親。”

    她垂著眼眸,回想,她已完全回憶不起母親的模樣,葉秋水的娘親走得太早,在她五歲那年被葉大打死,尸體就葬在后山。

    “我想讓她知道我過得挺好的,這些年。”

    就像母親為她取的小名一樣,生命恰似春日蓬勃之草木,縱風霜滿面,亦能堅韌不拔,向陽而生。

    葉秋水想告訴母親,她做到了。

    “好,過完年,我同官家告假,陪你回曲州。”

    話音停歇時,衣衫也隨之落下。

    云鬢霧影,暗香涌動,窗外煙火炸響,屋中透進光亮,輕輕搖動的簾幔上倒映著重疊的人影。

    第二日正月初一,百官進宮向帝后祝賀新年,江泠同皇帝告了兩個月的假,等收拾完行禮,同葉秋水一起啟程返回曲州。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我夫人。”……

    路途大半個月, 到達曲州時已經入春,萬物復蘇,道旁芳草淺綠, 鴨子爭相過河。

    熟悉的建筑,景色映入眼簾, 葉秋水指著連綿起伏的山脈,笑著對江泠說:“嘉玉, 你看,那是以前我養雞的山!”

    江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遠處群山疊翠, 山腳下, 農田密布, 許多大型水車立在其中運作著,江泠看到,他十六七歲時畫圖紙建造的水車, 還有與工匠一起商討出的農具仍然在被使用著。

    要進城前, 馬車在道旁停下,葉秋水跳下來打算歇歇腳,等馬吃夠糧草,喝飽后再出發。

    正是春日,農田里有人正在播種、除草, 溝渠中流水潺潺, 長長的龍骨水車將水源引上山,道旁有一個老舊的茶棚, 棚子里零星坐著幾個農人,大概是干活干累了,坐在棚子下喝一碗麥茶休憩片刻。

    葉秋水走進去, 茶棚的老店家走過來,看到二人的氣質打扮不像普通人,有些局促,揣著手說:“小老兒這里只有麥茶,紫蘇茶,都是給附近的農人解渴用的,不是什么名貴貨色,二位若是想喝茶,再往西走十里就進城了。”

    江泠說:“沒事,吳伯,來兩碗麥茶就好。”

    “誒,好好好。”

    老人轉身要去倒茶,走了兩步忽地轉回來,神情疑惑,“官人怎知小老兒姓吳?”

    他盯著江泠看了一會兒,許久才恍惚認出來是誰,猶豫不決地道:“是……是小江嗎?”

    青年身姿端正,氣質嚴肅,臉頰輪廓英朗,眉宇間依稀透著一股熟悉的感覺,似曾相識。

    許多年前,江泠還在縣學讀書時,閑暇的時候就會來城外茶棚幫忙,這附近的許多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他會幫人算賬,幫忙找田主要工錢,還有修水車,可后來,江泠考中解元,去了省城,再然后又去了京師,大家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茶棚店家有些不敢認,怕自己冒昧得罪了人。

    江泠點了點頭,“是我。”

    老店家臉上閃過詫異,驚喜,而后又成了惶恐,又笑又局促地說,“哎呀還真是,小江啊不不不……江大人。”

    他臉上露出惶恐,拍了拍嘴,現在的江泠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文弱的少年了,應該稱老爺。

    “不用,就叫小江吧。”

    江泠坐了下來,農田里許多認識江泠的人都圍簇過來張望。

    葉秋水去了田間,正在觀測山上的環境,思考現在山上適合種植些什么。

    老店家已經放下惶恐,笑著和江泠交談起來,問起他的近況,江泠都一一答了。

    雖然多年過去,但是青年亦如過去一樣謙遜,說話溫和,并沒有任何一點位高權重者的倨傲。

    他在田野間巡查水車的運作情況,同鄉親說:“這些都是老式樣了,去年工部做了些新的,我回去畫好圖紙,讓工坊的匠人仿出來給你們試試。”

    “好!”

    大家都笑起來,江泠看向遠處,葉秋水從山上下來了,江泠將一旁放溫的茶水遞給她。

    葉秋水瞇眼微笑,“謝謝。”

    她捧起茶水,飲幾口。

    周圍的人看向她,方才大家都看到,二人是一起從馬車上下來的,舉止親密,大家都知道江泠不茍言笑,但是看向女子時,目光卻很溫柔。

    葉秋水喝完茶,在江泠身邊坐下,他拿出帕子,自然而然地給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剛剛在山上,看了看以前寶和香鋪種植香草的地方,前兩年有些干旱,收成不太好,要是能換個更好用的水車,引水上山,應當會改善許多,我剛剛都想好要種些什么了。”

    “嗯。”

    江泠說:“我剛剛也想了,回去之后我就給工坊畫圖紙,去年工部新造的那些應該很有用。”

    葉秋水低下頭繼續喝茶。

    一旁的農人不

    由問道:“這……是不是江大人的夫人啊?”

    葉秋水以前四處跑生意,她雖然有時候會來城外找江泠,但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與現在長得完全不一樣,十八歲的少女,如一朵盛放的芍藥花,舉手投足俱是明媚風情。

    葉秋水剛要開口,江泠卻點了點頭,先應道:“嗯,是我夫人。”

    以前旁人這么誤會的時候,江泠會解釋,告訴下屬,來看他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現在別人這么問,他竟面不改色地應下了。

    葉秋水不免詫異,看向江泠時,他的神色卻很坦然。

    這是事實,沒什么好否認的。

    農人笑說:“大人同夫人很般配。”

    江泠頷首,“謝謝。”

    歇完腳,系在河邊吃草的馬也飽了,二人坐車進城,多年過去,曲州城內并沒有多大的變化,街坊仍是過去的模樣,巷子太窄小,車馬完全不能進去,兩個人只好下來,步行走進。

    以前住的地方在青石巷,末尾的矮舊房屋就是葉家老宅。

    許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門前竟然也不曾結蛛網,甚至雜草也無。

    葉秋水不禁奇怪,看了眼江泠,“老宅怎么一點也不破舊,里面是有人居住嗎?”

    他們不是沒想過,這么多年不曾回來,也許有人住進去,但實際上,推開門發現家中并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但是門前卻被灑掃得很干凈。

    葉秋水簡單地灑掃一番,二人暫時住在此地。

    一墻之隔外就是以前的江宅,后來地契被江家人收回,也不知有沒有賣給其他人,葉秋水對江泠說道:“嘉玉,明日我想去打聽打聽,要是隔壁的宅子沒有人住,我們就買下吧。”

    多年過去,當初被砍掉大半的桃樹竟然又掙扎著生出茂密的枝葉,越過墻頭。

    就像以前,家中長輩百般勸阻,無論怎么告誡,哪怕筑起高高的圍墻,被墻隔開的二人也會想法設法地去越過這道鴻溝,桃樹也一樣,被砍掉一半的身軀,也會拼命長出新芽,越墻而出。

    江泠抬頭看一眼高墻,“應當還在江家,我去要回來。”

    葉秋水問道:“他們要是不給怎么辦?”

    江泠笑意淡淡,“他們不敢。”

    江氏一族心里對江泠又怕又愧,當初族人逼他離開,霸占二房產業,他們貪婪無恥,可是等江泠身居高位后,又終日困在恐懼與懊悔當中,生怕某一日江泠會回來報復,他早就已經不是那個任族人拿捏,躺在床上無法下地的殘廢。

    第二日,江泠就遞了帖子,族長嚇出一腦門冷汗,一夜都沒敢合眼,大半夜祠堂里燈火通明,一群人商量著該怎么應對,三郎衣錦歸鄉,已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若舊事重提,全族上下都吃不了兜著走。

    家中唯一有些出息的就是四房的江暉,但江暉與江泠交好,絕不會向著他們。

    六郎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族長推著他出去,“等泠哥兒來了,你……你就給他磕個頭,認罪。”

    六郎脖子一梗,“憑什么是我!”

    族長說:“當初是不是你帶著人拿彈弓打他的?險些將人眼睛打瞎!”

    六郎漲紅著臉,因為確有此事,兒時不懂事,他帶人欺負過那個三哥,欺江泠不良于行,故意拿彈弓射人。

    長輩們不敢站出來,就推他出去擋槍!

    帖子送上門的第二日,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都來了,族長熬了一通宵,眼睛通紅,想著,要是江泠問罪,他這個老骨頭跪下來磕頭求饒行不行。

    祖宅前圍著一群人,江泠到了的時候,叔伯們俱是一抖,族長顫顫巍巍上前,滿臉討好奉迎。

    青年身形高大,走路時明顯不平,他撐著一只竹杖,款步走上前,可大概因為當了多年官,位高權重,那種沉穩內斂,不怒而威的氣質縈繞周身,讓人第一眼見到他時,根本注意不到身體的殘缺。

    江泠開門見山,沒有理他們的討好恭維,只說自己要取一樣東西。

    堂中的人嚇出一身冷汗,腦中飛快思索自己曾經吞占了二房多少產業。

    江泠說:“我要東門街青石巷旁那間宅子的地契。”

    族長心中思索,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以前二房在東門街住的那間宅子,江泠離開宗族前就住在那兒。

    眾人一聽,心下膽寒。

    果然是來討債的!

    那些產業早就被瓜分干凈,如今宅子的地契也不知究竟在誰手中,一時之間竟也找不到。

    江泠說:“三日之內,將地契送到葉家來。”

    說罷便起身走了,族長追過去,想說些什么,又害怕得罪江泠,覺得說什么都無用。

    最后,他們只能看著青年離開。

    族長腿一軟,滑落在地,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地去攙扶他。

    “他已不是我們能得罪起的人物了,三日之內,將賬目全都算好,該還給他的都還過去吧。”

    族長認清了,江泠不可能認祖歸宗,他沒有報復,只要一間宅子,已是最后的體面。

    三日后,一口大木箱子送到家門前。

    葉秋水稀奇地翻了翻,發現里面全是田產,店鋪,宅院的文契。

    “怎么會有這么多?”

    葉秋水驚道,這怕是當年二房的產業全都送回來了。

    也難為他們,三天三夜,將這些賬目理清,能歸還的悉數歸還。

    江宅的地契也送至他們手中,葉秋水推門進去,多年無人居住,塵土飛揚,但那棵桃樹卻枝葉新綠,亭亭如蓋,桃花點點,各個含苞待放。

    手里突然多了許多地契,葉秋水啼笑皆非,“噯,你說他們心里是不是都在滴血,你突然登門,怕是這幾日,他們都嚇得沒敢睡覺吧。”

    葉秋水覺得江泠竟然也有壞心眼的時候,他明明可以直接說清楚,還非要提前一日送拜帖,說會登門,可不得將一族上下嚇得屁滾尿流,心驚膽戰一夜生怕天子近臣的江大人一發怒將他們全族一鍋端了。

    江泠翻了翻箱子里的各種文契,突然笑了一下。

    葉秋水納悶問:“你笑什么?是不是以前窮慣了,突然發現自己多了這么多的錢,喜不自勝?”

    “差不多。”

    江泠抬眸看著她,說:“我以前總覺得,我給你的聘禮太過寒酸,愁了許久該怎么辦,現在總算有能拿得出手的了。”

    他將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這些都給你,都是你的。”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玉山傾碎

    江宅的地契回來后, 葉秋水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請工匠將中間的垣墻打通了,有一個長廊,穿過小門, 可以直接從葉家的老宅子進入江家。

    又請幾個仆婦將院落灑掃一番,葉秋水走進江泠以前讀書的那間廂房。

    屋里空落落的, 窗臺邊放著一只花瓶,里面是已經干枯的荷花, 還有蓮蓬,摸起來又硬又脆, 葉秋水想到, 這是很多年前, 她第一次回贈江泠的東西, 那時她在魚橋幫人剝蓮蓬,蓮池的主人送給她一株荷花,還有一碗蓮子, 葉秋水想法設法抱著它們爬上墻, 送給江泠。

    她不禁一笑,窗臺一點也不高,堪堪到她腰際,但是葉秋水小時候卻覺得,窗臺怎么那么高, 她每次都夠不到, 得踮起腳才能看到江泠在里面做什么,有時候他會坐在窗前看書, 見她探出頭,就伸手把她抱進去玩,教她算數。

    箱子里的文契, 葉秋水坐在毯子上慢慢整理,算了許久的賬,江氏一族送過來的產業很豐厚,葉秋水越算越驚訝,這遠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難怪當年那些人為了吞并財產不擇手段,兄弟鬩墻,大打出手,明明有這么多的家業,卻不舍得拿出一點留給江泠生存,半分退路也不給他留。

    她越想越氣,只能說江泠這個人心胸寬廣,不愛翻舊賬,換做葉秋水,誰得罪了她,她非要將其扒掉一層皮不可。

    清算完名下的產業,葉秋水出門去看地段,有些田契的位置她不喜歡

    ,打算折合成銀子,曲州的官員后知后覺地知曉江泠回鄉的事情,拜貼雪花片似的送到家門前,聽說他已經定親,還有不少官員女眷邀葉秋水過去吃茶。

    知州親自相邀,知道江泠的脾氣,并未準備得多么隆重,只是擺了張小席,讓他過去小酌兩杯而已。

    江泠不好推脫,帶著她一起過去。

    席上還有曲州的其他下屬官員,知州的副手也在,幾人站在府門前等待,等馬車悠悠駛近,江泠掀開簾子,知州笑著上前招呼。

    江泠頷首示意,下了馬車后,轉身去牽葉秋水,知州挑眉去看,聽說江泠定親了,但不知夫人是何許人也,幾人不禁好奇地打量,一名俏麗明媚的少女握住江泠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慢慢走下馬車。

    看到人,知州身后一名屬官呆了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情怔愣。

    江泠察覺到目光,掃過來一眼,他便立刻低下頭。

    “這就是夫人吧?”

    知州笑了笑,江泠頷首。

    他讓開道,同江泠介紹在場的屬官,大家一一招呼過。

    “這位是臨溪縣的知縣余勐。”

    被提到的人上前幾步,抬手作揖,“江大人。”

    江泠便也回禮。

    “這是我的副手,王聿章。”

    知州又指了指另一人,是個年輕的男子,長身玉立,眉目俊秀,被點到名,臉上哂笑,走上前,拱手,“江大人……”

    江泠點頭。

    王聿章臉色尷尬,退到一旁,江泠和知州在交談,葉秋水走在一旁,被知州夫人拉著說話,少女面龐秀麗,知州夫人問她:“不知娘子同江大人是怎么認識的,當真郎才女貌,方才你們二位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真真是一對璧人。”

    葉秋水答道:“從小就認識了。”

    “誒,還是青梅竹馬?”知州夫人眉梢輕挑,“那就是生來的緣分了。”

    葉秋水笑著“嗯”了一聲。

    方才聽知州介紹,原來他的副手竟是王聿章,葉秋水一開始沒什么印象,方才才想起是誰。

    王聿章跟在后頭,聽到葉秋水與知州夫人的談話,心里了然。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求娶葉秋水無果,心里失魂落魄,對她一直念念不忘,后來去了京師國子監,聽人說她在西市開鋪子,王聿章也總是忍不住在附近游蕩,喜歡偷偷看她在柜臺后游刃有余的模樣。

    后來某一日,一個男人忽然攔住他,氣質威嚴,個頭高大,眉眼鋒利,語氣極為冷淡,警告他,別再糾纏葉秋水。

    王聿章想起來,攔住他的人就是江泠,男人神色兇厲,大有一種他要是再敢糾纏,就讓他再也進不了京的架勢。

    那個時候,江泠的老師嚴敬淵位同副相,位高權重,他自己也成了官家跟前的紅人,早已不是他們王家能招惹的人物。

    王聿章狼狽離開,再也不敢到檀韻香榭附近閑逛。

    當時他就想,江泠莫名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從他第一次在曲州見到江泠,到后來在京師遇上,江泠對他的態度一直都很冷淡。

    現在王聿章想明白了,江泠對葉秋水有意,他不僅是在肖想人家妹妹,更是在肖想人家心上人,可不得對他冷淡,巴不得他趕緊滾遠一點。

    席上談笑融融,葉秋水給知州夫人送了一盒香膏,知州夫人笑臉盈盈,很是喜愛。

    離開的時候,葉秋水剛上馬車,就聽到后面有人叫她。

    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她愣了愣,掀開簾子,發現是王聿章。

    江泠也看向他,眸光冰冷。

    王聿章趕忙擺了擺手,解釋道:“我并無糾纏之意,江大人,我只是有些話想說。”

    他道:“去年我在京師外祖父家,聽到家中表姊妹們聊起舊事,才知道幾年前葉娘子剛去京城的時候,受到過孟家的刁難,真是罪過,我不知道年少的事情會給葉娘子帶來許多麻煩。”

    王聿章拱手,態度誠懇,行了個禮,“我在這兒給葉娘子賠個不是。”

    葉秋水看著他,知道他說的是那時候孟家的人在外傳言,說葉秋水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事情,害得她好長一段時間遭人排擠,每每去參加個賞花宴,都要被指指點點。

    王聿章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垂著眸子。

    當年的事情,其實是他遭拒絕,心中不甘,醉酒時同表兄妹們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說葉秋水有個解元哥哥,瞧不起他這個縣學的學生,孟家的表兄妹們,自然而然地認為是葉秋水想要攀附更高的人家。

    葉秋水回神,“哦,不是什么大事。”

    王聿章已經有妻兒,知道規矩,說完要說的話便走了,臨行前還不忘道:“那就祝二位永結同心,百年好合,某告退了。”

    他躬身退了幾步,離開。

    江泠問道:“王聿章方才說的是什么事?”

    什么孟家的刁難。

    葉秋水如實告訴他,“就是孟家覺得我眼高于頂,瞧不上王家,想要攀高枝,這些話傳出去,都沒人光顧我店里的生意了。”

    江泠說:“幸好你沒嫁給他。”

    求娶不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害得葉秋水被人詬病。

    葉秋水趴在車廂窗口,掀開簾子朝外張望,席間喝了兩杯薄酒,她打算吹吹風。

    王聿章走后,她一直未曾收回目光,江泠瞄了一眼,淡聲說:“舍不得你聿章哥哥?”

    葉秋水扭過頭,瞪他一眼,“你胡說八道什么,我是喝酒了想吹會兒風!”

    江泠目光撇開,若無其事。

    葉秋水反應了一會兒,戳戳他,“江嘉玉,你好沒意思,就這點事你還記幾年。”

    江泠看著她,說:“我又沒有叫錯,你的聿章哥哥還教過你騎馬。”

    葉秋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臉,咬牙切齒地說:“什么‘聿章哥哥’,你不要再叫了。”

    馬車有些顛簸,江泠伸手扶住她的腰,讓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許多事情,葉秋水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是江泠竟然還記著那些細節,他現在都忘不了,緊趕慢趕從京師回來,惦記著要帶她出去玩,結果看到某個人和王聿章站在一起,笑面盈盈的,一口一個“聿章哥哥”,倒顯得他回來得很多余。

    “好嘛,你現在跟我翻起這些陳年舊賬來了是吧?”

    葉秋水氣憤地咬了一口江泠的下巴,江泠攬住她,盯著她的眼睛,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別的意思。”

    葉秋水嗤笑一聲,“某個人這么會翻舊賬,五六年前的事情還記得那么清楚,可不像是沒別的意思的樣子。”

    “嗯。”江泠說:“我嫉妒他,討厭他。”

    他直白地道,討厭王聿章來找她,討厭她叫別人哥哥。

    葉秋水詫異他這么直言不諱,不禁笑了笑,“嘉玉,你現在真的變了。”

    江泠問:“哪里?”

    “嗯……就是你不會再刻意隱瞞自己心里的想法,你會表達你的不滿,你的不開心,不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和我說。”

    葉秋水輕聲笑道:“這一點讓我很欣慰。”

    江泠也跟著笑起來。

    因為他已經不會再害怕,害怕分離,害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會將彼此推得更遠。

    葉秋水看著他,低下頭,親他一下。

    江泠仰頭,等她要離開時,又迎上前追著她的唇瓣咬。

    兩個人像七八歲孩童一樣,你一下,我一下,馬車搖搖晃晃,車廂外銅鈴聲叮鈴作響。

    到了家門前,不待車夫將馬車停穩,葉秋水便先跳了下來,拉著江泠進屋,門砰的一聲關上,燈也來不及點,黑燈瞎火中,江泠低頭捧起她的臉,實在是有些太著急,兩個人的臉撞在一起,葉秋水的牙齒磕到江泠的鼻尖,都是疼得皺了皺眉,接著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江泠看著她輕笑,葉秋水臉頰發燙,待眼睛適應黑暗后,江泠低下頭,親吻她的嘴角,抱著人坐在書桌上。

    葉秋水摟緊他的脖子,絨毛內襯的披風緊貼身軀,江泠熟練地解開小衣的系帶,淡淡的月光拋撒落下,懷里的人不知是因為冷了,還是些其他什么原因,抖了抖,雪凈的身子若玉山傾碎,搖散了月光。

    葉秋水坐在桌上,后背靠著窗戶,她的發髻散開了,一支珠釵斜在鬢角,搖搖欲墜,她想要摘下,但江泠不讓,偶爾撞到身后的窗戶,發出叮當一聲脆響,時緩時急。

    快時,若玉珠落盤,嘈嘈切切,慢時,若微雨敲窗,朦朧舒緩。

    第二日,葉秋水發現她的珠釵磕壞了一個角,心疼得罵了江泠許久。

    江泠摸了摸鼻子,很是尷尬,隔日送了數支給她,這事才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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