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距離曹氏倒臺已經半年, 江泠也養了半年的傷,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處理公務, 但是因為當初傷得太嚴重,總是斷斷續續地病著, 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樣子不好看, 向官家請旨護送軍餉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飯, 希望能變回以前的樣子。
他以前從來不是個會去在乎外表的人, 皮相, 軀體, 對他而言并不重要,江泠覺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開始擔憂自己年華老去, 不復青春, 也擔心一年不見,葉秋水見了他的模樣會嫌棄。
到了營地,他環視四周,未曾看見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著急, 軍營的將士告訴他, 葉秋水不在,同蘇大將軍去別的地方辦事了。
管理輜重的人將貨物清點完, 幾大車的棉衣分發給各個將士,大家圍著兵器署制造的新戰備觀摩,新年將近, 冷硬肅殺的軍營里終于有了點熱鬧的氣息。
等了一日,葉秋水同蘇敘真才策馬趕回軍營,帳外響起說笑聲,“小葉大人回來了!”
女子的聲音隨后道:“我先去傷病營看看。”
江泠和其他欽差一起去見大將軍,幾方人客套往來,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這里,早就不知道飄到了何處,好不容易,事情談完了,江泠出門,猶豫片刻,向一名將士詢問葉秋水在哪兒。
對方立刻去尋了,江泠站在營帳里等了片刻,外面響起說話聲,“誰找我?”
“不知道,不認識,小葉大人過去了就知道了。”
聽到她的聲音,江泠心里有些緊張,忐忑,掌心無端生熱,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檢查發髻有沒有歪,衣領整不整齊。
簾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進來,等真的見到她,一切又不一樣了。
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講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見”。
葉秋水覺得江泠變了,變得與從前不太一樣,那種鋒利冷硬的氣息消散了許多,她進來后觀察了幾眼,江泠消瘦不少,這一年,他大概又只顧著公務,沒照顧身體。
“兄長怎么來這里了?”
葉秋水站在原地,沒有繼續往前走進幾步,兩人之間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以及爭端疏離,突然再見,葉秋水心里詫異大于喜悅,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輕聲說道:“我是護送軍餉的欽差之一。”
“這樣。”
葉秋水淡淡應了一聲,“待幾天?”
“就這兩日。”
“哦。”
她點點頭,挎著藥箱,視線垂著,盡量不去與他對視,“軍中給你們安排住處了嗎?”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葉秋水不知道要說什么,沒話找話地問:“干娘,敏敏,還有胡娘子她們都還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齊夫人身體康健,儲君殿下受人敬仰,鋪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說完,營帳內又安靜下來。
江泠盯著她,覺得她穿得太少了,雙手紅通通的,指間好像長了凍瘡。
他抬手解開斗篷的系帶,想要脫下給她披上。
葉秋水察覺出,連忙擺手道:“我不要!”
她實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說起一些讓人傷心的話,怕他靠近。
大概是覺得自己反應太激烈,葉秋水垂下手,說:“我……我不冷,兄長自己穿著吧。”
江泠解開斗篷的手一頓,僵在半空,許久才緩緩放下。
靜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轉過身,說:“對了,我給你帶了你喜歡的點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動作有些著急,一旁的桌子上擺著幾個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過來,打開,“你嘗……”
剛開口,話語頓住,江泠垂著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聲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點心經不起顛簸,再怎么小心,舟車勞頓許久也會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鮮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難堪,無措,他緊緊握著盒子,“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濕潤,食物容易受潮,保護得再好也會變質。
葉秋水攥緊了藥箱的挎帶,“沒事,反正我也不喜歡吃這些。”
江泠抬起眼瞼,看向她,“不喜歡了?”
“之前總是牙痛。”葉秋水淡聲說:“后來就不愛吃了,人的喜好是會變的,我現在已經不喜歡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抱歉,我想著你以前很喜歡吃,所以才帶了些。”
葉秋水搖了搖頭,營帳里又恢復寂靜,她站了會兒,覺得實在太難熬了,打算開口說想去傷兵營瞧瞧,好快些逃走,這時,江泠倏然道:“每個月一封的家書,你這半年都不曾寫過。”
一開始,他擔心葉秋水出了什么事,后來打聽一番才知道她和儲君一直互通書信,只是沒有給他寫過而已。
葉秋水有些心虛,低下頭,“我忘了。”
她確實忘了,早就不記得這回事,不記得自己曾經答應過什么,那個時候,她一心只想離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諾,也只是隨便說出去應付他的話。
“嗯,我知道。”江泠輕聲道:“你很忙。”
他看著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節蜷曲,猶豫了許久,說:“你不回去,所以我,我來見……”
話還沒有說完,營帳外突然傳來說笑聲,簾子猛地被掀開,一個穿著輕甲,長發高束的年輕男子闖進,打斷了江泠要說的話,人還未至時,聲音已經先揚起了,“芃芃,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安靜微妙的氣氛被打破,葉秋水回過頭,薛瑯懷里抱著一物,他沖到葉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說話,直接抬手將懷里的東西繞在她肩頸上,毛茸茸的觸感一下子撲到臉頰旁,有些癢,薛瑯抬手替她拂開,笑呵呵的。
即將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張揚,劍眉星目,光芒耀眼。
葉秋水抬起頭,被他方才風風火火突然
撞過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東西,語氣里帶著微微的責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瑯獻寶似的說,眉梢跳了跳:“我前幾日剛獵的,一絲雜毛都沒有,怎么樣,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視,追了白狐好幾日,獵回來后讓人給葉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實,毛發蓬松,摸著便暖和,薛瑯往后退了兩步,觀察著她的模樣,少女容貌清麗,穿上斗篷,狐毛圍繞在臉頰旁,襯得她越發動人。
薛瑯滿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嗇地說:“真好看,很襯你。”
一旁,江泠看著這個突然闖進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不安,焦躁,憤怒,還有幾分警惕。
葉秋水推拒道:“太貴重了,我不要。”
“貴重啥貴重,就是給你的,收著!我就樂意送你,我還嫌它配不上呢。”薛瑯不準她脫下,抬手攏緊裘衣,“要不是這兩年打仗,邊境不安穩,白狐也吃不好,不然還可以獵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給你做個手籠。”
若是往常,葉秋水會好好欣賞,然后告訴薛瑯她很喜歡,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連笑都笑不出來,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謝。”
薛瑯笑了笑,看向一旁,這才發現營帳里竟然還站著一個人,剛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沒發現過。
江泠不說話,沉悶的氣息縈繞在他周圍,他瞳仁漆黑,安靜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瑯嚇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鷹視,凝視著面前的男人,往葉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側的手不動聲色地挪到腰間,按住刀柄,“你是誰?”
江泠盯著薛瑯,被少年盤問,倒好像他才是那個闖入的人。
葉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瑯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長。”
薛瑯扭過頭,“你哥?”
葉秋水點點頭,解釋,“兄長是這次朝廷派來護送軍餉的欽差。”
薛瑯恍然大悟,又轉回臉,看了男人幾眼,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息消散了,薛瑯揚唇一笑,熟稔地套近乎,“噢……原來是大舅哥,誤會了誤會了。”
“薛瑯!”葉秋水聽了,頭皮一跳,怒道:“你不要胡說!”
薛瑯嘿嘿一笑。
江泠緊緊攥住手,呼吸一瞬間凝滯,胸腔里被一股無名的氣堵滿了。
姓薛,看衣服的品級也不低,他猜出,這個突然出現的人,乃靖陽侯薛瑯,儲君的堂兄。
為人風流倜儻,瀟灑不羈,很早就在軍營歷練了。
二人的模樣,不像剛認識,有些親昵,葉秋水還允許他叫自己的小名。
江泠站了片刻,平度心情:“侯爺,久聞大名。”
薛瑯點頭致意,“江大人,也是久聞大名啊,方才我有些糊涂,還以為是哪個賊人,大人也真是,怎么只站著不說話,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你海涵。”
江泠目光沉沉,那種冷刻嚴肅的氣質又在他身上蔓延開,他恢復了以往的不茍言笑,眉眼鋒利,聲音沉靜,“無礙。”
薛瑯熱情熟絡,詢問起朝中的事情,江泠惜字如金,但都一一答了。
“真沒想到,你還有個兄長呢。”薛瑯側目朝葉秋水笑了一下,“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
江泠目光移向葉秋水,她眼睫低垂,總是避開他的視線,不愛笑,話也少,薛瑯問起,她便回答,“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沒提過。”
她盡量不去想起江泠,更不用說在朋友們面前提到與他有關的事。
聽到這句話,江泠眸光黯了黯。
恰巧有將士過來叫人,大將軍為京師而來的欽差們準備了接風宴,叫他們過去。
葉秋水轉身,先一步走出營帳。
薛瑯與她并肩而立,他時而低頭同她說話,葉秋水輕輕地笑出聲,心里的那股別扭的情緒消散不少,自在許多。
江泠默默地走在后面,凝視著二人的背影,薛瑯個子高挑,烏發束以紅綢帶,塞北風大,走出營帳,發絲飛舞,并肩而行的兩人,束發的綢帶幾乎糾纏在一起。
她不肯接他的斗篷,后退,克制而疏離,笑意也是淡淡的,不達眼底,除了對兄長的敬畏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緒,江泠從小便知道察言觀色,心思敏感,能感受得出,葉秋水面對他的時候,神經一直是緊繃的,直到薛瑯出現,這根弦才松開,她也松了口氣。
江泠慢吞吞地走著,大病過后,腿腳越發不如從前了,心里猶如澆了一潑冷水,外面風很大,他攏緊了斗篷,沉默地走向設宴的地方。
一抬頭,發現葉秋水同薛瑯說說笑,走遠一大截。
江泠收回目光,心里很悶。
“你兄長話真少。”
薛瑯隨口道:“冷冰冰的,也不笑。”
葉秋水道:“兄長一直是這樣的性子,他沒有別的意思,不是針對你,他對誰都這樣。”
“真的嗎?”
薛瑯撓了撓下巴,感覺那位江大人看著不是很待見自己,雖然他本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真的。”
葉秋水走著走著,突然停住。
方才只顧著逃離,竟然忽略了江泠的腿疾。
她回過頭,正正與江泠撞上視線,他一直在注視她,目光晦暗幽深,里面好像蘊藏著許多情緒,凝結在一起,黑沉沉的,如大雨即將來臨前的天幕,她愣了愣,下一刻,江泠垂下眼眸,大雪天里,他的腿疾很容易發作,行動沒那么自如,走得很慢。
葉秋水回過神,跑過去,“兄長。”
江泠看向她,沉默不語。
“怎么了?”
薛瑯不明所以地問。
葉秋水說:“我兄長腿腳有些不便。”
“哦,那我們走慢點。”
葉秋水仰起頭,“沒事,薛瑯,你先過去吧,你有軍職在身,還沒有去見過其他欽差,這樣不好,你早點過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薛瑯這幾日一直在外巡視,回來后第一時間也是抱著白狐裘找她,怕是還沒有來得及同欽差們見面,等他姍姍來遲,說不定會被人詬病,說他傲慢無禮。
薛瑯一聽,覺得有道理,“那我先過去了。”
“好。”
薛瑯同江泠頷首示意,先一步離開。
從方才說話的地方走到主帳有些遠,寂靜無聲,只余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清響。
江泠走路不平,踩到雪里的樹枝,腳下一滑,葉秋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手抱著他的胳膊,感受到骨頭的硬。
江泠真的很瘦,以前,她覺得他很高大,寬闊的肩像是一葉安穩的舟,她趴在上面,永遠不用擔心會摔下。
此刻,竟覺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僂,葉秋水摸了摸他的脈,抬眸,“你病了?”
江泠說:“只是著了些風寒,不礙事。”
風一吹,他咳嗽兩聲,眼尾都嗆紅了。
葉秋水皺了皺眉,說:“西北天寒,兄長不應該來。”
氣候寒冷的時候,他的腿疾容易復發,舊傷鈍痛,知覺消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你身體不好,還長途跋涉,從京師到西北,路程遙遠,普通人都不一定受得了,路上生個病也沒個大夫醫治,年關的時候,這里一直在下雪,道路結冰,很容易滑倒。”
語氣里帶著幾分責備,葉秋水不敢松手,只能攙扶住他的手臂。
江泠咳了幾聲,牽扯到太多舊傷,哪哪都很痛,聽到她責備的話語,江泠低著頭,輕聲道:“對不起,麻煩你了。”
葉秋水語塞,沉吟半刻,“你早些回去吧,下次別來了,舟車勞頓,官家通情達理,不會逼著非要你當這個欽差。”
她也是想不通,江泠為什么會過來,他升任工部侍郎,不應該很忙嗎?朝中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會派他來護送軍餉。
江泠腳下停住,掀起眸子,望著她,眼中光芒暗淡,憂傷,“你先前答應過我,最多一年就會回來,可是你沒有,你也不給我寫信,我知道你很忙,忙到忘了,我就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看見他。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氣她這么快就移情別戀……
朔風漸起, 簌簌雪花飄灑,落在眉梢上,冷得人一顫。
葉秋水喉嚨一緊, 干巴巴地說:“看我做什么。”
江泠緊緊按著手杖,“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擔心她吃不飽, 穿不暖,擔心她會受傷, 被刀砍傷,骨頭碎裂, 血肉淋漓的時候真的很痛, 江泠不希望她經歷這些。
“我……我都挺好的。”
葉秋水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地詢問。
“兄長呢?”她又看向他, “你……瘦了很多。”
不敢問得太多, 太親近,怕又越界。
因為她的關懷,江泠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我沒事。”
怕葉秋水擔憂, 多想,他趕忙道:“就是前陣子受了點風寒,沒什么胃口,已經好了。”
葉秋水點點頭,“好, 要保重, 多穿些。”
江泠笑了笑,“嗯。”
又安靜下來, 一路無話。
好不容易走到設宴的地方,葉秋水終于覺得輕松起來,呼出一口氣, 松開扶著江泠的手。
看到她,薛瑯拍了拍身邊的位子,“過來,這里!”
葉秋水頭也不回地走過去。
江泠看著她抽身離開,手臂上殘留的溫度褪去,站了會兒才走到同行的欽差旁,心不在焉地坐下。
一群人圍繞著篝火,爐子上熱著酒,一人一小盅,喝不盡興,架子上還烤著鹿肉,撒上一點鹽巴,花椒,香氣撲鼻。
薛瑯用小刀劃開鹿腿,取下一塊熟肉,遞給葉秋水,“給。”
“謝謝。”
葉秋水小聲道謝。
“小妹肩上的斗篷真好看,是什么毛皮?”蘇敘真觀察著葉秋水,發覺她今日穿著一件從未見過的裘衣,毛領蓬松,雪白無雜色。
“白狐的!”薛瑯替她答道:“我前不久剛獵到,請城里的師傅幫忙做的斗篷。”
“好看好看。”蘇敘真贊賞說:“很精致,很適合小妹,侯爺騎射一絕,這白狐獵起來不容易吧。”
“再不容易也要獵回來,我一眼就看中了,我追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沒閉過。”
像這樣的狐貍,很有靈性,狩獵起來棘手,薛瑯盯了幾日,直到那狐貍沒力氣了,跑不動了,才總算將它捉住。
白狐裘珍貴,先帝在時,宮里的娘娘都不一定有一件,這樣的斗篷,只有價無市。
一名欽差舉杯致意,“求令嬌娥喜,不辭千般辛,侯爺風流瀟灑,真是亦如當年啊。”
早幾年,薛瑯十五六歲,還沒有去軍營前就愛招惹小娘子,喝醉了酒,踩在巴掌大的的鼓上舞劍,衣袂翩飛,長袖如鷹隼振翅,獵獵作響,那酒壺立在劍尖,佳釀竟也未灑出一滴,惹得臺下小娘子們臉紅了一片。
欽差回憶起來,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
薛瑯頓時大窘,“這些舊事還說出來干嘛。”
欽差笑:“還不好意思,嗯,是啊,小葉大人在側,侯爺不肯我們說起這些風流舊事。”
薛瑯瞪他一眼。
葉秋水移目看向薛瑯,很是好奇,“你真的能在巴掌大的鼓上舞劍嗎?”
薛瑯低頭回視,“你想看?”
葉秋水點頭,“好奇,那么小的東西上怎么站的下啊。”
薛瑯得意地笑,朝她擠眉弄眼,“那我下次單獨表演給你看。”
她笑了笑,低頭吃炙肉。
江泠坐在遠處,篝火燃燒跳動,木柴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火焰熏得眼睛有點疼,他別開目光,失神。
接風宴結束后,葉秋水去了傷兵營,給受傷的將士換了藥,端著血水出來的時候,發現黑漆漆的雪地里站著一個人。
他氣息淡淡,無聲地站著,與雪夜融為一體,葉秋水察覺到有人存在時,嚇了一跳。
“兄長?”
她眉頭微皺,看過去,“怎么沒去休息?”
護送軍餉的隊伍趕了許久的路,晚上的宴席都沒持續太久,很快就結束,其他欽差早就去營帳里休息了,他們待不了幾日,還得趕回京師,路途顛簸,不抓緊休息是不行的。
江泠說:“天黑了,你一直沒有回去,我有些擔心你。”
葉秋水將銅盆里的血水倒了,“我沒事,我在這兒很久了,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是朝廷派來的女官,軍中規矩森嚴,不會有人將我怎么樣的。”
江泠點頭,“好。”
“不過……”
她頓了頓,說:“兄長不熟悉這里的規矩,雖然你是欽差,但是也不能隨意走動,天這么黑,又是雪夜,旁的將士走過,發現這里站著一個黑影,說不定會直接將你當做賊人拿下。”
葉秋水有些嚴肅,“而且,我先前也和你說過,雪地路滑,你沒事不要出來亂走動,要是摔了怎么辦?西北這么冷,很容易就凍傷了。”
“知道了。”江泠垂下眸子,“對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今日安靜得過分,甚至有些乖。
葉秋水納罕看他一眼,行到前面,“走吧,我送你去營帳。”
江泠說:“我自己能回去。”
“像白天那樣踩到樹枝要滑倒怎么辦?”葉秋水看他一眼,“摔傷了還怎么回京城?”
江泠不說話了,撐著手杖,慢慢地走在她旁邊。
四周寂靜無聲,雪花飄落,如碎瓊亂玉,遠處,傳來哨兵巡崗的聲音。
“芃芃。”
江泠突然喚了一聲。
聲音很輕,葉秋水驚愕了一下,一開始沒有聽到,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他在叫她。
“明日回京,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
江泠看著她,輕聲問。
黑暗中,他鎖住她的視線。
葉秋水詫異地望過來,目光交接。
江泠心里很不安,害怕聽到不想聽到的回答,盯著她的眼睛,不漏過一絲痕跡。
葉秋水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面,眼睫濃纖,遮蓋住所有的情緒,她手指攥住衣擺,猶豫地開口,“我……我在這里有朋友,他們都很照顧我,有敵情的時候,也都會先護送我離開,蘇姐姐,薛瑯她們還經常打獵給我吃,我在這里都挺好的,挺開心的。”
江泠的心抽痛了一下,“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葉秋水停頓須臾,“我想留在這兒。”
“你答應我的,你說過最多一年就會回去。”
“那是一年前的事。”葉秋水小聲道:“都過去好久了,人的想法是會變的,我現在找到了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留下。”
江泠聲音沙啞,“你騙我。”
騙他很快就回來,不給他寫信,總是避著他。
葉秋水沉默住。
良久,江泠再次詢問,“你和靖陽侯是什么關系?”
葉秋水如實道:“朋友。”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什么意思?”
葉秋水停下來了,“你在質問我嗎?”
江泠說:“沒有,我只是關心你。”
他對靖陽侯并不了解,往常也沒什么接觸,薛瑯少年風流,總是逗小娘子玩,他對薛瑯那種嘴上輕佻的人實在沒有什么好印象。
“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嗎?”
葉秋水說:“比你了解。”
她知道薛瑯是個混不吝的,沒什么正形,他愛逗女孩玩,但是很有分寸,不會動手動腳,不該說的,不該做的,絕不會逾矩。
江泠面無表情,喉嚨里如同塞了一團棉花。
“我先前以為你一直是在蘇將軍麾下做事。”
蘇敘真可以保護她,但是薛瑯不行。
男人多的地方,危險防不勝防。
葉秋水抓了一把頭發,有些煩躁地解釋,“赤云軍中原本的幾名軍醫都因為中了瘴氣,病的病,死的死,我是臨時過來幫忙的。”
江泠問:“那你什么時候回蘇將軍那邊?”
“哪里缺人我就去哪兒,現在赤云軍里缺人手,我走不開。”
江泠直言:“那我回去后就和官家說,多派太醫過來。”
葉秋水呼吸沉了沉,“隨便。”
她心里生起一股怒火,眉頭緊鎖。
江泠靜了片刻,沒頭沒尾道:“薛瑯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擔心他會對葉秋水輕慢,許多世家名門的貴公子,以玩弄平民姑娘的心意為樂。
“男人怎么了?”
葉秋水氣笑,反問他,“我不是也和一個男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嗎?”
江泠被她的話堵住。
“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又答不上來。
葉秋水轉過身,面對江泠,“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說,
你與我只是兄妹,同普通的男人與普通的女人不一樣,你不會對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哥哥和妹妹怎么會發生什么,對嗎?”
火藥味十足的話,一觸即發。
江泠的臉陷在陰影里,伴隨著篝火的余暉,忽明忽暗,“我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慎重決定。”
“我也是不明白兄長同我說這些的意義是什么。”葉秋水笑了一聲,盡量保持語氣的平靜,“男歡女愛不是人之常情?薛瑯年輕,又有一副好相貌,好身軀,我樂意愛誰,碰誰……”
“葉秋水。”
江泠打斷她。
“也不用你管。”葉秋水補上未說完的話,“就算我和他在軍營里發生什么,也不關你的……啊。”
江泠毫無預兆地靠近,死死握住她的手腕,鐵鉗一般掙脫不開,他的手很冰,葉秋水打了個顫,抬頭,江泠眸光陰沉沉的,葉秋水察覺到他的手都有些抖,他力氣很大,可是又不敢握緊,像是怕弄疼她。
“你干什么?”
葉秋水警惕地道,她心中惱怒,憤恨地抽手,抽不動。
“放開!”葉秋水推他,另一只手撕打著,“江泠,你到底要干什么,難道你大老遠的過來就是為了管教我?管教這么多年,還沒管教夠,你放開!”
江泠回過神,肩膀都在跟著顫動,他固執地抓住她,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氣她這么快就移情別戀,氣她不愛惜自己,氣她說這樣的胡話。
心口的一片完全是空的,耳邊呼嘯的寒風好像也灌入了他的胸口。
他聲音輕顫,“你在撒謊。”
葉秋水推他,“你愛信不信,真話非當做假話,我說什么你都不信,你管那么多,難道就不是僭越了嗎,哪個兄長會刨根究底地追問妹妹的私情,你要我說什么,莫不是以后我與誰耳鬢廝磨還要事無巨細地告訴你,好讓你來評判評判是不是真的!?”
明明拒絕的是他,逃避的是他,現在轉而問這些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立場在這里詢問。
葉秋水眸中的憤怒如利刃一樣扎下來,推拒的手掌劃過江泠受過傷的鎖骨,鐵鉤戳穿身體的時候都沒這么痛過,江泠無力地松開手,退后。
他閉上眼睛,啞然,再開口,嗓音如刀割般粗糲沙啞,“我不是想要管教你,這樣的話……你不要再說了。”
葉秋水握著自己的手腕,有些痛,“管你什么意思,與我無關,若不是你非問,我根本就不會說。”
葉秋水別過頭,一點也不想繼續待在這里,只是想到江泠走不快,還是忍住大步離開的沖動。
江泠木然地跟在后面,雪落了一頭。
葉秋水怕江泠開口,又是訓斥的話,他很兇,有時候說出來的話真的很傷人。
而且,她是真的生氣,討厭江泠詢問這些,不是說好要有分寸,要避嫌,那關心她的事做什么,她愿意喜歡誰就喜歡誰,哪怕昨天剛說過喜歡他,明日也可以轉而看上別人,關他什么事,是他先嚴詞厲色地拒絕她,現在又來問東問西。
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不滿,總能找出錯誤的地方,他有什么資格立場質問她。
第二日,葉秋水一大早就躲去傷兵營,避開江泠,她甚至跑到城里為百姓看病,也不愿意回去。
欽差們待了一晚就要走了,收拾好東西,干糧,晌午后啟程,天黑前能到達驛站。
江泠沒有睡,想了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去賭葉秋水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
悲傷外,心里還有些慶幸。
當初沒有輕易地答應她,他在想,也許葉秋水真的只是一時興起,醉酒沖動,如果那個時候他答應她,占有她,她同現在一樣,喜歡上薛瑯該怎么辦?
那樣就真的是耽誤她一輩子了。
江泠無措地絞緊手,心臟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壓得他踹不過氣來。
天亮后,將士說,葉秋水很早就出去了。
江泠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等了許久,過了正午,同行的欽差催促,“嘉玉,該走了。”
葉秋水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就連蘇敘真都有些奇怪,“怎么回事?不是去喊了嗎?也不來道個別。”
又等了片刻,一名欽差著急道:“再不走就趕不上天亮到驛站了。”
大雪天若是留宿荒郊野外,那就等死吧。
江泠只能收回目光。
一夜過去,他比昨日更顯疲憊,消瘦,眼睛里布滿血絲,嘴唇干涸。
“江大人昨夜沒休息好?”
同行的欽差擔憂地問。
江泠搖了搖頭,回頭看了一眼,風正緊。
他輕聲道:“沒事,走吧。”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來了。”……
洋洋灑灑的雪飄落下來, 軍營中的將士過來問了幾次,葉秋水都沒有動身。
她心里掙扎,擰巴, 吵架過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對江泠。
冷靜下來,思考一番, 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說了氣話,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覺得自己變了,變成了一個火藥桶, 一點就炸, 明明知道, 也許江泠只是在關心她, 怕她上當受騙,受到欺負,卻還是口無遮攔地說了不該說的話。
因為最是了解彼此, 所以最知道什么樣的話說出來能刺痛對方, 鮮血迸濺,有道裂縫在他們之間悄無聲息地綻開了,收都收不回來。
葉秋水失魂落魄地看著前方,寫方子的手頓在半空,墨汁滴落, 將紙張暈染開一片污漬。
腦海里回憶起昨日的事情, 他們已經快一年沒有見面,連信件都很少互通過, 葉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況,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見面, 連溫和的話都沒有說幾句,不知道怎么又變成了爭吵。
其實仔細一想,江泠勞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體一直很不好,還得了風寒,那么瘦,說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見他怎么吃過飯。
晌午后他就要離開,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見面,她話說得那么難聽,一年半載,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葉秋水想了想,還是站起身。
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兄長,葉秋水還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體,長命百歲,別再生病了。
葉秋水起身,策馬回到軍營,蘇敘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過來。”
葉秋水來不及回答,四處張望,營地已經空了,沒有朝廷的車馬,“人呢?”
“你說欽差?”
蘇敘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許久,你一直沒回來,他們再不走會趕不及在天黑前到驛站。”
葉秋水聽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為疾行,有些喘氣,臉被凍僵,哈出氣的熱氣頃刻間凝結。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惱,嘆著氣,慢慢轉過身,牽著馬到馬廄里拴著。
算了,就這樣吧,大概也到此為止了。
抬頭,寒冬臘月,耳邊朔風呼嘯,紛紛揚揚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從陰沉沉的蒼穹傾注而下,葉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飄遠,被風卷起,落在江泠鬢角。
他抬手接過一片雪花,看著它慢慢在掌心融化,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難再有見面的機會,他責備自己,不善言辭,總是惹葉秋水生氣,又不免心中苦澀。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時候,卻發現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與她的距離并沒有因為他的前進而變近,
是啊,沒有人會一直等他的,可能他這輩子就是這樣,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時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樣,偶爾在他掌心駐足片刻,終究還是會化作泡影。
隊伍南下,靠近京畿時,青黛色的山巒逐漸顯現,開春后,萬物復蘇,百廢俱興,一切欣欣向榮。
年輕的男子走進殿中,容貌俊秀,姿態雅正,禮儀也萬全,宜陽看了看,心里還算滿意。
官家登基已經半年多了,儲君與安慶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沒有選婚期,年關過后,正是鶯飛草長的好時節,宜陽同林家公子見了幾面,禮部的人商量著,請奏了官家,將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師,開始上朝處理公務,春汛將要來臨,許多事情要他去辦,去年曹宰相倒臺后,曹氏一黨被連根拔起,曹宰相靠姻親關系拉攏了許多人,朝中近一半都與他瓜葛著,這些人被鏟除后,許多職位空缺,工部尚書無人,由病中江泠代管著整個工部,他一忙起來就不要命,試圖靠公務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員都說,江侍郎大病初愈,人還沒完全好就跑來跑去,這身體可怎么吃得消,從西北回來,也沒見休息幾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當真恪盡職守。
葉秋水未曾回京,院中還是冷冷清清的,以為會熱鬧起來,過年時,下人們爭先將院中布置一番,喜慶的燈籠,春聯,窗戶上張貼著新年畫,大人還請教同僚的夫人,買了幾匹姑娘家喜歡的料子回來,準備給姑娘做新衣,還叮囑她們,每逢晴天就要將被子拿出來暴曬,姑娘喜歡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來過年,看到這些會很歡喜。
葉秋水住的房屋里仍是從前的布置,只是那只妝奩壞了,江泠修不起來,便按照以前的式樣做了個新的,他大病后,手藝不如從前,腕力不足,花紋雕刻得沒那么精致,江泠做了好幾個,打算將最完美的那只重新送給葉秋水,比以前的還要好看,精巧。
然而,她沒回來。
回到京城的那夜,江泠將自己關在書房,他孤身一人,仆從想問又不敢問,屋里也沒點燈,就這么靜靜地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進屋打掃,發現江泠仍坐在那兒,盯著桌上的妝奩發呆。
同僚們覺得他奇怪,具體奇怪在何處也答不上來,江侍郎一直話就少,去了一趟西北回來,話變得更少,除了公務上的事基本不會多話,他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家中只有兩三老仆作伴。
江暉倒是時不時過來看他,他隱隱約約知道江泠為什么變成這副模樣,是因為葉秋水。
自從窺探到這個秘密后,江暉坐立難安了許久,他回想起過去,他那么直白地告訴江泠,他想要求娶葉秋水,希望三哥可以幫忙撮合,江泠竟然答應了。
三哥當時懷有的究竟是怎樣的心態,他真的就心甘情愿,將心悅之人拱手讓人嗎?
不過很快,江暉就想通了原因。
葉秋水這樣的人,就像太陽一樣,見過她的男子,都難免為這光芒動容,江泠呢,從小爹不疼娘不愛的,被拋棄,被誣陷,他的人生一路坎坷,除了葉秋水,沒有人陪伴在他身邊,喜歡上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清冷沉靜,永遠穩重自持的江泠,其實很自卑,那張波瀾不驚的皮囊下,是一個極度脆弱的軀體。
膽小,懦弱,因為害怕,所以情愿遠離。
那么,葉秋水知道他的心意嗎?
江暉想了許久,答案顯而易見,江泠不可能讓她知道。
儲君大婚的日子將近,京中傳話,要靖陽侯回京。
宜陽也給葉秋水寫了信,告訴了她這件事。
“敏敏要成婚了。”
薛瑯問她,“你要不要回京?”
葉秋水握著信紙,點點頭。
“回的,她給我寫了信。”
宜陽的終身大事,葉秋水要親自去為她慶賀。
本來還以為要再過個三年五載才回京,沒想到事發突然,禮部年初的時候將日子定下,算了算日子,得快馬加鞭才能趕上。
第二日,薛瑯就將軍中事務交給了部下暫管,靖陽侯班師回朝,葉秋水隨行,同軍營里的朋友們告了別,收拾東西回京。
一路策馬疾行,到京師的時候正是三月初,細雨如酥,楊柳岸杏花若錦霞堆簇,微風拂過時,落英紛紛。
她先進宮述職,拜見了官家,皇帝見了她,輕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穩不少。”
宜陽現在是儲君,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性所欲,看到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不能不管不顧地拉著她嘮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讓她們先行離開,宜陽忙完了事情,才有空傳葉秋水到身邊說話。
東宮戒衛森嚴,要穿過許多道殿門,一言一行都有禮官看著,直到進了內殿,宜陽站了起來,身上的佩玉瓊琚叮當作響,她喜不自禁,禮數都忘了,沖上前,一把抱住葉秋水,“芃芃!”
葉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還沒有行禮。”
宜陽紅著眼,聽她道:“要是被禮官看到,會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們。”
宜陽拉著她,“我許久沒見你了,不談這些虛禮。”
“現在不一樣,你是儲君,我只是小小的掌醫女使。”葉秋水說道。
“沒什么區別。”
宜陽無所謂道:“你和旁人不一樣,我們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禮。”
兩個人笑起來,沒有禮官的約束,坐在一起說了許久的話。
葉秋水猶豫地問:“敏敏,你真的要和安慶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嗎?”
“嗯。”
宜陽點點頭。
葉秋水的眼里并沒有為她高興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嗎?”
她怕宜陽并不是真心喜歡對方,當初同意成婚,也只是為了協助官家坐穩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陽卻笑了笑,“愿意啊,怎么會不愿意,其實……喜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適,重要的是這個人能給我帶來什么樣的利益。”
安慶侯掌管禁軍,儲君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愛,自由。
她需要這把刀,想要成為和母親一樣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個人都可以吃飽飯,這是她最大的愿望。
葉秋水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敏敏,你變了。”
宜陽看向她,“嗯?”
“變得好厲害。”
葉秋水傾身抱住她,“和我當初認識的你完全不一樣,很耀眼,讓我動容,讓我想一直追隨你。”
宜陽也攬住她,“我們不是說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長,我自然也在成長,你是人人稱頌的小葉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個人人稱頌的儲君呀。”
葉秋水在東宮說了許久的話,宜陽要學許多東西,儲君閑暇的時間很少,沒多久,宜陽就要去看經史了。
葉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時候,她的行囊不多,掛在馬鞍邊,鬧市里不能騎馬,葉秋水牽著小白走進巷子,步伐越來越慢。
和以前一樣,檐下掛著照明的燈籠,她的行程太突然,葉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沒有聽說過她回京的消息,因為想起先前的不歡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門越覺得近鄉情怯。
家中仆人先聽到聲音,沖出來,見到是她,先是怔愣,接著揚聲喚道,聲音里滿是驚喜:“姑娘!”
聲音招來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來,有的幫葉秋水牽馬,有的幫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擁擠起來了,葉秋水被簇擁著跨過門檻。
一個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過回廊。
歡聲笑語停下來,葉秋水尋著動靜看過去,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站在不遠處,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葉秋水也能察覺到他的視線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挾著濃厚的情緒,如沸騰滾燙的開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聽到下人們呼喚的時候他便沖了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地跑到前廳,發現真的是她時,他腳下卻倏然停住,怕是幻覺,他一過去,會打破此刻和樂融融的氣氛,她也跟著消失不見。
葉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輕聲道:“兄長。”
黑影似乎顫動了一下,接著,一步一頓地走下臺階,從陰影里走到燈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許多,但其實,單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時要健壯一些,葉秋水說不上來,這種“瘦”并無身體上的孱弱,而是一種精神的凋敗,他看著,好像蒼老許多。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聲一般,許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聲音,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回來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賜婚
笑容僵硬, 勉強,江泠在盡力地擺出最好的狀態面對她,但是許多時候, 總覺得力不從心,神經緊繃著, 怕一時不慎,眼底的情意會泄露出來。
葉秋水點點頭, 心里
有些尷尬,明明不久前還疾言厲色地表示自己不會回京, 又突然出現, 更何況她還說了傷人的話。
“殿下要成婚了, 我……是回來祝賀她的。”
葉秋水解釋道, 告訴江泠原因,她是為了敏敏回來,并不是巴巴地非要湊上前。
江泠淡淡笑了, “好。”
他猜到是這個原因, 不是因為儲君的事,她根本不會回來。
江暉姍姍來遲,官家去年登基,今年為招攬人才開設恩科,江暉留下來準備今年春的考試, 方才正在房間里背書, 聽到外面的動靜,趕忙沖出來。
廊下, 江泠與葉秋水對立著,誰都不說話,看上去好像不熟悉似的, 下人們將行囊先擺了進去,江暉看了眼江泠那悶葫蘆的模樣,恨鐵不成鋼,上前揚聲打破靜謐,說道:“葉妹妹回來了,怎么都站在這兒不動,進去啊,雖然開春了,但夜里也冷得很。”
葉秋水看向他,“五哥。”
江暉笑了笑,招呼她進門,“趕了許久的路,得好好休息,多虧了三哥,他每天都讓下人打掃你的屋子,今早還將被褥捧出去曬過,熏了香,可舒服了,你進去就能躺下休息。”
葉秋水愣了愣,江暉又接著說:“他對我可沒這么細致,都是弟弟妹妹,怎么還厚此薄彼呢,我那屋子就是長蟲子了三哥都不會管的。”
說完,一看旁邊的江泠還是不說話,江暉支起手肘拱了拱,“是不是?”
江泠抬起目光,看上去有些恍惚,順著話說:“嗯……你的屋子陳設沒有動過,東西都還放在那兒,去休息吧。”
“好。”
她走進庭院,江泠才像是大夢初醒一樣,看向她,問道:“吃過飯了嗎?”
葉秋水如實答道:“還沒有。”
剛進城就去皇宮拜見官家,之后又陪敏敏說了會兒話,出宮后去鋪子里看了一圈,伙計們見到她都很欣喜,大家圍在一起說話,胡娘子紅了眼眶,拉著她的手關心許久。
再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晚,江泠一問,她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下人說:“灶臺還溫著,我去給姑娘下碗面吃。”
葉秋水輕笑,“好,多謝。”
她繞過長廊,進了后院,環顧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久沒回家,對家中的一些陳設有些陌生,好像和她走之前不太一樣。
原本擺放在廳堂的花瓶不見了,換成了其他東西,仔細一看,她以前最喜歡坐的藤椅一角還多了好幾個磕痕,像是被人打砸過。
葉秋水心中奇怪,環視一圈,剛打算要問的時候,下人端著面過來了,她便將這件事放在一旁。
江泠坐在不遠處,他沉悶無話,就這么看著她,葉秋水坐立難安,吃面吃得都不痛快,江泠意識到了,依舊一言不發,沉默著站起身離開。
等她填飽肚子,回到住處,推開門,離開一年多,屋中卻聞不到一絲霉味,被褥晾曬過,還熏了香,帳中暖融融的,柜子里的衣服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就好像一直有人住著一樣。
葉秋水摸了摸桌椅,發現她以前纏著江泠索要的妝奩還擺在那兒,里面的首飾好像少了一些,她皺了皺眉,再細看,妝奩和以前不太一樣,好像更精致了一些,漆面也新。
葉秋水不解地翻看,總覺得家中很奇怪,雖然盡力保持著過去的模樣,但許多陳設都變了。
不過又和她有什么關系,葉秋水想了想,擰著的眉心松開,這個院子原本就是江泠的私產,以前她幫他管理內院事務,可是以后又不是,這間院子如何布置,發生什么變化,同她又有什么關系,也許沒多久,這里會住進真正的女主人,葉秋水下次回京,就沒有可以駐足的地方了。
她合上妝奩,心緒復雜地洗漱,準備去榻上休息。
門外的回廊上靜悄悄的,突然響起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很明顯。
葉秋水解開衣帶的動作停住,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腳步聲在她的房門前停下了,可是并沒有人敲門。
江泠站在門外,抬手,想要敲門,指節叩上門扉的時候又頓住。
他有些問題想要問她,雖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仿佛只有親耳聽到從她口中說出才會真正死心一樣。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門扉上,日思夜想的人隔著一道薄薄的屏障。
江泠垂下手,站了一會兒,轉身。
門忽然拉開。
“兄長。”
他的身影僵住。
葉秋水看著他越來越清瘦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按了按,說出來的話也被磨平了棱角,柔和的話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可聽。
“你要保重身體。”
即便以后沒有瓜葛了,葉秋水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要記得吃飯,別總是忙起公務來不顧身體。”
以前他一心放在公務上,經常忘了吃飯,有時候也只是糊弄地啃兩口干糧,不好好休息,生病了也會強撐著去上值。
葉秋水在的時候,還會提醒他,按著他讓他睡覺吃飯,可是她不在,沒有人會提醒江泠,畢竟如他當初所言“哥哥不會陪你一輩子”,那自然,葉秋水也不能陪他一輩子,在他真正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成家前,葉秋水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背對著她的男人靜默而立,袍袖下的手握緊了,許久,他“嗯”了一聲。
明明是叮囑的話,可不知道為什么,聽進耳朵里,卻莫名有一種告別的意味。
江泠很想問她,這次回來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不分開。
可是他問不出來,他知道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不想將最后一絲體面也耗盡。
身后的門重新合上了,走廊里再次淪為漆黑一片,江泠抬起頭,看了看皎潔的月色,心里很空,在她關心他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欣喜,會沉淪在她的溫柔中,越沉溺,越貪心,想要更多。
知道她可能喜歡上了別人,那種幽憤,嫉妒的心占據了他的胸腔,見到她,這種情緒愈來愈濃,渴求她的目光能永遠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閉了閉眼,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胡來,握緊拳頭,慢慢走出長廊。
幾日后,是東宮大喜的日子,普天同慶,東宮二人乘坐的華蓋寶車壯觀宏麗,無數百姓擁擠在御前街前,抬頭張望,皇家婚事,光是隨行的內侍女官都有上百人,文武百官駐足在太和殿前,禮官宣讀祝文,待儲君二人在宗廟跪拜完祖宗后,再回宮面見圣上。
一套流程禮官早已演示了五六遍,從納彩到請期一步都不準出差錯。
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喜事,街頭巷尾,場館酒樓,人人都在談論。
葉秋水也在女官行列,陪宜陽在東宮等候,迎駙馬入門。
駙馬高大英俊,宜陽人雖嬌小,可二人站在一起時,被仰視的那個人仍是宜陽,葉秋水走上前,匏瓜一分為二,畫上喜慶的顏色、吉紋,宮女倒上合巹酒,葉秋水捧著托盤,送到二人面前,喝了合巹酒,禮就成了,女官,宮女,內侍們紛紛離開。
葉秋水心里為宜陽高興,東宮設宴,許多官員與女眷都來參加了,今日的祝文是江泠寫的,宴席上,不少人圍著他夸贊,曾幾何時,每逢宴席,詩會,江泠永遠是那個被人忽略在角落的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什么也沒說,即便他依舊冷冰冰的,也會被圍簇在中間恭維。
葉秋水笑容輕輕,小時候吃不飽飯,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好像已經是上輩
子的事情了,六歲的葉秋水和十二歲的江泠,你們會料想到十幾年后,人生完全不同嗎?
薛瑯難得回京,從前的狐朋狗友都圍了上來問東問西,他被灌了許多酒,臉都有些紅了。
不知道和人做了什么賭注,被他們推著,搖搖晃晃地跑到葉秋水面前,說自己骨頭痛。
葉秋水立刻正色起來,“哪里骨頭痛?”
薛瑯甩出一條胳膊,葉秋水低下頭,摸了摸他的骨頭,關節正常,沒有錯位,沒有斷裂,她神情嚴肅,“具體是哪里?是骨頭里面痛,還是外面?是陣痛,還是一簇一簇的疼?”
薛瑯胡亂地回答。
葉秋水聽著覺得不對勁,“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薛瑯說:“骨頭痛呀。”
“骨頭怎么會痛呢。”葉秋水皺了皺眉,“我摸著沒有什么毛病。”
“里面好像長了東西。”
“什么?”
葉秋水緊張起來,尋思是不是薛瑯上次受傷,有箭頭或是刀劍的碎片陷在肉里,沒有取出來,隨著血液的流動,卡進關節里去了。
她當即站起,“去找個偏殿,我給你看看。”
“等等等……”
薛瑯又突然拉住她,“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薛瑯嘴巴如同被黏住了一樣,甕聲甕氣,從齒縫里擠出聲音,“是……我想你,想進了骨子里。”
葉秋水:“……”
不遠處,偷窺的狐朋狗友們爆發出大笑。
她沉下臉,松開按在薛瑯腕上的手,見她生氣了,薛瑯頓時慌了,連忙拉住她,“別走別走,我錯了,都是他們非叫我說的,我給你道歉,我給你舞劍,在巴掌大的小鼓上舞劍,你看不看?”
葉秋水抽身離去的步伐頓住,轉過身來,屈服于好奇之下,“看……”
薛瑯揚起唇,恰好一段歌舞停了,他喝了兩口酒,隨便從侍衛腰間抽了一把劍,舞女們將手鼓放在地上。
身著勁裝的少年身姿矯健地站在鼓上,衣角隨風輕輕擺動,仿佛是即將展翅高飛的蒼鷹的羽翼。他的頭發用一根黑色絲帶束起,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卻絲毫不影響他那雙明亮而堅毅的眼眸,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薛瑯緩緩抽出手中的寶劍,劍刃在陽光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好似秋水破冰而出,樂師見狀,默契地奏起《相和歌》,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皆向他看去,他的手腕輕輕一抖,寶劍便發出一陣清脆的劍鳴,仿佛是在向這天地宣告它的鋒芒。
隨著一陣激昂的鼓點聲響起,薛瑯開始舞動寶劍,他的腳步輕盈而敏捷,在鼓面上跳躍、旋轉,每一步都精準地落在鼓點之上。
薛瑯手中的劍如靈蛇出洞,時而刺向天空,劍尖直指蒼穹云霄;時而橫掃而過,劍刃帶起一陣凜冽的風聲,像是要斬斷這世間的一切惡事。
周圍的空氣仿佛也被這激烈的劍舞所帶動,卷起一陣小小的旋風,吹起地上的落櫻,使它們在空中打著旋兒,好似也在為少年的劍舞歡呼喝彩。
葉秋水靜靜看著,目不斜視,薛瑯每次跳起,大家皆屏氣凝神,可薛瑯回回都可以安穩地踩在鼓面上,眾人又爆發出驚呼。
他舞劍時也看著她,矯健的身姿如游龍,風卷起落櫻,桃花紛紛揚揚,劍影如電,樂聲漸急,一曲畢時,薛瑯手臂端穩,收力后,劍尖緩緩落在葉秋水面前,其上臥著一朵盛開到極致的桃花。
少年舞劍,贈花予美人。
有官員忍不住感嘆,“郎才女貌,簡直天生一對。”
葉秋水沒有接花,薛瑯笑了一聲,收了劍,桃花落下,他隨手撈過一壺酒,吊兒郎當地朝葉秋水挑了挑眉,“怎么樣?”
“厲害。”葉秋水毫不吝嗇地夸獎,“侯爺讓我大開眼界。”
薛瑯因她的夸贊,神情越發得意了。
不遠處,江泠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身旁官員一句“天生一對”,他心口被緊緊攥住,暗暗抽痛。
因為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很般配,一樣的明艷張揚,站在一起,如同一副畫卷。
嫉妒的心越來越膨脹,無趣寡淡的江泠面對這一畫面時,感到自慚形穢。
喜宴結束了,靖陽侯難得回一次京城,官家留他多待一段時間,東宮喜事當天,薛瑯舞劍的事傳到皇帝耳朵里,她批閱奏折時淡淡一笑,“阿瑯下個月就及冠了,也該成家了。”
皇帝吩咐內侍總管去打聽打聽,薛瑯喜歡誰家的姑娘,若是與掌醫女使兩情相悅,那也早日定下婚事,成全一段佳話。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別搬走,好嗎?”……
喜事過后, 葉秋水在京師留了下來,她時常要去養心殿為官家請平安脈,葉秋水話少, 為人沉穩,從不多話, 哪怕在官家面前伺候,時常面見天顏, 也不會露出一點得意之色,皇帝喜歡她, 派出去打聽的總管回來說, 靖陽侯對葉女使多有關照, 對她, 同對其他小娘子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皇帝召薛瑯的母親李夫人進宮談話,說起薛瑯的婚事,以及人選, 李夫人不是沒聽過京師的風言風語, 說東宮大婚當日,靖陽侯舞劍贈花,郎才女貌,看著像一對璧人,且過去二人又在軍營里共事過, 想必是知根知底的。
李夫人神情看上去不大樂意, 又礙著皇帝的面子,不敢直言。
只委婉地說道:“那位葉娘子, 以前似乎是經商的?”
出身太低了,薛家不管怎么說,也有從龍之功, 就是儲君,以前還姓薛呢,皇親國戚,一介商女,實在有些配不上。
可是聽官家的意思,她倒挺滿意這樁婚事,李夫人不敢將話說得太難聽,那樣就是駁了官家的面子。
“嗯。”
皇帝說:“是經商。”
李夫人哂笑,“能得官家青睞,想必人是極好的。”
聽出她話里有話,皇帝側目睨她一眼,“怎么,你嫌她出身差?”
“倒也不是……”
李夫人眨了眨眼,連忙解釋,“只是阿瑯他是個跳脫的性子,不著調,官家也知道,這孩子愛玩,臣婦一直想為他找一名端莊雅正的小娘子為妻,好替臣婦管管他,讓他收收心。”
那個葉小娘子,又是經商,又是跑去軍營里當大夫,想來是個不安生的,若真迎進門,旁人還不得笑話死,靖陽侯府的夫人,是個赤腳大夫,這可如何是好。
李夫人要面子,斷然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就怕官家一時腦熱,賜下婚約,那就真的推脫不掉了。
“你放心。”皇帝淡淡道:“婚姻是孩子自己的事,他們若不愿結為連理,朕也不會亂賜婚,你倒也眼界放寬些。”
“是是是……”
李夫人松了一口氣。
回京的這些天來,薛瑯已經在她面前念叨無數遍,說他和葉小娘子如何生死與共,她數次救他性命,少女醫者仁心,經常設義診攤子為城中窮苦百姓醫治,沒事還會倒賣皮毛,與不少樓蘭商人相識。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亮,李夫人卻越聽越皺眉。
李夫人出身大族,百年名門,她亦知書達理,多年來操持內務,有條不紊,所以她希望薛瑯的妻子也能做到這般,將來她才可以安心將府內一切事務交由兒媳打理。
不管怎樣,門第也不能太差,聽人說,葉秋水家鄉在曲州那種偏僻的地方,沒爹沒娘的,雖然有個義兄,在工部當值,但與靖陽侯府比起
來也實在差得太遠了。
聽旁人說起她的生平,就不像能打理內務的樣子,更何談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她不滿意這樁婚事,幾次提醒薛瑯,他都不當回事,依舊時不時去葉秋水家中拜訪,葉秋水每次出門都能碰到他,她要去宮里當值,恰巧,薛瑯也要進宮面圣,那便干脆賴著要和她一起同行。
葉秋水提著藥箱,從家中走出,薛瑯果然等候在附近。
她看了一眼,低聲道:“你下次別來了。”
“為什么?”
“旁人看見了會說閑話。”葉秋水握緊藥箱的提手,提醒他。
“以前在軍營里不都是這樣,怎么反而回了京師顧慮還多了起來?”
薛瑯嘆氣,京師規矩多,眼睛也多,今日哪對郎君娘子走得近些,明日就會傳出不少閑話。
“由著他們說好了。”薛瑯為所謂地道:“反正,我也會娶你,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要胡說了。”
葉秋水瞪他,“我沒有同意過這件事。”
“所以我在等你同意啊。”薛瑯笑了笑,“我很有耐心,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叫‘烈女怕纏郎’?”
“無聊。”
葉秋水低聲罵了一句,走到前面,忽然想起什么,轉過頭問道:“對了,你可知道西市附近有沒有空院子?”
“怎么?你要買院子?”
“嗯。”
葉秋水點點頭,“在京師要待一段時間,以后也不是完全不回來,總該有個住的地方。”
“你現在不是有住的地方嗎?”
“不是的。”葉秋水緩緩道:“我現在只是暫住在兄長家中,但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能一直賴著不走,我想這兩天就買好院子,搬出去住,在西市離我的鋪子也近些,方便。”
薛瑯頷首,“我替你問問。”
他的朋友多,許多一起玩到大的狐朋狗友現在還在西市的太學,國子監讀書,那些人比他了解得多,“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抬手拍拍胸脯,笑容張揚。
進了宮,照例為皇帝診脈,幫吳院判打了會兒下手后,葉秋水去東宮見宜陽。
儲君要學治國之道,經史子集,從早學到晚,奉命教導宜陽的大臣們要求很高,并不會因為顧及儲君的身份便緘默不言。
罰抄,打手心也是常有的事,葉秋水要做的,就是幫被夫子打紅手心的宜陽擦藥。
駙馬也在,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宜陽看書時他從不打擾,只會默默地倒上茶,陪伴左右。
宜陽接過溫熱的茶水,會仰起頭朝他笑一笑。
看來,二人的感情還算和睦,駙馬不在的時候,葉秋水開玩笑地說:“還以為二位殿下會打架。”
宜陽輕笑,“我沒這么幼稚好不好,我既然選擇了他,那自然會同他相敬如賓,芃芃,婚姻之事,并非一定要挑一個喜歡的人,合適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個能為我帶來助力的駙馬,而他也需要這個高貴的身份,我們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我的意思就是……”宜陽放下茶杯,看著她,“阿瑯堂兄就很適合你,你們年齡相仿,又共事許久,知根知底,我與堂兄一起長大,我知道他性子頑劣不羈,但他絕對是個好人。”
葉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我知道……”
宜陽看著她,“芃芃,人不能總在一棵樹上吊死,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
宜陽勸她,早些嘗試新的人和物,不要總是執著于舊事,葉秋水抿著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也許她們說的都很對,喜歡不如合適,合適才是最重要的,葉秋水想了許久,換一個人嘗試著去喜歡,會不會能淡忘得更快些?
她每日下值后都會去西市看宅院,晚上大多住在鋪子中,已經許久不曾回家,一日前往檀韻香榭,竟然發現江泠坐在鋪子里,看到她,他立刻站起,欲言又止。
葉秋水怔忪一瞬,很快恢復如常,走過去。
像一年前一樣,江泠看著她忙活,等她看完賬了,才想起來問他,“兄長,有什么事嗎?”
江泠問道:“五郎省試取中,家里備了飯菜慶祝,我來問問你,有沒有空。”
他不敢像上次那樣,問她為什么已經許久沒回家了,怕她不自在,又突然開口說要離開一事,只能依托于其他借口。
聽到他的話,葉秋水愣了愣,笑起來,“真的?”
江泠點頭。
“那真是要恭喜五哥了。”
江暉以后當了官,兄弟二人之間可以有照應,葉秋水為他們高興,于情于理,她都要回去為江暉慶賀一番的。
“兄長等等。”葉秋水站起身,“我同他們說一聲就來。”
江泠道:“嗯。”
他站在門外,肩身清瘦,微風拂動他的衣擺,江泠靜靜地等候著,葉秋水同鋪子里的伙計吩咐過事宜,從柜臺后繞出。
“走吧,兄長。”
鋪子前停著一輛馬車,葉秋水猶豫了一下,轉而讓人從鋪子后頭的馬廄里牽出一匹馬,她翻身而上。
江泠看著她的背影,沉默無言,他兀自坐上馬車,車夫已經跟了他許多年,還是他剛進京那年葉秋水花錢雇的,車廂內有許多她曾經留下的痕跡,墊子是她喜歡的顏色,小茶幾上擺著的茶具亦是她挑選的,只是如今,葉秋水為了避嫌,不再和江泠同乘一輛馬車。
她和靖陽侯走得很近,同僚曾經向他透露過,官家有想要賜婚的打算,他們同他打趣,說以后同薛家結了親,就相當于半個皇親國戚,他們都很羨慕他有一個這么好的妹妹。
聽著這些恭維之聲,江泠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應當看上去很難看,所以等他們恭維完了,臉上的笑意轉而變成了無措慌亂,他們也不明白究竟哪句話得罪了江泠。
江泠控制不住,連假裝也做不到。
馬車駛過繁華的街道,穿過小巷,聽到潺潺的流水聲,江泠掀開簾子,葉秋水已經下馬了,將韁繩遞給迎來的仆人,她率先走進去。
江泠的同僚送來了許多賀禮,江暉連連擺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這才只是通過了省試,還有殿試呢。”
葉秋水手里也提著幾副上好的筆墨紙硯,遞給他,“那就先提前恭喜五哥。”
江暉靦腆地笑,“我收下了,借你吉言。”
冷清的院子里終于熱鬧起來,仆人在門前放了一串鞭炮,家中鮮少有這么和諧的時候,沒有爭吵,只有喜慶,席上幾人也說說笑笑的。
大多時候是江暉和葉秋水在交談,江泠只偶爾應兩聲,他不說話,江暉就費盡心機將話題往他身上繞,江泠才肯多說幾句。
過幾日,四房的人要過來探望江暉,江暉打算在外面重新租個院子,省得江家的人跑到江泠面前礙眼。
吃飯的時候,他提起這件事,葉秋水隨口道:“正好,我前幾日相中了幾處院子,可以帶五哥一起去看看,就在西市。”
“行啊。”
江暉笑了笑,“那就麻煩葉妹妹了,我也不好一直賴在三哥這兒。”
他一直待在江泠同葉秋水的家中,太礙眼了些。
二人就著買院子的事深談,江泠的神情卻突然僵住了。
看院子,為什么要看院子?
他抬起頭,看向葉秋水,神思恍惚,想到一個答案,心漸漸沉了下去。
吃完飯,葉秋水去門房旁喂馬,順便消食,她捧著一捆馬草,聽著馬兒咀嚼的聲音,微微出神,眼前忽然一黑,有人在她身后停下。
葉秋水回頭,江泠看著她,袖中的手緊緊握住。
一個站在屋檐下,一個立在庭院當中,明明只隔著幾步遠,卻是一個在陰影里,一個在月色下,黑白涇渭分明,就像二人現在的關系。
葉秋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過來了,還一言不發,她抿了抿唇,正要問,江泠卻毫無預兆地開口。
“為什么要看院子?”
葉秋水怔然,好半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隨口同江暉交談時說的話,竟被他從中捕捉到了不對的地方。
江泠整個人陷在陰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聲音淡淡,語氣也平靜,可是只有江泠自己
明白,他感受到自己已經快要撐到極限,他依靠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此刻不爆發,偽裝出平靜的語氣詢問緣由。
葉秋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本來想要等找好了院子,要搬走前再告訴江泠,但他卻提前察覺到了。
沉默片刻,葉秋水輕聲道:“我想在西市盤下一間院子,住在那兒離鋪子也近些,方便。”
江泠說:“現在這個地方,離西市不是也很近嗎?”
當初他買下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這件事,葉秋水的回答,并不能說服他。
沒想到他不依不饒,葉秋水垂下目光,說道:“我想搬出去。”
江泠指尖陷進掌心,“為什么?”
葉秋水說:“就是想有個自己的家。”
江泠聽到他的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這不就是你的家嗎?”
她避開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是覺得,這些年,太麻煩你照顧我了。”
江泠看著她,心口的位置被挖空,原來酷刑也不一定需要工具,言語也是一種武器,雖不見血,可卻傷人肺腑。
他說:“我……我沒有覺得麻煩。”
葉秋水搖了搖頭,“可是我覺得。”
她抬起目光,看著江泠,說:“兄長,這些年,謝謝。”
“我不要你說謝謝。”
江泠與寂靜的黑夜融為一體,天色太暗,看不見他眼底涌動的情緒,“別搬走,好嗎?”
葉秋水手指扣緊了,搖頭。
他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葉秋水的性格就是這樣,她不喜歡藕斷絲連,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繼續維持著兄友妹恭的假象,做不到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以后他要成家的,葉秋水總得搬出來,與其到那個時候,她陷在他的溫情里再次抽不開身,倒不如現在就離開,對彼此都好。
沉默再次覆蓋,又是漫長難熬的寂靜。
葉秋水看了眼旁邊已經吃飽喝足的馬兒,解下韁繩,說:“兄長,那……我先回鋪子了。”
江泠沒有說話,他只是站著。
葉秋水牽著馬出門。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對璧人。
葉秋水暫時住在鋪子里, 有時候吳靖舒也會讓她去齊府住兩天,齊家有不少未定親的郎君,吳靖舒同她提過許多次, 讓她挑一個,吳靖舒幫忙說媒。
葉秋水全都婉拒了, 見狀,吳靖舒同她打聽, “你是不是喜歡靖陽侯,我聽其他人提起過。”
上次去某家賞花, 那家的夫人便說起靖陽侯薛瑯喜歡葉秋水一事, 還說他經常登門拜訪, 靖陽侯的母親李夫人也在, 聽聞這句話,神色不大好看,嘴角落下, 沉聲道:“婚姻之事, 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過是說過幾句話,見過幾面罷了,哪里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李夫人一開口,大家全都緘默不言, 聽得出來, 李夫人對這樁婚事并不滿意,不允許她們亂言。
吳靖舒在一旁聽著, 氣得脖子紅,心里犯嘀咕,這是瞧不起誰呢, 倒好像她們家姑娘要倒貼似的,別以為自己家是皇親國戚就覺得了不起。
吳靖舒敢怒不敢言,回到家中,見了葉秋水,忍不住同她打聽,她是不是也喜歡靖陽侯,侯府那樣的高門大戶,規矩多,李夫人眼界高,以后怕是要磋磨她。
葉秋水聽了,直言:“沒有,我與侯爺只是認識,我會和他說清楚。”
“他是有些愛玩,無所顧忌,也不想想會不會影響到姑娘家的名聲。”
吳靖舒摸了摸她的頭發,“你近來是不是在看西市的院子?”
葉秋水點頭。
“你住在齊府一樣的,咱們娘倆還離得近些,你確實不該總和江泠住在一塊。”吳靖舒語重心長地說:“就是親兄妹,到了各自婚嫁的年紀,也要避嫌,古人云,男女七歲不同席,雖說是個陋習,但總歸也有對的地方,他將來娶妻了,難道你還要住在他府中?這讓他的夫人該怎么想?你未來的夫婿,說不定也會介意。”
葉秋水低著頭,悶悶地“嗯”一聲,“我知道。”
吳靖舒拍了拍她的手,“我叫人給你收拾院子。”
葉秋水在齊府住下了,薛瑯不好再像先前那樣總是登門拜訪,葉秋水進宮的時候避不開他,薛瑯一見到她便跟上來,步伐加快,追問:“你怎么了?你住在齊府,我都不好找你了。”
“我早就說了,你沒事不要總是找我。”
葉秋水悶頭往前走,“外面閑話傳得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抱歉,是不是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到你這兒了。”
薛瑯緊跟著她,“你別聽呀,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從來不在乎身份高低貴賤的。”
母親在他面前說過幾遍,她不同意這件婚事,薛家是名門,主君娶妻,自然也要門當戶對的女子。
薛瑯根本不在意,娶妻的是他,又不是他娘,管別人做什么,對他而言,喜歡才是最重要的事。
葉秋水停了下來,“可是我也沒說過我要嫁給你。”
“我知道。”薛瑯笑了笑,“不重要,我等你答應就好了啊。”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氣惱,勢在必得。
葉秋水只好說:“薛瑯,我是救過你,但是,那只是因為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職責,換做任何一個人,我都會救他,我并不需要你回報什么。”
“我沒有非要你答應。”
薛瑯繼續道:“我知道你有主見,你不喜歡高門大戶的規矩,我也不喜歡,你嫁給我,我們就去西北,或者其他地方,我不需要你幫我料理內宅,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有人限制你,想做生意,我陪你,想游山玩水,我也陪你,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就解甲歸田,陪你到處玩。”
侯府中規矩多,李夫人想要為薛瑯找一個端莊大方的女子為妻,幫他操持全家,但是薛瑯并不需要,他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隨心所欲,不必被拘束。
他伸手,拉住葉秋水,“你試試,不用立刻就嫁給我,試著喜歡我,怎么樣?”
葉秋水停下來,少年意氣風發,一雙桃花眼風流秀麗,瞳孔里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薛瑯繼續道:“試一試,成嗎?”
葉秋水拽緊了藥箱的提帶,“我要進宮為官家請平安脈了。”
薛瑯輕笑,“我陪你一起去。”
二人走進皇宮,葉秋水去養心殿為皇帝把完脈,同女使說了些養身的方子,配好了藥,前去太醫署上值。
快要入夏,氣候漸暖,梅雨季即將來臨,年初的時候,京郊東山上的積雪融化,山下河流水面上漲,恰逢梅雨時來臨,工部緊急派了人過去修繕河堤,將山腳居住的百姓遷到安全的地方。
從太醫署出來的時候,雨聲淙淙,葉秋水站在屋檐下,抬頭看了看雨絲,薛瑯忽然打著傘沖過來,“走吧。”
葉秋水看向他,“你怎么還沒走?”
“同官家說完話后,我瞧了瞧天色,想到你下值的時辰也快到了,我找宮女要了一把傘,走,我來打傘。”
薛瑯揚了揚下巴,示意她過來。
葉秋水看了眼雨幕,“不用了,侯爺先行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這就開始疏遠了?”
薛瑯執拗地舉著傘,“司天監的人說這雨要連著下好幾天呢,你現在不走,一會兒雨可就下大了,走不了,你要是不愿意與我同撐一把傘,那你先拿著,我等會兒。”
他將傘遞到她面前,打算叫小太監重新去取一把過來,只是轉身問遍了太醫署的人,都已經沒有多余的傘。
眼見著天越來越黑,雨幕漸密,再不走宮門都要落鎖了,葉秋水低下頭,“算了,一起走吧。”
薛瑯輕笑,重新舉起傘,“行。”
宮道冗長,太監們貼著宮墻走,好躲避大雨,薛瑯將傘往另一邊偏去,葉秋水比他矮不少,傘要傾到她頭頂,雨水才不會打濕她的裙角,才走了幾步路,薛瑯半邊身子就已經淋濕了,可他卻好像無所察覺一般,反而樂在其中。
時不時偏頭看一眼身旁的女子,她微濕的鬢發貼在臉頰上,雨水順著小巧的下頜滑落,薛瑯抬起手,指節輕觸她的面龐,葉秋水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少女眼眸圓潤明亮,白皙的臉龐猶如一尊玉質的瓷胎。
薛瑯拂去她下頜上的雨水,臉一下子就紅了,“你臉上有雨水。”
葉秋水抬手,摸了摸臉,“哦……”
一扭頭,發現宮道另一邊走過來一隊人,為首的著一身紫色官袍,打著傘,迎面對上,雙雙停下。
傘面抬起,一張冷硬深邃的臉也逐漸顯露出來,清冷的下頜,緊抿的唇,再往上是鋒利的雙眼,眉心微微下壓,隔著雨幕,看不清神情,但卻能感受到那道如炬的目光。
江泠將二人同行,薛瑯抬手撫摸她臉頰的動作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葉秋水怔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江泠。
他手里握著卷宗,用大袖遮蓋住,涼雨從傘面下飄過,落在他眉梢,劃過硬挺的鼻骨,男人面無表情,目光如一把冷刃。
薛瑯先回神,隔著雨喚:“江大人,怎么這個時候進宮來了?”
江泠沉默不語,他身后的工部官員答道:“京郊水位上漲,淹了幾處村莊,我們是來稟報官家的。”
“原來是這樣。”
薛瑯點點頭,抬手,虛握住葉秋水的手臂,“我們避一下,讓他們先走。”
葉秋水心神不寧,“嗯。”
她垂下眼皮,同薛瑯一起側過身,讓出宮道中心的路。
工部的官員紛紛道謝,他們還趕著去宮里請示皇帝,耽誤不得。
江泠目光從低垂著頭的少女身上劃過,盯著他們相觸的手臂,傘身向她傾斜,一把青竹傘下遮著一對璧人,他們靠得很近,薛瑯像是要將她攬進懷里。
胸口沉悶,這雨仿佛也飄進了江泠的心里,帶來微微的寒意。
越過二人,江泠收回目光,茫然地向前走去。
身后,工部官員們小聲交談,“看來傳言不假,靖陽侯是真的喜歡葉女使,京中又要有喜事了。”
江泠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過,他走在前面,任漸急的雨打濕衣袍。
梅雨季到來,大雨連綿不絕,京郊的水位越漲越高,工部派了許多工匠過去,通往東山的路全都被封鎖了,山腳下的百姓悉數移至京中的安濟院暫住。
工部沒有尚書,所有人都要聽江泠指揮,他親自前往東山,因為曾在儋州任職過兩年,知道怎么應對潮汛,有條不紊地將附近的百姓撤走,開渠疏流,降低農田被破壞的范圍。
葉秋水知道他接下來會很忙,心里有些擔憂,怕他不顧及身體,她配了一些用以應對腿傷的藥丸,托江暉送給江泠。
江暉接過,“葉妹妹怎么不自己去送?”
葉秋水只道:“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江暉嘆了一聲氣,握著藥瓶,“行吧。”
他戴上斗笠,帶著藥送去東山。
因為大雨,薛瑯也帶兵去東山幫忙挖渠子,疏通堤壩。
他看向不遠處的男子,清瘦的江大人冒著暴雨穿梭于河岸邊,指揮大家填補缺漏,他身上的衣袍已經完全濕透了,河流湍急,江泠費力地拉起摔倒的匠人,“大家注意泥沙。”
“大人,雨越下越大了,您先回去吧。”
有工匠看向江泠,勸他先去避雨。
江泠沒有動,不管事態再急,再危險,他都不會自顧自離開。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戶上,葉秋水筆下一頓,沒有心思繼續算賬。
她擱下筆,看了眼砸在窗臺上的豆大雨珠。
大雪過后,必有洪水。
葉秋水很擔憂,無心再繼續查看賬目。
“出事了!”
齊府的小廝急匆匆地沖進內院,“東郊出事了,今歲大雪,水位漲高不少,這梅雨連下數日,堤壩撐不住,今早一大半都塌陷了,工部的江大人帶著人搶修了一整日才抑制住,但半個時辰前,江大人腿疾發作,摔進水里撞到流石,到現在還昏迷不醒,薛侯爺跳下去救人,手臂也被劃傷。”
葉秋水猛地站起,臉上血色褪盡。
“人在哪兒?”
小廝說:“在安濟院!”
葉秋水立刻沖出門,心下焦急,連傘都沒拿,還是丫鬟追出來,“姑娘,傘!”
葉秋水等不及了,從門房取出蓑衣披上,戴著斗笠,策馬向城冬沖去。
安濟院設在城內,是朝廷專門為流民與無家可歸之人設立的救置處,江泠摔傷后被官兵趕忙抬到安濟院,里面有現成的大夫與傷藥,薛瑯也被帶到安濟院,他沒什么事,就是手臂被流石劃開了一道口子,畢竟是上陣殺敵的武將,身強體壯,大夫簡單地為他包扎一番就好了。
但是江泠的情況并不好,先前在牢里受過重傷,還沒有完全修養好,身體一直很差,受過傷的腿又在水里泡了一整日,到最后無力支撐,才一時不慎摔進河流中,幸虧薛瑯眼疾手快將他拉了出來。
葉秋水一路狂奔,勒馬時還未等馬停下,她便踉蹌地下來,推開面前的人,“兄長!”
薛瑯看到她,眼睛一亮:“芃芃,你是來看我的嗎?”
少女卻好像是沒注意到他似的,從他身旁直接略過,奔向后面的床榻。
“哥哥……”
葉秋水在榻邊停下,看著緊閉雙目的江泠,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垂手摸他的脈象,但她的手一直在抖,連脈都把不穩。
見狀,一旁的大夫說:“江大人體力不支才昏迷,方才肺里的臟水已經吐出來了,還好頭沒有撞到石頭,性命無虞,身上有些細細小小的傷口也都已經處理好了。”
聽大夫說沒有大礙,葉秋水松了一口氣。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獄中絕筆
窗外大雨傾盆, 葉秋水坐在榻邊,將江泠身上的被子拉高些。
工部的官員在門口探頭探腦,“大人醒了嗎?”
“還沒有。”
官員聲音放低些, “我們是來告訴大人,水勢控制住了。”
葉秋水點點頭, “好,諸位辛苦了, 等兄長醒了,我會轉達給他。”
“那就多謝葉女使了。”
官員抬手作揖, 戴上斗笠, 再次沖進了雨幕中。
葉秋水擔憂地看著榻上的江泠, 從昨夜到現在, 他一直昏迷著,葉秋水看過他的脈象,很虛弱, 這兩年他的身體好像越來越差了。
形銷骨立, 以前的衣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
知道他很忙,但是怎么瘦了這么多,比去年在西北見到他時,好像還要更瘦骨嶙峋些, 葉秋水想到這次他摔進湍急的河流中, 撞到流石,身上有許多擦傷, 她想看一看她的傷勢如何了,只是手指碰到江泠的衣襟,又堪堪停下。
以前她在軍營里, 碰到將士受傷,葉秋水從來眼睛都不眨地剪開他們身上的衣物,就算他們赤身裸.體地站在她面前,葉秋水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因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她應該做的,男男女女的身體,在她的眼底,也只是毫無區別的一團肉而已。
可是江泠不一樣,怕他醒來又要責怪她,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剝開他的衣物,像是褻瀆,更怕他斥責,說她賊心不改,這么久了竟然還懷著那些心思。
葉秋水垂下手指,如今,做什么都覺得束手束腳的,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卻沒法去親眼看一看他的傷勢。
門扉被輕輕敲響,葉秋水站起身,推開門,薛瑯站在門外,一只手臂上纏著繃帶,血跡微微滲出。
他看著有些狼狽,靴子濕了,腳底沾著泥巴。
“你去挖渠子了?”
葉秋水皺了皺眉,問道。
薛瑯點頭,“還有一點點就好了,只要將大水引到其他地方分洪,就不會淹沒附近的村莊。”
帶頭挖渠子的是都是禁軍,還有靖陽侯府的府兵,薛瑯剛纏完傷就出門了,挖渠子要用力氣,他的傷口再次崩裂開。
“我聽人說你已經在這兒守了一晚上,我過來看看你。”薛瑯探頭往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一動不動,“江大人還沒醒啊?”
“嗯。”
葉秋水看到他手臂上纏著的布條滲出血跡,她將門拉開,低聲道:“你進來,我重新給你將傷口包扎一下。”
“好。”
薛瑯笑瞇瞇地點頭。
他脫下沾泥的靴子,走進屋中。
窗前傳來雨點砸落的聲音,噼里啪啦,江泠睜開眼,耳鳴了一陣,等漸漸恢復了,眼前視線也
變得清晰,剛要出聲,外間突然傳來說話聲。
“坐下。”
葉秋水輕聲道,她翻開桌子上的藥箱,用剪子剪開薛瑯手臂上的繃帶,他“嘶”了一聲,葉秋水抬眉,“弄疼你了?”
“沒事兒。”
薛瑯仰頭朝她笑了笑,“你弄,隨便弄。”
葉秋水無言,站在他身側,用干凈的布巾擦拭傷口,上藥,再重新包扎,她垂著目光,神情認真,薛瑯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淡淡笑,“芃芃。”
“干什么?”
她掀起目光,“侯爺不要這么叫我,被別人聽到不好,公事上要稱職務。”
像別人一樣,要么是葉大人,要么是葉女使。
薛瑯說:“我就不要,那多見外啊,公平起見,你也叫我小名,嘚嘚。”
葉秋水看傻子一樣看他,“什么?”
“嘚嘚啊,聽我娘說,我小時候,乳母每天晚上都會唱一些哄孩子的歌,什么‘嘚嘚嘚,馬兒跑’,就是這樣的語調,我一張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嘚嘚’,然后就叫這個名了。”
葉秋水看著他,想象了一下,笑出聲。
薛瑯跟著憨笑,“怎么樣,以后我叫你的小名,你也叫我的小名,總之,你不要總是‘侯爺’,‘侯爺’地叫,多見外,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要是嫌我的小名難聽,那就像我家人那樣,叫我阿瑯。”
阿瑯,阿郎,聽著就像是在喚情人。
江泠躺在里間,隔著一扇屏風,雖然無法親眼看到二人的臉,但倒映在屏風上的影子,卻是幾乎重疊的,能想象得出,她低頭為薛瑯包扎時,秀長的發會落在他的手心。
江泠鎖骨被穿傷的位置又開始隱隱地抽痛,他抬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葉秋水聽到聲音,立刻抬起頭,神情喜悅,將薛瑯的問題扔到一邊。
她火速將繃帶的結打好,忙不迭繞到屏風后去。
“兄長!”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終于醒了,睜著眼睛,烏黑的眸子看向她。
葉秋水步伐匆匆,撲到榻邊,彎腰,“哥……兄長,你醒了。”
她伸手下意識要為江泠把脈,卷起衣袖,指尖剛觸碰到他的手腕時,又過電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門被拉開,另一名太醫提著藥箱進入,葉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為他把脈,又突然收回的動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靜無波,任剛過來的大夫為他診治。
“江大人沒事,不過有些虛弱,還要再休息幾日。”
他叮囑了一些事情,葉秋水送他出去,兩個人在廊下交談。
屋內,薛瑯環視四周,與江泠目光相接時,他笑了笑,但江泠面無表情,輕輕頷首示意。
薛瑯知道,葉秋水的兄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所以面對江泠的冷淡,薛瑯并不放在心上。
門外,葉秋水同太醫交談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瑯迎上去。
“芃芃。”
他說:“堤壩上還有事,我先過去了。”
“嗯,好。”葉秋水點頭,“你去吧,別再那么用力,不然傷口又會崩開。”
“知道了。”
聽到她的關懷,薛瑯眉眼彎彎。
他推門出去了。
屋中又靜下來,葉秋水關上門窗,雨聲淅淅瀝瀝,她繞過屏風,江泠正看著她來的位置,視線一相觸,他就挪開了臉。
葉秋水走上前,在榻邊坐下,輕聲問道:“兄長,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
“我方才出去的時候讓人熱了粥,一會兒端過來兄長喝幾口,你昏迷許久,得吃點東西。”
江泠低聲道:“好。”
他們之間,好像從小時候的無話不談,到如今,連在一間屋子里都如坐針氈。
葉秋水起身,“兄長,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著墻側,“嗯”一聲。
葉秋水轉身離開。
安濟院里住著東山腳下的百姓,這次朝廷反應很及時,并未發生多少傷亡,農田雖然被淹沒了,但官家發話,今年的稅收會減免,還會給大家建新房子,百姓們臉上都是笑呵呵的,一點也不見房屋被沖垮的哀傷。
城內有不少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過來送粥,送衣物,葉秋水寫了幾張可以預防濕熱癥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給大家喝,她四處巡視,看看有沒有哪些地方需要幫忙。
“葉女使?”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女聲,葉秋水愣了愣,回頭,發現傘下站著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著婦人的發髻,年初,徐微同嚴丞相的侄兒嚴琮喜結連理,葉秋水回京的時候,徐微跟著外派的丈夫去了揚州任職,前幾日才剛回京省親。
葉秋水轉過身,行禮,“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剛剛才知道,葉秋水竟然回京參加了東宮的喜宴。
幾個月前,江泠養好傷病,前往西北,徐微以為葉秋水會和他一起回來,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個月多月的病假,那時徐微將要成婚,丈夫嚴琮與江泠是同科的進士,關系不錯,江泠受邀來參加喜宴時,身上是強撐出來的精神氣,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態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禮物過來,沒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個很壞的結果,這幾日在家中,聽姊妹們說起葉秋水與靖陽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來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歡的人,作為兄長,這輩子都沒有可能,有些話一旦說晚了,就再也沒有出口的機會。
“徐娘子是過來施粥的?”
“嗯。”徐微莞爾一笑,“我也沒什么其他本領,只能做點小事幫忙。”
葉秋水說:“不是小事,徐娘子讓許多人不必挨餓受凍,哪怕只有一頓,一日,那也是幫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經成婚了,我也沒來得及準備禮物。”
“多謝。”徐微笑說:“不過不用客氣,江大人已經送過禮了,說到這件事,我還要提前恭喜葉女使,過一段時間,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葉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應過來,說:“沒有的事。薛侯爺是怎樣的人物,我從來沒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時候曾到赤云軍中幫過忙,與薛侯爺有過幾面之緣罷了,不知道怎么就傳出了這些胡話。”
“哦?”
徐微的樣子看上去很是詫異,“這么說,葉女使與靖陽侯之間并無男女之情?”
葉秋水點頭,“是。”
徐微嘴角牽了牽,似笑非笑,“原來如此啊。”
葉秋水看著她的樣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沒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這邊已經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東西,我想帶給葉女使。”
葉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禮,翩翩走過。
葉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會兒,她回到江泠躺著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過來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聽同僚說起外面的狀況,因為反應及時,洪水并沒有造成多么惡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將水分流引到別的地方就好了。
他靜靜聽他們說話,葉秋水推門而入的時候,床邊正坐著幾個工部的官員,見到她,幾人話語頓住。
“幾位大人繼續,我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門,在門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陸續出來。
葉秋水一一頷首招呼,等他們都離開后,她才走進去。
江泠后腰墊了一個枕頭,靠坐著,膝上放著幾本公文,他低頭翻閱,神情專注。
“兄長……”葉秋水走上前,“你的病還沒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頓,“沒事。”
方才同僚們出去前聊到她,說她一聽聞薛瑯劃傷了胳膊
便急慌慌地策馬過來,冒著大雨,衣裙都淋濕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對薛瑯那么關心,知道他受傷,近乎慌不擇路。
薛瑯的樣子,看著也很喜歡她,他身份高貴,為人亦仗義,帶著府兵在東山下幫忙的時候,一點架子也沒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點,一個年輕,有朝氣,又熱烈張揚的男子,與她很是般配。
手指緊按在公文上,紙張都被捏得有些皺。
傍晚,大夫又來看過一遍,叮囑了一些事情,“不燒了,江大人年輕,恢復得快。”
王太醫心中納罕,葉女使不也是大夫么,醫術不比他們差,怎么總要等他們過來診治。
葉秋水將大夫的叮囑全都記在心里。
江泠換藥的時候,她就出門守著,克己復禮,挑不出一絲有錯的地方。
規規矩矩,讓人難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著公文,等換好藥,葉秋水端著小廝送來的粥進屋。
江泠看向她:問道:“你吃過了嗎?”
葉秋水點點頭。
江泠接過,喝完粥繼續坐著看公文。
葉秋水坐在一旁,算前兩日沒算完的賬,算珠的聲音噼啪響著,沒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頭。
昏黃燭光下,葉秋水趴在桌案前,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著了,她的眼下有些發黑,昨夜,她一直守著江泠,眼睛都熬得發紅。
入夏后,衣著單薄,燭光透紗,雪肌若隱若現,輪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動的雙翅,纖長的手臂似風拂過的花枝,散發著旖旎朦朧的美。
江泠呼吸變慢了,他起身下榻,抱著一件衣袍,走到葉秋水身邊蹲下,將衣服抖開蓋在她身上,少女側著頭,被手臂擠壓的臉龐微微鼓起,長睫輕顫,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輕輕掃動著。
江泠看著她,目光深深。
許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撫摸少女的面龐,只是將要碰到她時,又蜷曲起來,落下,指間只勾住了一小簇頭發。
他的臉上映著跳動的燭火,低垂的眸光里,藏著白日不能言說的繾綣情意。
葉秋水囈語一聲,轉過頭,握在指間的幾根青絲也隨之抽離。
手心空蕩蕩的,江泠默然地看著她的鬢發。
第二日,葉秋水醒來時,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著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葉秋水往里間看去,發現被子已經折疊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門出去,安濟院里幫忙的官員說:“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葉秋水站住,心里責怪江泠,一點也不顧及身體,剛退熱,還沒修養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聽著他的調遣,走不開。
葉秋水無奈地走回去,坐下來洗漱,吃飯。
沒多久,徐微過來了,在粥棚里幫了許久的忙,葉秋水看見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說的那個要交給她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許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葉秋水喚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頭從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葉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過。
低頭一看,巾帕上血跡斑駁,顏色已經發黑。
葉秋水心頭一震。
她手指微顫,將帕子抖開,上面寫著幾行血字,字跡虛浮,看得出書寫之人已經強撐到極致,連寫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①
那時江泠在獄中,重傷瀕死,而葉秋水杳無音訊,他不知道她遠在天涯究竟怎么樣了,將死之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簡短,有太多未盡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書寫之人的情意,這封血書上,字句簡短,江泠說,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黨盯上,他很抱歉,連累了她。
字跡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將去矣,生死無憾。
往昔之事莫念,來日之路皆安。
獄中絕筆。
兄嘉玉。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曉了他的心意。……
江泠的字和他的人一樣, 剛硬,規矩,但這封血書上, 字跡混亂,有幾句甚至辨認不出是什么, 手帕被血浸透,葉秋水是大夫, 認得出,角落里的一團, 是嘔血濺出來的痕跡, 什么樣的狀況, 才會讓一個人傷成這副模樣。
“絕筆……”
葉秋水口中喃喃, 不可置信,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徐微,“到底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
徐微輕輕嘆息, 淡聲道:“去年, 曹氏一黨聲稱玉璽失蹤,如今的丞相嚴大人被構陷說竊國謀權,偷盜玉璽,嚴氏上下悉數落獄,為嚴尚書求情的人, 也都被以同黨之罪關進天牢, 其中,就包括你的兄長, 江嘉玉。”
葉秋水嘴唇微張。
“曹家想要拉攏他,希望江大人可以親口指認他的恩師確實懷有不軌之心,但是江大人不愿, 他曾經屢次上書,斥責曹貴妃草菅人命,越權謀事,這一遭,就是將曹家的人徹底得罪了,曹氏權傾朝野,江大人不過區區工部郎中,沒有顯赫的家世出身,想要無聲無息地處死他,就和捏死螞蟻一樣簡單。”
“我家中有一名堂兄因為誤會被抓進天牢,那個時候,曹氏也有意拉攏我父親,所以并未阻止我進去探望兄長,我過去的時候,聽到刑訊室里面正在動刑,差役說,被關在里面的是工部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江大人嗎?”
徐微回憶起舊事,“等他們走了,我偷偷地繞過去,我、我看到……”
話音突然頓住,徐微咬了咬唇,臉上流露出不忍。
葉秋水盯著她,眼眶泛紅。
徐微一字一頓,“江大人……渾身都是傷,腳下血流成河,他們、他們對他,用了許多酷刑,折磨他,要他松口,那個時候,嚴尚書都已經撐不住了,要他認,但是江大人他就是死咬著牙,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只剩一口氣,我實在愛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他帶句話。”
葉秋水手里團著那封血書,心里宛若被人鑿開了一道口子。
“他和我說,等他死了,就將這個交給你,萬幸的是沒多久,新帝登基,曹氏一黨氣數已盡,天牢里的人都被放出來了,江大人傷得太重,連吳院判都束手無策,只能用人參吊著他的命,可是他居然活過來了,你知道為什么,他傷成那樣還能活下來嗎?”
葉秋水顫聲,“我……”
“因為,他有心愿未了,放不下你。”
徐微看著她,“之后,江大人養了半年的傷病,我隨父親去看他的時候,告訴他,有些事情不做就來不及了,他應該聽進去了,所以年底,他同官家自請,要護送軍餉去西北,但是……”
徐微笑了笑,“后來的事情,葉女使也知道的。”
葉秋水垂下眼睫,潸然淚下。
江泠沒有說,他是自請前往西北的,他僥幸從鬼門關回來,想要見她,葉秋水還說了那么多難聽的,傷人的話。
怪不得他變得那么瘦,形銷骨立,根本不是他口中簡單的風寒所致,是生了病,傷勢嚴重,還差一點死掉。
在西北的時候,他的傷還沒有好全,葉秋水竟然還抬手推他,打他,但江泠一聲不吭,那個時候,他是不是痛極了。
眼淚不受控制地砸落,葉秋水咬緊唇,一開口,泣不成聲,“我……不知道,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件事。”
“是江大人不讓我們告訴你,怕你擔心。”
“其實,他活下來了,這封絕筆信已經不做數,但我一直留著。”徐微頓了頓,繼續道:“我想,還是應該交給你看,讓你知道,這封信的存在。”
葉秋水眼睫輕顫,淚水順著臉頰滾落。
許久,她冷靜下來,抬手,抹去眼角的痕跡,雙眸清亮,泛著堅定的光,“我知道了,多謝徐娘子,謝謝你將這件事告訴我。”
徐微抿唇一笑,“不必言謝,我只盼此行不虛。”
葉秋水心中情緒翻滾,她緊緊攥著那封血書,送她離開。
傍晚,江泠從東山下回來,安濟院里的人都安排妥當了,他一邊巡查,一邊與同僚說起接下來的安排。
“每逢梅雨,水位上漲,總不能年年都要來這一遭,只是單純地防汛沒有用,堤壩要加固,加寬,還要興建水庫,靠蓄水來調節水量,明日你們隨我一起上山勘探
,將水庫修建在何處。”
江泠沉聲說道,身后的官吏們紛紛點頭,一名工部屬官抬頭,擔憂地問:“明日就上山?大人身體還很虛弱,怕是吃不消啊。”
其他人一聽,也跟著附和,“是啊,還是過段時間吧,大人要休息。”
“無事。”
江泠說:“早日將這些事情解決了,百姓才能安心。”
“是……那我們就不繼續打擾大人了,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
江泠點點頭,與眾人拜別,他暫住在安濟院后面的弄堂里,穿過角門,江泠將斗笠與蓑衣脫下,掛在門前的屋檐下。
他走進屋中,步伐沉重,衣衫下擺濕了一大半,鞋襪都濕透了,江泠扶著桌子,將外袍脫下,卷起褲腳,摸了摸腫脹的腳踝,眉心微蹙。
門忽然從外拉開,江泠抬起頭,看到來人,神情怔愣。
葉秋水站在門前,望著他。
看到廊下地面一連串的痕跡,以及墻角正滴著水的斗笠,葉秋水就知道他回來了。
他明明昨日才醒,今早又天不亮就出門,東山下道路泥濘,河岸邊又都是水,他的腿在水里泡了一天,肯定很難受。
江泠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過來,他彎腰,將卷起的褲腳松開,衣襟合得嚴嚴實實。
葉秋水看到他,心頭萬千情緒涌動。
她有許多話要問他,但不知該如何開口,徐微同她說了那些話后,一個荒唐的念頭在葉秋水心中浮現,又被葉秋水否定了,她不敢去想象這樣的可能性,葉秋水已經錯過一次,害怕再賭。
她就是很想見他,在那分別的一年里,江泠吃了很多苦,差一點死去,葉秋水每每想到這件事,她便心如刀割,她無法想象江泠會離她而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葉秋水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那封血書上,在他瀕死之際,竟然還念著她,一點也沒有提到自己。
葉秋水眼睛酸澀,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再一次流出淚。
江泠靜靜地坐著,看著她,臉上劃過困惑。
這么久以來,她看到他的時候,總是低著頭,不愿與他目光交接,她有了心上人,為了那個男子奮不顧身,只是到了他面前,卻只剩下避嫌,恨不得趕緊逃離,突然的靠近,讓江泠覺得陌生,又隱隱地欣喜,除了貪婪地注視著她外,連開口詢問都忘了。
葉秋水慢慢走近了,點上燈,輕聲問:“兄長今日是不是在河道旁呆了許久?”
江泠猶豫了一會兒,“是。”
葉秋水蹲下身,“讓我看看你的腿。”
她抬手,伸向他的衣擺。
江泠隔著衣袖,按住她的手,阻攔道:“不用。”
“我看一看。”葉秋水一動不動,手死死地抓著布料。
“我就是看看,我想看看你的傷怎么樣了。”
她掀起眸子,目光涌動,誠摯,乞求,讓江泠啞口無言,說不出拒絕的話,他掙扎了片刻,緩緩松開手。
葉秋水撩開衣擺,將褲腳卷起。
江泠的腿被水泡得發脹,有一些流石劃開的細小傷口上還沾著泥沙,殘疾的腿弧度有些扭曲,疤痕猙獰。
葉秋水的手頓住。
見狀,江泠眸光一暗,垂下眼睛,想要將衣擺放下,試圖遮住那只丑陋的腿。
他不該讓她看的,疤痕那樣可怖,斷裂過的骨頭就算再生也還是崎嶇畸形,她見了,會害怕。
但葉秋水卻阻攔住他的手,搖搖頭,“沒事,哥哥,我不怕的。”
葉秋水溫聲寬慰,眼眶生熱,抿著唇,盡量平靜地說:“你不要總是站著,吃力太久,膝蓋會撐不住的,一會兒我讓他們打一盆熱水來,巾帕沾濕了敷一敷腳,你看,這里都有些發紫了。”
聲音輕柔,緩慢,讓人眷戀,江泠低低地“嗯”一聲。
“我幫你將這些傷口處理下。”
葉秋水站起,將自己的小藥箱搬過來,先用干凈的手帕將那些細碎的泥沙擦去了,問道:“這些是今日剛剛劃傷的嗎?”
江泠點點頭。
她了然于心,將褲腳往上卷了卷,露出膝蓋時,葉秋水的目光忽然顫了顫,死死地盯著他的腿看。
她突然不動了,江泠頭低下去,下巴幾乎要戳到胸口,他垂首默然不語,手動了動,又想將衣擺放下。
葉秋水按住他,呼吸一滯,手都有些發抖。
江泠的膝蓋上圍著一雙護膝,很丑,針腳不夠細致,圖案也滑稽,看得出制作的人手藝很差,但是卻挑了一對極好的料子,柔軟,溫暖,只是護膝已經使用很久了,邊角都有些破破爛爛的,縫補過很多次,但是江泠依舊沒有丟掉,還穿在身上。
如果說,徐微將那封血書送到葉秋水面前的時候,她還不敢確定那個荒唐的猜想,如今卻不得不認清,他的心意。
這雙護膝,是江泠剛登科不久,被先帝外派到儋州任知縣的時候,葉秋水無法隨他一同前去,又擔憂他會吃不飽穿不暖,她熬了幾個晚上,親手制作送給他的。
很丑,葉秋水的女工不精,做出來的東西任誰見了都會笑掉大牙,第二日江泠要走的時候,她都不好意思送出去。
可是就是這樣一對丑得送不出手的護膝,江泠卻戴了三年,他公務繁忙,常在外奔波,護膝早就磨爛了,他也舍不得丟,自己縫縫補補完繼續穿著。
太傻了,傻得葉秋水想要落淚。
江嘉玉,葉秋水在心里問,你是不是個傻子啊。
看著她怔愣的模樣,江泠嘴角緊繃著,他道:“我自己來吧。”
“沒事。”
葉秋水回過神,突然勾了勾嘴角,眸中光芒瀲滟,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她低下頭,什么也沒說,繼續用手帕擦干凈傷口的泥沙,再抹上藥膏。
過一會兒,她叫人打來一桶熱水,布巾浸泡過后冒著熱氣,葉秋水將其擰干,敷在江泠腿上,熱氣蒸騰,暖意涌過四肢百骸,熏得眼睛都有些酸了。
江泠無言地看著她,總覺得今夜的葉秋水好像哪里變了,可是他說不上來。
等敷完腿,葉秋水站起,“兄長,現在有沒有感覺好一些,沒那么脹了?”
江泠說:“嗯,好很多了,多謝。”
葉秋水笑了笑,起身將東西收拾好,“那兄長早些休息。”
“好。”
江泠目送她離開。
葉秋水剛出門,強忍許久的眼淚便啪嗒落下,倘若再多呆一刻,她都會控制不住地在江泠面前流淚。
她忍住心頭的酸澀,無聲的淚水劃過臉頰,笑容下暗藏著太多無奈。
如今,她已經清楚地明白江泠的心意。
他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她,只是不愿說出口。
這個想法剛確認的時候,葉秋水除了喜悅外,還不可避免地對江泠多了幾分埋怨。
埋怨他為什么將一切情緒都掩埋在心底,為什么不早日告訴她。
可是,當他在她面前漏出舊傷,眼底劃過慌亂,自卑,無措地想要扯過衣擺以掩蓋時,葉秋水突然就不怨他了。
他的心事,就像是雨后的青苔,潮濕,暗不見日,獨自在角落蔓延生長著。
如果她不推開那扇門,就永遠也發現不了墻角的青苔。
他還像是一只蚌,將自己藏在冷硬的殼里,從來不肯袒露自己的內心,從小到大一直被拋棄,那些痛苦,挫折,就像是細小的沙礫,蚌的一生,忍受凌遲之痛,血肉模糊中才能誕生出一粒珍珠。
葉秋水仰起頭,望著天。
她想讓江泠親自開口。
……
東山的
事情處理完了,葉秋水回到城中,而江泠寫了厚厚的折子,上書,請示皇帝關于興建水庫,開鑿溝渠,引水分流,避免來年雪融春夏汛,又發生水位上漲,淹沒農田的災情。
皇帝考慮一番,與幾位大臣商討過后,同意了他的請示,讓江泠放手去辦。
這項大工程要耗費的錢很多,大梁不久前才剛剛經歷過戰亂,政變,新帝登基后,戰事雖然緩和不少,但仍舊關系緊張。
葉秋水聽聞,主動請示,愿意用自己的私產幫忙填補這一塊的缺漏。
此言一出,半個朝野都驚呆了。
誰也不知道葉秋水究竟有多少私產,但西市的半條街,幾乎都姓葉。
檀韻香榭里賣的香就是宗室的人都愛用,葉秋水后來不僅僅只做香料生意,她還在儋州買了幾座山種植瓜果。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①,她在夏天的時候從關外大批進購毛皮,又在寒冬臘月時倒賣給富人,用茶葉從樓蘭商人手里換取異域香料,再高價賣進名門世家,葉秋水在生意場上很敏銳,早就賺得盆滿缽滿。
她出了錢,修建水庫一事順利開始動工,新的太醫派去了西北,葉秋水則在京師留下。
夏時,薛瑯又要啟程回西北,在走之前,他問葉秋水,“上次我讓人幫忙找了幾處院子,你看看,挑哪個,我買下送你,就當做那個……聘禮。”
葉秋水搖頭,“我不要,院子我自己會買,不需要你送我。”
她說:“侯爺,我心里有喜歡的人,除了他我誰都不要,我不會嫁給你的,侯爺是個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薛瑯愣住,“你……”
女子目光堅定,聲音沉沉,薛瑯的心被戳了個大窟窿,“你怎的說得這么直白,一點余地都不給我留。”
葉秋水認真道:“我要是說得含糊不清,給你留下念想,那不更是對你不尊重,傷害你嗎?我說清楚些,侯爺也好早日收心,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薛瑯一聽,無奈地笑了。
真是讓他說什么好,她一直這么牙尖嘴利,不解風情,每次說的話都直戳人心窩子,一點情分也不講的。
葉秋水繼續道:“對了,先前侯爺送我的狐裘我一直沒有穿過,第二天就疊好打算還給你了,不過后來殿下成婚,我著急收拾東西回京,將這件事情忘了,走之前我放在了蘇姐姐那兒,侯爺記得取走。”
“你……我,哎……”
薛瑯眼睛越睜越大,欲言又止數次,最后也只是沉沉嘆了一聲氣。
“算了……”
他看上去很是受傷,垂著腦袋,蔫吧蔫吧的,半晌才抬起頭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啊?”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做客
葉秋水不想告訴他, 只是,想要讓江泠這個悶葫蘆開口,根本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葉秋水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辦,她想直接沖上去, 摟住江泠說她就喜歡他,但是怕他又會退縮, 他的心里總是裝著太多事,好像永遠在下著雨, 泛著潮濕的味道。
薛瑯一直盯著她瞧, 等待她回答, 葉秋水猶豫許久, 忽然,前面傳來動靜。
江泠跨過門檻,手里還捧著幾卷公文, 他剛從外面回來, 風塵仆仆,修建水庫的事情很麻煩,江泠連日奔波,臉瘦了一圈,眼下發黑, 下頜上也長出細細的胡茬。
葉秋水先前一直住在鋪子里, 或是齊府,東山的事情解決后, 今日過來,是為了取些東西,薛瑯跟著她, 將她攔在庭院里問話,話說到一半,江泠回來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頓了短短一瞬,挪開。
葉秋水眼睛微微亮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江泠進門,穿過回廊。
江泠走到前面,向薛瑯示意,薛瑯也點了點頭,笑著道:“江大人。”
葉秋水一直看著他,瞧見他憔悴的面容,心中也跟著揪起。
江泠并不想久待,剛進門看到葉秋水的時候,他心中歡喜,她已經許久不曾歸家過,可是轉而又看見一旁的靖陽侯,江泠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想在這個家中看到她與旁人并肩而立的畫面,江泠繞過去,說:“我還有事情要做,失陪了。”
換做旁人,多多少少總要客套兩句,但江泠的話很少,他說完,不待他們回答,兀自穿過回廊,走進書房,關上門。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過葉秋水一眼,保持著克己疏離的距離,要不是葉秋水見過那封血書,知曉他的心意,她大概會真的以為,江泠對她根本就沒有那些意思,是她又在自作多情。
他那么冷淡,裝得同真的一樣,看都不看她一眼,嘴角繃著,態度疏遠。
是因為見到她和薛瑯站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樣,相信了傳聞,小心翼翼將一切都重新掩藏起來,不肯再露出一絲端倪。
葉秋水無奈地苦笑,心疼他,又怒其不爭。
薛瑯看到她的神色,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瞇了起來,眼稍輕抬。
葉秋水轉過身,對上他探究的視線,她沒有再刻意隱瞞,如實說:“我不瞞著你,我喜歡的人就是我兄長,江嘉玉,我只喜歡他。”
薛瑯一聽,眼睛漸漸睜大,嘴張了張。
面前的女子目光堅定,薛瑯試圖在她臉上找出破綻,但他找不到,她說的是真心話,提到心上人的時候,眼眸里的光芒會明亮幾分,神色會情不自禁地露出溫柔的色彩。
薛瑯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唇,好像很難接受這件事一樣。
葉秋水知道,世上的人,都被三綱五常束縛著,哪怕薛瑯性格再不著調,他從小到大也是被教導著,要成為一個沉穩持重,克己復禮的君子。
她與江泠相依為命,她幾乎是被他養大的,同親妹妹沒有區別,可是葉秋水從來不會恪守成規,她無理,蠻橫,隨性所欲,她不在乎倫理綱常,也不在乎別人會怎么看待她。
“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也都與我無關,我就是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人,肖想兄長,侯爺知道后,就別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是個好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葉秋水淡淡說道,擺出送客的態度。
薛瑯簡直要被她氣笑了,“你怎知我一定會像那些俗人一樣看待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他眸光陰沉,看上去很不高興,“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個膽大心細,張揚明亮如小太陽一樣的女子,我偏偏就喜歡你這樣的執拗勁。”
葉秋水說:“可是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薛瑯嘆氣,“你也不用一遍一遍地重復,怎么還反反復復捅我心窩子呢,我薛瑯又不是張會死纏爛打的狗皮膏藥,你既然不喜歡我,我肯定不會繼續糾纏你。”
“只是我們認識這么多年,總不能因此就生分吧?”薛瑯笑了笑,雙眼彎如月牙,“做不成神仙眷侶,還能當朋友不是?”
他的坦然讓葉秋水很是意外。
葉秋水抬頭看向他,目光詫異。
“好啦。”薛瑯又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我知道你的選擇,不會強迫你的,你放心,我不會做強人所難的事。”
葉秋水笑了笑,“好,有侯爺這樣的朋友,是我的榮幸。”
薛瑯嘖嘖兩聲,說:“哎,真替你可惜,要失去我這個絕色大美男了。”
“侯爺總有一日,會遇到一個與你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的女子。”
薛瑯輕笑,轉過身,要出去時又突然停下,問道:“你還會去軍營嗎?”
“也許吧。”葉秋水說:“我現在有很急,且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也許以后會去的。”
薛瑯知道,她現在一心只有江嘉玉,分不出心思去做其他事情。
說不定等他下次回京,她已經成婚,有了其他的牽絆,不可能再離家那么遠,有的人,可能這一輩子就剩這最后一面。
他垂首輕笑,“嗯,那
就下次再見。”
薛瑯轉身,走出大門。
話已盡,葉秋水看著他離開,沒有挽留。
少年大步往前,意氣坦蕩。
薛瑯一直走出巷子,外表看上去一點異常都沒有,絲毫看不出被喜歡的女孩拒絕時的頹廢挫敗,可等走遠了,薛瑯卻突然往后一扭頭,發現身后的巷子空蕩蕩的,沒有人追出來,忽的嘴角下撇,撒潑打滾一樣的架勢,嚎道:“她怎么一句都不挽留我啊,我以為她會猶豫會兒的嗚嗚。”
等在一旁的親信低下頭,如坐針氈,抬手撓撓后腦勺,汗顏。
沒人理薛瑯,他就越嚎越大聲。
*
待薛瑯走后,葉秋水走到書房前,敲了敲門,“兄長,我能進來嗎?”
她剛剛看到江泠進了書房,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公務。
桌案前,江泠掀起目光,日光透影,女子纖長的身影倒映在門上。
他按著書頁的手緊了緊,一不留神,將頁角卷皺了。
江泠回過神,按平褶皺。
“進來。”
葉秋水推開門,光亮涌進,她神色柔和,朝他笑了笑,“我來拿些東西。”
江泠:“嗯。”
他肩身端正,筆直,目光凝在書上。
葉秋水從架子上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回頭,江泠背對她而坐,看書看得認真。
她不知道,江泠的心思早就不在書上,他靜靜聆聽著她的動向,心中忐忑,她在的時候,他總是無法平靜下來。
“兄長。”
恬靜的氣息毫無預兆地靠近,江泠愣了一下。
葉秋水走到他身邊,語氣聽上去很是為難,焦急,“兄長,你知不知道《潔古家珍》放哪兒去了,我找不到。”
江泠站起身,徑直走到書架前,翻出一本古書,遞給她,正是葉秋水要的那本。
她伸手接過,笑道:“兄長好厲害,我一說你就知道在哪兒。”
江泠對家中的藏書如數家珍,每一本他都翻過無數遍,紙上是他詳細的批注,葉秋水每次翻閱時,看一眼角落他留下的批注,都能茅塞頓開,領悟頗多。
江泠面無表情,“還要什么?”
葉秋水又說了兩本,都是醫書,還有香譜,江泠全都幫她找了出來。
“謝謝兄長。”
“為什么突然要這些書?”
“鋪子里最近在研制新的香料,我想找幾本書看一下。”
江泠點頭。
原來她回來只是為了找書,江泠眸光暗淡,為自己一時的自作多情感到苦澀無奈。
葉秋水捧著書,拉開椅子,自然而然地在江泠身邊坐下。
他的手頓了頓。
“兄長,你是在看公文嗎?”
“嗯。”
“是建水庫的事嗎?”
“嗯。”
葉秋水翻開書,笑著說:“那我們一起看。”
她低下頭,真的坐在他身旁開始看書,神情專注,一絲不茍。
江泠不由怔忪,看向她,有些失神。
葉秋水察覺到視線,抬起頭,“怎么了,兄長?”
江泠又看向書房大門,外面并沒有人,薛瑯應該是走了。
“沒事。”
江泠低聲說道。
心里想,她竟然會坐下來,沒有和薛瑯一起離開,薛瑯是不是要回西北了,那葉秋水也會去嗎?江泠想問她,又不敢問。
傍晚,葉秋水合上書,站起身,她難得回來,家中的仆人備好了晚膳,江泠欲言又止,“你……要留下來吃飯嗎?”
語氣平靜,不含一絲情緒,內斂沉穩。
葉秋水搖頭,“不了,我回鋪子了。”
她用了“回”這個字眼。
“今日多有打擾,兄長莫怪。”
江泠衣袍下的手握緊了。
她這么說話,就好像是來做客一樣。
江泠緩緩吐息,“沒事。”
葉秋水淡然一笑,臨走時又像是想起什么,“對了,兄長,這些書我先拿走了,過幾日就還回來。”
這樣的生分,客套,江泠閉目須臾,再睜開,眸中平靜無波,“好。”
葉秋水牽著馬,頭也不回地走了,絲毫沒有留戀。
江泠在庭院里駐足了許久,腳底灌了鉛一般,步伐沉重。
第二日一早,薛瑯啟程回西北,李夫人拉著他的手臂哭了許久,不忍骨肉分離。
儲君親自送他出城,叮囑了許多事情。
薛瑯看了眼哭泣的母親,還有宜陽,沉聲說:“等戰事平了,我就回京追隨殿下。”
宜陽折柳相送,“堂兄,一路平安。”
薛瑯接過柳條,“殿下留步吧,母親,我走了。”
李夫人泣不成聲。
薛瑯翻身上馬,回頭看了眼城門的方向,葉秋水隔著人群過來送他,并沒有上前,他微微一笑,策馬疾馳而去,跟隨他的下屬們紛紛揚鞭,城門外的管道上,沙塵洋洋灑灑。
葉秋水留在京師,沒有告訴江泠。
他每日早出晚歸,作為工部主官,江泠要忙的事情很多,他做事又不喜歡假手于人,什么都是親力親為,工部再沒有人比他更懂水利方面的事,江泠將圖紙畫好,拿給官家與丞相過目后,才指揮下屬的人開始動工。
水庫建在東山半山腰,江泠每天都要爬半座山督工,同僚們經常勸阻他,讓他留在山下,“大人,這些交給我們就好,你的傷病還沒有養好,不能多操勞。”
江泠每次都不聽,但是只要他們將小葉大人搬出來,江泠就不會再執拗。
午后,烈日炎炎,開鑿山地的漢子們累得渾身是汗,江泠坐在棚子里同其他官員商談事情,旁人都解了扣子,衣袖卷起,大大咧咧地坐著,只有江泠,哪怕鬢發都被汗水浸透,但衣衫仍舊整齊,姿態筆直,就連衣襟最上面的扣子也還是嚴嚴實實地扣著。
到了吃飯的時候,工人們的妻子送飯過來,幾名官員也退到棚子里,江泠坐在角落,一邊啃干糧,一邊低頭看圖紙。
不遠處的一對夫妻閑聊起來,女人說:“今早城外大軍開拔,很是氣派,聽說儲君也來了,城門人擠人,我也想去湊熱鬧,不過沒擠進去。”
“什么大軍?”
“靖陽侯要回西北,他帶兵出城,后面還拉了幾車軍需,那陣仗可壯觀了。”
“靖陽侯才回京沒多久吧?”
“戰事未平,怎么可能待多久,他回京原也是為了參加儲君殿下的婚宴,如今已經入夏,當然要走了。”
江泠忽地愣住,聞聲望去,“靖陽侯離京了?什么時候?”
被問的女人愕然,怔怔道:“今、今早……”
江泠神色僵硬,今早就走,葉秋水居然從來沒有和他說過她要就要離開,他知道有者一日,但沒想到這么倉促,江泠整日在外奔波,他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她這一走,又是多久?昨日明明有那么多次機會,江泠一次都沒問過,他對她的近況一無所知,連她走了都不知道。
江泠猛然站起,沖向山腳的馬棚,他扯開繩子,同行的官員呆呆地看著他,“江、江大人……”
江泠置若罔聞,策馬往城門沖去,人早就散盡了,只余零零散散幾個守衛剩下,官道商,鋪滿了馬蹄踏過的痕跡,一直延續到遠處看不到的地方。
她走了。
江泠喘著氣,勒馬停下。她早就離開,連一句話都沒給他留。
汗水打濕衣襟,江泠茫然地看向遠處,回過神,為自己一時沖動,不管不問地奔到城門處的行徑感到啼笑皆非。
他現在這是在做什么呢,是試圖留住什么嗎?
可是什么也留不住,如指間的沙礫,越用力握緊,越流逝得迅速。
她早就不會再將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泠苦望著遠處漸漸平靜的沙塵。
“兄長?你怎么在這里?”
身后忽然響起熟悉的,令他魂牽夢縈的聲音。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二合一
江泠循聲回頭, 目光一頓,牢牢地鎖住眼前的女子。
葉秋水站在幾步遠外,不解地看向他。
薛瑯離開后, 她在城門處待了一會兒,準備回城時, 一道身影忽然策馬沖來,行跡匆忙, 馬上之人神情嚴肅,動作透著焦急, 衣擺獵獵作響。
葉秋水看過去, 發現是江泠, 他勒著馬, 望向看不見盡頭的官道,徘徊了許久,直到她出聲詢問, 江泠轉過身, 看向她,目光輕顫。
“兄長?”
葉秋水又喚了一聲,江泠下了馬,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沒走?”
他聲線毫無起伏,平淡地問。
“嗯?”
葉秋水適時露出幾分困惑。
江泠沉吟須臾, “靖陽侯帶軍回西北了, 你不去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看向別的地方, 牽著韁繩的手蜷曲著。
“不去。”葉秋水抬手,將臉頰旁的鬢發拂到耳后,“鋪子里有些事情需要我來決定, 她們不敢做主,我就留下了。”
聞言,江泠的心躍動了幾下,面上仍是淡淡的,“嗯,好。”
“兄長呢?”葉秋水問他,面色擔憂,“怎么突然騎馬來這兒了?你看上去很著急,是出了什么事嗎?”
她故意沒有告訴江泠大軍啟程的日子,他不知道薛瑯今日離京,也不知道她早就同官家說了,要留在京師。
她壞心眼地問他原因,果不其然,江泠眉梢微動,“沒有什么事。”
葉秋水疑道:“沒有?”
他說:“沒有。”
江泠牽了馬,讓開城門處的路。
葉秋水跟著過去,在他身后輕笑,“好,沒有那最好了,我看著兄長的樣子,還以為你趕著要過來見誰。”
江泠的背影僵了僵,沒理她。
許久,他才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葉秋水隨口說:“來送侯爺呀。”
語氣輕快,說到薛瑯的時候,話里不由自主地帶了笑意。
江泠又不說話了。
正當葉秋水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江泠突然道:“這次要待多久?”
葉秋水想,她不會再走的,至少讓他開口前都不會離開,她有許多時間陪他耗著,她不信江泠永遠可以堅如磐石,不信他真的生死無憾。
葉秋水故作沉思,“還不知道。”
江泠臉上面無表情,心里卻掙扎了許久,開口,“那……”
他抿了抿唇,“你院子,找好了嗎?”
其實在葉秋水決定要留在京師時,她便已經沒有這個打算了,但是仍舊道:“就快了。”
江泠垂下眼睫,眸色昏暗。
“好。”
他的話很少,與葉秋水預想的差不多,她也不急在這一時。
葉秋水笑了笑,“兄長,我先去鋪子里了。”
江泠一時無言,她便自顧自地轉過身離開了。
見到她便欣喜,看不見會思念,知道她要離開的時候,心中如同破了一個口子,風灌進來,冷意徹骨,但是發現她沒有離開時,難以抑制的喜悅又跟著盈滿整個胸腔,他情緒的起伏,喜怒而樂,全都圍繞著她。
江泠唾棄這樣不爭氣的自己,可是他做不到杜絕,明明知道她已經有喜歡的人,那種渴望她的沖動依舊沒有衰減。
江泠只能將自己的內心封鎖,靠冷漠來筑起一道防線。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修建水庫的地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當中。
另一邊,葉秋水進宮為官家診脈,向吳院判請教合香配方的改良。
薛瑯剛走,李夫人心中哀凄,她喪夫幾年,兒子又遠在天涯,以前同官家還是妯娌的時候,李夫人常找她訴苦,可如今,昔日的長公主成了新的皇帝,李夫人不再像以前一樣親近,無話不談,但是除了官家這兒,她也沒有別的地方能說。
“他爹走得早,我就想他好好的,早日娶妻,安定下來,有了妻兒,那便有了牽掛,不會再那么膽大妄為,不顧及性命。”
薛瑯打起仗來爭強好勝,不服輸,他時常只身入軍營,取賊首項上人頭,傷痕累累,幾次險些丟了性命,李夫人嚇壞了,央求官家別再讓他去邊境。
皇帝說:“孩子不想靠父輩蔭庇,想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來,這般有志氣的兒郎,你該覺得驕傲才是,至于婚事,你可有選好什么人家,問過阿瑯的意思沒?”
李夫人說出幾個人選,門第算不上多高,他們薛家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會再娶門第多么高的女子,李夫人選的都是出身書香名門,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不過介紹給薛瑯聽時,剛起了個頭,薛瑯就跑遠了。
李夫人恨鐵不成鋼,不明白他怎么就會喜歡一個身份低微的商女。
那些姑娘,薛瑯一個也不喜歡,李夫人真是沒辦法了,跑來求官家幫忙,讓她挑一位好女子,賜婚薛瑯總不會拒絕的。
皇帝沒有立刻答應,只說再看看。
李夫人愁容滿面,薛瑯離開沒幾日,李夫人去京郊的白鹿寺為兒子祈福。
白鹿寺在東山上,要爬許久的山,白鹿寺作為國寺,香火不斷,每日前來求姻緣,求財的人絡繹不絕,山道上擠滿了人。
江泠選擇修建水庫的位置在半山腰,背離香徒經過的地方,天氣越來越炎熱,山上干活的漢子們全都赤著胳膊,大汗淋漓,上山的小姐夫人們往往繞得很遠,避開這群人,等到了飯時,工匠的妻子們會挎著籃子,將飯菜送上山。
江泠沒有親眷,家中僅有幾個老奴,他也不會讓老奴爬上山給他送飯,同僚托家中多送一份飯菜過來,也被江泠拒絕了。
烈日炎炎,大家都躲到樹林下休息,江泠仍然站在工地附近,提著筆在紙上寫字,圖紙改改畫畫,他拿著長尺測量水庫大小,避免有人偷工減料,所需要的耗材全都是經過他親自過目的。
葉秋水爬到半山腰時,抬頭眺望,不遠處,江泠垂首看著手上的圖紙,神色嚴肅,好看的眉眼微微皺著,衣領被汗浸濕了一些,他將盤扣最上方的扣子解開了,炫目的陽光下,男子側顏如玉,身形挺拔高大,像是一截蒼松。
她看了好一會兒,陽光耀眼,葉秋水臉被曬得有些紅,她提著食盒走過去,揚聲喚:“江嘉玉。”
山道旁,或是休息,或是吃飯的人紛紛停下來,目光移向她,葉秋水只盯著前方,江泠側立的身影似乎僵了僵,看過來的時候,有些愣然。
葉秋水朝他笑了笑,江泠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放下圖紙,走近,還不忘將先前為了散熱而解開的扣子重新系上了。
草帽下的臉因為陷在陰影里,顯得眉骨更為英挺,江泠垂下眼眸,問道:“你怎么來了?”
葉秋水提起食盒,示意:“來給你送飯。”
她看向周圍,許多工匠的妻子,或是老母、女兒都會上山為他們送飯,葉秋水擔心江泠忙起來顧不得休息,吃飯也只會啃干糧。
江泠想說,他有東西吃,不用她送過來,但是話到嘴邊,又想起許久之前,他躲在工部值房不回去,她過來給他送飯,送手籠,江泠讓她別再過來,葉秋水很生氣,鼓著臉,負氣地說“以后都不會再來”。
他將話咽了回去,沒說什么,摘下草帽,蓋在葉秋水頭頂,遮住了她略有些發紅的臉頰。
江泠轉過身,葉秋水跟上前。
他找了個陰涼背光的大石塊后坐下,葉秋水將食盒打開,里面都是他愛吃的菜,是葉秋水特地讓廚子做的。
除了飯菜,還有解暑的茶,瓜果,葉秋水端了些解暑茶送給別人,大家都惶恐地接下,笑著道謝。
女子清麗動人,笑起來有兩顆淺淺的梨渦,眉眼如畫,茶壺用冰鎮過,喝起來涼絲絲的,葉秋水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酷熱的暑夏,喝一口冰甜的涼茶,別提有多舒坦了。
東山不矮,爬到半山腰要費些功夫,更何況還要挎著重重的食盒,涼茶。
江泠看向不遠處的葉秋水,神思恍惚,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等她回頭,他又收回視線。
葉秋水走過去,看著江泠吃飯。
側臉線條冷硬,不茍言笑,哪怕天這么熱,他也沒有像別人一樣赤著膊,衣服仍是端莊整肅的,吃飯的時候很斯文,他的手指不像少年時那般修長削白,而是粗糙的,布滿了許多細小的傷口,厚厚的繭顯得關節粗硬,看著并沒有那么雅觀。
但是葉秋水就是喜歡,他的手不僅能寫出驚天動地的文章,還能畫圖紙,能搬運磚石,揮動鋤頭,專注的江泠太讓她動容。
他的鬢發有些濕,額角沾著一滴汗珠,顫顫悠悠的,葉秋水找出帕子,抬起手,江泠正在吃飯,沒有注意到她伸過來的手,等帕子碰到額角,他好像嚇了一跳,肩膀微顫,轉過頭看向她。
葉秋水盯著他臉上的汗水,神情認真,團著手帕細心擦去,她的臉近在咫尺,動作輕柔。葉秋水今日穿了一件半透的杏黃色披衫,雪白細膩的肌膚若隱若現,透著一股朦朧柔和的美,她抬起手,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江泠見了,不自然地別開目光,他抬手,克制著沒有碰到她的指節,拿走帕子,低聲道:“我自己來。”
葉秋水沒有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么曖昧,她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眼睫眨了眨,“噢……”
不遠處的同僚們看著靠坐在大石頭旁的二人,雖然沒怎么交談,但看著分外和諧,江泠從前都是獨來獨往,不近女色,二十四五了,連妻子都沒有,還是難得看他同哪個女子走得這么近。
兩個人坐在一起,姿態親昵,女子上山送飯,還幫他擦汗,冷刻寡言的江侍郎竟然沒有拒絕。
大家都很震驚,因為葉秋水前兩年一直在外,且她就算進宮為皇室看病,也是在內廷做事,與他們前朝的官員接觸很少,不管是官員,還是工匠都沒有見過葉秋水,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是江泠的妻子,就算不是,也八九不離十。
一名工部的小吏玩笑地說:“夫人真好,心里想著咱大人,怕大人渴著餓著,我們是沾了大人的光,不然喝不上這么解暑的涼茶。”
大家都跟著笑,江泠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沒有立即開口去解開他們的誤會。
倒是一旁的葉秋水不好意思地解釋,“不是的,江大人是我兄長,我只是他妹妹。”
大家的笑語停住,都露出詫異,又窘迫的神情來,最開始說話的小吏摸了摸頭,“哎呀,真是誤會了,弄了個好大的烏龍。”
他們適才想起,江侍郎的確有個妹妹,是宮里的掌醫女使,在貴人跟前伺候。
大家哈哈將這件烏龍揭過,全程,江泠都沒有開口過。
他失神地看著前方,連葉秋水給他遞茶都沒發現。
“兄長?”
葉秋水喚道,江泠呆呆地坐著,她叫了幾聲才回神。
江泠接過涼茶,喝一口,冷靜了,說:“天太熱了,早點回去。”
葉秋水站起身,有些惶然地解釋,“我是不是又打擾你辦正事了,我今日是為了來白鹿寺祈福的,想著路過這兒,順道給你送飯,要是打擾到你的話,那我下次就不來了。”
“沒有打擾。”
他低聲道:“你可以過來。”
葉秋水低下頭,淡然一笑,“是嗎?我以為工部規矩森嚴,我還記得上一次給兄長送飯,兄長讓我別再來了。我就怕這次又打擾你,怕你嫌我自作主張。”
江泠喉嚨一哽,又想起先前的事,他開始懊悔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字字句句都如回旋鏢一樣,轉回來扎在他身上。
“沒有……”
江泠抿緊唇,“我……沒有那么想。”
“那就好。”
葉秋水輕聲笑,“那我下次還來,你會介意嗎?”
江泠搖頭。
坐了一會兒,他問:“為什么突然要去白鹿寺?”
聽她方才所言,是為了祈福,為誰祈福,是她自己,還是旁人?
葉秋水說:“為將士們祈福,希望蘇姐姐,侯爺,還有其他將士都能平平安安的,早日趕走敵人,別再受傷。”
果然離不開侯爺,她如今做什么都圍繞著薛瑯,就算薛瑯走了,也總是可以聽到與他有關的事情,她的心似乎已經隨薛瑯離開,并沒有繼續在京師停留。
給他送飯,也只是因為要為薛瑯祈福,順道而做的。
葉秋水不知道,她明明說了所有人,結果江泠的注意力卻只放在薛瑯一個人身上。
休息完了,工匠們又開始忙活,他們告別妻子,目送女人們下山,江泠將食盒收拾好了,站起身。
葉秋水蹲在地上,月牙白的抹胸長裙裙擺上沾了雜草,山上草木繁盛,長了許多鬼針草,一碰到就會站在衣服上,難以清除。
她新做的裙子,裙擺上沾滿了鬼針草,方才坐著乘涼時沒注意,一站起才發現袖口,裙擺上全是,葉秋水將它們拿掉,力氣大些,嬌嫩金貴的裙子便會被勾出線。
她皺著眉,神情苦惱,身前忽然覆上一層陰影,葉秋水抬起頭,江泠不知何時過來了,伸手,拉起她,讓她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
“別動。”
他說道,而后彎腰,替她擇去裙擺上粘著的雜草,這些瑣碎的事情做起來很麻煩,又耗時間,但江泠臉上未見有一絲不耐,他垂著眼眸,細心地將鬼針草全都擇去了,衣服也沒有勾線,細膩的絲綢握在他的手中,他動作輕緩,小心翼翼,怕自己粗糙的手指會像這些可惡的雜草一樣,將她純潔干凈的裙角弄臟弄壞。
好一會兒,鬼針草全都摘去,他松手,直起身,說:“好了。”
葉秋水低頭一看,裙子干干凈凈的,一點鬼針草也看不見了,她開心地晃了晃腿,仰起頭,“謝謝哥哥。”
這個稱呼江泠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她總是喚他兄長,敬重里帶著幾分疏遠,就連叫鋪子里的伙計都比他親近些。
江泠側過身,“嗯。”
葉秋水從大石頭上跳下,正午的時候太陽很毒辣,她的肩膀,手臂都被曬得發紅,臉頰更是紅撲撲的,鎖骨上盈滿了細汗。
江泠說:“快些回去吧,太熱了。”
他還是心疼她,不想她總是過來,那么累,“不用給我送飯的。”
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冷硬,怕她誤會,惹她傷心,再次補充:“沒有覺得你自作主張,只是山路不好走,天又熱,我不放心你過來。”
“好。”
葉秋水被他的樣子逗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提著食盒,繞過水庫的位置,往山上繼續走,“那兄長,我先上去了,你繼續忙,我下次早些來,就沒那么熱了。”
他心里泛上來甜,沉溺在她的柔情中。
甜蜜后,又是細密的鈍痛,知道自己在飲鴆止渴,卻無法自拔。
江泠點點頭,目送她的身影遠去。
葉秋水走上山,進了白鹿寺,捐了不少香火錢,除了為將士祈福外,更多的是希望江泠可以康健,多吃飯,早些胖起來,別再那么瘦,也別再總是生病。
她打算給白鹿寺每座大殿都捐新的門檻,再為佛像塑一層金身,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早點將江泠拿下。
葉秋水誠摯地磕了幾個頭,俯身的時候,聽到身旁的婦人一邊磕頭,口中一邊念念有詞。
“佛祖保佑吾兒薛瑯平安歸來,早日娶妻生子。”
葉秋水扭頭一看,發現是薛瑯的母親李夫人。
她磕了好幾個頭,口中念叨,留下一大把金銀作為香火錢。
薛瑯剛走兩天,李夫人每日都會來白鹿寺上香
,一是求平安,二是求姻緣,她向官家提過幾次,還有皇后,皇后是官家的結發丈夫,乃老靖陽侯那個體弱多病的弟弟,也就是薛瑯的親叔叔,他總該為自己侄兒考慮一段好姻緣。
李夫人去求過幾次,京中有什么好丫頭,不求門第多高,只要家世清白,端莊大方就好。
薛皇后說:“阿瑯喜歡的那個姑娘不就很好嗎?”
李夫人不滿意,她是個很循規蹈矩的女子,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媳不安分,同薛瑯一起胡鬧。
皇后聽了,只說有空幫她看看。
李夫人上完香,吃了碗素面,準備下山了。
常有些窮苦,走投無路的乞丐守在東山下,攔住上山的車馬乞討,跑來燒香拜佛的有許多是京中的貴婦小姐,仁慈闊綽,倘若他們施舍些銀子,能衣食無憂好一陣子。
李夫人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馬車晃晃悠悠,猛地一停,她身形晃了晃,險些砸在車廂壁上,“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女說道:“夫人,是個乞丐,來討要口吃的。”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給他就是了,再拿幾兩銀子,將人打發走。”
乞丐接了銀子,直磕頭。
“夫人,他說要給您磕頭,不然就不走了。”
李夫人無奈,“隨他去。”
乞丐走近些,痛哭流涕,頭磕得砰砰響,李夫人心里想著其他事,哪知下一刻,乞丐忽然跳起來,破爛的袖口里露出一只匕首,靈活地爬到馬車上,掀開簾子就往里刺去。
寒光一閃,李夫人大驚失色,往角落逃竄,抓起手邊的茶壺,香爐往前砸去。
侍女車夫都嚇了一跳,后知后覺地拉人,李夫人嚇得尖叫,乞丐被車夫拖出來,兩個人摔下去,馬兒被受到驚嚇,抬起蹄子,不受控制地拖著馬車在山路上狂奔。
“夫人,夫人!”
侍女慌不擇路,忙不迭追著馬車跑,那馬失心瘋似的,沖進林子里,李夫人是個弱女子,生來便養尊處優,在馬車里飽受顛簸,精致的發髻也散了,金釵落了一地。
千鈞一發之際,不知是誰騎著馬追上前,混亂之中抓住了飛揚的韁繩,用盡全力,硬是將疾馳的瘋馬勒停了。
馬車幾乎散架,驚慌失措的侍女們追過來,發現將瘋馬控制住的竟然是個與她們一般大的姑娘,虎口被磨得鮮血淋漓,喘著粗氣,手背青筋凸起。
“夫人!”
侍女嚇壞了,沖進馬車里,李夫人狼狽地癱著,頭發糊了一臉,口吐白沫,眼白翻起。
聽到她們的尖叫聲,葉秋水松開繩子,吃力地轉身,鉆進車廂。
葉秋水為李夫人把脈,翻開她的眼皮,掐了掐人中,點了幾個穴位,將李夫人上半身扶起來,伸手掰開她的嘴,扣掉穢物,防止白沫堵住喉嚨引起窒息。
侍女們呆呆地坐著,好一會兒,侯府的家兵們追過來了,將李夫人抬到新的馬車里,護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