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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5章 他的心臟、脾胃、肝膽、血脈……

    “滅了?”金瑤提了個心眼,反問身邊的包姥姥,“燈引?是春蔓為了追索我那鈴鐺設下的燈引?”

    包姥姥沒吭聲,只示意來報信的小姑娘趕緊走,臉色略顯難看,唇角微微一扯,才是如實答:“是,娘娘入洞后,那燈引突然燃了起來,娘娘生怕撲了一場空,才命我們先找,若是找到了或者有了那么絲絲的消息,再來稟了娘娘。”

    “罷了。”金瑤無心多管,她的心思早就被外頭那幾個闖入者牽了過去,她揮手示意,“她自小學習法術就有激進,常常一年就學了人家十年的功夫,怕不是這燈引沒做好。”

    金瑤轉頭看向宋戈,宋戈亦是剛好抬頭看向她,倆人也沒多說話,金瑤剛要開口囑咐,宋戈便張嘴答道:“我好好待著,不給你添亂。”

    他倒是懂事,就是懂事得有些過了。

    金瑤沒多說,只點點頭,一路無言,只走到山下快要分別的岔路口時才對宋戈說:“你等我回來。”

    ***

    外頭,戰況略顯膠著。

    胡春蔓雖占盡了主場優勢,可一路追著前頭背著人的小山,時間長了,腿腳明顯慢了下來。

    這小姑娘,看著瘦瘦小小,背上還背著一個,可跑起來不會累似的,東竄西竄,像是一只小松鼠,靈活的很。

    可胡春蔓不知道的是,小山看似靈巧,可額上也滲出了密密的一層汗,她面色赤紅,雙頰滾熱,大口喘氣,卻還是不肯認輸,她一路安慰著背上的女人,一路不要命地跑。

    她和胡春蔓不同,胡春蔓追她,若是追不到,大不了退而求其次,退居山門,大門一閉,再設法毀了這幻術造出的林子,直接取了她倆的性命,無非就是事后麻煩些,要重新造一片林子罷了,最多,就是名聲受損,不過萬靈洞避世多年,這點兒名聲早沒之前值錢。

    可小山不同,她若是不跑,她和背上的人可都沒命了。

    “我是有名字的。”小山背上的女人突然奄奄一息地說,“我最開始,只是海家遠房的一支,當年逃難時,我家人還改了姓氏,不姓海,改姓汪,我原本也是姓汪的,可我已經忘記我原本的名字了,只記得,我阿爹喊我英子,我或許叫汪英,又或許叫汪英子,也可能,是叫汪什么英,我都不記得了。”

    “哦,對了,我記得我還有個妹妹,生得比我好看,秀秀氣氣的,可我也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只記得她很小的時候,喜歡和我玩秋千,她奶呼呼的小手緊緊拽著秋千,一直在喊,姐姐再推高一些,對了,她還喜歡和我玩踩影子的游戲,總是追著我,又追不上我,一旦追不上,就會哭,我就得哄她,蹲在她旁邊,讓她狠狠地踩我的影子,她才會笑,小山,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像她,可你從來不會踩我的影子,你說我是你的恩人,總是待你很好,可小山,救我的是你,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

    “姐姐,你莫說話了。”小山心里頭猛地墜了一下,雖沒回頭看身后人一眼,她可分明能感覺得到,背后的人的身體在慢慢變涼,她的生命在流逝,小山心里很難過,可她不敢停下來。

    “不過后來的事兒我記得很清楚,1924年的冬天,我被領進了海家,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她躺在棺材里,面色栩栩如生,可又很假,從眉眼到下巴,都像是蠟捏出來的,硬邦邦的感覺,沒有一點兒光澤,我聽著帶我進來的人說,這個女人的尸體已經被劈得焦黑,是一個極其愛她的男人,尋遍了天下的能工巧匠,用蠟做了一副面具出來,因為他曉得,這女人相當愛美,是絕不愿意枯糟著身子走的。”

    “我被帶過來,沒有別的用處,只因為這女人身上有一副凰骨,她死了,可凰骨不能浪費,于是乎,那副骨頭,從她的背脊里取了出來,安到了我的身上,按道理,活人換骨,是要清洗完骨頭上的記憶再換的,可偏偏我沒有,換完骨頭后的那一年,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我時常會覺得頭痛,胸悶,腦子里總會浮現出很多不屬于我的畫面,是那個女人的記憶。”

    “小山,那些記憶很痛苦,一點兒也不美好,好像這樣說也不對,十八歲之前,她貌似還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少女,她和我的妹妹一樣,喜歡捉人的影子,可她最愛捉的那個人,后來卻成了她的噩夢,我有了她的記憶,漸漸的,我有些分不清我到底是她還是我自己。”

    “姐姐。”

    “我讓你喊我做姐姐,也是因為……我總會想到我那個妹妹,我倆生來就是被海家利用的傀儡罷了,我好歹……還被換上了這個女人的骨頭,看在這女人的份上,我茍活多年,尋到機會才偷跑出來,可我那小妹妹,卻不知道死在了哪年,如果沒死,也不知道過得如何。”

    “小山,你把我放下吧,你與常人不同,這么些年,我利用你,妄圖讓你潛入地下長白偷走山神鈴鐺改天換日,幻想著要你去替我報仇,去替身體里那股恨意報仇,我想要你屠了江海兩家,可如今,我是看不到了,不過你要記得,拿了鈴鐺,回山東,先去濟南,再去青島,就是我上次指給你看的那家白房子,那棟別墅,里面的人,你一個也別放過,都殺了,記得了嗎?”

    小山哽咽難以言語,還想回頭看一眼,只忽而覺得后背一空,背上的人不是墜了下去,而是被一股力道給狠狠地拽走,她猛地轉身,后背卻突然撞上一人手掌,她眼睜睜地看著方才還背在背上和她說話的“姐姐”被胡春蔓一尾纏住,顧不得后背撞上了人,只紅著眼睛想要從樹上躍下去追,可她衣領忽而一緊。

    “走什么?”金瑤只用兩指便能輕松鉗住小山的領口,她還以為這小姑娘有多厲害,雖當時在巷子里見過她的身手,不過這里是萬靈洞,多少是金瑤的主場。

    小山回頭,兩條落在肩頭的麻花辮半垂著,她眼睛淚汪汪的,晶瑩得和玻璃珠似的。

    “定山者是不會哭的。”金瑤像是早就料到小山身份不同尋常,她像是在這個崗位干了許久的摸魚老員工,言傳身教地用手指頭勾了勾自己的眼角,教導小山,“擦干淚。”

    小山猛地回頭,鼻子一吸,忽而朝著金瑤狠狠地奔了過來,她手中無刀無刃,背上還背著一個,金瑤側身一閃,躲過。

    “你是來找山神鈴的?”金瑤微抬下頜,輕蔑地朝著天上一瞥,“是昆侖指引你來的?”

    “我不懂昆侖是什么?”小山眼睛通紅,眼珠子像是在血水里泡過似的,“姐姐拿了山神鈴,只是想殺了那個負心漢罷了,沒人指引我,我只替我姐姐活。”

    “誰告訴你山神鈴在這里的?”

    “沒人。”小山扭頭,她背上漸涼,人死了之后,沒了力氣,會變得很沉很沉,小山知道背上的人已經死了,她應該放下,可她舍不得。

    “該放下了。”金瑤輕聲一句。

    小山前一秒似還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法自拔,忽而眼神飄忽迷離起來,像是失了魂魄,她慢慢蹲下身子,雙手抱著背上女人的臀部,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在綿軟深厚的松針上。

    “起來吧。”

    小山應聲“嗯”了一聲,直起身子,木偶似地朝著金瑤走了兩步,停下,直愣愣地看著她,也不言語。

    金瑤從鼻腔里哼出一聲綿長的氣,繼而轉身,朝著萬靈洞山樓的方向走了兩步,第三步抬腳的時候才半側過面說:“跟上。”

    小山像是被什么東西操控了一半,毫無生機地點點頭,跟著金瑤屁股后頭慢騰騰地走。

    ***

    金瑤原本是想先回山樓和宋戈匯合,再細細問那燈引的事兒的。

    可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倒是和胡春蔓撞上了,胡春蔓身后跟著一個九釵姥姥,這姥姥看著有些面生,不過金瑤姑且還有些印象,好像是之前跟著天池鰲婆的那一位,印象里,這位姥姥在鰲婆駕鶴西去后,便回了東海老家,當時還是萬靈洞小少主當家,特批的讓她帶了不少珠寶回去,可人家一件沒要,沒想到,這時隔百年,人家還是回了萬靈洞。

    也好,有這樣德高望重的姥姥幫襯,胡春蔓該是安心不少的。

    金瑤沒多關注這位姥姥,倒是認出了這姥姥背上扛著的人,是個女人,手長腳長的,看著個子挺高,從身上的著裝和半露出的面龐來看,金瑤不難認出她是誰。

    “怎么來的?”金瑤問。

    胡春蔓往后瞅了一眼:“西南蛇族,估計是被虜來當開門的鑰匙了,待她醒了,送她出去便是。”

    “先留著吧。”

    胡春蔓翻了個白眼:“我和滇池的那位辛總雖然關系不差,可也沒好到收留他族人馬,這兩年,他在滇池大搞信息化,哄得昆侖一愣一愣的,給他撥的款,可都是從我這兒克扣了出去的,我留他的人,我還得多出伙食費呢。”

    “你這么小氣呢?”金瑤瞇起眼,忍不住揶揄。

    胡春蔓理了理自己的白裙子:“我小氣?你怎么不說昆侖小氣?撥款就撥款,直接加錢不就好了,非得減了一邊的去補貼另一邊的,我這可是女子當家的地方,一個月下來,脂粉錢都不夠。”

    胡春蔓抱怨完,又看了一眼金瑤身后一聲不吭的小山,這姑娘長得俊啊,兩條麻花辮又黑又長,額頭的劉海兒倒是亂了些,可劉海下那雙眼睛真是好看,只是如今看著沒什么神采,像是被人攝了魂似的。

    “這么容易就搞定了?”胡春蔓歪著頭,心中忍不住盤算,金瑤到底還是厲害些,她追都追不上的人,人家兵不刃血,直接收編。

    “沒搞定。”金瑤回頭瞅了一眼小山,“我搞不定她,她與我一樣,都是天定的命格,只是她當時情緒不穩,破綻太多,才被我出馬通靈,這種小把戲維持不了多久的,待她醒來,勢必又是天翻地覆的一遭。”

    “將她先關到蓮花洞去?”胡春蔓細細盤算,“縱是再厲害,可那蓮花洞口的兩株佛蓮是你和那老匹夫當年聯手設下的,總能抵擋一陣,若是不能,我這兒也沒其他地方能關這尊大佛了。”

    金瑤先是點頭,繼而想到之前燈引的事兒,朝著胡春蔓走近兩步,才低聲說:“燈引時滅時亮的事兒,我有個猜測。”

    ***

    看在金瑤的面子上,包姥姥給宋戈安排的屋子還算是闊氣,一間兩進兩出的院子,里屋里有天井,光線明亮,白天在屋子里也不必點燈,這里不比外頭,沒有網絡沒有通信,手機在這兒除了自拍錄音,基本就是個擺設。

    屋子里除了兩把圈椅,也沒能安坐的地方,看得出來,這院子也是許久沒人來過了,桌子上厚厚的一層灰,宋戈都不敢擱手,只能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雙膝并攏,無聊了,就拿出手機翻翻之前的照片。

    很多都是他在客棧拍的,每到花季,他總喜歡端著鏡頭和手機到處拍,前兩年他扦插活了一株藍雪花,連續兩年每天都給這株藍雪花做記錄,700多張照片,特意做了個快進的集錦,憑著這個視頻,還在貼吧里小火了一把。

    宋戈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往后滑,年初的,初春的,一直翻到四月份。

    第一張里有金瑤,當時她站在Somehere客棧的露臺上吹風,宋戈在拍花的時候不小心把她拍了進去,金瑤本人比照片里要好看許多,不過也還算是上相,臉小四肢長,看起來很是苗條,照片里,金瑤靠在欄桿上,只穿著一件細帶子的吊帶,露出個側臉,看著遠方。

    宋戈往下滑了一下,還是剛才的那個場景,不過金瑤轉過頭來,像是看著拍照的宋戈,宋戈覺得有些意思,當時的他怎么沒發現,還傻乎乎地一直對著自己露臺上的月季全方位拍個不停。

    宋戈不自覺地有些臉紅了,往下繼續滑,還是一樣的場景,金瑤朝著鏡頭笑了,淺淺地笑,若不是她略彎的眼睛,微微鼓起的臉頰,宋戈也定然發現不了,她是笑著的。

    金瑤笑起來真好看,真的很好看。

    宋戈看著這照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繼續往下翻,都是花,沒什么不尋常的,繼而是長沙的照片,黃興路步行街,是金瑤捧著個大西瓜還插著一個不銹鋼勺子讓他拍的,橘子洲頭,是金瑤抱著兩杯奶茶三兄弟,還有湘江邊上、杜甫江閣、岳麓山下,甚至是賓館里,都是金瑤對著一桌子的小籠包和煎餃的照片。

    這姑娘真是走哪兒吃哪兒啊。

    宋戈腦子里全都是金瑤那句“我受傷了,要吃東西才能好”。

    也挺好,人家生病出醫藥費,好家伙,金瑤生病只要出伙食費。

    “怕是很難養得你起啊。”宋戈低聲嘀咕了一句。

    “你養誰?”忽而,頭頂一聲女聲像是一聲驚雷,直接把宋戈轟得外焦里嫩的。

    宋戈下意識地摁下手機鎖屏,抬頭正對上胡春蔓笑得十分詭異的那張臉,身子往后一縮,手機立刻揣進了褲口袋里。

    幾乎是同時,胡春蔓手指頭一勾,直接勾開了宋戈沖鋒衣的拉鏈,她剛才碰了他嗎?沒有吧,她只是勾了勾手指頭啊!

    “做什么!”宋戈有些破音了,他想奪門而逃,卻發現自己雙腿跟灌了鉛似的,根本站不起來,兩只手被牢牢黏在圈椅把手上,動彈不得。

    胡春蔓從身后掏出那盞特意為金瑤的山神鈴捏做的燈引,放在宋戈身邊,燈引嚓地一下亮了。

    胡春蔓面露得意的神色,卻還不知足,直接扯開宋戈的衣服,手掌直接貼到宋戈的心口,仔細摸查。

    宋戈張嘴欲喊,卻發覺自己也喊不出聲來,他緊咬牙關,后槽牙磨得咯咯作響。

    門外,金瑤倏爾說了一句:“你讓她摸吧。”

    聽聽!這叫什么話?讓她摸?

    宋戈面紅耳赤,一半是被胡春蔓給激得,一半是被金瑤給氣的,不對,是一大半都是被金瑤給氣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且就罷了,金瑤居然還是給人家遞刀子的那一個。

    “果然是。”胡春蔓確定了,她眉目一亮,扭頭便對金瑤嚷到:“這小子就是你山神鈴鐺,難怪,當時他隨你一進蓮花洞,我那燈引就亮了,他出來后,那燈引又滅了,這便是說得通了。”

    胡春蔓興奮極了,蹭蹭兩步走到金瑤跟前:“你走后,你那山神鈴思念舊主,在蓮花洞日日思念你,靈氣一到,便偷跑了出去,起初無形,后逐有人形,成了落在你蒼山山神廟前的一個嬰孩,在我這兒,山神鈴是三十年前沒有的,你是二十五年前撿到的他,他花了五年的時間找到你,這也說得通。”

    “他如何尋的我?”金瑤聲音很淡。

    胡春蔓思索后才道:“他尋你,就像是祝知紋的鹿角尋你,只跟著你的氣味,你的痕跡,一點兒一點兒地找你,所以才花了五年,不過想想,你的鈴鐺倒是比他的破角厲害許多,才花了五年便找到了你,到底是同生共死的法器和主人,這情分,也不是他那破角能比的。”

    金瑤目不斜視,看都沒看宋戈一眼,只繼續問:“他既是我的山神鈴,那我的九枚鈴鐺在他身體何處?”

    胡春蔓蹭蹭兩下又跑到宋戈跟前,大手朝著宋戈胸前摸了一輪,仿若將他當做展品,驕傲地展示給金瑤:“就是他的五臟六腑啊,他的心臟、脾胃、肝膽、血脈、手足,便是你那九枚鈴鐺,你若不信,我煉化給你看。”

    “不必了。”金瑤搶白一句,說完便覺自己失態,微微低頭,也不去看宋戈,只重復,“我是說,暫時不必。”

    第102章  第16章 他們無家可歸,與我有什么關……

    “我有一柄極快的刀,是小瑾從外頭帶進來的,上有龍泉二字,切肉極利索,雖然短些,可一刀下去,血珠子都不沾染一滴,當年我替小瑾剝骨,用的便是這柄,便宜你了。”胡春蔓洋洋灑灑開始介紹起自己的珍藏寶貝,仿若已經看到將宋戈開膛破肚,掏心挖肺,煉化成鈴鐺的風光模樣。

    到時候,金瑤的鈴鐺在手,她胡春蔓再將手中的洞主印轉交,便能了無牽掛地隨著金瑤一同上昆侖大鬧一場了,這些年述職時受的委屈,忍的白眼,可都是有地方撒了。

    胡春蔓摩拳擦掌,期待著一場酣暢淋漓的群毆,幾乎完全無視了金瑤冷如青鐵的面色,鈴鐺就在眼前,胡春蔓想不通金瑤為何還不開心。

    “他不能死。”金瑤搖頭。

    這四個字,讓胡春蔓驚詫了,宋戈不死,鈴鐺怎么取出來?她胡春蔓可沒這么大的本事,既取了人的五臟六腑還能留他茍活。

    “我知道,”胡春蔓回過神來,瘋狂點頭,不斷應和,“你舍不得他,他一路伺候你,你用慣了,用順手了,就想之前伺候你的小花小翠,她倆出嫁時,你不也是念叨了好些年,可他不是人,他只是鈴鐺罷了,你總不能對一堆叮叮當當金鈴鐺動了真情。”

    胡春蔓腦子轉得飛快,又出了個主意:“這樣吧,我幫你照著捏一個人出來,和他一模一樣,語氣也一樣,神態也一樣,性格勉強也能一樣的,不對,性格還能更好一些,任你打任你罵,還能同你一塊兒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金瑤搖頭:“那也不同。”

    “有何不同?”胡春蔓逼近兩步,鼻子都快要懟上金瑤的下巴了,她踮著腳,和金瑤平視,皺眉問,“我便不懂了,小瑾涉世不深,被那長得俊的男人哄一哄騙一騙便跟著人跑了,我也就算了,老匹夫性格古怪,能遇到一個忍他的,我倒是還想謝謝人家,他們一個兩個鬧騰也好,為情所困也罷,那都是他們,可山神娘娘您是什么身份的人?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不讓我動手替你挖他的心,是因你真的喜歡他,他有什么好喜歡的?”

    胡春蔓嘆了口氣,腳跟落地,微微頷首:“縱是他千好百好,可他連人都不是,你喜歡有什么用?”

    “喜歡本來就是沒用的。”金瑤轉頭,她透過一指寬的窗戶縫隙看著屋內被困在椅子上的宋戈,他明知道自己掙脫不開,卻還是努力地扭轉著腳腕,抽動著雙臂,用力用到脖頸上青筋暴起,滿頭是汗,他喊不出聲音來,便使勁地用腳尖敲著石磚地面,聲音很輕,略帶悶響,若是不仔細聽,也聽不出來。

    對于宋戈來說,掙扎是沒用的,可他還是沒有放棄。

    “我以前不理解人,他們總是會做很多無用卻又耗盡心力的事,譬如十年寒窗無人問,再譬如……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我鎮守昆侖時,很擅長權衡利弊,我只做對昆侖有用的事,可最終,還是落得被貶謫的下場,來了長白,我倒是學會懶散一些,起初你攜靈獸投奔,我并不想開山門迎你們,因對我來說,此事并無益處,依我的性子,我若是管了,便不是管一陣子的事兒,而是一輩子。”

    “誠如我所料,你這個喜歡惹事兒的小狐貍,惹了一波又一波的麻煩,我替你們平了一趟又一趟的荊棘,你說,有用嗎?”

    “有用啊。”胡春蔓雙目逐漸泛起紅潤,“你救了許多無家可歸的……。”

    “他們無家可歸,與我有什么關系?”金瑤搶白道。

    胡春蔓張張嘴,啞然,喉嚨一滾,只悶聲道:“合著我這么些年,都是在麻煩你了?”她挺不甘心的,她滿心滿眼都是替娘娘打算的,她是盤算著豁出性命去幫金瑤的,到頭來,竟成了她的不是。

    這場景讓胡春蔓想到幾年前和九嬰的一場爭辯,貌似也是為了情愛爭論,九嬰笑她當了一輩子的黃花大閨女,心智未開,絲毫不懂男女情愛,把萬靈洞打理得猶如娘子軍,油鹽不進,就連滇池那邊送來的許多好東西,胡春蔓也不肯接受,更是將辛承送來的一整套通訊設備碾得稀碎給人家又送了回去。

    臨走前,胡春蔓更是指桑罵槐地好一陣痛斥:“辛承這人,年紀不大,手段挺深,他不就是在去年年底述職時得了昆侖青眼,他那一套什么信息系統我根本不需要,活了這么些年,連族里的人名都記不住,還得上個什么系統查,他這滇池管得也挺窩囊,瞧瞧我,哪家孩子哪年生,生的時候天色如何,樹上停了幾只鳥兒,路旁開了什么花,我閉著眼睛稍微想一想,都能記起來。”

    當時九嬰也在場,聽著胡春蔓罵了好一陣,才笑著說了句:“男人的獻殷勤到了你的嘴里,全成了炫耀,你這樣,將來可怎么辦。”

    也便是這句話,倆人當即吵得不可開交,不過倆人吵吵鬧鬧的風格大家已然適應,并沒覺得多出格,反倒是今日金瑤與胡春蔓的氣氛,讓屢次想要進來稟報的包姥姥連連頓步,只敢在院子外頭靜靜等著,可不敢上前多邁一步。

    胡春蔓和金瑤的關系素來是極好的,雖平日里見得少,可逢年過節胡春蔓總是會拉著小少主的手去給金瑤磕頭,起初胡春蔓是有私心的,金瑤厲害啊,縱然是個被貶謫的山神,那也是當過昆侖山神的神,守著昆侖大門口的神,萬萬年來都沒人打得過的神,有了這樣的狠角色傍身,也不怕自家的小瑾將來受人欺負了。

    “我若是知道,被小瑾磕了這么些年的頭就得在你出事的時候把我的山神鈴借出去,當年她磕第一個頭的時候,我就該跪著磕回去。”金瑤像是知道胡春蔓心里在思量什么似的,她側目,用指尖輕輕挪著窗戶縫。

    窗戶縫漸小,直到兩扇窗框閉得嚴絲合縫,不漏一絲風,金瑤才對著胡春蔓道:“人,我保了,昆侖,你也不必上,我不介意我的鈴鐺在萬靈洞丟了,你也別想著要去挖宋戈的心,咱們兩清了。”

    金瑤招手,朝著身后畫了個圈兒,屋內,宋戈正努力地伸著脖子想要掙脫胡春蔓設下的寸步圈,術法突然失效,宋戈沒有準備,直接連人帶椅子栽在了地上,他沒多想,直接從地上爬起來準備闖門出來,卻發覺大門又被金瑤給封住了。

    莫說在屋內的宋戈,在屋外的胡春蔓也打不開。

    胡春蔓愕然回頭,只瞧著金瑤往院子外頭走去,她像是知道包姥姥一直在外候著,還未走到,便揚聲一句:“有什么話快說。”

    包姥姥略微猶疑,還不知道這番話是對著自己說的還是在問自家胡娘娘,卻聽到自家胡娘娘委委屈屈的一聲喊:“你就這樣不要我了嗎?”

    喊聲中帶著絲絲悲痛,還有些小女兒的嬌嗔。

    “我不會不要你。”金瑤雖是這樣說,可依舊沒有回頭,跨過門檻,直接朝著側手邊的包姥姥問:“誰醒了?是那西南蛇族,還是蓮花洞的那位?”

    包姥姥垂頭拱手:“都醒了,一個鬧著要見您,一個鬧著不要見您,我這才是慌忙來稟。”

    金瑤倒是沒細問,只說:“挺好,我偏就想見見那位……不想見我的人。”

    ***

    山樓。

    萬靈洞初創時,山樓還有只有幾排矮矮的高腳樓,后來人越來愈多,屋子便是越蓋越高,高腳樓依山而建,順勢就形,跨過瀑布,繞過古松,把垂柳當簾,視奇石為壁,依山盤桓,建了足足九十九層,胡春蔓便是住在頂樓。

    山腰處有一株需兩人合抱的三角梅,繁花似褥,一到花期,漫山的紅色,極為壯觀。

    關著丁文嘉的地方便在這三角梅枝葉的最下面,二層山樓的一個小房間,之前也是住過人的,臨時拿來關著丁文嘉,也算是省事兒。

    金瑤進屋的時候,丁文嘉正在自己個兒給自己上藥,她手背上有一塊極大的擦傷,直接擦掉了整塊的皮,露出血紅的肉色,袖口上都染滿了鐵銹紅。

    “上藥做什么?你蛇族天賦異稟,待一會兒就自己好了。”

    丁文嘉低頭,說得很是直白:“我低頭上藥,我不就得抬頭看你了嗎?多尷尬。”

    這語氣還算是好的,金瑤甚至還聽出了一些愧疚的味道,看來丁文嘉口中的“不想見自己”,和金瑤所理解的有些出入。

    “我還以為你是恨我的,恨我恨到不想見我的那種。”

    “我恨你做什么?”丁文嘉抬手,把帶血的棉球扔進面前的托盤里,也對,她本就不需上藥,她目光低垂,刻意躲過金瑤,“我騙了你,你該是恨我才對。”

    “噢?”金瑤順勢坐下,優雅舒展地翹起二郎腿,身子一斜,胳膊肘一抬,手背撐著下巴,饒有興趣地問,“你騙了我什么?不對,是你又騙了我什么?”

    第103章  第17章 你懷疑誰?我認識嗎?

    丁文嘉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金瑤如數家珍般給她數落起她的條條罪狀:“是騙了我你早就想借用我的手除掉肖金枝?還是故意把你父親留給你的日記給我,轉移黑月的視線?亦或者,是偷偷用宋戈的手機定位跟蹤我倆?”

    金瑤往后一仰,忽而覺得后背空空,這才意識到,自己坐的不過是個沒有靠背的圓凳,并非她山神寶座,也不是賓館里舒心溫馨的沙發。

    罷了,必要時刻,不講究這些。

    “你都知道?”丁文嘉黯然失色,原本的她,像是懷揣著一個秘密的小偷,自以為是地在金瑤面前懷璧逃竄,常常以自己沒有引起金瑤疑心而自傲得意,可如今呢,她的隱身斗篷被金瑤一點點地撕開扯下,金瑤雖只是寥寥幾語,可丁文嘉知道,若是細講起來,自己那點兒小心思,怕是要被金瑤扒拉得連底褲都不剩下。

    破罐子破摔吧,反正已跌墜到谷底,她還怕什么呢?

    “是因為我弟吧。”丁文嘉昂起頭,她臉上還有數道擦傷的痕跡,胭脂一樣的紅色順著她的額頭爬到眼角,蛇族的天賦果然出色,這些擦傷的痕跡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愈合,且就丁文嘉抬頭的功夫,金瑤便親眼瞧見一條針一樣的小疤重新長好。

    “什么?”

    “因為宋戈,你才沒有揭露我,你擔心如果和我撕破臉,他會為難?你不想讓他為難。”

    “不是,”金瑤搖頭,“他是個明白人,他不會為難的,如果因為這么點兒小事兒他就要猶豫不決的話,那他也太愧對我這番厚愛了。”

    “那是為什么?”

    “丁文嘉。”金瑤鮮少直呼丁文嘉的名字,“你非要問我為什么,我只能說,是因為你還沒有重要到我要和你計較的地步。”

    金瑤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人心很大,但凡不影響我風花雪月的事兒,我都能放過,你覺得……你會比長白山秋季落下的第一片樹葉,冬天里飄下的第一粒冰籽更加重要嗎?”

    更加重要嗎?重要嗎?嗎?

    這段話不斷地在丁文嘉腦海里回蕩,是啊,她高估自己了,從初中到大學,一直拿著獎學金往家里捧獎狀的人,一直在開學期末都要上臺演講的人,一直活在聚光燈下就連跨行開拳館都能拿到全國百強的人,突然不被關注了,她還真……有些不適應。

    “原是我們對你來說都不重要啊。”

    “不對。”金瑤改口糾正,“宋戈就很重要。”

    丁文嘉聽了,忽而失聲,繼而低聲嘀咕重復了一句:“宋戈很重要,呵呵,是啊,他很重要。”

    “其實一直看不起他的是你,對吧。”金瑤像是戳中了丁文嘉的心事,她看著丁文嘉猛然抬起瞪如銅鈴的眼睛,一點兒一點兒地勾勒出她那片小小私心,“其實你一直不大喜歡這個弟弟,雖然在宋戈的印象里,你是這個家里唯一對他好的人,可你對他好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真心為了他好?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表現欲?”

    “一個被領養的不受寵的弟弟,恰好滿足了你需要釋放的溫暖信號,你對他有一分好,你就會對外說一分,從初中到大學,你的每個同學都知道你有個被領養的弟弟,肖金枝知道宋戈這么多事兒,也是你說的吧,也許丁旺福死后,你的確對這個弟弟產生了一些感情,可不得不說,在某些時刻,他只是你表演善良的工具罷了。”

    “你的確很大方,”金瑤點點頭,可語氣不像是夸贊,“我看過你送給宋戈的那套房產,價值不便宜,可丁文嘉,一個從小什么都不缺的人,給點東西給別人是很容易的,從小到大,你擁有的太多了,一切都來得太容易,可宋戈不同,他和梁霄合伙做生意,梁霄出錢他出力,宋戈一個人承包了客棧幾乎所有的雜物,還要兼任攝影師,他每天一睜眼就有干不完的活,只有淡季的每天下午能抽出一個小時坐在他的小露臺上發呆,因為到了晚上,他還要去值晚班。”

    “他很努力,努力去配上自己擁有的資源,努力不去拖你們后腿,在客棧的那幾天,我下午總是能看到他坐在自己的露臺上,透過錯綜的月季花枝葉,我總能聽到一首歌,他一下午就聽那一首歌,不斷的循環,他的快樂很簡單,簡單得和他的人一樣。”

    金瑤收回有些飄忽的眼神,只低眉看著眼眶漸紅的丁文嘉:“當然,我不是說你做得有錯,你給宋戈的溫暖是真的,讓他有所依靠也是真的,這一切都很難得,他是應該謝謝你的,我也應該謝謝你。”

    丁文嘉眼皮子往上一翻,語氣夾槍帶棒:“山神娘娘的謝,我可擔不起。”

    “但是你不該和他們聯手。”金瑤話鋒一轉。

    丁文嘉驀然回頭,直勾勾地盯著金瑤,渾身似被凍住,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吧。”

    丁文嘉磕磕絆絆,“我”啊“你”啊重復了好幾次,卻仍舊組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和魔鬼交易,你不會贏的。”

    丁文嘉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什么意思?”

    金瑤頓了頓才說:“從屯昌回來后那幾天,有人一直在用林小玲的微信號和我聯系,單方面的,無非是一些問好的話語,我沒回,因為我知道對方是誰,不過我也沒拉黑,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這個人挺無聊的,既然留著林小玲的微信號,就順手刷了刷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大多是在林子里的自拍,各種的,仰拍、俯拍、側面拍,我能看出來,那是在屯昌的林子,可是有一張今年年初的照片,不是在海南。”

    “是在蒼山。”金瑤一語既出,故意停頓,像是給丁文嘉機會去回憶和反省,可丁文嘉什么也沒說,金瑤只能自顧自往下細說,“那是一張很簡單的圖,她帶著一頂米色的遮陽帽,穿著墨綠色的麻布衣,懟著臉拍了一張,沒有定位,也沒有什么標志性的建筑,可她身后的樹,我認得,那是蒼山北坡上的一棵樹。”

    丁文嘉這才是噗嗤一笑:“你認得?”

    她瞇著眼睛看著金瑤:“那不過是一棵樹罷了,這長白上那么多松柏,難不成你都認得?”

    “我都認得。”金瑤點頭,“每一棵,我都認得。”

    “那不是……。”丁文嘉本來想說,它們都是一樣的,恍惚間她明白了,金瑤與他們是不同的,并不是說金瑤是神,他們是人,而是說金瑤的關注點和他們是不同的,她不在乎人,她只在乎山里頭的東西。

    “然后呢?”丁文嘉本想著聽金瑤后頭的長篇大論,想來她如此有底氣,必定是反復推敲,足以旁征博引,瞧著金瑤微抬下頜淡然自若的樣子,想必她已經等著手捏證據打丁文嘉的臉了。

    “沒了。”

    “沒了?”

    “對,沒了。”

    “就憑這兒你就能懷疑到我?”

    金瑤沉思片刻,像是在認真思考,繼而聳肩攤手:“除開和你聯系,我實在想不到她為何突然去大理,而且還是偷偷去的,你記不記得在星星民宿的時候,宋戈那位老同學說過,這位林老師……可是幾年都沒離開過屯昌的。”

    “所以?”

    “丁文嘉,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已經篤定了你和Yama有關系,在通知你,你覺得……我有必要和你說太多嗎?”

    “沒有必要你也說了。”丁文嘉扭頭,“你想如何處置我?”

    “罰你不吃晚飯吧。”金瑤倒是沒猶豫,仿佛跨進這屋子里的第一秒,她就已經替丁文嘉想好了下場,不僅不能讓她吃,還得讓包家那幾個愛吃的小姑娘開著門蹲在門口吃給丁文嘉看。

    “金瑤!你腦子壞了吧!”丁文嘉“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滿腔的恨鐵不成鋼,“你未免太意氣用事了,你喜歡我弟弟我知道,我也看出來了,可我勾結外人,打你的主意,按道理你得把我碎尸萬段的,你之前知道了,不言語,我當你蟄伏布大局,可你如今揭破了我,你竟然只罰我不吃晚飯,你好歹罰我一些厲害的,譬如斷手斷腳,或者給我施個咒法,讓我生不如死,再不濟,你也得像是對祝知紋一樣地對我,把我發配得遠遠的,讓人看著我,還專門找那種和我不對付的人看著我,讓我日日煩心,你……你……你……你。”

    丁文嘉指著金瑤一連說了七八個“你”,半晌也沒“你”出個結果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賭氣似的:“你太讓我失望了。”

    金瑤覺得好笑:“我不折磨你,你還不樂意了?”她聳肩,不啻道:“你欠虐?”

    這倒也不是,丁文嘉冷靜下來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不是真想求死,丁文嘉抿唇,還未說話,金瑤便是接道:“你左右也沒給我造成什么麻煩,Yama讓你干的事兒你不是一件兒也沒干成嗎?”

    丁文嘉眼珠子一瞟,傲嬌起來:“你怎么知道我沒干成?”

    金瑤冷冷哼了一句:“如果你干成了?他會通知小山他們來嗎?他這人,做事極愛留后手,發布任務都是一撥一撥地來人,第一撥失敗了,第二撥立刻補上,自己從來不親自動手,倒是能召集不少人馬替他干活,其實你和小山的目的并不相同,他們是為了奪取山神鈴回海家報仇,我猜,Yama應該是透露了一些你父親的消息,或者是以此為要挾,逼著你一直跟著我,不管如何,他是沖著我來的。”

    “他是誰?”丁文嘉蹙眉,“他到底是誰?”

    “他未必是個人。”

    “什么意思?”

    “百年前,玄女為了擾亂昆侖,放出了一股邪祟侵入萬靈洞少主柳錦繡身體,引得她背棄萬靈洞,放火燒山,還偽造了胡春蔓的書信,引誘小少主外出歷劫,后來,柳錦繡死了。”

    “然后?”

    “她死了,邪祟去了哪里?”金瑤像是反問丁文嘉,又像是提醒丁文嘉Yama是誰。

    丁文嘉沉默了,她抬眼,低頭,又抬眼,又低頭,大拇指的指甲一直反復扣著食指的指節,一下,兩下,直到指腹都被剮蹭出紅紅的印記,她才小心翼翼試探了一句:“我身上?”

    “你做夢呢?”金瑤微微蹙眉,她有些不理解丁文嘉的腦回路了,之前巴望著金瑤折磨她,如今什么腌臜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

    金瑤微頓:“其實,我比較好奇的是,當年玄女放出來的,到底是誰的惡念,為何如此針對長白和我?”

    “這還有分誰的?”丁文嘉瞪大眼。“你懷疑誰?我認識嗎?”

    金瑤慢慢轉頭看著丁文嘉,唇角自然上揚:“你認識。”

    第104章  第18章 我有事兒,先出來了……

    金瑤起初是猶豫的,對于丁文嘉,她雖然不記恨,可也沒太多的好感,可她還是說了這個故事。

    因為她需要丁文嘉身上的特質,西南蛇族雖然受傷可以自愈,可如丁文嘉這種寸寸筋斷還能痊愈如常人的蛇族人,鳳毛麟角,這萬萬年來,金瑤也就遇到過丁文嘉這一個。

    想來也是,若非這丁文嘉身上有些特別的東西在,金瑤何故與她拆絲穿線般地講林小玲的事兒?

    “很久以前,我還能打。”金瑤這故事的開頭有些干澀,丁文嘉瞧著她,眼神微微瞇起,仿若在說——“你什么時候不能打了?”

    金瑤覺得這種疑惑很有道理,便是換了個措辭,精準定位:“封神榜前吧,那時候你還沒出出生。”

    “廢話。”丁文嘉輕聲呢喃了一句,金瑤沒理會她,只示意她認真聽,“商周時,百妖橫行,姜子牙帶兵伐紂的時候,我并不在其中,可祝知紋在,那時候,他還是飛廉,鳥身鹿頭,讀過孟子嗎?”

    丁文嘉搖頭,又道:“宋戈許是讀過。”

    金瑤點頭:“他喜歡看書,孟子原話‘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說的就是他。”

    “沒懂。”

    金瑤深吸一口氣,心里想著若是和宋戈說話,怕是不用這般費勁,她還是耐著性子解釋:“意思是,他當年是被騎著的一只鳥。”

    丁文嘉“嗯”了一聲,示意金瑤繼續。

    金瑤嘆氣:“和你說話也是困難,你好歹也是大學畢業的,放在古代,好歹也是個鄉里秀才,怎地一點文學常識都沒有。”

    丁文嘉“嘖”了一聲:“我學理科的,宋戈才是學文的。”

    金瑤揮手,示意她繼續聽:“可當時,祝知紋差點就沒被封上神。”

    “為什么?”

    “他心有雜念。”

    “切,這算什么,紂王這種昏庸無道的都能被封神。”丁文嘉咂舌,又解釋,“我也不懂,是之前宋戈和我說的。”

    “不同。”金瑤搖頭,“紂王被封的那叫天喜星,掌管人間喜事,圖的是他天生的富貴命,給人間姻緣帶來好運,可祝知紋什么都不是,他出身妖獸,而且還是半鳥半鹿,羽族和走獸都不喜他,加上伐紂之時,他闖過禍,有過惡念,險些叛亂,是被人發現了才及時悔改,當時封神名單上并無他飛廉的名字。”

    “然后呢?”

    “我加上的。”金瑤半捂著額頭,丁文嘉看不清金瑤的臉色,不過聽著金瑤的語氣,似有些悔恨,也是,倘若這Yama真是祝知紋,那金瑤可是從頭犯錯犯到尾了。

    不對啊,如果Yama是祝知紋,金瑤還去屯昌鹿耳洞救他做什么?豈不是自找麻煩?

    又不對了,這時間對不上,丁文嘉很早就接到Yama的消息了,可祝知紋是最近才被金瑤救出來的。

    丁文嘉想不懂了,只認真地盯著金瑤。

    金瑤攤開手,露出半張臉,她眼里寫著些許的疲憊,這是她少有的一種情緒:“我雖從未上過封神榜,可早就是無冕之神,我守著昆侖和天階,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凡人和妖獸穿得漂漂亮亮的,一步一步跨上天階,準備超出紅塵,而當時的飛廉,頂著斷了一半的鹿角,拖著凌亂不堪的鳥羽,上面還有血漬和傷口,而他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鐵項圈,項圈內側有鐵刺,直接扎進了他的脖頸,他不能說話,可憐得像是只喪家犬。”

    “你心軟了?”

    “沒有。”金瑤搖頭,“我天生就是個心冷的人,我只是覺得他看起來很慘,可至于他可不可憐,應不應該被救,和我無關,我只是守著昆侖大門的人,我要做的,就是確保他們當中不要混進什么奇怪的人。”

    “那你怎么把他名字添上的?”

    “很簡單。”金瑤聳肩,“因為玄女要去掉。”

    “然后?”

    “沒了。”

    丁文嘉瞪大了眼,仿若聽到了比可憐祝知紋更加可笑的原因,她微張唇,反復確認:“就因為那誰要去掉?”

    “我當時特別不喜歡她,所以當時她做的一切決定我都喜歡去反對,不行嗎?”金瑤反問,語氣倒是坦坦蕩蕩,不過這“當時”二字用得好,有股子“物是人非”的味道。

    “現在呢?”丁文嘉眉毛輕輕一挑,“你喜歡了?”

    “對她無感。”金瑤沒說謊,縱使她嚷嚷著要去昆侖報仇討個公道,可對于玄女,她似乎沒有之前那般洪水一樣的恨意了,雖玄女將自己囚禁了三年,又貶謫于蒼山,可金瑤如今心態不同了,她對玄女,無怨無恨,沒什么感覺,她只想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至于玄女對她的感情又是如何,她壓根不去關心。

    “所以?”丁文嘉想要聽個后續。

    “飛廉入了封神榜后,被封為風神,他身上的傷逐漸好了起來,鳥羽漸豐滿,鹿角也光亮好看,我倆并不是同一支系,相交甚少,后來我犯了一個小錯,他替我求情,彼時玄女還不敢罰我,便是殺雞儆猴,拿他開刀,抹了他在封神榜上的名字,從此天下再無風神,倒是我身邊,多了個姓祝的副將。”

    “那段時間,我倆日夜相伴,感情甚是深厚,配合默契,戰無不勝,玄女怕是看不下去了,可祝知紋的名字是她親自抹掉的,祝知紋落魄之際,無處可去,別人都不愿意要他,是我收留了他,大家也都知道,玄女無從下手,竟起了個詭異的心思。”

    “她誘騙祝知紋去了昆侖鼎墟,那兒封著天下間所有人的惡念,她想去看看,祝知紋心里頭的惡到底是什么,她想借助祝知紋的手,殺我于無形。”

    “她為何要殺你?”丁文嘉微微皺眉,自打她和金瑤相處以來,聽到過不下于十次玄女要殺金瑤的事兒,可究竟為何?殺人總得有動機吧,有人為錢財,有人為愛怨,當然,也不排除玄女心里變態,可能掌管昆侖的人,這點心理素質還是得有的吧。

    “一山不容二虎,”金瑤聳肩,又表示懷疑,“我覺得是這樣。”

    丁文嘉不去追究,只問:“后來呢?”

    “他倆在鼎墟的場景我并不知曉,我只知道,祝知紋回來后,并無異樣,也并未對我動手,反倒是……對我呵護備至,我渴了便給我遞水,我餓了便親自下廚,他做了很多副將本該做的事兒,令我……,”金瑤遲疑,嘖嘖兩聲后,才認真道,“令我懷疑是不是給他的俸祿給低了,導致他如此暗示我。”

    丁文嘉白眼一翻,仿若開車多年的老司機,語氣熟稔地道:“娘娘,您是真沒心還是假沒意?我瞧著……他從頭到尾對你,都不像是單純的下屬對待上級。”

    “你也覺得吧。”金瑤微微點頭,動作幅度不大,還略帶詫異,“有點過于諂媚了,我不喜歡。”

    丁文嘉扶額,抬手示意:“您繼續。”

    “后來某一天我發現,他的鹿角沒了。”

    “沒了?”

    “對,沒了,齊根沒了。”

    “我去。”丁文嘉咬著牙,這得多痛。

    金瑤搖頭,說了句“我不知道”,繼而又點頭說:“后來我才知道,玄女喊他去鼎墟的時候,他便猜到玄女會對自己下手,可他不好明面上抵抗,便是將自身所有的惡念暫時封存在自己的鹿角中,好讓玄女看不清他的心,據他所說,鼎墟是個極其可怕的地方,沒有光,沒有亮,他們當時站在深淵中央的石柱臺上,周圍又冷又熱,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像是有人在咆哮,又像是有人想要把你往下拽,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讓玄女相信,他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惡念可以利用,才放他出來。”

    “可自打他去了一趟鼎墟后,他壓制在鹿角里的惡念便控制不住了,他瞞著我,自己割下了鹿角,扔進了鼎墟里,以為從此便是無事。”

    丁文嘉“嗯”了一聲,忽而緩緩的說:“可……祝知紋的鹿角不是會變成人的嗎?”

    “你也發現了”金瑤緩緩往下說,“所以沒過多久,鼎墟就出事了,這件事兒鬧得不小,昆侖諸神花了很多精力去平息這件事,就連當年和我聯手創昆侖的天帝,也因此殞命,所以后來才有了玄女的專政,而祝知紋……也是在這件事平息后的第三年,喝醉了酒才告訴我,這陣動蕩的起因……竟是他三年前自作主張丟進的那截鹿角。”

    “那怪你對他雖仁至義盡,卻又冷冰冰的。”丁文嘉不由得感慨。

    “我一直想知道他那截鹿角里,封印的到底是什么樣的邪念,讓他寧愿冒險偷偷跑進鼎墟丟了它,也不愿意和我多商議一下,誠如你說,祝知紋的鹿角和旁的邪念不同,他的鹿角是可以化作分身的,這樣一截東西進了鼎墟那種地方,難免會產生一些奇怪的反應,我懷疑,當年諸神重封鼎墟時,那截東西便跑了出來,并未被封住,后被玄女利用,擾得柳錦繡放火燒長白的,和這截東西,應該也脫不了干系。”

    丁文嘉忽而驚呼了一聲,喉嚨一滾,眼睛睜大,磕磕絆絆的說:“那祝知紋被關在鹿耳洞的時候,所受的懲罰是……。”

    “山長一歲,角長一寸。”金瑤倒吸一口氣,“玄女這是要……利用他的鹿角滋養出什么奇怪的東西吧。”

    “不對不對,”丁文嘉搖頭,“他當年已經把那截鹿角割掉了,再長出來的,便是新的,能有什么惡念之說?”

    “割不干凈的。”金瑤指了指自己額頭,“鹿角連骨,他割不干凈的,譬如萬家的那位萬十三,他不就是因為捧了一截鹿角回家,放大了內心自己的欲望,他的欲望,是男歡女愛,是他得不到的那種痛快,所以他夜里做的夢都是那些云雨之事,現在關鍵的問題是,我并不知道祝知紋在鼎墟里被放大的欲望是什么,他不肯告訴我,可如今來看,這個叫Yama的多半就是那截逃出來的鹿角,他本身只是祝知紋的欲望,歷經滄海桑田,他的能力已經遠超祝知紋本身,而Yama處處和我作對,讓我不禁懷疑,當年的祝知紋是不是……對我心懷不滿。”

    “他有什么心懷不滿的?”

    “我當時對他很是嚴苛,他初入我軍,規矩不熟,一旦犯錯,我都是往死里教訓的。”金瑤似想到當年征戰時的榮光,大手一揮,“你不懂,軍令如山,你只會認為我冷血。”

    “我這……。”丁文嘉硬生生將自己想要說的話給吞了回去,她緊緊地抿唇,昂頭看著金瑤,“說吧,你到底想如何處置我?”

    “不是說過了嗎?”金瑤起身,作勢要走,抬腿走了兩步才回頭,“晚上不準吃晚飯。”

    丁文嘉起身欲攔:“我說正經的,不吃晚飯算什么,當年我減肥辟谷的時候,連續一周只喝水都扛過來了。”

    “我倒是有其他法子讓你將功補過。”金瑤總算是說到正題了,經過她冗長又真情的鋪墊,如今的丁文嘉什么都愿意往嘴里吞,只要別放過她,讓她心里舒坦,金瑤怕是提什么要求丁文嘉都會答應。

    “什么?”

    “我還不確定,你先欠著吧。”

    這怎么還能欠著呢,對于丁文嘉來說,愧疚感可是會生出利息來的,當下打她幾拳踹她幾腳能好的事兒,若是耽擱上一年半載的,怕不是要她拿命償了。

    說話間,金瑤已經出了房門,門外還有倆小姑娘守著,丁文嘉知道這倆小姑娘的厲害,也不敢追出去,只立在原地,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了一聲:“媽誒,忘了梁霄!”

    ***

    此刻的梁霄正站在街邊一動不動,身后的佳園早餐店早就關了門,他看了一眼手機,下午六點了,丁文嘉讓他在這兒等著,他便是傻愣愣地一直站著。

    最開始,他還是能蹭人家早餐店一張板凳的,可下午四點,人家怎么著也得關門了,梁霄本來想著單獨把這板凳給買下來,大街上的,至少讓他有個座兒吧,可人家一聽就覺得奇怪,兩百塊錢,就買個他們擇菜用的小板凳,這怕不是有什么陰謀吧。

    也怪梁霄,大理是網紅旅游城市,物價高于收入,客棧自己的定價也不低,久而久之,他對物價都有些模糊了,出口就兩百,應當是把人家給嚇到了。

    可丁文嘉讓他等著,他總得等著,他也不敢給丁文嘉打電話,萬一人家正火拼呢?他只敢發微信。

    梁霄掏出手機,掃了一眼微信圖標,忽而看到綠色圖標上冒出個小紅點,興奮地點進去,才是一眼,就暗罵了一聲“艸”,公眾號推送。

    真煩,梁霄像是把等待的煩躁氣全都撒在這公眾號上,歘歘歘幾下全點了取消關注才解氣。

    他轉到丁文嘉的對話框里,從上午到下午,十個小時,全是他發的,從表情包到文字,丁文嘉一條都沒回。

    宋戈也是,至于金瑤,他沒敢聯系。

    都等了一天了。

    梁霄不斷地切換微信對話框,憋足一口氣,跟潛水似的,猛吸一口氣,歘歘歘幾下,發了條消息給金瑤:“你們在哪兒?”

    想著反正都發了,倒不如多問一些。

    梁霄繼續發:“你知道文嘉在哪兒嗎?”

    本來沒想著金瑤會回復他,沒想到對方秒回:“他們在的地方沒有信號,都還好。”

    他們在的地方?

    梁霄繼續問:“你們不在一塊兒?”

    對話框那頭,彈出了一個兩秒的語音,梁霄點開,貼在耳朵上,瞬間,嘵嘵風聲往他耳朵里灌,金瑤在那頭扯著嗓子喊:“我有事兒,先出來了。”

    第105章  第19章 你的千年藤能做我幾個肉身?……

    梁霄不知道金瑤說的沒有信號的地方是指哪里,他只是很想見見金瑤,很想當面問問丁文嘉的情況。

    明明電話里都可以說清楚的事兒,梁霄卻一再的堅持,金瑤看了一眼旁邊的胡春蔓,一只手捂著電話聽筒,像是在征求胡春蔓的意見。

    胡春蔓知道金瑤是在看著自己呢,可偏生裝作沒看見,側過臉,十分矯揉造作地摸了摸身邊的松葉,又低頭,撫了撫突兀嶙峋的松樹皮。

    金瑤回:“行吧,你在哪兒?我過來。”

    金瑤說完,摁斷電話,把手機網風衣里一插,胡春蔓就急了:“你還真去?”

    金瑤瞧了她一眼:“你剛才不是沒反對么。”

    胡春蔓指著自己鼻尖,手指頭恨不得戳進鼻孔里:“你剛看不見我滿臉寫著不樂意嗎?”她翻了個白眼,“多少年都沒見過外頭的人了,我可不習慣。”

    “得了吧。”金瑤揚了揚下巴,“今天不還從外頭闖進好幾個么,你不都見了嗎?也沒見你打架的時候蒙著眼睛啊。”

    “行吧,”胡春蔓不掙扎了,強詞奪理這一招,金瑤回萬靈洞之前她胡春蔓也是玩得一溜一溜的,這胡攪蠻纏的鼻祖回來了,胡春蔓是不打算在這方面贏了,她攤手,“去就去。”

    金瑤瞧了一眼胡春蔓身上米白色長旗袍,腰側還繡著纏枝梅花的圖樣,最近這幾年的確出了不少改良旗袍,可胡春蔓這一身,明顯走的是復古風,金瑤瞧了一眼胡春蔓這旗袍邊上挽的金線暗紋,對她點了點頭才說:“咱回鎮上,剛好,買一身新衣服,時代變了娘娘,現在已經不興這個款式了。”

    胡春蔓指了指金瑤身上的風衣:“就興這兒破爛布似的大衣?連扣子都沒有。”

    金瑤撩起自己腰上散開的腰帶,解釋:“這就是敞開穿的,要合上就系腰帶。”她揮手,“你落伍了,你不懂。”

    “我不買。”

    金瑤指了指自己兜里的手機:“手機是宋戈的,支付密碼我知道。”

    胡春蔓立刻改口:“買也行。”

    ***

    許是想到不是花自己的錢,又許是胡春蔓真真是太多年未曾離開過長白,縱是在這種菜市場一般的街邊小門店,胡春蔓也可以逛得酣暢淋漓,欲罷不能。

    “就這三件,我不多買,包起來。”胡春蔓指了指柜臺上擱著的三條裙子,朝著靠著柜臺噠噠噠發信息的金瑤努了努嘴,像是在示意——“你該付錢了”。

    “等會兒。”

    胡春蔓一扭頭,瞧見店外頭站著一個人,牛高馬大,臉色赤紅,額頭帶汗,一個男人,在一家女式服裝店前反復徘徊,反復朝里頭探頭看,這本身就足以令人懷疑。

    胡春蔓背過身,背對著外頭的梁霄,只看著金瑤,小聲說:“你是故意晾著他的吧。”

    金瑤頭也沒抬,還在繼續發消息,只問:“誰?”

    胡春蔓壓低聲音,整得和特務似的:“就外頭那個,別抬頭看,諾,你從這鏡子里看,”胡春蔓慢慢挪動柜臺上一個紅色塑料化妝鏡,鏡子背面還是上世紀90年代最流行的畫報女郎,滿滿的時代感,“看到了吧。”

    金瑤抬頭,胡春蔓跟在屁股后頭就提醒:說了讓你別抬頭。“

    “來了?”金瑤收起手機,“我不是晾著他,是真沒看到。”金瑤回頭看了胡春蔓挑的幾件衣服,囑咐她,“你再選選,宋戈很有錢的。”

    ***

    店外。

    梁霄顯然是跑過來的,赤臉紅脖的對著金瑤就問:“你們仨去哪里了?”

    “我有事情要你做。”

    “我能見一眼文嘉嗎?”梁霄擦了把汗。

    “不能。”金瑤聲音聽起來沒什么感情,像是傳話筒,“我電話里都和你說過了。”

    是啊,金瑤說過的事兒,向來都是斬釘截鐵不容改變。

    梁霄手捂著后腦勺,張著嘴,整個人像是被燒焦了似的,一動不動,他忽而猛地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不像是做戲,這是十足的一個耳光。

    他扇完立刻蹲下,雙臂耷拉在膝蓋上,聲音低沉,聽著有哽咽的聲音:“我就不該讓她一個人追出去的。”

    金瑤微微揚了揚眉毛:“追什么?”

    梁霄抬起半張臉,猩紅的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便是一五一十地把丁文嘉如何從早餐店追出去,又如何囑咐他全都說了,一股腦兒的,一點兒細節都不放過。

    金瑤聽了,點點頭:“那她還挺機靈的,我還以為他們是商量好的。”

    “什么商量好的?”梁霄聽不懂了。

    “沒事了。”金瑤顯然不想和梁霄多說,相比起丁文嘉,梁霄的思路與金瑤總歸有些不同,他所有關心的點都圍繞著丁文嘉,而丁文嘉倒是很擅長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地去冒險。

    其實金瑤有些奇怪,丁文嘉和梁霄的信仰如此不同,為何還能如此堅定地走到現在,可看著梁霄皺起的眉頭,緊握的拳頭,以及臉上還未褪去的紅色巴掌印,金瑤好似有些懂了。

    “你去一趟長沙。”金瑤忽而開口,“地址我待會兒發你,你去找這個人,把這包東西給他。”金瑤從兜里掏出一個白色塑料布包裹的東西,上面纏了好幾層黃色膠帶,纏繞得還挺隨意的,像是快遞站閉著眼睛打包出來的半成品。

    “到了再打開。”金瑤反復叮囑,“就當是為了丁文嘉好,路上別看。”

    梁霄自然是好奇的,不由自主地問了句:“什么東西?”他又問,“還得跑去長沙?”

    金瑤淡定挪開眼神:“救丁文嘉命的東西。”

    梁霄不多問了,只一跺腳:“我去!立刻就走!”

    ***

    長沙。

    都正街萌串串火鍋店。

    姜多壽正坐在二樓窗戶邊,手里筷子夾著一根食指長的鴨腸,反復燙涮,左手摁著電話細細聽電話那頭人的安排。

    “嗯,知道。”

    “嗯,放心。”

    “嗯,會的。”

    “嗯,一定。”

    姜多壽詞窮般除了應允還是應允,眼看著手里的鴨腸早就過了“七上八下”的最佳入口時間,他還是機械式地反復用筷子提溜著鴨腸,直到鴨腸都卷成團了,他才掛了電話,把手里鴨腸往自己個兒油碟里一丟,也不吃,只抬頭看向坐在他對面嚼著脆毛肚的刁萌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過陣子,長沙要來個人,來找我的,娘娘要我……控制住他,不讓他亂跑,保證他的安全。”

    刁萌萌不以為然:“那就直接關起來唄?等風頭過了再放出去。”

    姜多壽嘆了口氣:“看來娘娘要開始干大事兒了。”

    刁萌萌叼著毛肚含糊問了句:“娘娘現在在哪兒?”

    姜多壽搖頭:“不知道,我也不敢問。”他頓了頓,才又說:“她在電話里問了我一句用芒丙老林的千年藤條捏肉身的事兒,還問我東北白、毛兩家會不會,他倆家自然是會的,毛家的老祖宗阿毳是我親自教了他的,白家的老家主白旗當年也是跟著半神去過芒丙的,我估摸著,娘娘現在不是在毛家,就是在白家吧。”

    姜多壽低頭,一口把燙老的鴨腸給吞了,嘟囔了一句:“應該是在白家的,電話那頭,我好像還聽到了胡娘娘的聲音,胡娘娘和白家關系好得不得了。”他說完,又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想想白家的老家主能見到胡娘娘,估計能把氧氣管給拔了。”

    ***

    長白山南坡。

    自打神獸隱入長白后,胡春蔓為了保留實力想了不少法子,在東北發展出的白、毛兩家,就是守護長白山的兩道屏障。

    長白以北毛家坐鎮,長白以南白家為屏,細論起來,終究還是白家與胡春蔓更加親近一些,除開和白家老家主的交情之外,自然也是白家家大業大,和萬靈洞相輔相成。

    百年之前,萬靈洞大火之際險些傾覆,白家雖然自身難保,沒有幫上什么大忙,可小少主敖瑾重振旗鼓后,白家也是第一個舉手擁護的,以孱弱之師鎮在了長白以南的村鎮,也算是表了個態度——萬靈洞再怎么落魄,他們白家打死也是不走的。

    當然,白家這副熱心腸在好事者眼中總歸有另一種解讀。

    白家老家主心儀胡娘娘多年,為了她至今未娶,沒有后嗣,不得不找了遠房親戚的一個孤兒當接班人的八卦流傳得也是沸沸揚揚。

    胡春蔓自然也是聽過,可聽過又如何?白家人雖比普通人長壽,七十不見老,兩百歲姑且算是平均壽命,可相比她這位“老不死”,白家人的壽命不過是白駒過隙。

    況且,白家家主世世代代都叫“白旗”,不就是為了營造他們白家延綿不絕的假象么,家主卸任后,老家主才換回自己的真名,上一任老家主算是任期最長的一位,有多長呢?大概是長到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本名,偶爾簽字落款還總是寫著“白旗”二字,新家主也不避諱,日常簽字便是改用蓋名字章,好讓大家區分,這用筆寫的,就是老家主簽的字兒,用章子蓋的,才是他的。

    胡春蔓這次難得踏出萬靈洞,還是攜了山神娘娘一起下山,白家自然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山下,瓜子花生奶茶一應俱全,新任家主也是匆匆從哈爾濱往這兒趕,至于老家主,就住在長白山下一家五星級養老院,反而比新任白旗到得更早。

    金瑤和胡春蔓被白家人接待到了一家民房,外頭看著矮墻高樹,土磚黃泥的,里頭的裝修卻十分的現代化,屋子里還有一條十米長的養魚池,里面養著各色錦鯉,瞧著挺貴,金瑤倒是不著急,趴在養魚池旁邊投著魚食,倒是胡春蔓反復催促:“人還來不來了?”

    話說完,外頭忽而傳來一聲極其夸張的吆喝聲。

    “娘娘,胡娘娘來了,有失遠迎。”

    聲音倒是洪亮,倒是外頭沒見人影,過了好一陣,才瞧見一中年護工推著輪椅上的老家主緩緩過來。

    輪椅上的人雖是干瘦蒼老,可容光煥發,他左手還打著點滴,面上罩著氧氣面罩,氧氣管就架在輪椅后頭,方才不過大聲喊了這么一下,便喘得氧氣面罩上全是霧氣。

    這是白家的老一任家主,也是多年前和胡春蔓傳了不少緋聞和八卦的那位,更是那位隨著九嬰去過西南芒丙的那位。

    時過境遷,胡春蔓青春常駐,他已垂垂老矣。

    縱是如此,他看著胡春蔓的眼睛依舊放光,一時間都忘了向金瑤請安問好。

    護工將老白旗的輪椅停在養魚池邊,點了點頭便出了門,還十分謹慎地關上門,老白旗目不轉睛地看著胡春蔓,渾濁的眼珠子上像是蒙了一層水霧,他年紀大了,估摸著也活了兩百多年,縱是按照白家人的壽命來算,也是高壽了。

    “娘娘……瘦了些。”老白旗瞇著眼睛,努力去辨認胡春蔓如今的身形,他有些眼花。

    胡春蔓抿抿嘴,他倆也算是老搭檔了,萬靈洞里的日子過得很快,她不過是有一陣兒沒出來,怎地白旗都老成這副模樣了?

    “有事問你,容后再敘舊。”金瑤忽而擋在老白旗跟前,“我想問問你,用藤條編身子的事兒。”

    老白旗微微仰頭,靠著輪椅靠背:“藤條編身子?”他使勁兒地去想,許久才輕輕點頭,“哦,就是芒丙千年藤?”

    金瑤點頭。

    老白旗“嘖”了一聲又說:“可這事兒,不是問半神或者老姜更清楚嗎?”

    “他倆都在長沙,太遠了,我很急,如果要取西南取藤條,怕是來不及,可你這兒有現成的。”

    “現成的什么?”

    金瑤挺直了身子:“當年你從芒丙回來后,不是特意帶了些千年藤回來嗎?東北和西南氣候雖然相差甚遠,可白家有的是錢,聽說第一批沒活下去,你便是又找人去取了一批,還特意造了個玻璃房子來養藤,這么些年,也該是養出了些結果吧。”

    “哦,是。”老白旗努力回憶起這件事兒,他不掌權已經許久,新任白家家主年輕時倒是時常來請教他,可最近幾年,他身子骨不好,好幾次都被送去了ICU,白家的事兒,也完全撒手了,可這件事兒,他記得很清楚。

    老白旗慢慢看向胡春蔓,輕聲咳嗽了幾聲,呼出的水汽籠上氧氣面罩,他喘了口氣才說:“當年養千年藤,原本是為了幫胡娘娘重塑肉身的,只不過小少主本事大,沒用上。”

    “現在也能用上。”

    老白旗目瞪:“胡娘娘怎么了?”

    金瑤搖頭:“她無事,是我有事。”

    老白旗目光漸漸淡下,忽而又皺緊眉頭:“山神娘娘你……。”

    金瑤慢吞吞地說:“你的千年藤能做我幾個肉身?我全都要了。”

    “全都……要了?”

    【第五卷·玄女】

    第106章  第1章 今天月亮真圓啊

    人間愛吃瓜,神仙界其實也是極愛八卦的,玄女到底長什么樣這一點,作為神仙界多年來的未解之謎,流傳過許多版本。

    有好的,自然也有壞的,從美若天仙到丑陋不堪都有。

    有好事者更是巴著臉過來問金瑤,作為世上為數不多見過玄女的人,金瑤的嘴是多少人想要撬開的八卦之源。

    “不算太差,不算太好,你長得好看她便好看,你長得不好看她便不好看。”

    金瑤的回答神乎其神,那些不死心的人還會繼續追問,亦或者換個人繼續來問,金瑤那陣子也是閑得沒事兒,天下的妖孽都已經掃平,她每日不是坐在昆侖天階上頭嗑瓜子,就是向祝知紋展示自己三口吃掉一個桃子的絕技。

    可金瑤的回答又是如此專一,每次的說法都是一樣的。

    山神娘娘雖然活潑,也不算是個愛睜眼說瞎話的人,難不成這什么你好看她好看的說法是真的?

    不過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有個不起眼的小神仙妄自猜測了一句:“難不成,是你長什么樣子?玄女就長什么樣子?玄女娘娘是面鏡子吧。”

    這話說得讓人毛骨悚然的,合著就是沒人見過玄女的真容唄。

    可如果真是這樣,大家倒是愈發對玄女的模樣起了好奇,帶著一股獵奇的心里,有那么一小伙人就曾偷偷摸摸地進了玄女住的側殿,當時玄女已經是天帝最得力的徒弟,天帝跟著金瑤開天辟地,元氣大傷,后修養復原,精神抖擻了好一陣,下了次凡間,忽而又舊疾復發,眼看著身體就垮了下去,請了多少人來看過都不見好。

    逐漸的,作為天帝的首席弟子——玄女,慢慢替隱居的天帝上傳下達,以至于后來,眾神只見玄女不見天帝,流言漸起,便有人猜忌,這玄女口中的政令到底是李鬼還是李逵?

    金瑤自然也擔憂過,可她自詡是一個不愛管閑事的神仙,為了維持人設,縱是心中萬分擔憂,面上也得裝作蜻蜓點水般冷靜,可私底下,她也是安排祝知紋去打聽過的。

    無果,沒人知道天帝的情況。

    依金瑤猜測,除開她之外,應當還有不少人都派人去打探過,不過既然祝知紋都打聽不出什么,其他人應該也是一無所獲。

    好在玄女雖然逐步掌權,可面子上還是給足了,金瑤的事兒,她一概不過問,金瑤要做什么,她也是通通批準,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忘了,這昆侖的主人到底是誰。

    可習慣于安逸的金瑤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人家在韜光養晦。

    想想金瑤才從昆侖到長白,從長白到被囚于昆侖冰玉,再被流放到蒼山,也不過是兩百多年的時間,對于神仙的壽命來說,不說轉瞬即逝,也并沒有多長。

    玄女,是個極能隱忍的人。

    這樣的人,如果不露出馬腳,是不好對付的,不過好在……她已經露出破綻了。

    “她這個人,不自信。”金瑤看著山樓外頭湛藍的天,瞇起眼,像是只偷懶的貓咪。

    “她還不自信?”胡春蔓在里屋沏茶,山樓后頭就有茶山,早些年種上了茶樹,一年一摘,自己收自己炒,雖比不上外頭炒得火熱的小罐茶,多少也有些茶味,能入口,縱使只是能入口,也是胡春蔓逢人必炫的好茶葉。

    金瑤這次來,胡春蔓少不了讓金瑤也嘗嘗。

    胡春蔓端著兩盞白瓷盞到了露臺,順著金瑤的話繼續往下說:“她這個人,最是自大,每每上昆侖向她述職,都得用鼻孔看人,無論我這報告寫得多么好看,她總能挑出錯兒來,不指點一下她就跟心里有多不舒坦似的,”胡春蔓嗤之以鼻,“一股領導腔,看著都難受。”

    金瑤端過茶,聞了一下,沒有喝,只擱在手邊:“你見過她嗎?”

    “見過啊。”胡春蔓靠著躺椅,十分悠哉。

    “我是說她的真容。”

    “沒有。”胡春蔓搖頭,繼而憤慨道,“縱使她戴著面具,我也能看到她批評我時鄙視我的鼻孔。”

    胡春蔓一頓,又看著金瑤問:“你見過?”胡春蔓來興致了,“誒,咱們剛才在白家說起玄女,大家都說從未見過玄女真容,兩位白旗還特期待地看著你,想等著你說些什么,你倒是什么都沒說,你到底見沒見過。”

    “見過。”金瑤點頭。

    胡春蔓趴在金瑤手肘上繼續問:“她長什么樣?”

    金瑤用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才說:“玄女是沒有臉的。”

    “啊?”胡春蔓沒明白。

    金瑤兩手掐著自己的兩頰:“她沒有臉,她臉上像是一團霧,你永遠看不清那霧里的東西,如果你非要她給你一個臉,那你是什么樣子,她的臉就會是什么樣子。”

    “什么意思?”胡春蔓身子不自主地往后仰,“她沒有臉?那之前那些傳說中見過玄女,還說她如天仙一般美的人,都是謠傳?”

    “這你也信。”

    胡春蔓長舒一口氣,身子像是枯萎的花骨朵兒一般:“你當真不要我陪著你上昆侖?”

    “不必了。”金瑤搖頭,“白家若真的肯把千年藤全部借給我,這事兒……就不難辦。”

    “他們家肯定給。”胡春蔓也不知哪里來的底氣,“如果還想要長白庇佑著,他們這點兒血都不肯出,也太過分了。”

    ***

    長白山南坡。

    夏天的東北多多少少是南方人夢寐以求的避暑勝地,尤其是從長沙這種高壓鍋式悶熱環境里來的人,一旦奔進東北的懷抱,一個個的,都開心到不想離開。

    老白旗看了一眼手上的石英表,又看了一眼外頭漆黑色夜色,快過零點了,然而兩代家主之間的爭端還沒有結束。

    老白旗當年單戀喬家姑娘喬美虹的事兒也算是鬧騰過一場,不過老白旗心里頭清楚,喬美虹是不會喜歡他的,正是因為喬美虹不會喜歡他,他才敢打著追求喬美虹的幌子來隱藏自己真正的心思。

    他想要守護的人,不在東西南北,就在身邊啊。

    “叔叔,這事兒……我不能聽你的。”新任家主白旗是個看著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實則年齡也過了五十,這是白家獨有的長壽秘法,不過縱然是五十,也算是十分稚嫩的一任白家家主了。

    也正是如此,這新任白家家主白旗起初總也離不開老白旗的幫扶,多少次難以服眾的決定都是老白旗幫著壓下去的,多少次危機也都是老白旗豁出老臉替他求人找關系才辦妥的,就跟小娃娃學走路一樣,老白旗想著自己先扶著一段,扶著扶著娃娃就會自己走了,自己就能撒手了,這下好,這小白旗一撒手就走得可快了,不僅走得快了,還連跑帶跳的,讓老白旗都跟不上了。

    金瑤想要千年藤這件事兒,原本不麻煩,麻煩的是她要所有的,必須是一根兒藤須都不留下。

    老白旗心里揣摩,這金瑤娘娘想要用千年藤做替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怕不是要斷絕了昆侖那位的路子吧,要知道當年便有謠傳,說金瑤被貶到長白之前和玄女交過手,金瑤下手狠辣,還令得玄女受傷,傷口處便是取了西南千年藤來修復的,不過除了金瑤,沒有人知道玄女傷在了哪兒。

    不過也有人猜測這消息有假,畢竟幾十年前毀掉芒丙千年藤的令,就是玄女下的,若她真的有傷,且只能用千年藤來修復保養,何至于自絕后路?

    白家這私藏的千年藤也是極為辛秘,若不是胡春蔓和白家的關系,怕是連萬靈洞也不會知曉,白家偷偷藏了這么一截帶到東北。

    金瑤如此在意這千年藤,老白旗怎么想都覺得和之前兩人交手有關。

    如若真有關系,那小白旗所說的“只交大部分千年藤給金瑤娘娘,私下留有一些,萬靈洞也不會知曉”的意思,便容易被解讀成另一種圖謀了。

    “你該不會是想著,若金瑤娘娘此次上昆侖落敗,你還能拿著剩下的千年藤去討好另一位吧。”老白旗一語中的,說話從不兜兜轉轉。

    小白旗聽了眉眼如常,只搖頭:“叔叔怎么能這么想我?”

    “你喊我一聲叔叔,是因當年是我把你從村里帶出來的,你我并無血緣關系,這你我都清楚,如今你厲害了,打年初開始,你許多事都不會來問我,我曉得,我身體不行了,你不問我也是為我好,你這一片孝心,我領了,可今日瞧見了胡娘娘,我這身子骨怕也是跟著沾了萬靈洞的靈氣,一下子又好了起來,你最近疲憊,剛好,我替你再分擔分擔,我這也是……心疼你。”

    老白旗沒有一下把話說絕,尤其是萬靈洞的事兒,他說胡春蔓給他帶來了靈氣令他康復,這種事兒一聽就是假的,無非就是提醒小白旗,吃水不忘挖井人,上一個舍本逐末想要擺脫萬靈洞的人的下場,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叔叔,”小白旗忽而笑了起來,他笑聲很輕柔,卻帶著一種王者段位打青銅的蔑視,“白家……的事兒……現在……怕是輪不到您……做主的。”

    “你出息了。”老白旗倒也沒慌,他慢慢取下自己鼻腔上的氧氣管,從輪椅側邊撥出自己插在插銷里的收縮拐杖,一點點兒地把拐杖從捋長,單手撐著拐杖起身,挪步走到門前,“你再好好想想,我出去逛一逛,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改變主意了。”

    “叔叔,何必呢?”

    老白旗頭也沒回,只一點兒一點地走到門外,背著小白旗揮了揮手:“你再想想。”

    話語一落,老白旗突然看著旁邊的人,這都是他帶在身邊的老人了,年齡雖然都是四十出頭的,可也算是跟著他跟了三十多年,自打十歲小娃娃的時候就跟著老白旗上學讀書。

    這三四個人齊齊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

    老白旗這才是安安心心地走出了院門,他輕輕推開粗糙帶著毛刺的木門,看著外頭光潔如新的水泥地,一百年前,這兒還是泥巴地呢也沒電燈,也沒這橫貫在田野間的高壓電塔,時間真快啊。

    老白旗昂頭,聽著身后院子里小白旗傳來的哀嚎聲,卻覺得無比的動聽。

    老白旗看著這漆黑如墨的夜空,夜空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可他卻還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今天月亮真圓啊。”

    第107章  第2章 替你看命相的那個人,是不是………

    翌日。

    昨夜金瑤和胡春蔓聊得久了,便擠在一張床上睡下的,天蒙蒙亮的時候,胡春蔓醒過一次,看到旁邊的金瑤睡得很是規整。

    金瑤仰面躺著,兩手貼著褲縫,兩腿伸得直直的,膝蓋并攏,似乎腳趾都在用力,看似睡著了,可又感覺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她就能立刻從床上鯉魚打挺坐地起身,操著刀子沖出去似的。

    門外來了人,是包家的那幾個小姑娘。

    “娘娘,山下關著的那個人跑了。”

    “誰跑了?那個麻花辮還是姓丁的?”

    “姓丁的。”

    胡春蔓扭頭想看一眼床榻上的金瑤,想著金瑤昨夜睡得晚,應當是還沒起,可哪曉得,金瑤此時正直挺挺地坐在床榻上,背脊像是別了一根鋼尺似的,面帶微笑地看著胡春蔓笑。

    胡春蔓張嘴想問,卻忽而噤聲,揮手讓包家幾個小姑娘先退下,仔細關了門才問:“你故意的?”

    “什么?”

    “放走那姓丁的,是你故意的?”

    “我哪里來的本事啊。”金瑤這話說得……頗為虛偽,她沒本事?她本事可大了去了。

    胡春蔓才不吃這一套,她壓根沒把金瑤這句話放在心上,只繼續問:“那姓丁的到底是你的人不是?”

    “你覺得呢?”

    “她挺有趣兒的,能讓昨天那伙人帶著她進萬靈洞,也算是她有些本事。”

    “什么本事,不過是人家想要利用她罷了,你還以為她真的是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才攀上這條線的?”

    胡春蔓瞪大了眼,順著這話就坐到了床邊:“可不是?如若不是她有些口才,那伙人發現她的時候,就會將她直接剮了。”

    “你也忒小瞧了那些人,”金瑤像是句句都和胡春蔓過不去似的,往常的她一直講究“心寬體胖”,從未如此針鋒相對,“丁文嘉還有利用價值,那個蓋著斗篷的人看著厲害,活得長久,實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丁文嘉對她來說,就是送上門的寶貝,但凡有點兒腦子,都不會對丁文嘉提前下手。”

    胡春蔓不理解了,她蹭地一下從床沿跳起,雙手叉腰看著金瑤:“你既如此看不慣她,又為何放了她?”

    金瑤微微抬眸,淡定得很:“我都說了,不是我放走的。”

    胡春蔓嗤之以鼻,一股子傲嬌勁兒就上來了:“不是你放走的?不是你放走的她能走得出這山樓?包家那幾個年紀雖然輕一些,可到底是個半吊子的蛇族,縱然傷能好全,可地形總還是包家人占了上風,能從她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你沒幫?難不成是我幫的?”

    金瑤順著這話就開始鄭重其事地點頭:“很有可能。”

    胡春蔓急得跺腳:“你腦子怕不是不清醒了,過去的你,殺伐果斷,如今卻……。”

    “蔓蔓,能活一個是一個吧,她不會害我。”金瑤改口又說,“縱是她有壞心思,以她的本事,也害不到我。”

    “那小山呢?”胡春蔓臉色極其不好看,“也放了?”

    “她和丁文嘉不同,”金瑤面色總算是開始變得正經而凝重起來,“天下是容不得兩個定山者的,我和她,注定只能活一個了。”

    ***

    山下。

    關著小山的房間和尋常的不同,屋子里頭看著還算是亮堂,可外頭,卻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纏得嚴嚴實實,從門到窗都裹得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唯一的亮處,便是小山頭頂一處狹小天窗,離地約莫五六米,遠遠看去,不過一個拳頭大小,小山猜測,這個洞口,還不夠塞她一個腦袋的。

    看得出來,人家是很認真地在關著自己了。

    可真能關得住她嗎?

    小山在里頭慢慢踱步,一點兒也不慌,她偶爾用手摸一摸濕潤的墻壁,濃重的水汽仿佛在告訴她外頭的藤蔓有多茂盛多厚實,可越是茂盛的藤蔓,卻越是纏不住她。

    這一點,金瑤應該也知道,卻還是虛有其表地遮掩了一道,好似這般裝模作樣一番就能換來些許心安似的。

    可小山也沒想著逃,她原本要找的就是金瑤,如今就在金瑤的老窩,她逃什么?更何況,姐姐因金瑤而死,這筆賬,她還要和金瑤算一算。

    怎么算呢?

    “我還沒想好。”小山自言自語,小聲嘀咕,她抬頭,緩緩看著原本應該是門口的方向,她朝著門口走了兩步,像是確認外頭看守的人能夠聽到她的嘀咕聲,才緩緩開口,“我是殺了金瑤呢?還是放了她?我還沒想好。”

    外頭看門的正是包家的大姐和二姐,包家的二姐包可愛是當年小少主敖瑾在萬靈洞的玩伴,倆人搶著娃娃長大的,自也是見過不少市面,可敢把“殺了金瑤”這種話掛在嘴邊的人,她還是真沒見過。

    不過包可愛并不覺得可怕,反倒是覺得這個叫小山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以,聽了雖聽了,也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還不由得咂舌:“瑤娘娘的藤籠還是厲害的,這關著關著又瘋了一個。”

    “我是不怕金瑤的!”小山突然在里面回了一句。

    包可愛心里猛地顫了一下,她自覺自己的聲音不大,怎地還是被里頭的人聽到了。

    “我知道她的一個秘密。”小山壓低了聲音,學著村里嚼舌根的老太太講故事的那種語氣和口吻,“你們的神,可能不是神。”

    話音剛落,包可愛扭頭想要里頭的人老實一點,還沒口,便聽得身邊的包家大姐朝著前頭問了聲好——“娘娘來了。”

    包可愛回頭,也跟著點了點頭:“瑤娘娘。”繼而立刻告狀,“這小姑娘從早到晚一直在碎碎念,怕不是魔怔了。”

    金瑤沒吭聲,正想散去藤蔓,又忍不住問了包可愛一句:“她在念什么?”

    包可愛余光掃了自家大姐一眼,包家大姐微微搖了搖頭,包可愛癟癟嘴,卻還是說:“說是要殺了您。”

    金瑤倒是沒驚訝,只回了一句:“她的確有這個本事。”

    金瑤抬眸,屋前屋后的藤蔓紛紛散去,露出這間小屋子原本的模樣,這間屋子算是山下一間地勢較高的房子,從大街走過來還得走好一陣臺階,站在屋前,可以俯瞰整條大街。

    金瑤忍不住回了個頭,她遠遠地看見關著宋戈的那套院子,有她的照拂,想著底下的人也不敢輕慢了宋戈,可自己的確已經好些時候沒有理他了,他會生氣嗎?

    應該不會吧,他脾氣那樣好,稍微哄一哄便一點兒心氣都沒有了。

    還是他會想自己?他應當是會想念自己的吧,自己這樣好,足以讓他想了。

    嗯,他是想我的。金瑤如此這般安慰自己,里頭小山的聲音又尖又細:“來了又不敢進來,怎么?還得我出去迎你?”

    金瑤輕輕推開門,兩扇木門緩緩闔上,包可愛看著門縫越來越窄,心里頭一揪,又轉頭和包家大姐商量:“要不要找胡娘娘來幫忙?”

    ***

    屋內。

    小山正盤腿坐在地上,這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除開一張讓她睡覺的床,桌椅板凳都被清了出去,她就抱著腿坐在屋子正中間,頭頂那窄窄一方洞口漏下的光剛好鋪散在她的額頭,照得她金燦燦的。

    “你不是定山者。”小山開門見山,她微微昂起頭,無比地驕傲,“我姐姐找人給我看過,萬萬年來,就出了我這么一個定山者,你那定山者的名號,是假的,都是你們昆侖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給你造出來的,當年除開昆侖,好像還有好幾家的山頭在爭在搶,你能打能抗,昆侖就順水推舟,給你冠了個定山者的名頭。”

    “定山者亡,天下皆亡,你靠著這個噱頭,不對,是昆侖靠著這個噱頭,可是沾了不少好處,縱使你出世之后,這天崩地裂的事兒也不在少數,可昆侖總能找到由頭化解,隨便找個冤大頭,說他是天降災禍,斬于昆侖天階前,這事兒就算了了。”

    小山說到此處,愈發地鄙視和不屑:“你個假貨,我才是真的。”

    金瑤順勢坐在小山跟前,她和小山的坐姿極為不一樣,小山肆意懶散,一條腿盤著,一條腿屈著,像極了那些喝嗨了的大老爺們,摩拳擦掌準備再海一箱,金瑤則是雙腿盤得穩穩的,胳膊肘耷拉在膝頭,像是剛練完功的武林高手,隨時可以躍身而起,再打一架。

    可對于小山說的,金瑤沒有反對,只問:“你從哪里聽來的?”

    小山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就是那個替我看命相的人。”

    “他還活著?”

    “他死了,看完我的命相我就把他殺了。”

    這回答并沒有讓金瑤多驚訝,她只“嘖”了一聲:“你我的確有區別,不過不是定山者的區別,而是殺人的區別。”

    小山來了興趣:“哦?”

    金瑤身子微微后仰,這像是一種要沖鋒前的慣性后擺:“我只殺強者。”

    小山臉色一僵,她知道金瑤的意思,金瑤是覺得自己濫殺無辜了。

    “他只是個……。”

    “這世上能看出定山者的人不多,連姜家人都看不出,那個替你看命相的人,年紀應該有些了。”金瑤一點兒一點兒地猜測,“若非是垂垂老矣,能被你手刃的年長老神仙,雖然不少,我卻也一時間想到不有誰,是昆侖上的人?”

    小山轉頭,刻意回避金瑤看著自己的眼神。

    “應當不是,若是昆侖上的人,何必自揭其短,我和昆侖私下不和那是私下的事兒,明面上,昆侖與我一體,榮辱與共。”

    小山的頭微微晃了一下,金瑤順著往下猜:“除非,是昆侖里頭十分恨我的,恨我恨到不惜賭上昆侖的榮辱,旁的人,是不敢下這么大的賭注的,只有那個瘋子,他有信心轉危為安,也有能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小山,我都說到此處,你還不明白嗎?”

    小山怒色漸起,她十分不喜歡金瑤和自己說話的口吻,好似金瑤什么都猜到了似的,而小山自己卻還是一頭霧水。

    金瑤忽而起身上前,她的鼻尖都快要對上小山的鼻尖,她瞪著小山,聲音又輕又柔,可說出的話卻十分駭人:“替你看命相的那個人,是不是……沒有臉。”

    第108章  第3章 質疑她、反抗她,就是我活著的……

    金瑤從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外頭太陽正烈,好久了,她好久沒見到這么熱烈的太陽了。

    胡春蔓和她說,今個兒立夏了,立夏了啊,那山下的院子里應當也跟著熱起來了,萬靈洞設備落后,引水渠都是當年金瑤在的時候監工胡春蔓建的,胡春蔓總是愛炫耀,說幾千年的工程了,都還能用,到了夏天涼颼颼的山泉水就能從山上引下來,整個萬靈洞就跟春天似的。

    金瑤忍住不說話,內心只嘀咕,胡春蔓好歹也是一洞之主,連金瑤這種萬萬年的老神仙都知道與時俱進地喝奶茶了,怎地她還是老樣子。

    不過有句話胡春蔓說對了,這引水渠的確還能用,的確也能把水從山上引下來,可過程中出現什么漏水點,這……胡春蔓可能并沒有放在心上。

    可宋戈很是放在心上。

    此時的他貼著門站在屋子的門檻上,他看著梁上那猶如水簾洞一般稀稀拉拉往下滴的小水串,內心無比地彷徨。

    金瑤的確是照顧他,額外叮囑了外頭看守的守衛。

    第一,不要虧待了宋戈的吃喝。

    這點宋戈深有體會,第一餐就端上來一整只燒雞他也是沒想到的,旁邊還配有一小瓶花雕酒,唯獨沒有白米飯,有酒有肉,就是萬靈洞最高規格的款待了。

    第二,宋戈怎么喊都不要理會。

    第三,不要距離宋戈太近,給他足夠的空間。

    空間是挺大的,幾個守衛都守到院子外頭去了,第二點和第三點聯合起來,共同推進了宋戈如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

    宋戈看著自己手里一格信號都沒有的手機,不由得嘆了幾聲氣,忽而一下,后背的木門像是被人輕輕拽了一下,來人很是溫柔,感覺到有人靠著木門便是立刻停了手。

    宋戈貼著門喊了一聲:“誰?”

    “我。”

    是她。

    ***

    屋子里是不能待了,倆人只能在外頭說話,金瑤看著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水珠,又瞄了一眼地上積了一層積水,心中飛快地估算了一下,便是問:“昨晚沒睡?”金瑤一邊說一邊指了一下屋子里,“積水這么多了,怕不是漏了一晚上,你也是,怎么不和外頭的人說一句,給你換間屋子也是好的。”

    宋戈一臉苦笑:“我倒是想,我喊破了嗓子她們也沒聽到啊。”

    金瑤微微皺眉:“你喊了嗎?”

    宋戈點頭:“喊了。”

    金瑤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說:“我可是一直開著三眼玄珠的,你若是喊了,我也是聽得到的。”

    宋戈差點忘了,三眼玄珠的主珠可是在金瑤身體里的,只要她想,她隨時都可以知道宋戈在想什么、眼前所見什么、聽到了什么。

    金瑤說完,又自言自語:“哦,可能是因為我中途出去了,萬靈洞和外頭本就是隔絕的,自然也是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你出去做什么?”宋戈下意識問,他側頭看了看金瑤的脖頸,果然發現幾處擦傷,他抬手,食指微微彎曲,想要去碰又覺得不妥,只隔著幾厘米的距離示意,“在外頭傷的?”

    “不是,之前就傷了。”金瑤否認了,這是之前在林子里和小山交手時落下的傷,追逐過程中被樹鱗擦傷的,不礙事,就連胡春蔓都沒有發現,她自己更是不管不顧的,倒是被宋戈瞧見了。

    “我姐呢?”

    “跑了。”

    “那梁霄呢,他還在鎮子上?”

    “走了。”

    宋戈抿唇,他微微蹙眉,心里頭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金瑤索性打斷了他,替他確認:“如今就剩你一個人了。”

    “你準備拿我怎么辦?”

    金瑤張口,卻忽而想到胡春蔓的那番話,立刻改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宋戈說道:“有人建議……讓我把你煉化了,把你五臟六腑里的鈴鐺取出來,到時候,我還是當年的金瑤,你成了我的鈴鐺,我們也可以一輩子在一起了。”

    宋戈的喉結上下猛地滾了一下,沒吭聲,他似乎在等下文,這只是別人說的,他堅信金瑤是不會這樣做的,誰料金瑤只偏著頭看著宋戈笑:“我覺得不錯。”

    宋戈下意識身子往后仰了幾度:“你當真?”

    金瑤背過身,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用一種講故事的口吻:“很早之前,這萬靈洞的洞主還不是胡春蔓,是一只九頭鳥的怪物,叫九嬰,這你知道?”

    宋戈沒點頭,什么反應也沒有,這像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金瑤也不冷場,只繼續說:“他死后,他的九根頭骨伴隨著山川四散到各地,他費了很多功夫才找回來,彼時我還笑話他,他的骨頭太不聽話,不似我的鈴鐺,當年我也曾丟失過,可我的鈴鐺還是會順著我的味道找到我,就像是祝知紋的鹿角一樣,宋戈,我現在才明白,你無父無母地出現在我廟前并不是巧合,是你來找我了,你找到我了,你的使命完成了,可最不該的是,這次你竟有了人形,或許更不應該的是我……。”

    金瑤說著說著,眼眶不自覺地紅潤起來,她慢慢轉頭,一縷碎發掩在眼睫上,這是宋戈第一次看到金瑤快要哭的樣子,她眼睛紅得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汩汩淚花來。

    “我竟喜歡上自己的鈴鐺了。”金瑤的聲音在抖,感情復雜,明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表白,卻總是能讓人讀出一股子窮途末路的無助。

    宋戈心軟了,金瑤說得對,他是一個極其容易心軟的人,金瑤總是會提醒他,出門在外,該狠就狠,還時常糾正他,你不應該這樣好說話,別人知道隨便找你撒撒嬌你就什么都答應,那你會活得很辛苦,會很容易被人拿捏的。

    宋戈的確想要去改,可每次想硬起心腸,金瑤卻又柔軟了下來,宋戈明白了,金瑤口中的“別人”還真不是別人,最能拿捏他的,不就是金瑤自己嗎?

    “我也……。”宋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腦子嗡嗡一片,像是無數只蜜蜂在里頭鬧騰。

    他有些站不穩了。

    金瑤忽而抱住他,金瑤身上是那么冰冷,凍得宋戈渾身一顫,可立刻,他只覺得頭暈得很,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宋戈只聽到金瑤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從此便忘了我吧,我會讓玄女知道,縱使我金瑤沒有鈴鐺,也能贏她。”

    ***

    “又放走一個。”胡春蔓快要氣炸了,她看著身后幾個女守衛正在慢慢拆掉她早就準備好的丹爐,不是說好了么,說好了金瑤不忍心動手讓胡春蔓親自把宋戈煉化取出鈴鐺的,好嘛,胡春蔓要逮誰金瑤就放誰。

    金瑤倒是不著急,她躺在竹搖椅上慢悠悠地喝茶,眼睛半瞇著,也看不出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只等著胡春蔓馬上要開始罵罵咧咧,金瑤才想著澆澆她的火氣,緩緩說了句:“怎么能叫又呢?這不是第一個嗎?”

    “那個叫丁文嘉的,不是你放走的?”

    金瑤“嘖”了一聲,才說:“不是都說了嗎?不是我放走的。”

    胡春蔓雙手叉腰,一臉“你別想騙我”的表情,她大手一攤,自暴自棄式地往金瑤身邊的躺椅上一癱,語氣極為囂張:“行,我不追究了,放走也好她自己逃走也好,我就當她一個小小蛇族有本事,白家送的藤條來了,足足好幾車,山下停著,人力正拉上來呢,估摸著傍晚都能到洞口,你要是不要。”

    這還需問嗎?金瑤自然是要的,她親自下山,不就是為了找白家要這藤條?

    可胡春蔓這樣問,自然是有下文的,金瑤扭頭,慢慢睜眼,直接說:“說吧,你想開什么條件?”

    胡春蔓支棱一下坐起身:“我要和你一起上昆侖。”

    金瑤扭過頭,復閉眼:“除了這個,其他的都行。”

    胡春蔓早就做好第二手準備:“那你帶小瑾上昆侖。”

    金瑤不置可否:“我帶她做什么?她一個小娃娃,也不能……。”

    “她都五百歲了,還小啊。”胡春蔓氣呼呼地雙手一叉,擱在胸前,鼓起腮幫子發起狠來:“你總歸是要帶我們其中一個上昆侖的,我每年述職都去,小瑾后來也去過幾回,好歹能幫你認認路,你被囚蒼山多少年了,昆侖上裝潢變了多少次了,你還認得嗎?”

    好似關心,可金瑤聽起來卻無比刺耳,胡春蔓這是故意的吧,明知金瑤一直介意自己被玄女關在昆侖冰玉里的那幾年,明知道一向自傲的金瑤不喜歡別人提她被貶謫的事兒,胡春蔓倒好,字字都戳了金瑤的肺管子。

    “鼎墟的位置總是不會變的,玄女又動不了。”

    胡春蔓被電擊似地歘地跳起來:“你要去鼎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去鼎墟呢?你和鼎墟相生相克,定山者怎么能去鼎墟呢?你若是去了,被吸了進去,這天下還得了?”

    “你還不明白嗎?”金瑤直勾勾地看著胡春蔓,“小山不是已經說了嗎?我從來不是定山者,我只是當年為了穩固昆侖地位被拿出來擋刀的一個神罷了,若沒有這個名頭,昆侖如何一夜之間鎮固天下?”

    胡春蔓往后退了半步:“可你著實是厲害的,若你不是……。”

    金瑤站起身,她摸著自己脖頸上的擦傷,她渾身都很冷,可唯獨那一道淺淺的傷口是滾燙的,她一點兒不覺得痛,只覺得心里暖呼呼的。

    “春蔓,有時候名頭會讓人迷惘,有時候我也會忘記,我如今的本事,到底是自己努力來的,還是所謂的天生神力,我也是羨慕過小山的,那么一瞬間,我忽而覺得咱們修行了這么些年,卻還不如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她才出生十五年,卻連你都打不過她,可笑吧。”

    金瑤深吸一口氣:“當年我為萬靈洞大火的事兒卸了鈴鐺上昆侖,被困在昆侖冰玉,玄女每日都回來問我一個問題,她問我是否后悔,因她覺得有些事早就注定,對她而言,我們的存在、掙扎、努力、辯解,都毫無意義,可這次我卻偏要告訴她,質疑她、反抗她,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第109章  第4章 我不殺她,她就會殺我了

    八月。

    東北的溫度也已經飆升到了三十二、三度,縱是當地人喊著今年是個酷夏,也耐不住兩廣地區的人民來哈爾濱避暑,東北大碴子味的方言混著粵語和白話,像是一曲突兀卻又和諧的交響。

    街上人頭攢動,那些縮躲在角落里的深巷子小店鋪忽而迎來了三三倆倆的客人。

    整個東北,似乎都在默默傳遞著一個消息——“金瑤娘娘要上昆侖大干一場了。”

    很快,這消息猶如瘟疫一樣從東北擴散到了全國,說來也是奇怪,雖然看起來是從東北擴出來的,可昆明、長沙、山東青島,三個地方接連掀起了一陣輿論的高潮,時間上雖然有前有后,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所有人都在猜測,金瑤何時要上昆侖?從哪里上昆侖?南坡還是北坡?正門還是側門?走上去還是打上去?上去了之后又要做什么?

    長沙。

    姜多壽的紅木桌上橫七豎八地擺了十幾個手機,每個手機都不斷地彈出消息提示框,幸好姜多壽設置了靜音,他只看著這一群手機熱鬧,卻也不去看消息是什么,只悠閑地端著普洱,一口一口的抿,不用看他也知道大家都是在問什么,無非就是金瑤娘娘這次上昆侖的事兒。

    可問了他又怎么樣?他只負責散播,可不負責售后。

    姜多壽瞅了一眼茶壺里半拉子的茶葉水,普洱就是香啊,剛好能刮刮油,這茶餅還是昆明寄來的。

    姜多壽伸了個懶腰,想來,辛承那塊兒,也不比自己清閑多少。

    昆明。

    辛承搞了好幾年的信息化,面對任何消息轟炸都能從容應對,可這一次,他是真的有些手忙腳亂了,沒辦法,為了監督前線人員回答問題的質量和效率,他搞了一整套的KPI,系統自動計算每個人員回答問題的時間、流轉問題的效率,已經監督對話內容,自動校驗關鍵字,當客戶出現“不滿意”或者“不開心”的詞匯,得自動預警。

    好家伙,這一□□下來,這預警系統一上午就沒停過。

    和姜多壽一樣,辛承只負責偷摸摸地散消息,哪里負責給人家解答八卦啊,也是奇怪,平日里搞什么團建活動一個個胳膊痛腿痛的,這有消息爆了出來,一個個又精神抖擻地從白天問到黑夜。

    前頭的客服人員頂不住了,系統又總是自動校驗他們服務質量不行,弄得辛承得一直在系統里審批特殊事項申請,替前線人員消除已經,好讓他們繼續奮戰。

    辛承手都快要點麻了,一邊點還一邊罵:“奶奶個熊的,到底是誰想出這套流程的,每個都得我點了才行。”

    手下的人只默默地看著他,誰也不敢接下一句話——“可不就是你自己嗎?”

    如此大規模的消息傳遞,不消說,昆侖定也是有了動靜。

    聽聞玄女這幾日的臉色都不大好,議事的時候脾氣大得很,已經連續扔了好幾次的杯盞了,辛承知道玄女因為什么生氣。

    自打金瑤已經找到鈴鐺準備上昆侖的消息流傳出來后,全國各地的鯤眼都發現了金瑤的身影,有時在江西、有時在上海,有時在新疆,甚至還出現過好幾只鯤眼同時上報自己在當地發現了金瑤。

    分身嗎?可也不像啊,鯤眼從不會認錯,除非……

    “東北白家的千年藤還有多少?”玄女忽而想到這一層。

    底下的人立刻告訴她:“娘娘,早在一個月前,白家就上報過,大棚被人惡意破壞,千年藤全部損毀,一片葉子也不剩。”

    “好巧啊,一個月前,他們家藤條壞了,一個月后,這漫山遍野的都是金瑤?她厲害啊,被關了這么些年,還有這么多人愿意替她賣命,我怎么就沒這個福分呢?告訴鯤眼,發現金瑤,不必上報,直接絞殺。”

    “娘娘,金瑤娘娘身份特殊,她若死了……。“

    “她死了如何?你真的以為,這山會無棱,地會崩嗎?”

    玄女的意識傳達得很快,這么多年,玄女已然有了自己的一套人馬,她只需在昆侖動動手指頭,第二天她想要東西便會裹上紅綢緞放在托盤上恭敬遞到她面前。

    她知道金瑤是特殊的一個,這么些年來,那些老神仙不是看不慣這玄女的做派黯然歸隱閉關,就是被玄女那流水一樣的好東西伺候得溫潤舒適,玄女倒是知道底下有不服她的,可那些人,就連昆侖天階上的天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闖入山門找她理論?

    按道理說,金瑤沒了鈴鐺,應當也闖不進來,可流言里卻說她尋回了鈴鐺。

    這倒是奇怪了,玄女派人四處打聽,才隱約得知,這鈴鐺成了人了。

    “成了人是什么意思?”

    “那鈴鐺有了靈性,修行成了人的樣子。”

    “所以金瑤才找到鈴鐺的?”

    “應當是如此。”

    玄女昂昂頭,她隔著厚厚的白色簾幕看著下頭跪著的三三倆倆心腹,他們零散萎靡,精神不佳,連日的徹查和奔波掏空了他們當年歃血跟著玄女的決心和熱忱。

    樹倒猢猻散,玄女這棵大樹還沒倒下,這民心就略帶不穩了。

    若那要闖山門的是個平凡小神也就罷了,可那是金瑤,當年的昆侖大門就是她看著的,她入山門,豈不是和回家一樣隨意簡單,何況,金瑤如今有鈴鐺了。

    “所以,她將那人煉化了,取出了那人的五臟六腑,煉出了她的鈴鐺?”玄女的音調愈發奇怪,帶著絲絲興奮和期待。

    金瑤重奪山神鈴的事兒可是鬧得沸沸揚揚,可若真是煉化了一個人才取出來的。

    玄女慢慢扭動著脖子,隔著帷幔,下頭跪著的人只隱約看見殿上的玄女像是毒蛇一樣高傲地舞動頎長的脖頸,他們只敢看那么一眼,便又立刻低下眉頭,他們不敢多看。

    “開山門,迎金瑤。”玄女大喝了一聲。

    ***

    西寧曹家堡機場。

    飛機緩緩落地。

    雖然寒暑假是學生出游旺季,可深夜的機場總是顯得寂寥。

    除開個別想要省錢特意買了深夜航班的窮游學生們之外,戴著墨鏡靠著機窗一路小憩的金瑤算是這飛機上難得的年輕人。

    是空間將金瑤喊醒的。

    金瑤愣了愣神,頭一晃,墨鏡鼻架直接墜到了上唇,她聳了聳鼻子,隨手把墨鏡收起來掛在領口。

    她穿著一件圓領黑色羊毛衫,很薄,很貼身,下身是一條緊身卻十分有彈性的牛仔褲,她抄起蓋在身上的米色風衣起身,忽而又歪腰看了一眼機窗外面,空間提醒她:“女士,記得帶好隨身物品。”

    金瑤點頭,只提起被她壓在座位上的黑色pu皮小圓包,包里似乎有什么金屬,叮當響了一下,看著不重,她的隨身物品就這一個包,忘了什么也不會忘了她。

    西寧的夜晚很冷,八月,昆侖都該下雪了,好在金瑤早有準備,她用風衣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粽子,站在到達廳的落地玻璃窗前看著外頭,直到一輛銀色面包車緩緩停在門口,車里沒下人,可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金瑤微微抬眸,直接出門,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昆明那邊來的?”

    “是。”

    “摘下墨鏡,做下人臉識別。”

    司機座上的男人熟稔地遞給金瑤一個工作手機,十分老版的安卓系統,有些卡頓,也不知道是網絡問題還是手機太老。

    金瑤沒接。

    “怎么?”男人懸著手,僵在空中。

    “你不是辛承派來接我的吧。”金瑤忽而發話。

    “誰派來的也得做人臉識別啊,辛總就喜歡整這套,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金瑤接過手機,忽而指尖發力,刺啦一聲,屏幕碎了。

    “我艸。”開車的男人猛地回頭,金瑤順勢勒上他的脖頸,整個人從后座呈一個拱形,還未等男人發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從他嘴里迸吐出來,直接砸穿駕駛座前的擋風玻璃。

    金瑤看了一眼,立刻下車。

    可車門剛一打開,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狠狠關上。

    是鯤眼,鯤眼找來了。

    距離昆侖越近,鯤眼越多,縱然金瑤已經用藤條捏了七、八個肉身分散各地吸引鯤眼注意,可這里到底是玄女的大本營,從她決定重返昆侖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砰地又是一聲巨響。

    本就薄如一張紙的車皮猛地凹出一個洞,金瑤只摸了一下,這是鯤眼砸出來的。

    駕駛座上的男人像是從夢中驚醒,他通過后視鏡看到后座的金瑤,先是驚呼了一聲:“娘娘您什么時候到的。”

    這男人剛才應當是被鯤眼附身了。

    他目光挪移到擋風玻璃上的大洞,似明白了一些什么,雙手扶著方向盤,喊了一聲:“娘娘坐穩了。”

    鯤眼是極快的,當時幾只鯤眼跟著丁文嘉從昆明回大理,一路上歇歇停停,只快不慢,原本想著這輛破舊得都快要掉轱轆的面包車肯定躲不過。

    可這男人像是提前演練好了似的,他似知曉鯤眼擅走直線,一路蛇形走位,雖是磕磕絆絆,可那幾只被金瑤打得元氣大傷的鯤眼竟慢慢落于下風。

    金瑤趴在后排座椅看著飛馳而過的路燈一個接一個的爆裂,這是鯤眼撞上了燈管。

    金瑤無心多看,只回頭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姓什么?”

    開車的男人手心攥出一層又一層的汗,像是早就準備好回答似的,不慌不忙地道:“我姓豐,豐收的豐,山東豐家人,娘娘記得這個就行。”

    金瑤恍然,再次確認:“豐家人?受詛咒的豐家人?”

    “是。”

    金瑤沉住氣:“你把車開好了,等玄女死了,你家的詛咒,自然也應驗不了了。”

    開車的男人瞳仁一睜:“娘娘和玄女娘娘,是當真要……。”

    “怪不得我了,我本不想殺她,可她步步緊逼,我不殺她,她就會殺我了。”

    第110章  第5章 我走了之后,你不會把我的神像……

    “到了?”

    “嗯。”

    “接你的人可靠嗎?”

    “可靠。”

    “住哪兒?”

    “他家。”

    “住誰家?接你的那個人家里?可靠嗎他?”

    “宋戈,”金瑤打斷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她輕聲哼笑了一聲,這一聲很輕,輕到她自己都聽不到,金瑤繼續說,“你放心吧。”

    “你笑什么?”那頭倒是聽到了,隔著電話,他倒是聽到了。

    金瑤輕聲哼哼了幾聲,沒說話,高原地區是出了名的晝夜溫差大,進入八月,白天還能有個二十五六度,到了晚上,就得穿上薄棉衣。

    金瑤掛了電話,看著手機屏幕歘地一下變黑,她起身。

    她只知道接她的男人是豐家人,除此之外,她無須多問。

    辛承安排的人,自然不會有錯,加上“豐”這一姓氏,便是將這男人的命運和牢牢地敲定在了玄女的對立面。

    當年神獸往北逃竄,在山東與之有過交集的不過兩家人,其中一家人,不言而喻,已經算是臭名昭著了,自打百年前江家人未經傳喚便直接殺入萬靈洞,萬靈洞便直接舍了江家這枚棋子,轉頭扶持了早有往來但并未引起萬靈洞過多重視的豐家人。

    和江家相比,豐家人,沒錯,是全體豐家人,包括此時此刻就坐在樓下客廳守著金瑤的那位,都無甚本事,當年和萬靈洞結下緣分,也不過是在危機時幫了胡春蔓那么一小下。

    “可豐家人老實。”這是辛承對豐家人的評價,“一個個的,都很老實。”

    可不老實嗎?

    金瑤勾了勾手指頭,看著窗臺上搖曳在風中的一盆長徒了的矮牽牛,細細去聽樓下男人的動靜。

    他好像是在錄音,錄的都是今天發生的一些事,也是,看著他的年紀不小了,應當是過了23歲。

    過了23歲的豐家人,應該就要開始發病了。這病,也是因為玄女的詛咒。

    金瑤尚且為豐家人覺得不甘,忽而聽到底下一聲悶響,她起身,腳步還未挪半分,卻忽而停住,她看著眼前黝黑沉靜的沉香木色房門,似能察覺的從門縫里透露出的絲絲寒意。

    金瑤屏息,食指只輕輕一抖,幾乎是剎那之間,她直接推開身旁的玻璃窗跳窗而出,頃刻,無數藤蔓爬上房門,將門鎖死,外頭傳來隆隆的砸門聲,來人力氣大得很,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像是用機器,咚咚響了好幾下,才聽到門那頭有個女人的聲音:“別砸了,她逃了。”

    這聲音喑啞得可怕:“又逃了。”

    ***

    夜色里,金瑤還是穿著白天那件黑色羊毛衫,她大口喘著氣,她把羊毛衫卷起的領子往上展了展,以此遮住自己半張臉。她沿著窗檐一路往上,一直爬到了樓頂。

    豐家人的房子買得很偏,位于西寧的郊區,不過金瑤也不喜歡市區,樹少草稀,她住得不舒服。

    金瑤站在樓頂的水塔旁邊,她本該繼續逃跑,可她忽而不動了,而是死死地盯著門洞的方向,果然,不多時,里面出來一伙人,一個身材纖細的女人被簇擁在最中間,兩個打頭的,兩個殿后的。

    那女人走路像是飄搖的扶柳,只是臉上像是蒙著什么東西,云山霧罩地,看也看不清楚,像是把紗巾蒙在了臉上,若是走在路上,怕不是會被認為是個瘋子或者傻子,可她走得極為招搖靈動,一扭一扭的。

    呵,這么些年了,出入還是這些舊招式。

    金瑤也不躲,她像是一棵筆直生長的老樹,固執又輕漫地扎根在這屋頂,迎著月光,她微微抬起下頜,驕傲得像是一朵風雨里孤立的黑色玫瑰花,她在等待,等待一個對視。

    常說高手過招,看對方的第一眼,就知勝負,金瑤篤信,對方一定會回頭。

    她看著那五個人走遠,已經快走過巷子口,就快要沒入沒有路燈的黑暗里時,中間的女人停下了腳步,她遲遲沒有回頭,可是金瑤相當地有耐心。

    起風了,金瑤貼身的黑色羊毛衫也在微微顫抖,輕輕地撓著她的腰窩,金瑤上齒輕咬了一下下唇,幾乎是同時,就在對方準備回頭的時候,金瑤已經乘著風追了過去。

    一招斃命。

    金瑤收起藏在指縫間的一片樹葉,這是她剛剛爬上水塔之前順手摘的,她說過,她不喜歡市區,葉子少,不夠用的。

    金瑤聞著葉片上那層細細密密的血珠,都說人脖子上放出的血和其他地方不同,尤其地酸咸,金瑤輕輕嗅一下,她就站在這五個人的跟前,她慢慢轉頭,看著站在中間的女人,她脖頸上慢慢滲出細如牛毛的血珠,看著像是小傷,可下一瞬,整個人像是被從中折斷一般,轟然地一下倒下。

    其他四人像是沒了線的提線木偶,僵直不動,金瑤打他們中間走過,他們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金瑤俯下身,摸了一把倒下的女人,低著頭,低吟了一句:“回去告訴玄女,派替身來沒什么意思,想要抓我,自己親來,亦或者稍微等一等,待我等山門開,自然會送上我的人頭,就看她有沒有本事取了。”

    這四人木楞了好一會兒,像是宕機的玩偶,下一秒,卻又突然朝著金瑤一轉,四個壯漢將金瑤團團圍住,卻也不動,只齊聲說了句:“丙申月,壬寅日,山門前,生死約。”

    說罷,四人齊齊定住,身子像是冰裂的石灰巖,瞬間分崩離析,散成粉末,風一吹,一點兒渣都不留下。

    丙申月,壬寅日。

    金瑤心頭略微掐算,這日子,選得懸,剛好是中元節。

    道教里,有“地官中元赦罪”的說法,大抵就是中元普渡開鬼門關,百鬼夜行,有主的回家去,沒主的蕩人間,荷燈引路,吉祥道場。

    放到現代,大多數人都不講究了,只是偶爾能見到墻角燒盡的紙灰,若是遇到有人在燒紙,大人多半還會牽著小孩快些走,縱然是不信,也不想沾染上多少晦氣。

    玄女約了自己這個時候,是想要自己快些下地獄么?

    金瑤看著地上四道淺淺的痕跡,很淺,灰蒙蒙的,若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這是四雙鞋印,這四人本就是玄女捏來的傀儡,那女人也不過是她的替身罷了,本不值得注意,可是這鞋印?

    金瑤摸出兜里的手機,在現代社會生活這么久,她一個自詡為老神仙的人,也有了現代人很多毛病,亦或者說是習慣。

    金瑤熟稔地點亮屏幕,顯示看到微信的彈窗。

    ——進入查看消息內容。

    是宋戈?

    金瑤嘴角不自覺地揚了一下,可像是傲嬌,她故意沒看,她要憋著,忍著,等做完事再看。

    金瑤用屏幕的光去探地上的痕跡,約莫可以看出鞋尖兒和腳后跟,中間那團幾乎看不清,可金瑤還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指尖觸著冰涼粗糙的水泥地,努力回憶起剛才自己站在水塔邊上看到的場景。

    他們抬腳,屈膝,一步一步地離開,當時他們的鞋底……

    金瑤閉著眼,微微側頭,柔柔的月光灑在她的眼眸,恍惚間靈光一閃,眼前冰冷的水泥地似開始穿梭著這數千年來金瑤腦海中的記憶,不對,應該再往前一點。

    “瑤,你的鈴鐺哪里來的?”

    “瑤,你看的你的鈴鐺愈發精神了,記得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是個病秧子。”

    病秧子?

    金瑤恍惚了一下,病秧子不是形容人的嗎?

    對啊,她的鈴鐺哪里來的?

    金瑤轉身,飛快地融入了夜色里,她一邊快步走,一邊用微信編輯消息,一個紅底黃字的“多壽典當”的頭像不停地閃動,金瑤猶豫了一下,關了手機,幾乎是同時,直接把手機丟到了路邊的草叢里。

    她看了一眼草叢,用手撫了一把狗尾巴草上略顯粗糙的穗子,這是狗尾草的種子,她低頭對著種子低吟了什么,轉手一拋,一陣風起,種子便帶著她想要傳遞的消息一路往北。

    另一頭,長沙。

    姜多壽見金瑤只回了一條“知道了”便再無回應,也停止了自己的消息轟炸,他的手機貼了防窺膜,從側面看,屏幕就是一團漆黑,江湖人嘛,總還是小小心些的。

    姜多壽用余光掃蕩著坐在他對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挪動手機,把手機正對著那人,姜多壽聲音略顯虛乏,像是熬了許久的夜,跑了很久的山路的那種虛乏。

    “金瑤沒回了,您瞅。”

    對面的人一動不動,像是對姜多壽“獻祭”來的聊天記錄不大感興趣,只冷笑地對著姜多壽:“她不回,是因為你在通風報信吧。”

    “沒有哇。”姜多壽兩手一攤,十分虔誠,“您瞅瞅,我都是按照您說的發的,一個字不差啊。”

    對面的人掃了一眼,似乎是一個字都不差,沒錯,似乎……

    她起身,自上而下看著姜多壽,聲音時遠時近,用充滿戲劇性的口吻說:“姜多壽,你本凡人,托了那九頭怪物的福,才能讓你孫女茍延殘喘多年,而那九頭鳥的骨頭之所以有用,也是托了我的仁慈,我雖劃去了他在神冊子上的名字,卻未曾劃去他在神獸冊子上的名字,我若是想要做什么,早動手了。”

    “是,娘娘說的是。”姜多壽半低著頭,瞧著十分禮讓。

    可對方似乎不打算放過他:“我坐在這兒時,你喊我娘娘,她坐在這兒時,你便喊她娘娘,姜多壽,你能在人間混跡這么多年是有些本事的。”她緩緩走到當鋪門口,側目看了一下左手邊的神壇。

    看得出來,姜多壽進行布置過,神壇上一塵不染,香果糕餅一應俱全,還都是換的新的,雖然不多,但是樣樣精致,玄女像前,還擺著一疊通紅的中國大櫻桃,幾顆櫻桃被姜多壽細心地堆壘成了小山包模樣,十分討巧。

    玄女像通體雪白,就連身上的紗裙都被做得栩栩如生,仿若風一吹,便能揚起,唯獨這張臉,無人敢去雕刻,工匠絞盡腦汁,便給這玄女像的上半身雕出了一層帷幔,自頭遮掩到胸前,倒也是像極了玄女平日出入的樣子,時常蒙著帷幔亦或者戴著斗笠。

    她回頭,對著姜多壽:“你供奉的倒是精心,對了,我走了之后,你不會把我的神像倒轉,面朝里頭吧。”

    姜多壽還未發話,她便又笑著道:“我隨便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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