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 相思重上小紅樓。
崇寧殿中, 金瓜喜氣洋洋地將懷中皇子抱給林清看,林清看了一眼,喜笑顏開, 連忙跪下身行禮。
“臣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蕭慎連忙扶起他,說:“快坐, 何必下跪呢。”
林清起身,忍不住對小皇子看了又看,金瓜見狀,便將小皇子遞給林清,說:“林大人也抱一抱罷!林大人學(xué)識通達, 日后可要教小皇子讀書哩!”
林清聞言,就欲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他恬靜地微笑,道:“我這手腳不便, 怕沖撞了小皇子,還是金瓜公公妥帖地抱著罷。”
“何妨,”蕭慎看出了林清的心思, 說:“他是朕的兒子,金貴卻不嬌貴, 以后騎射劍術(shù)都要學(xué)起來。”
林清看了一眼蕭慎,最終伸過手,抱住了孩子。這孩子在他懷中甜甜地微笑, 睜大眼珠瞅著林清。林清嘴里伊喲幾句, 逗弄了孩子一番,心中便想,這孩子今后的老師不會是別人, 只會是那個人。
對此,他和蕭慎心知肚明。
“只是皇后……”蕭慎看了一眼林清,說:“朕對不起皇后。”
“何曾對不起呢?”林清也不看蕭慎,用指頭輕輕地觸碰孩子的臉,“每個人都是有使命的,如今,皇后也得到了她想要的,陛下勿要再思慮了。”
蕭慎驚詫,不可思議地看向林清。卻見林清垂首和懷里的孩子親近著,笑著,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皇后的“死亡”,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一切。
沒錯,林清知道了一切,因為他足夠了解皇帝。當(dāng)皇后超出他的預(yù)期順利懷孕又如他預(yù)料一般會難產(chǎn)而死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只是他的學(xué)生第一次對他做出的忤逆和反抗罷了。
可林清卻很歡喜,因為這意味著,他的學(xué)生,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沒有他,也能夠獨自向前了。
孩子囁嚅著粉嫩的嘴唇,眉眼很似父親,嘴唇卻很像母親。林清又念念不舍地看了一陣,就將孩子還給了金瓜。他生怕自己身上的一些死氣沾染了孩子。
林清垂下眼眸,不禁神傷一陣。
“老師,叫太醫(yī)給你開幾道方子罷。”金瓜抱著孩子走后,蕭慎來到林清面前。他端詳他的面色,發(fā)現(xiàn)又蒼白不少。
“不必了,如今成王手下那道士正給我醫(yī)著,吃了別的方子,怕是被他瞧出端倪。”
“可是……為了一個齊桓,值得么?我隨時可以罷黜那些人。””陛下,大臣的任用和罷黜豈是能隨意而為?天下人和群臣將會如何看你?如今對陛下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民心,做任何事,都要有合乎禮法的正當(dāng)由,否則陛下這個皇位,依舊有人置喙!”林清頓了頓,說:“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蕭慎欲言又止,卻在林清篤信的眼神中收了聲。
“陛下,如今聲音已經(jīng)放出去了,你且看著,有哪些宗室會來到臣身邊罷,你就記著這些人,一個一個地記著。此外,要不了多久,以程菽為首的清流會發(fā)動一波對我的彈劾,那時,他們會再次提出要將在山調(diào)回來。你答應(yīng)得不要太快,他們此次不會輕易罷休,齊桓也會奮力抵抗,到了合適時機,你再松口,不得已調(diào)回在山。那么于你,于在山,都是最好的。”
林清平淡地說,好似自己在這件事里從來都無分量。
“那么于你呢?”蕭慎難過地問:“他回來后呢?”
林清曖昧地微笑,仿佛隋瑛已經(jīng)站在了他面前似的。
“回來以后,他就是倒林黨的中流砥柱。”
“他會嗎?他做得到嗎?”
“他若不會,臣就叫他會,他若不倒,臣就叫他,不得不倒。”
“可你,你該怎么辦?”蕭慎幾乎又要流下淚來。
“陛下,”林清抬頭,“忘了我們的約定嗎?這是為師最后為你做的事,為他成就的事,如果連這事都做不到,陛下,你想要我抱憾而終嗎?”
蕭慎哆嗦了一下嘴唇,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生怕林清又看到他怯懦的淚。
“這件事,是不是只有你我知道?”
林清揚起嘴角,“是啊,只有你我知道。”
“為何你不告訴……他們……那些同樣愛你的人……”
“因為這個天下,是陛下的,他人都無需堅強,但陛下必須得堅強!”林清拄著拐杖起身,顫巍巍地走向蕭慎,“就讓為師對你最后殘忍一回,過了這一回,誰都無法傷害到你。你記恨我也好,念著我也罷,陛下,這條路不遠了,不會很長久了!”
“好……”蕭慎握緊了拳頭,極力壓抑顫抖,道:“好…… ”
——
冬天啊,冬天就快過去了,春天還會再遠嗎?
這一年開年,林清在順天城置辦了一座新宅子。這座宅子靠近法華寺,地段繁華,豪闊氣派。那金碧輝煌的屋檐,鱗次櫛比的琉璃瓦,來往之人見了這座宅院無不嘖嘖稱道。而當(dāng)那大門處掛上顯赫的“林府”而字時,對這所氣派宅院的稱道又變了一副味道。
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夜夜笙歌,時常有不知名的客人來往其中,都是奢輿華服的達官貴人。百姓看在眼里,怒在心里。眾臣則是對這喧囂的一隅虎視眈眈,沒良心的嫉恨為何自己不在邀請當(dāng)中,有良心的則是敢怒不敢言,就等著一個合適時機發(fā)話。
府內(nèi)庭院中,春花盛開,一座小紅樓之上,林清憑欄倚靠。
喧鬧已盡,沉靜一片。他從不在這宅院里休憩,每當(dāng)和那些藩王結(jié)束見面,他便吩咐下人安排一輛馬車,將他送回原先的林府。
可今日,在黃昏時刻,他卻很想一人登高,眺望遠方。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念著稼軒的詞,他憑欄遙望,他知道要不了多長時間,這片天光,就會暗淡在一天的結(jié)束時刻,黑夜降臨之后,他林安晚,便可以心安得地思念隋瑛了。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林清在微醺中清醒了些,他努力不去在意胸口的悶堵,以及肺腑間時不時的刺痛。他攏了攏身上的極品白狐毛披風(fēng),此際,多虧那些藩王,他已經(jīng)窮盡奢華。
林清在風(fēng)中閉了眼,嘴里喃喃念著一些詩詞,念著念著,又笑了起來。
“笑得這么好看,日后要多笑。”身后冷不丁地傳來聲音,林清是頭也不回,笑意更盛了。
除了倪允斟,沒人可以如此行動自如。
從身后攬過一雙手來,自后將林清摟緊了懷里。背上傳來倪允斟熾熱的溫度,林清閉著眼睛,朝他側(cè)抬起頭。
“喲,還當(dāng)真以為我見了就要親,你今日喝了太多酒,我才不親你。”
“好。”林清睜開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笑吟吟地說:“不親就不親。”
可倪允斟將他在懷里一轉(zhuǎn),就叫他面朝他了。倪允斟湊近,仔細端詳林清的臉,在這抹沉靜當(dāng)中,突然多出了好多他看不清的情緒。
林清如水的眸子里映出他迷茫神色,林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做什么了你!還看不夠?”
“看不夠。”倪允斟摟了摟他,說:“怎么都看不夠。”
林清咽了咽嗓子,說:“那你盡管看。”
倪允斟扯起嘴角,費解地問:“那些人遲早會通過馮延年搭上齊桓,有了成王這個先例,這一切不過都是時間問題,你又為什么如此著急?還把自己送了進去?”
林清嘆息一聲,那副表情仿佛在嗔怪倪允斟怎么如此不了解他一般,他推了推倪允斟,從他懷里掙脫開來,說:“是啊,時間問題,可是時間不等人,等問題全部暴露,也就是變法失敗的時刻了。”
“我們倒是等得,可百姓如何等得……問題多一天不解決,百姓就多受一天的苦……”林清環(huán)顧他所在的宅院,“你瞧瞧,他們是有錢的,有的藩王是窮,可有的,卻是富到了你我想象不到的程度。”
“是,還有那些臣子,平日里一個二個裝得清高,說什么不肯與你為伍,結(jié)果呢,現(xiàn)在一個二個地貼了上來,原來只是沒看到好處,一看到有好處,就只恨腿腳跑得不夠快了!”
林清悲哀地笑了笑,對倪允斟說:“這些人,你也記一下。”
“你總叫我記,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行了,日后誰能用誰不能用,閣內(nèi)還不是你說了算。”
“我說了算么?”
倪允斟眨了眨眼,低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好主意,待隋在山一回來,你二人珠聯(lián)璧合,還能有齊桓那種人跳腳的道?”
林清輕笑一聲,抬手摸向倪允斟的額頭。
“擇之,你是不是傻了?”
倪允斟握住林清的手腕,說:“怎么如此說?”
“我不會再和隋在山有什么交集了,我要他回來,是要他來對付我的。”
倪允斟扯了扯嘴角,將僵硬地說:“陛下早已對他沒有什么芥蒂,你無需如此偽裝。”
林清冷靜地搖頭,“這不是什么偽裝,亦不是為了陛下,你摸一摸…… ”
林清握住倪允斟的手,讓他撫摸自己身上的布料:“你瞧,我這一身的衣裳,這料子,一尺就是一個農(nóng)戶足足一月的稅銀,一尺一厘,皆是民膏,我是真的在貪,你明白嗎?林黨,是我大寧朝中最惡的毒瘤。”
倪允斟哈哈大笑兩聲,卻兀地收斂笑容,狠戾地說:“當(dāng)然,你貪,你指望隋瑛回來對付你,還他一個名,可我就不信,你林見善,多少次坐莊做局,多少次險象環(huán)生,到了如今功成時刻,就算以身入局,還不知道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他鉗住林清的肩,質(zhì)問道:“告訴我,你的后路是什么?”
林清的肩膀生痛,卻強忍笑容,道:“后路……后路么?”
“當(dāng)然,后路,你別說你沒給自己留后路?你這個聰明絕頂?shù)模揖筒幌嘈拧?br />
可不知為何,林清的嘴唇哆嗦起來,沒有給他任何回應(yīng)。
倪允斟笑不出來了,他的神色不再自若,而是漸趨惶悚。
在他難以置信的、逐漸絕望的雙眸里,一群烏鴉掠過寒冷的藍赭色天空,歇落在屋檐上,發(fā)出凄厲的號叫,生鐵似的,如同一場悲劇的預(yù)兆。
倪允斟看到,一道鮮血從林清的嘴角緩慢地滲出,將他的笑容染紅。
他在這血染紅了的真心實意的笑容中,窺見了林清的隱秘,也再度聽到了他的聲音。
“后路么?”
“沒有后路了…… ”
“擇之,我,我活不久了,我要死了…… ”
林清兀地瞪大不甘心的雙眼,撕心裂肺地喊出聲:“我要死了!”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擇之,我早已下定了決……
一陣冰涼山風(fēng)掠過, 蚊帳猛地飄起,隋瑛一聲驚呼,從床榻上坐起。
“主子!”聽到了隋瑛的動靜, 韓楓連忙推門而進,“主子,可是發(fā)生什么了?”
隋瑛呆坐在榻上, 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失魂落魄地揪緊了蓋在身上的薄毯。
“主子……”
“沒,沒事。”隋瑛揮揮手,“你下去吧, 我沒事。”
韓楓憂心忡忡地還想在說什么,就見隋瑛擠出一道寬慰笑容,搖搖頭說:“我沒事,只是做了個夢, 你下去為我泡一盞茶罷。”
“好嘞!”
韓楓終于放下心,下去泡茶去了。見韓楓走后,隋瑛終于松開毛毯, 緩緩挪移右手,摁在了心口上。
他知道, 自從林清走后,這里一直隱隱作痛。
可今日夜里,好似一根來自遠方的飛箭, 攜帶呼嘯之音, 牢牢地釘扎在他心口,破裂了他的心壁,叫他鮮血直涌, 無法呼吸。
隋瑛大口喘息,錘著自己心口。
“為什么,為什么……”
啪嗒啪嗒,眼淚不由分說地就掉了下來。他疑惑地去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早已濕潤一片,
“晚兒,晚兒……”
他咧開嘴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是你的思念么?”
他擦干眼淚,披上輕衫,站到了窗前。
暗藍色的蒼穹上,一輪明月散發(fā)皎潔光芒。他想起無數(shù)次,這月光如輕紗一般,披灑在他的肩上。
也是一起仰望這輪明月的,是嗎?
山巒疊嶂,隔絕不了思念,林清在夢里蜷縮著,猶若在隋瑛的懷里。他記得有一回他吐了血,隋瑛用手接在他的下頜。那那時他心里對他滿腹怨言,一邊吐血,一邊推開隋瑛,叫他不要再管自己了。
可隋瑛就任由他推搡,手卻絲毫不動。
大團大團的血在他手里攢聚著,就像一汪血湖,要把林清吸進去似的。
現(xiàn)下細細回憶起來,隋瑛該有多痛。
如今,他怎么舍得再讓他痛?
昏迷的林清當(dāng)然不記得,他暈倒的時候,是落在倪允斟懷里的。
小紅樓上,倪允斟僵硬地伸出手,堪堪摟住了他。
鮮血蜿蜒在華麗的飛魚服上,倪允斟一寸一寸地垂下頭,看懷中人面色慘白,口中的鮮血直涌。
他咧開嘴笑了笑,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跡,卻似乎怎么都擦不完。
他突然對命運這回事感到強烈的不解,匪夷所思,荒謬倒可笑。于是他笑了出來,笑得滿眼是淚。
唯一的一絲天光落下了,他抱起林清,朝樓下走去。
第二日清晨,林清在他懷中醒來。他身在林府,身上已是換了干凈衣裳。倪允斟撐著腦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如何?”林清低聲問。
“什么?”
“睡得如何?”
倪允斟雙眼紅腫,眼瞼處還黑沉沉的一片,顯是一夜未睡,可他卻說:“我睡的很好。”
“對不起啊。”林清翻了個身,將臉埋到倪允斟胸口:“騙了擇之,我很抱歉。”
倪允斟輕輕撫著林清的背,說:“說什么抱歉,最不喜歡你與我說抱歉。”
他又垂下頭,去吻林清的額頭,“看,這樣就足夠了。”
林清在他懷里發(fā)著抖,倪允斟便將他摟了摟,說:“別害怕,在我面前,不需要偽裝。”
“是嗎?”
“是啊,見善,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怕,我也知道你舍不得…… ”
林清瑟縮地露出一個蒼白笑容,自嘲地說:“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就怕了,以前都不怕的。”
“傻瓜,誰不怕死?我也怕,沒事,見善,擇之哥哥在你身邊,給我一個機會,這條路你若,你若是——”
倪允斟從未覺得說話如此見難過,可他生生擠出笑容來,撥開林清額前的發(fā):“你若是在下定決心,擇之哥哥便陪你走到盡頭。”
“擇之,我早已下定了決心。”
也許是足夠了解林清,也許是他倪允斟對命運早已有所窺見,不知為何,當(dāng)林清告訴他這是一場終局時,他竟沒有很驚訝,也沒有很傷心,恍惚間,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很久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塵世配不上他,那么也便留不住他。
他的見善,要去更好的地方了。
他會送他走完這條路,做他最忠誠的摯友。
倪允斟把林清往懷里摟,懷中人起初沉默地流淚,后來隱忍地啜泣,到最后,林清幾乎崩潰地哭,說自己舍不得死,他害怕隋瑛的傷心,他不敢想象接下來的那么多年,隋瑛該如何一個人度過。
可他忘了,接下來的很多年,倪允斟也將一個人度過。
倪允斟哽咽了一下,佯裝輕松,他跟林清說,隋瑛是個工作狂,他會一心撲在公務(wù)上,主持變法,富國強民。
這些會讓他不再想起你。
當(dāng)百姓生活好起來了,我大寧朝國泰民安了,屆時,他隋瑛也就是老頭一個,也不會心系什么情情愛愛的了。
“當(dāng)真?”林清淚眼闌珊地抬頭。
“可不是,他有的是法子,他什么都能做好。”
“那你呢?”林清問。
倪允斟一愣,咧開嘴笑:“我會更好,守護好陛下,守護好大寧朝!”
“你們會忘了我嗎?”
“你想要我們忘了你嗎?”
林清先是點頭,后又是搖頭,他再次將臉埋進倪允斟胸口,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倪允斟緊咬牙關(guān),沒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撫摸林清的長發(fā),狠狠地緊擁他。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他左心口所跳動的那個存在,永遠不會改變。
——
初春時刻,楊柳依依,一些五顏六色的風(fēng)箏又飄蕩在順天城的上空。
蔚藍的天空下,笑聲一片。
林清坐在小紅樓上,瞇著眼睛,透過燦爛的陽光去看這些風(fēng)箏。他突然覺得這些風(fēng)箏是幸福的,有一根細細的線牢牢地牽著它們,叫他們不至于跌落。這些線看起來是阻礙自由的束縛,可沒有這根線,風(fēng)箏也是飛不起來的。
今日上朝,林清沒有去,他并非是怕挨罵,而是不想讓蕭慎在群臣面前為難。
此際坐在他面前的是成王介紹來的昆侖道人,為他診脈后,笑瞇瞇地說只要吃了他的那幾副方子,林清一定能完好如初。
“就連這手腳,也是要比原先靈便許多哩!”
林清含笑不語,朝身后下人點了點頭,下人便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道人。
道人假惺惺地推脫一陣,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林清靜靜地抿了一口茶,心中思量著那幾道方子。別提有用無用,那些藥材可都是天價。這種方子,昆侖道人一開就是好幾張,顯然他篤定林清不會缺錢。
是啊,林清不缺錢,如今他富得流油。事實證明,只要權(quán)力愿意向金錢開一個口子,那么擁有權(quán)力的人,想要多少金銀財寶就有多少。可反之卻不一定。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林清神情懨懨的,不怎么愛說話,可他還是耐心地應(yīng)付昆侖道人,直到退朝后,齊桓怒氣沖沖地登上了小紅樓。
“怎么了?”林清連忙問。
齊桓看了他一眼,目光掃過昆侖道人,昆侖道人立刻會意,起身說先告辭了。走之前,他還特意囑咐林清要按時喝藥,這樣才好得快些。
道人走后,齊桓坐到了林清對面,以手附額,沉默不語。林清剛想問,卻見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狠狠瞪向林清。
接著,他狐疑地瞇起了眼睛。
“你做什么如此看我,我還能忍到你不成?”林清不耐煩地攏了攏衣服,沒好氣地說。
齊桓冷笑一聲,道:“你可知今日程菽他們在朝上說了什么?”
“無非就是些攻擊你我的話,我聽的夠多了,怎么了,梁甫還如此在乎他人的一些聲音?”
“呵,若是如此簡單也就罷了,程菽,足足半年沒上朝,今日一來,就口口聲聲說奸臣當(dāng)?shù)溃f什么,要立即招隋瑛回京入閣。”
林清不動聲色,只是輕蔑地說:“你也說了,程菽半年未上朝,陛下也不一定聽他的。”
“還有很多臣子這一回都發(fā)了聲。”
“怎么,梁甫不習(xí)慣成為眾矢之的,這幾年,見善可日日如此呢。”林清嘲諷地笑了笑,起身說:“他們說要隋瑛回來,就回來的了?別忘了,還有我這一關(guān),陛下可事事都聽我的。”
見林清不似偽裝,他冷笑道:“可是今日陛下險些松了口。”
林清瞪大眼睛,作驚恐狀,“當(dāng)真?”
“呵,見善,你做的太過火了,你自信到誰人都能一直愛你么?”
林清抓緊了欄桿,咬住下唇,說:“我做了什么?我走到如今,這些都是我該得的。難道梁甫不這樣認為嗎?”
齊桓負手而立,“可他們不這樣認為。”
“他們,他們不過就是一群蟲豸罷了!”林清恨恨拂袖,“我今日午時就進宮面圣!”
齊桓一把抓了林清,將他帶進懷里,他的目光戲謔而懷疑,帶有打探的目的。指尖輕撫在林清的面龐,他問:“你當(dāng)真不愿意隋在山回來么?”
林清深深地凝望齊桓,說:“你認為,我想讓他看到如此的我么?”
“你到底是在意他的。”
“跟你一樣。”
“好,那你吻我。”
林清微不可查地抽搐嘴角,然后踮腳,在齊桓的唇上輕輕掠過了一下。
齊桓微笑,松開了他。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若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
蕭慎心情沉重地踱步在崇寧殿中, 一切都如林清所料,今日大臣們齊齊向他施壓,如果不是林清的囑托, 他險些在朝上松了口。他生生熬到了下朝,但他知道,留給自己做決定的時間不多了。
午后晴光, 林清的馬車停在崇寧殿廣場外,他在下人的攙扶下來到殿中,行禮后就坐于賜座上與蕭慎交談。
蕭慎一見到林清來,就仔細盯著他前后左右地看。林清不禁笑了,說自己很好。可蕭慎臉現(xiàn)難過, 他聽倪允斟說過,林清近日以來吐血越來越嚴重。
“朕今日扛住了。”他說,想讓林清開心一些,他補充道:“等下一回, 我就松口,讓程菽他們知道朕不是讓人牽著鼻子走的,也讓齊桓和藩王們看不出端倪。”
“這就是了, 陛下要做斡旋者,那些藩王的對抗, 有在山他們替你去扛,你明里不要說什么,暗地里一定要支持, 盡可能地支持。”
蕭慎知道林清的用心良苦, 說:“朕知道,朕也不怕那些藩王,變法勢在必行。”
“是啊, 你不怕,可我不想你受太多的苦,陛下到底是心善的。”
蕭慎垂下眼睫,黑曜石般的眼珠閃動,又看向林清,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
翌日,以程菽、高子運、岑長青為首的清流再度向蕭慎施壓,蕭慎以一種極度不愿意的態(tài)度答應(yīng)了他們,著令隋瑛即刻進京,擔(dān)任戶部尚書,恢復(fù)閣員身份。
而程菽,則卸任戶部尚書一職,卻仍舊擔(dān)任首輔一職。
從太和殿出來,程菽、高子運等人心情實在大好,諸位清流不禁喜氣洋洋,夾道歡呼,口口聲聲喊道陛下英明,待隋瑛回來,雷厲風(fēng)行,林黨勢必倒臺,大寧朝終于有救了!而齊桓、馮延年等人,卻黑沉著臉,從眾人當(dāng)中沒好氣地走過了。
“齊大人——”這時,岑長青叫住了齊桓。
“岑大人有何事?”
岑長青的折子雖不待見,但隨著張黨的倒臺后,他也從一個監(jiān)察御史到了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他瞇起眼睛,說:“可見這世上還是有公義的啊!”
齊桓冷笑,“公義二字何寫?”
岑長青哼哼兩聲,不屑道:“怒不過奪,喜不過予,是法勝私也。此言君子之以公義勝私欲也。齊大人也是進士出身,怎么著,連公義二字都不會寫?”
齊桓轉(zhuǎn)身面向岑長青,傲然道:“私欲?笑話!今兒個在朝上憑私欲行事逼迫陛下的可不是我齊某人!”
說罷齊桓拂袖而去,很快,隋瑛即將調(diào)回的消息傳到了林清的耳朵里。
他早已不上朝,可朝中處處是他的眼線。消息通報過來時,酈椿正在喂他喝藥。
聽到這個消息,酈椿瞪大眼睛,歡呼一聲,險些將藥碗打翻。
“太好了林叔!他回來了,你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太好了!不對,咱是不是又得搬到那個寒酸的隋府去?好吧,只要你喜歡,我住哪里都無所謂,只要你喜歡!”
酈椿開心得手舞足蹈,可林清卻神色冷淡,只是一抹淡淡的笑容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悸動。
“真是……太好了。”他低聲說。
抬頭,他拉了酈椿,說:“椿兒,你日后,要不要跟你隋叔去住?”
“什么意思?”酈椿歪著腦袋,不解地問。
“他那邊雖寒酸了些,跟著他,卻能學(xué)到不少學(xué)問。”
“你們不一起住么?”
“不,不一起。”
“為什么?”酈椿更加疑惑,“你們吵架了?”
“沒有……”林清黯然地笑,說:“你不愿意去國子監(jiān)讀書,沒有做官的心思,想做生意。你隋叔家中原先就是做生意的,他什么都懂。你跟著他,能學(xué)到——”
“不!”酈椿反應(yīng)過來,抓住林清的手,霎時淚眼汪汪:“你不要我了嗎?你要趕我走?”
“傻孩子,哪里是趕你走……”林清撫摸酈椿的頭,“傻孩子,如今林叔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也是很危險的事,萬一牽連了你,怎么向你父親交代?放心,我和你隋叔是一家人,你和他住,和我一樣!”
“不一樣!這怎么能一樣!我是為了你才認他當(dāng)叔的,我只認你,我只認你!”酈椿大哭起來,林清著了急,頭一回斥道:“怎么這么不聽話?當(dāng)真是把你驕縱慣了,書也不讀,生意也不去學(xué),日后做什么討生活?!”
酈椿哭著搖頭,“我就算餓死,也不要離開你,我離開你了,誰照顧你,誰日日守在身邊,你多孤獨?!”
林清緊咬下唇,不肯松口,“我不孤獨,我一個人很好。”
“不,林叔……”
林清推開了酈椿,酈椿著急忙慌地去抓他,嘴里直喊:“誰來照顧你,誰來——”
就在這時,緊閉的屋門被一腳踢開,一道黑色身影現(xiàn)在日光中。
“我來照顧他!”
酈椿惝恍回頭,淚眼里映照出倪允斟挺拔、威嚴的身影。
他聲音明朗,大聲道:“我來陪他!”
——
隋瑛接收道調(diào)令時,殊不知自己的升任早已見了邸報,在全國上下的官員們當(dāng)中掀起一股歡欣鼓舞的浪潮。
他凝視手中調(diào)令,卻無任何開心。
并非沒有聽到什么傳言,他所收到的來自各路清流的信中,無不提及林黨勾結(jié)藩王,貪贓枉法,作惡多端,路有凍死骨,而京中紅樓里,夜夜笙歌。
他們相信,只有隋瑛能扳倒林清和齊桓,因為隋瑛素來的嫉惡如仇,義無反顧。且在眾人眼中,隋瑛被貶到廣西,要不是被踢出局要不是受了蒙騙,無論如何,都和林見善脫不了關(guān)系。昔日如此親密二人,如今卻背道而馳,作為最了解林見善之人,隋瑛也有足夠的能力見招拆招。
隋瑛離開廣西的時候,百姓相送十里。與馬上,他回頭看向這片他為之努力兩年終于太平了的土地,他由衷地舍不得。
可那一日,鄭辭的話回蕩在他心里。廣西的太平不是永遠的,根本問題不解決,還會有下一個鄭辭,下下個鄭辭。懷里是陛下親筆的調(diào)令,腦海里是那些信中的話語,隋瑛朝百姓招了招手,在哭聲和歡送聲中,策馬揚鞭,朝北而去。
半月后,隋瑛的車馬現(xiàn)身在順天城中。
又是兩年,隋瑛環(huán)顧這熟悉的亭臺樓閣、街巷道路,不禁鼻子發(fā)酸。但他沒做任何停留,他知道有很多雙眼睛現(xiàn)在都時刻注意著他。他徑直策馬來到他之前的隋府,在程菽的信中,他提及了這處宅院一直都有為他所保留。
光亮簇新的牌匾,干凈亮堂的大門,顯然被好生打過,隋瑛下馬后,深吸一口氣,他推開了大門。
“隋大人!”
“恭喜恭喜!”
“恭喜隋大人回來!”
“……”
“終于……”
站在他面前是諸位官員,最中間的當(dāng)然是程菽等人,還有他的學(xué)生,人們都朝他躬身行禮,歡喜得熱淚盈眶,可是在見到隋瑛的第一眼,這些喜悅的眼淚卻都轉(zhuǎn)變?yōu)檎痼@,隨即便是無盡的傷感。
就連程菽也愣在原地,啞然地看著隋瑛。
隋瑛卻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落落大方地朝眾人行禮,說:“隕霜兄,好久不見,諸位,久違了,感謝你們。”
眾人眼中,那個昔日在朝堂上熠熠生光的隋瑛不復(fù)存在了,眼前的,是一個被磨難所折磨后的,滄桑的歸人。
雖然他的眼睛依舊光亮,可他發(fā)間的銀絲是那樣刺眼,他凹陷的眼眶,好似在訴說深邃的苦難。
程菽張了張嘴,眼淚就留了下來,連忙上前握住隋瑛的手:“你受苦了,在山,你受苦了。”
一旁的倪允瞻更是哭得涕泗橫流,抓了隋瑛的衣擺,哭道:“老師,你怎么,你怎么瘦成這幅樣子了,你的鬢角都白了大半……”
高子運一邊抹淚,一邊拍了拍倪允瞻,叫他說話注意些。岑長青凝視著隋瑛,百感交集,一時之間眾人都是無從言說,只有兩行熱淚。
隋瑛艱難地擠出笑容,和眾人一一寒暄,對于大家所寄予的厚望做出自己的保證。
“林黨,是一定要除的。”他幾乎面無表情地說。
“對,還大寧朝一個太平!”
“林見善,一個造反之徒,如今又在我大寧朝掀起腥風(fēng)血雨,一定要除!一定要除!”
“還有齊桓,這兩人狼狽為奸!”
“可見當(dāng)時齊桓也是造反派!”
“……”
突然間,隋瑛什么都聽不到了,透過幢幢人影,他看到在院落深處,孤零零地站著一道身影。
他穿過人群,朝那人走去。
“你來了。”
“嗯。”酈椿緊咬牙關(guān),沒讓自己哭出來。
“他要你來的?”
“嗯……”
潸然淚下,酈椿緊握拳頭,不肯多說一句話。
“來了就好,這里就是你的家。”
隋瑛上前,將酈椿抱緊了懷里。酈椿在他懷里打了個哆嗦,將頭埋進隋瑛胸口,終于忍不住啜泣起來。
在他們身后,光亮的庭院下,眾人在聲討林清。而在這個陰暗的角落,他們緊緊相擁,卻不約而同思量如何守護林清。
那些話,隋瑛從來都不相信。
那個人,隋瑛也從來都不會放棄。
只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懂他。
但,若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最后的使命的話。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不害怕,可你呢?……
林清從小紅樓上收回目光, 沉默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齊桓站在自己身后。
日光直射在他臉上,讓他的表情一覽無余。他的面色很不好看, 眼眸里漂浮著鐵灰色的云,他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林清的手腕。他一言不發(fā), 似乎渾身都在發(fā)抖,他的嘴角又一下沒一下地抽搐著,讓他的笑容變得扭曲。
他看到了,他看到官員們?nèi)绾螝g迎回來的隋瑛,他也聽到了, 聽到那些人在商討如何讓隋瑛來對付他。
更讓他感到崩潰的是,隋瑛的模樣,他外在的光彩幾乎被苦難所摧毀,可他的雙眼卻依舊那么明亮!
他眼里的光刺痛了齊桓, 惝恍間,他覺得自己的得到會在瞬息間失去。他好怕,可他不能有半分表露, 因為對他來說,就連表露畏懼都是一種失敗。
林清將他的失魂落魄映在眼底, 他抬起手,碰了碰齊桓的臉,意味深長地問:“你要不戰(zhàn)而敗了嗎?”
齊桓收回神思, 看向林清:“什么?”
“他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當(dāng)著眾人的面, 說林黨必除,接下來的日子你我必將步履維艱,可是…… ”林清緊緊抓住了欄桿,憤慨道:“梁甫,你沒有被抄過家罷?我就被抄過家,錢財盡散,仆人也都流離失所,還有暴斃于街頭的,我體味過這痛,所以不會讓這種事情再度發(fā)生。現(xiàn)在我所擁有的,都是我該得的,你所擁有的,也是你所配得的。若你僅僅因為他的歸來而亂了陣腳,慌了心神,那證明我林見善看錯了人!”
齊桓聞言,恍惚的眼神變得陰鷙,譏諷道:“見善,怕的不是我,是你,你已經(jīng)在做好失去的準(zhǔn)備了,而我,沒有體會過,也不想體會。”
“是嗎?”林清轉(zhuǎn)身,意味深長地看向齊桓:“那么,與其像弱者一樣等待,還不如主動出擊!我就不信!”
齊桓定睛看著林清,兀地仰頭大笑,“好!好一個主動出擊,林見善,你果真跟我是一樣的人,沒錯,等待是弱者才會做的事!”
他雙眼猩紅,笑容狠戾而癲狂,握住了林清下頜,好似威脅:“那你可要活久點!”
林清毫不退讓:“放心,不會走在你前頭!”
齊桓走后,林清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天色逐漸暗淡,今日他又見了幾個江南的藩王和鹽商。
江南地區(qū)土地肥沃,為稅收重地,往日里收稅都要拿江南下手,這幾個藩王早就在找法子攀上齊桓了,如今聽聞林清肯親自下場,又知道他在朝中分量,雖心有鄙夷,卻還是一個又一個趕著趟兒地貼了上來。
江南地區(qū)官場對隋瑛本身就心懷不滿,當(dāng)初廣陵多少人拖他打點門道都被悍然拒絕,有時隋瑛半分面子不給,直接讓長隨掃地出門。這些人到了林清面前,嘴里就沒有隋瑛幾句好話。只是現(xiàn)下,他們越罵隋瑛,林清心里就越愉快。
而一想到齊桓,林清不禁露出輕蔑笑容。捂住胸口,他在小紅樓上注視齊桓的車轎在道路上遠去,低聲道:“堅持了這么久,原來不過是只要一個口子,就可把你的原則悉數(shù)棄置了。”
“這樣的人,我怎么能把變法之大權(quán),交到你手里?”
林清又咳嗽幾聲,就聽下人在身后道:“大人,這是請?zhí)!?br />
“請?zhí)俊绷智寤仨袢绽鄣暮埽呀?jīng)很難去赴宴了。
他接過請?zhí)豢矗浅侵凶钪募嗽耗巷L(fēng)樓。
扶煙眉蹙,林清臉現(xiàn)疑惑。
嘆息一聲,他將請?zhí)谑掷锱牧伺模匝宰哉Z道:“罷了,罷了,妓院么,也不是去不得,去了更好,想必又是哪個王爺。”
他對下人說:“差人把我那套金絲大氅拿來,另外備轎,用錦緞覆蓋、繡有吉祥紋的那頂,儀仗扈從也不能少。”
下人躬身退下,不過片時,林清就衣著華麗、聲勢浩大地朝順天城簾子胡同的南風(fēng)樓方向去了。他所過之地,行人車輛必須靜候道路兩邊,所過之處,皆是噤若寒蟬,只是在這沉默之中,街道之人無不掩面嘖嘖,內(nèi)心暗罵。
百姓無聲的仇恨與憎惡若寒風(fēng)一般吹起轎子的窗簾,林清不禁打了個寒顫,攏緊了身上的大氅。他悲哀卻滿意地笑了起來。
林清從車上下來,甫一進南風(fēng)樓,老鴇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迎了上來,貴客臨門,老鴇說話都哆嗦了。一片載歌載舞中,老鴇畢恭畢敬地將林清引上二樓的雅間,又轉(zhuǎn)身連忙喊了幾名早就等候在一邊的嬌滴滴的妓女過來服侍。
林清心內(nèi)不禁疑惑,心道哪位王爺這么不懂門道,人都道他林清好男色,卻偏偏把他約在在妓院見面。林清不禁暗笑,也好,這對他來說也是個機會。
在一片脂粉氣中,林清被幾名粉裝玉琢、溫香軟玉的女子攙扶進了雅間,他正恬靜地笑,卻一見雅間中的人,所有笑容霎時僵硬在臉上。
雅間內(nèi)的紅木幾邊,一襲靛青綢衣的隋瑛盤腿而坐,身邊兩位女子正為他捏肩,他面目表情地端起酒杯,凝視來人。
林清瞬間轉(zhuǎn)身,下意識地就欲離開。
“站住!”
身后傳來隋瑛不容置喙的聲音,就像軍令一般定住了林清的雙腳。
林清扯了扯嘴角,轉(zhuǎn)身說:“想必,想必是走錯房間了。”
隋瑛放下酒杯,對不明所以的妓女說:“還不快服侍林大人落座?”
妓女們一愣,立即換上一副笑容,她們認識林清,卻不知道這人是誰,只知道要把林清引進來。眼見這氣氛不對,妓女們連忙幫林清脫下大氅掛好,簇擁著他慢慢挪移腳步,不知不覺地就坐到了隋瑛對面的蒲團上。
“林大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妓女撫著林清胸口,貼在他懷里。
“兩位爺,聽什么曲兒?”一名妓女抱著琵琶說。
“隨便彈。”隋瑛冷冷道,為林清面前的酒杯斟上了滿滿的一杯。
妓女甜甜地答應(yīng)了一聲,就開始彈奏琵琶,另外幾位就脫了外裳,露出雪白的香肩,笑瞇瞇地開始服侍二人。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倒酒的倒酒……只是妓女們心道,這兩人怎的如此奇怪。一人幾乎冷漠地飲酒,死死地盯著眼前人。而被緊盯的林大人,身姿如此僵硬,眼眸望著別處,咬著下唇,臉紅了一片。
足足一首曲罷,兩人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隋瑛抬手,“你們都下去吧。”
妓女面面相覷,還想再說什么,就聽隋瑛說:“下去!”
妓女們嚇了一跳,連忙收拾樂器、撿起脫掉的衣裳走了。
寂靜的雅間內(nèi),只剩下他們二人。
林清死死咬住唇,一言不發(fā)。
隋瑛再看了他一刻,朝他伸出了手。卻在快要觸摸道林清鬢角時,林清躲開了。
手無助地顫動兩下,隋瑛悻悻收回。他自嘲地干笑兩聲,眼眶逐漸泛紅,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林清無言地望著一邊,一束粉嫩的櫻樹花枝在角落里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中含苞待放,花瓣粉白如雪,薄如蟬翼,微微翕動間,他想起了隋瑛為他做的那身粉黛衣裳。
那件衣裳他帶了回來,他一直舍不得穿,偶爾,他會在入睡時刻抱在懷中,嗅聞其上來自廣西的盛夏的味道。此際,雅間之外歌聲裊裊,他的心中亦是雷霆萬鈞,可這幾片花瓣,如此安靜,如此沉默。
林清讓自己在這喧囂的靜謐中放飛神思,他似乎聽見了什么,他聽見,有人不言一語,心卻在哭。
于是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他自己并不知道,卻被隋瑛伸過來的手,輕輕地擦去了。
什么都沒說,隋瑛伸出手將林清摟進了懷里,林清沒有掙扎,他像只貓兒一般躺進去了,伸出手,他環(huán)住了隋瑛的腰。
隋瑛親吻著他的額頭,鼻梁,又探尋到他的唇,他們相擁在一起,吻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隋瑛摟住林清細瘦的腰,感受他并不屈服的骨骼,一寸又一寸,他將他壓在身下。
眼淚就像雨滴似的,隨吻一路游弋。
林清死死地抱住隋瑛,低聲啜泣著。
“別害怕,別害怕……”隋瑛將他抱入懷中,兩人蜷縮到了墻角,就像對抗這塵世一般,在那支櫻花下,隋瑛不住撫摸他的頭,像寬慰小孩似的哄著:“哥哥在這里,別害怕……”
林清破出哭聲,“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是我,是我留不住你!我留不住你!”
“不,哥哥,哥哥……”
“別害怕,晚兒,別害怕……”隋瑛不住地親吻,可他自己卻止不住地發(fā)抖。他叫林清別害怕,可這一次,害怕的卻是他。
林清搖頭,“我不害怕,可你呢?”
突然間,林清感受到這幅堅不可摧的身軀猛地顫動起來,他聽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的哭聲。
隋瑛垂首,眼淚在他臉上就像山間的溪流,他從未如此無助,幾乎要撕扯自己的頭發(fā),雙拳緊握,狠狠捶打在地。
他不堪說,他不敢說。
他隋瑛,從未如此恐懼過,從未如此絕望過。
可這一回,他瞥見了命運的注定,他窺探到了林清的決心,他知道,這已無法更改,這是他們最后的使命。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夢他松后追冠冕,是……
他們什么都沒做, 隋瑛只是握住林清的手腕,花了很長時間,才感受到他微弱的脈搏。
在自己懷里, 林清干凈、漂亮,長長的睫毛,秀氣的鼻梁, 近乎透明的皮膚。他蒼白,像云一樣。他怕風(fēng),因為風(fēng)一來,他就散了,他一散, 這塵世就再也無他了。
就如天空留不住云,隋遇安也留不住林安晚了。
著悲傷太過濃郁,到了極處,反倒不復(fù)存在。淺淺的呼吸交織著, 時而喝一口酒,時而說兩句話,時而笑一笑, 時而哭一哭。
林清仰頭,亮晶晶的眼里, 是隋瑛受盡苦難后的愴然面容。
“哥哥?”
“嗯?”
“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隋瑛笑著,在林清唇上吻了吻:“別擔(dān)心,以后咱們就在這里見面。沒有人會懷疑的。”
林清聽話地點了點頭, 畢竟不會有人會認為, 隋瑛會出現(xiàn)在妓院這樣的地方。
人們只會揣測林清在與哪位達官貴人見面,在這里揮金如土,盤算著如何, 謀劃著如何盤剝民生。
林清往隋瑛懷里縮,他恨不得坍縮為多年的那個孩子,在隋瑛懷里牙牙學(xué)語,跟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書。
可是一路走來,走到如今,他林安晚,該有的有了,該失去的也失去了,似乎什么都夠了。
低頭,隋瑛依舊握著他的手腕,不肯松開,林清無奈嘆息,拎著隋瑛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心口。
“瞧,它還在跳動呢,今夜,他是為你跳動的。”
“那就和我在這里過夜罷。”
“好啊。”林清轉(zhuǎn)了個身,摟住隋瑛的脖頸,這人哭過之后,通紅著眼,卻依舊那樣溫柔。他想,隋瑛怎么就這樣了解他呢?他可是什么都沒問,自己也是什么都沒說呢。
林清歪著頭笑,此際,他的雙眼笑成月牙兒,比他當(dāng)初想要留下的月兒更美。大概人在最后時刻都會接近最本真的自我,他純情而天真地笑著,沒有半分遺憾,也沒有什么悲傷。
只是隋瑛的心,陣痛不停。
摟了林清的腰,他把他抱起來,繞過屏風(fēng),輕輕放在了榻上。
“真軟,真舒服,我還沒來過妓院呢!”林清像個孩子似的,在床上顫啊顫的。
“我也是,頭一回來。”隋瑛笑著脫衣。
“花了不少錢罷?這樣大的一間雅間,吃了酒,方才還有那幾個女子作陪?”
“是啊,可貴了。”
“下回我付錢,如今我是大寧朝的頭號貪官。”林清漫不經(jīng)心地舉起胳膊,隋瑛為他寬衣,只剩一件輕衫后,林清打了個冷噤,連忙把自己裹進了被窩里。他如今不能受涼,他不想在隋瑛面前吐血。
隋瑛自后抱住了他,將他帶進自己熾熱的胸膛里。林清寬慰地松了口氣,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
咫尺距離,鼻尖都快碰到一起。林清抬手,將隋瑛眼角滲出的淚水抹去。
“一路上辛苦了罷?”
“還好,我行禮少,走得很快。”
“韓楓跟著你,真是受累了。”
“是啊,常覺得對不起他。”
“唉,我林府的那座宅院現(xiàn)下是私產(chǎn),日后我不在了,便折價賣了,給韓楓置辦一個宅子,其余的錢就給椿兒當(dāng)本錢,他想做生意。”
話剛說完,隋瑛便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喉結(jié)上下滑動,兩行熱淚便順著面頰流進他的鬢角。林清見狀連忙抬手去擦,歉疚地說:“好哥哥,我再也不說了。”
隋瑛隱忍地啜泣,隨即放下手,背過頭去洗了洗鼻子,又搖搖頭后擠出一個笑容來,音色快活地對林清說:“晚兒,找個時間去踏青,春天了,咱們偷偷去。”
林清點頭,笑著說:“好,給王朗掃一掃墓,這兩年我一直都沒去。”
隋瑛在他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我把你送我的九霄環(huán)佩背著,給你彈琴。”
“好啊!哥哥多彈!上次你自己譜的曲,可好聽!想好叫什么名字沒?”
“不知道,總之是彈給你聽的。”
林清臉上掠過一抹羞赧,平生第一次有人為他譜曲,他的思緒飄向廣西的山林,還有南明峰那一夜的云霧繚繞,喃喃道:“還記得那一回,我手腳俱廢,在南明峰,千余級臺階,你生生地背了我一夜。”
“記得。”
“后來你躺在床上,開心地說,如若不入仕,許是歸隱哪座山林,就此閑云野鶴,不聞窗外事了。”
“如今也想,只是與你一同,哪里都好。”
林清含笑,溫言娓娓:“我最近在讀稼軒的詞,你知道,他是我素來最愛的。有這么一句——‘相思苦,君與我同心。魚沒雁沉沉。是夢他松后追冠冕,是化為鶴后去山林。對西風(fēng),悵望,到如今。’這其中有這樣一個典故,丁固初為尚書,夢松樹生其腹上,松字,‘十八公也’,后丁固果為三公之首。”
林清抬眼,“可稼軒又問,是化為鶴后去山林?瞧,真真地似你我如今一般,高官顯爵,位極人臣。可是何人又知曉,你我心中只有彼此,若非命運使然,只恨不得生了雙翅膀,化鶴而去。所以,依我看,你為我譜的那首曲子,就叫‘夢松逐鶴’。”
隋瑛問:“何以用‘逐’這個字眼呢?”
林清莞爾,將臉埋在隋瑛心口:“因為哥哥說過,要覓一座山,那么晚兒定當(dāng)追逐哥哥而去。這些年來總是你追著我,也該換我追你一回。”
“好。那我就先化為一只野鶴,等你這只仙鶴來追,好不好?”
“好,好得不得了,你可一定要等我,我會飛快些。”
林清低聲地笑著,笑紅了臉,又仰首在隋瑛唇上啄了啄,笑意越發(fā)濃厚,隋瑛只恨自己沒有翅膀,不能現(xiàn)下就帶了這人飛走,離這順天城遠遠的,遠到消失,遠到再也不被看見。
整整一夜兩人都舍不得睡,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也不知道過了過久,迷迷糊糊中林清自己脫了內(nèi)衫,攀到了隋瑛身上。好似這事在半睡半醒間就開始,于夢中,他們不是在妓院的床榻,而是在廣西的鄉(xiāng)野,在一片青青草地上。林清被摟于臂膀之間,黑發(fā)散落,在水田上劃來劃去,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林清聽到,好多人在笑,就像他紅紗蓋頭的那一個傍晚,晚霞漫天,溪畔的婦人打趣他,就連放牛的童子都來看他的好戲。
他既害羞,又幸福,他知道自己在隋瑛的懷中不必擔(dān)心跌落到水田里去,他也知道,隋瑛的溫柔只會讓他在云層間一層一層向上攀登。他與他就像那一日天空中交織在一起的輕紗,纏綿悱惻,不肯罷休。
然后這事在夢里結(jié)束,他嘴角掛著饜足的笑容。他不再害怕他人對他的目光,也不再害羞,他林安晚赤忱地面對這一切,他愛隋瑛愛得光明敞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醒來,身上紅痕斑駁,隋瑛的臂膀依舊環(huán)著他。
“醒了?”隋瑛的雙眸很明亮,林清在其中看到了一個惺忪慵懶的自己。
“你沒睡嗎?”他啞著嗓子問。
“睡了,睡了一會兒就醒了。”
林清打了個哈欠,被窩里他赤條條的,剛一靠近隋瑛,又羞得往后縮了縮,他想到了什么,眼珠子靈動一轉(zhuǎn),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么秘密?”
“你大概傷心了許久,關(guān)于皇后的事。”
“嗯,”隋瑛黯然,“一路上,心里悶得慌,竟是誰都護不了。”
“不,哥哥,皇后她還活著。”
隋瑛雙眸遽然睜大:“當(dāng)真?”
“我騙你不成?她誕下了皇帝,皇帝許了她自由。不過,這是秘密。”林清狡黠地笑,隋瑛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如此,如此便是太好了!今兒那樣的女子,不該困于深宮。不過,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
林清曖昧地嘆息一聲,閉上眼睛,在隋瑛懷里翻了個身,說:“他做這事,沒有與我商量,可見他早已有自己的決斷,他在帝位上第一次忤逆了我,這是他的進步。他會是一個好皇帝的,哥哥,他會的,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清打了個哈欠,迷糊糊地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話音未落,又沉沉睡去。
一個回籠覺過后,天剛蒙蒙亮,一輛便轎打南風(fēng)樓后面悄然離開,林清從榻上支撐起酸軟的身姿,差老鴇喚了幾名女子過來,服侍他穿衣沐浴。
林清心情極好,出手很大方,賞了幾碇銀子后,他吩咐下回這間雅間就給他留著,另外,對他來了,見了誰,做了什么事,守口如瓶,否則南風(fēng)樓也別開了。
老鴇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心里直犯嘀咕,心道整夜也沒能把手底下的姑娘送進去,這倆爺們倒是自己過了一夜。另外一人還神秘得很,出手倒是大方,只是見人就戴上一頂笠帽,壓低了帽檐,連面容都看不清。
回林府的軟轎上,林清收斂起不可一世的貪官模樣,陷入沉靜,含笑回味著昨夜,他就知道,隋瑛會懂他。
可一想到隋瑛這樣懂他,就忍不住鼻頭發(fā)酸。
“好難啊,哥哥,好難啊……”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
隋瑛回來后的第一次朝會, 蕭慎望著他不負清雋的滄桑面容,眼里微不可查地掠過一抹神傷。
龍椅上,蕭慎移開目光, 平靜說:“眾愛卿平身。”
隋瑛起身時,蕭慎連忙將目光挪向了一邊。齊桓的面色很不好看,他隱忍的嫉恨在隋瑛出現(xiàn)后快要不能隱藏。
隋瑛倒也不負眾望, 單刀直入,上來就提出了官員任用存在問題,接著,便說起針對程菽的一系列暗殺事件。
“先是死了學(xué)生,后又是自己受了重傷。”隋瑛說, 這件事如果不得到妥善解決,那么大寧朝官員將人人自危。另外還有最近坊間傳言齊桓、林清等人與各路藩王相交甚切,如今變法才剛剛開始,不和這些人拉開距離, 日后還怎么進行下去?
接著,隋瑛救命人拿來益州這一年收繳的稅銀,當(dāng)著眾臣的面開始一一清點, 然后和過往幾年進行對比。他冷笑地看向齊桓,一字一句地說:“竟然區(qū)別不大呢。”
齊桓也不退讓, 冷眼瞥向隋瑛,道:“變法若是一年兩年就有效果,天下也就沒什么難事了。”
“非也, 推行全國耗時漫長, 可在這試點地區(qū),就是要快速出效果。”
大概也只有隋瑛才能這樣雷厲風(fēng)行,此話一出, 眾臣都看向蕭慎,蕭慎則問隋瑛,他是否有什么方案。
隋瑛揚起嘴角,說:“臣這回是打益州路過的,那邊是什么狀況臣都看在眼底,可是臣著急回京復(fù)命,沒能做詳細調(diào)研,臣推舉吏部侍郎方徊作為欽差,去往益州實地調(diào)查。”
方徊在身后驚詫了一瞬,趕忙從群臣中走出,跪在殿中。
“臣愿為陛下、為寧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蕭慎點了點頭,應(yīng)允了這項決議。
“只是,身為吏部尚書,林見善行為不檢,也從未上朝,去文淵閣,還請陛下慎重考慮林見善的閣員身份。”隋瑛面無表情地說。
齊桓在心中輕笑,心道這人心挺狠,還真連舊情人都不放過。
蕭慎卻擺了擺手,說帝師身體抱恙不是一天兩天,此事之后再議。在群臣面前保下林清后,隋瑛抬起的目光和蕭慎又短暫地接觸。
只是那一瞬,兩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接著群臣再論了論東西兩邊的戰(zhàn)況就散了朝,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清流們喜笑顏開,簇擁著隋瑛。可隋瑛的臉上卻沒什么喜悅神色。
他得很努力,才能讓自己在群臣中表現(xiàn)得正常。
與此同時,方徊即將啟程益州的消息通過倪允斟來到了林清這里,林清頓時笑靨如花,開心道:“太好了,齊桓在益州做的那些事,終于可以見光了!我就說他可以,我的遇安,這世上沒有誰比他更堅決,他什么都可以做好。”
倪允斟為他到了一杯茶,隱藏起難過,問:“接下來呢?”
“接下來,遇安會提起宋知止那回事,這需要宮內(nèi)人的配合,你一定要配合他,找出宮內(nèi)和齊桓勾結(jié)之人,這是陛下身邊最大的隱患。”
“嗯,我會的。”
林清抿下一口熱茶,“只是,死掉一個宋知止撼動不了齊桓的位置,別忘了武庫司的那件事,等你一有結(jié)果,這兩件事就足夠革他的職了。只是這其中要小心,齊桓必定有動作,他做事不會與我商量,擇之,拜托你,多派些人手護好遇安。齊桓是個瘋子,程菽重傷,一定是他所為。”
倪允斟鄭重點頭,拍拍林清手背,說:“你放心。只是今日隋在山在朝上也攻擊了你,這是你們商量好的?還是,他就是如此認為的你?”
林清含笑垂首,“我們沒有商量。”
倪允斟譏諷一笑:“難道他真以為你貪贓枉法,勾連藩王?”
“不!”林清解釋道:“他怎么會不懂我呢?他什么都懂,擇之,他明白我的,他明白。”
“真的?”
“真的。”林清篤定點頭。
倪允斟沉默了,他轉(zhuǎn)頭看向一邊。紅樓之上,視野可以眺望很遠,在這里看得到隋府所位于的那片低矮的街巷。雖不甚清晰,模糊在陽光的朦朧中。但倪允斟明白了林清為何日日都在這里遠眺。
在這靄靄春日中,他們早已到了心神相通的地步,這個時候,倪允斟不知道該可憐誰。他可憐自己,卻更憐憫隋瑛。
換做自己,倪允斟自嘲一笑,轉(zhuǎn)頭看向了閉著眼,正感受陽光和微風(fēng)的林清,他絕對說不出任何攻擊他的話。
他無法想象隋瑛的心情。
——
殿中的腳步孤寂,重重垂帷中,蕭慎的身影若影若現(xiàn)。
他已經(jīng)很少飲酒了,可今夜,他卻手里拎著酒壺,絲毫沒有帝王的莊嚴,腳步踉蹌地踱步于空曠殿中。
恍惚間,他突然很想吹一吹冷風(fēng),于是他打開殿門,直直朝殿外走去。春夜星光爛漫。皎潔的月亮將宮道照得明亮,地上就像落了一層霜。他腦海里一會兒是林清那瓷白的皮膚,一會兒又是隋瑛斑白的兩鬢。他灌下一口酒,搖頭將這兩人從腦海里驅(qū)趕,他的步履不停,走得很快,將跟在身后的小太監(jiān)們甩了很遠。
他一直盡量避免來到這個地方,可當(dāng)他站在玉巒殿前時,三年前的那場大火依舊燒個不停。高子運好似放過了他一般,終于將這座殿宇修葺完善,他站在玉巒殿前的廣場上,絕對的寂靜包裹住了他,他看到了好多人。
他走過憐妃憂傷的目光,他越過太子死前猙獰的面孔,他來到沉默的先帝面前,他顫顫巍巍,努力穩(wěn)住身形。
他對先帝說,他不會失敗。
先帝卻如當(dāng)初那般讓他既畏懼,又渴望,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地注視他。在他胸前,有一個流血的窟窿,寒風(fēng)在其中嚯嚯作響。
蕭慎哂笑,揚起頭灌下酒,喃喃自語,“我絕不會失敗,絕不會……”
“可是……”
他難過地癱坐在地,他蜷縮在華麗而威嚴的廊柱之下,在月光透進來的地方,他失聲痛哭。
他知道,他不會失敗,可是他亦失去了太多。
如今,就連林清他也留不住了。
銀白色的臺階上,一道身影拾級而上。他的腳步很輕,好似腳下不是白玉石臺階,而是柔軟的棉花。他無聲地來到殿中,找到月光下哭泣的帝王。
沅兒一襲白衣,依舊赤著雙腳,他的神情變了許多,不再天真爛漫,一股無可奈何的憂傷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成熟。
他走向蕭慎,蹲下身將他抱進懷里。
“陛下,殿下,我該怎么幫你好呢?”
當(dāng)林清在崇寧殿與蕭慎談話時,沅兒躲在垂帷之后。他訝異于林清的決絕,也憂心于蕭慎即將面臨的悲傷。沅兒知道,林清對蕭慎來說不僅僅是帝師、臣子那么簡單,他愛他,就如同自己愛他一樣。
失去蕭慎,沅兒就連想一想都會心痛難忍,他不愿意蕭慎受這樣的罪。
他捧起蕭慎的臉,用衣袖擦干他臉上斑駁的淚水。沅兒笑了笑,無奈地吻了吻蕭慎的眼睛。
“陛下,你舍不得他嗎?”沅兒問。
蕭慎醉意醺醺,眼神迷離,淚水模糊了他的視野,他不知道是誰在發(fā)問,但這聲音讓他安心,于是他選擇誠實回答。
“是,我舍不得他。”
“可他這么做,那些人會逼你殺了他的。”
“沒錯,那些人會逼朕的。”
沅兒曖昧地嘆了口氣,說:“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陛下,我倒是有個法子。”
“嗯?”
“到了那一刻,我去替他吧。”
不需很久的將來,蕭慎將為此時的回答而整夜地后悔,他會告訴沅兒他在酒醉中早已喪失了智,他并不想要沅兒去代替林清,因為他舍不得林清,更舍不得沅兒。
可是,現(xiàn)下他醉了。
于是他說:“好啊,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他吧。”
沅兒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盡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卻在蕭慎說出口的這一刻,依舊痛如鉆心。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后一回。”……
一輛馬車在藍紫色的黎明從南風(fēng)樓里駛出, 徑直駛向了城外。
車中,林清軟軟地靠在隋瑛身上,隋瑛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們約好今日要去一起踏青, 林清興致很高,還穿了隋瑛在廣西給他做的一身粉黛色衣裳,只是他呼吸很淺, 雖笑著,卻很勉強。
隋瑛說,看林清喜歡南風(fēng)樓里的櫻枝,便問了那里的姑娘櫻枝是哪里折的。姑娘們笑著說,這來自城外的一處櫻園, 打松福寺過去,在后山腳下就是。隋瑛便記下了這個地方,又提前派人去探看一番,說是那里還有一家客棧, 專作賞花而用。
隋瑛本打算默默安排,卻在馬車停靠在客棧時,發(fā)現(xiàn)這客棧中竟沒什么客人, 他原以為是這里生意冷淡,卻沒成想那掌柜的一見林清, 就點頭哈腰地迎上了上來。
“哎喲,林大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啊!”
林清伸出手, 神情淡漠地遞給了他一錠銀子,那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了,連忙招呼小二來迎客。隋瑛這才恍然, 林清已經(jīng)暗中打點好了一切。
“就讓我講一次排場,好嗎?”上樓時,林清卻滿臉是笑
“你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是啊,”林清也不隱瞞:“掌柜的什么不認識你,萬一哪個京中官員也來賞花,認出你了怎么辦?”
“你知道我從不在意。”
林清臉色冷了一冷,嗔怪道:“你再說,可是要叫我功虧一簣,死不瞑……”
“我不說了。“隋瑛連忙點住林清的唇,制止了他的話,”好晚兒,我不說了。這樓梯真陡,我抱你上去。”
“好。”
心照不宣地各自后退一步,隋瑛抄起林清的膝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阉г诹藨牙铩?br />
懷里的重量,好似一次比一次輕。林清在他懷里笑著,兩人走到一處廂房門口,房門一開,頓時花香與光亮一起涌入,叫兩人險些醉了。
“瞧我們,在這里還說那些不愉快的話,真對不起這陽光,這花兒……哥哥,忘卻那些事罷,咱們就待在這里,飲酒賞花……”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寬敞通透的房間,位于二樓,窗門大開,櫻花樹虬曲枝干綴滿了花兒伸了進來,燦爛的陽光透過這密密叢叢的花兒斑駁在竹席地上,光影躍動,花香浮沉。房間中央,一張茶幾,三四蒲團,繞過一道仙鶴屏風(fēng),一張軟榻的素白床簾隨風(fēng)飄揚。
在走近些,便可從這花枝中看見遠處溪谷,在陽光下晶瑩閃閃,似白日銀河。
林清笑道:“京外竟有這種好地方,我倒是頭一回知道。”
隋瑛將他放下后,便有小二過來沏了茶水,西湖的龍井飄香,在一片溫暖的靜謐中,水汽氤氳。
“過去都忙,哪里知曉享受,也是我,從未帶你去過好地方。”
“廣西!”林清說:“廣西是最好的地方。”
隋瑛卻說:“后來回想起來,怎么舍得讓你和我一同進山的,那些時日,你該多難受?”
可林清卻是搖頭,無聲地反駁。似乎想到什么,便問:“九霄環(huán)佩呢?”
“方才在車上,許是一會兒就送來了。”
“給我彈曲兒,好嗎?”
“當(dāng)然好。”
隋瑛坐到林清身邊,林清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約莫到了午時,九霄環(huán)佩送來了,小二還送來了餐食。餐食豐盛,堪比宮宴。兩人望了一眼這些奇藝珍饈,不禁好笑,當(dāng)真是在如今山河日下的寧朝,受苦的從來都只是老百姓罷了。
“有銀杏,我最愛吃了。”
鹽焗的銀杏在陽光下泛起溫潤光芒,隋瑛挑了飽滿的一顆,撥好了送進林清嘴里。
這些時日林清早已吃不下什么飯,大多時候就靠溫粥養(yǎng)著。可他今日嘴里泛苦,就點著桌子上的佳肴,一會兒說吃這個,一會兒又要嘗那個。
隋瑛便一樣一樣地夾給他吃,可他都是淺嘗輒止,就譬如銀杏,吃了三兩顆就不吃了。
“你吃。”林清在隋瑛懷里瞅著他說:“我要看著你把這些吃完。”
“吃完可是要犯困了。”
“困了就睡,在花下睡一個午覺,夢都是甜的。”
隋瑛笑,“好,我抱著你睡。”
隋瑛雖也胃口不佳,但為了讓林清開心,他風(fēng)卷殘云地吃了個干凈。林清看得開心,拿了帕子去擦隋瑛的嘴角,既歡欣又心疼。
“我的好哥哥,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官,竟是分毫都沒享受過。”
“哪里,和你在一起的時日都是享受。”
“可惜你我聚少離多。”
“不——”隋瑛搖頭,刮了刮林清的鼻梁:“思念也是享受。”
林清順勢躺進隋瑛懷里,他淺淺地笑著,看櫻花在風(fēng)中搖晃、吹落,打著轉(zhuǎn)兒落向他。他伸出手,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手心,輕若無物。
“真好啊……”
這里的一切都讓他安心,就這一刻,他對自己說,再貪圖一些時刻罷。他林安晚,擁有的足夠多了。
隋瑛沉靜地抱住他,問:“一會兒想下樓么?我看溪水極美。”
“好啊,你帶我去溪邊罷,看是這里的水美,還是廣西的水美。”
隋瑛便作勢抱他,可林清卻說自己可以走。于是隋瑛攙扶了他起來,一步一步挪動著步子。
可卻在下樓時,走了不到兩步,林清險些趔趄下去。他的四肢早已無力,支撐至此,已是盡了全力。
隋瑛連忙抱起他,“都說了樓梯陡,這里的掌柜的,還真是不體諒人。”
林清無奈地笑,“是我太沒用。”
“哪里沒用,一會兒去踩水。”
“太冷了,哥哥,如今我總是怕冷。”
“那好,我們就坐在樹下,用手碰一碰。”
來到溪邊,空氣極好,視野也變得開闊,隋瑛一路抱著林清,林清問他累不累,他卻是搖頭。他根本不想說,如今的林清也就與著櫻花一般,輕若無物。
在樹下,隋瑛抱著林清,他們說著小時候的話,談?wù)撝谲幍脑~,林清說他掛念椿兒,想在江南給他盤個生意,如今他已是無機會,只求隋瑛對他多有照拂。他又說起蕭慎,說自己今生最對不起的第一個是隋瑛,第二個便是蕭慎。
“這些年,我只會帶著他往前走,卻忘了他亦是有感情的人…… 哥哥,不要恨他啊……”
“怎么會呢,他是你我選中的人,我會守護好他,守護好你所在意的一切。”
“那我就放心了,真是的,這么好的天氣和景色,我怎么這么困呢……”
話音未落,林清就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隋瑛都不敢動,他顫抖地抬起手指,放在林清鼻息下探了探,在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時才松了一口氣。
抬頭,櫻花、蝴蝶都如此生機盎然,萬物在此時節(jié)爭相生長,竟沒有一分可以分給他的晚兒。
他只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
低頭,借著一縷陽光,隋瑛細細端詳著他。
只是看著眼淚就止不住地掉,隋瑛怕驚動了林清,又連忙轉(zhuǎn)過臉,看向一邊了。
不知過了多久,起了風(fēng),隋瑛怕他著涼,便抱著他回去。隋瑛將林清小心翼翼放在了榻上,蓋好了棉被,又為他點了一支安神的香。這時,小二送來了九霄環(huán)佩,又端來了琴架,在隋瑛的指示下輕輕地放在了靠窗的位置。
隋瑛揭開棉布,這古琴就如同當(dāng)時林清送他那般一樣溫潤古樸。
這些年,走到哪里他都好生帶著。
坐下身,隋瑛又自顧自地喝起酒來。天光明亮,暖風(fēng)和煦,溪水潺潺,花落無聲。晚兒就睡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呼吸清淺,隋瑛露出一抹微笑,他摁住了胸口,對自己說,別痛,記得這一天就好。
別痛。
不知過了多久,從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隋瑛連忙放了酒杯,起身去看。
“瞧我,怎么真睡了……”林清的聲音嘶啞,隋瑛連忙斷了茶水給他潤嗓,“如此好的天光……”
隋瑛擠出笑容,說:“方才不是說,在這天光下睡覺,連夢都是甜的嗎?”
他扶起林清,叫他躺在懷里:“可是有做什么夢?”
林清無力揚了揚嘴角,說:“夢?在你身邊,不做夢。”
隋瑛笑了,問:“去坐著?”
“好,還沒看夠花兒呢。”
隋瑛扶他下床,林清卻已幾乎不能站穩(wěn),隋瑛只好又把他抱起來。繞過屏風(fēng),林清看到了窗前的九霄環(huán)佩,露出淺笑。
“我想聽……夢松逐鶴……”
“好。”
隋瑛將林清放在蒲團上,林清軟軟地坐著,好一會兒才扶著茶幾坐穩(wěn)。他的雙唇早已無任何血色,眼眶深陷,好似知道自己樣貌不好看似的,他使勁咬著嘴唇,妄圖給自己咬出幾分血色來。
只是一和隋瑛對上目光,林清便又露出寬慰的笑容,他笑得溫柔、恬靜,卻叫隋瑛鼻頭發(fā)酸。
指尖落在琴弦上,隋瑛想,他這一生許是只會譜這一首曲子了。
曲調(diào)悠遠而歡快,卻在下一刻沉靜而悲傷,似思念,若挽留。這是一首只寫給一人、只演奏給一人的曲子,這是一首屬于他們的曲子。
他們是旁人眼中老死不相往來的政敵,亦是彼此心中一生未曾更改的戀人。
一陣春風(fēng)襲來,指尖在瞬間凝聽,摁在琴弦上。在余音中隋瑛抬頭,對上林清不舍的目光。
“哥哥。”
“嗯?”
“以后若是想晚兒了,就彈一彈這首曲子罷,我會求那天老爺,留我一魄,在你弦上。”
隋瑛顫抖嘴唇,垂首間,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常服。
他不堪有任何回答。
林清卻是朝他伸出手,說:“抱一抱我。”
隋瑛過去抱他,林清卸力,軟在他的懷里。
花枝在風(fēng)里搖晃,成千上萬的花瓣飄落,猶若一場雨。
林清嘴角含笑,看著眼前這生機勃勃的一切。他覺得很幸福,他覺得一切都夠了。
只是身后人的心跳,極力隱忍的顫抖,讓他的幸福中有一絲難過。
“當(dāng)真,當(dāng)真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么?”這是第一次,隋瑛直面自己的怯懦。他想后退,他想屈服。
“不能,也不會回頭了。”林清注視前方,依舊微笑,音色篤定。
“我要把我該還的,都還了。該帶走的,都帶走。”
“哥哥,這一次回京,你我……不要再見了。”
“不——”隋瑛痛苦地拒絕。
“你我幽會多次,已是犯了極險。如今事情將成,不可再有任何閃失。”
“晚兒……”
“哥哥,就當(dāng)為我,最后一回。”
林清抬頭,在隋瑛唇上輕輕一吻,“最后一回。”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原來,是他從來沒有看……
齊桓找到林清的時候已是正午, 天朗氣清,春意闌珊,是個好天氣。
可林清依舊在榻上, 沒能下床。
下人們都說今日林清的狀況不佳,昨夜咳嗽了半宿,今早又吐血了, 半晌沒能說話。勞煩齊大人下次再來,可齊桓只是定了定神,問:“他沒喝昆侖道人的藥么?”
“沒喝了,早就沒喝了。”
好似什么得到印證,齊桓只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 他垂首輕笑一聲,便轟走那些下人,穿過長廊,徑直來到林清的廂房。
屋內(nèi)靜謐, 檀香繚繞,一束櫻花枝葉枯干在角落。
齊桓走過屏風(fēng),居高臨下地俯視床上氣息奄奄的林清, 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見善?”他喚了他一聲,沒有得到回應(yīng)。
于是他俯身, 將聲音提高了幾分。
“見善,連陛下的心你都失掉了么?如今你還剩下誰?”
聽到聲音,林清艱難地睜開眼睛, 日光勾勒出齊桓的身影, 卻看不清他的表情。林清揚了揚嘴角,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可他的眼底卻是無止境的嘲弄,毫不掩飾, 直到讓齊桓準(zhǔn)確無誤地看個分明。
齊桓仰頭大笑,他懂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被一個將死之人擺了一道,他以為他有求生的意志,他以為他不甘心,殊不知他早就不想活了!林見善不惜以身入局,就為了把自己拉下水,自己在他心中還值這么大一個分量?
“也罷,也罷,林見善,你不是要到我這里來么?”齊桓苦笑搖頭,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插上了門閂,“你不是要與天下為敵,要和我一同狼狽為奸么?”
轉(zhuǎn)身,齊桓摘下烏紗帽,卸下官服絳帶,脫去了外裳。
他眼露輕蔑,走到林清榻邊,掀開了他身上的軟被。
他好似一只瀕死的鶴,沉睡在沼澤里,柔軟地塌陷著。內(nèi)衫輕薄,掩蓋不住皮膚,齊桓看到了那些傷疤,他露出不屑卻又灼熱的目光。
“我過去總說你在我懷中,其實不然,這算什么擁有?隋瑛可不是這樣擁有你的。”
他欣賞林清戲謔神色之后小心隱藏的恐懼,他俯下身,自若地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著手褪去他的衣裳。林清艱難地轉(zhuǎn)頭,抬手去推他,卻被齊桓瞬間抓住手腕狠狠摁在了頭上,
“你,滾。”林清咬牙道。
“現(xiàn)在怕了?我以為你不怕呢。”齊桓撈起林清的一只手,放在唇邊輕輕嗅聞著,又掀開他的內(nèi)衫,親吻他的脖頸。
在那里,血管慌張地脈動著,齊桓聞到了一股茶香,是林清素愛的剡溪。齊桓咬了咬這塊皮膚,引起一陣恐懼的顫栗,他笑了。林清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他吞咽著嗓子,是那樣無能為力。
“滾開……”林清拼了命地去推齊桓,可他這點力道只能讓齊桓更有興致。齊桓并不好男色,可他很想擁有林清。他發(fā)了瘋似的想要他。
林清在這時真的慌了,他想呼喊,剛一出聲就被齊桓捂住了口鼻,他的掙扎在齊桓手底下那樣微弱無力。齊桓不會在意他能不能呼吸,也不會在意此種侵犯對他此際的身體為何種摧殘。齊桓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得到林清,就算死,死前也要得到林清!
林清喑啞地哭著,齊桓已經(jīng)強行分開了他,林清目眥欲裂,拼了命去咬齊桓。齊桓吃痛,直起身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林清瞬間失去神志,口角滲血,雙眼渙散,嘴里仍舊喃喃:“不要……“
齊桓近乎癲狂地笑,林清這樣委頓在他身下的模樣,讓他癡迷,讓他覺得自己就算是現(xiàn)在死也是值得的!
轟的一聲,房門被一腳踢開。
“你找死!”
繡春刀劃過空氣帶起尖銳嘯音,破開昏暗,直直刺向齊桓。齊桓瞬間閃避,從榻上一個翻身,站定在屏風(fēng)之后。
見到來人,他露出一抹哂笑。
“哈,倒是忘了你這號人物。”
眼前,倪允斟怒火中燒,劈頭蓋臉地就朝齊桓揮刀而去,齊桓倒也不懼,他躲避著倪允斟的攻勢,順帶抽出墻上掛著的一劍,舉手格擋。
可他哪里是錦衣衛(wèi)的對手,錦衣衛(wèi)招招都是殺招,只聽鏘的一聲,火星四濺,齊桓手中長劍被繡春刀挑飛,狠狠扎在房櫞之上。下一刻,繡春刀便架在齊桓脖頸之上。
倪允斟雙目通紅,要不是僅剩的智在控制他,他完全可以在這里殺了齊桓。
齊桓在片刻驚詫之后,雖衣衫凌亂,受制于人,可面對錦衣衛(wèi),他依舊自信。
他齊梁甫畢竟是兵部堂官,就算是錦衣衛(wèi),對他動手也必須得有個名頭。
“不知我齊梁甫犯了大寧朝的哪條律例,還要北鎮(zhèn)撫司的指揮使親自捉拿?——不——”齊桓瞇起雙眼:“是處決。”
“齊,桓。”倪允斟咬碎了這二字。
“如何?指揮使大人?”
“擇之……”林清從床上起身,捂住胸口,艱難地喚他,“不可……”
倪允斟死死咬緊牙關(guān),狠命盯著齊桓,繡春刀在他手里抖成了篩子,在齊桓脖頸上留下幾道淺淺的血印。
他怒吼一聲,額頭上青筋直爆,顫抖而艱難地放下了繡春刀。
齊桓得意地冷笑。
“滾!”倪允斟低聲吼道,“滾!”
齊桓不緊不慢地穿好衣裳,戴上烏紗帽,轉(zhuǎn)身,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清,不甘心地咬牙,走出了房門。
林清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床上。倪允斟連忙收了刀,沖到近前。林清臉頰高腫,顯然被打得不輕。倪允斟顫抖地觸碰他裂開的嘴角,痛苦地將他抱在懷里。
“擇之,不要哭……我沒事……”林清艱難道:“謝謝你……”
“不要說,不要說,是我來晚了,對不起的是我,見善,對不起……”
“不能再等了,他察覺了。”
“快了,調(diào)查就快有結(jié)果了,別擔(dān)心,見善……”
倪允斟一手摟住林清,一只手扯起軟被蓋在他身上,林清的內(nèi)衫早已被撕爛,露出其下傷痕累累的軀體。這些傷疤刺痛了倪允斟,他不堪再看。
林清在倪允斟懷里淺淺微笑著,他雖狼狽,卻并不算輸。齊桓已經(jīng)惱羞成怒,智正在喪失。
當(dāng)一個人向來以智著稱卻再也無掩飾他的怒火與嫉恨時,他臨了的時刻便已不遠了。
“齊桓……齊桓,不錯,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你一起走……”
林清在倪允斟懷里大笑出聲,癲狂道:“我要拉著你,一起走!”
——
順天城外,一處無人居住的宅院掌起了燈。
中堂后的一間秘室,成箱的金銀珠寶在燈光下熠熠生光,散發(fā)奢華淫靡的光芒。
齊桓舉著燭火,穿行在一整屋的黃金白銀當(dāng)中,好似漫步在璀璨星河,除了這些閃耀,其余皆是虛無。
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诹苏玫闹髯稀?br />
目視前方,燭光照亮他面無表情的臉龐,他好似在看眼前這些財物,卻又似乎在看什么別的地方。一股強烈的空虛竄進了他的心間,空空落落的,他有片刻恍然。
什么時候這么多了?
在剛開始變法的時候,他從未想過收禮,也只想在能同時安撫好藩王的同時,將新政平穩(wěn)而有效地推行下去。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新舊本就不可協(xié)調(diào),從來沒有魚和熊掌兼得之。
不知從何時開始,心中的那桿秤,有了傾斜。
他自嘲笑了笑,抬起手,觸碰受傷的嘴唇,林清白日里咬傷了他,他在劇痛之下,揮手將林清打得神智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如此舉動,就如同他不清楚他何時收了這樣多的賄賂,簡直叫他自己看了都頗為震驚的程度。
分明打林清的那一巴掌是違背本心的,分明這些錢財對他來說也是毫無意義的。
可人有時候就是認不清自己。
今日在朝上,隋瑛當(dāng)著眾臣的面揭露了廣西的那輛尊火炮,他甚至帶回了火炮與彈藥留下的碎片,幾名兵部主事一眼就認出那是武庫司的東西,頓時面面相覷,微不可察地朝齊桓投去目光。
隋瑛要求徹查此事,他得到了皇帝的應(yīng)允。
皇帝甚至表態(tài),此時北鎮(zhèn)撫司將全權(quán)予以配合。
那時,齊桓沒有恐懼,他只覺得頭痛。
為什么這些人要揪著他不放?為什么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他齊桓也可以為國為民,貫徹執(zhí)行變法呢?
可當(dāng)他從林清屋里狼狽地出來,被咬傷的嘴唇隱隱作痛,當(dāng)他徑直來到城外這座“寶庫”,靜坐在金銀財寶當(dāng)中時,他似乎明白了原因。
原來,是他從來沒有看清過自己。
這些年來,原來他早就忘記了自己。
他齊桓,就是當(dāng)初那個屈服于淫威想要接過一錠銀子的窮書生,也是那個暗夜里穿過馬廄下毒讓馬兒發(fā)瘋讓仇人錯過科舉毀了那人一生的兇手。
他所畏懼的從來都不是隋瑛看出了他的卑劣,而是自己承認自己的卑劣。
可如今,他看清自己了嗎?
一片璀璨中,他的笑容暗淡無光,唯有眼中兩點,呼應(yīng)閃耀。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
兵部的武庫司中, 隋瑛和岑長青在仔細翻閱冊本。
岑長青發(fā)現(xiàn)隋瑛的狀態(tài)有些奇怪,雖在認真查閱,卻時不時捂住胸口, 走到另一邊大口呼吸幾次,其間額頭滲汗,面色蒼白, 好似承受千石重壓,不堪重負。
可隋瑛卻什么都不說,緩過來后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調(diào)查。岑長青看在眼里,憂在心里。
他猜測定是在廣西受了磨難,落下了什么病根, 許是心肺上的,岑長青便念叨著要讓崔大夫來給隋瑛好生把一把脈,開幾副方子調(diào)調(diào)。
可隋瑛卻只是搖頭,說:“沒關(guān)系, 還是案子要緊。”
“在山兄,身體可是本錢啊,這兩年在廣西剿匪, 把你都搓磨壞了。”
“的確艱苦,但好在有所成效, 那么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是啊,日后這變法還得扛在你身上,這齊梁甫竟然為土匪提供我兵部的武器, 過去只是認為他是宵小之輩, 如今看來,還是太低估他了。”
岑長青嘖嘖搖頭,又去忙了。隋瑛看了幾眼冊子, 心中陣痛再起,他張嘴大口呼吸,連忙捶胸幾下。
岑長青猶豫在三,還是說:“在山兄,今日你就先去歇息罷,本來戶部的事兒就夠多了,這查案哪里還需要你親自來,別說北鎮(zhèn)撫司,我都察院里也有人啊!”
“長青兄,我沒事。”
“什么沒事,你都累壞了,快些回去歇息罷,若是叫程大人看了,定是要責(zé)備我們這些人的。”
岑長青連推帶搡,將隋瑛推出了武庫司的倉房。隋瑛甫一走到日光之下,雙眼便刺痛地流下淚來。
他盡可能地忙碌,是他的逃避。
可他的逃避,只會讓林清更快地迎來審判。
誰都清楚,齊桓一倒,下一個就輪到了林清。
隋瑛沒有辦法,他竟沒有任何辦法。
“老師!”從明晃晃的日光下跑來倪允瞻,興沖沖地跑進,卻在看到隋瑛的面色后止住腳步,疑惑問:“老師,你生病了?”
“沒有,你有什么事嗎?”
“哦,是件喜事兒!說是那遲遲從國子監(jiān)里出來了,今日吏部擬的折子,在閣內(nèi)批了紅,說是叫她去戶部當(dāng)差呢!”
“戶部?”
“是啊,首輔領(lǐng)著他在衙門等著你了!”
“瞧我,只顧著查案了,好事,好事。”隋瑛連忙說:“走罷。”
可剛走了幾步,就問:“吏部的折子?”
倪允瞻開心道:“那林見善還能做幾件好事呢!說是他親自擬的折子。”
“親手寫的?”
“是,也不知這遲遲是怎么討了這個奸佞的好,若不是跟在程大人身邊,遲遲還不得被口水淹死,如今誰不指望那林見善早日歸西?”
隋瑛腳步一滯,猛地大口喘氣。
倪允瞻連忙攙扶了他,難過地說:“你如今這般,也是叫那歹人所害,好在——”
“不要再說了!”隋瑛粗魯?shù)卮驍嗄咴收暗脑挘f:“不要再說了。”
倪允瞻詫異地長大嘴巴,隋瑛回來可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說了要倒林黨,那一刻,即使對隋瑛在那場造反中有所懷疑的也打消了疑慮。他以為,隋瑛早就對林清沒有任何感情了。
難道現(xiàn)在,他還在為這件事而痛苦么?
倪允瞻抿了抿唇,扶著隋瑛登上馬車,一路上,兩人皆是無言。
到了戶部,隋瑛擠出笑容來招呼遲遲和程菽,安排好遲遲后,程菽就叫遲遲和倪允瞻先下去,他要跟隋瑛單獨說幾句話。
兩人走后,程菽關(guān)上了簽押房的大門。
“我預(yù)備明日遞交辭呈,辭去首輔之位。”程菽開門見山地說。
隋瑛抬了抬眼,并沒有很驚訝。
“你知道這個位置是你的。”程菽說。
隋瑛點頭,說:“隕霜兄的信任,我必不辜負。”
程菽沉默片刻,說:“你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隋瑛連忙擠出一道笑容,說:“哪里的話,我就是這兩天忙著查案,太累了……”
“是嗎?在山,我這個作兄長的,還算是了解你。”
隋瑛詫異抬頭,張了張嘴,什么都還沒說出口,眼淚卻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程菽嘆息一聲。
“你對他用情至深,他亦不負你。”
“隕霜……”
“別人看不清,當(dāng)我也看不明白了?”
隋瑛哆嗦了兩下嘴唇,跌坐在椅中,撫住頭,他失聲痛哭。
程菽難過地走向他,猶豫在三,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也許,我們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的。”
隋瑛雙肩起伏,已是說不出話來。
“他要完成他的使命,你也是……在山,堅持住,堅持住……他把這一切都交給你,是他欠你的,亦是他信你,你不要辜負他。”
不堪回答,隋瑛緊緊咬住牙關(guān),只有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紅木案上。
——
庭院里,見倪允瞻面色有異,興致正高的宋步苒歪著頭,打趣道:“怎么,本宋大官人發(fā)展比你快比你好,羨慕了?”
倪允瞻扯了扯嘴角,不服輸?shù)卣f:“你有人罩,我沒人罩。”
“哼,我要是能參加科舉,還需要人罩?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情緒這么低落,喂,你不會是被哪位姑娘拒絕了吧……”
“閉嘴吧你!我煩得很。”
“你煩什么?!”
“我煩……不能是這樣的,不能……”倪允瞻跌坐在欄桿下,搖頭道:“為什么那人害慘了他,他還那樣,要真是如此,他該多傷心……”
“你是說林大人么?”
倪允瞻抬頭,詫異問:“你看出什么來了?”
遲遲臉上掠過一抹難過,坐到了倪允瞻身邊:“你這個笨蛋都看出來了,我怎么看不出來,你家老師,心里還掛念著林大人呢,可是怎么辦,今生,今生都是無緣了。那些大臣,已經(jīng)把你老師架起來了……”
“他不能和他有任何糾葛,不然他們還會覺得他們是一伙的!要是如此,我老師的名聲又得毀了,又得毀了……”
倪允瞻直錘腦袋,遲遲悲傷地看了他一眼。
“傻瓜一個。”她心里很明白,他們不會再有任何糾葛了。的確,可這不是隋大人為了名聲,而是那林大人最后的彌補罷了。
兩小官還在這廊亭下神傷,就見長隨韓楓急匆匆地打長廊下跑來,一臉著急。
“出什么事了?”宋步苒連忙迎了上去。
“不好了,不好了!武庫司著火了!”韓楓一邊說一邊推開門:“主子,武庫司著火了!岑大人被困在了里面!”
隋瑛抬頭,迅速收斂悲傷神色:“什么?!武庫司著火了?”
“就在剛剛,水車已經(jīng)拉過去了,可火勢甚大,存放的火藥炸個不停!”韓楓直打哆嗦,就見隋瑛險些站立不住,堪堪站穩(wěn),就沖出了簽押房,策馬而去。
程菽也連忙領(lǐng)了兩名小官趕往兵部,韓楓也在馬車上,他捂住臉,哭個不停。
“老天爺,為何要這樣對我家主子,為什么……”
隋瑛馳騁馬上,沒過多久,沖天的煙霧就在眼前。他翻身下馬,踉蹌地沖上前去,卻被周圍士兵死死攔住。
“不可,隋大人,不可……”
“長青兄!”隋瑛目眥欲裂,嘶吼道:“長青兄!”
他淚如雨下,張成澤死前的面容歷歷在目,如今,岑長青也要代他而去了嗎?
“不!”他崩潰地大喊。
這時,火中起了一陣哄鬧,說是救出來了,岑長青在著火時刻分明可以往外跑,可他為了那些證據(jù)、那些賬冊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想逃的時候,卻被倒下的卷宗架攔住了去路。他拼命地在地上爬,喊人來接他手里的東西,他火焰灼燒著他,濃煙叫他失了呼吸,就在看見光明的一瞬,他昏了過去。
當(dāng)他被抬出來時,尚存一絲呼吸,手里還緊緊抱著那些賬冊。
隋瑛跪在他身邊,痛苦地抱住他。
“不,不……”隋瑛泣不成聲,“不能,不能啊……”
渾身焦黑的岑長青在臨死之前,想起了那一日在玉巒殿前的廣場上,自后出現(xiàn)的那一把傘。
他為此一直感恩,他亦視他為標(biāo)桿。
夠了。
他朝隋瑛笑了笑,轉(zhuǎn)動眼珠,示意他懷中的那些證據(jù)。
隋瑛拼命點頭,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留下這么一句,岑長青閉上了眼睛。
隋瑛沉默跪地許久,看著死去的友人。
他面無表情,卻兀地笑了起來,他輕輕放下岑長青,又顫巍巍地站起來。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滿眼都是淚,他沖向一名士兵,拔出他腰間長劍,直直朝兵部衙門而去。
他知道他會見到誰,這是他們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對峙。
隋瑛一腳踢開簽押房大門,面對齊桓,持劍而立。
齊桓沉默地看著他,并無任何動作。
“是你!”隋瑛痛苦地嘶吼道:“要沖就沖我來!傷及無辜,算什么英雄好漢!”
齊桓冷笑一聲,巋然不動,“這一回,我就是沖他去的。”
“為什么……”隋瑛絕望地搖頭,“你恨的是我,你恨的是我……”
“是啊,我恨你,你終于知道了。”齊桓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你終于知道了。”
“我并不在乎。”隋瑛定了定神,“你恨誰,你愛誰,你要做什么,你為了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呢?”
齊桓從案后走出,好似一個勝利者,“你來了,找到我,因為憤怒想要復(fù)仇,可我告訴你,我一開始就沒打算逃,誰都看見了,是我縱的火,且是等你走了后,我親自點燃的火油。”
“所以,隋瑛,你能找到我,是我給你留了一條命,是我讓你找到我的,就是我革送鞠讞,也是我自己愿意降服的!”
齊桓仰頭大笑,指著隋瑛說:“所以,算不得你贏!我不是輸在你的手里!我,齊梁甫,是向自己認輸,不是向你隋在山認輸!”
“我絕不向你認輸!”
齊桓癲狂地大笑,隋瑛只覺得他瘋了。他的確瘋了,他笑得滿眼是淚,他將這些年的塊壘傾瀉而出。他說他這一生都活在隋瑛的陰翳的之下,他說他這一生都毀在仇恨當(dāng)中。
“可是,可是你居然現(xiàn)在才知道,隋在山,你居然才知道……”
“我寧愿做你的敵人,做你堂堂正正的敵人……”
“可你,你的眼里居然從來沒有我……”
“我齊梁甫,就是這個世上最大的笑話,最大的笑話!到頭來,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啊……”
齊桓仰天長恨,猛地抓了隋瑛手中的長劍,刺向自己的胸膛,隋瑛瞬時抽劍,劍尖堪堪刺入他胸膛一寸。
“你?!”齊桓瞪大了眼睛。
“你說的對,你輸?shù)牟皇俏遥悄阕约海悄且活w僅存的良心。”隋瑛收回長劍,幾乎冷漠地說:“我不會讓你就這么死的,死在我的劍下,你我就有了糾葛。而我,不愿與你有任何關(guān)系。”
“宮里已經(jīng)查明你和那位姓石的公公是如何勾連,賄賂侍衛(wèi),謀害忠臣的。如今,我也已快查明你與廣西山賊勾結(jié),私運軍火,此為叛國之罪。”
“你不會死在我的劍下,你要死在大寧的律法之下。”
齊桓張了張嘴,轟然跪下,隋瑛最后朝他投向冷漠的一瞥,說:“我和你,從未有半分交集。”
說罷,隋瑛走出簽押房。
在他身后,齊桓跪地,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低吼。
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臨死時刻,他居然動……
“岑長青……”林清得知消息后, 方才喝下的湯藥全都吐了出來,不住地咳嗽,直直嘔出血來。
“為什么, 為什么?”林清揪住倪允斟的飛魚服,“為什么沒有護好他們……”
倪允斟歉疚地說:“當(dāng)時人手都在隋瑛身上,沒想到, 齊桓等他走了對岑長青下手。”
一邊說倪允斟一邊幫他擦血,“是我錯了,你別著急,你別著急好嗎?是我錯了……”
“不。”林清搖頭,他不敢想象隋瑛的痛苦, 只要稍稍一想,他的心便是鉆心的痛。
“他該怎么辦,他該多傷心,在廣西, 張成澤已經(jīng)叫他內(nèi)疚多時,如今岑長青又因他而死……我的遇安,我的遇安……”
他揪著倪允斟的衣服, 放聲哭著,他恨不能在隋瑛身邊, 他恨自己沒有做好這一切,讓他再次受傷。
“擇之,你去看一看他罷, 看看他如何了, 你去幫我看一看他罷…… ”
倪允斟連連點頭,“好,我這就去, 我這就去!”
倪允斟沖出屋門,他跟不忍心再看林清的眼淚,他好似意識不到死亡正在逼近的是他,而不是隋瑛。
他走出紅樓,徑直來到隋府。隋府大門緊閉,他在門口站了片刻,還是收回了敲門的手。
不愿和隋瑛正面相對,他選擇翻墻而進,預(yù)備偷偷看一眼就走。可當(dāng)他翻墻而入尚未落地時,就見隋瑛站在院中,好似等著他一般,定定地看他。
倪允斟下意識地握住繡春刀,卻在看到隋瑛悲戚面容后,朝后退了一步。
“我受托而來。”倪允斟淡道。
“我知道。”好似哽咽了一下,隋瑛喉結(jié)上下滑動,說:“我很好。他呢?”
“他……很好。”
“有你陪著他,我放心。”
倪允斟驚詫抬頭,迎上隋瑛泫然欲泣的目光,昔日劍拔弩張的二人,如今卻在這樣柔和悲傷的氣氛里面面相對。
“照顧好他。”
留下這么一句,隋瑛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長廊下。
“隋大人。”
倪允斟叫住了他,頓了頓,他說:“你我都再堅持堅持罷,了了他這樁心愿,我們的路還很長,萬不可傷心壞了身體。”
隋瑛沒有回頭,腳步停滯,瘦削的肩膀顫動幾分,便又再邁開步子,走入長廊的陰影下。
冷風(fēng)卷過院子,槐樹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倪允斟站了片刻,預(yù)備轉(zhuǎn)身,就在這時,他對上了墻角陰影下,酈椿含淚的目光。
少年躲在墻角,緊緊扣著墻,咬著牙,淚眼汪汪。
倪允斟朝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酈椿注視倪允斟離去,再也忍耐不住,蹲下身號啕大哭。
三日后,于太和殿,隋瑛升任為首輔。
群臣爭相祝賀,紛紛過來道喜,隋瑛卻以岑長青的去世為由,拒絕賀喜了。他很平靜,沒什么喜悅,群臣嘆惋岑長青沒能見到這一時刻,各自招呼著嘆氣搖頭,又彼此鼓勵,說齊桓一倒,林黨也就快了。屆時,大寧朝官場海晏河清,不再有黨爭,群臣一條心,變法改制,暢通無阻。
隋瑛將這些事拋之腦后,踱步去了文淵閣,在那里他見了高子運,高子運欲言又止,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見隋瑛擬寫了關(guān)于對齊桓的處置的票擬,送到了司禮監(jiān)。
幾個時辰后,金瓜將折子遞到了蕭慎面前,蕭慎面對這二字沉思良久。
他回憶起有一回,他問林清,為何要已身入局,不惜付出自己也要取下齊桓的命,他作為皇帝,有生殺大權(quán)。
可林清說,若是想殺就殺,便更失了人心了。
“可為何一定要讓他死呢?可以貶黜他。”
那時燭光映照在林清深井一般漆黑的眼眸里,他的神色很溫柔,氣息也很穩(wěn)定,他說:“并非僅僅是為了他曾多次要取在山的命,因為有他的存在,變法的不穩(wěn)定因素就太多,只要留他一命,整個大寧朝官場必不得安生。”
“不要小看了仇恨和不甘的力量。”頓了頓,林清補充道:“縱使他罪不至死,我也要帶走他。大不了,再多擔(dān)一份罪,我林見善擔(dān)得,不怕。”
那時蕭慎連忙安慰:“就是與土匪勾結(jié)、聯(lián)合宮人戕害大臣就已足夠死罪,哪里能說這罪還要擔(dān)在你身上?”
林清垂目沒有說話,蕭慎猶記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
如今,他手里是隋瑛親手擬寫的票,他走的大寧律的程序,預(yù)備將齊桓交與刑部,審清楚了再問斬。
可蕭慎不想再等待了,他害怕林清看不到那一刻,如若這是林清的心愿的話。更何況,倪允斟將齊桓對林清那一日的所作所為悉數(shù)告訴了他。
不再猶豫,蕭慎起筆,在折子上批了三個字——“斬立決。”
——
從昏暗的牢房走到囚車的這一段距離,齊桓的腳步很穩(wěn)。即使粗重的鐵鏈讓他的步伐沉重,移動都很困難,可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囚車,奔赴刑場的身形,沒有半分怯懦。
意識好似已經(jīng)翩飛而去,當(dāng)錦衣衛(wèi)將他捉拿下在詔獄里的時候,那時隋瑛的身影消失不見,倪允斟站在他面前,對他說:“這一回,有名頭了。”
于是他怎么和石公公聯(lián)合,收買行刑侍衛(wèi)謀害宋知止,怎么和廣西土匪勾結(jié),欲圖謀害隋瑛,還有他和宗室藩王們之間的交易往來,在變法里的擅權(quán)謀私,最后還火燒軍械庫,謀殺言官……這些罪狀,倪允斟一條一條念了出來,齊桓聽著,沒什么感覺,反倒在了失去所有的時候,他很平靜。
只是在審問他的期間,自始至終都沒有隋瑛的身影。
隋瑛說到做到,沒有和他沾染上任何關(guān)系。這是對他來說,比死還要殘忍的懲罰。
在囚車駛向熙攘的菜市口時,他目視前方,周圍百姓朝他扔著各種穢物,口里罵著他“貪官”“奸佞”,這些他都如若未聞,卻在有人罵他是“林黨”的時候,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見他笑了,眾人罵得更狠,他們好似覺得,倒齊桓就是倒林黨的第一步,齊桓死了,下一個就是林清了。
當(dāng)齊桓跪在刑場中央時,面前是熙攘的人群,烏央烏央的一大片,都昂著面黃肌瘦的腦袋,仇恨地注視他。
這些目光過于相似,相似到他無所謂。于是他抬起頭,在初夏的日光中朝遠方看。人群后面是一排客棧,有些達官貴人包了臨街的雅間,專門來看行刑,齊桓很想知道,他有沒有來。
到了最后這個時候,他竟然心中在意的是他。
這是第一次,隋瑛從他腦海里遠去,代之以林清的身影。
很奇怪,這時候齊桓想起了他和林清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親吻,每一次都帶著考量和算計,每一次都帶著憤懣和不甘,從未有一次有過半分真情實意的感情。可是,他卻很懷念林清柔軟的唇,那種濕潤的,若即若離,好似永遠無法擁有的感覺。
于是他抬頭看,環(huán)顧四周,終于,在和一間客棧二樓窗前的林清對上目光時,他露出了笑容。
這時這么多年來,他笑得最純情、最真摯的一回。
盡管距離很遠,他依舊可以看見,林清被倪允斟扶著靠在欄邊,形銷骨立,蒼白如紙,已經(jīng)到了氣息奄奄的地步。
可是他的雙眸,卻在陽光下閃爍著,好似綴滿了星。
他在哭么?
不對,林清是不會為自己而流淚的。
林清是贏家,贏家只會有勝利的喜悅。
該哭的應(yīng)該是他齊桓,可他不會哭,即使到了如今時刻,他也不肯做出任何弱者的行為。
可為什么……齊桓訝異地張了張嘴,再次看了過去,為何林清抬手掩面,揩拭著面龐呢……
他當(dāng)真在流淚么?
齊桓不明白了,他想他這一生的確沒有愛過任何人,也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
他私以為,對林清只是一種出于嫉恨而占有的心態(tài)。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這顆心,在見到林清那似是而非的淚水時,而鮮活地跳動起來了呢?
“真的是……”
齊桓垂首,自嘲一笑。他絕望而又清晰地意識到,在臨死時刻,他居然動了心。
這時,隨著一道咤喝,一道銀光高高揚起,又呼嘯落下。
所有的思緒停滯,所有的心動消失。
人群爆發(fā)一聲呼聲,遠處客棧上,林清迅速轉(zhuǎn)臉,被倪允斟捂住了眼睛。
“好了,好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倪允斟輕聲安撫著懷中人,林清的眼淚不停,在他懷里輕輕地發(fā)著抖。
“見善,為什么哭呢?”
林清搖頭,低聲說:“不知道……”
他的確不知道,當(dāng)他得知齊桓要在今日午時問斬時,他央求倪允斟帶他過來。此時林清早已不能下地,倪允斟一路抱著他。
“當(dāng)真要看么?”
那時,林清靠在倪允斟身上,透過人群,望向齊桓。
他看到齊桓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好似在尋找什么。人群的謾罵、劊子手的動作,似乎都沒有吸引他的注意。他專心而細致地尋找著,最終,他們對上目光。
在這一刻,林清很難說對他恨與不恨。
在政治中,從來都沒有絕對的是非黑白,盡管無意,他與隋瑛的確傷害過齊桓,齊桓所在意的人,他們一個一個將他奪去。而齊桓,也在反擊中深深地傷害了他們。
如今,他的生命也將終于此刻。
林清鼻尖發(fā)酸,他流出了眼淚,也就是在他淌淚的那一瞬,他和齊桓對上了目光。
他看到了齊桓臉上的笑容,與過去很多時刻不一樣。林清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最終無語凝噎,只剩熱淚兩行。
“罷了,罷了……你走過的路,我林見善也不會害怕,命數(shù)如此罷了……”
林清抹淚,只見劊子手揚起銀白長刀,揮下的那一瞬,林清打了個哆嗦,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