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章 今日在此,我代他與你做……
安靜了, 一切都安靜了。
這個夏,過于寂靜了。
廊檐下,林清一身素白輕衫, 躺在一張羅漢榻上,注視滿池隨風搖曳的荷花,有的粉紅花苞微微翹起, 有的則是熱烈綻放,翕動鵝黃花蕊。
幾只彩色的蜻蜓振翅其中,忽停忽飛。
林清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血色,嘴角上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林安晚生于盛夏, 如今,似乎時節已經快到了。
“擇之……陛下那邊還沒有消息么?”他靠在倪允斟肩上,時常,他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只是他清醒時刻已然不多。
“陛下還在思量,見善,多給他一些時間罷。”倪允斟手里端著一杯清茶, 正小心地喂林清喝著,潤著嗓子。
“我等不住了啊……”林清喃喃, 委屈而無奈。
倪允斟咬著牙,不露任何情緒,只是與他一同注視前方。
憑什么, 這些花兒有如此盎然的生機。
齊桓死后, 倒林黨的勢頭到了最高峰,自從抄了齊桓在城外的宅院,面對那些金銀珠寶, 眾人憤怒之余,盯上了林清在順天城內那座更為奢華鮮艷的紅樓宅院。
他和齊桓的勾結,已經眾人皆知。對他昔日造反之舉,如今終于有了合的由頭。
每天,數不清的折子飛向內閣。
“清君側!除奸佞!”
“清君側!除奸佞!”
“清君側!除奸佞!”
隋瑛面無表情地閱讀那些折子,他迫使自己忘記“隋瑛”二字,只記得自己是大寧朝的首輔。
那些折子如飛雪般飄向內閣,再飄向蕭慎的手中。
好多次,蕭慎在盛夏里打著冷噤,這些折子就像烙鐵一般灼燒著他,他不堪去碰。可每天,在深夜時刻,倪允斟總會前來,帶來林清的催促。
“陛下,早日做決定罷!”
“陛下,他等不久了!”
蕭慎打著哆嗦,蒼白著唇,問:”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朕……”
倪允斟咬緊了牙關,道:“陛下,難道您還不明白嗎?這是他給陛下最后的機會啊,陛下,曾經的那些罪,他要為您帶走,為您……”
“不,”蕭慎絕望地搖頭,“不……”
“陛下,求您,不要辜負他的一片苦心,他等不久了! ”
蕭慎躲避著,逃避著,他不堪下令,他怎么能下令處死他最愛的人!
“不!”
他轉身進入內殿,逃離這逼迫。
倪允斟雙目通紅,恨恨錘地,最后黯然地回到林清那邊。翌日他會在自己懷中醒來,啞著嗓子問:“陛下還沒有下定決心么?”
“快了,快了……”
倪允斟擠出笑容,說:“如此著急做什么,還有時間,還有時間……”
“不,擇之……”
“帶你去看一看花兒罷,昨日下了一夜的雨,許是又開了一片……”倪允斟抱著林清來到廊亭下,讓他靠在自己的見肩上。林清靠著,望著在風中鮮嫩欲滴的花兒,讓思緒又飄向那個夏日,隋瑛捧著荷花朝他走來。
“那時,他給我彈了……廣陵散……”
“你想聽廣陵散么?我這就差人把熏風閣的琴師請來,你過去最愛聽了。”
“不了,何必,何必連累人家…… ”
“哪里連累,我叫人家偷偷來……”
林清微弱無力地笑,低聲說:“你在這里,就,很好。”
倪允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悲傷再也無法隱藏,林清難過地看了他一眼,歉疚地嘆了一口氣。
“擇之?”
“嗯?”
“我這一生,有過功,有過錯,我對不起太多人,如今也都慢慢還了,我還了慎兒一個國,還了遇安一個名,可我唯獨還不了你什么……擇之,過去你常說我不肯委身于你,這具身體,你若是不嫌棄,你便拿去罷……”
林清朝倪允斟抬頭,閉上了眼睛。倪允斟知道這是索吻的表現。望著這石灰般的唇,他哆嗦了兩下,他知道,自己不該去吻他,可是,他怕自己日后再也吻不到他。
他捧起林清的臉,深深吻了下去。
林清依舊沒有回應,可他做好了委身的準備,他軟在倪允斟懷里,任憑他將手落在自己胸口,后背…… 盡管這吻滿含情欲,倪允斟卻是摟住了他的腰,將吻游移到了他的脖頸時,便停下了。
“夠了,”念念不舍地分開,倪允斟哽咽地說:“你不欠我什么,夠了。”
恍惚一陣風吹過,千百朵荷花搖曳,林清在倪允斟懷里微弱地呼吸著。
“夠了嗎?”
“夠了。”
“那擇之,最后再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你說,我什么都答應。”
“我想回廣陵,回去我曾經的地方。”
“哪里?”
“那里啊……”林清無力地仰頭在倪允斟的臂彎,眼淚淌進了太陽穴,怔怔望著天空,他說:“那方墓冢,我要回去了……”
——
文淵閣中,隋瑛從萬千燭光中起身,在他面前,不知何時站著倪允瞻。
“老師……”倪允瞻皺著眉。
“嗯?”
“早些歇息罷。”
“好。”
隋瑛落了筆,起身預備離開。這些時日,他那張憔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一絲生氣。
倪允瞻再也忍耐不住,看著隋瑛寂寥的背影,張了張嘴,大聲喊道:“你去罷!”
隋瑛的腳步一滯,轉身問:“你說什么?”
“大哥這幾日每日夜里都進宮,我從他神色中看出來了,那個人,那個人的時候要到了!”倪允瞻哭道:“就當去看最后一眼,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沒有人……”
隋瑛依舊面無表情:“是嗎?”
他轉身,走出文淵閣,朝無光的夜色中走去。夏夜無月,浩瀚的蒼穹中烏云堆積,熱風刮個不停,好似在醞釀一場雷雨。這個時節,總是下雨的。
隋瑛走在深長的宮道中,還沒走到五門,雨點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他抬頭,雨落在他的面龐上,叫人看不出他在流淚。
在雨中,他步履不停。
回到隋府,他站在槐樹下,看那一圈一圈的劍痕,就像交錯的命運,也似連續的輪回。隋瑛佇立樹下許久,渾身早已濕透。
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雨下了整整一夜,好似下定決心似的,在黎明微光尚未出現的時刻,隋瑛走出了隋府。
他走得很慢,朝順天城那坐最奢華、最精美的宅院走去。
不出所料,他被攔在門外。
“對不住了,林大人誰也不能見。”一名錦衣衛朝他伸出手,隋瑛不禁想,他連仆人都遣散了么?還好,還好有錦衣衛。
因為倪允斟,這些人對他都是很好的。
隋瑛搖了搖頭,說:“我是一定要進去的。”
錦衣衛愣了一愣,此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隋瑛極平靜極冷靜的態度中,他怔怔地落下了手。
雨勢稍停,隋瑛繞過那假山池水,來到了一處空曠宅院前。他站定,并不說話,這時,仿佛心有所感,林清在床上幽幽地睜開了眼睛。
同時他看到,倪允斟已經走到了門口。
“不……見。”林清艱難說。
“好,我趕他回去。”
扔下這么一句,倪允斟打開大門,走進庭院中。
庭院的另一頭,隋瑛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長劍,他立定在雨中,雨水斑駁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雨滴淌落如注,他的劍鋒,銳利而森寒。
劍光一閃,他冷漠地注視倪允斟。
倪允斟上前一步,抽出腰間的繡春刀。
“如今他身邊有我,你不該再來。”倪允斟說。
“我知道。”
“你若知道,你就不該冒著危險,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
隋瑛緩緩舉持劍于耳畔,說:“可是我,已經來了。”
“也許你我之間終將有一戰,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那么,隋在山,今日在此,我代他與你做個了斷。”倪允斟揚起長刀。
雨勢忽地變大,狂風席卷而來,雨滴打在寬刀長劍上,噼啪作響。
兩人皆是一聲怒吼,直直奔向對方。長劍與繡春刀糾纏在一起,似憤怒,又似無助。隋瑛長劍一挑,卻被倪允斟生生壓下。倪允斟砍向隋瑛,卻被隋瑛自后削去了衣袂。
刀光如銀蛇掠過,劍影似流星閃爍,鏗鏘之間,火星四濺。倪允斟一聲怒喝,刀勢陡然大變,以義無反顧之昂揚氣勢劈頭蓋臉地朝隋瑛揮去。隋瑛后腳一腿,一步一劃,身如柳絮般飄蕩,劍鋒四兩撥千斤地抵擋又攻擊,行云流水,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刀光劍影,劈開雨幕,一時之間兩人打得難舍難分,已經說不清是為了了結對方,還是抒發心中悲憤。
不知不覺,兩人都是渾身帶傷,血流如注。
“不……”
不知何時,一聲微弱的呼喚出現在身后。
兩人動作皆停,聞聲望去。
林清不知何時下了床,爬到了門口,扶著門梁站了起來。
“見善……”倪允斟就想過去。
林清卻只是搖了搖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隔著雨幕,再次睜眼,他看向了隋瑛。
雨中庭院,朦朦朧朧,依稀一片,清冷的天光下,林清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隋瑛走去。
隋瑛持劍的手劇烈顫抖,可他不敢有任何動作。
林清在雨中跌撞地走向他,最終,他朝他笑了笑,朝前倒去。
隋瑛連忙扔了劍,沖上前將他抱在懷里。他摟著這具身體,泣不成聲。
“都說,不要見了…… ”林清抬手,笑著觸碰隋瑛的淚眼。
“我,做不到…… ”
“別忘了,你在廣西說過,你的選擇…… ”
“我不會忘…… ”
“你知道,我只愛你的吧?”
“我知道。”
“那,最后再,吻我一次。”
隋瑛緊緊抱住林清,吻了下去,雙唇相觸,林清拼命地回應他,哭在他懷里。
“既然如此,把你我的使命,走完。”林清淚眼朦朧,艱難地呼吸著,最后汲取著隋瑛的一絲溫暖,最后,他毅然決然地推開隋瑛。
“如果為了我,來日,將你為我預備的那尊棺材,送來。”林清顫抖地說,“那是我最終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