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權力左右不了一個人的真……
在漫長的、無比煎熬的歸程當中, 林清半睡半醒間,腦海里總浮現在送自己走的前一夜,隋瑛在田埂邊的柳樹下為他彈曲子的模樣。他彈奏的曲子好陌生, 林清從來沒聽過,于是待他彈完后,倚偎到他的懷里, 問:“這曲兒真好聽,叫什么名?”
“沒有名字。”隋瑛用手背撫著林清的臉,“是我聽這里的鄉民唱曲兒,自己譜的譜子。”
“真好聽,哥哥, 取個名兒罷。”
“你來取?”
林清搖了搖頭,說:“你的曲兒,你來命名,下次彈給我聽的時候, 記得告訴我。”
林清走的時候隋瑛送他送到了廣西邊界,直到要進了益州地界,才戀戀不舍地停下腳步。可林清卻撫著他的臉, 雖有不舍,卻并無多少傷感。
他相信他們很快就會見面。很快。
“驚夢覺, 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
目送林清的馬車在官道上遠去,隋瑛在馬上眺望許久。他嘴里喃喃念著幾道的詞, 心中不禁苦澀上涌。他有多么瘋狂想為了林清回去, 就有多么智,為了林清不可歸。
“罷了,罷了, 只愿安好,只愿安好。”
隋瑛策馬轉身,借秋風吹落眼淚。他告訴自己這半年已然足夠,廣西已是處處都有他的回憶。只要這群山間、水田中還殘余著屬于他的一抹氣息,他隋遇安,就能在這里繼續活下去。
而林清,卻撫著胸口的那枚玉,下定了決心。
秋風送歸人,漫長的歸途好似一場夢,等醒來時,車窗外的街道便是如此熙攘和熱鬧。順天城的風仿佛更冷,林清在車上就清醒了。錦衣衛早已打點好,他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偷偷進了宮。
得知林清已經跪在崇寧殿中央時,蕭慎握筆的手根本穩不住。
他不想表現出殷切的模樣,頓了頓,他咬牙堅持批改了幾分奏折,叫林清足足在殿中跪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出書房,來到殿中。
喉結滑動,他本能想要上前扶起林清,卻在見到他肅穆而疏離的神色時,怔怔落下了伸出的手。
“帝師請起,賜座。”蕭慎嗓音干啞,殊不知他的聲音早已暴露出他的情緒。
林清叩謝隆恩,起身坐下后依舊低垂眼眉,等待皇帝的發問。
“足足半年,從春入了秋。”蕭慎登上寶座,揮袖間坐下。
“剿匪入山,戰績斐然,是需要點時間。”
“你也進山了?他舍得?”蕭慎微瞇起眼睛。
“臣身為大寧官員,還是內閣閣員,在中央便為中央辦事,在地方自當為地方辦事。哪里有他人舍得不舍得的。”
蕭慎點頭,譏諷道:“客套話說得真好。”
“還沒問陛下這半年來可否安好?”
“朕哪里能有不好,再不好,亦是熬過來了。”一邊說,蕭慎一邊探看著林清氣色,很顯然,他比離京時看起來好了很多,兩腮間顏色紅潤,線條柔和,顯是被照顧得很好。蕭慎內心苦澀不已,當初在宮中,他幾乎將所有珍稀藥材都用到了林清身上,都吊不住他那口氣,可在那偏遠的瘴疫之地,環境何等艱苦,還進了山作戰,卻能養成這樣的氣色。
蕭慎是想要妒忌、仇恨的心思都不能有。
兀自搖頭嘆息,一時無言,他問:“天色已晚,可用了晚膳?”
“未曾用過。”
蕭慎不過隨口一問,往日里林清用過沒用都會拒絕,可是今日林清卻繼續道:“臣在京中已無住處,別說晚膳,今夜怕是連睡覺的地兒都沒有。若是陛下肯施舍臣幾盤小菜,臣感激不盡。”
“你何必這么說,宮里那么多殿宇,你若是愿意,就是崇寧殿給你住也未嘗不可!金瓜,吩咐御膳房,今夜熬得鮮粥熱上一碗,再做幾盤江南菜——”
金瓜喜笑顏開,點了點頭就去了,林清依舊低眉順眼,目光落在腳尖前方的一點。
“至于住處,你我也不是外人,今日你便睡在寢殿。放心,朕今夜自有去處。另外,你過往居住過的林府朕已差人打好,你隨時可以住進去。”
林清揚起嘴角:“陛下如此有心,臣不知如何感激。
“朕從來不要你的感激。”
很快兩人便坐在偏殿的餐桌前,桌上是幾道精美的菜品,都是林清素來喜歡的。可林清沒有告訴蕭慎,他現在的口味早已變了,江南菜品對他來說寡淡無味,反倒是用木姜子油燒出來的河魚討他喜歡。可他依舊吃得很用心,蕭慎坐在他對面,吃了幾口就放了筷子。
他注視著林清,想起方才他走到偏殿時的模樣,他以前走路跛得厲害,離不開拐杖,可如今,拐杖在他手中只是一個裝飾,只是習慣使然。
半年,才半年,他找到了自己的靈魂,所以就康復了么?
見蕭慎神情異樣,林清放了筷,問:“陛下可是有恙?”
“沒,沒有。”蕭慎看向了一邊。
林清垂首,“是臣叨擾陛下了。”
“斷然不會!”蕭慎抬頭,雙眸閃爍,看向林清那張臉,午夜夢回間他有多少次親吻的唇,他所有的沖動,都在這人健康的外表下被湮滅。他意識到自己的愛如此不值一提,相形見絀。
于是他起身,對林清說:“宮人會服侍帝師沐浴就寢,朕就先往別處去了。”
林清躬身:“多謝陛下,恭送陛下。”
蕭慎逃也似的離開了崇寧殿,其實他哪里都沒去,他在殿外的廣場上站了許久,高懸的夜幕掩蓋不了他的悲傷,臉上的淚痕在月色下似兩道細細的銀河。他沉默無聲地垂淚,如一只受傷的鷹隼,在懸崖上叼啄著鮮血汨汨的傷口。
自己本該歡喜林清的歸來,可為何如此悲傷呢?他就在自己眼前,他如此順服,他可以隨時將他抱在懷里,擁有他,侵入他,可為什么?自己卻無法行動呢?
蕭慎害怕了,林清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對他良心的鞭笞,叫他回憶起林清在自己懷中呻吟、亦是在自己懷中癡狂、患病的樣子。他那么美,可自己卻護不住這份美,在自己的懷里,林清只有自毀。
年輕的帝王在夜色下兀自垂淚,直到宮人們告訴他,帝師已然睡下,他才移動僵硬的腳步,回到了殿內。在經過寢殿時,他放輕了腳步,堪堪看向明黃的床帳一眼,他便大步走進了書房,全然地投入在如山一般的奏折當中。
一盞小拇指粗細的燭火搖曳不停,融化的蠟就如鐘乳石一般堆積在燈臺上。深夜,殿內寂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聞。蕭慎在閱讀奏折中,仔細傾聽著不遠處寢殿內林清睡眠時安穩而平和的呼吸聲。他回憶起林清曾睡在他身旁時的時光,那時他整夜都舍不得睡,每隔半個時辰都醒一會,看林清依舊睡在自己身邊,這才確信不是夢。
可那時候,林清的氣息微弱,好幾次他都顫抖地將食指放在林清鼻下,在感知到他還有一抹生氣后才放下心來。
他又記起和林清在陸淵書房里相遇的時候,那時他剛跟林清一樣高,還在長個子。林清教他讀書,給他講圣賢道;后來他做了他的老師,帶他走上奪嫡之路;再后來,他見證他與他人歡愛,為了前途他甘心隱藏自己的感情,直到后來,他們在絕望中走上不歸路,他們只剩下彼此。
可如今,林清找回了他的失去,那么他蕭慎呢?
沒錯,他有了皇位,有了極致的權力,可是他想要的,權力無法給他。權力左右不了一個人的真心。
回憶種種,眼前的奏折上的文字漸趨模糊,蕭慎以手撫額,先是在沉默間眼淚直掉,后來,他再也忍不住,低聲地啜泣起來。
不知何時,一只手輕輕落在了蕭慎肩上,他停住哭聲,詫異抬頭。
林清長發披散,溫柔地微笑,用一張手帕輕輕地擦去了他眼角的淚。
“陛下,陛下,這樣可叫臣如何心安吶。”林清聲線顫抖,眼淚便落在了蕭慎仰首的臉上。
“林師…… “
“陛下,這些年,這些年很難過罷。”林清輕撫著蕭慎的頭,將他慢慢地抱在了懷里:“對不起,陛下,對不起……這些年,你該有多辛苦,多孤獨,我竟都視而不見了,對不起啊…… ”
蕭慎張了張嘴,眼淚奪目而出,他猛地抱緊林清的腰,將臉埋進他的柔軟處,生怕讓林清聽見了自己的哭聲。
“陛下,這么多年,亦是什么都沒能給你,連這個天下,都叫你得了如此得不如意……陛下,陛下,你怪罪臣罷,你怪罪臣,也叫臣能心安幾分啊…… ”
“不,你不要再說。”蕭慎抑制不住地哭出聲。
可林清的哭聲早已無法掩藏,他仰著頭,卻摸索到蕭慎的手,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摁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
蕭慎訝異地抬頭,手卻早已哆嗦個不停。
“你,你這是做什么?”
而林清卻不回答,只是溫柔地看著蕭慎,說:“陛下,你最后信我一回好不好?”
“我一直信你的,林師……我一直信你的……”
“你能感受得到嗎?我的報應要來了,可這報應要報只能抱到我身上,所有的罪,我林見善都要替你擔了去!你要坐穩帝位,重獲民心,造福蒼生!那我林安晚,也不枉來這世上一趟了。”
蕭慎渾身顫抖,遏制住恐懼,他抓了林清手腕,問:“什么,什么意思?”
林清露出繾綣的笑容,就如多年前在陸淵書房時一般明媚、動人,林清輕撫住蕭慎的臉,抹去他的眼淚,自上而下地凝視他,極平靜、極溫柔地說:“慎兒,為師的命數快到了,為師,陪你走不遠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敘舊
沒有人去探尋崇寧殿那一夜幾乎崩潰的哭聲來自于誰, 也沒有人會看見皇帝是怎樣跌坐在地上,后又倉惶地抱住帝師的雙腿,恐懼地喊道, 不要走,不要走。
突然間,皇帝又開始大笑, 說馬上安排人馬,送林清去廣西,只要林清能活著,他不介意他活在誰身邊。他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猛地抓了林清的手腕仔細探查脈搏, 在感受到了的時刻驚喜地說,一切都是假的,是林清在騙他,可在對上老師那雙篤定而又溫柔的雙眼時, 他意識到,林清絕不會對他說謊。
他癱軟在地,嘴里不住喃喃, 一定是自己過去逼迫了林清,才毀了他的身體。可林清卻搖頭, 扶起他,不住安撫他,說慎兒, 不是你, 這是老師自己的命數,很多年前就該死在廣陵,詔獄, 卻一次又一次活了下來,這本就是逆天而行。后又走上一條血腥之路,以個人、東州為代價幫蕭慎上位,后又屠戮了整個皇宮,叫大寧朝險些陷入浩劫當中。
“是我殺的!是我殺的!那些人都是我殺的!”蕭慎痛苦地抱緊林清,嚎啕道:“要報應就報應我,不要帶走你,不要……”
他又兀地松開林清,說:“可我看你很好,你氣色紅潤,走路也很有勁兒,一定是哪個鄉野大夫說得昏話,我明日就詔太醫給你診治,我給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蕭慎早已顧不得失態,他害怕極了,林清的話無非是驚雷霹靂于他,他完全不設防。可林清卻是溫柔道:“你若是執意要太醫來診治,我可以配合。可結果都一樣,慎兒,結果都一樣…… 我早已下定了決心。”
蕭慎眼眸睜大,問:“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林清揚起嘴角,耐心道:“我要做的,我說不出來,可是日后你就會看見,你亦會明白。你只要信我,好嗎?”
“我信你,我信你,可是,他,他知道嗎?”
林清一愣,隨即搖頭:“他不知道,他也不能知道。慎兒,看一看我,也看一看他罷,你忘了,你先前也叫他老師呢。他何時是你的敵人?他何時不為你考慮?倘若是為我的緣故,如今,我都是一個要去的人了,你和他之間,哪里還會有嫌隙呢?”
蕭慎張了張嘴,道:“我把他,調,調回來?”
“不急,不到時候。”林清寵溺地笑,眼睛完成了月牙,揉了揉蕭慎的頭,說:“看你,以前那么求你,你都不愿意,調任官員豈是隨心而行?可見你還沒有完全長成,你的道路還有很遠,很遠,但齊桓不是那個你可以仰仗的人。現下他于你來說,的確很好,可正因為這好,你已經沒有看清他的行動了。”
“因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說過,這天下是我們倆的。”蕭慎著急忙慌地抓住林清的手,生怕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似的。
林清溫柔地回應,安撫他。
“可是慎兒,老師這一回行走于各省份之間,在民間多有傳言,老師的這個名聲已然是臭了,奸佞二字,已橫在我的頭上,你若仍舊明目張膽地重用我,怕是那些臣子也都心懷不滿,更不愿意為你做事了。”林清突然握緊蕭慎的手,眼神變得堅定而有力量,“只是暗地里,老師一定會為你掃除所有的隱患,叫這大寧朝在你手底下中興,繼盛世,開太平!你一定要堅強!要堅持住,不辜負我!不辜負那些信靠你的人!”
“我絕不辜負!”蕭慎反過來緊緊抓住林清的手,摁在自己心口,目光灼灼道:“我發誓!”
“那就好,慎兒,我放心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放心了。”
這個時候,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可以放下了,林清一分一分地柔軟下來,蕭慎上前,讓他躺進了自己的臂彎,他把他抱起來,走向寢殿,就這幾步路,林清就在他懷里睡著了。
蕭慎將他放到龍榻上,為他蓋上金絲軟被。他坐在床榻邊看了他很久,最后迷迷糊糊地趴在床邊睡著,這是第一次,蕭慎誤了早朝。
——
齊桓從秋陽中走進深紅的宮道,秋風吹起他朱紅的官服,烏紗帽的帽翅在冷風中簌簌作響。在迎面而來的刺眼的陽光當中,他瞇起眼睛,依稀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道他心心念念很久的朱紅色的驕傲。
他揚起嘴角笑了笑,在林清的笑容中朝他走去。
“許久不見,林大人。”齊桓朝林清躬身行揖禮,音色明朗:“聽聞林大人近些日子在宮內養病,可是好一些了?”
林清背光,齊桓看不出他的氣色來,只知道他在笑。
“勞齊大人牽掛,見善好多了。”林清答得朗清,聲色也是真摯的。他款步朝齊桓走過來,卻不慎在一方翹起的石磚上絆了腳,朝前趔趄了幾步。
齊桓連忙上前扶住了他,“小心!”
“瞧我,梁甫,不是你,見善又得去床上躺上幾日了,你也知道我這手腳都是個殘廢。”林清攙著齊桓的臂膀,抬頭看向他,露出的笑容就是讓齊桓看了也不禁心顫幾分。
他的確是養好了病,借著日光近距離的觀察下,齊桓心道,他的氣色和精氣神比以前好了太多。果然,皇帝對他的情意還是那么深厚,對于他的身體,顯然是下過不少工夫。
“哪里的話,見善險些摔了,我這個做同僚的,焉能有不扶之?見善手腳已然好了很多,是這石磚年久失修,工部的人不上心罷了。”
“也是,高子運近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玉巒殿竟還未收工,這里又莫名翹起一塊磚頭,呵,約莫是還在記恨我呢!”
林清笑著打趣,在齊桓的攙扶下站穩,便拄著拐杖,與他并肩而行。齊桓心覺又異,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林清走在他身邊。如果他猜得沒錯,他和林清的這次相遇不是偶然。
可是那又如何呢?林清消失了多久,他就思念了他多久。這種思念幾乎成為了一種執念,與感情無關,他就是想要看一看林清的那雙眼睛,在沒有隋瑛的時候,是那么暗淡,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光,無論如何負隅頑抗,也不過是一敗涂地。
可現下,那些光仿佛又回來了。
“梁甫,還記得我們我在兵部當差的時日嗎?”陽光將林清的臉照得明艷艷的,他說這話時眼角眉梢都掛著一抹傷感,猶若真情實意的懷念。
“當然,那時朔西戰事吃緊,自身忙得都在連軸轉,還因為錢的問題,成日里跟戶部的那些人打太極。”
林清和煦微笑:“程隕霜那時就和我過不去,如今還是這般,我吏部欠奉已久,你這邊的東州前線也不好過罷?不過,聽聞他近些日子受了傷?”
“說是遭歹人刺殺,北鎮撫司著人調查了,也沒個著落。只可憐我們程大人,這些時日還養著呢。”
“陛下怕我操心,竟連這事都瞞了些時日。梁甫,你說這程隕霜總是在府上養著不干活,又不似我吏部,還有個方徊能支撐起來,再這樣下去,戶部還怎么當家?話說回來,梁甫可有什么推舉的人才?”
到這里齊桓總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林清想把手伸進戶部里去。他素知林清是個不擇手段的野心家,又和程隕霜不對付多年,更在隋瑛這事上徹底撕破臉皮,他倒沒什么立場,但能把程菽徹底搞下去,也算了解他心愿一樁。
“目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選,戶部的事,自然是程大人自己最了解。”齊桓自謙道。
林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梁甫何必如此謙讓,你如今主持變法,手底下自然是人才濟濟,推舉幾個還是不在話下。”
“那也是見善在修養身體,我才斗膽擔起了這個擔子。”
“但你做得很好,陛下很器重你,時常在我面前念呢。”
齊桓聽到這話,只是淡然一笑。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午門,齊桓就見自己的馬車旁有另一駕馬車,不禁詫異看向林清。
“在宮中叨擾陛下如此之久,怕是惹人非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梁甫這般體己。養好了身子,自然回去自己的住處。”
“可是盤了個宅院?”齊桓來了興趣。
“哪里,仍舊是過去的舊院子,若是梁甫不嫌棄,擇日來府上做客?”
“是在下的榮幸。”齊桓攙著林清上了馬車,林清回頭朝他道了聲謝,露出純善的笑容。
“這人吶,在鬼門關上走上一遭,忽地什么都看明白了。一切都是虛的,只有能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真實實的。”林清凝視齊桓,又嘆息一聲:“只愿不是醒悟得太晚,過去那些日子,何必為難自己?”
“見善是性情中人,這凡塵間事,想要忘記,都是需要些時間的。”
“也罷,怕是讓梁甫看笑話了。”
“只要見善如今痊愈,我大寧朝,還得擔在你的肩上。”
林清莞爾一笑,朝齊桓點了點頭,便合身鉆進馬車中。齊桓在目送林清的馬車遠走后,臉上的笑容才倏爾收斂,雙眼里透露出陰鷙和冰冷。
“當真是把我齊梁甫當成傻子一個了?”
齊桓對林清突如其來的友好心生提防,只是他方才說的那些客套話,也未必沒有幾分真心。往往謊言要摻雜著幾句真話才更叫人信服,他們這些官場話也如出一轍。
“也罷,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戲,我很期待,非常期待。”
齊桓哂笑一聲,轉身走向馬車。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酈椿還是第一次住進這樣別致的宅院, 與他原先富麗堂皇的酈府不同,也與簡陋淳樸的隋府大相徑庭,這里一切都通過精心的布置后頗具江南風格, 清幽雅致,繁而不俗。
林清叫他隨便挑一間廂房,這里的下人也都是皇帝指派過來, 通過司禮監的嚴格挑選,都是極妥帖的。酈椿就挑了離林清廂房最近的一間,他說萬一林清夜間不適,他也好及時去幫扶。
林清便由著他了,他這時心思都在別處, 搬了鋪著短絨毛毯的躺椅到他過往最喜愛的亭中,在燃燒的檀香當中,他于稀薄的日光中閉眼,靜靜等待。
陽光將他的皮膚照得幾乎透明, 好像風一吹,這個人都要走了似的。
一雙手輕輕從后面伸出,掩住了他的眼。
林清也不動, 掌心傳來熟悉的溫度,他的嘴角上揚。
“想我沒?不想我可就親你了。”倪允斟戲謔的聲音鉆進耳朵里似的, 林清打了個哆嗦。
“當然想,一路都在想。”
“就路上想,到地兒了就不想?”
“我……”
話還沒說完, 嘴上就被輕輕啄了一口, 林清一愣,視野中就出現倪允斟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和痞里痞氣的笑容。
“咦,怎么不生氣?”倪允斟疑惑地盯著林清, 又湊近在他唇上吻了吻,發現林清還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一點都沒惱的意思,這倒讓倪允斟不自在了。
“我為什么要生氣?”林清伸出手,摟住倪允斟的脖子,飛魚服硬挺的衣襟摩挲著林清的胳膊,他側首莞爾:“我高興還來不及。”
倪允斟連忙抬手摸林清的額頭:“也沒發燒啊?怎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見?哦不對,難道你回心轉意,知道擇之哥哥的好了?”
倪允斟露出壞笑,就要上手去摟林清的腰,只是手還沒伸出多遠都碰到林清的癢穴,逗得他直笑,不一會兒眼角就掛上淚珠子了。
“好擇之,饒了我吧!”
“是不是回心轉意啦?是不是?”
“好好好,是,是! ”林清求饒地說,可即使他再反常,倪允斟也不會天真到認為林清真的移情別戀的程度。
他自詡了解他,他也的確了解他。在林清笑得花枝亂顫時,反手就握了他的手腕,片時就蹙眉道:“這半年算是白養病了,也沒見你好多少。聽聞去山里剿匪都還把你帶上了?這是我不在那里,在那邊我高低削他一頓!”
“擇之,是我自己要去的。”林清臉色通紅,被倪允斟放穩后,倪允斟就擠進這堪堪睡得下兩人的躺椅中,一手摟著林清,一手半撐著頭。
他湊前在林清臉上吻了吻,正色道:“想死我了,知不知道?我倪擇之這輩子就沒為別人這么牽腸掛肚過,你呢到好,一封信都沒。”
“給你寫信了,就得給皇帝寫,我可跟皇帝說什么?在山如何我便如何,這些你在邸報上都看得見。另外,你派的那幾個人眼睛尖著呢,你什么不知道?”
“嘿嘿,不是有水平的心腹,我會讓他們護送你去?你若是在路上出什么閃失,我也懶得活了。”
林清轉頭,自下而上地看倪允斟,彎起食指就在他額頭上彈了一彈:“不準說這種話,你也不是每個牽掛的,官途兇險,望之那個直性子,沒你這層關系,遲早得吃大虧。”
“各人有各人的命!那小子現在不認我呢!”倪允斟嗤笑一聲,無奈搖頭。
林清黯然:“都怪我。”
碰的一聲,林清的額頭也被彈了一記,他驚呼一聲,就聽倪允斟說:“怪你什么,要成大事兒還顧前瞻后的?”
林清揉著額頭,怒道:“你這么用力做什么?!”
倪允斟扒開林清的額頭一看,果真紅了一片,就差起個包了。
“嘿嘿,擇之哥哥是練家子,手勁兒大……”倪允斟不好意思地笑,給林清揉額頭,林清趁他不注意又彈了他一下,兩人便像小孩一樣在躺椅上爭鬧起來。不過幾個回合林清就惱羞成怒耍起賴來,倪允斟得意洋洋差點把御賜的躺椅壓垮。
“不跟你玩了。”林清從躺椅上掙扎起來,說:“你一個人坐,我走了!”
“走哪兒去?!”倪允斟大咧咧地望著林清,“走了這宅子我來住!”
“你今日下手這么狠,把我腦瓜兒都給彈紅了,若是以后我腦筋轉不過來被那個齊桓給害死了,這都賴你!”
林清沒好氣地走到亭邊,倚欄坐下,倪允斟蹭的一下從躺椅上跳起,喊道:“他敢!”
“他怎么不敢!”林清起身,“你跟我說說,他怎么不敢!”
倪允斟雙眼微瞇,寒光一閃,“哦,感情在這兒等我呢!怎的,見善是想責備我這個當指揮使的沒做好本職工作?”
林清神色軟下來,拉了倪允斟的手,溫和道:“我哪里是這個意思。”
倪允斟坐到他身邊,說:“的確是我沒做好,程隕霜那件事到現在還沒調查個所以然出來。”
“他的目標不僅是程隕霜,還有一個人。”
“難不成是你?他知道皇帝在意你,不敢動你。”
“沒錯,他不敢動我,因為他的目標也不是我。”
“哦?那會是誰?”
林清意味深長地看向倪允斟,道:“是我的在山。”
倪允斟聞言蹙眉:“據我所知這兩人沒什么往來,會不會是你太敏感了?”
林清搖頭,耐心解釋道:“兵部如今他大權在握,我若是隨意伸手,怕引起注意。你若是有機會,調查一番武選司中的軍械往來。”
“你的意思是,他私自挪用軍械?”
林清點頭:“極大可能,這一次,在山險些喪命在兩尊大將軍炮下,大將軍炮,一個土匪能有這輛尊炮火,實在是匪夷所思。若不是那批火炮是多年前經過我手制造的,他人何以認得出來?就算能認出來也再無機會上報。”
林清仰頭看天:“看來老天爺還是顧念我的遇安,叫他安安穩穩地活著,只是可憐了那張成澤將軍,在廣西深耕十余年,卻在勝利前夕成為炮下亡魂。”
倪允斟也不再玩鬧,握住林清的手:“我明白,我會找機會。但其實只要你發話,把他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很簡單,畢竟陛下心里有你。”
林清看了一眼倪允斟,悲哀道:“是啊,很簡單,可我要的不是他的下臺,亦不是他的償命,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呢?”
林清將目光挪移,看向秋風下微瀾的池水和搖晃的竹林,他露出一抹瑟然的笑容,不再說話。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有你,當然有你。……
林清出現在文淵閣時, 許久未現身的程菽將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林清朝程菽投去一個友好的笑容,程菽的目光便淡淡地挪開了。
程菽堅持不跟林清說話, 齊桓則根程菽也有芥蒂,林清和齊桓似乎關系也不怎么融洽,這一次在閣內開會, 與會的大臣個個心底直嘀咕,額頭直冒汗,心里盤算著墻頭草該往哪邊倒。除開高子運堅定站在程菽那一邊,對其余人來說似乎誰都跟不起,也是誰都惹不起。
當然, 對于林清來說,他并不樂意看到這種局面。程菽這次過來簡單地過問了幾句改制變法事宜,一些想要討好的齊桓的大臣便明里暗里譏諷程菽,說他仗著自己是首輔位高權重, 壞了官場里的規矩。林清不明所以,就聽那大臣說,程菽將一女子弄進了翰林院, 大寧官場穆肅莊嚴,豈能如此兒戲?
“聽聞那女子是程大人學生的妹子, 如今都養在程府里,也不知是個什么身份?!”一兵部大臣沒好氣地說道,同時觀察著一旁齊桓氣定神閑的微笑。
程菽平靜答道:“是我學生的妹子, 亦是是我的學生, 沒錯,是我把她弄進翰林院學習的。她有才能,有才能、有想的人不該被埋沒。”
“可是她是個女子!”
“女子又如何?今日我程隕霜就在這里說了, 是我把她弄進翰林院里去的,這事你要報,寫折子給陛下!陛下如何處置,我程隕霜悉聽尊便!”
程菽其實內心很清楚,因為宋知止以及自己受傷一事,蕭慎一直心有愧疚。宋步苒去翰林院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地去,這一點他從未隱藏。倪允斟手底下的錦衣衛都不是吃素的,該知道的皇帝肯定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沒發話,便是默認了。
那名大臣胡子氣得翹了又翹,“有什么才能,我們這些有才能的人,都是從科舉里面走出來的,都是萬里挑一!她讀過幾本書,首輔大人一個人說了算?”
程菽剛要說話,就聽林清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溫言娓娓:“姜大人何必如此動怒?科考么,是沒向女子開那個門,若是開了,這大寧朝官場啊,還真說不準誰當家呢。至于說那宋家妹子,我看諸位大人也是顧及其身,恐生事端。這樣,我林見善做個主,讓她去國子監讀書,讀完了,再謀個一官半職的。”
林清向程菽示了一個好,意思就是,雖是監生出身,但能有個正式官職了,這對宋步苒說跟在翰林院打雜工是天壤之別。
程菽剛想開口說話,林清就站起身來,踱步到眾臣之間。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有力地敲擊了兩下,他不怒自威地看向一些正躍躍欲試辯駁的大臣,冷道:“就這樣決定了,再有什么意見,就是不給我林見善的面子了。”
盡管在場之人除了齊桓之外沒有一人打心底看得起林清,但他是帝師,和皇帝有著不清不楚的親密關系,心狠手辣到連最親密之人都能搞到邊疆去的狠人,這話一出,還想再爭幾句的大臣們也就偃旗息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都是應了一聲“是”。
倒是程菽,冷笑一聲,似乎并不領情。但他知道,這對宋步苒來說,是求不得的好事。
之后眾人又商討了益州的改革成果,很明顯,在齊桓的主導之下,改革進展得十分緩慢,到現在連土地丈量都沒完成,就益州都如此,推行到全國還得等到猴年馬月。
程菽一問,齊桓就說,對付那些藩王可不容易,要是首輔大人愿意挑大梁,哪里還輪得到他齊梁甫去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林清因為之前沒有參與,便靜靜地欣賞兩派打嘴仗。程菽手底下以高子運為首的官員便說,聽聞齊大人和一些宗親走得可進,也不知道陛下知不知曉。一說到這,一旁的馮延年額頭就直冒冷汗,要知道那些宗親可都是他牽線搭橋,只是其中到最后是否是他心甘情愿,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齊桓便說,可不是?氣都撒他身上了。
高子運道,用錢撒氣,什么時候往我老高身上撒一回?
唇槍舌戰中,林清明顯看到了程菽臉上的一抹疲態,圍觀數十載,這一回還是真他無能為力的時局。他當然想改變,可接連遭受的打擊讓他無法繼續在蕭慎手底下做事,這意味著他認可林清的功績。
林清心中不禁思量,饒是程菽都有顧忌,齊桓等人在變法一事上定是顧慮更多,為了平衡這些顧慮,往往也要求得的也便越多。到最后,這事不是中道崩卒,就是變了味道。所以林清越發堅定,只有隋瑛那種不顧一切的態度,才能真正完成這項偉業。
內閣里的罵戰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到最后眾人都是口干舌燥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齊桓最終向眾人保證一定會加快變法的速度,程菽這一派才松了口。會后眾人慢慢散去,林清便叫住齊桓,低聲問他,給戶部謀選人才的事情考慮得怎樣了。
齊桓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看程隕霜的態度,這是我能插手的?”
“他累了。”林清說:“很明顯,他的心思已經亂了,不在這里了。依我看,遲早得做他的教書先生去,那么以后戶部沒人撐住,不由落到梁甫的肩上了嗎?所以說,亦是為了將來的自己。”
林清笑得和煦,齊桓本就心情煩躁,還得跟林清演這種說不明道不明的戲。
“林大人,這大寧朝做事的肱骨之臣,可不只有我一個人吶。”
“梁甫可是又叫我大人了?“林清笑盈盈地說:“若是晚上有空,來我府上做客可好?”
齊桓雙眼微瞇,他不知道林清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瞧你,又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雖喜歡男人,可不會輕易叨擾了梁甫。”林清罕見地開了個玩笑,還朝齊桓眨了眨眼。齊桓的眼神卻饒有興趣起來。
“是梁甫太差,入不了見善的眼?”
林清顧盼神飛,雙眼柔得快要滴出水來,笑道:“我這個殘疾,還能嫌棄別人?梁甫怕不是在折煞我。說定了——”
林清將手攀上齊桓的臂膀,去撈他官服大袖下的手,握住后說:“你若不來,我可去你府上找你了。”
齊桓微不可察地蹙眉,最終笑了笑,說:“好,今晚我就去。”
——
是夜,林府中鮮有的燈火通明。往日林清獨住,就幾盞幽靜燈火,在環廊下來去都得打燈籠。那時林清節省,不想隋瑛認為他鋪張浪費,便把日子過得猶若尋常人家。可這一回,他吩咐下人們按照宮內點燈的樣式掌燈,還叫廚子里預備了豐盛宴席,都是用的宮內送出來的食材。
齊桓一進林府,嘴角就不自覺地撇了撇,這里的確雅致,就如同到了江南一般,竹林、池水,光亮的長廊、精致的擺設,應有盡有。饒是齊桓現在手頭寬裕,他的府邸跟這里簡直沒法比。
因為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品味問題。
到了晚膳,齊桓更是開了眼界,沒想到用的都是這樣奢華的食材。
“這酒是禹杭新送來的,三十年的女兒紅呢。還有這蝦,是海里的,這個新鮮著呢,用冰磚封存,快馬加鞭三日就到了京城,運過來都是蹦蹦跳跳的。”
“可是,怎的沒燒?”齊桓看著那鮮嫩的透明蝦肉。
“這個得生吃,吃它本身的鮮味,你嘗。”
說罷,林清就用筷子給齊桓夾上了一只,齊桓盯了盤中蝦許久,沒有動作,只是兩條眉毛漸蹙。
林清突然掩面咯咯地笑起來,“梁甫莫不是怕我下毒?”
“你下毒我不怕,我是實在沒吃過這樣的。”
“試一試,聽說海上的那些寇匪就是這樣吃的呢。”
“呵,那不跟牲口一樣了。”
“瞧你說的,”林清笑盈盈地抿了口酒:“在我們大寧朝的官場上,誰不是牲口呢。”
齊桓輕笑一聲,用筷子夾了蝦肉就往嘴里一扔,他嚼了幾下,果真肉質鮮美,嫩中帶甜。可他無心品鑒這蝦肉的美味,而是在想剛剛林清說的那句話。
“我看,在山兄就不是牲口。”他冷不丁地說。
林清一愣,臉色便不自覺地暗淡幾分。
“怎么,我說到見善心口上了?”
“是啊。”林清嘆息一聲,“他不是牲口,可是在他眼里,咱們都是呢。”
“我是,你可不是。”
“我怎么不是,你瞧一瞧高子運那些人是怎么咒我的?難道在閣內你沒有看過岑長青的折子么?”
齊桓微微一笑,不作聲了。林清便小口吃著菜,又吩咐下人斟酒。
“我知道梁甫覺得我很奇怪,你提防我,也很正常。”林清溫柔地看向齊桓,忽地面露悲傷,欲言又止。
緋色的燭光透過暗夜搖曳在林清幾乎魅惑的面孔之上,一雙含情眼似乎快要淌出淚來。齊桓鮮少見到林清這種神態,心底軟了幾分,便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
“何曾!”林清激動得兩頰緋紅,“我哪里有半分看不起你過!倒是你,你我共事多年,你對我又有幾分坦誠?”
“見善,在官場上,談‘坦誠’二字,是不是奢侈了一點?你別忘了那年秋獵,在沼澤畔你同我說過的那些話。”
齊桓毫不掩飾譏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即使到了現在,你都還藏著掖著呢,你如此態度,我便是什么態度。”
林清咬了嘴唇,難過地看向另一邊,低聲道:“有些話我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就別說,該做戲做戲,我齊梁甫陪你演戲,有的是時間!”
“為何愿意如此對我呢?”林清抬眼看向齊桓,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你可對我有半分有意?”
林清真誠地問,撲朔著濕潤的睫毛,湊近了齊桓。
“不知見善說的是什么意?”齊桓不為所動。
林清舉手摁在齊桓心口:“這里,有沒有我?”
齊桓揚起嘴角,這一刻他想說實話,“有你,當然有你。”
林清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傷慟的眼神突然閃爍起來,他直直撲進齊桓懷里,喊道:“那你救我!梁甫,你救我啊!”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齊桓心中當然有林清, 他在乎他在乎得不得了,就如同愛一個人愛到瘋狂,愛到愛屋及烏, 恨一個人也可以同樣瘋狂,恨屋及烏,只是愛和恨不過就是在轉念之間, 從來沒有什么絕對。
看著在自己懷里慟哭的林清,齊桓半舉的雙手終于悄然落下來,撫在了林清的背上。
“見善莫不是說笑了,我如何救你?你又為何要我救?”
林清在齊桓懷里搖頭,甕聲甕氣地說:“那些太醫說, 說是治不好了,治不好了……我林見善一輩子吃盡了苦,受夠了磨難,堪堪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卻要命絕于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齊桓蹙眉,就見林清抬起濕淋淋的一張臉, 抓住齊桓的雙臂,咬牙道:“可我不信, 我要活,我要活!”
齊桓抽搐嘴角,心底吃驚不少:“怎么會, 你不是去養病了么……宮里, 陛下他……”
林清痛苦搖頭,“我和陛下之間因為在山已經快鬧到了決裂的程度,而隋在山, 卻依舊咒我死,我寫了那么信,卻換不來一封!我知道活著沒有意思,可我不想死!梁甫,我不想死啊!”
“可我能為你做什么?”
“你能!”林清激動道:“都是益州的成王素喜求仙問道,我前些時日聽說他府中養了一個從昆侖山下來修為有成的道士,那道士說是煉丹有術,治好了好些疑難雜真。只是不輕易見人,我也曾私底下與成王寫信,只是…… ”
林清咬住下唇:“都說變法是因我而起,藩王們內心都迫不及待盼我死,哪里還會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這黃老之道,有用么?”
“梁甫也不是不知我這手腳都是一道人治好的,如今我還能有什么法子呢?”
齊桓定定地思索一陣,見林清神態不似作偽,但他心中仍是猶疑不定,若是他答應引薦,不就是承認他跟成王有來往了?
可他也不忍心拒絕,只是拍了拍林清的背,說:“變法如今是我在主持,成王想必對我的成見也不小。”
“不,你掌握好了度,他們不會對你有意見的,縱使有,這也是個拉攏你的好機會。”
齊桓輕笑:“‘拉攏’二字可不是輕易說的。”
林清搖頭,“看來你是不愿意幫我了。”
“我很愿意幫你。只是……”
“不指望你現在就答應我,我知道,你如今這個位置,在這件事上很為難…… ”林清松開齊桓,坐直了身子,只是一只手還搭在齊桓的膝上。
“許是太醫弄錯了,我看你如今精神氣很好。”
“是嗎?”林清看向齊桓,抓了他的手撫在自己臉上:“你覺得我的氣色很好?”
齊桓的手滯了一滯,手掌心里傳來林清的臉頰滾燙的溫度,他說不上來,心里卻有幾分失落。他到底是不希望林清死的。
清了清嗓子,齊桓收回了手。
“我也不是大夫,不會看病,只是你我同僚多年,在人命關天的事上,我一定盡力而為。”
林清手中的就被顫動,閃爍的雙眸看向齊桓。
“如此,便是先行感謝梁甫了。”
齊桓黯然的臉色上擠出一抹笑容,“今夜見善可是要叫我掛心了,這頓飯,吃得真不是滋味。”
“我本意并非如此。”
“也好,身體最要緊,過去你的確受了太多苦,我也都是看在眼底的。”
“梁甫……”
齊桓搖了搖頭,酒喝了半壺,已是微醺。今日和林清久違的一番交談,又得知如此消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林清眼見他已是動了容,便給他一杯一杯地斟酒,兩人天南海北地聊著,只是在論及到隋瑛的時刻,齊桓又變得沉默,那沉默當中還帶上一縷痛苦的自嘲。
不知不覺也是夜深,不知在什么時刻,齊桓徹底醉了過去,被下人帶到了客房當中。翌日醒來,他就見到林清坐在他的床榻。
齊桓從床上噌地坐起,惺忪而疑惑地看向林清。
“都是好酒,不會頭痛的。”林清溫柔地微笑著。
齊桓以手撫額,仔細回憶昨夜,擔憂自己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卻只見林清朝他伸出手,摁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梁甫也是性情中人,共事這些年,還是昨夜才真正窺見了梁甫的幾分真心。既然梁甫有心救我這條命,日后我林見善,定不負你。”
“我并不要求你回報我什么。”
“話別說早。”林清伸出中指點在齊桓的唇上,齊桓皺眉,他實在不習慣林清這種曖昧的動作,“以后的事誰都說不準,我也知道梁甫對我依舊放心不下,但我相信,你心里很明白,我們才是一類人。”
齊桓揚起嘴角,神智從初醒時刻的迷茫中恢復,意味深長地說:“也許,也許罷。”
林清歪頭一笑,純真而恬靜,就像一根羽毛,在齊桓的心上輕輕掃過,自此留下些許痕跡了。
只是林清不知道,在齊桓的心中,林清早已有了深深的刻印。
他不會讓他死,他絕對不會。
——
目送齊桓消失在長廊盡頭,林清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疲累襲來,他艱難地走向亭中,癱軟在了躺椅中。
“求救么?”林清自言自語,哂笑到:“只是開始呀,梁甫,只是開始。”
他閉上眼睛,讓思緒短暫地飛向廣西,飛向他心心念念的遇安。
在那長長的、雜草濡濕在泥土中的田埂上,他的遇安獨自走過他們一同走過無數回的那些泥濘小路。他們散步時穿過的竹林如今也還在風中輕吟嗎?溪澗中的溪水在秋日里是否還殘留夏日的暑熱?青山間的明月照耀出誰相思的面龐?染坊里的輕紗,還會如當日一般漫天飛舞,無端做媒嗎?
殊不知當他幻想時刻,隋瑛也真走在那條他們時常挽手同行的路上。
傍晚時刻,秋風瑟瑟,數算時日,除開路上花費的一月,林清約莫已經回到京中小半月了。隋瑛沉默地每日走過他們往日的散步之路,在這條鄉間小道上,處處都有林清的氣息。臨近溪畔,看到在黃昏的山風中飄揚的那些新染過的紗,隋瑛想起了那一天,心中更是思念難耐。
“沒關系,沒關系…… ”
他捂住了心口,可腳步再也無法往前,索性坐下身,注視眼前豐收的水稻,和一旁的溪水潺潺。
隋瑛閉上了眼睛。
他告訴自己沒關系,可思念若狂,他幾乎不能呼吸。
緊閉的雙眸間滲出幾點閃爍,隋瑛摁住了心口,猛地張大口呼吸,冰涼的空氣在肺里沖撞一陣,叫他的思緒能夠短暫地忘記隱隱作痛的心。
“沒關系……”他錘這胸口,不住地說:“沒關系,他很好,只要他好……”
他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再次睜眼,濕潤的睫毛上墜著夕陽橙紅色的光。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撫臺!”這時,一道女子的聲音穿過稻田而來,就見染坊方向,一名黃衣女子抱著襁褓碎步而來。
“撫臺,好些時日沒見你了!都說你上府衙去了!”女子笑呵呵的,隋瑛只覺得她有幾分熟悉,可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哎喲,瞧我,忘記給您老磕頭了!”見隋瑛皺眉,女子反應過來,連忙跪下身要磕頭,隋瑛連忙制止了她。
“不必如此,我只是覺得你有幾分面熟。”隋瑛在此和鄉民們都相處得很好,身為一省最高官員,他卻常駐這個村落,是以鄉民早就習慣了他的存在,而隋瑛見不得百姓對他下跪,便囑咐碰上了點頭致意即可。
“可不是面熟,我和我兒的這條命,都是您老人家從土匪窩子里搶回來的喱!”
女子笑靨如花,隋瑛這才回憶起來,這就是當初那名患有身孕被土匪擄掠去的女子。當時隋瑛忙于戰后對士兵們的撫恤和對土匪的審訊,又因為張成澤一事神傷許久,這些女子都全權交給林清去關照了。
“如今孩兒都生了,我看看。”隋瑛笑了起來。
女子連忙跪坐到隋瑛身邊,將懷中襁褓里的嬰兒湊近給隋瑛看。那嬰兒砸吧著嘴,滴溜著眼睛,肥肥圓圓的,好不可愛。
“咿,真是好久沒見那位官人?他當時可照拂我們不少喱!”
隋瑛用手戳著嬰兒的臉蛋兒,淡淡地說:“他回去了。”
“回他們那邊而去啦?那您老人家啥時候過去呀?”
隋瑛抬頭,心覺好笑,問:“我為何也要過去,我可是廣西的官,怎么了,百姓嫌棄我這個巡撫不好?要攆我走啦?”
“天老爺,哪里是這個意思喲!我們恨不得您老人家一輩子都在廣西,不是您,我們這稻子今年還有的收?往年那一年秋不都是被土匪給糟蹋了,不是您,我們鎮安還能過上安生日子?我們都說,我們燒香拜佛,才把您給求來的喲!”
“那為何如此問?”隋瑛來了興趣。
“只是……那官人給我診脈時,我瞧見了他的手,他說他那手是被土匪給弄殘的,天老爺,我沒啥見識,但也知道,什么地兒還有土匪能把當官的都給弄殘了,那百姓過的得多苦,他說啊,您打完了我們這邊的土匪,就得去打他們那邊的去。唉,撫臺大人,您老人家真是要扛一片天咯!”
隋瑛淡淡微笑,心中卻隱隱作痛。
“那邊的土匪,用不著我去打。”
女子喜笑顏開,“咱們也不希望您走!您瞧,這孩子一直盯著您呢!他剛滿月不久,撫臺,給他取個名兒吧,我和我那當家的都不識字兒。”
隋瑛沉吟,便問:“你可有什么希冀?”
女子搖頭,說:“我們這些鄉下人哪有什么盼頭,年年有的吃就行!就是呀,那給我診脈的官人叫啥名兒呀,若是不沖他,在他的名兒中給這孩子一個字兒吧,讓咱們蹭蹭福氣,那官人生得標志,又心善,哎喲,我家小兒要是能沾上萬分之一的福氣就好咯!”
女子快活地笑,哄著孩兒,隋瑛卻喉間苦澀,他的晚兒哪里有什么福氣,此生受的苦,怕是常人莫及了。
可隋瑛也不想壞了女子的興致,就當是為了晚兒積福,隋瑛思索一陣,便說:“他的名中,有一個‘晚’字。”
“晚?天兒晚了的晚?”
“是,依我看,就叫‘向晚’罷。”
“喲,真雅,真雅!那就叫向晚了,晚,晚兒!我的晚兒!”
女子在嬰兒柔軟的小臉上蹭了起來,臉上無限愛戀。夕陽一點一點地落了,紫金色的晚霞照耀女子清秀的面龐和嬰兒懵懂的雙眼,隋瑛看著這一幕,聽著女子一聲聲叫著晚兒,既有歡喜,也有無限傷感。
他從隨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塊碎銀子,塞到了嬰兒的襁褓當中。
“哎喲,撫臺,您這么做什么!”女子瞪大了一雙杏眼。
“一點心意,我的俸祿不多,只有這些了。”頓了頓,隋瑛鄭重說:“你可得照顧好晚兒,一生都莫要叫他受苦。”
“怎可舍得讓他受苦,我和他爹爹不求他出人頭地,只求他健康長大,平平安安。”
隋瑛眼中帶淚,哽咽道:“是,晚兒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非一類人,但到底是一……
林清在躺椅上醒來時, 秋日稀薄的日光中出現徐無眠的身影,見林清睜眼,他從欄邊轉身, 對好友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夜欽……”林清睡眼惺忪,身上不知何時蓋上了厚厚的毛毯。
升任禁軍統領已將近兩年,徐無眠身著禁軍統帥軍服, 負手立于亭下,氣宇軒昂,跟從前大不相同。作為蕭慎奪位的最大功臣之一,如今他深得皇帝信任。
他走向林清,給他掖了掖毛毯。
“我說叫那些下人把你抬進去睡, 這外邊風可大,傷寒了怎么辦?這些下人倒好,一個二個都跟我打馬虎眼,就是不干活。”徐無眠坐到林清身邊, 伸手撥弄了了一下他額前的碎發,“見善,真是許久不見了, 好些了嗎?”
林清方才從夢里醒來,腦海里都還是隋瑛, 他愣了一愣,隨即點點頭,說:“好, 好些了, 是我不讓他們把我搬進去的,我想在這里見見陽光,你什么時候來的?”
問及此, 徐無眠臉上掠過一絲陰霾,仿佛下定決心,他轉頭問林清:“你為何一直不見我?聽說你已經復出后見過許多人,可你為何 ……”
徐無眠收了聲,再說下去,他怕傷了兩人之間的感情。
“夜欽,我一直很想念你。”林清從毯下伸出了手,“這是真話。”
“你還拿不拿我當朋友?”
“自然拿你當朋友。”
“那為何不見我?”
“夜欽…… 你沒聽到朝內的那些聲音嗎?多少人盼著我死,我怕連累了你呀。”
徐無眠冷笑兩聲,話語中帶上了譏諷:“說這種話,可見也沒有把我當朋友。”
徐無眠站起身,垂眸冷眼看向林清,“我徐無眠對我所作所為沒有絲毫后悔,且都是我甘心為之,怎么,你還要跟我劃清界限,給我安個好名聲出來?我徐夜欽從不需要那些東西!”
“夜欽!”林清從椅上坐起,抓了徐無眠的甲胄,輕聲道:“何故這樣惱我,你再這樣,我可是又不能好了。”
“你知道我從來都是盼你好,我能走到這一步,都是因為你。”徐無眠轉身又坐到林清身邊,“你說過,我們是摯友。你這樣做,我很傷心。”
“對不起。”
林清神色歉疚,垂眉說道歉,倒是讓徐無眠不自在了,他來這里是看望林清身體好些了沒有,也不是來譴責他的。只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就變了味道。
徐無眠連忙說:“我不要你道歉,你,你給我泡幾杯茶喝,好不好?”
林清莞爾:“我記得你說泡茶給我喝的呢。”
“恍然如昨日,卻已經兩年了,兩年,每年的初雪,或是都會記得那一夜。”徐無眠感慨萬千。
“是啊。”林清的思緒又回到了那一夜,他等了一場雪,他指揮了一場政變。
“他還好么?就是,那個……我此前一直很擔憂,后來也沒找機會問你,就是那個隋在山……”徐無眠試探著問,他知道這是林清的心病,是他難以提及的隱疾。
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幫到些什么。
而林清只是搖了搖頭,彎起眼睛笑,“都過去了,過去的事便也不再想了。聽聞廣西作戰連連大捷,我也便放心了。”
“可他對你……”
“他如何對我,不再重要。”
林清又緩緩躺下身去,目光看向了另一邊。思前想后,他說:“夜欽,如今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只是這件事我說不出來,可我必須做。我之所以不見你,也是為此,因為那件事,必須是我一個人做。”
徐無眠不知為何突然心揪了一下,喉結上下滑動,嘴一張,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當真,當真我就幫不了你什么么?”他湊近了問。
林清溫柔地笑,伸出手拂去了徐無眠肩上的落葉,道:“當然又可以幫我的,保護好陛下,將來,若是他回來了,你就去幫我說一說情,好嗎?”
徐無眠張嘴,預備說什么,卻在一陣茫然后,悉數吞進了肚子里。
“好,到時候我一定幫你去說說情,就看他見不見我了。”
“他若是不見你,你帶上幾尊火炮,把他大門給轟咯!”林清開了個玩笑,就掩面輕聲笑了起來,只是還沒笑夠呢,就嗆了冷風,連連咳嗽。
徐無眠趕忙給他順氣,也笑著說:“我轟他家大門,你還能饒我?你和他縱使如此,也是一家人。”
“是嗎?夜欽,你認為我和他是一家人?”林清睜大了眼睛,兩腮緋紅,神態似孩童般無辜。
徐無眠點頭,“非一類人,但到底是一家人。”
林清再度笑了,笑過之后,他背過臉,用毛毯擋住臉,又無聲地哭了。
——
崇寧殿中,穴位上扎滿了銀針的林清抬頭看向蕭慎。他身著輕衫躺于龍榻,腳邊就是銀炭燒得正旺的銅爐。炭火蒸騰,寢殿里暖意融融。
只是在兩人身邊,圍繞著三四名太醫,早已滿頭滲汗。
蕭慎到底是不死心,叫來太醫院的人給林清診治,卻在老太醫們面面相覷的支支吾吾中,他得到的只有再一次的失望。
“此事不要聲張出去,若有外傳,斬立決。”
蕭慎強壓不寧的心緒,遣走了太醫。他在屋內踱了幾步,便癱坐在龍椅中,灰暗著臉色,兀自出神。林清見狀從榻上起身,攏好衣服來到他的身邊。
“陛下……”
蕭慎抬頭,看向林清:“對不起,又叫你挨了這么多針。”
林清微笑搖頭,“無妨,太醫門醫術精湛,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好處的。只是夜里我在府上設宴,須得跟成王見面了。”
“也就是說,齊桓當真跟成王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蕭慎冷笑一聲:“當真以為他一心為朕,一心為民,其中也不過都是私心罷了。”
“陛下千萬別氣餒,我大寧朝也有不少前赴后繼之臣,他們會來到你面前,你也終將會看到他們。”
不知為何,蕭慎在這一刻想起了宋知止,想起了他還是王爺去江南為買戰馬籌銀子的那一夜,宋知止擋在他面前,那么柔弱的身軀,面對兇狠歹徒沒有絲毫退讓。
“若他還活著,能成多少事?”蕭慎喃喃自語。
“誰?”
“那個綿綿。”
林清沉默,于是說:“這件事不能怪你,其中必定有原委,金瓜公公如今執掌司禮監,手底下的人,叫他多排查幾遍,務必要干凈。”
蕭慎點頭,說:“他那妹子……”
“我叫她去國子監了,那遲遲雖為女子,卻有不輸男子的氣概和學識,是個有才能、亦是有想的。陛下還年輕,我們這些人,慢慢地也都要步入中年、老年,陛下身邊總得有幾張新面孔,未來啊,我朝都要靠這樣的年輕人呢!”
“譬如說?”
“看遲遲做得如何?若是做得好,不必顧及女子身份,只需施以重用,畢竟有她老師的真傳,不會出差錯。還有一個倪允瞻,他是在山的學生,亦是擇之的胞弟,他雖然文章寫得不如何,卻好在肯下功夫,肯折騰,亦是有想法。還有一個人,陛下可千萬別忘了。當初我在那南明峰上療傷,你帶過來一個叫石晏的。”
“朕當然記得,那時你就叫我好生關注著他,如今他已經在戶部做主事了。”
“好,甚好,他經歷過災荒,對銀子會更加上心。這樣的人,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都要重用。”
蕭慎點頭,內心卻難過不已。見蕭慎又露出痛苦神色,林清連忙轉移話題,“對了,皇后約莫是要生產了罷?”
“太醫說,還有一月。”蕭慎從未向林清提及過他和奚今的約定,這是皇帝與皇后之間的秘辛。
“定要照顧好皇后,即使你與她無情,也別叫人看出來你冷落了她。在這宮中,人人都勢利得很。”
“朕明白。”
林清再囑咐了幾句,就辭別蕭慎,從崇寧殿擺駕回府了。
已是初冬了,林清身著厚實的披風,從馬車里掀開車簾。再經過玉巒殿的時候,他吩咐馬車稍停片刻。
高子運仿佛故意拖慢進度似的,遲遲不肯修繕好這被火焰吞噬過后留下可怖痕跡的宮殿。這不啻一種提醒,叫所有人都記得那翻天覆地的一夜。
林清定定地看了一陣,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寒風吹動他的眼眸,泛起漣漪一片。突然,前面的幾個行路的小太監忽而喊著:“下雪了!”
“下雪了!瑞雪兆豐年!來年又是個好年啊!”
“對對對,去報喜,快去報喜!”
小太監們嬉笑著躬身跑開了,林清仔細一看,果然鐵灰色的天空中飄落零星的白雪。他怔怔地從車內伸出手,一枚雪晶在他掌心融化,就像淚。
“好年…… ”林清自言自語,“好年么?”
他露出笑容,“是啊,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是個好年。”
又是一陣狂風呼嘯而過,雪便忽地大了一些。
“大人,走么?”車夫回頭問道。
“走罷。”
林清放下了車簾,閉上了眼睛。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所謂林黨
與寧中不同, 益州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素來都是富庶的省份。成王蕭厲在益州多年, 早已將益州手歸于囊下,賺得盆滿缽滿。就其一人手底下的土地,就能占到全益州的五分之三。除開私產, 其中一部分是當地商人為了規避稅負掛靠在他名下,每年都進獻給他的傭金都能讓人為之咋舌。
而益州近些年來卻在繳稅一事越發不盡如人意,除開商人們的掛靠,則是農民們交不起稅,將土地賤賣給了成王, 自己轉而為成王種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并入藩王的土地不再納稅,益州的稅也漸漸地收不上來。
聽聞選擇了益州為變法試點,成王不知道將林清罵了多少遍。他是先帝蕭穆的侄子, 素來還是得到幾分圣恩的,一是因為他會說話,為人圓滑, 成日里都是笑瞇瞇的,胸無大志, 對皇位沒什么威脅,而來就是他可不像其余的那些藩王一般死腦筋只會賄賂官員,他不一樣, 他直接賄賂皇帝。要知道蕭穆在國庫見了底的情況下能養著整個皇宮養著三個皇子都有他的出力呢。
可林清卻叫大寧朝變了天, 變了也就變了,他繼續賄賂皇帝就行,可誰知這歹人竟要搞什么變法, 還上來就拿他開刀。新帝呢,又對林清唯命是從,他簡直恨得牙癢癢。好些時候,有些傳言就是他弄出來的,林清這個反賊在益州早已成了人人喊打的程度。
他也算是了解大寧官場的,知道從程菽下手不現實,便通過馮延年找到了齊桓。一番相處下來,他認為齊桓有扶持的必要。此人雖然也想變法改革,但他的目的可沒那么簡單。成王這個老油條幾乎一眼就看出了齊桓那云淡風輕之下的狼子野心。他笑瞇瞇地跟齊桓交談,他就喜歡這樣有野心的年輕人。
當然,齊桓的改革也非兒戲,是真真正正要去做的事,此事已通過內閣,全國上下都盯著,無可更改。但是對于成王來說,只要和話事人扯上關系,那么可操作的空間就大了去了。
譬如說,不是要丈量土地么?成王劃出一片地,就量這兒!這本是某位富商掛靠在他名下的土地,可這富商近些年來生意越做越大,人還沒有幾兩重,就學會蹬鼻子上眼兒了。成王多次通知他傭金已經提高,必須按時繳納。那富商一合計,這都快趕上繳稅了,還得看你臉色。誰也不愿意做賠本買賣,富商干脆對成王的要求置之不,成王雖氣,但也拿他沒辦法。這次齊桓派人來糾察,正好給了他一個機會。
不僅以后這土地不再掛靠在他名下,以前年度欠的稅款也都得補上!補上還沒完,還得有罰金,一分都不能少!
那富商傻了眼,這些時日便四處奔波籌集銀子,叫苦不迭。
是以齊桓的變法慢,但的確出了成效,這成效足以拿去應付群臣和皇帝。只是齊桓內心很清楚,他是被成王當成了打手,可他如今需要成王的配合來幫助他站穩腳跟。畢竟程菽還沒有退位,隋瑛仍舊被追捧。
他若跟藩王對著干,這些老油條們一合計,群起而攻之,在朝內沒有足夠穩固的根系的齊桓根本招架不住。
只是這些往來都是秘密中的秘密,誰都不知,林清這一次提起了成王,齊桓幾乎好幾日都思索這個事。人都是想活的,沒什么比命更重要。林見善若真有了性命之憂,他幫了這個忙,或許能將林清這股力量為自己所用。
如今林清在朝中除卻皇帝沒有任何大臣支持,他齊桓何不取而用之呢?
更何況,還有多少次機會,林清對他發出如此明顯的邀約呢?病入膏肓,為眾人所唾棄,他林見善,也是一個人啊。
是人就有所求,倘若向來高風亮節也就罷了,他林見善都可以背刺隋在山,一個“利”字,足夠讓他和自己站在一起了。
只是齊桓又深刻地明白,他對林清從來都有一種極度之復雜的感情,這種感情的強烈程度不亞于他對隋瑛的執著。又或許,他們兩人在他心中從來都是一體的。只不過,遭受眾人唾棄的林清總會讓他感覺心里好過一些。
林清所擁有的那些,他并不羨慕。
定了定神,眼見天色已黑,齊桓便吩咐下人預備馬車,準備前往林府。
而在順天城的另一邊的一間奢華的客棧,商人打扮的成王也鉆入豪華轎輦中。
兩輛馬車匯聚于燈火輝煌的林府前,自此,一個緊密的聯盟若毒瘤般長在了大寧朝這龐大的身軀之上。
所謂“林黨”,在這一夜真真正正成為了一個“黨”。
——
倪允瞻氣沖沖地走進程府,見岑長青已經到了,情緒再也忍耐不住,恨恨地一拳就砸在了檐下的廊柱上。
“我真的氣不過,我真的!”近些時日被吏部提到刑部里做主事的倪允瞻怒極反笑,望著眼前的兩位前輩,再也忍耐不住:“我都說他要死就快些死!如今他還真跟齊桓搞在了一起,前些天在府上都跟成王見了面!今兒個成王就領著道士去府上了!”
程菽黯然,岑長青早已握緊了拳頭。
“他真是要亡了大寧朝!”
倪允瞻到底是年輕人,氣得眼淚直往下掉。他揩掉眼淚,望向程菽:“咱們就拭目以待吧,看看益州變法還變不變得下去!快一年了,土地都沒丈量完呢!現下他又橫插一腳,再無人治他,該怎么完蛋就怎么完蛋吧!”
他怒吼出聲,泄憤之后卻是不知所措,癱坐到了欄桿邊,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程菽看了心里難過,過去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望之,說什么泄氣話,這么控制不住脾氣,以后的路怎么走。”
程菽剛說完,就見岑長青也氣得兩頰通紅,“只是望之說得沒錯,如今只是個開始,誰知道他日后要做什么?齊桓豈是善人?而陛下對他也是唯命是從,我朝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程菽轉頭看向岑長青,說:“你我都知道出路在哪里。”
岑長青抿了抿唇,擲地有聲地道:“是!只有一個人治的了他,可那個人現在回不來,聽聞過去他還懷有歉疚之心,顧念舊情多次在陛下那里求情,可如今,他早已將那份情忘得一干二凈!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什么感情,只有伙伴,如今齊桓就是他的伙伴!”
程菽沉吟不語,良久他說:“對我來說,也未嘗不是機會。”
“機會?”
“如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若是以后結黨營私,震懾君威,我們還可以從陛下那邊下手。”
“陛下?”岑長青悲哀地笑了笑:“聽聞陛下留他在宮中多時,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不是師徒那么簡單,陛下會出手?”
程菽搖頭,道:“只是一個機會,沒有哪個皇帝不會忌憚權勢滔天的大臣,他跟齊桓兩人分開而論倒還好,若是結了盟,想在變法當中做文章,不說為了百姓,就是為了穩固帝位,陛下也必須得拿出手段。”
“在此之間,我們要靜觀其變,等待合適時機,聯名上書,懇求陛下將在山調回來。”
倪允瞻哭哭啼啼地抬頭,說:“這有可能么?”
“只要他們足夠過分,我們的話陛下已經不想聽了,可我寧朝還有那么多有良心的臣子,我就不信,三個人的聲音他不聽,三百個人的聲音呢!?”
“那我們就給他們添一把火!”倪允瞻起身說,神色快活起來。
程菽看了他一眼,目光嚴厲道:“添一把火?你想如何添?你若是添了,就是助紂為虐,和那林見善有什么區別,你認為你老師會允許你做傷天害之事?”
“一步錯,步步錯!若是陛下正當即位,我寧朝官場,還能亂成這個模樣?”
倪允瞻嚇得一縮,連忙垂首道歉:“我,我錯了……”
“望之,你想想你的老師,如今在邊疆過得是什么日子?他可曾有過抱怨?他可曾后悔過自己當初的決定?!他那樣一個有才華有抱負的人,甘心在邊疆蹉跎歲月,所堅持的是什么?所在乎的是什么?我程隕霜這一生都沒有佩服過什么人,唯獨佩服你老師。他從不怪罪任何人,連這個欺騙了他的人他都未曾對他有過半分怨言。沒錯,你咒他死,我也不愿意他活,可我告訴你,這種話,你不能在你老師面前說,提都不能提!林見善的命,是隋在山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求回來的,你我對此都不容置喙,我們也沒有權利!可我告訴你,這人都各自有命,任何的得到都會有所償還!他林見善,必須還!我程隕霜信靠天地之良知,這天地良知,不會錯待任何人!”
程菽罕見地發怒,倪允瞻張了張嘴,什么都說不出來,眼淚卻啪嗒啪嗒直掉。
程菽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用帕子擦掉了倪允瞻的眼淚,音色柔軟下來:“不過幾年,我也是要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你老師的來去還沒有定數,可唯一確定的事,未來寧朝都還要托付給你、遲遲這樣有才干、有想的年輕人。你要堅定自己的信念,道阻且艱,望著你老師的背影,舉著骨頭當火把,在黑暗里踏踏實實地走,知道嗎?”
倪允瞻胸腔起伏,眼眸閃爍,重重點頭,“知道了!”
第168章 第 一百六十七章 誰說嫉恨不是一種偉……
雪壓青枝, 竹影橫斜,偶有一陣風掠過,雪飄如絮, 無聲溶于池水。問竹亭四周都掛上了保暖的垂帷,銅爐里交錯火紅的銀白炭條。這一隅內溫暖如春,其中正對池水竹林的一邊簾幕薄透, 可依稀賞見靜謐雪景。
林清收回目光,此時,一小壺在炭火上熨熱了的黃酒散發濃郁酒香,林清笑了笑,便抬手斟滿了兩只精巧酒杯。
在他身邊坐著的是齊桓, 還有一個凳子是空的,尚留有余溫,顯是人剛離開不久。
成王走后,齊桓并沒有著急離開, 他很享受和林清在一起的時間。過往很多時候,他想知道隋瑛為什么喜歡林清,愛得如此死去活來。在林清身份未曾曝光前, 他猜測,是因為林清的美貌。縱使是隋瑛, 也無法抵抗這幅容顏。后來他知道了一些隱秘,便也明白那份感情更多來自于年少時期的一段舊事。
或者說,是命運使然。
可是在他眼里, 林清則是一根蘆葦, 在秋風里搖晃,卻堅韌得不可倒下。
這是他欣賞他的由。
可有時候,人總會想把那蘆葦折了去。
齊桓的目光落到林清細瘦的腰肢上, 他暗暗想,折斷這腰肢很簡單。如今林清對他有所求,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的目標是自己。那么,他其實可以對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有些事只消放在心里想一想都能讓他戰栗不已。
“梁甫。”林清的聲音突然打碎他的思緒,“酒快涼了。”
“先前也不知道你如此愛喝酒的。”
“昆侖道士不是說了么,多喝酒,對我有好處,我還想多活些時日呢。”林清一邊喝酒,露出細白的腕子,腕子上赫然有一個鑲嵌著紅寶石的純金手鐲。
“這可是波斯的極品,成王不也是送了梁甫一個么?”
“我家夫人拿去了。”
林清恍然地“啊”了一聲,“對,險些忘了,梁甫有家室,不像我,好東西都花在自己身上了。”
“這鐲子很美,很襯你。”
林清眼眸流轉,伸出手再為齊桓倒上了一杯酒。鐲子在爐火的微光下閃耀異常,好似將蒼穹的辰星都納入了這紅寶石中。
前些時日,成王送禮齊桓總是不肯收,于是林清就收了,林清一收,齊桓便沒有什么推脫的由,成王再使上幾把勁兒,齊桓那條脆弱的、道貌岸然的防線,就一觸即潰了。
那一夜,當一整箱白銀悄然抬入齊桓在順天城外的一處私宅時,他在燭光下凝視這些白花花的銀子,想起成王作為一個王爺在自己面前諂笑的模樣,他幾乎醉了。他根本不在意這些錢財,他在意的是那些目光。
權力可以帶來錢財,可錢財卻不一定帶來權力。
如今他齊桓,什么都有了,獨獨有兩樣,隋瑛有,他沒有。
他抬眼看向眼前小口飲酒、兩頰早已緋紅的美人,心中涌上一股熾熱,可很快,智將不該升起的火焰燒滅。他又恢復了清明神色。
這樣細微的變化全部收歸林清眼底,對于齊桓這個人,他還有一些事情不明白,所以他并不著急。哪怕兩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或多或少都在演戲,可他們愿意為了彼此演戲。
“梁甫,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提出變法么?”許是醉了,林清的收又伸向齊桓,齊桓應時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齊桓說的是實話,變法無非強國富民,可林清都造反了,還來談這個?
林清歪頭一笑,“當真不知?”
“知道也不會說,傷感情。”齊桓微笑道。
林清哈哈笑了起來,從躺椅上坐直身體,朝齊桓湊近:“我啊,只是需要一個手段,一個工具,你想弄掉一些人,總得有些說法吧?”
林清狡黠地眨了眨眼:“有些人故作清高,道貌岸然,就是我大寧朝的毒瘤,你說程隕霜那些人,憑什么看不起我啊?你我當時在兵部,操心的還少嗎?我們如此鞠躬盡瘁,恪盡職守,到最后呢?”
林清反手握住了齊桓的手,認真道:“說個真心話,我真的受夠了,受夠了…… 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什么都想通了。梁甫,你不會也看不起我罷?這話,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了,我林安晚這輩子啊,不值得,不值得……”
說著林清就淌下兩行熱淚,齊桓定定地看著他,在這一刻,其中真假他看不清了。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齊桓說。
“當真?”
齊桓抬手,撥開林清額間的碎發,用拇指抹掉他臉上的淚,說:“程隕霜那種人,他們是成不了事的,他們活在妄想當中,從來不肯正視現實。你我不一樣,我們是一路人,這世界對我們來說太黑暗了,要燃燒自己的血肉,才能照亮一條路來。”
“梁甫……”
齊桓輕聲笑了笑,自嘲而又悲哀,他望向一邊,道:“他說的沒錯,你是靠仇恨活下來的。”
“誰?”
“張邈。”
林清心中一凜,卻不動聲色,依舊梨花帶雨地問:“何故提及他呢?”
“是啊,何故提及他,只是近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都在想他。”齊桓喝下一口酒,興致似乎高昂了起來,一股無名火焰燃燒在了他的雙眸里。
他兀地看向林清,交雜著仇恨以及憐憫,這雙眸子里的仇恨深不見底,快要將林清吸進去。
林清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縮了縮。適當的怯懦總是挑人心弦,齊桓的心此刻就像被一把刮刀狠狠地刮了一下。
他一把扯過林清,讓林清掉進自己懷里,他吻在他的唇上。
林清幾乎失去了思考,齊桓的吻兇猛,帶有強烈的恨意以及占有。他撬開林清緊閉的牙關,手就伸向了他柔軟的脖頸,用力扼住了林清的呼吸。
林清喉間發出喑啞,手不自覺地去推齊桓,而齊桓在這一刻卻是真真正正地醉了。原來是這種味道,他如癡如醉,隋瑛品鑒過無數次的唇,是這樣的清甜和柔軟。
他食髓知味地吻著林清,卻也只到親吻這一步,他的舌尖在林清的唇腔里探索,好似在尋找另一個人的痕跡。他瘋狂地堵住林清的喘息和呻吟,在林清最終無法承受咬傷他的下唇時,他終于睜開了眼睛,松開了林清。
林清掙扎地起身,捂住胸口,劇烈地大口呼吸。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齊桓也站起身,看著林清在欄桿下躬身喘息。他露出一抹病態的笑容。
“很多次我都在想,他所擁有的,我也都有了,如今就連你,也在我的懷里了。”齊桓走向林清,幫他順氣:“你看出來了,不是嗎?”
他將林清提起來懟在亭柱上,親吻他的唇、他的脖頸。
“你看,我也可以對你這樣做了。”
“誰說嫉恨不是一種偉大的感情?誰說仇恨不能鞭策一個人走到終點?”
“見善,見善,見善……”齊桓醉了,他將臉埋在林清柔軟的頸窩里,“我們真的是一類人啊,我們是一類人。”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往事
齊桓在林清劇烈的喘息中, 讓回憶漂向多年前的他第一次上京的時刻。
歲月就像酒糟一樣釀造著這些回憶,濃郁得要讓齊桓無法呼吸。
他的身上好像還穿著離鄉前的那一件打著補丁的素衣,他的肩上, 好似還背著那個沉重得壓迫著他的自尊的包裹。
來到了京城后,他用自己僅剩的一點銀子住進了“魚躍”客棧。這里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考生,對于齊桓來說, 他是負擔不起魚躍客棧的費用的,可是他臨走前,母親切切囑咐道,莫要叫人看不起,去京城里, 住好吃好,專心準備會試。
他齊桓,是鄉試中的佼佼者。他知道他會中進士,于是他幾乎掏光了錢包, 用作為自己的最后一筆投資。
魚躍客棧里住的考生并非大富大貴,都是家境尚可的商人之子或者一些小地方來的官宦子弟。齊桓觀察著他們,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不那么怯懦, 他也努力不讓他人知曉,自己每天只能喝上一壺茶, 吃上一盤菜,落榻于魚躍客棧里最靠里的也就是最便宜的房間。
可是他依舊會感受到那些在午后吃酒聽曲兒的公子哥兒們向他投來的鄙夷的目光。
因為他的衣裳是粗布的,盡管小心遮掩, 還有一些補丁會暴露出來。有時候為了遮蓋這些貧窮的印記, 他都不敢做大動作。這時,他聽到了有人嗤笑道:“瞧,端端的公子哥兒呢!”
齊桓的臉紅了, 同時,他將目光掃過這些人,他記下了這些面孔。這些面孔,有的落榜黯然回鄉,有些金榜題名做了官。當他得勢后,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官員奴顏卑膝地站在他面前點頭哈腰時,他會故意在他們面前提起魚躍客棧的那些時光。
他欣賞那些官員們的臉頰如何變紅,如何諂笑著說當時的自己是如此狗眼看人低。
可是,齊桓知道,他對他們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個人。
很奇怪,這個人是魚躍客棧里唯一沒有瞧不起他的人,甚至跟他一樣,定的是魚躍客棧里最便宜的房間,穿的也是素衣,只是身上沒有補丁而已。
他叫隋瑛,字在山。
齊桓小心翼翼地關注著這個人。
他每日除了讀書,就是在順天城的大街小巷去逛,他走過的街道不過那幾條,當時齊桓在想,那幾條街道有什么不同,后來他才知道,那幾條街道上,坐落著當時的一位翰林院編修的府邸。隋瑛在那里踱步,無非就是想見到一個人的身影而已。
有一日,齊桓正在喝茶,同時思量要不要與隋瑛交個朋友時,他聽到了一陣喧鬧聲,還沒反應過來,一伙兒公子哥就醉醺醺地沖進客棧大堂內,勾肩搭背地笑著,推搡著,其中一個轟的一聲撞在了齊桓的桌上,打翻了他一天唯一的吃食。
齊桓向那些人投去憤怒的目光,可那位華服公子卻沒有絲毫歉意,眼底里透著鄙夷。
他從腰間的荷包里拿出一錠銀子,砰地一聲砸在了齊桓的面前。齊桓看向那足以支付他一個月的房費的銀子,極力壓抑著怒火。
“我說,梁甫兄,還客氣什么?不就是在等著這個嘛!今兒算你走運,本公子誰的桌子不撞,偏偏撞了你的!也算是好事一樁!”
說罷,這位姓劉的富商子弟便醉醺醺的攀上齊桓的肩,湊近了道:“是不是嘛,嗯?梁甫兄,是不是嘛?”
客棧里頓時一片哄鬧,看好戲的人都圍了過來。
誰都認識這位劉公子,不僅家里有錢,表親更是京里當官的,據說還是在吏部當差!誰敢得罪?而這個齊梁甫,平時沉默寡言,甩著張臉不知給誰看。還真以為自己的寒門出貴子的天之驕子啦?
這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如蜂糖一般粘稠在齊桓的身上,他握住茶杯的手早已止不住地顫動,壓抑的憤怒好似一觸即發。可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看向劉公子,說:“不用了,劉兄,這些錢你還是自己收著罷。”
掀開劉公子的臂膀,齊桓起身預備離開,卻被劉公子伸手一抓,惡狠狠地問:“不給面子不是?”
齊桓轉身,冷靜地看向劉公子,說:“一頓茶飯,要不了這么多錢。”
“我說值多少錢,就值多少錢!”借著酒勁,劉公子耍起酒瘋。圍觀的一些考生紛紛喊道,就是,給個面子不是!你這么做,叫劉兄怎么做人!
賠錢不要,好像還真是他錯了一樣!
梁甫兄,別端著架子了,我都看到那些補丁啦,哈哈哈……
齊桓臉色陣青陣白,他感受到他心中有什么正在破碎,從破碎之處淌下火紅的鐵水,燙的他快要不能呼吸。
“齊梁甫!你別給臉不要臉!”
劉公子尖銳的聲音將他自尊劃爛,就在這時,劉公子轉身朝掌柜怒吼道:“他媽的,老子花了這么多錢住你的店,受這種人的鳥氣!我告訴你,今兒個他住這老子就不住這兒!”
掌柜的嚇了一跳,連忙從柜臺后諂笑地跑出來,何人不知劉公子手底下還有一群好兄弟,他們都是有錢的公子哥,住的都是最貴的套房,他們一走,到手的生意都給黃了。這魚躍客棧好幾年就等這一會呢!
掌柜的連連賠罪,跑向齊桓,站直了身子,怒視道:“齊公子,我不是說你,劉公子可給你臺階下了——”一邊說,那掌柜的還拿了銀子往齊桓手里塞:“拿著吧,拿著吧!都是心意!一個月的房費了!”
破碎了,什么都破碎了,齊桓的那顆心——他只覺得好笑,就因為他窮,他沉默,他運氣差,所以就得受到這樣的羞辱?
而這些人,分明也都是讀了圣賢書,從鄉試里選拔出來的,他們難道不知道,作為人,有一種叫作自尊的東西?
可在他垂首,迎上掌柜那幾乎于哀求的眼光時,那張唯利是圖的丑陋的臉,他突然覺得,自尊這種東西,的確不是誰都該有的。
他齊桓,難道真的不值得擁有嗎?
潮水一般的哄鬧聲擊打著他,催促著他,掌柜的揪住他的衣服不放,他大臂下的補丁是那么刺眼,他近乎絕望地幾乎要收下那碇銀子……
“夠了!”
一聲響亮的聲音從客棧角落里傳來。
隋瑛大步流星地走向齊桓,伸手抓了掌柜的往旁邊一放:“掌柜,齊兄乃是舉人,你怎可對他如此推搡?這樣壞了規矩,以后何人還敢住你這魚躍客棧……”
“可,可是……”掌柜支支吾吾,還沒來得及辯解,就見隋瑛抓了那碇銀子,闊步走向劉公子,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之下,將那碇銀子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仗勢欺人,還沒做官呢!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隋在山若是不能做官也就罷了,做了官,第一個治你這樣的人!”
“你,你怎么敢這么跟我說話,我的表叔可是吏部的!”
“管你什么部,還有七日就是會考,以后自會見分曉!我就不信這客棧里所有人都真心站你這一邊,你今日所作所為,我們都看在眼里,只要還講上幾分良知的,你以后就不會有好果子吃!”
隋瑛說罷,就聽客棧角落里傳來幾聲“好!”。雖然零星幾聲,卻足夠讓劉公子從酒意中清醒。
他昂首挺胸,就欲揚起拳頭,卻在人高馬大毫不退讓的隋瑛面前,偃旗息鼓。
“你你你,你給我等著!”劉公子扔下這一句,和幾個狐朋狗友揚長而去。
隋瑛蹙眉看了他們一眼,又轉身看向那些看好戲逼迫過齊桓的好事者,嫌惡道:“書都讀夠了?人人都中進士了?有這個看熱鬧的閑工夫,還不如做幾篇文章!”
說罷隋瑛便甩手而去,又去逛他那幾條街巷了。
人群散去,齊桓呆滯在原地。許久后他轉身朝門外看,隋瑛早就不見蹤影了。
客棧又恢復平靜,在緊張的氛圍中,會考在即。
只是誰都想不到,會考前的前三天,劉公子騎馬時馬兒突然發狂,他從馬上摔下,當場折了右臂。
他沒能去參加會考。
在激烈的考試之后,齊桓終于得空,他去幫人做了一份抄寫的活兒,賺了些銀子,專門買了一壺好酒去找隋瑛。他向親自登門道謝。
他敲響了隋瑛的房門,他第一次這么緊張。
可在隋瑛開門后,他沒能見到一張熱情的微笑面孔,隋瑛只是打他身邊漠不關心地走過了。
齊桓愣在原地,隋瑛幾乎沒有給他分毫目光。
難道,他發現了當時自己是預備接過那碇銀子的?
難道,他發現了讓劉公子的馬發狂,是他夜半去馬廄里的手筆?
對,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卑劣,所以他跟別人一樣看不起自己。
齊桓凝視隋瑛遠去的背影。
他輕笑一聲,扔掉了那壺酒。
他再也沒有同隋瑛有任何交往,即使后來兩人都殿試有名,同朝為官。
當然,他不會知道隋瑛對他的所作所為根本一無所知,他的冷漠和疏離,全然來自于自身精神的恍惚。他在一間茶館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已然是兵部主事的林清,在和他人相談甚歡。
他欣賞林清的笑容,幾乎沉醉,可那笑容不是給自己的,隋瑛無限悲哀。
他多想林清能夠朝自己笑一回,哪怕就一回。
于是他悶悶不樂,買醉到天亮,齊桓來時,他根本都沒有清醒過來。除了林清,此時他眼里誰都看不到。
……
“后來啊,后來……”
齊桓摟著林清的腰,癡迷地嗅聞在他脖頸。
“后來,你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么?可他,他幾乎毀了我的一生,不,還有你……可我不恨你,因為你和我一樣,你什么都沒有……”
“我們是如何毀了你呢?”林清輕笑,“我們甚至沒有任何交集。”
“沒有嗎?”齊桓哈哈笑了兩聲,他松開林清,抓起酒壺,一飲而盡。
他癲狂地笑,恨恨看向林清,怒吼道:“我所在乎的,你們全都奪去了!奪去了!”
“陸淵!當日我和隋在山同拜他為師,他選擇了隋在山,好!我認,畢竟沒有一定要選我的道!我認!搭上這條線,他隋在山一路平步青云,我在地方磨練兩年,你知不知道在兩湖練兵有多苦,有多么苦啊!好幾次,我險些死在那些水草里,可我是大寧朝的官員,我愿意奉獻我自己!再苦再累,我忍了,我吃了!后來,我做出了成績,杜尚宣,他欣賞我,他把我弄回去,他說隋在山在跟陸淵鬧別扭,他替我在陸淵面前說過好話,陸淵表示愿意考慮收我為學生,我對杜尚宣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于是我眼巴巴地等,回了京,我恪盡職守,多次去拜訪陸淵,可隋在山,卻向陸淵推薦了你,他在我和你之間選擇了你……林見善,你的名聲有多好?和我的比怎么樣?陸淵為什么選擇你,是因為你比我強嗎?不,是因為隋瑛,是因為隋瑛推舉了你……于是我就這么被放棄了,我再次被放棄了……”
“也罷,至少還有一個欣賞我才干的人,杜尚宣,我們兵部尚書,他是我的引路人,可你們呢?隋在山從朔西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給整掉了!把他整掉,把兵部尚書這個位置給你!!給了你!”
林清驚恐地后退,齊桓幾乎發狂地大笑:“我前些年去地方看過他,他早已快病死了,要是他還在京里,他不會這么早死,哈哈,你的眼神在問,是不是還有別人,是不是……你有答案了是嗎?”
齊桓朝林清走去,將雙手扶在了林清瘦削的肩膀上,在他耳邊低語道:“我,齊桓,齊梁甫,是張邈的學生,是他唯一的學生。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了解我,也只有我了解他。而你們……你們逼死了他……”
齊桓痛哭道:“他是不是個好人,可你們就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你就這么自信,可以清清白白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由
他恨隋瑛, 他嫉恨隋瑛,他并不以此為恥。
齊桓輕撫林清的面頰,繼續道:“告訴我, 他比我好在哪里?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林清咽了口口水,說:“沒有人看不起你。”
“說謊——”林清將手摁在林清的胸口,“你在說謊, 你當日造反,隱瞞隋瑛,卻拉攏我。可見你心里就是如此看我的。”
林清揚起嘴角,“難道你不是如此嗎?”
齊桓眼睛一點一點地睜大,將林清整個兒地映在其中, “是啊,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是閣老為我指的一條生路,他知道你會贏,林見善, 是閣老讓你贏的,亦是我讓你贏的,林清, 是你最看不起的人讓你贏的……”
“梁甫,你醉了。”
“是啊, 我醉了,我醉的時候看不見別人,我只看到隋瑛打我面前走過, 一眼都不看我就揚長而去了……他的眼里從來都沒有我, 誰都看不見我,即使到了如今,你們也都看不起我, 可那又如何呢?你看,隋瑛有的,我都有了,等我主持好了變法,我連名也有了!還有你!”
齊桓兀地環住林清,病態地微笑:“你不是也在我懷里了嗎?他有的,我都有,只剩一個名,一個名……”
他爆發地喊出聲:“我要這全天下的人,都只記得我齊桓!而不是隋瑛!”
林清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笑。他并非不知道仇恨的力量,但他很難想象嫉恨也能讓人如癡如狂。
只是,誰都不知道,齊桓,他早已恨的不是隋瑛了。
他恨的是那個曾經,想要去接過那一錠銀子的自己。
這恨的力量太過強大,強大到支持他走到了現在,如果沒有這恨意,他還憑借什么走下去?林安晚除了恨,還有愛,可他齊桓,他可曾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嗎?他也曾在意過一些人,可那些人,都被人所摧毀,于是他不敢再在意了,如今他剩下的只有恨。
無止盡的恨。
依舊匐在林清的頸窩里,齊桓肩膀顫抖,似乎多年塊壘傾吐而出,他隱忍地哭泣。這哭聲卻讓林清作嘔,可他不能動搖。
他抬手,撫上齊桓的背,輕聲說:“我可沒有那樣對你……”
林清說:“你以為他看我,不是如此嗎?”
“梁甫,與我一同,登上最高處,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都仰首于我,然后徹底消失在塵世當中罷!”
齊桓悲哀地抬頭,凝視林清,凄切地笑。
“最高處么?”
林清點頭,“最高處!”
——
冬雪連綿處,深宮中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當皇子的誕生讓整個宮廷歡喜雀躍之時,皇后卻在隱秘處留下一道奄奄氣息,被宣告難產薨沒。
皇帝痛不欲生,吩咐下人照顧好皇子后,便于鳳熙宮緬懷皇后,閉門不出一整夜。
鳳熙宮深處,燭光搖曳一片。蕭慎握住奚今的手,用手帕揩拭她額頭上的汗水。
剛經歷過生產,奚今臉色蒼白,劇烈喘息著。為了掩人耳目,太醫和接生婆都被差走,下在司禮監手里。如今守在鳳熙宮的只有蕭慎和金瓜二人。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趁守衛輪崗的時候就帶你出去,再忍忍,再忍忍,出了順天城,有大夫在驛站里等你。”
奚今咬牙抓住蕭慎的手,淚流滿面:“陛下,照顧好皇子,照顧好沅兒,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你放心,你安心去……奚今,朕對不住你……”
“陛下,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你要堅持住,堅持住啊……”
寂靜的宮道中,一個人影從鳳熙宮后墻翻躍而進,沅兒摔在積雪中,來不及顧及身上的疼痛,他連滾帶爬地朝寢殿跑去。
“奚今姐姐,姐姐……”聽到了沅兒倉皇的聲音,蕭慎蹙眉,最終還是朝金瓜點頭,讓金瓜把他帶進來。
沅兒甫一進門,看到蕭慎在床邊握住奚今的手,他張了張嘴,撲向奚今:“我就知道你沒死,你不會死的,你不會出事的!”
沅兒嚎啕大哭,奚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沅兒,姐姐不能陪你了。”
沅兒看了看奚今,又抬頭看向篤定的蕭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含熱淚地說:“那姐姐,要自由,要幸福。”
奚今哭出聲來:“我會的,你也要幸福,好嗎?”
沅兒含淚點頭,看向蕭慎,蕭慎朝他點了點頭,說:“時間快到了。”
金瓜這時湊近了道:“陛下,馬車到了。”
蕭慎朝奚今俯身,說:“朕親自送你走。”
奚今朝蕭慎伸出臂膀,她知道去東州的路途辛苦,而她自己,是個產后的婦人,身體虛乏,體弱無力。可她亦是將門之后,通往自由的路上,她步履不停,愿意付出一切。
躺在蕭慎懷里,奚今看了悲傷的帝王一眼,在他懷里輕聲說:“陛下,看一看身邊人罷。”
“嗯?”
“有的人,你我都求不到,可身邊的人,要珍惜啊。”
蕭慎揚起嘴角,踩在積雪中,他笑著看夜色中的馬車:“是啊,求不到,真真是求不到……”
蕭慎將奚今抱上馬車,兩人再深深看了彼此一眼,車簾落下,徹底隔絕了兩個人的一生。
蕭慎轉身,望著一路抓著他衣擺流淚的沅兒,將他擁入懷中。
他想,自己在這個位置上能為身邊人做的事情不多,他的崇高使命使得私情變得難能可貴。奚今的自由,便是他能給她最后的照拂了。
馬車遠走,在無人在意之處出了宮門,走向了黑夜深處。一月后,在東州傷心欲絕的奚越會在酒醉后的哭聲中看到一個斗篷下的身影朝他緩緩走來。
會有一雙冰涼溫潤的手,捧起他年輕而愴然的臉,為他抹去一切眼淚。告訴他,他從來不是一個人。
只是,至此世界上再無奚今這個人。
有的只有一個常伴在東州總督身邊的一位女將,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除了戰場上,她從不出現。
只是偶爾有人會看到,在一座墳墓旁,時常會出現兩道身影。
這兩道身影共同面向遙遠的北方之境,在雪原中守護這片土地。
再也未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