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是非人
下午的時候, 秋花去市場里頭買了新鮮的蓮藕,又買了點制作臘八粥的原材料。
此刻,廚房的砂鍋正在熬煮八寶粥, 周頌宜坐在客廳看電視, 打算進去幫幫忙,結果被趕了出來。
無奈,折返回來,重新盯著熒幕。
很久沒看衛視臺了。這幾年, 新上映的劇集, 也沒什么味道。
她不太愛看電視,現在剛到七點,央1的新聞聯播準時播報。
電視機中, 傳來康輝國泰民安的聲音。
周頌宜瞥一眼,將視線收回。這兩日, 她跟在秋花身邊, 學會了織圍巾。
此刻, 矮幾上的柿子造型熏香,甘、澀的味道, 在鼻息中淡淡縈繞。
突然,紅木沙發旁的座機響起。
注意力撥遠, 新聞聯播充當背景音。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起身, 拿起聽筒。
周舒樾舒朗的嗓音,透過電流傳進耳朵。
老生常談的話題, “姐, 你吃完飯了嗎?”
“沒呢。”
“今天臘八,有沒有吃臘八粥?”
周頌宜視線往廚房看一眼, 對上秋花的眼睛,眼睛彎著笑。
用唇形告訴她,這通電話是周舒樾打進來的。
砂鍋上了氣,”咕嘟——咕嘟——“地滾著泡,“煮著在呢。”
“說吧,什么事?”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你不嫌累嗎?”周頌宜無奈失笑,“過完這個周,就回去了。”
剛搬過來的那幾天,周舒樾沒事的時候,總愛往這兒跑。
后來,被周自珩“訓斥”幾次后,也就老實了。不過只是從行動,改為電話“騷擾”了。
三不時地旁敲側擊,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歸根到底,其實還是家宅大了,人丁稀少,難免顯得冷清了。
電子產品,能夠圖一時的精神愉悅。時間久了,難免無趣了點兒。
“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去找你的同學們玩。或者,現在距離新年還有一陣子,出國玩一段時間,到時候再飛回來,也不是不可以。”
“我還真有這想法,不過是在年后。”周舒樾得到了周頌宜的答復,也就沒再繼續騷擾了,“同學約我去愛爾蘭,準備在那邊待幾天,體驗一下極夜。”
“記得做好攻略,注意安全。”
“嗯。”
聊了三兩句后,通話掛斷。
秋花問:“舒樾打電話過來,是不是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嗯。”
“哎,這孩子的內心也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以前,你和自珩還沒成家的時候,他也總比較粘你。
起初,還會在自珩那兒試圖汲取一點感情的溫暖,后來碰了一鼻子的灰。雖然話不說,可內心還是極度渴求得到你們的認同的。”
“好在,這幾年,自珩的態度有所緩和。”
“嗯。”
周頌宜垂下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頌宜,我打算做點饅頭。不過屋里沒有發酵粉,我去外邊超市看看,買點回來。”
秋花在洗水池上洗凈手掌沾著的面粉,脫下系在脖頸的圍裙,取下搭在客廳落地衣架上的羽絨服,三兩下套上身。
匆匆出了門,“你就在屋里面待著,哪兒也別去。天冷,路面結了冰。稍不注意,容易打滑摔倒。”
“我知道了。”周頌宜抬起眼看她,“放心吧,我哪兒也不去。乖乖待在家,等您回來。”
秋花被她這副模樣逗樂了,“噗呲——”笑出聲,“我出門了啊。”
推開木門,懸掛在房檐下的風鈴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屋外的風,迅速竄進屋內,架子上搭著的毛巾被吹開,直條條地垂掛在沙發扶手。
門嘎吱闔上,那一抹白迅速從眼底消退。客廳里,只有新聞聯播播報的聲音。
周頌宜盯著秋花的背影。等人走遠后,她將放在膝蓋上的線團擱在茶幾上。
取過落地衣架上搭著的紅圍巾系上,將毛毯覆蓋在自己的膝蓋及以下部位。
點了點輪椅扶手處的觸屏鍵,控制著輪椅在房間中自由行動。
很快,她來到門邊。
這幾天,她待在房間中,說不發霉,真是有點兒虛假。
家里的菜,囤了許多。秋花一般不怎么離開屋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真的很難出門轉轉。
推開門,凜冽的空氣強勁地撲上臉頰。室內的暖氣和冷氣對沖,周頌宜就杵在門邊上,一半是冷,一半是熱。
轉身關上門,繼而拉高圍巾,將自己的下巴縮進柔軟的圍巾中。
其實體感,不算太冷。沒有他們口中的那么夸張,或許這也只是因為擔心她,僅此而已。
每年冬天,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是在暖和的房間中的度過的。
像溫室里的花朵,難以觸及外邊的天日。冬天的日升日落,從十五歲那年過后,就很少看見了。
冬天天色沉得快。視野中,晚燈照不到的位置,黑黢黢一片。
像是深淵,未知的,總是格外令人恐懼與害怕。
而那些被光線探索過的位置,溫暖的、柔和的,像是冬天里的一杯熱茶。
“喵嗚~”
對面的矮房上,竄出一只貍花貓。
這只貓,是隔壁的鄰居家養的。偶爾見過幾次,但時間并不長。
此刻,估計也是出來溜達的,這一圈過后,就要回到溫暖的窩里了。
太冷的天,室外待久了,容易凍死。
此刻,腳步穩健地在屋頂上飛檐走壁。
一眨眼,跳下房檐,身影融進燈光探不進的黑暗中。
她的視線很快被吸引過去-
直到塞在羽絨服口袋中的手機,傳來熟悉的鈴聲,這片祥和、寧靜的空間被攪擾,周頌宜才恍然回神。
手指伸進口袋,觸到的手機冰得像塊鐵。
看著來電顯示,她摁通了接聽鍵,“喂,哥?”視線仍未從毫無動靜的房檐拔走。
“還在工作室里住著呢?”
“嗯。”周頌宜嫌手機冰,將它從耳邊放下,擱置在膝蓋上,摁了免提鍵,“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對面笑一聲,“今年公司的分紅,我已經讓人打你的戶頭上去了。”
“馬上新年了,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新年禮物?”他問,“北宋天青釉的茶盞,怎么樣?”
“也就還好吧。”
周頌宜本來還沒記起,現在聽他提及,其實有點兒恍惚。
畢竟北宋天青釉的茶盞,她其實已經擁有了一套。
前年新年,靳晏禮來到宅子里送來的那一套,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落到了她的手里。
明明只是一年多的時間,卻像是過了很久。
藏品,放在家中的藏品閣里頭了。這么久過去了,里頭的茶瓷又添了一批新的。
可唯獨那套,積了灰。像是生根發芽了一般,再也沒被觸碰過。
“今年還變得挑剔了?”周自珩不知曉那件事,哼一聲,“也行,換一個。不過具體是什么,等除夕那天再揭曉。”
“嗯。”
周自珩又在電話那段叮囑了幾句。周頌宜走了神,沒注意聽。
她低下頸,哈了口熱氣,搓了搓自己冰涼的手掌。
再抬眼時,整個人僵住。手中的動作,像是缺了潤滑油的老舊機械,僵硬、卡殼。
聽筒里,周自珩的聲音,逐漸在耳邊模糊。
腦袋像是有白光閃過,白茫茫一片,讓人無法產生思考。
“好久不見。”
燈光被人給遮擋,浮進她的眼睛時,淡了許多。
即便如此,僵硬抬起頭時,那張臉帶給自己的沖擊,并未減少分毫。
周頌宜怔怔然。
算算時間,已有月余未曾見過面。
靳晏禮執傘,傘檐抬高,兩人視線交匯在一起。和從前相比,他瘦了一點兒。
大概是才從酒會中脫身,周身彌漫著淡淡的純酒味,混雜著松香、雪的凜冽。
即便想忽略,可這股氣味直沖大腦。
興許是染了酒精的空氣,吸進鼻腔里,和飲酒也沒多大的區別了。
那刻,她覺得自己或許也醉了。
除卻怔然、無措,鼻腔泛酸-
靳晏禮掙扎了許久。比起大腦中衍生、臆想的驅趕與抵觸,渴望見到愛人的強烈欲望,最終占據了理智的上風。
可到踏上這片土地時,糾結、期待與忐忑,在這一霎那盡數化成動作的搖擺不定、小心翼翼。
直到看見心上的愛人,那一刻,人生前行的方向突然變得清晰。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時候,竟然變得這樣了。
在愛情上的畏畏縮縮,全部來源于周頌宜施舍的那點愛意。
也曾想過。如果有一天她能夠愛上自己,哪怕變作一條狗跟在她的身邊,也是值得的。
心臟中夾雜著許多骯臟、卑劣的想法。那種想法在見到她的時候,變得更加旺盛、強烈。
曾經的后果,血淋淋地展現在他的眼前,只能用意志力強壓下去。
傘面一點點傾斜。
靳晏禮看著坐在輪椅上的愛人,捏著傘柄的手指,幾乎不受控地在顫動。
眼中沒什么情緒。不笑的時候,幾分薄情。
試圖再張開嘴,說點兒什么,卻只有那句說爛了的,“還好嗎?”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是尚未成熟、尤帶著鞣酸的柿子。
一口咬下,唇腔里只有滿嘴的苦澀。
傍晚的雪勢不大,很細。
像雨絲。在燈光下,密密地交織著。
手機屏幕熄滅,周自珩不知幾時掛斷了通話。
對面矮屋上,原本竄進黑暗中的小貓,此刻動作靈敏地躍上覆雪的石榴樹,繼而靈活地跳上漆黑的瓦片。
離開的那刻,石榴樹砸一大捧雪。在他的身后,起了一層雪霧。
周頌宜一個激靈,空白的大腦,抽絲剝繭的思緒,此刻盡數回籠。
她問:“你怎么過來了?”
“今天公司年會,和往年大差不差,沒什么新意。待著也是悶人,我偷溜出來的。”靳晏禮低頭,眼睛直視著她。溫柔的雪夜里,燈光拓下,都浸了幾分柔情,“這么久沒見,最近過得還好嗎?”
“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秋花姨和我一同過來的,”在外待了片刻,屋里浸的暖氣,早就散去。臘月的風一陣陣的,周頌宜沒忍住,打了個哆嗦,“今天晚上蒸包子。不過沒有發酵粉,她去超市看看去了。”
“嗯。”
靳晏禮脫下棉衣。年會在室內開展,里邊暖氣盛。
他穿著正裝,從車上下來后,將早前放置的羽絨外套披在身上。
身材高瘦、卻不失力量感。因此看上去,不僅不臃腫,反而在季節的映襯下,多了點為人夫的伴侶感。
知道周頌宜渴望什么,于是便沒提天氣的事。又或者,以兩人現在的相處氛圍,他也沒那個資格。
此刻,只是將自己身上的黑色羽絨服脫下。蹲下身體,皮鞋配合下蹲的姿勢,鞋面微微彎折。
索性,他的衣服于她而言,過于寬大。從脖頸以下的位置,被遮掩得嚴嚴實實。
寒風被遮擋。
這件衣服,自始自終沒留下溫度。
兩人現在的身份關系,多少還是處在尷尬期。由于目前還沒有辦理離婚手續,尚在婚姻續存期。
只是比起尋常夫妻,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這段時間內,幾乎零交流。
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那么他和她之間,大概隔了數不清的秋了。和那些分開許久的夫妻,沒什么區別。
醫院一別,從秋到冬。季節、時間、市容,都在發生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兩人心知肚明的承諾。
靳晏禮知道自己出現得太過突然,怕會對她造成困擾。向他解釋自己的來意,“我不太喜歡這種場合。可出了會場,才發現自己竟然無處可去。”
“原想著去長安街轉轉。只是外面冒著雪,車行一路,冷冷清清的,像這冬天一樣。”他說,“我不知道該去哪兒,好像哪兒都不屬于我。兜兜繞繞,還是遵從了本心。”
離開前喝下的酒液,早已發酵。
衣服沾著的氣味,在冷天中漸漸散去,面頰上的薄紅,卻怎么也沒能散去。
酒精上腦。那些蠢蠢欲動的卑劣,險些克制不住。
靳晏禮閉了閉眼,睜眼時,胸腔吐出一口氣。
他說:“我想見見你。”
“僅此而已。”
情人間呢喃、溫存的話語,在他的口中說出,仿佛變得稀疏平常。
被注視的那個瞬間,周頌宜從他的眼底看見自己。她的思緒開始變得恍惚、混沌。
記憶如綿密的雪花般紛至沓來。
曾經以為自己忽略掉的相處、細節,在這一刻,因他的話,而一點點變得清晰。
如同昨日才發生過。
愛雖開始得不堪,可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里,并不是只有針鋒相對、冷眼相待的。
也曾有過溫情,興許在某一刻,悄然動過心。
時間的鐘表,回溯到一年前。
那時,兩人剛在一起。冬天最寒冷的時候,腿疾復發,坐在輪椅上無法下路。即便室內溫暖,可她仍然疼得厲害。
內心脆弱,又極度缺乏安全感。
是他替自己擦掉眼淚,溫暖的手掌覆在膝蓋上,不厭其煩地替她揉著。
試圖將自己的體溫,通過肌膚的想觸傳遞過來。
生理期亦同樣如此。
脹痛的小腹,被人不輕不重的按揉著。那些床笫間的情話,在敏感脆弱的時期,從他的嘴巴里說出。
相反,沒有討厭,似乎隱隱產生了依賴。
她和他,大概是契合的。
去年除夕前夜,兩人沒有回到靳宅。靳晏禮沒提,但她或多或少也能猜測到一點。
屋子里待久了,往年不被允許的出門,今年身邊換了新人,不用再恪守古板的教條。
只是奈何臨近新年,許多場館閉門歇業。
即便開了張,也是冷冷清清。
靳晏禮包下整座游樂場,夜深人靜的雪夜,一起乘坐摩天輪。
玻璃窗外,在燈光的掩映下,雪如鵝毛、簌簌飄落。
唯美、夢幻。
摩天輪登上至高點時,他突然朝自己湊近。后腦勺被人扣住,溫熱的吻落在唇瓣。
呼吸交融。
說沒有動心,那都是虛假的。童年的少女心,在那刻,怦然燒起。
只是當時,羞惱多于溫情。
眼瞳中的燈光逐漸變得清晰,周頌宜回過神,像是后知后覺地記起。
接吻的時候,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當時,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同現在別無二致。
而她,也曾片刻地沉溺進去。
忽然,有點不敢去窺探自己的真心了。
她抿了抿唇瓣,“我想我們分開的時間,應該還不至于到了忘記彼此面孔的程度。天冷、雪大,見也見到了,要是沒有其他的事情,回去吧。”
靳晏禮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明明是逐客的話,可聽她說得誠懇,話里似乎在為他著想的架勢,唇間便不自覺銜著笑。
他的視線下移,“腿還疼嗎?”
“還好。”
“嗯。”
甫一點頭,靳晏禮收了傘。
“外邊兒風大,我推你進去。”他俯身,替周頌宜拍了拍圍巾上的雪。
在刺眼的白中,這抹紅倒真是扎眼得很。前年第一次見她時,也是系了這么一條圍巾。
兜兜繞繞、掙扎這么一圈,他和她的結局,也只是從陌生人變成一對覆水難收的夫妻。
曾經,他沾沾自喜的那段關系,不久后,也要失去了。
真要算,還是有那么點兒不甘心,可那些和她的高興、快樂、自由比起來,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愛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周頌宜。
“冷風吹久了,腿又該疼得厲害了。”靳晏禮站在她的背后,“我咨詢了德國一位非常擅長骨科疾病治療這方面的教授,等開了年,讓周平津帶你去那邊看看。”
“我不去。”
“別拿自己的身體置氣。”
“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把握。”周頌宜冷冷道,“無非就是冬天的時候疼了點。一年四季,除開這個季度,其余時候,我都好好的。”
下了逐客令,可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像現在這樣,挺好的。”
靳晏禮沉默著。
周頌宜挨不住,視線在屋內轉了一圈,看見矮幾上的蓮花紋瓷壺。手一指,硬著頭皮問,“要喝水嗎?”
“不用了。”
話音剛落地,門被推開。懸在門頂的風鈴晃動,發出聲響。
秋花拍了拍衣服上沾著的雪,將才從超市購買回來的東西擱在玄關柜上。
彎身換鞋,就看見站在客廳里的靳晏禮。
她先是視線訝異地從周頌宜身上劃開,繼而走上前,“晏禮怎么突然來了?晚飯吃了嗎?”
“剛從年會過來,已經吃過了。”
聞言,秋花的視線再次不著痕跡地朝周頌宜落去一眼。
后者沉著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發。
心中逐漸有了思量,“今天臘八,晚一點我們打算煮臘八粥,順便蒸點包子。年會都是走個過場,有幾個人能吃飽的,你要是不嫌棄,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
“哪能呢。”靳晏禮的視線終于舍得從周頌宜的臉上離開,語含歉疚,“這次過來,沒有事先告知,本就算作是一種打擾了。”
“還有點兒事要處理,就不繼續打擾下去了。”
“也好。”
秋花點點頭,“外邊雪大,注意安全。”
“等等。”
周頌宜扯下那件不屬于她的羽絨外套,注視著靳晏禮的背影,在他即將擰開門把,走進雪夜中。
她叫住他,開了口,“你的外套忘記取了。”
“外面雪大,吃完晚飯再走吧。”
第52章 是非人
過了臘八就是年, 轉眼便到了除夕。
公司已經休了假,實驗室里也沒什么事情需要做,團隊人員沒剩下幾個, 除了家在北京的, 其余人早幾天就趕春運回家了。
靳晏禮換下身上的實驗服,凈了凈手掌。走出閘門,口袋里的手機嗡嗡震了下。
湯燁希發來的消息:【除夕快樂。】
見著這條消息,他愣了下。
看著日歷顯示的[除夕], 這才恍然發覺, 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就要到新的一年了。
只是這一天,于他而言, 和往常的每一天相比,并沒有什么獨特的。
【同樂。】
敲下字, 將信息回送給湯燁希。靳晏禮坐電梯下行, 進入到地庫, 將車開了出來。
車子剛發動,對面的視頻邀請便發送進來。
他停下車, 點了接通鍵。
“不是吧?”湯燁希伸著脖子,隔著屏幕左右看看, “這不是實驗室的地下車庫嗎?你又跑實驗室里去了?”
“靳晏禮,不是我說你。是, 我承認你在搞科研這一塊,的確有著斐然的成就與天賦。只是這大過年的, 實驗室里就剩你一人, 縱然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做出什么驚人的發現。”
“實在不行, 你買票來武漢。”他隔著屏幕,語氣著急,“今年來我家過年。”
“車票、機票都售罄了,我就算走高速,怕還沒到武漢,就要在高速上凄慘、將就著異地過年了。”
天在下雪。
即便隔著一扇玻璃,也能感知到嚴寒。
車內的空調運作著,手指劃上玻璃,能觸出一道霧痕。
靳晏禮收回視線,眼睛漫開笑,“心意我領了。不過,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在家好好過年,假期多給你批一陣。你前陣子不是念叨著你爸媽的身體,這次回去,抽個時間,帶老人家好好檢查檢查。”
“行行行。”
湯燁希知道自己說不動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說的有道理,于是便沒再勸說。
嘆了口氣,又說了幾句話,這才掛斷了通話-
雪天、除夕,路上行人三兩。
靳晏禮開著車,從一家尚未打烊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花,一路驅車來到郊邊的墓園。
大過年的,冷冷清清,沒什么人來往。
只有入口處保安亭里的大爺,站在窗口前講電話。
保溫杯里的熱茶浮出裊裊熱氣,他的手里拿著手機,貼在耳朵邊,面紅耳赤地和對面說些什么。
見車開進來,按下手中的遙控器,閘門放行。
靳晏禮將車停在車位上,抽出傘、撐開,將剛才放在副駕駛的白菊取出。
邁開腿,爬上一節節臺階。
而后,停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有了年歲,即便是北京最好的墓地,有著專門的人打理,可終究還是逃不脫歲月的侵蝕。
墓志銘的漆字斑駁,烤瓷照片也能看出時代的不同。
照片中的人穿著校服,眉眼間略顯青澀,注視前方的神色又是那般的意氣風發。
如果他沒有去世,按照時間推算,現在大概是一位優秀出色的精英。
碑前,有果盤、有鮮花。
在他到來之前,已經有人來過了。
良久的注視。
靳晏禮放下手中的花束,輕輕拂落墓碑上的積雪,繼而毫無形象地蹲坐在一旁。
他看著照片,熟稔地自話:“今天除夕,過了今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再過幾天,你就該十歲了。不過那時候,我應該不會再過來了,提前對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你再不是孤獨的一人了,你的侄兒來和你作伴了,他就葬在你的周邊。”他笑著說,“他才十二周。不對,現在應該不知道去了哪位人家。如果有一天,你能遇見他的話,希望你能替我多多照應他,讓他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
“要是他生氣的話,請讓他不要怪他的媽媽,要怪就怪我吧。”他扯著唇笑,笑容卻發苦,“是我錯了。”
“是我這輩子,沒能積攢到做他父親的福分。”
那塊墓,是他豎的。只是里面什么也沒埋下,空蕩蕩的。
沒有照片、沒有一切與他相關的東西,有的,只是一年四季不同季節的嬰兒衣。
那分明是他和周頌宜未能見到人世的孩子,怎么就成了所謂的醫學廢棄物。
笑著笑著,眼淚再也忍不住。
靳晏禮很少哭,即便此刻克制隱忍至極,可偏偏眼圈泛紅,淚水豆大豆大地滾落。
他說:“你說,當年死的是我,那該有多好。后續的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此刻站在這兒的,就是你了。”
活著的人,注定要承受余下的所有痛苦。他再如何,也沒人關注了,只因他是個罪人。
*
靳晏禮從墓園下來,車剛啟動,窗外的雪變大。
從細雪飄飄,轉變成鵝毛般的大雪。
現在年味越來越淡,他開著車在最繁華、熱鬧的街上轉了一圈,見不到什么人。
或者說,相比出門,大家更愿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有他,無處可去,開著車卻漫無目的。
兜兜繞繞,最終還是繞去了和周頌宜曾經住過的婚房。
自從她搬離后,他也很久沒回來過了。將車倒進車庫,推門走下來時,手機進了一通電話。
來電顯示——靳雨嬌。
電話接通,靳晏禮摁了電梯上升鍵,她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喂,哥。”靳雨嬌斟酌著開口,“今天除夕,奶奶讓我問你,還回來過節嗎?”
他扯唇笑笑,抬腿走出電梯,“今年和往年沒什么不同,家里最近已經夠糟心的了,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的。雨嬌,你都明白的。”
“新年禮物我已經差人送去了。”他輸入密碼,推開房門,“我都讓人標注好了。你屆時替我給他們。”
“麻煩你了。”
“哥。”靳雨嬌沒再勉強,嗓音干澀,“除夕快樂。”
往年靳晏禮在海外的時候,春節并沒有回國,都是和湯燁希一起過的。
后來回了國,不是借口實驗室里頭忙,就是自己還有事情要處理。
可大過年的,哪還有那么多事情。無非就是找借口,不想回來而已。
前年和周頌宜結婚后,去年倒是破天荒地頭一遭回來。
只是和尋常人家相比,他們家的年味的確淡,這年過與不過沒什么區別。
回來也落不著什么好。
自打大哥去世后,沒有哪一年是好過的,黎青那些挖苦掃興的話言猶在耳。
今年又出了這茬事,大家心里頭都不是滋味。
靳晏禮將手機放在一旁,“除夕快樂。”
平層沒人居住,室溫和外邊也差不了多少。在外邊走了那么一遭,皮膚冰涼,回了車廂內才融化、緩和了許多。
此刻回了屋,除了死一般的寂靜,帶給他的也只剩下寒冷。
靳晏禮走進淋浴間,洗了個熱水澡。
換上一身暖和的衣服,拿起鑰匙,重新出了門。
*
宅子今天熱鬧極了。自從老太太去世后,家里頭沉寂了許久。
今天除夕,家里人員變多,又或許是節日氣氛的加持,大家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今年,還沒張貼上新對聯。
岑佩茹去廚房熬煮了一點漿糊,用瓷盤盛裝。
拿到山房的時候,周平津正彎著腰身,手里握著毛筆,正在紅紙上寫春聯。
這幅對聯,張貼在大宅門。
余下的,讓孩子們自己寫,自己貼在自己的房門前。
周家的孩子,自小就開始學毛筆字。
如今雖然算不上頂尖的,可多少還是有基礎的,字跡走筆不輸大家。
沈瀅和周自珩結了婚,今年便也在周家過春節,周舒樾很識趣地沒去打擾。
下一刻,將目光瞄到周頌宜的身上。
怕她覺得無聊,于是給她披上厚厚的衣裳,推著她在走廊上轉。
“周舒樾,到底是你怕我無聊,還是你自己覺得無聊。然后跑過來騷擾我?”
周頌宜揶揄,“現在時間還早,再過一會。小智和小花他們過來了,家里頭就要被掀翻天了,可有你熱鬧的。”
“一年沒見,估計個子又長了許多。”她想到那個場景,不自覺地笑出聲,“去年沒在家,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認出我了。”
小智和小花是梅生的孫子、孫女,小雨則是梅婷的孫子。
他們兩人在周家服侍的這幾十年間,早就和親人沒什么兩樣了。
宅子大,許了兩套屬于他們自己的院子。
家里沒那么多講究。子嗣單薄,每年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圖個熱鬧、喜慶。
除夕當天,他們的孩子帶著自己的孩子,從外地趕回周宅,大家一起熱熱鬧鬧過新春。
即便去年老太太逝去,這個習慣仍然延續著。
“他們三個小屁孩。”周舒樾挑眉,胸有成竹道,“社牛得很,跟誰都能聊得來。今年我買了很多煙花、零食,就算不記得人,這些東西總歸是有印象的。”
“而且你是不知道,小智去年剛上一年級。我過年見他的時候,可調皮搗蛋了。還是小花更乖一點。”
“你啊。”
周頌宜沒忍住笑了,“推我去大哥那邊看看吧。嫂子今年剛過來,可別怠慢了人家。哦對了,我讓你幫我收拾出來的東西,你都弄了嗎?”
“肯定的。”
兩人抄近道過去的,不過沒走太近,只遠遠隔著一道洞門,在外邊瞧著。
周自珩和沈瀅在屋檐下,正在張貼新春的對聯。
“這個春聯貼得怎么樣?”周自珩站在梯子上,沈瀅給他把著扶梯,他低下頭,問,“有沒有貼歪?”
“再往左上移一點,不然看起來不和諧。”
“行。”
“算了,我們回去吧。”周頌宜收回視線,“這個時候,就暫時不過去湊熱鬧了。”
“確實。”
周舒樾點點頭,替她撥開洞門旁垂下的竹枝。
枝條被雪壓彎,手一撥,立馬彈開,墜下一片雪。
他問:“姐,你的春聯寫了嗎?”
“還沒。”她情緒懨懨,“有點兒懶。”-
兩人無聊得左轉轉、右轉轉,最終還是轉去了主廳。
沒想到的是,人還挺多的,梅叔的孩子們都回來了,還把小孩子也帶過來了。
周平津正在和大家聊天,岑佩茹接過泡好的茶水,潷進杯中,伸手遞了過去,“外面下雪,路不好走吧?”
“開得慢,還好。”
梅生樂呵呵的,“開慢點好。”
大家正閑聊著。小花被一堆大人圍繞,此刻在梅婷的懷里,周頌宜剛進去,她就注意到了。
超大聲、語氣興奮:“頌宜阿姨,你終于回來了!”
說完,忙不迭地就掙開梅婷的懷抱。腳落地,還沒站穩,就張開雙臂,沖周頌宜飛撲過去。
“慢點喲。”
周平津手差點都伸出去了,一個勁地喚,生怕小花沒站穩,摔倒了。
“沒關系。”許潔說,“您不用擔心。她三歲半了,摔倒了,自己也會爬起來。在家里的時候,也是這樣,天天上躥下跳的,還是在幼兒園里讓人省心。”
“都是這樣過來的。”
岑佩茹溫婉地笑笑,將目光收回。繼而又問,“我聽梅生說,你們準備在北京買房了?”
“嗯。”
“要是資金方面有壓力,就和我們說一聲,我們也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
大人們在聊天。小花羊角辮晃啊晃的,一把抱住周頌宜的大腿,昂著頭看她,“我剛和爺爺聊天,他還說你還在房間里休息呢。”
“頌宜阿姨是大朋友了,我們這群小孩子都起床了,她怎么可能還在房間里睡懶覺呢。”
小智從椅子上跳下來。一臉深沉,作柯南沉思狀,“不用想,那肯定是爺爺騙你的。”
“不對不對,”小花臉蛋紅紅的,和他理論道,“哥哥,你剛才可不是這樣說的。”
“才沒有!”
“就有!”
“沒有。”
“有!”
“停停停!”周舒樾掏了掏耳朵,“你們兩個,是不是忘記了,這里除了你們兩個人,還有一大堆活人?要不要忽略得這么徹底?”
“哪有,我才不要和小智哥哥一起玩。”小花嘴巴甜甜,“我最想的就是舒樾哥哥了。”
“不過,要是小雨哥哥在這兒就更好了。”
“你呀,”周舒樾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就知道會這樣,其實呢。這后半句話,你可以不補充的。”
“嘿嘿。”
周頌宜眼神溫柔地看著小花。片刻后,抬頭看向梅婷,“梅姨,我帶她去我那邊玩一會。”
“好。”
“奶奶,小雨哥哥什么時候能過來?”小花被周舒樾抱在懷里,扭身問梅婷,“待會他過來了,你能帶他過來,和我們一起玩嗎?”
“可以。”
“你小雨哥哥等一會才能過來。”梅婷看了眼手機的時間,“剛才你伯伯打電話過來,說路那邊堵住了,得等一會才行。”
“好吧。”
兩人走出沒多久,梅展書攜妻子匆匆趕到。
進了庭院,他將孩子放下,和妻子將禮物放在一旁,對在座的各位笑笑,“這路上堵住了,所以晚了點兒。”
“外面在下雪,慢點兒好。”岑佩茹給他倒了一杯茶,“快坐下,喝點熱茶,暖暖身體。”
“好。”
他捧著杯子喝了一口,視線在主廳轉一圈,問,“頌宜今天回來了嗎?”
“嗯。”
周平津問,“怎么了?”
梅展書的妻子替他回道,“沒事。只是,剛才我和展書下車的時候,看見頌宜的丈夫了。覺得有點兒奇怪,所以就問問。”
第53章 是非人
周頌宜帶著小花去了自己的房間, 周舒樾則是牽著小智去了自己的房間,將前幾天特地買的零食拿過來。
此刻,小花正坐在沙發上, 拿著周頌宜遞給她的積木, 正在天馬行空地搭建城堡。
她捏著一個三角形的積木塊,輕輕松松蓋上去后,拍了拍自己的小手,昂著頭, 笑著對周頌宜說, “好啦。”
“頌宜阿姨,你說小雨哥哥究竟什么時候過來呀?”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扭頭看向窗外。
可窗外白雪皚皚,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見不斷飄下的雪花。
“外面雪下得好大。”
“我好想見到小雨哥哥, 上次回來時, 他說要買超級多的煙花。”小花歪著腦袋看周頌宜, “煙花可漂亮了,對不對呀?”
“嗯。”
周頌宜低頭, 眼神溫柔地望向小花那一雙星星眼。
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啾, “外面雪太大了,車子都不好走了。為了安全著想, 大家都開得慢,所以就會堵車。”
“等我們一起把這座城堡搭建完成, 小雨他說不定就過來了呢。”
小花笑得虎牙都露出來了, “要是他們沒來呢?”
“要是沒來,”周頌宜佯裝沉思, “我們到時候就打一通電話,問一問。好嗎?”
“好!”
小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話剛說完,周頌宜將手中捏著的一塊黃色、正方形的方塊摁在積木上。
松開手時,房門被敲響,梅婷走了進來。
她起先看了眼周頌宜,繼而將目光轉開,移到坐在蒲團上的小花的身上,“小花。”
“姑奶奶!”小花站起身,跑去她的身邊,“你怎么過來了?”
“你小雨哥哥過來了,現在就在前屋。”梅婷蹲下身,逗她玩,“你現在,要不要過去和他一起玩呢?”
“剛才我和小花聊天,還提到了。”周頌宜眉眼溫柔,“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過來了。我這邊收拾一下,待會就過去。”
“不用。”
梅婷看她一眼,“你就在這兒,不要緊的。他們現在,在和平津他們說話。”
“好。那我晚一點過去。”
“小花,你想好了嗎?”梅婷慈愛地看向懷中的小人,“要不要和姑奶奶一塊兒過去?”
“可是我的城堡還沒有拼好。”小花奶聲奶氣地說。可當周頌宜以為她要留下來拼積木時,她眼睛瞇起一道月牙,“要不我把積木帶過去,我和小雨哥哥一起拼?”
“那小智哥哥呢?”
“才不管他呢。”小花哼了聲,轉而又揮舞著小手,“不對不對。這個城堡是我和頌宜阿姨一起拼的,不能交給其他人。”
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算了,我們還是先去找小雨哥哥吧。”
“頌宜阿姨,”她扭頭看周頌宜,“你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好。”
梅婷等小花決定好后,彎下身、將她抱在自己的懷里。她的眼睛看向周頌宜,“剛才書展回來的時候,在門外碰見晏禮了。剛才我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你屋外頭。”
“什么?”
周頌宜瞳孔一縮,“他怎么過來了。”
動作遲滯片刻,目光投擲在窗外,視野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天冷得厲害,“您讓他進來吧。”
“行。”-
梅婷抱著小花出了房間,靳晏禮正站在檐下窺雪。
聽見門“嘎吱——”的開合聲,他轉過頭,見是梅婷出來,禮貌地沖對方點頭。
她把小花的帽檐拉上,繼而對他道,“外邊冷,快些進去吧。”
“謝謝。”
北方氣溫低,雪是干的,落在身上不會立即化開。
靳晏禮走近房間,室內的熱氣鋪面而來,他沒立即走進客廳,而是站在玄關口,待肩上的雪融化。
熱氣驅散寒氣。他才抬腿,朝周頌宜走了過去。
距離上次的臘八,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自那之后,兩人偶爾也會在微信上有著簡短的交流,只是他今天過來的這件事,委實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今天除夕,”周頌宜坐在輪椅上,視線筆直地落在他的臉上,“你怎么過來了?”
靳晏禮盯著她,緩聲道:“再來之前,我回了我們的婚房一趟。自從你離開后,家里的阿姨被我遣散了。我不擅長養狗,白天里也沒太多時間與精力去照顧福寶,雨嬌和它相熟,便把它托給了她。”
“人都散了,我也很少回去了。直到今天回去一趟,才發現家里冷清得可怕。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再變成一個人,這中間的過程,還真的難以讓人去適應。”
“從前,我以為自己不喜歡熱鬧,節日什么的,最多只是一個象征。可今天出門走了一遭,才發現街上冷清了許多,心中空蕩蕩的。那一刻,我很想去到哪兒,可又不知道究竟該去到哪處。無論是哪兒,好像都并不歡迎我。”
“我也知道,我不該出現在這兒。”
靳晏禮走上前。在她面前的矮幾上停下身體,蹲身,視線和周頌宜的視線齊平。
臉上展開斯文的笑,“可人總要厚臉皮一點兒。在分開之前,我想和你再一起過一次新年。”
“可以嗎?”
周頌宜看他一眼,明明是征詢的語氣,有那么一瞬間,卻讓她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
可轉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心口被人捏得慌。
像一只灌滿水的氣球。
左搖右晃的。
從前的那些時光,像是ccd里不斷播放的照片。
以為自己忘記了,可在某時某刻想起時,曾經的那些記憶,鮮活得如同昨日才發生。
拒絕的話,終還是啞在喉嚨里,“我們現在還沒正式離婚,都隨你。”
他低下腦袋,發梢掩蓋了神情。
*
興許是靳晏禮在來找自己之前,已經去過主屋一趟了,又或者是梅婷將這件事告知了周平津。
晚上,當他出現在眾人面前,對于他今夜留宿在周家,好像并沒有表現得太過意外。
除了最開始,周自珩見著他,諷刺幾句后,也索然沒了興致。
彼此心照不宣地揭過這一頁。
冬天,夜色落得快。
才將將傍晚,已然漆黑一片,已經到了不點燈,無法夜行的地步了。
出于安全考量,在春節到來之前,園子里各個角落安置的晚燈,已經經過檢修。此刻正在暗夜中工作。
冬雪降下,草木葳蕤。“啪嗒——”掉下一團雪,砸在樹下的地燈上。
積雪壓去大半的燈光,好在有更大、更亮堂的晚燈在工作。
雪在燈光下,盈盈發亮。
“姐,這些東西安置在這兒可以嗎?”周舒樾將白幕安裝好,搬著東西來來回回地走動,人影在幕布上一陣陣地晃過。
寒冬臘月的天氣里,愣是出了一身汗,“我也不懂這些東西,不知道這樣行不行。為了不打岔子,拖你后退,姐你就快看一下吧。”
“沒問題。”
周頌宜側頭,目光一掃而過,“就這樣,挺好的。”
“辛苦了。”
“這有什么的。”周舒樾抓了抓后腦勺。
“頌宜阿姨,你這是要做什么呀?”小花從徐熙的懷里跳下來,湊在周頌宜跟前,轉著烏黑的大眼睛,一臉好奇地詢問,“感覺都沒見過呢。”
“阿姨要給你們表演皮影戲呢。”徐熙朝她招了招手,眼神溫柔地看著,“快過來,別給你頌宜阿姨舔亂。”
小花稀里糊涂,“什么是皮影?”
“笨蛋。”小智開口,“皮影肯定是用皮做成的影子,名字不都告訴我們了嗎。”
“才不是。”
小雨辯駁,“你說得不對,還是讓頌宜阿姨告訴我們吧。”
“就是就是。”小花轉過頭,朝周頌宜眨巴著星星眼。
“皮影啊,是一種用獸皮做成的人物剪影,用來表演故事的民間戲劇。”周頌宜摸摸她的頭發,“阿姨前陣子去學了一遭,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檢驗一下我的成果,順便娛樂放松一下。”
她問:“你想看嗎?”
小花終究還是年紀小,不太能明白這些。即便有了周頌宜的講解,她仍然是一知半解的。
不過,聽見表演這兩個字,興奮地直拍手。
捧場極了,“好啊好啊。”
周頌宜在年初時,又向其他皮影傳承人學了點不同的皮影表演。
今天的這第一出,并不是她一個人的表演,而是請了專門的師傅過來的。
好在師傅家離得近,現在也才五點半的模樣,第一場表演結束,可以趕上家里頭的年夜飯。
否則,再這個喜慶的節日里,定然是不大想出門來的。
畢竟,誰不愿意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呢?
*
第一出表演的是《武松打虎》
表演臺在樓臺。將原本唱戲曲的紅臺改裝一下,樂器搬上去,白幕安裝上。燈光熄滅,只留下一盞燈泡,在這寂靜的雪夜中,發光、發亮。
光線昏黃,柔和、溫暖。
周頌宜坐在輪椅上,手指拾起一旁串著形形色色的人物木棍。這些皮影全部出自她的手。
和身旁一起配合表演的師傅對視一眼,確定彼此準備好后,才朝兩側打節奏、鼓樂的師傅比了個ok的手勢。
如此,便開了場。
武松打虎,也是經典有名的片段。
小雨早就在周頌宜剛開口時,就變得格外興奮,揮舞著手掌,亢奮極了。
一邊還和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小花講解,“小花妹妹,我跟你說,我知道這個。在二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給我買過水滸傳的書籍。”
“上面的拼音我都認識!”
“我肯定也認識。”小智不服輸,“我現在就是二年級。明天,我就讓我爸爸給我買一套!”
“小雨哥哥,小智哥哥,”小花氣鼓鼓的,推了推他的臉頰,“你們太吵啦!”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都快要聽不清了。”
“好吧。”
小智瞬間蔫巴巴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不過視線看著白幕上不斷變化的角色,以及那有意思的腔調,很快就又變得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
這場戲來了許多人,獨獨缺了靳晏禮。在戲接近尾聲時,他才趕了過來。
小花喜歡這個帥叔叔,所以在他剛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對方。
但比起皮囊的帥氣,還是美食的誘惑來得更深。
很快,她就被他手中拿著的草靶子吸引。
上面扎著許多紅彤彤、果實飽滿、碩大的糖葫蘆。
打眼看去,本該是滑稽的,卻因為對方眉眼溢出的溫柔,以及發梢淋的白雪,讓人多了幾分心疼。
小花仰著頭看他,又看看表演的周頌宜。
雖然她很想吃糖葫蘆,但是此刻還是有點生氣,“叔叔,你怎么才過來?”
她插著腰,“頌宜阿姨的表演都開始好久了。”
小孩子的世界很單純,從爸爸媽媽口中得知,眼前的帥叔叔是頌宜阿姨的丈夫的時候,她只覺得兩個人超級般配。
可是現在,連她都知道的事情,怎么眼前的這個叔叔就是笨笨的,一點都不知道呢?
“是叔叔錯了。”
靳晏禮彎著眉眼,沖她道歉。
從手中的草靶子抽出三根糖葫蘆,一根遞給小雨,一根遞給小智,另一支遞給了小花。
他蹲下身,摸著孩子的發頂,“叔叔待會給你頌宜阿姨賠禮道歉。”
今天來得匆忙,并不知周家新年會有小孩的出現。沒什么準備,驅車在外邊轉了一圈,買了點兒禮物。
準備返程的時候,恰好碰上買糖葫蘆的老者。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心里頭在想些什么,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將這一整靶子都買了下來。
返程時,才從周自珩的嘴里得知消息。
特地繞行,經過樓臺。
寂夜中,周頌宜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到他的耳朵里。
“好吧。”小花接過糖葫蘆,鼓了鼓腮幫子,“勉強原諒你啦。”
*
周頌宜自然不知道這些,在白幕后表演完畢,她沒走出來。
身旁的師傅退了出去,周舒樾立刻將一旁的鑼與鼓挪了過來。
燈泡下,樓外風雪寂寂。
靳晏禮站在門邊,透過舞動的人物、映在白幕上的人影,腦海中似乎能清晰地勾勒出她的神情、一顰一笑。
不知多久過去。
聲止了,掌聲如潮。
孩子們給力地拍著巴掌,手掌拍紅了,也沒停下。
夾在掌聲中的,還有那稚嫩的“哈哈”笑。
他唇邊,不自覺地牽著笑-
周頌宜表演完,從白幕后出來,孩子們面部夸張地鼓動手掌,臉上笑容燦爛。受到感染,她的唇間也不自覺銜了笑。
再抬眼時,恰好對上靳晏禮探過來的目光。他沉肩、斜靠在門框上,拍了拍手。
敞開的大門。大雪紛飛,蓋住所有的蒼翠,不斷淋撒大地。
那刻,呼吸進胸腔的空氣,都是冷的。
心像慢掉了半拍。
他沒走近,反而彎下身,俯首湊在小花的身邊。抽出一支糖葫蘆,繼而又說了些什么。
小花立刻變得興奮起來,立馬接過糖葫蘆,像是彈簧發射般,“咻——”地一下,徑直竄到周頌宜的眼前。
昂頭,綻開的笑容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像朵小花似的。
她說:“頌宜阿姨,這根糖葫蘆送給你,可甜啦。”
“你表演得真厲害!”豎起大拇指點贊。
周頌宜怔愣地接過,對上那雙笑吟吟的眼,像是被風雪淋了眼。
那個瞬間,鼻尖酸澀,突然很想哭。
節目表演完,靳晏禮從口袋中抽出準備好的紅包,挨個遞給前來的師傅們,禮貌地道,“一點心意。很感謝各位能夠在除夕百忙中抽出空,和太太一起表演這一出戲。”
……
“玉鼠追冬去,金牛送春來。”
“全國和全世界的觀眾、聽眾朋友們,隨著辛丑牛年的款款來臨,中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2021年春節聯歡晚會在這里和您見面啦!”
第54章 是非人
今天除夕, 按照慣例,是要守歲的。今年也不例外。
只不過周平津和岑佩茹他們在主屋那邊守歲,守歲并不代表靜坐, 會打點牌的, 便幾人圍坐一桌,湊在一起打牌。
春晚一年不如一晚。即便如此,年年都還是會用熒幕播放。充當背景音,圖一氛圍。
小孩子們坐不住的, 拖著一大堆的煙花, 找一處空地,在周舒樾的照顧下,一同“嘻嘻哈哈——”地快樂放煙花。
周頌宜哪處都沒去, 待在自己的房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中正在播放的春晚小品。
雪夜中, 寂靜無比, 在節目逐漸進入尾聲時, 她困得打了個呵欠。
可并沒有什么睡意。
即將步入新的一年,內心好像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注意力并沒有放在電視中, 耳朵悄悄豎起,觀察靳晏禮的動態。
今天, 回來得太過突然了。
過了年,除了最親近的梅姨他們, 其余的傭人早已放了年假,回家過年去了。
家中人手不多, 收整出來的房間也并不多。
當晚, 他仍舊宿在自己的房中。
不過,自打兩人回來。一轉眼的功夫, 靳晏禮人不知道去了哪兒。
要是不出意外,大概是在屋外吧。
想到這兒,周頌宜起了身。擰開門把,室外寒風瑟瑟。
房梁上,懸掛一只燈籠,燈籠里,裝置著一只燈泡。
推門出去,光影在風中晃動。
她的身影,被投落在身后的木格門板上,“你在做什么?”
靳晏禮站在屋檐下,身上的那件外套早已不知所蹤,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羊毛衫。
興許在外待久了,晚風吹亂頭發,羊絨衫沾了雪,此刻看起來皺皺巴巴的,并不保暖。
“馬上就到新的一年了。我在屋內看見了紅紙,想起屋外還沒有張貼上新的春聯。正好閑著沒事,從廚房那邊做了一小盤漿糊。索性自己動手寫了一副。”
“辭舊迎新,”他將紅紙的最后一角摁在墻壁上,垂眼笑,“圖個好兆頭。”
“你呢?”
“怎么出來了,”揚了揚下巴,“不是在看春晚嗎?”
周頌宜抿了抿唇瓣,“看得有點困了,所以出來走走。”
“冷不冷?”他問。
她只搖了搖頭,“你呢?”
靳晏禮沒回答,只問:“想放煙花嗎?”
“往年這個時候,我爸他們總是會擔心我。除夕夜放煙花,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舒樾還小的時候,喜歡放煙火,還會跑到我面前,詢問我要不要加入他,他會挑出給我最好看的煙花。”
“有次被我爸發現了,愣是罵了他一頓。”周頌宜斂下眉睫,“他是無辜的,是我殃及了他。”
靳晏禮側頭看她,漆黑的眼底,情緒翻涌。一陣冬風吹過,他澀然開口,“別這樣想。”
“我現在已經好了很多。”
她笑:“今年,他帶著三個小孩子,顧及忙得夠嗆。”
話剛擲地。
洞門外。人未到,聲先至。
小孩子們嘰里呱啦、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說笑聲越來越近。
伴隨而來的,是洞門兩側栽植的竹子,“唰——”地砸落一捧厚厚的雪。
片刻,如星子炸開的仙女棒發出璀璨的光亮。
格外醒目。
大概是下午睡飽了,現在格外精神。
小花滋著仙女棒,蹦蹦跳跳地穿過洞門,跑進了院子,見著靳晏禮,脆生喊了句,“晏禮叔叔!”
轉頭看向周頌宜,“頌宜阿姨,你出來了啊!”連忙扭過頭,奶聲奶氣地催促著身后的人,“舒樾哥哥、小雨哥哥、小智哥哥,你們三個也走得太慢了吧?”
伴隨最后一個“吧”字落地,手中的仙女棒最后一點鎂粉渣燃燒殆盡,星光熄滅。
她搖晃兩下,立刻甩開手。癟了癟嘴,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可憐巴巴地扭著頭,在黑暗中尋找周舒樾的身影,“舒樾哥哥,煙花沒了。”
“來了來了!”
小智迅速竄到小花跟前,獻寶似的,遞出一根仙女棒,“還有呢,多的很的。”
有了這句話安慰,小花心情瞬間好了。即將告罄的電量,一瞬間被充滿。她又滿血復活了。
“頌宜阿姨,我們要去放煙花。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呀?”
“我就不去了,謝謝小花。”周頌宜擺擺手,“你們自己去玩吧。別跑太遠,有些地方平常沒什么人經過,梅姨她們也就沒怎么鏟那兒的雪。路上結了冰,走路小心一點兒,免得摔跤了。”
“頌宜阿姨,你放心。”小智拍了拍胸脯,“明天早上,我就拿著鐵鍬過去鏟雪,保管鏟得干干凈凈。”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去鏟雪的,你就是去玩雪的!”
小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先拿得起鐵鍬再說吧。”
“就是就是。”
小花嘟著肉嘟嘟的臉頰,連連點頭附和。
周頌宜眼神溫和地看向孩子們吵鬧、拌嘴的模樣。
如果,意外沒有發生的話。那么,她的孩子,明年就該降臨于世了。
想到這兒,難免落寞幾分。
靳晏禮沒看她的神情。此刻,他注視著孩子們的調皮搗蛋與乖巧可愛,心中一澀,那些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了。
可有些東西,即便難過,也不能表現在面上。
周舒樾見著這一幕,十分上道,將空間交還于兩人。
他拉著小花,繼而又對小智和小雨道,“趕緊抓緊時間放煙花。再不玩,等困意上頭,你們還有精力嗎?”
“小心你們的爸爸媽媽待會過來,催你們去睡覺了。”
小智:“啊?”
“幾點了?”
周舒樾:“不早了。”
“嗯。”
小花重重點了下下巴,臨走之前,還特地給周頌宜留下許多煙花,特別大方地說,“這些都是送給你的。”-
等人走遠后,靳晏禮看著房檐下放著的孔雀王煙花,神色溫柔地望向周頌宜,“要放嗎?”
“放吧。”
他彎身,撿起煙花。走下臺階,將它放在正對兩人眼前的不遠處。手伸進褲口袋,從中取出打火機。
“等等,”周頌宜三兩步跑下臺階,“讓我來吧。”
“行。”
靳晏禮將手中的打火機交遞于她,守在她的身旁,替她攏住風。耷拉下眼,看著她蹲下身體,小心翼翼的模樣。
左輪滑動,焰火竄出、引線被點燃。
動作一氣呵成。
周頌宜立刻探回身,誰知靳晏禮就在她的身后,一轉身,剛好撞進他的懷里。
下一秒,火焰發出聲響。緊跟著正中間的孔竄出近一米高的火花。
她從他的懷里出來,神情不自然地看著煙花。
很稀疏平常的燃放,本以為就此平靜地直到完結。
可出人意料的,幾秒過后,原本平靜燃放的煙花,突然炸開“劈里啪啦”的聲響。
像打鐵花綻開的星子。
周頌宜嚇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往靳晏禮懷里縮了縮。
他低斂眉睫,唇邊銜著溫柔的笑。
“劈里啪啦”的聲音結束。猛地竄出五條火焰,繼而再次綻出無數顆星子,這些星子在半空中,又分別再次炸響。
五顏六色的。
她仰著頭,看著他。
神色懵懵的,顯然還沒有回過神。
“懵了?”
“有點。”
周頌宜抽了抽鼻子,想從他的懷里退出來,可卻被他的動作限制住了。
無人在意的房間中,電視機還在繼續放映,任魯豫的聲音響起,“農歷新年的鐘聲馬上就要敲響了,現場的朋友們大聲地告訴我,你們準備好了嗎?”
“讓我們一起迎接這個美好的春天來了,倒計時。”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園子里的跨年煙火點燃,“砰——砰——”將漆黑的暗夜點燃。
煙火像五彩的雨,天空散開的那刻,整座園子,無論哪處地方都能瞧見。
點亮了綠格玻璃。
玻璃將天空的光彩倒映了下來。影影綽綽的影子,在兩人面頰晃動。
靳晏禮替她將棉襖攏緊,又翻了翻折起來的圍巾,將零星的雪花抖掉。
將她整個人摟緊懷里,可又怕身上的寒意冷到她了,不敢貼得太用力,“自從16歲以后,這還是我第一次過這么熱鬧的新年,謝謝你。”
“小宜,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他松開手。
英俊的臉龐,被冷風吹得浮起淡紅,沒所謂卻衷心地笑笑。顱頂的發梢被風揚起。
燈光下,意氣風發的斯文勁。
“你等我。”
說完這話,靳晏禮折返回房間,將早前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她,“本打算晚上放在你的枕邊,這樣天一亮,你醒來的時候就會看見了。”
“不過,還是現在給你更好。”放在她的掌心,“里面是一張支票,不算多,只有一千萬。今年沒有準備新年禮物,但有一份,我想你應該是喜歡的。”
“什……”
周頌宜語氣滯一秒,“什么?”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什么禮物?”
靳晏禮沉默。
耳邊的煙火聲還在持續著。
他將周頌宜攬進懷里,動作很輕,生怕箍痛了她,“等年過了,我們去把離婚證領了吧。”
“以前答應了你,但總會不舍。再拖下去,我真的沒把握了。”他竭力克制著,讓自己的聲線沒有顫抖,可淚水在眨眼的間隙,悄然滑落,“小宜,希望你能快樂。至少,別再恨我了。”
周頌宜在他懷中一滯,想說點什么。許久,抿了抿干澀的唇瓣,“好。”
“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么?”
“我讓人預約了最專業的醫生,在骨科這方面是權威專家。我答應離婚,同時你去德國接受治療。”-
正月初九,民政局正常上班。
靳晏禮開車到周家宅院,接周頌宜前往民政局。春節剛過,像他們這種急著來領離婚證的人,少之又少、實屬罕見。
等待時間不長,從進去到戳下鋼印、證件作廢的那刻。前前后后,也不過十多分鐘。
這十多分鐘,徹底將兩人之間的關系劃清。
從大門出來,走在臺階上,冷風刺人。
周頌宜捏著新鮮出爐的離婚證,心口澀得厲害。眼睛左轉右轉,就是沒去看靳晏禮的眼睛。
彼此間沉默。
她斟酌很久,“離婚快樂。”
“我在手機軟件上,預約了網約車,大概幾分鐘就會過來。”
“希望未來,你能遇見一個真心喜歡你的人。”
靳晏禮盯著她,猝不及防走上前擁住她。
他的視線看著前方。眼眶沒有泛紅,可一滴如豆子般大小的淚水,剎那從眼睛里涌出。
聲線平穩極了,仿佛那滴淚,不是從他的眼中滾下的。
他說:“周頌宜,這次我有好好在踐行我對你的承諾。希望你答應我的,也都能夠實現。”
“離婚之后,我們還能是朋友嗎?”
周頌宜盯著眼前覆雪的綠樹,直到環衛工人拖動垃圾箱時,箱子輕輕撞了下細瘦的樹干。頃刻間,飄了場“白霧”。
她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拒絕的話,在口中滾了一圈,卻怎么都說不出。
“可以。”-
話是這樣說著,可很長的一段時間中,靳晏禮都沒再主動聯系她。
如果不是屜子里那本離婚證,她可能都要以為這是一場夢境了。
二月底,靳晏禮發了一條消息。
內容簡短,推過來的是德國一位專攻骨神經治療方面專家的聯系方式。
周頌宜和對方溝通過后,約定好了時間,由岑佩茹和秋花一同陪她飛往德國,接受第一次的診療。
兩人之間,原本寂靜的對話框,因為治療方面的溝通,聊天頻率逐漸變得多了起來。
他似乎緊記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沒有半分逾矩。如果非要深究一點,那么就是兩人聊天對話如果是在半夜結束,他會叮囑周頌宜早點休息,順便以“晚安”這個詞,來當作消息的結尾。
似乎時刻都在關注著柏林的天氣變化。在晴天轉變為雨天時,會發消息,提醒她記得加衣、注意身體的保暖。
漸漸的,兩人之間的對話,因著這些生活中的細節用詞,而逐漸增多。
【你不用擔心,岑姨和秋花姨陪我一同過來的。我要是忘記了,她們肯定會提醒我的。】
【和教授都聊過了,我的情況其實不算嚴重,只是從前一直拖著。先采取保守治療,如果實在不行,再做手術。】
【不過,我其實還是想先保守治療。】周頌宜想了想,繼續敲著鍵盤,【工作的事情也不著急,最多未來往返勤了點。】
【好。】
周頌宜窩在沙發中,將一旁的方枕塞進自己懷里。
腦袋貼著窗玻璃,無聊地朝窗戶哈了口氣,隨后抬手擦了擦玻璃。
玻璃蒙著的霧氣流淌,視線變得清明。
樓下,是一條馬路,處在市中心繁華地帶。往日人流量較多,只不過因為下雪,行人少了許多。
視線一掃而過,樓下佇著一個人。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
只不過比起匆匆過路的行人,那人撐傘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
因為無聊,于是便多看了幾眼,把對方當作了觀察對象。
誰知下一瞬,心有靈犀般。傘面后斜,他昂起頭。
兩人對視。
周頌宜無聲地張了張嘴,“靳晏禮?”
像是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畢竟,這個時間節點,他不可能會出現在柏林。
想到這,她連忙解鎖手機屏幕。
摁著語音鍵,主動問:“你現在在做什么?柏林這邊下雪了,北京呢?還在下嗎?”
對面發送過來一張圖片。
她點開,看了一眼。也是雪天,沒看出太大的差別。
如果不是遠處露出一角的德文告示牌,以及那極具歐洲風情的圓頂建筑。
大概真以為他在北京了。
【你來德國了?】
【嗯。】靳晏禮那邊還在敲字,這兒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有點兒事情處理,就過來了。】
【哦。】
這條消息剛發送,周頌宜跟鯉魚打挺似的。從沙發上爬下來,飛速地穿上拖鞋。因為太急,穿了好幾次才穿上去。
她沖臥室的岑佩茹喊道,“岑姨,我下去一趟。”
“等等,”岑佩茹不明所以,連忙叫住她,“外面還在下雪。昨天去診療的時候,教授也說了,讓你這陣子好好待在室內的呢。”
“有點兒急事。”
周頌宜來不及解釋。從落地衣架上,取了那件長及膝蓋的羽絨服套上。
連鞋子都沒來得及換,急急忙忙地跑下樓。
“這孩子。”
秋花剛從廚房走出來,視線沙發的玻璃上。
那兒,明顯又被人擦拭過的痕跡。她走近、推開窗,墊著腳往下看去。
對上一雙眼。
盡管那人撐著傘,又系著圍巾,只露出了半張臉。
可看著,總覺得很熟悉。
“看著好像是晏禮那孩子。”
第55章 是非人
周頌宜手抓著樓梯扶手, 一路小跑著下了樓。
穿著拖鞋,由于速度過快、太著急了,險些把自己絆倒。
出了門的那刻, 室外的冷風剮著臉頰, 身上的熱意驅散。
冷得人發抖,可她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發著熱。
那一刻,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明明, 靳晏禮或許只是碰巧來了德國。
在一切沒有確定下來之前, 僅憑那點線索,她憑什么認為,窗戶下佇著的人, 就是曾遠在七千公里外的人。
冬雪不會理解她的心情,簌簌地落。視野中, 白茫茫一片。
周頌宜出來得急切, 慌亂下套在身體的羽絨服, 連拉鏈都忘記拉到頂了。
卡在胸位朝上一點的位置,白凈、修長的脖頸暴露在空氣中。
沒忍住, 打了個哆嗦。
她站在剛才從窗外掠去的位置,可那人已經離開了。
明明, 剛才還在這兒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
張望著, 可左右只有陌生的白人面孔,從瞳孔掠過, 很快又歸于人海。
“頌宜, 你這是在做什么?”岑佩茹推開窗,脖子探出窗臺, 低下頭盯著她,神情焦急,“外邊在下雪,快回來!”
聽見聲,周頌宜扭頭,昂著脖頸看向岑佩茹。想說點兒什么,可抿了抿唇,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該說點兒什么?
說她,剛剛看見一個神似靳晏禮的人嗎?
沒見到人,有遺憾、好奇,還有心底升起的一種隱秘的渴望。是繼續等,還是拔腿離開?
她想。
她該選擇后者的。
可腳好像長在土地里了,怎么也拔不開。
似乎只有將心底的困惑解開,才能讓自己好受點。那,是該直白地詢問他嗎?
好像,又有點兒做不到。
岑佩茹嘆一聲,脖子伸回窗內。從房間里去了雨傘,又拿了一條圍巾下了樓。
馬路上,人來人往的。
大概是失魂落魄四個字刻在了臉上,周圍過往的人,好奇的表情掃來一眼,又漫不經心地挪開。
整理自己頭上的帽檐,調整自己的頭戴式耳機。聽著喜歡的音樂,哼著小調,獨行在行道樹下。
人海茫茫。
找一人,如大海撈針。
可上天仿佛是眷顧她的,在即將放棄時,馬路的信號燈轉綠。有一人,撐傘回了頭。
下了雪的城市,終究還是不同的,生活節奏仿佛隨同季節,一同被按下了慢速鍵。
柏林是德國的首都,極具異域風情。放眼望去,高聳的塔尖,白茫茫一片。
高中歷史書中,16世紀和17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風格。
這幾年,周頌宜也曾來過幾次德國這個國家。不過那時,還是綠意正濃的夏季。
不像此刻,大部分的樹光禿的,只能看見雪。在這場冬雪中,樹梢隨風輕擺。
視線隔著人群相撞。
那刻,她感覺自己的心慢掉了半拍。連呼吸都被暫緩,和冬樹一同輕輕地、輕輕地呼吸著。
“等誰呢?”岑佩茹匆忙下了樓,迎著風將雨傘撐開,走到周頌宜眼前,替她遮住不斷飄落的雪,將手中的另一柄傘遞給她,“外面在下雪,再急也不能忘記。”
見她愣著神。
視線順著她的目光擲去,遞傘的動作滯在手中。
*
這段時間內,兩人的關系,似乎也在慢慢拉近。
周頌宜在德國接受診療的這段時間,靳晏禮都會定期關注城市的天氣。
兩人偶爾會閑聊幾句。除了晚安,靳晏禮也真的做到了他從前答應過的話。
曾經很多次,他問她,離婚之后能否還能成為朋友。那時,周頌宜是真心的。
唯獨這次,她是敷衍他的。因為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話。
可他,唯獨這次恪守了承諾。如今兩人卻也真是應證了這句話。
從柏林回到北京,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可靳晏禮給她發的消息,如同這冬天的逝去,一同離開了。
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過來自他的短信、消息。
*
春天、雪止了,萬物復蘇的時節,天氣依然料峭。
周頌宜心底某個角落,并沒有和綠樹一同發芽新生,反而空缺了一塊。
熬過最痛苦的冬天,加上在德國治療的那段時間,她的腿病已經緩解了很多-
春多雨,天潮地濕的。
周頌宜坐在工作室靠窗的椅子上,窗戶推開,能看見花開。還有那枝椏密集的玉蘭,已經零星的開了幾只朵。
突然,鐵藝大門被人敲響。
快遞小哥手中拿著包裹,探著腦袋往里望,又摁響了幾聲門鈴。
“來了。”
周頌宜起身,拿過一旁的傘。剛撐開,發現這柄傘好像并不是自己的。
有點兒不解,但也沒多想,撐傘小跑著出了房門。
春雨淅瀝,順豐快遞小哥戴著一頂帽子。
估計等了會兒,也有點急了。見她走出來,連忙折返回一旁的快遞車。
從自己的座位旁,取出兩份盒形的包裹。
一份長,一份短。
用手機掃了條碼后,將其遞給周頌宜。
“這是我的快遞嗎?”周頌宜剛拉開門,快遞就被塞進了她的手里,“會不會搞錯了?”
“我最近沒買快遞。”
“沒搞錯啊。”陳鵬低下頭,仔細查看了一番,“名字是你,地址就是這兒。這兩個包裹都是從南京寄送過來的,會不會是你朋友?”
“你問問。”
“我先走了。”說完,抄起車上的兩件包裹,走去另一家,敲響了房門,扯著嗓子沖里頭喊道,“老太太,今天有您的包裹!”
周頌宜低下頭,有點兒辨認不清神色。
盒子不重,比較輕。回到房間后,她將包裹放在展臺上,彎身、拉開抽屜,從里
面取出一把專門拆快遞用的小刀。
刀子剛劃開盒子。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停下手頭上的動作,取出手機后,看見來電顯示上的聯系人,怔愣住了。
聯系人:靳雨嬌。
兩人私底下很少有聯系。沒和靳晏禮離婚前,唯有過的幾次見面,大多數話題也是圍繞靳晏禮展開的。
幾個月過去。許久未曾聯系過的人打來電話,著實讓人困惑。
電話接通。
那邊卻沉默了。周頌宜等待了幾秒鐘,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她真的要以為她是錯撥了號。
比起等待,最終還是她開了口,“喂,雨嬌。”
“突然給我打電話,是有什么事嗎?”
“嫂嫂。”
靳雨嬌出了聲,很沉悶,“我知道,你和我哥已經離婚了,我也不該這樣稱呼你,更不該對你打這通電話。但是我……但是,我……”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她哽咽,竟然直接哭了出來,“但是,就讓我自私一回吧。”
“你先別哭,慢慢說。”周頌宜心下不安,可卻還是穩了語氣安慰她,“怎么了嗎?”
“我不知道我哥現在還有沒有和你聯系,但有件事,他大概沒告訴你。”靳雨嬌吸了吸鼻子,聲音很澀,“公司里有一份文件在我哥書房,他人又出差去了南京,我一時間沒聯系上他,于是自作主張地進了他的書房。”
“我不知道東西究竟在哪兒,但我從他的抽屜里翻出來了許多診療單。最早的時間,是從去年八月開始的。”
“他這幾個月,斷斷續續去看了好幾次心理醫生,抽屜里還有好多藥瓶。我認不清,但是里面的安眠藥空了很多。”
“我知道,我不該來找你的。”
“只是,”靳雨嬌哭出聲,“嫂嫂,你能不能再給我哥一次機會?”
她說,“從我長這么大,從來沒見我哥求過什么。他是真的很喜歡你,我能看得出來。和你在一起的那陣子,他的情緒都變得好了很多,從前一直在吃的安眠藥,劑量都減少了許多。”
“有件事,我哥一直勒命,從來都不讓我告訴你。可我總覺得,有時候,人總得為自己爭取點什么。”
“我哥從小到大沒體會過什么是愛,他因此也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我媽,從小就沒給予過他什么愛。那時候,我們家還很和諧,可好景不長。我媽懷孕的時候,恰好我爸出軌,那個時候兩人的關系徹底決裂。”
“她本想把我哥給打掉,可那個時候月份已經大了,貿然打掉孩子,必然會危及生命。于是,我哥剛出生的時候,我媽就不待見他。后來,兩人才學會維持表面夫妻,想通之后,對我哥的態度,才算有所好轉。”
“只是那已經是許多年后的事情了,我哥已經擁有了自主意識。”她停頓片刻,“剛上高二那年,我哥和我媽吵了一架,當天和同學翹課去了網吧。那次,我大哥下了自習,找去網吧,本想著帶我哥回去,順便和他談心,想讓他不要在意我媽說的話的。可誰知道,那天晚上喪心病狂、不想活命的人,拿著刀,沖去網吧,無差別地砍人。”
“我哥跟大哥吵架,沒注意到那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等回神時,大哥已經替他擋下了刀。就那么一刀,偏偏砍在了最致命的位置。只能眼睜睜看著血從腦袋流下,當場不治身亡。”
“這件事,知道內情的人并不多。”
“我媽把所有的錯誤歸咎我哥的身上。他每日陷入自我折磨,變得沉默寡言,一個月后的雪天,由于安眠藥吞得過多,失去意識,半夜送到醫院洗胃。高中畢業后,他申請了國外留學。這些年,除非奶奶發話,他再也沒回來過。”
“因為我見過,所以在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下意識后怕。我承認我自私,我說這些,并不是想讓你去可憐他。只是希望,你能不能給一個機會。”
“你和我哥結婚。其實,從始至終,他都不是你父親的第一選擇。而你,是他一直都要抓住的。”
……
周頌宜不知何時掛斷了通話,等回過神時,眼淚像是有自主意識似的,不受控、從眼眶中大顆大顆地掉落。
她失去力氣地趴在桌面,手捂著胸口,那兒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
像是想起什么。
——
南京。
她重新拿起快遞刀,將剛才沒劃完的封條劃開。盒子被打開,里面是一束用花紙包裝好的海棠。
有骨朵、有盛放的,粉白的花瓣上,還有尚未蒸發的露水。
將花取出。
花紙上,掉下一張信封。
第56章 是非人
看著這張信封, 周頌宜愕然,指尖撿起。拿起方才拆快遞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拆開用膠棒粘合的位置。
里面靜靜躺著一張寫滿文字的信紙。
她從里面取出信紙。信箋中, 陡然掉落一片粉白的花瓣。
低頭, 看著躺在掌心的那片海棠。心中思緒萬千,急需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她展開信。
隨著啟封,信上的字跡逐漸展露于眼前。
遒勁有力,字如其人。
宜:
夜里十點鐘, 晚風陣陣。思緒萬千, 始終難以入眠。恰好臥室里有張桌子、一支筆,書桌正對窗戶,月色無邊。遂起筆。
南京的工作已經進入收尾階段, 大約后日便可回北京。下榻的酒店,庭院外滿樹盛開的海棠。同事們處理完工作, 相邀一同下去轉轉。可我總覺得, 要是你在這就好了。
我知道, 不論是從前的我,亦或者是現在的我, 都沒有資格對你提出這種要求。可花盛開的那刻,我的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你的模樣, 有些話,總想說與你聽。
發消息, 似乎有點兒過于唐突。那,還是寫信吧。當你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 就表明你已經啟封了信箋。如果沒有, 那也沒關系,就讓這短暫的情緒涌起, 永遠封存在信紙當中吧。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從未對人寫過信。不知道,該如何起筆,又該怎樣的落筆,那就想到什么便說點兒什么吧。
你曾問過,我的愛究竟從何而來。那時,我并沒有正面地答復于你,因為我自己也難以解釋。大概愛本身就是沒有理由的。
如果非要細究原因,那大概是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可不論是身體的、抑或是心靈上的,你都只能是你,我要的,也從來都只是一個周頌宜。
興許是愛太荒謬,于感情上,我缺乏安全感。許多東西,只有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算是自己的。誓言太過脆弱,往往不堪一擊。
這段感情中,我也曾思考過。要不要放過你,或者說,我們重新開始。可每每想法剛在腦袋里浮現,便被抹殺掉了。
分開的這段時間里,我不受控地想你、發瘋般地想你。工作上的麻痹,往往只能讓身體變得疲憊,停下來的瞬間,我還是忍不住地想你。
我多想把你抓回身邊。
可,那不對。
離開的這段時間,看著你的笑容比從前真切了許多,明媚了許多。我才清楚地認識到,這段感情,我遺留給你的,只剩下痛苦、折磨。
這段時間,我不斷地詰問自己。想用點具有來源取證的東西說服自己,可現實每每只會讓我挫敗。
希望有一天,時間真的能改變點兒什么。
說了這么多,好像也沒說點什么有用的話,那就到這兒吧。
停筆的那刻。夜風涌起,樓下的海棠開得正盛,在風中搖晃,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總覺得這時候你該在我身邊。”
——
我想你了。
靳晏禮
2021年3月24日
讀完信箋中最后一段文字,懸于眼眶中的淚水,終于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啪嗒——”一聲,砸在薄薄的信紙中。
淚水很快暈開,那一筆“禮”字,逐漸變得模糊。連同視野,變得朦朧、模糊。
心情像是泡得酸脹的橘子。輕輕一戳,外邊的那層薄膜破裂,汁水流出,怎么也止不住。
周頌宜跌坐在椅子上。眼中的字跡暈開,思念如藤蔓瘋長,忽而發瘋般地想念他。
她胡亂地擦了擦眼淚,明明可以不管不顧地給對方打去視頻通話。可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遲遲下了不了決定。
猶豫了、退卻了,遲遲不敢邁出那一步。
最終還是退出了聊天框。
只是兩人共同聯系好友、湯燁希更新了朋友圈。九宮格的,南京舉辦的科研會。九張圖里,大多數都是一起參會的組員、同事,其中有一張,是靳晏禮站在禮堂上發言的照片。
西裝革履,成熟穩重。
她很少見到這樣的靳晏禮。
下一秒,目光被他握著話筒的手指攫取了注意力。他左手無名指的指根,赫然套著一枚素圈戒指。
周頌宜像是想起點什么,立刻退出朋友圈,點開和沈瀅的對話框。聊天記錄上翻,找到去年夏天她發送過來的一條鏈接。
點了進去。
里面的內容,是去年前往上海開的物理知識講座,被學生偷偷拍下,上傳至社交平臺的。視頻里的內容,放到現在看,有點兒模糊了。
但心中有答案,迫切地等待著解疑,便不覺得了。
視頻很短。
靳晏禮站在講臺上,戴著無框眼鏡,兩手撐在講臺兩側。垂頭,盯著面前的筆記本。
神情漫不經心,卻足夠嚴謹。
鏡頭掃去的瞬間,手指中的婚戒,異常刺眼。包括后來有同學起哄詢問,他視線側在手指上,輕笑一聲,隨后大大方方的承認了。
當年領完證后,她的那枚戒指從窗牖拋去草坪。后來,兩人獨處時,他原本手中戴著戒指的那根手指,也變得光禿禿的。
這一年多的相處中,她從未見他的手中帶著戒指。起先以為,他大概是收起來了,沒曾想到的是,他只是在她的面前收起來了。僅此而已。
心像被攥住。
一陣一陣,抽疼得厲害。
周頌宜退出當前視頻界面,放下手機。視線回落在桌面,那張輕薄的信紙,風吹進屋,顫顫巍巍地打著擺。
重讀一遍。
除卻酸澀,迫切地想要抓住點兒什么。她將信紙疊起,重新裝進信箋中,最后放置在抽屜里。
從南京寄送回來的海棠,沒有蔫巴,綠葉舒展著。將花從桌面拾起,插進桌角擺著的花瓶中,給對方去了通電話。
鈴聲響了會兒。
“喂。”
“我在。”
“在做什么呢?”周頌宜握著手機,手掌撐在桌沿,昂著頸看向窗外如牛毛般飄落的雨絲,綠意藏在這濕淋淋的雨天中。
“在南京出差。”
靳晏禮的聲音混雜在雨水中。
她沉默。
時隔許久,這是周頌宜第一次主動給他撥了電話。靳晏禮安靜地等待著她的續言。
寂靜中,隔著電線,呼吸交錯。
以為她興許是錯撥了電話。
可又舍不得掛斷,“最近在研究一個新項目。實驗合作是多方的,這次過來南京,主要就是和領域內的專家學者對接、商討,以進行后期的研發與投入。”
周頌宜靜靜地聽著,“什么時候回來?”
“什么?”
“回北京,什么時候?”
“就這幾天了。”
她沒提包裹的事,“你沒有什么話,是想當面說與我聽的嗎?”
那邊沉默。
“靳晏禮,你前天夜里突然寄送的包裹,這會送到了嗎?”湯燁希的聲音模糊地從聽筒傳來,見他佇在書桌前,一聲不吭,“算了,當我沒問。”
“大家正在群里在討論,今晚去哪兒聚餐。你呢?……”聲音越來越小。
聽筒,復又恢復死寂。
見他一直不說話,周頌宜緊了緊貼在耳側的手機,緩著呼吸。
盡管沒提包裹的事,卻道:“花,我收到了。”
“為什么?”
“說話。”她溫聲反問,“從前,只要我說了什么違背你意愿的話,你不總有一堆話來反駁我的嗎?現在怎么了,為什么不說?啞巴了?”
“小宜。”
靳晏禮終于啃張了張口,喉嚨一片澀然。
來南京的這段時間,研討會已于昨日圓滿結束。按照行程規劃,最早,明天就啟程回北京。此刻,同事們正在一塊商討,今晚去哪兒慶祝一番。
他情緒懨懨。
慶祝的事情交給湯燁希來解決,他只需要埋單即可。離開喧鬧的人群,坐在書房里。偏頭,一樹樹的海棠,在春風中搖晃。
花瓣飄落。
臨時起意。前夜寫下的信,經過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從南京到北京,再輾轉送到她的手中。
經過一天一夜,發酵的情緒蒸騰。此刻,接到周頌宜的來電。
有期盼、忐忑,兩種情緒交織,更渴望哪一種,他全然無法形容。
她會害怕嗎?還是疏遠?
靳晏禮寂然。
耳邊只有風刷樹梢的聲音、夾雜著模糊、朦朧的瀝瀝春雨。
思緒混沌,彼此的呼吸聲,隔著電流,交錯、相融。
一時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我等你一分鐘。一分鐘后,要是你沒有什么話想說與我聽。”周頌宜語氣微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可我有。”
春雨,不斷沖洗泥濘。空氣中的灰塵降落,古舊的四合院,安靜地沉睡在胡同中。
窗外雨水淅瀝。周頌宜視線落于那片寬大的旅人蕉上,肥大的葉片,盈潤的雨水,順著葉尖,一點點“滴滴答答——”地淌進水面。
……
“三。”
“二。”
“一。”
等了片刻,“一分鐘過去了。”
風卷起雨,灌進敞開的綠玻璃窗中。方才插進花瓶的海棠花,簌簌抖動,被雨點打落幾片單薄的粉白花瓣。
看著停在指尖的海棠。
她輕言:“北京下雨了,回程路上記得多添件衣服。”
第57章 尾聲
“在和誰聊天呢?”
湯燁希正在收拾行李箱, 見他掛斷通話,從書房出來,于是停下整理衣服。
蹲在地上, 仰著頭看他,“剛沒見你說幾句話, 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還特地進了書房。”
“晚上的聚餐,你真不去?”
“不去。”靳晏禮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等反應過來時, 連忙回到房間, 將東西收拾出來。
他對湯燁希道,“我回北京,這邊就交給你了。晚上的聚餐, 你替我給大家說一聲。另外, 單走我賬戶。”
“謝了。”
“嗯。”湯燁希剛點頭, 又琢磨出不對勁,“嗯?回北京?”
“你機票不是明天的嗎?”
他一臉茫然,“北京那邊也沒什么事,不用這么著急吧。”
“還是說, 剛才那一通電話,其實是弟妹打給你的?”他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問了點什么, “難怪,我剛才問你包裹的事情, 你只字不提, 還特地躲去了書房。”
“合著昨晚下午, 大家伙下去轉悠的時候,你突然離開。又在大半夜, 快遞點即將休息時,寄送了包裹回北京。”
“原來,收件人是她。”
湯燁希嘆口氣,“不是已經離婚,已經決定放下了嗎?我都說過了,你就是在自欺欺人。為什么吃安眠藥,為什么去接受心理治療,如果你真的能放下,當時又為什么要去柏林?”
“到底是去見教授,還是因為她?”他繼續手中的動作,將衣服疊好,扔進箱子里,“你心里,其實比誰都清楚。”
“去吧去吧。”
“既然放不下,那就牢牢抓住了。”
“寄送過去的包裹,她是不是已經收到了?”見靳晏禮不吭聲,心下嘆口氣,繼續道,“如果是,那么她愿意給你打這通電話,證明你在她心中,多少還是占了一點位置。否則,真要是一點都不占,你送去的東西,她只怕避之不及。”
“從前,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是。”
這次在南京待了一個周,帶過來的行李不算多,只有幾件衣物和電腦。將東西收拾好,匆忙下了酒店。
碰上隨行的同事,“這是怎么了?現在就離開嗎,晚上的聚餐不一起嗎?”
“不了。”靳晏禮低著頭,臨時改了航班時間,此刻正在購置新的機票,“有點急事。祝你們晚上玩得開心,消費走我賬戶就行。”
隨意聊了三兩句。坐上酒店的專車,前往機場的vip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從南京等待,直到飛機起飛前往近一千公里的北京,這段時間中,靳晏禮整個大腦都是不平靜的。
不可置信。如果不是撥號界面,躺著的那個備注【靳太太】的昵稱,他或許真的要以為這只是一場美夢了。
可惜,她早就不是自己的太太了。周頌宜是周頌宜,她僅僅只是她自己。
心底總有些渴望,因為這通電話,漸漸滋長、膨脹。
飛機飛行到北京上空。視野下落,整座城市,朦朧在這場春雨中。
出了航站樓,外邊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天色不算晴朗,可視度不高。
人離得近了,他卻像是“近鄉情怯”般。反而越加不敢觸碰,越發小心翼翼。
會不會嚇到她?-
周頌宜低頭,手繞到腦袋后,揉了揉酸痛的脖頸。
這兩天,天氣陰,不太好將驢皮晾曬陰干,每天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拿刀刻稿。
這陣子,陰雨綿綿。
伏案窗前,她喜歡聽雨水的聲音。插在花瓶中的海棠,經過一夜,那些將要開放的骨朵,此刻隱隱綻了花瓣。
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她抬手,擺了擺花瓶的位置。繼而伸了伸懶腰。
脖頸搭在靠背上,等緩過長時間低頭帶來的酸痛感時,才重新抬起。
準備打起精神,一氣呵成、才不會有多于的精力,讓自己去胡思亂想。
昨天一宿沒睡著。現在來了點兒困意,手頭上的工作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完成這點,準備回臥室,躺床上休息、補覺。
周頌宜端起放在桌角的茶杯。里面是剛才泡的白牡丹,此刻茶水尚且冒著熱氣。
她抿了一口,放在一旁,準備繼續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時。
視線無意地從窗外掃過。原本空蕩,只有玉蘭花、芭蕉葉的視野中,陡然多出一人。
身影太過熟悉。她握著小刀的手,一時間不受控地顫抖。刀尖停滯在驢皮上,遲遲沒有下刀。
大概昨晚夢做多了,在這個潮濕的雨季,都開始產生視覺錯誤了。
周頌宜怔怔然眨了眨眼,再次睜開,視線有一瞬間的黑暗。
漸漸的,越加清晰。那不是錯覺,真的是他。
幾乎下意識,倉惶起了身。
椅腿摩擦木地板,發出”刺啦——“一聲。
她將小刀扔回桌面,在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中,她擰開門把,走了出去。
出了門,卻僅僅只是站在門邊,不敢再繼續向前。
視野清晰,不受局限。那個昨天,才和她通過電話的人。
此刻,跨越一千公里的距離,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太過夢幻,一時讓人難以置信。
“怎么回來了?”周頌宜不可思議極了,可眼眶卻只是沉靜地注視著他,在開口的瞬間,又瞬間變紅。
后邊的話,好幾次張口,才算發出了音,“不是在南京嗎?”
明明站在一處院子里,那么近的距離。剩下的,卻誰都不敢再靠近了。
靳晏禮喉嚨發緊,聲音澀滯,“你說北京下雨了,所以我回來了。”
這兩者間,沒有必然的本質聯系。任誰都知道話中的真假,可就這么當作了由頭。
識海中空白一片,周頌宜怔怔地看著他。
雨打落掉幾片粉色的玉蘭瓣,落在泥濘的濕地上,別有一番美。
靳晏禮石子路上,水缸中的水即將溢出,每落下一片雨絲,便泛起一圈細小的漣漪。
他的視線一寸寸描摹過她的臉龐,卻又克制著自己的眼神,害怕嚇到了她。
有時候,人總會變得矛盾、糾結。一邊渴望著、一邊又極度壓抑自己、不敢靠近。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內心早已如海嘯入侵,波濤洶涌、危險無比。
對視的那瞬,周頌宜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一塊早已編織好的網,一寸寸將人吞沒。
只是這次,她心甘情愿的。
“這什么破理由?”周頌宜明明是笑著說的,可笑著笑著,眼淚便不受控制。
她偏過頭,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眨呀呀的。
淚水撲簌地落,再看向他時,眼圈通紅一片。
“當初,你是不是來柏林找我了?”隔著細密的雨絲,“那時,為什么不來見我?還有,為什么不聯系我了。現在,為什么又突然這樣?”
許許多多的為什么,迫切地等待著答案。究竟該先回答哪一個,他不知道。
可千言萬語,在視線落向窗前,那支插瓶的海棠時。就在那一秒鐘,海嘯停止、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哪有那么多的為什么。”寂靜中,只能聽見花瓣被打落的聲音,靳晏禮不再克制自己的真實想法、意圖,“不過是,我想你了。”
他一步步靠近她,遵循心的本能。在這場滋潤萬物的春雨中,任憑自己的愛意洶涌,“我愛你。”
“我以為能隨著時間的淡忘,感情也能一并釋懷。可現實是,我壓根就做不到。”他的眼神溫柔,卻有侵占欲,“從登機那刻,我就在想你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想象著你見到我時的表情。可出了航站樓,春雨淅瀝,我想起從前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又不得不退卻了。”
“我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誠如信中所道,我知道那不對,因此竭力克制著。可腦中一直回蕩著,你對我說過的話。小宜,”他近乎帶著懇求,卑微地征詢著,“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像這場雨一樣。落下后,綠意開始抽芽、勃發,以一個全新的開始,迎接未來的每一天。”
最后一步,他停在臺階下沒動,“可以嗎?”
周頌宜盯著他看了許久,再開口時鼻音明顯,“戒指呢?”
“什么?”
只是轉瞬的怔愣。回過神時,下意識地將手藏在背后。
卻又意識到,那枚戒指,早在飛機上時,便被他從指根取了出來。
“騙子。”
“我都知道了。”
周頌宜很想克制自己,可她的眼淚不爭氣,早已潸潸落下。
只是一時間,分不清是這場春雨淋撒得更多,還是眼淚更多。
視線朦朧一片。
想說點兒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想朝他露出笑容,可心間酸澀無比。
終于,水缸中的水溢了出來,緩緩地淌進這場春雨中。
周頌宜跑下臺階,驟然撲進靳晏禮的懷中。
他腳步踉蹌,手攬住她的腰肢,將人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懷中。
至此,那空缺了一角的心,在此刻,得到了圓滿。
雨水打濕頭發、衣物,吻不知何時開始。
唇齒相依,撐開的傘,自手中脫落。在空中劃下半弧,繼而悠悠然地落了地。
再回神的時候,靳晏禮松開摁住周頌宜的后腦勺,呼吸交錯、相融。明明是冷天,兩人的臉一同浮上薄紅。
距離拉開的瞬間,一條水絲從兩人唇邊斷開。
似雨、是口涎。
她在他的懷中,眨了眨眼睫,雨水簌簌地落。因為短暫的缺氧,兩人的呼吸都變得不平穩。
后來,一切都亂了起來。
似雨點的密集-
兩人糾纏著來到客廳,衣衫凌亂,半遮半掩。被雨水淋濕后,多了脆弱、性.吸引。
靳晏禮將周頌宜額前濕透的發梢捋開,將她壓在沙發中,繼而摁著她的脖頸。
低頭,吻強勢地落了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侵占欲。
等到她因缺氧,而逐漸泛潮的臉頰變紅,才松了口中的動作。吮了吮她的唇瓣,以作安撫。
吻卻一路下移。
突然,停下動作。抬頭,眼睛直視著周頌宜。繼而用牙齒咬著她的襯衣下擺,指尖靈活探入,輕輕剮蹭了兩下。
她反應大。整個人身體被迫往上挺。這樣,倒是更方便了他的動作。
用唇瓣親昵地蹭了蹭,摁得凹陷。
半晌,靳晏禮握住周頌宜的大腿,將她整個人拖到自己的眼前。
一手圈住她柔軟的腰肢,想起什么,他停下了動作。
周頌宜費力地睜眼看他,“怎么了?”
“沒有套。”
盡管如此,卻還是把她弄難耐極了。她不受控地抓住他的頭發,臉頰紅紅的,“可以了。”
昏昧的光線中,他的唇瓣濡濕一片。
“不安全。”
“沒關系。”
這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靳晏禮眸色深沉。俯下身體,手指蹭了蹭她的唇瓣。
低頭,手指移開,唇瓣貼合著她的唇瓣,斂著眉深深地注視著她,“張嘴。”
下一刻,手指捏著她的下頜,將她全部的聲音堵在這個吻里。
窗牖外,光禿禿的枝干,黃蠟梅已然綻放。只是過了花期,加上雨打花瓣,落了不少。
這是去年春天才移栽過來的,本以為還會水土不服一陣,今年倒是出人意料地開了花。
兩人擁在一起溫存,鼻尖碰著鼻尖。和從前不同的是,這次、沒有爭吵。
依偎在一起,眼中只能看見彼此的存在。炙熱的呼吸,在初春乍暖還寒的夜里,越發滾燙。
突然,周頌宜感覺自己的指根套進一枚戒圈。她低下頭,眼神訝異,“這不是……”
這不是她扔掉的那枚嗎?
后面的話未說完,被堵在吻里。
綠玻璃外,雨水淅瀝。
黃蠟梅零散的幽香,混合還未散去的那點腥味,一同攪進這場潮濕、纏綿的春雨中。
(正文完)
第58章 夏夜
今年夏天, 周頌宜前往德國,繼續接受治療。只是這次,陪同她一同前往的人, 不再是岑佩茹和秋花,而是靳晏禮。
該怎么去形容這種感覺。
她也說不出來。
“好了, 就是去接受常規檢查,你要不要這樣小心翼翼的。我真的沒事,況且現在才夏天, 我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你別擔心了。”
“年后, 你來柏林了。明明擔心,那時候為什么不敢見我?”
靳晏禮眼看著她就要開始翻舊賬了,將她一把摟在自己的懷里。低頭, 輕輕啄吻她的唇瓣, “怕將你越推越遠。況且, 我答應過你。我已經在你那兒失了信用,不能再失信了。”
明明是周頌宜提的問題,在親口聽到他的答案時,還是怔愣一瞬。繼而想起自己的目的, 將話題轉開。
“好了,不說這些了。”她不自然地轉移話題, “我們該出門了。”
“嗯。”
她說:“不過,在出門前, 先等一會。”
靳晏禮問她, “怎么了, 是有東西落下了?”
“沒事。”周頌宜搖搖頭,將他攔在房間中, 眼神瞥向衣柜里,工整擺放的西服,“你穿那件。”
“怎么了?”靳晏禮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去。
“你穿那件好看。”她彎著眼睛,“我想看你穿它。”
他收回視線,眼睛含著笑,“今天不是去體檢的嗎?”
“是。”
“不過,”她佯裝生氣,“你的意思是,你不答應我嗎?”
“答應。”
靳晏禮將自己剛拿到手上的外套扔開,邁開長腿,走近衣柜。
從里邊取出做工考量的西服,繼而從最里層,挑了件襯衣。
他取出,隨手放在床鋪上。
兩手撐開,將圓領長袖從自肩膀到頭頂脫下,隨手拋在一旁的椅背。
夏末,將近正午,陽光像金子般,從窗外的樹隙篩下。
光影落在他肌理分明的皮膚。因為才脫下衣服,衣服與頭發摩擦產生靜電,導致顱頂翹起一撮頭發。
靳晏禮歪著頭,唇邊銜著笑,略顯斯文。他沖周頌宜張開雙臂,“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得讓靳太太來為我穿上。”
“耍流氓。”
周頌宜看他一眼,臉頰略紅。
可還是走上前,彎身,拿起他剛才放在床鋪上的襯衣。抖了抖,而后遞給他,“你自己穿。”
他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
下一秒,伸手將她帶進自己的懷中。溫暖的陽光落在兩人的面頰、他赤裸的上身,皮膚細膩到絨毛都能看清。
靳晏禮低下頭,捏了捏她的鼻子,繼而俯低身體,溫熱的唇瓣落在她的唇間。
在這個舒適的午后,接了一個輕柔、綿長的吻。不參雜情.欲,只是單純而美好。
結束時,周頌宜抬手。
手指摁在自己的唇上,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余溫,只是語氣卻略顯懊惱。
她在他的懷里,小聲道:“口紅肯定花了。”
“我去補個妝。”
周頌宜從他的懷里退出,走到旁邊的梳妝臺。坐下后,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自己的口紅。
轉季時間,穿衣最亂了。
樹葉或綠或黃,間或兩種顏色參雜著。些微預告著秋季的來臨。
這樣的時間點里,周頌宜唯愛偏秋天色系的口紅色調。
剛擰管身,旋出小半截口紅。
原本單手撐在梳妝臺,眉眼認真注視她擦口紅的人。此刻,抽出她手中的口紅。
屈膝蹲下身體,“我替你涂。”
“不要。”
她想也沒想地拒絕。畢竟,當初留給她的感觸,太過清晰。
那種癢意、酥麻,一瞬間就能席卷一個人的全身。
動彈不得,心間癢得厲害。
靳晏禮壓住她的肩膀,調侃著,“這次,肯定比上次更好。”-
從房間出來,周頌宜臉頰紅潤。原本涂上的口紅,又花掉了一次。
在她的再三強調下,靳晏禮才算是放過她了。
出了門,外邊風柔和,帶點微不可見的冷意,拂掉了臉上的熱度。
原本,靳晏禮打算自己驅車前往夏里特醫院的,只是被周頌宜摁了下來,轉而搭乘巴士,行駛在繁忙的城市中。
坐在臨窗的位置,她托著下巴,看著窗外獨具歐洲風情的建筑不斷倒退。
“小宜,這不是前往夏里特的線路吧?”靳晏禮低下頸,湊在她的身邊問,“你想去哪兒?”
聽見他的問話,周頌宜轉過臉。距離太近,回頭的時候,唇瓣從他的鼻尖擦過。
“不急。”她眨了下眼睛,呼吸很輕,“其實在出門前,我已經提前和教授打過招呼了,我們今天不去醫院那兒。來了這么久,你在照顧我的同時,總要分出精力處理實驗室和公司的事情。兩頭忙,這些天,就算是鐵打的人,這么連軸轉,也會覺得累的。”
“今天天氣不錯,適合出行。”她抬手,兩手捧著靳晏禮的面頰,柔聲地說,“所以,我們就一起,好好轉一轉。”
“好嗎?”
“你說得對。”靳晏禮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把玩,“抱歉,這件事是我沒考慮到位。忽略了你的感受了,bb。”
“想好去哪兒了嗎?”
“你怎么……”周頌宜很少聽他這樣叫,臉一熱,“犯規了啊。”
“是嗎?”
“哪兒犯規了?”
“是這一句嗎?”他不肯放過她,語氣親昵,“bb,真的好喜歡你。”
*
這趟出行,周頌宜是抱有目的進行的。兩人下了巴士,牽手四處轉了轉。日色有了落下的趨勢,天空色彩鮮亮。
走著走著,來到了Gendarmenmarkt。時值九月末,廣場上的人流量并不減。一群白人面孔中,偶爾能看見部分亞洲面孔跳脫出來。
人群中,有拍照打卡的,也有站在廣場中央,拉奏小提琴的。琴弓搭上琴弦,舒緩的音樂緩緩流淌出。
周頌宜突然站住腳步,她昂頭看向靳晏禮,“你在這兒等我一會。”
“怎么了?”
“沒事。”她倒退著步伐,眼睛卻是看向他的,“你等我一會就好了。”
“有點兒事情。”
“一會就好。”
說完,跑開了。
留下靳晏禮獨自一人,望見她離去的背影,搖頭失笑。
盡管不知道周頌宜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既然她開了這個口,他便站在原地等她。
背靠在路燈下,垂著頭。
那刻,有期待、好奇,一切的正向情緒包裹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期待散去,緊接而來的是擔憂。
畢竟,這座城市于他們而言,終究不是歸屬地。治安以及路線,不比國內。
靳晏禮收回腿,站直身體。
從西服口袋里取出手機,準備給周頌宜打一通電話,確定她的狀況時,肩旁突然被人輕輕拍了拍。
他轉過身。
那刻,徹底地失語了。
接近日落時分,廣場人流量眾多。周頌宜扎著低丸子頭,站在燈光下。一襲一字肩、胸前是小v加荷葉邊點綴的緞面白色婚紗,腳上一雙過膝馬丁靴。
綴在耳朵下的珍珠耳飾,燈光落下,發出瑩潤的光澤。
她大方、舒展、自信。
此刻歪著頭,笑著看他,“讓你等很久了吧。”
“沒有。”靳晏禮喉結上下一滑,艱難無比,“你不是說……”
“對啊。”
周頌宜語調認真,“靳晏禮,我們兩個在一起,我不想辦婚禮。我知道,要是我這么說,你肯定會答應。”
“我不在意這些,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可我在意。我也想讓你高興一點,感情是雙向的,不能總讓你一個人付出,我也想讓你高興一點兒。今天,我把婚紗穿給你看,我們一起拍照片,就當是拍了婚紗照了,好嗎?”
她腦袋微微右靠,朝向靳晏禮,繼而沖不遠處招了招手。
不多時,一位拿著攝影機的絡腮胡白人走了過來,他的眼睛帶笑。
"Ist das ihr mann?"(這位就是你的先生嗎?)
"Ja."
周頌宜笑著朝對方點點頭,繼而將手中的頭紗遞給靳晏禮,“我準備了很久。至于這個,就特地麻煩你幫我戴上了。”
“好。”
靳晏禮抬手,語氣平靜,心底早已波濤洶涌。
天空如火燒般通透,赤紅的霞光鋪滿城市上空,兩人身后是大教堂。廣場上一側,和平鴿正站在雕塑前的空地,低頭吃食。在游客的逗弄下,純白的翅膀扇動著,偶爾蹦跶著換一塊地吃食。
興許是因為亞洲面孔,又或者是拍攝婚紗照,亦或者是俊男靚女的組合搭配。
吸睛極了。攝影師身后那塊地,停駐了許多人。
兩人身后,原本推著嬰兒車才從商場出來的女人,好奇又帶著欣賞的目光朝兩人望去。
笑著問:"Ist das ein hochzeitsfoto?"(你們是在拍攝婚紗照嗎?)
"Ja,er ist mein mann."(是的,他是我的丈夫。)
女人會心一笑,"Ihr passt toll zusammen."(你們很般配。)
"Danke."(謝謝。)
靳晏禮早年在德國留學,自是能聽懂德語的。
此刻,聽周頌宜操一口流利的德語和對方交流,他則是安靜垂眸,靜靜地聽她說。
聽到那句"Er ist mein mann."時,唇邊卻不自覺扯起弧度。
眼中的愛意,如同夏夜的晚風,讓人溺斃。
攝影師是專業的,只是相愛的人,彼此磁場契合。
無需特意擺出特別的拍照姿勢,即便是最普通的,愛也會從動作間流露出。
哪怕捂住眼睛,愛也會溢出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結束拍攝時,橙霞褪去,天空變成濃郁的藍色調。
路燈燈光亮起,教堂塔頂的光亮起。十九世紀的建筑,在夜色中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周頌宜和靳晏禮牽手走在廣場中,無懼他人的目光,對于友好的眼神,給予回應。
她大步朝前走著。突然停下腳步,扭頭,看向身后的他,繼而目光落在兩人相牽的掌心上。
眉心舒開笑,“靳晏禮,你要不追追我?”
說完,又覺得話有歧義。懊惱地鼓了鼓腮幫子。
這次,她的手臂使了點力道。沒等他的答復,邁開腿,朝前跑著。
天空似一幅濃稠的油畫,晚風、揚起的裙擺、領帶,發絲。
那一刻,和平鴿像是商量好的,一起扇動翅膀,在兩人周身盤旋。
靳晏禮低下頸,充滿愛意的視線交匯。下一刻,手腕用了勁,將周頌宜拉了回來。
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手攬著她的腰肢,一手圈著她的腿彎,將她打橫抱起。
她彎著眼睛,雙手主動圈上他的脖頸。
那個瞬間。
自由、愛意,永不沉淪-
預備從Gendarmenmarkt回到別墅時,天色稠得像一塊墨。
行道樹上,夏蟬已經蛻皮死掉。等到新的一輪季節輪換,復又出現在密密的枝椏中,不知疲憊地嘶鳴。
兩人乘坐Taxi返程。
司機看著兩人的著裝,點頭頷首,"Mazel tov."(恭喜。)
"Danke."
靳晏禮報了住宅區地址。車行駛在柏林繁忙的街道上,城市的夜景在車窗中,不斷放映著。
回到家,周頌宜踢掉腳上的鞋子。雙手攔在靳晏禮的脖頸,整個人像只考拉一般掛在他的身上。
婚紗還未脫下,燈光锨開的那刻,她像只剝了殼的雞蛋,一副仍人宰割的模樣。
她親了親他的唇瓣,"Ich liebe dich."(我愛你。)
直白、濃烈的愛意,如果放在從前,靳晏禮會就著這個吻繼續下去。
剝開她的婚紗,吻落遍全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留下做.愛后的痕跡。
只是今天,他只是用勁吻了吻她。
舌尖從唇瓣退開時,淫靡的水絲斷開,彼此呼吸急促。
他低下頭,額頭碰上周頌宜的額頭。
靜謐的房間中,起伏的呼吸聲,一點點平穩。
“怎么了?”
“等一下。”
靳晏禮扯了扯束在頸間的領帶,將西裝外套脫下,扔在一旁。
等呼吸平緩下來,拉著她的手腕。兩人邁開腿,朝客廳的窗戶走去。
他推開窗。即便夜已轉涼了,可那棵粗壯的榕樹,似乎還處在夏天。
枝葉扶疏,風吹過,葉片“梭梭”響,撲來一股微澀的草木味。
“不做了?”
自從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周頌宜發覺自己越來越被靳晏禮給同化掉了。
曾經那些難以啟口的詞語,在他的一次次脫敏之下,竟然就和吃飯、喝水一般輕松。
“那我去洗澡。”
“不行。”
靳晏禮將她帶到自己的懷里。
周頌宜眨眨眼睛,仰面看他,“騙你的。”
他有多喜歡她穿這件婚紗,今天算是徹底了解到了。他不想讓自己換下,同樣,她自己也舍不得。
雖然不知道他在想點什么。但這樣做,總有他自己的理由。
于是,也沒問。好像,在這樣的氛圍下,即便沒有做.愛,也足夠融洽。
兩人一左一右地托著腮,手肘撐在窗臺上。
周頌宜歪著頭看靳晏禮,夜風拂過發梢,領帶凌亂束在頸間,多了頹.靡的吸引。
沒吱聲,靜靜聽著他說話。
忽而,她探出一只手。
手指在作出小人行走的姿態,慢慢移動著,在即將觸上他搭在窗臺外沿的手掌時停下。
彼此無名指,指尖相觸。
指根處都套著一枚戒指。
周頌宜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著他的指尖。
忽而,抬眼望向他,想起某件事,眼底有心疼,“還在吃安眠藥嗎?”
“怎么忽然問這個了?”
“你就告訴我吧。”
“沒有。”
靳晏禮吻了吻她的唇,“你就是我的鎮定劑。”
片刻后,他回手握住周頌宜的指尖,繼而傾身,捂上她的眼。
“怎么了?”
她的視線突然變得黑暗,沒有覺得不安。手指撫上他的溫熱的指腹,“怎么突然捂我眼睛?”
“bb,今天我真的很開心。”
“所以也想讓你開心一點兒。”
手松開那刻,寧靜的夏夜,天空中陡然升起一簇簇藍色的煙火。
煙火升至城市上空,在濃稠的夜中綻開,繼而延展出無數的分支。
如雨般,擲落。
那刻,煙火彌散在整座城市上空。
周頌宜眼底震驚極了,下意識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可眼睛在煙火的照耀下,紅紅的。
她不可置信,“你什么時候……?”
“bb你說,”靳晏禮并沒有正面回答她,“我們這算不算心有靈犀?”
早在前往柏林的這天,得到政府的審批開始,他便已經謀劃好了這場城市煙火。然而,他沒想過今晚,她會為他穿上婚紗。
只是婚紗穿上的那天,終有脫下的那刻。即便是死,也得死得其所。
婚紗不知何時剝落。里邊沒穿胸罩,只有兩片乳.貼,遮在最敏感、脆弱的地帶。
揭開后,位置調換。周頌宜趴伏在窗臺,這個姿勢,極其的深。
盡管在此刻,婚紗仍然卡在腰際。后擺隨著動作,起起伏伏。
月光灑下,胸腹、臉頰,像被水洗過似的,濕漉漉的。
快感太過窒息。
腦中白光閃過,臉頰潮紅一片。
靳晏禮俯在她的耳邊,咬著耳。纏綿、充滿愛意的語調,"Ich liebe dich."(我愛你。)
"Du bist mein Ein und Alles."(你是我的一切。)
第59章 冬夜
窗幾明亮, 深秋過后,茂盛濃郁的綠葉,凋敝過后, 只剩下光禿的枝干。前夜下了場雪。此刻,深棕的樹木白茫茫一片。
外邊冰天雪地, 潑水成冰。
好在靳雨嬌和祝清也的婚禮是在室內舉辦。展廳暖意融融,加上夜晚的點綴,晚宴過后, 人開始變得困倦。
靳晏禮同靳老太聊了幾句, 一轉頭, 就看見周頌宜捂著嘴,悄悄打了個呵欠。和人告別過后,他走到她的身邊, 俯身詢問, “困了?”
“有點兒。”
“我剛和奶奶打過招呼。目前這邊, 暫時也不需要我們繼續留在這兒了。”他接過侍應生遞來的傘,撐開后,攬著周頌宜纖細的腰肢,“我們回去吧。”
“嗯。”
車從停車場開出, 在北京的大雪天中,緩慢行駛著。車行半小時, 抵達兩人住所的地下車庫,繼而乘坐直梯前往14樓。
輸入密碼鎖, 房門“咔噠”一聲響起。推開后, 客廳黑漆漆的, 整座平層,只有嬰兒房是亮堂著。
明亮的光線在漆黑的房間游走, 蔓延到客廳時,光線變得極淡、微薄。如同雪下的月光,瑩潤、卻讓人感覺溫馨。
靳晏禮脫了鞋子,換上皮質的黑拖鞋,“我去看看小也。”
“不許去。”周頌宜壓低聲線,阻止他,“先去洗澡。”
“晚上讓你不要喝酒,你偏生不聽。”她撓了撓他的手心,語氣兇巴巴,卻很溫柔,“衣服上都沾著酒氣,難不成,你想把孩子熏著?”
“夫人說得對。”
他低低笑一聲,走去一旁的餐桌。將倒扣的玻璃杯擺正,從茶壺中給自己潷了一壺清水。溫水下肚,心中的燥意并沒有得到多大的舒緩。
“以后不要這樣了。”
周頌宜走上前,從身后攬住他的腰身,臉頰靠上前,貼住他結實、寬闊的脊背,“我會擔心的。”
今天出門參加靳雨嬌的婚禮,作為她的親生哥哥,在這種場合下,敬酒是少不了的。不太想在這種場合下掃了大家的興致,于是出門前,當著周頌宜的面,提前攜帶了抗過敏的藥。
實際上,在她的照看下。或者說,大家心中都有數,其實晚上也沒多少人灌酒。只是他的酒量不大好,就算只是一杯下肚,隨著時間的蒸發,醉意也會不知不覺地上頭。
本來也不覺得。
只是周頌宜這么一說,靳晏禮似乎也后知后覺地聞到外套上沾著的酒氣。有點兒潔癖,喝完手中的這杯水,他將外套從身體脫下,隨手扔在一旁。
盡管如此,可仍覺得不夠。
抬手,松了松束縛一天的領帶。溫暖的室內,只著一件單薄的黑色薄絨毛衣。時間的流逝,內里的衣服,不可避免地被酒精熏染。
“醉了吧?”
周頌宜抬起頭,松開環在他腰間的手。兩人拉開一點距離,她推著他的后背,走向房間的浴室,“快點去洗澡吧。”
“你身上的酒意不散干凈,今晚不許回來睡覺。”
“這么狠心?”
靳晏禮在浴室門前站住腳,回身看她。屈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低頭湊近她,“真舍得?”
“你夠了啊。”
周頌宜乜他一眼,唇邊的笑意不減,“趕緊去洗吧。我也去洗了,今天累死我了,只想好好睡一覺了。”
他手撐在門框,挑了挑眉,“一起洗?”
“不要。”
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下一秒“砰——”地一聲關上門。兩人對視的視線,就此阻隔-
平層內,有三間淋浴間。一間是住家阿姨單獨使用的,一間在客房,剩下的一間則是在臥室的側間。
臥室的這間,靳晏禮正在使用。周頌宜走到衣柜前,從里頭取出睡衣,繼而規整地放在床沿。
隔著一扇門,對里頭的人道:“你待會出來前,記得給我把浴缸放好水。我先去小也的房間,看看她在做些什么。”
浴室噴頭的水聲停止,“好。”
聽見回答后,周頌宜出了臥室。直走、左轉,來到嬰兒房前。不過想起自己還沒換衣服,于是也沒太走上前,只停在門前。
阿姨見狀,忙站起身,剛想說點兒什么,便被她用手制止住了。
躡手躡腳地走近后,才發現寶寶已經到了困覺的邊緣。一雙大雙眼皮,此刻困倦極了。眼睛一睜一眨的,感知不到外界的動靜。
阿姨用氣聲對她說,“她這是要睡了。”
“嗯。”
周頌宜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盡管如此,還是悄悄靠近。隔了點距離,趴在床邊,透過床帳盯著寶寶的睡顏,心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小手小腳的,從她的肚子里出來的時候,還是豆丁的大小。現在轉眼間,都四個月大了。
剛生出來時,臉皺巴巴的、跟個小猴子似的。她簡直都無法相信,這竟然是自己生出來的。
可偏偏,靳晏禮眼圈紅紅的,眼淚險些掉下來。想抱又不敢抱的小心模樣,坐在自己的床邊,一本正經地和自己說,寶寶的眉眼和她相似,而嘴巴則是更像他。
這么大點的孩子,能看出點什么。她努力睜開眼,想仔細辨認一番。可很快又不得不放棄,找了許久,也沒看出來相似之處在哪兒。
不過。
孕育生命的感覺,很奇妙。在那刻,聽他絮叨的話時,又覺得心口好像被一團棉花塞滿,只覺得圓滿-
看了一會,周頌宜回到了臥室。靳晏禮已經從浴室出來了,只不過在房間中,并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將睡衣收拾進了淋雨間,浴缸里的熱水早已放好。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后,只覺得渾身舒暢,又順便洗了個頭發。
弄完一切。
靳晏禮還是沒有回到房間。
等她準備摘下干發帽,彎身從抽屜里取出吹風機,計劃將頭發吹吹,然后躺下休息的。
插頭剛插進插座,靳晏禮擦著頭發走了過來,“看完小也了?”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近,抽走她握在手中的手柄。
下一刻,身側的床鋪微微凹陷。
“我來吧。”
“嗯。”周頌宜說,“我剛才去看過了。不過,小也已經睡著了。”
“嗯。”
小也是寶寶的小名,大名叫靳湜(shi)也。當初剛得知周頌宜懷孕時,靳晏禮整個人都處于宕機的狀態,過了很久,才緩過神。
畢竟,他每次都帶了套。只有偶爾處在排卵期,家里頭的套又恰好消耗完畢時,才會無套進來。雖然兩個人在一起了,可有時候他的思想總是極為矛盾的。
始終覺得,兩個人之間有個孩子。以孩子為感情的樞紐,羈絆會加深。
于是在那些個無阻隔的夜晚。彼此被對方磨得不上不下,周頌宜松口讓他進來的那刻,計謀得逞。
有了孩子后。
靳晏禮將大多數工作都壓縮在一塊兒處理。能居家辦公,便居家辦公。余下的時間里,則是陪伴在周頌宜的身邊。
孕期胎相穩定下來后,兩人一同旅游散心。他怕周頌宜悶著,于是在網上做足了出行攻略。兩人相攜,一同見了南京的秋梧桐,禾木村的漫天大雪,挪威的北極光。
孩子即將降臨人世。
靳晏禮卻開始犯愁,為著寶寶的姓名發愁。三個月后,其實可以查性別了。只不過,這種事情他也沒屑得去做。只要是他和周頌宜的孩子,無論男女,就算是要天上的星,他也得去給摘下。
預產期快要來臨之時。他一閑下來,就鉆進書房。典型的理科生,除了給周頌宜寫信時,文縐縐地,大多數時候,理性大于感性。
可那陣子,他翻了許久的古書、詞典,給寶寶取了許多名字。
不斷推翻,又重新開始想。如此循環往復中。
后來從《詩經》中選取了這么一句,“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無論男女,希望未來的他人品清正,處世光明磊落。
人品清正,光明磊落。他和周頌宜的這段感情的開始,從來都不是光明磊落的,里面的陰暗、痛苦太多。未來,只希望他的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轍。
“寶寶還小,困覺也是正常的。”靳晏禮打開風筒,柔軟的風從指尖流出,動作輕柔地撥弄著周頌宜的頭發,“不過覺也短,頭發吹好之后,好好休息。”
“晚上哭鬧了,我在。”
“行。”
周頌宜點頭應了聲,轉而轉過頭。漆黑的眼睛,靜靜地盯著靳晏禮。直到他挨不住這灼人的目光,嘴邊扯著笑意,看她,“怎么了?我臉上有東西?”
作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卻并未停下手中,替她吹頭發的動作。
她搖了搖頭,“沒。”
“你剛才去哪兒了?”
靳晏禮:“在書房,處理了一下郵件。”
聞言。
周頌宜沒再說些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下一刻,伸手摸上他的臉頰,“你的臉好紅。”
“輕微過敏也是過敏,下次不要這樣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注意著。”
靳晏禮一愣,唇邊笑意不減,“好。”
“藥吃了嗎?”她問。
他一沉默,周頌宜瞬間便明白了,無奈的語氣,“拿你沒轍。”-
頭發徹底吹干后,周頌宜躺進被子里。靳晏禮隨意薅了薅自己的頭發,將頭發吹得差不多干了后,才掀開被子一角,側身關掉床頭的臺燈躺下。
大手撈過周頌宜,她習慣性地鉆進他的懷里。她睜著眼睛,“你的身體好燙。”
“怎么會這么燙?”皺了皺眉,手覆上他的額頭,繼而又貼上自己的額頭,下了結論,“你發燒了。”
“嗯。”
靳晏禮含混地應了應,“應該是前幾天在外面吹了會風,這會子后遺癥來了。不過料想不是大事,明天一早醒來大概也就好了。”
“不行。”
周頌宜推開他。掀開被子起身,彎身蹲在床頭柜前,取出之前擱在里面的醫療箱。里面裝了許多藥品,就是為了防患于未然。
她赤腳踩在毯子上,“我去客廳,接杯溫水,你待會把藥給吞了。”
“不用這么麻煩。”
其實這會子,靳晏禮大腦已經有點開始發昏了。黑暗中,對周圍的感知力在下降,但對于她的話,還是分了點精氣神去聽。
“睡一覺就好了。”
“快過來躺下,你不在我身邊,我睡不著。”
周頌宜看他一眼,沒說話。眼中有心疼,動作放輕地出了房間,從客廳的飲水機中,接了一杯溫水,走了回來。
坐在梳妝臺前的椅上,只開了盞小夜燈。就著昏黃的燈光,低著頭,拆開藥盒。
取出里邊的說明書,仔細閱讀了一番,看清楚用藥劑量和用藥禁忌之后,從藥板中,扣開兩粒藥丸。
端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回轉身,正打算叫醒靳晏禮,發現他早已醒來。此刻,正靠在床頭上,一雙眼,沉默地注視著。
被發現后。即使隔著黑暗,也能看清眼底的笑意。
“把藥吃了。”
“你喂我。”
“跟個孩子一樣。”-
折騰完后,大概是藥效發作,周頌宜感覺到肩頸傳來的呼吸,勻稱綿長。可是她卻有點睡不著了,起先還沒有感覺,但此刻這種感覺尤為清晰。
她好像,漲奶了。
今天出門前,已經用吸奶器吸過奶了。只是尚還處于哺乳期,奶水如果不擠出,就會在胸部淤積、堵住之后,難受極了。
回來時,她本來打算給寶寶喂奶的。只是洗完澡后,去到孩子房間時,寶寶已經睡下了。當時堵奶的感覺并不清晰,可現在,這種感覺尤為清楚。
想了想,準備下床。打算試試用吸奶器,看看能不能吸出來。
結果剛一動,箍在腰際的手掌收力。
“怎么了?”靳晏禮低沉、含糊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縱使有點兒難以啟齒,周頌宜還是老實開了口,“我好像漲奶了。”
“有點不舒服。”
她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安撫,“你先睡吧。”
“別去了,”靳晏禮一把撈回她的身體,“被子里都睡熱了,你再出去,只會著涼的。”
這個季節,北方早已開始供暖。房間內,暖烘烘的,他的假設壓根就不會成立。
“不行。”周頌宜拒絕。
他的聲音悶在她的懷里,“我替你弄。”
說完,手指撩開周頌宜衣服的下擺,手指順著撫上去。懷孕后,她的罩杯又跟著長了一個度。
因為沒能及時通奶,胸前變得鼓囊。
昏黃的燈光下,水漬越發清晰明顯。只是,靳晏禮并未睜開眼,她將周頌宜摁在懷里,而自己則是下移腦袋。
近乎本能地湊上前。
成人和幼兒無意識的吮吸,兩者終歸還是有所不同的。前者處理不當,奶水壓根下不來,仍然還是會外溢。
只是,靳晏禮并非前者。從周頌宜生產到現在的這四個月的時間里,他已經熟能生巧了。
“好了。”周頌宜臉頰紅紅,“你再這樣,寶寶就沒有了。”
奶水下來后,身體舒暢了,只是伴隨而來的,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滋生。
興許是他發燒的緣故,口腔異常灼熱,讓人十分難挨。
“要不要做?”他松開口,抬頭問。
眼睛漆黑明亮,帶著短促的笑意。
“你發燒了。”
“嗯。”他并沒多大在意,“想不想試一試?”
周頌宜很想拒絕,但自己的身體壓根就抗拒不了。等衣服褪下后,靳晏禮的手撫上自己的小腹,她眨了眨眼睛,問:“是不是很丑?”
他起先一愣,轉而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沒有。”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瓣,“怎么會這樣想?”
“逗你的,怎么你反應比我還大?”周頌宜摸上他的腦袋,揉了揉柔軟的頭發,動作親昵。制止住他手中的動作,仰著頭問,“你確定要這樣嗎?”
“你還發著燒呢。”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顯得我……”她頓了下,想找個委婉的形容詞,奈何這個當口,詞庫匱乏,“饑不擇食?”
“就我們兩個人。”
“沒別人。”
周頌宜摁住他,“你別蹭了,我真的扛不住了。”
一時沒注意,手指摁在他的胸肌。也是和他在一起后,才知道,原來胸肌沒發力時,是軟的。
“小流氓,摸哪兒呢?”靳晏禮故意揶揄她。
“你又摸哪兒呢?”周頌宜回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往而不來,非君子也。”
她翻身,將靳晏禮壓在身下。黑暗滋生勇氣,她的手指下移,撫摸上腹肌。繼而往下,下一刻,他喘氣一聲,將周頌宜提上來。
烏黑的眼睛,有情.欲,有濃盛的愛,“真要試試?”
“嗯。”
他說:“我不需要你為我這樣做。”
“可你為我這樣做過。”周頌宜啄了啄他的唇瓣。
可到底是不匹配,又因著發燒,他哪哪都燙得厲害。周頌宜勉強吐出,繼而瘋狂咳嗽。靳晏禮再也仍不住,翻身后,將她摁在身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汗涔涔的。洗過的頭發,此刻發梢濕噠噠的。
他手指揉著她唇角的水跡,深吻下去。
她微微抗議,“你剛剛……”
“別擔心。”靳晏禮碰了碰她的面頰,“我結扎了。”
聞言。
周頌宜一梗,直愣愣地問:“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也沒什么好提的。”
他想用孩子讓這段感情變得牢固。可在周頌宜懷孕生產時,那點占有欲盡數化為愧疚。盡管孕期,她并沒有太多的難受,和平常無異。
可生產時,開十指、順產轉剖,時間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格外的難熬。
剛生產的那段時間,奶水下不來,一直通不了。尋了專門的醫師,幾乎是摁住胸部的筋脈,一寸寸地碾過去。
奶水下來的時候,周頌宜疼得幾乎去了小半條命。
每一幀,都歷歷在目。想忘也忘不掉,尤為后怕。于是,在她出院前,便預約了醫院的手術,做了結扎。
室外細雪飄飄,屋內的壁爐暖光躍動著,糾纏的人影倒影在灰暗的墻壁。
靳晏禮捋開她汗濕的頭發,注視著她的眼,“我們有小也一個孩子,就足夠了。”
“小宜。”
“謝謝你愿意給我一個家。”
第60章 吾妻啟
這幾年, 周頌宜的事業發展得如火如荼。一年365天,大概有兩百多天都在外地出差。
全國各地飛來飛去,與各家皮影傳承人探討、學習, 將如何將快要斷代的非遺傳承文化盤活,當作一門學問。
忙得腳不沾地。只有晚上休息時, 才會抽出空,和靳晏禮打一同視頻電話。
彼時,她正累得癱倒在沙發上, 說話聲都變得尤其無力。盡管如此, 仍強打精神, 沖屏幕對面的靳晏禮揮了揮手。
轉而嘟囔著,“你那邊怎么那么黑?我都看不清你的臉了。”
“有點兒事。”靳晏禮聲音含笑。
“啊?”她嘆了口氣,“那我豈不是打擾到你了?”
“沒有。”
安靜下來的瞬間, 聽筒中傳來微弱的風聲。這一縷風, 很快就被周頌宜給捕捉道了, “你在外面?”
還沒等他回答,軟糯稚氣的孩子音“咻——”地一下就竄了出來。
“媽媽,你這個周回來嗎?”靳湜也從靳晏禮的懷里探出腦袋,盯著屏幕中周頌宜的那張臉, “每天都只有爸爸陪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聽到這樣的問話, 周頌宜心底難免愧疚。
這幾年。孩子從呱呱墜地,到學會攀爬, 再到上幼兒園小班。大多數時候, 都是靳晏禮陪在她的身邊, 親力親為的。
倒也應證他說的那句話:她只需要負責生,剩下的交給他來就好。
當了媽后, 情緒變得更加敏感了。
周頌宜張了張嘴,想說點兒什么。可話還沒出口,靳晏禮的聲音便從屏幕那端傳了過來,不過這話并不是對著她講的。
“是嗎?”
靳晏禮低頭,揉了揉她的腦袋,“寶貝,你今天下午讓爸爸帶你去吃肯德基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呢。”
聞言,靳湜也昂著腦袋,湊到他的耳朵邊。小聲道:“噓,爸爸你不能這樣說。”
“為什么?”他也氣聲問。
小也一本正經,“這樣媽媽會聽見的。難道,你就不想媽媽嗎?不要騙我喲,我都發現了。你每天睡覺,總是偷偷看媽媽的照片。”
“你手機的壁紙,都是媽媽呢。”
“你這小不點。”
周頌宜看不到父女二人的畫面。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可這種幸福感,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充盈全身。
她將平板擱置皮質沙發的扶手上,輕身端起剛才泡的熱茶,抿了一口。
問:“你們兩個在悄悄說什么呢?還得背著我,有什么是我不能聽見的?”
“嘿嘿。”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么呢?”周頌宜問,“這么久過去了,怎么你那邊光線都是黑的。是家里邊停電了嗎?”
“不是。”
靳湜也終于忍不住,“媽媽,其實是爸爸把攝像頭給捂住了。”
“什么?”有那么一瞬間,周頌宜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女兒沒說錯吧?還是說我是我聽錯了?”
靳晏禮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什么時候回來,我和女兒,還有家里的福寶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們了。”她輕輕翻身,仰面看著吊頂上的云朵燈,“忙完這陣子,我打算休息一下了。”
“嗯。”靳晏禮淡淡應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隨即,酒店的大門被人敲響,周頌宜連忙起身,“待會聊,有人敲門,我過去看看。”
哪知,門外的聲音和聽筒的身影一道傳了出來。
“開門。”
“是我。”-
靳湜也上了學后,靳晏禮和周頌宜二人獨處的時間變得寬裕起來。某天,靳湜也讀到詩經《國風·邶風·古風》時,在里邊看到了自己名字的出處。
不過這句“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的出處,整體看起來,并不太美好。也只有不結合背景,單拎出來,才有美好的祝愿。
偏偏,聽她媽說,這還是她爸冥思苦想了許久選出來的。有時候,真懷疑自己是從垃圾箱里撿回來的。
不過,這種無聊幼稚的問話,還沒等她開口詢問,便被自家父母一副恩愛的模樣勸退。
高中學業逐漸變得繁忙,她果斷選擇住讀。
“小也,你真的想好了嗎?”
周頌宜最近在家,沒事的時候,跟著網上的教程學做甜品。
此刻,從烤箱中取出烤好的蛋撻,裝在盤子中,撒上糖霜做點綴,端到靳湜也的面前。
她一手撐在沙發扶手,托著下巴看這張五分相似于她,五分肖像靳晏禮的面龐。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面龐,“不過,我覺得你爸大概不會同意的。”
“為什么?”
靳湜也捏起一個蛋撻,燙得齜牙咧嘴,連忙呼出氣,捏了捏自己的指尖。隨后一屁股坐在周頌宜的身旁,“我可不這樣覺得。”
“我要是告訴我爸,他肯定巴不得呢。”
“說不定,他早就覺得我礙眼。打擾你們兩人過二人世界。”
“說什么在呢?”靳晏禮從書房走出來,剛一出來,就聽見靳湜也的后半句話。見女兒不回答,他走到周頌宜的身邊坐下,詢問的目光探向她的眼睛,“剛剛不是還聊得好好的嗎?怎么我一出來,就不說了?”
即使年過四旬,兩人得天獨厚的臉龐,也看不出太多歲月遺留下的痕跡,反而是氣質沉穩下來。整個人變得越發穩重、儒雅。
周頌宜目光看向女兒,又轉回來,覺得有點兒好笑。她充滿愛意的目光望向靳晏禮,“女兒說,她打算開學住讀。”
“是嗎?”
聽見她這樣說,他的目光看向靳湜也,“在家住不好嗎?怎么忽然想著,要住學校了?高中讀書本來就苦,學校那條件,真能習慣?”
“好歹是國際學校,師源、住宿條件都是一級的。怎么到了爸你的嘴里,就變得這么不堪了。”
靳湜也翹了翹嘴巴,“再說,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又不是柔弱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是去學習的,不是享受的。”
“學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打算全身心地沉浸下去。我小舅可是清華畢業的,您也是大學特聘教授,這么些年,sci期刊沒少發。我媽又這么優秀,我作為你們的子女,再怎么樣也不能落后。”
“路是我自己選的。”她語氣堅定,“我這不是和你們商量,這是我深思熟慮許久后得出的結論。”
靳晏禮皺了皺眉。
“行。”
周頌宜注意到他的表情,知道他其實不大同意的,但還是應了,“我和你爸說不過你,答應了。”
“謝謝媽,”一邊說著,一邊分別給靳晏禮、周頌宜,一人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爸。”-
五十歲后,周頌宜漸漸將工作重心放下來,慢慢地開始以家庭為重心。女兒如愿上了北大,開始忙碌自己的學業和事業。
變得越來越自立。
靳晏禮這幾年比較忙碌,北京的家算是忙碌之下的落腳地。其余時候,開始全國各地地跑。周頌宜空閑下來,就陪同他一起前往陌生的城市。
秋天天氣疏朗,樹葉泛著秋黃。兩人相攜走在鋪滿梧桐葉的大道上,耳邊車水馬龍、人潮熙攘。
他學會了拍照。
這幾年,中國的每座城市,都留下了兩個人的剪影。四季更迭,看云卷云舒。
一晃眼,又一個幾十年過去了。長輩皆已離世,只余至親的手足,晚輩承歡膝下。兩人相攜走過近六十載。前年秋天,靳晏禮沒能熬過病痛的折磨,享年86。
秋季的某一天午后。
周頌宜最近身子骨越來越乏力了,躺在窗前的搖椅上。秋日的午后,陽光并不熾熱,搖椅輕晃,那些透過窗棱的光斑,也一點一點的晃動。
曬在花白的頭發,暖和極了。
她瞇著眼。看向窗牖外,玉蘭樹掉了不少葉子了。又到一年的休養期了。
“外婆,外婆!”
沉書舒急匆匆地從院子外趕進來,手中還捏著一沓信封。跑進屋里,急切地喚著周頌宜,“我剛剛在外祖父的房間里,發現了一沓信封。”
“上次清理的時候,都還沒有發現。”
“上面寫著吾妻啟。”她小心翼翼地遞到周頌宜的眼前,“您要不要看看。”
周頌宜一愣,轉而睜開眼。里面含著溫和的笑意,“書書啊,外婆老了。眼睛已經花了,看不清了。你打開,讀給外婆聽吧。”
“好。”
“坐著吧。”
沉書舒展開信封,像是展開一份老舊的故事。字跡遒勁有力,匆匆略去,字里行間中雖沒寫明愛,可愛早已無處不在。
她緩聲讀著。
人老了,身體各項機能都在下滑。視覺、聽覺、嗅覺,皆在下滑。沉書舒溫和、舒緩的聲音在耳畔傳來,那么一瞬間,周頌宜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沒有在聽。
這樣的日子,好像一下回到了兩年前的秋日。
靳晏禮前年去世的。離世前,纏綿病榻了許久,精氣神一直不太好。猶記得,最后那一天,像是回光返照般,氣色好了許多。
將自己拾掇得精氣神足了些。蹣跚地朝周頌宜走去,坐在她的身邊。拉著她,絮叨了許多話。
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靜靜聽著。偶爾附和那么一兩句。
說到最后。
靳晏禮慢慢彎下僵硬的脊背,動作機械、輕柔地趴在愛人的腿邊。眼神柔和、氣質儒雅。
他說:“小宜啊,我給你寫了許多信。要是未來有一天,你想我了,就讓孩子們讀給你聽。那樣,就好像我還在你身邊一樣。”
周頌宜垂下眼睛看他,輕聲問:“我要是不答應呢?”
“不答應也好,免得我怕你想我了。”他逗趣的語氣,“我也不能掀開棺材板出來。”
“只能干著急。”
“凈胡說。”她動作輕盈,一下一下地順著他早已稀疏花白的頭發。眼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龐滑落,冥冥中早了預感。
可她什么話,都不能說。
那天,也如今天這般。陽光暖和,曬得人頭發都帶了溫度。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這般靜靜坐著。
“小宜啊,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靳晏禮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景色。
山映斜陽,余暉穿過樹梢。落下一大片不規則的陰影。綠葉邊緣,閃著金燦燦的光。
耳邊,鳥雀煽動著翅膀。
他氣若游絲,面臨死亡沒有懼怕,“這輩子,我最后悔的事,便是這段感情的開始沒有征詢過你的意見。但我不后悔。曾試想過無數個沒有你在身邊的假設,都沒有這一刻來得確切,沒有你在身邊,我這一輩子注定了只會孤孤單單、身如浮萍。”
“這輩子,已經走到盡頭了。”
“我很滿足。”
“不敢再奢求下輩子了。”
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微弱。直至終了的那刻,削瘦的嘴唇一張一合,幾乎用盡全部的力氣。
“小宜啊,”靳晏禮的眼神柔和,注視著這個用了一生去愛的人,“我愛你。”
“很愛很愛。”
年輕時,愛總掛在嘴邊。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相攜一生的愛人,許久沒再在從彼此的嘴里聽到“愛”這個字眼。
因為愛,早已無形融入生活中的點滴。不需要特地地去描著,一舉一動,盡在不言中。
驟然聽見“愛”這個字,相處的那些時光,像是碎片般紛涌而來。周頌宜心中難受,眼淚不受控地落下。
“啪嗒——”滴落在靳晏禮的面頰,他抬起手,試圖去擦拭她眼角的淚水。只是,已經沒有了力氣。
“別哭。”
她哭著,眼中卻帶笑,“我不哭。”
靳晏禮久久地注視著她,兩人誰都沒再開口說話。落日隱于深綠的山巒,夕陽斜下,探進窗棱的陽光變得微弱。
光線偏移,落在兩人的面頰。
他在她的懷中,慢慢咽了氣。走的那刻,沒有痛苦,很安詳。唇邊銜著一抹極淡的笑容-
“外婆,外婆!”沉書舒停下讀信,叫了幾聲周頌宜。她從回憶中抽身,睜開眼,眼神慈愛地望向她,“書書啊,怎么了?”
“這封信字跡最簡短,里面還有一張嶄新的十元紙幣。不過,這張紙幣年份挺久了,竟然保存得這樣完好無損。”
沉書舒一邊說著,一邊將這些物品遞到周頌宜的眼前。
“呀!”她驚訝出聲,將信封里的照片倒出來,“這里面,還有一張照片。”
“外婆,這是你嗎?”
周頌宜沒有吱聲。看著舊物,不太清明的思緒思緒,此刻慢慢游走、發散,又順著一根藤條,直往前奮力游進。
有一瞬間,又仿佛是昨日才發生,可細數時間,時間以“年”為單位,早已撥轉七十多圈了。
08年冬,中國南方地區遭遇了罕見的雪災。那年她剛上初三,學校組織個人捐款活動。由于是自發式的,要求每張大額鈔票,需用鉛筆在鈔票上落款自己的姓名。
她那時性子沉悶,回家后和周平津說了這件事。捐款的數額,最后選在了吉利的666。當時,網絡并不發達,捐款的錢,還是周平津特地去銀行取出的,每一張都無比嶄新。
不過,她并沒有在鈔票上屬有自己的姓名。捐多捐少,都是心意。做善事,也不一定非要留下姓名。
只是,再將這些錢塞進捐款箱里的時候。她還是拿起鉛筆,在其中某一張紙幣上寫下了這么一段文字:
我用的這張紙幣,到底會經過多少人的手里,又會漂流幾座城市呢?真是讓人好奇。
字寫得很小、很輕。
寫完之后,又覺得這樣的做法并不好。寫下的鉛筆字,被橡皮一一擦去。最終,只留了2008 周頌宜 北京。
像是q.q里放出的漂流瓶。
未來兜兜轉轉,流落到誰的手中。這一切,都充滿了未知數。
現如今,幾十年過去,“漂流瓶”被人拔開瓶塞。里面記載文字的紙條,在這個黃昏時刻,訴說著舊時的故事。
“書書,外婆想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周頌宜微微一笑,“你先出去吧。”
“好。”
大概是勾起了往日的情緒,沉書舒應了聲。繼而又道,“我就在您房間外,到時候您叫我就好了。”
周頌宜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好。”
人走遠后,這座房間只剩下她一人,連同手中的信箋、照片、鈔票。
舊物鋪展眼前,往日情勾起。她費力地睜眼,努力去辨認那些字跡:
小宜,今天我整理房間的時候,在你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張照片。我想,大概是大哥結婚前幾天拍攝的。我很詫異,照片中,你的小腹微微隆起。原來在這單薄的相紙中,框住的不僅是我們那個尚未降臨于世的孩子,還有你。
我原以為,你是不喜這個孩子的到來的。但這一刻,我想我大概是錯了。或許,沒有任何人能夠感知到你當時的情緒,沒有人比你更糾結、彷徨、無措。
我欣喜又難過。
謝謝你,讓這個世界留下了他曾存在過的痕跡。
這些話,我本不該提及的。小也讀書后,某一天我在家中藏書閣翻閱資料,發現了你兒時曾留下筆記的書籍資料。稚嫩的、青澀的筆跡。
我恍恍惚惚中,想起了我曾經兌換到的一張紙幣。太過嶄新,故人留下的痕跡,致使一時好奇心的我,將它留存了下來。
畢竟,這是一份橫跨千里的緣分。
與你相識后,我想起了這張紙幣的落款人。只是世間重名重姓人,比比皆是。以為是偶然,后來千絲萬縷的聯系,證明這或許是緣分使然。
我們的緣分,大概上天注定。只是,是我讓這個開始,變得不那么的美好。
周頌宜費力地讀完最后一句。
人老后,水分流失極速。眼淚流過一次后,下一次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可她看著那張紙。艱難地顫動眼睫,一滴清澈的淚珠,從松弛的眼眶滾落,滑過鼻梁,最終落在蒼老的唇瓣。
咸澀的。
如這段感情的開始。
記憶開始變得模糊,周頌宜只覺疲憊。很想不管不顧地睡一覺,時光的盡頭,有人在等著她。
山映斜陽。
霞云漫天,緋色的光落在那張被歲月優待的臉龐。溫柔、幸福,安詳。
“外婆,外婆,”沉書舒走進房間,以為周頌宜是睡著了,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外婆?”
“外婆。”
“外婆!”
照片、信箋、紙幣,自懷中掉下。夕陽沉下的那刻,那張面朝鏡頭,伸手在肚子附近比了個剪刀手的照片,浮上一層暖光。
相紙的右側。
錢幣落款:2008 周頌宜 北京
……
故事的開始。兜兜轉轉十二年,這張紙幣帶著一段感情,又重新回到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