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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落花雨

    良久, 周頌宜渾身汗涔涔的,靳晏禮抱著他去了淋浴室,兩人又分別重新洗了個澡。

    出了浴室, 她險些站不住腿。

    靳晏禮比她先出來。

    由于他并不在這兒常住, 房間里他的衣物并不多,僅有的一件還被他方才抽出來墊在沙發(fā)上了。

    此刻,穿著條家居長褲,赤著上半身。

    聽到腳步聲, 他轉(zhuǎn)過頭, 朝她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見她不動。

    他笑問:“嫌臟?”

    視線意有所指地瞥去,“那些東西都是你的。嘗過、是甜的。”

    “你能不能要點臉?”周頌宜的臉色霎時又紅潤幾分, 但情緒并不好看,“我覺得, 我真是瞎了眼, 才會覺得今晚月色不錯, 適合和你交心。”

    “是嗎?”靳晏禮偏頭看向窗外,“今晚的夜色的確挺美。”

    他又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 “真不過來?”

    “準備了很久的離婚協(xié)議呢,不打算給我看看?”

    “什么?”這回倒是周頌宜怔住了。

    靳晏禮沒說話, 探身將壓在被子下的離婚協(xié)議抽了出來。

    他說:“一直以來不是都很想將它遞到我的面前的嗎,今天晚上也準備了, 都拿過來了,為什么臨時決定不給我看了呢?”

    周頌宜這才回神, 知道他說的是協(xié)議的事情, “在你回來之前,我在臥室靠窗的位置吹了陣風, 風很涼爽。那個瞬間,我感覺心短暫地靜了下來。”

    “正如今天晚上的月亮,”她的目光落向窗外,“起初,我忽而覺得有些事情也并非急于這一時。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讓我們彼此都變得不愉快。”

    “只是我大概想錯了。”

    靳晏禮從鼻腔溢出一聲“嗯。”將離婚協(xié)議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他翻開封殼,隨口問,“為什么覺得想錯了?是因為我做疼你了嗎?”

    方才做了很久。或許是饜.足了,下了床,他又套上那副斯文的皮囊。

    眉眼間的陰戾斂去幾分。只是,話依然說得下.流。

    周頌宜沒理,走到他身邊坐下。大腿.內(nèi)側(cè),他的手掌印還摁在皮膚上。

    明明已經(jīng)結(jié)束很久了,被扇的那種酥麻感卻仍舊存在。

    渾身,哪哪都覺得怪異得很。

    她沒理他的這番話。沉默一瞬,繼而開口:“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過來的那一刻。”他略一思躇,“你不擅長撒謊。或者說,你在做一些不想讓對方知曉的舉動時,會變得格外心虛。”

    “我……”

    周頌宜“我”了半天,最終啞口無言。

    視線在房間轉(zhuǎn)了一圈。

    房間的燈開關(guān)在入口處,方才做的時候也沒開燈,室內(nèi)有點暗,不適合閱讀。

    她起身準備替他將燈打開。剛小幅度地起身,便被他攥住手腕摁坐在沙發(fā)上,“坐著吧。”

    “怕我看不清里面的文字嗎?不會的,我視力很好,公司每年年底的體檢,裸眼視力都在5.0。”他語氣生硬,抬手捏著離婚協(xié)議在她面前揚了揚,“你藏起來的這個,我不知道你是想讓我看見,還是不想讓我看見,但我總歸還是發(fā)現(xiàn)了。”

    不過這個動作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鐘,他便收回了手,“你剛說過,今晚挺美好的。連月光都格外眷顧。”

    “正好,我現(xiàn)在心情也挺不錯的。”

    說完,沒去看周頌宜臉上的神情,松開了圈著她手腕的那只手。

    低著頭顱,翻開了第一頁。

    室內(nèi)的燈光沒有運作,戶外的月光和草坪間的燈,光線發(fā)散,在空曠的空間中肆意卻溫柔地游動。

    他斂著眉,神情溫和而認真,動作間只有書頁不規(guī)律的翻動聲-

    “今晚應該是我們相處間,為數(shù)不多的較為平靜的時候。難得你能心平氣和地和我坐在一起。”靳晏禮的目光從細密的文字一行行掃下,隨后翻了一頁,“是不是覺得挺奇怪的?”

    “是嗎?”這回輪到周頌宜反問,“我并不覺得。”

    “你不能將做.愛和這混為一談,沒有激情的婚姻,不就是一盤散沙?”他答得隨意,“小宜,我指的是現(xiàn)在。”

    “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想和我坐下來好好地聊天嗎?”

    靳晏禮:“如果我說是呢?”

    聞言,周頌宜想了想,事實好像的確如此。

    自從撕破臉以來,自己對于靳晏禮處于相看厭棄的程度。思想之間的差異,導致兩個人完全沒法溝通。

    她想表達的是一件事,可他卻總顧左右而言他。好像只要不明確說明,那些傷害就會不復存在。

    難得有他肯坐下來安靜聊聊的時候。

    今夜,是個例外。

    “有點。”她并沒有回避這個話題,坦誠地將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說了出來,“相比從前,我還是更喜歡我們兩個之間現(xiàn)在的相處,當然我也指的是現(xiàn)在。”

    她將現(xiàn)在兩字咬了重音。

    “如果我們離婚后,還能和現(xiàn)在這樣平靜相處,也不是不可以做個朋友。”

    “是嗎?”靳晏禮捏著紙張的手一滯,不著痕跡地將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收回,“可我不想。”

    周頌宜:“……”

    離婚協(xié)議里面的條款并不多,但靳晏禮看得很仔細。

    良久,他闔上封皮。

    “周頌宜,”簡單的幾個字,從他口中喊出,總是變得格外有韻味。他轉(zhuǎn)頭看向她,屈著指骨不輕不重地敲了兩聲封殼,“你是在做慈善嗎?”

    擰眉:“條款我都看完了。為什么什么都不要?”

    “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么好分割的。”周頌宜解釋,“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我也不需要你在金錢方面優(yōu)待我,這些東西我都有,要得多了,反而不自在。”

    “或許我該感謝你的妥帖。”靳晏禮冷諷一聲,將離婚協(xié)議遞還給她。

    “你不要這樣。”

    他反問:“那我該怎么樣?你教教我。”

    話落,周遭安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交錯。

    周頌宜的房間離荷區(qū)最近,不過百米距離。

    沉靜的這些時間里,大自然的動靜,在人耳中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風聲。風刷過樹稍的“沙沙”響,螽斯發(fā)出鬧鐘似的“滴答”音。

    風從亭亭如蓋的荷花湖里掃過來,有雨水的濕潤,還有荷花淡淡的清香。

    四周敞著窗,空氣變得凜冽、清新。

    這個瞬間里,靳晏禮的目光一直凝視在周頌宜的臉龐。

    一寸寸沒過后,最終釘在她的眼睛。

    “如果這就是你一直期望著的,”終于他說,“那么,我會考慮的。”

    辨不出情緒好壞。有些話不知道是該繼續(xù)說下去,還是爭取在結(jié)果未變壞之前,及時打住。

    周頌宜拿不準他心中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想法。

    可私心里覺得,即便他看了,也依然不會答應,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他拒絕的準備。

    意外的是,今晚他什么也沒再提。

    沒有直白地否定,難免會讓人心存希冀。只是或許花費的時間久了點,但只要結(jié)果是滿意的,她也就沒那么在意了-

    不說話的時間總是過得格外緩慢,周頌宜身體疲憊,感覺身體里遺留下來的東西并沒有清理干凈。

    她倒是不知道靳晏禮記安全期,竟然記得比自己還清楚。而所謂的安全期,也許并不是那么安全。

    保險起見,明早回工作室的時候,在附近的藥店買盒緊急避孕藥,就水咽下去。

    想到這點。周頌宜抬腿,本意是想踹靳晏禮一腳,以此解氣。

    結(jié)果牽動到大腿,人沒踹著,自己反而差點跌倒在地。

    靳晏禮及時穩(wěn)住她的身體,低頭歪頭瞧她,唇間銜著笑,“好心”詢問:“需要我給你揉揉嗎?”

    “滾。”

    她罵他。

    很想說自己變成這樣都是誰弄的。

    但也能預知到,如果這話說出口,大抵也只會挑起他的興奮神經(jīng)。

    “能不能離我遠點兒?”她說,“我現(xiàn)在壓根就不想見你。看見你,我就來氣。”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拖著腿、加快步伐,一路快步走回自己房間。

    *

    夜越深,月光越亮堂,周頌宜回到房間,準備闔門,發(fā)現(xiàn)靳晏禮仍舊坐在沙發(fā)上。

    他赤著上身,清透的月光打下來,后背都是新鮮的抓痕。

    保持著原來的坐姿,只是先前被他合上封皮的離婚協(xié)議,又被人重新翻開。

    不過她也沒開口說些什么,輕手輕腳地將房門帶上了。

    今晚大概因著靳晏禮主動提了協(xié)議的事,又或者在做.愛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困意來得很快。

    脫鞋躺上床,不一會就睡著了。

    昨夜將近十二點才睡,不過比起平日,時間還是早了點,清醒的時候就沒多少困意了。

    周頌宜起床喝了口水,不大想睡回籠覺了。

    推開房門,走出臥室。

    時間還早,樹梢的蟬鳴稀稀拉拉,房間內(nèi)格外安靜。

    走出房間的第一瞬間,她的視線下意識朝沙發(fā)看去,只是哪兒早已沒有被褥稍微隆起的痕跡。

    靳晏禮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離開了。

    也許是前半夜。

    畢竟布藝沙發(fā)一絲痕跡都沒有,曾經(jīng)墊在上面的衣服,已經(jīng)被他收拾過了。

    昨晚丟到蒲團上的被褥,也被他重新整理過,方正地擺放在沙發(fā)角落。

    不像是睡過人的樣子。

    茶幾上,離婚協(xié)議規(guī)整地擺放在上面。

    周頌宜看一眼,彎身撈了起來。

    打開封皮,紙張有著明顯人為翻頁的痕跡。有幾條,被他用炭筆給圈了出來。

    當下。

    她不大能形容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莫名的-

    周頌宜出了房間門。室外晨光熹微,第一抹橘色調(diào)從天際線緩緩升起,柔軟、綿白的云朵被染上淡淡的光彩。

    院子的那樹銀杏,樹葉被晨風吹動。“唏唏沙沙”的音。

    一打眼看去,每一片葉子,像在枝干上跳起了舞蹈。

    原本郁悶的情緒,稍微緩解。

    時間尚早,周頌宜打算去荷花湖里采幾支荷花。

    老太太房間里插著的花朵,已經(jīng)有幾日了。花期就要過去,花瓣萎縮、趨于凋零。

    需要換上一捧新的。

    從住屋前往荷塘,經(jīng)過鯉魚池時,她難得好心情地多瞧了眼。發(fā)現(xiàn)周平津今日意外地沒有喂食這群胖頭魚。

    他有早起晨跑的習慣,每次都會特意繞到魚塘,給它們喂食一點食物。

    不過短短數(shù)月,這些魚兒胖得窺不出原本的身形了。

    見狀。

    周頌宜調(diào)整路線,折去儲存雜物的房間,從里頭翻找出魚食。

    魚料灑下,池子里的魚兒飽食了今日的第一餐。

    剛才在儲物間里,她順手取了一只竹籃。將魚兒們喂飽后,她抄近道來到了荷花湖。

    用鐮刀割了距離最近的幾支荷花。

    綻開的、含苞的、朵狀的,沾著尚未蒸發(fā)的露水。

    她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清新淡雅,一掃前幾日的陰霾-

    周頌宜去到房間的時候,看見岑佩茹正站在房屋外,盯著枝葉扶疏的槐樹發(fā)怔。

    臉上愁眉不展的,連她過去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

    走近屋內(nèi),發(fā)現(xiàn)周平津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了。

    呆愣愣地跪坐在祖母床榻邊,眼神疲憊、空洞。許久,都沒有動作,像是一尊靜止不動的雕塑。

    祖母最開始病的那幾日,他也是這樣沒日沒夜地守候著。現(xiàn)在祖母已然好轉(zhuǎn),可他卻仍像從前那樣。

    盡管不解,可也沒問什么。

    視線從他的身體移開,老太太閉著眼睛,睡容安詳。

    前幾日,她總是失眠。

    最開始是疼得失眠,后來是以前戒不掉的睡前茶水讓人睡不著。醫(yī)生開了安神的藥,點了熏香,難得睡了好覺。

    現(xiàn)在還沒醒來,想來這一覺應當很舒適。

    周頌宜唇角抿著笑。將手中的竹籃擱在一旁,取出自己新割的荷花。

    走到窗前,推開窗。

    讓空氣進行流通,將花瓶里已經(jīng)蔫巴的花枝取了出來。

    想了會兒,同周平津道:“剛才進來時,我在門外看見佩茹姨了。”

    “祖母還睡著。”她絮叨著,“這幾日她好不容易能夠好好休息,要是沒什么重要的事,您就別過來打擾她了。”

    沉默。

    周平津仍舊是原來的姿勢。一句話也沒吭。

    周頌宜覷他一眼,也沒說什么。只道:“我把祖母房間的花換上新的了,待會梅姨要是過來了,您替我給她說一聲,今日就不用麻煩她了。”

    說完,她將抽出的花擱置在桌沿,把自己的摘的花換上了。

    隨后端起花瓶左看又瞧的,總覺得花瓶擺放的位置不夠好,伸手頗為講究地給它擺弄了造型。

    “頌宜,你祖母她走了。”

    一直閉唇的周平津開了口。很輕的一聲,如若一陣風來,這話怕是瞬間消散。

    周頌宜起初還沒有回過神,順著話回,“去哪兒了,不是還在休息嗎?”

    話剛說完,唇邊的笑容凝滯。整個人瞬間回神。

    原本蜷著的掌心脫力,花瓶脫手。

    清脆“砰”的一聲,瓷片粉碎在地。精心呵護的花朵,此刻橫七豎八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岑佩茹聽見聲,趕忙跑進了屋里,見周頌宜站在瓷片附近,她趕忙走了過來,“還好嗎?”

    捉著她的手,仔細查看,“有沒有哪里受傷。地上的這些碎片,我待會讓人來收拾。”

    大家像是緊繃著一根弦。稍有動靜,便草木皆兵。

    見周頌宜一副失神的模樣。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對上周平津那雙泛紅、濕潤的眼。

    慢慢的,她松開了她的手。

    夫妻十幾載,不需言語,一瞬明了。她的眼也漸漸紅了-

    周老太今年八十六歲高齡,算得上是長壽老人了。早前沒有病痛折磨的時候,精神健康、面色紅潤。

    自打老爺子走了后,老太太深受打擊,后來病痛纏身。

    這幾年,比起前幾年著實老了許多,尤其是那一覺過后,醫(yī)生也給過心理準備。

    只是眼前這一切發(fā)生地太過突然,像是一場夢一般,讓人難以接受。

    周頌宜又恍惚想起昨日,明明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祖母也和大家嘮叨許多,看起來一點征兆都沒有。

    可細揪下來,又像是一切早有預告。一反常態(tài),拉著他們絮叨了很多關(guān)于未來的話。

    也許這就是回光返照吧。

    看著眼前明顯蒼老的父親。

    周頌宜想起昨日,舒樾端著酒杯,朝祖母敬酒時,他細細盯著老太太的面容。

    眼眶濕潤。

    那時,她僅僅只是以為他是在為舒樾感到欣慰。

    當下那一刻,淚水該是幸福的。可現(xiàn)在想來,也許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

    只是失去親人的痛苦太大。哪怕到了知命之年,亦逃不脫。

    他不愿意往這方面去猜想。僅此而已。

    當年祖父過世,他也是如此。

    周頌宜從喉嚨間擠出干澀的安慰話,“爸,祖母大概也不想看見我們這樣。”話落,眼淚悄然滑落-

    周老太太這一生,只有周平津這么一個孩子。

    五十多歲的人了,哪怕是老太太摔倒那次,她也從未從他的臉上看見脆弱的神情。

    這是第一次。

    太陽剛爬出。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天還是淡藍的。

    沒有溫度的光從窗格斜照進來,一棱一棱地延展進室內(nèi)。

    最后落在周平津的身體。

    “是啊。”身體有光,心卻如墜冰窟。他終于承受不住,嗚咽出聲,“可是頌宜啊,爸爸徹底失去爸爸媽媽了。”

    克制的情緒,再也收不住了。

    周頌宜哽咽著,“你并不是孤單的一個人,還有我、有岑姨,有我哥和舒樾。”

    人的一生,好像就在不經(jīng)意間慢慢走過。

    一年前、一年后,僅僅只是365天、十二個月、四個季度。春、夏、秋、冬,一年終止。

    有時候想起,才發(fā)現(xiàn)時間快得嚇人。

    這一生,好像就在這不經(jīng)意間流走。

    歲月恍惚,遺留下來的痕跡逐漸淡去,漸漸的只剩下回憶。

    回憶再次隨著時間的演變,逐漸模糊、消散。

    老太太過世的消息,很快傳遍周家整座宅子。

    周舒樾昨夜酒喝得多了,剛轉(zhuǎn)醒,接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到底還是年輕。少年人感情純粹,傷心難過都直白地寫在臉上。趕過來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還沒徹底干透。

    一時間,整座宅院沉在悲痛中。

    只是逝者往已,活著的人還得繼續(xù)往前走,也不得不往前看。

    周平津作為老太太唯一的孩子,收拾好情緒還得為老人的后事籌謀。

    老太太生平愛聽戲,過世后,他請了最有名的戲班子,為她唱這人生中的最后一出戲。

    靳晏禮接到消息趕回來的時候,周家已經(jīng)在搭靈棚。

    宅中上下,掛了許多白花。走動間,多了一群烏泱泱的生面孔。

    撥開人群,他的第一想法是去找周頌宜,只是礙于身份,先去見了老太太一面。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沒有人知道周頌宜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他小跑著,一路找尋過去。終于,在最僻靜的回廊亭下瞧見了她的身影。

    她正坐在山茶樹旁系著的秋千上。手掌攥著千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茶早已凋敝,枝葉旺盛。

    數(shù)月前的光景,手掌翻覆間,已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靳晏禮放輕腳步走了過去,立在她的眼前,“周頌宜。”他出聲喊她。

    她的反應漠然。

    屈膝蹲下身,視線矮她一等。昂著下頜,探出的手掌,伸到一半又猶豫地收回。

    最終,將她攬在懷里。

    縱有千言萬語的話,可也只道:“別怕。”

    第32章 落花雨

    身體跌入溫暖的懷抱, 眼尾被人用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掃過,周頌宜才猛地回過神。

    第一個想法,是掙開他的懷抱。誰知, 剛動彈了兩下, 反而被箍得更緊。

    原本一顆沒有著落的心,這一刻,像是被一并攥住了。

    她懈了力道,平波無瀾的語氣, “你怎么過來的?”

    “臨時接到消息。”靳晏禮話微頓。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 表示清楚了。卻全然忘記了,通知靳晏禮的那通電話,是她撥出去的, “連你也知道祖母走了。”

    “你知道嗎,家里來了好多生面孔。”周頌宜輕聲喃喃, “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那時候, 祖母最愛聽帶點喜劇色彩的戲曲, 如今,除了樓臺那兒還是熟悉的調(diào)子, 所有的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家里烏泱泱地聚了一群人。悲傷的音樂,一聲聲的, 即便捂住耳朵,也能隨風從四方涌進耳朵。”

    “明明大家都很傷心, 卻還得分出精力去照看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吊唁者。這種時候,臉上還得掛著笑去面對, 真的太可怕了。”

    “我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說到這,掩藏的情緒再也承受不住。周頌宜把臉埋進自己的手心, 語氣痛苦,“可是這個夢,再也醒不來了。”

    “祖母,真的走了。”

    這段時日,大家都很忙碌。忙著主持后事,忙著給親朋好友報喪。

    誰也不敢流淚,悲傷難過自己下咽,唯恐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平靜,就在下一秒徹底崩盤。

    周自珩作為長孫,忙得不行。

    為了照顧周頌宜的情緒,在前來吊唁的親朋還未到來前,讓她好好休息,打起精神。

    她不想給大家忙中添亂,找了個最僻靜的角落,獨自待著。

    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忘記了兩人昨天才提了離婚的事情。在靳晏禮的懷里,失聲痛哭,“人為什么要有生老病死。”

    過往的歡聲笑語,明明鮮活如昨日。可轉(zhuǎn)眼間,化煙消散,再也不會醒來。

    老太太再也嘗不到周頌宜泡的茶水,而她也再也不能陪老太太聽戲了。

    “別這樣。”靳晏禮將她攬在懷里,猶豫再三,還是抬手拍了拍她瘦薄的背脊,“祖母要是還在,也不會愿意見著你這副模樣。”

    “哭得慘兮兮的。”他調(diào)侃,“她老人家也會放心不下的。”

    她說:“我沒哭。”

    靳晏禮看著指尖的濕漬,“是,你沒哭。”

    “我就是覺得挺難過的。”周頌宜伏在他的肩頭,茂盛的山茶樹蔭遮了下來。

    她斂下眉,聲音很低,“但是大家都很難過。尤其是我爸。我不想讓他們在顧不及傷心而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還要分心來關(guān)注我。”

    “真的就只是有一點難過。”她問得小心翼翼,“你可不可以借我靠一下?”

    靳晏禮沒吭聲。

    周頌宜大概明白了,他或許是不愿意的。畢竟,昨晚才將離婚協(xié)議送到他的手上。

    這樣想著,她慢慢退開他的懷里。甫一動彈,便被他重新摁了回去。

    “我沒說不愿意。”他嘆一聲,“想靠多久都可以。我永遠屬于你。”

    她靠在他的肩頭,“以前我總在想。如果我們當初能和昨夜一般和諧相處,或許也不是不能繼續(xù)下去。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也就失去了改變的機會。那么設想的如果也就不存在了。”

    “要是我執(zhí)意呢?”風往北吹,發(fā)梢隨風揚起。

    靳晏禮捉住她的發(fā)絲,任憑風從指縫泄露。

    他的手指穿過她柔順的長發(fā),“不談過去,只論當下。我是說如果,如果未來我們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相處,你還會想要離婚嗎?”

    “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周頌宜僵硬一瞬,退開他的懷抱,繼而溫聲拒絕,“誰也無法拿當下的想法去揣度未來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時間永遠都在走動,當下的決定,僅于當下而言是最合適的。”

    她盯著他的眼,手指重新抓握住千繩,“謝謝你。”

    退開懷抱,兩人的距離也隨之拉開。只是靳晏禮沒動作,尚且保持原本的蹲姿。

    視線下移,觸及他肩膀的濕痕。抿了抿唇,“抱歉,把你衣服弄臟了。”

    “嗯?”

    他沿著看去,扯了扯嘴角。自嘲笑笑,“沒關(guān)系。”

    *

    周老太離世的訃告對公眾發(fā)出,停靈的這幾日,周家的門檻都快被踏破。

    前來吊唁的人多是周家的親友,亦或者商業(yè)上的合作伙伴,還有一些是曾有點老交情的人員。

    能出席的都來了。那些因時間沖突,不能親身前往的,則是托人送了挽聯(lián)到周家。

    周頌宜經(jīng)過這半日的調(diào)整,情緒已經(jīng)得到很好的控制。

    目前和靳晏禮只是進展到離婚的第一階段,還沒有正式分開,作為周家的孫女婿,同周自珩一起招待前往吊唁的人員。

    有他在身邊,她輕松許多。

    不過和周家人不同的是,他招呼的是靳家那邊過來的人,還有一些和兩家皆有商業(yè)往來的合作者。她則是招待周家的親友-

    天時晴,時雨。

    老太太也算是戎馬半生,這幾十年間,從未忘過本心。每年都會撥去善款用于資助,或是抗震救災這類災害。

    人在做,天在看。

    在八月這樣炎熱的天氣里,北京一連下了幾場雨。

    起先是瓢潑的,后來則是蒙蒙細雨。空氣中沉悶的灰塵被雨水滌凈。

    空氣質(zhì)量良好。

    預備安葬的那天,是一個好晴日。只是現(xiàn)在才前夜八點鐘。夜色雖然還沒落盡,但視線已經(jīng)變得昏昧。

    宅院上下,點著燈。

    “奶奶和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出于安全考慮,家里人沒讓他們過來。”

    周晚棠穿黑色的旗袍,體態(tài)纖瘦,頭發(fā)用黑色飄帶系了個低丸子頭。

    手中持一朵白菊,晚燈映在她的臉龐,神色溫和柔婉。

    她停在周頌宜面前,彎了彎唇,“不過我爸媽他們,還有我哥都過來了。”

    “頌宜。”她看著眼前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安慰著,“逝者往已,望自珍重。”

    周晚棠的爺爺是周頌宜祖父的弟弟,兩家人平日里走動不勤。

    大多數(shù)碰面,也都是逢年過節(jié)的。不過那也是長輩之間的來往,她們這群小輩之間的交集并不深入。

    彼此間或許聽說過對方,但從前并不熟絡。

    去年,周晚棠結(jié)婚,周頌宜去紹興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結(jié)束后,又因工作在那邊多待了幾天。

    兩人聊天中,她得知對方正在故宮里頭做文物修復的工作。而那陣子,她又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卻一直沒什么頭緒。

    于是借這個機會,加了周晚棠的聯(lián)系方式,溝通了一段時間。

    兩人關(guān)系因此也變得熟稔起來。

    周頌宜眨眨眼睛,思緒回籠。她很輕地說,“會的。”

    “我爸和阿姨他們在內(nèi)廳里,往里直走,碰到一座秋千架的時候,朝右邊的小道拐進去就可以了。”她給面前人指了路,“路上都有人引導,要是找不到路,直接問他們就好。”

    “好。”周晚棠點點頭,“那我先過去了,我們改天再聊。”

    “嗯。”

    兩人交談的期間,周晚棠身旁的男人只是靜靜站在她的身旁,并未出聲打擾。

    他和周家這邊沒什么聯(lián)絡,過來,也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周晚棠的丈夫。

    在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溫和地注視著她。里面有著寵溺、幸福,更多的是愛人之間的包容,理解。

    等她提了離開的話,才出聲,“走吧。”而后,出于禮貌,對周頌宜點了點頭。

    蜻蜓點水的視線掃過,很快又凝在心愛人的臉龐。

    周頌宜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種心情,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她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失落是有的,羨慕、渴望,好像也是有的。

    在勸說自己和靳晏禮結(jié)婚的時候,周平津也曾把周晚棠和商時序這段無感情的聯(lián)姻,當作例子來勸說她。

    曾經(jīng),她并不茍同在沒有感情基礎的情況下,兩人能夠相愛并且走到最后。

    可眼前的情景,又在切實地告訴她,并非所有事情都是絕對的。

    只是世之萬一,概率極低。

    *

    折騰了許久,氛圍才算變得和夜色一般靜謐。周頌宜守在一旁,情緒懨懨,眉宇間疲態(tài)顯眼。

    周自珩原本是跪著的,見她這樣,顯然也放心不下。

    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夜里我來守著,你回房間好好休息。”

    “我怎么睡得著?”

    “天一亮,就要起來了。你這樣,我實在放心不下。”他盡量和緩著語氣,“放心,少你一個人,天塌不下來的。”

    她問:“你呢?”

    不知道祖母那個夜晚對他說了些什么,一夕之間,周自珩變得沉穩(wěn)許多。

    或者說,在面對家族大事的時候,他從不含糊。

    想到這,她也沒再犟了。

    “舒樾呢,他在哪兒?”周頌宜問,“我去找他。”

    “你不知道嗎?他一直都和靳晏禮待在一塊兒。”說到這,他蹙了下眉,“靳家都過來了,你總要過去看看。不然,怕是失了禮數(shù)。”

    繼而又問:“那天晚上說的話,是氣話嗎?”

    “算是,也不算是。”周頌宜知道他指的是哪天,當下又不太想和他繼續(xù)這個話題,“我過去了,你也休息一下,別強撐著了。要有什么事情,你及時通知我,別什么都一個人擔著。”

    “嗯。”

    “還有。”見他的眼神落過來,她咽了咽口中的唾液,“爸他的狀態(tài),你多關(guān)注一下。這幾天,我見他一直沉默著,什么話也不說。”

    “你為什么不自己提醒他?”

    “我沒想好。”

    良久的靜默,周自珩點了下頭,應下了。

    *

    離開房間后,周頌宜朝周舒樾房間的那條路走著。

    經(jīng)過假山時,正好碰見靳晏禮,還沒等她開口叫住她,靳雨嬌被山石遮住的身體斜了出來。

    對比他的冷淡,小姑娘情緒明顯激烈許多。

    兄妹兩人,似乎吵了一架。她一走過去,靳雨嬌看見她時,臉色微變。

    勉強地笑笑,“嫂嫂。”

    周頌宜問:“這是怎么了?”

    靳雨嬌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靳晏禮一瞬摁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她硬生生地又忍了下去。

    “沒事。”

    她甩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紅得厲害。

    “我一個人靜靜就好。”這次,沒等周頌宜問出聲,她胡亂抹著眼,踩著皎潔的月光跑遠了。

    夜晚了,大家都睡下了。

    這里是周家宅院,她第一次過來,里面亭臺飛榭眾多。廊橋座座,小路蜿蜒,一路跑去了靜謐處。

    無燈,自然迷了路。

    靳雨嬌泄氣,丟掉禮節(jié),一屁股坐在距離最近的石頭上。

    越想越生氣,越氣眼淚越不爭氣。啪嗒啪嗒地淌個不停。

    “怎么還哭了?”一方手帕倏然遞至眼前,“誰惹我們嬌嬌大小姐生氣了?”

    靳雨嬌抬起頭。

    眼淚糊住了眼睛,她抬手隨手一擦。瞇著眼睛,待看清眼前人,沒好氣道:“怎么是你?”

    不客氣地抽走了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冒出來的淚水。

    結(jié)果眼淚越來越不爭氣,越擦越多。嘴角癟起,想到還有人在這兒,硬生生憋了回去。

    若無其事地詢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來看我好戲?”

    “天地良心,”那人作出投降狀,“我可沒有。”

    “家里和周家最近是合作關(guān)系,老太太去世,我爹他人還在歐洲。讓家里見不得光的那位跟過來,好像也不太拿得出手,反而惹人笑話。”

    “于是,只能我過來了。”他攤開手,一副無辜狀,眼睛里含笑,“沒想過,會在這兒碰見你。”

    “真的假的?”

    “騙你做什么?”祝清也目光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一眼,“你有什么值得我騙的。”

    “什么眼神?眼睛往哪兒看呢。”靳雨嬌下意識捂住胸口,惡狠狠瞪他一眼,“你最好是沒有。今天晚上這件事,你要是趕說出去,我就敢殺到你家里去。”

    她將帕子揉成一團,兇狠很地砸他身上。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片刻,又灰溜溜地折了回來。語氣傲慢,“往哪走?”

    祝清也抬眼睨她,“嗯?”

    “我迷路了。”

    “是嗎?”在靳雨嬌期待的眼神下,他一笑,“不巧,我也是。”

    “你……”她氣得跺了下腳,瞬間不想搭理他了,怎么會有人這么討人厭!

    扭身準備離開。下一秒,他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將她拉了回來。

    “走錯了,”松開手,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替她指了路,“這邊。”

    *

    老太太安葬在一塊風水寶地,曾請風水先生專門算過。

    下葬那日,來了許多人,還有一些僧侶,那是周平津特地請來,為老太太誦經(jīng)禮佛,了卻塵世。

    遺體在殯儀館火化完,周平津收拾好骨灰盒,手捧老太太的遺像走在最前方,周頌宜則穿著白色孝服跟在岑佩茹身后。

    大家神情悲慟。

    人這一生,或在父母的期盼中呱呱墜地,讀書、工作、成家,幸者在子女的陪伴與孝敬下與世長辭。

    生命,轉(zhuǎn)瞬間只剩黃土一抔。

    耳畔,禮炮沖天,震耳欲聾。

    周頌宜恍恍惚惚間想起和老太太曾經(jīng)相處的日常。

    周家長大的孩子,自小對老太太和老爺子都是持犯怵的狀態(tài)。

    犯了錯,不由周平津教導,而是由老爺子帶在身邊,嚴加管教。

    教做人的道理。

    男孩子犯了錯,跪祠堂、挨藤條,都是常有的事。

    周自珩和周舒樾小時候跟猴子一樣,四處亂竄,沒少受皮肉之苦。

    家里頭的女娃子只有周頌宜一個。她犯了錯,有別于男孩子的皮肉苦,更多的則是被罰抄詩書、經(jīng)文。

    所謂,靜心。

    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周平津在他們的童年里,充當?shù)谋闶谴雀傅慕巧6咸珓t是不偏不倚,靜靜地在一旁瞧著。

    不會阻止,也不會額外再給點教訓。卻也會在他們心里防線即將崩塌的時候,輕聲安慰。

    只是暈輪效應,通常以偏概全。

    童年那些不好的印象,讓人忽略了其中更多美好的時刻。成長后,這種刻板印象也一并遺留了下來。

    周家人和睦,但都不太愛和老太太、老爺子獨處,威壓太過強烈。

    曾經(jīng),周頌宜也以為老太太心腸硬,可后來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

    長大之后,老爺子和老太太都不愛參活小輩之間的事情。閑暇時,更愿意逗逗鳥兒、聽聽曲。

    只有一家人一塊兒吃飯時,偶爾會問及一點關(guān)于公司的話題,但除此之外,最多的還是話家常。

    周頌宜和徐致柯的婚事泡湯,周平津給對方留下的難堪,她反抗了許久。

    最初的時候,從沒想過去找老太太尋求幫助。后來實在沒法,跑去找了祖母。

    她見過徐致柯,也知道自己并不心儀靳晏禮。對于所謂的聯(lián)姻,自己一直都是厭惡的情緒。

    為此,祖母還特地訓誡了周平津一頓,還同自己談了許久的心,一直在開導她。

    盡管最后不知道為什么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但她仍然很感激。

    沒想過婚后,祖母依然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會因為她的情緒而決定自己的決定。

    只是,大抵世事無常。

    因緣際會-

    這幾日,大家忙碌了許久。處理完喪事,送走前來吊唁的賓客,得以有了喘息的機會。

    靳晏禮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走到周頌宜的房間,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屋檐下,盯著院子里那樹枝葉扶疏的銀杏發(fā)怔。

    這些天,她又消瘦了許多。

    臉上本就不多的肉又清減許多,今年冬天到來前要是養(yǎng)不回來,那西伯利亞而來的西北風一刮,整個人都要跌跤。

    原地站了會兒,他邁腿走了過去,“我們談談。”

    “?”

    周頌宜還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

    問他:“什么?”

    眼神不解。

    “離婚協(xié)議,我都看過了。”說這話的時候,靳晏禮的太陽穴突突地泛疼。

    他抬手隨意摁了兩下,痛感稍微減弱,“你起草得太過隨便,我不能答應。知道你不想和我有牽扯,所以我讓公司法務部重新擬了一份。”

    “最遲明天。”

    她訝異:“怎么突然想起這件事了?”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們的開始好像不盡如人意。現(xiàn)在,我想讓你開心一點。”他低下頭顱,將痛苦掩藏。

    整個人頹廢極了,“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心情。”

    “謝謝。我以為或許我們還得再折騰一段時日,”周頌宜轉(zhuǎn)過詫異,眉眼笑意真切,“協(xié)議的事,你看著辦吧。”

    “嗯。”

    他斂眉,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語氣平淡,“不過離婚的事,我父母那邊暫時都不知情,希望你能替我瞞一陣子。畢竟,你知道奶奶她很喜歡你,我也不想讓她太過傷心。”

    她盯著他的眼,“都可以。”

    “你決定就好。”

    第33章 落花雨

    周自珩忙完喪事, 總算有了喘息的機會。

    這幾天,公司一連

    告假幾天,辦公室里等待審批的文件幾乎堆成山。

    本打算先今夜在家休息一晚, 轉(zhuǎn)天一早啟程回去, 在公司熬幾個大夜,將所有的項目合同篩查完畢的。

    臨行前,想起自己還有點事情沒和周頌宜交代。

    電話里頭,三言兩語地說不清, 怕她只是敷衍自己, 實則壓根沒聽進心里頭去。

    這會子人還沒離家,索性直接過來了。

    好巧不巧,剛一過來, 兩人的交談就被他聽到耳朵里去了。

    老太太摔跤那晚,他給靳晏禮撥了通電話, 記起周頌宜宣泄的那番話, 打算等人回來好好清算一番的。

    不過忙昏了頭, 事情也就一直耽擱了。

    后來兩人相處氛圍還算融洽,這件事也就被他擱置了, 沒太往心里頭去。

    結(jié)果這一來,就聽見兩人正在談論離婚的事宜。一時間, 怒上心頭。

    “靳晏禮,你他媽說什么屁話?”

    周自珩三兩步走上前, 一把揪起對方的衣領(lǐng),微瞇著眼, 周身氣壓極低。

    動作迅速、利落, 毫不留情地照著人臉掄了一拳,“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事出突然, 兩人誰也沒注意到周自珩的出現(xiàn)。

    他這一拳沒收力。靳晏禮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下這一拳頭,臉被打偏,整個人平地里踉蹌了幾步。

    周頌宜還處在發(fā)懵的狀態(tài)中,等反應過來后,連忙走到靳晏禮的身前。

    手掌拉著他的手臂,扶住他的身體。

    盯著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她沖他道,“哥,你打他做什么?”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護著他?”周自珩語氣質(zhì)問,“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

    他眼神狠戾地盯著靳晏禮,出言不善,“而且,他要是連我這一拳都承受不住。算什么男人?”

    “哥。這是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添亂。”

    周頌宜語氣無奈,“靳晏禮答應離婚了,這于我而言是好事。你問過我,那晚的話是不是氣話。那不是,都是我真心實意的想法。”

    靳晏禮抬手,指尖擦了擦自己的唇角。低眉,鮮血明顯。

    在聽見她的那番話時,他自嘲極了。原本還略存希冀的目光,在這一刻,徹底灰敗。

    他賭輸了。

    “周頌宜,你不懂。”周自珩耐著性子,“好,你不想讓哥哥插手你的感情事,我答應你。那么現(xiàn)在,你也別參活我和靳晏禮之間的事情。”

    “靳晏禮!”他看著靳晏禮這副猶如喪家犬的模樣,幾乎咬牙切齒,“你他媽當初在我面前說的話,都是放狗屁的?”

    見他沉默,就氣不打一處來,“說話!”

    “說什么?”靳晏禮抬眼看他,陡然笑出聲,“你不是都聽見了、看見了,還想讓我說些什么?”

    嗤笑,無謂的語氣:“要不要再給你打幾下,泄泄氣?”

    這話猶如火上澆油。

    “好了,你別說了。”周頌宜眉頭緊蹙,連忙將他拉開,瞥見他唇邊的傷口,低聲對他說,“我替我哥向你道歉。”

    “我房間里有紅花油和碘酒,就在投影儀柜下方的抽屜里。你翻找一下,先給自己上個藥。”

    “你先過去吧,”見人不動,于是伸手推了推他,“有些話你來說,終究不合適,還是我來和他說吧。”

    靳晏禮低頭,視線下斜。

    三人氣氛一時僵持不下。

    周自珩“呵”笑兩聲,譏諷的話還沒出口。秋花走了過來,距離離得有點兒遠,自注意到三人都在場。

    于是道:“大家都在呢。”

    “頌宜啊,”她目光轉(zhuǎn)去周頌宜身上,“你爸他,有點話想和你聊聊。”

    “和我聊?”周頌宜沒反應過來,“他有和您說,找我具體是什么事嗎?”

    “暫時沒呢。”秋花擺了擺頭,“還是得等你去了才知道。”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幾人皆顯狼狽。注意到靳晏禮嘴角溢出的鮮血,她嚇了一跳,一臉詫異,“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目光在幾人臉上梭巡,“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

    周頌宜低著頭,“說來話長。”

    “您別擔心。”靳晏禮見她一副為難的神情,扯了扯嘴角。

    牽扯到傷口,一瞬間的疼痛,很快又被克制下去。

    他語氣散漫,“是我自己不小心。也沒什么大礙,一點小傷而已。”

    語氣含含糊糊,瞞來瞞去的。

    秋花嘆了一口氣,“傷口要及時清理。”

    *

    周頌宜來到客廳,周平津和岑佩茹都在。前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后者則是不斷地寬慰對方。這種怪異的氣氛,直到她的出現(xiàn),才算打破。

    她對岑佩茹微微點頭,“岑姨。”而后走到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

    “找我過來是有什么事?”轉(zhuǎn)而對周平津開門見山,“現(xiàn)在我人過來了,說吧。”

    “不急,”周平津下巴一揚,落點的方向正是桌上的琉璃高足圓融盞,“嘗嘗。”

    里邊盛著的是新鮮出爐的鮮花餅。

    周頌宜掃了一眼,“吃不下。”

    心底頭還想著事情。也不知道靳晏禮現(xiàn)在如何了,究竟有沒有聽勸,回到房間擦藥?他的皮膚薄,很輕易地就能留下印子。

    周自珩讀書的時候,曾練習過散打。

    方才一拳頭,壓根沒收著力道,一般人很難抗。她過來的時候,靳晏禮的臉頰肉眼可見地紅了一片。

    不及時敷藥,不多時便會腫起。

    周頌宜說不清自己現(xiàn)在心里頭的感受。

    明明,靳晏禮終于答應自己肯離婚了,她也終于可以隨心所欲,擺脫掉無形的枷鎖。

    她該為此感到高興、雀躍的。

    可實際自己的心底,只是夜里一汪平靜的湖水,除了掀起微微漣漪,并未攪起波瀾。心情平和,不悲不喜。

    想要的、將要得到的,兩者情緒反饋自相矛盾。

    “總要試一試?”

    周平津盯著她這副失神的模樣,“這是你佩茹姨新做的糕點,都是你從前愛吃的。不想給我這個面子,那你佩茹姨的面子總歸比我大?看在你佩茹辛苦這么久的份上,就嘗一嘗吧。”

    “說什么呢,”岑佩茹嗔他一眼,面向周頌宜的時候又和緩了語氣,“你爸他啊,就是沒話找話聊。不想吃也沒關(guān)系,在家里,永遠也不用勉強自己。”

    “沒事。”

    周頌宜回神。

    探手捻了一個桃子形狀的糕點,左手墊在下巴下,低頭咬了一口。

    贊嘆道:“挺好的。”

    甜食果然有治愈心情的能力。糕點小巧精致,差不多兩口就吃完了。

    原本郁結(jié)的心情,因為糕點的甜膩,而得到稍微的好轉(zhuǎn)。

    她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而后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白茶。

    微苦回甘,香味淡雅。剛好中和了糕點的膩。

    周平津看著她,忽而開口:“我聽舒樾說你最近心情不好。我想,你應該在你祖母的葬禮上見過致柯那孩子了。”

    周頌宜將杯子擱回梨花桌。雖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樣問,可還是實話實說:“是。”

    “不過我們最近沒怎么聯(lián)系。”

    沉默片刻,她抬頭,目光徑直落在周平津的身上。想問問對方問這話的意圖,只是他的視線并沒有回落過來。

    側(cè)著頭,看向身旁的岑佩茹。對方抿了抿唇,笑容溫和。

    他這才將目光轉(zhuǎn)了回來,緩緩道:“有些事情,爸爸想了很久,昨晚也和你岑姨商量了一番,決定還是要告訴你。”

    “畢竟作為當事人,有權(quán)知道真相。”他舒了口氣,“我知道,過了這么久,你心里依然記恨著。雖然沒有再拿到面上說,可仍怪我當初為什么要拆散你和致柯。”

    “畢竟,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我也是滿意對方的。只是到了結(jié)婚,態(tài)度一下發(fā)生了大轉(zhuǎn)變。任誰,也理解不來,接受不了。”

    “其實你們談戀愛的事情,爸爸很久前就知道了。只是有句話一直沒有告訴你。”

    周平津吐出一口濁氣,“這個北京,優(yōu)秀的人太多了,如過江之鯽。我們周家也算世家,這幾年,雖然不太在意門第之分,但是你和他之間,談戀愛可以,結(jié)婚卻不行。”

    “我知道,你和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多半還是因為當年在蘇州讀書時發(fā)生的那件事。因為那件事,你對他好感不錯,漸漸衍生出依賴。高中畢業(yè),又一同上了同所大學,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這些,爸爸都可以理解。”他突然問,“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他接近你的目的,其實并不純粹。”

    這句話,靳晏禮也同她說過。只是,并沒有明說,一帶而過的。

    此刻,又被周平津提及。

    周頌宜表情難免凝重幾分,“什么意思?”

    “早前他對你的好,是參雜著利益的。”

    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想起,周平津一時間也有點恍惚。

    那段記憶,并不美好。

    他問:“當年你因為腿腳的事情,從北京轉(zhuǎn)學去到你外祖母那兒。由此,也和徐致柯發(fā)生了牽連。還記得你當年,你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

    由于是中途轉(zhuǎn)學過去的。人長得漂亮、成績好、家世好,除了腿腳不便外,完全是上帝的寵兒。

    只是,當初轉(zhuǎn)學的時候。周頌宜拒絕了去貴族學校上學,就近去了一家還不錯的公辦高中就讀。

    沒曾想,這也是一段噩夢的開啟。

    太過完美的人,總會遭人嫉妒。剛來到這個學校的一個月,便遭受到校園霸凌。

    起先,只是班里的幾個女孩子帶頭孤立,后來又不知道從哪兒散播出來的流言。造謠、開黃腔,致使她遭受到冷暴力。

    那時候的周頌宜,性格內(nèi)斂。

    雪崩失溫后遺癥,加上腿腳不便,她將自己像是蝸牛一樣龜縮起來。

    誰也不愿意見,也不開口說話。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平津怕她這樣下去,心里頭會出現(xiàn)問題。于是也就答應了她轉(zhuǎn)學去外地的請求。

    本以為事情會慢慢好轉(zhuǎn)的。遭受校園霸凌這件事,是他完全沒想到的。

    周頌宜很多事,從來都是憋在心里,誰也不肯說。

    怕?lián)摹⑴陆o人造成麻煩,身體的疾病,讓她變得極度敏感、缺乏安全。

    高二下學期,放暑假的那一日。

    她獨自坐在教室,寫完卷子最后一題導數(shù)問題,清理完書包回家。

    剛下了教學樓,就被人蒙著眼,一路拖拽到不知名的位置。

    惡臭的豬血、混雜著臭水,就這樣從頭頂澆下。

    那時候的監(jiān)控設備遠沒有現(xiàn)如今這般發(fā)達,校園的很多位置,都屬于監(jiān)控死角。

    她被人鎖了起來,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就這么頂著血腥、難聞的東西,在漫長的等待中,眼前的光一點點消散。

    余暉落盡,無邊的黑暗蔓延。

    一點點摧毀精神防線。

    這件事,至今還留存陰影。

    周平津不知道其中的細枝末節(jié),“還記得你當年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因為高二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天,你被班里的女孩子鎖在廁所,呼救之后卻一直沒有人過來,最后是徐致柯出現(xiàn)在你眼前,且把你救了出來。”

    “因為這點聯(lián)系,你和他有了點頭之交,但是并不深入。那時候的你,除了上學的時間,其余時候都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誰也不見。”

    “自珩和舒樾兩人整天蹲在你房間外面,和你絮叨著話。當時,誰的話都不管用,也就他們兩個的,你勉強會聽聽。”

    “爸爸不知道你和徐致柯關(guān)系是如何慢慢拉近的,直到后來他也成了那個例外。你們成績向來都好,后來大學去了同一所大學,也順利地走到了一起。和高中相比,你確實好了很多,爸爸也該欣慰的。”

    “只是。”他說到這兒停了片刻,“當年你被人鎖在廁所里,那件事是徐致柯做的。你被其他女孩子欺負的時候,他就躲在樹下看著,等人走了之后,他將門給反鎖了,甚至還拖來了‘正在施工’的指示牌,直到天擦黑,他才出現(xiàn)在你面前。”

    “這件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怨我。當年如果不答應你去蘇州,也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

    出了那件事后,周頌宜原本撬開的心門,又重新緊閉。一度到了抑郁的狀態(tài),好幾次,差點輕生。

    多虧了周自珩及時發(fā)現(xiàn)到她的異常,不眠不休地照看了好幾夜,才勉強打消了她的想法。

    周頌宜怔愣,還處在信息的消化中。

    半晌,她動了動嘴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只是,你說的這些話,我無法相信。”她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盡量平靜,“眼睛看到的、心底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實的反饋。”

    “我只信這些。”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圖什么呢?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里,他從沒在我身上圖取過什么。說是利益,可他清清白白,而且,當初要不是他……”

    說到這里,她住了口。

    周平津問她:“他怎么了?”

    “沒什么。”

    當年調(diào)查大山暗地拐賣人口的事情,她并沒有告訴周平津和岑佩茹。

    險些受傷的事情,也被她隱瞞了下來,并沒有傳到他們的耳朵里。

    如果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恐怕不會再讓自己待在新聞部門了。

    沒有父母愿意讓自己的子女涉身于險地。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的這些可能會讓你有點難以置信,需要時間去消化的。”周平津繼續(xù)道,“早前,我也有考慮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你還年輕,結(jié)婚的事不急。要是他知難而退,那就是沒緣分。如果再堅持堅持,再考察個一兩年,還是真心喜歡,那我就放心,自然也就松了口。”

    “要真看不慣,我當初也就不會留這孩子吃年飯了。可惜,是他沒爭取。”

    他看著眼前明顯愣住的人,“結(jié)婚畢竟是人生大事,我也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這件事,說起來可能會讓你不高興,但你要怪爸爸就怪吧。”

    想到這兒,他長舒了口氣,“在你告訴我打算和徐致柯結(jié)婚時,我讓人去調(diào)查了他的底細。”

    這話說得有點艱難,“他和靳嵩朗的私生子。也就是晏禮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什么?”周頌宜瞳孔倏然睜大,“爸,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

    “葬禮的時候,你大概只和致柯打了個照面。他和靳嵩朗一同過來的。當天來吊唁的人,多數(shù)都在一個圈子里,靳嵩朗做這一出的意圖很明顯。”

    “我家頌宜這么聰明,想必應該也能想明白。”

    周頌宜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有些事在沒有發(fā)生的時候,我們誰都無法去猜測事情的發(fā)展軌跡。未發(fā)生的事情,所有的想法都只能叫做猜想。不能就這樣對一個人蓋棺定論。”

    “要是沒有別的,我先走了。”說完,她從椅子上起身。

    踩在地面上,腳步發(fā)軟,踉蹌一步,手撐在桌面才算穩(wěn)住身形。

    幾乎落荒而逃。

    岑佩茹想說些什么,周平津攔住她了,“隨她去吧。該說的我都說了,孩子已經(jīng)大了,有自己的判斷。只是,我終歸還是擔心。”

    “老天愛捉弄人。兩孩子,終究還是沒緣分。”

    她安慰:“該來的總有一天要來,你在見到致柯那孩子的時候,心下不就隱隱有感覺了嗎?”

    第34章 落花雨

    周頌宜踏出前廳的門檻, 幾乎一路小跑著離開,她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

    手掌撐在一棵樹干上,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呼吸。

    如果剛才說的那些話是真的, 徐致柯真的是靳嵩朗的孩子, 那他又是什么時候抿清自己的身份的。

    是從前,還是當下?

    如果是前者,他為什么要瞞著自己?

    誠如周平津所言。這件事,靳晏禮作為靳家人, 他難道也不知情嗎?

    這陣子, 忙著處理喪事,半點風聲都沒透露出來。她理不清,為什么都要瞞著自己?

    不對。

    她很快又轉(zhuǎn)過思路。靳晏禮已經(jīng)答應自己離婚了, 自此,靳家的事情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冷靜下來后, 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她壓下了自己即將無理的質(zhì)問。

    【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周頌宜等心跳趨于穩(wěn)定, 從口袋拿出手機,【我方才和你說的, 你都拿到了嗎?】

    【嗯。】

    得到對方的回復,她將手機塞回口袋,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周頌宜走進房間,靳晏禮正坐在沙發(fā)上, 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臉頰浮著紅印。走近了看,隱約腫起, 嘴角原本溢出的鮮血此刻止住了。

    不過, 傷口結(jié)了痂,肉眼看著挺嚴重的。

    她走過去, “我哥沒過來?”

    “走了。”

    “剛才我過去之后,”周頌宜語一停,皺眉,“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這會的傷痕,看起來比她離開時,可怖多了。

    見他不語:“說話。”

    “藥膏呢?”她的視線在茶幾面一掃而過,“你不是說都找到了,為什么不擦?”

    靳晏禮終于開了口:“等你。”

    “等我做什么?你是三歲小孩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受傷了,還等著家里大人給你上藥膏嗎?”

    她提醒:“你忘記你說的話了嗎?”

    “嗯。”

    在她生氣之前,他嗤了一聲,“沒忘。我們馬上就要離婚了,你滿意了嗎?”

    “靳晏禮,”周頌宜叫他一聲,認命地走去投影儀前方的柜子。

    彎身從里取出醫(yī)藥箱,又從里將需要的藥品翻找出來。

    拿著藥膏折返回來時,沒什么好語氣,“你知不知道你很討厭。”

    靳晏禮盯著她的眼睛,“以前就知道了。”

    周頌宜啞口無言。

    視線回視過去,剛才在周平津那兒聽來的話,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她問:“傷口還疼嗎?”

    沉默一瞬。原本陰暗的客廳,在太陽升上空的一刻,陽光穿過樹梢灑進房間。

    兩人所處的位置,逐漸趨于明亮。

    光貼在靳晏禮英挺的側(cè)臉,他斂眉注視著眼前人。

    示弱性地開口,“疼。”

    周頌宜耐住性子,胡亂地拆開棉簽。

    棉簽的塑料袋被撕開,在寂靜的房間中發(fā)出“刺啦——”的聲響。

    她取出一根,沾了碘伏后,舉著棉簽棒就往靳晏禮的嘴角湊,他也適時配合地低下頭。

    摁在傷口上,他“斯”了口氣,但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他一眼,“疼死你算了。”話雖如此,可卻放緩了動作。

    氛圍還算和諧融洽。

    不巧,維持了不到三秒鐘。

    周頌宜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震動,“嗡嗡”響了兩聲,她停下給靳晏禮擦藥的動作,從口袋中撈出手機。

    在手機顯示屏上看清聯(lián)系人的那刻,手上的動作頓住。

    像是沒在意一樣,將手機重新塞進了口袋里。

    “不看看嗎?”靳晏禮的語氣稀疏平常,“我都看見了。”

    周頌宜眼神古怪地瞥他一眼,沒開口,卻把手中的棉簽棒塞進他的手里。

    解鎖屏幕,點進微信對話框里讀了一眼。

    “小宜,你是不是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大度了一點。”靳晏禮捏著棉簽的指腹泛白,若無其事地口吻,“雖然我答應了你離婚的事情,但我們現(xiàn)在好歹也是正經(jīng)夫妻。你給其他男人發(fā)消息,再不濟,總要避避我?”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碰到剛涂了碘伏的傷口時,抽了口氣,“我現(xiàn)在怎么說,也是個病患。”

    “我覺得你現(xiàn)在好得很,”周頌宜睨他一眼,“你說我哥怎么就沒把你手給打折,這樣你豈不是能名正言順的手不能提?”

    “心這么狠?”靳晏禮笑她,卻沒再揪著這個話題繼續(xù),“我自己對著鏡子擦吧。”

    她下定結(jié)論:“你就是有病。”

    手機里的消息,周頌宜點開看了眼。很簡短,白色對話框中只占據(jù)了一橫條中一半不到的位置。

    靳晏禮坐在沙發(fā)的這個角度,很輕易地便將內(nèi)容窺見了。

    他見周頌宜擰著眉,本來是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只可惜下一秒她挪了個位置。

    有點遺憾,這個角度不能再清楚的看見了。

    周頌宜瘦白的手指握住手機,在鍵盤上敲打。

    大概是已經(jīng)回復完了對方,她將手機摁了電源鍵后,便扔在一旁的矮幾上。

    他的視線也隨之收回。

    投影柜旁有個可移動的立式穿衣鏡,靳晏禮的目光投擲在玻璃上。

    臉頰上的紅痕并沒有消退,反而有著越演越烈的架勢。唇角邊緣被劃出短暫的指痕,血跡凝固,傷口結(jié)痂。

    除開臉皮上的浮腫,看起來也沒有特別恐怖。只是想起方才的場景,他的眼睛還是短暫地暗了一瞬。

    周頌宜:“靳晏禮。”

    “你說。”

    她:“下周三,我們?nèi)ッ裾职炎C給辦了吧,正好我之前在網(wǎng)上預約的號到時間了,錯過了這次,又得重新預約,多浪費一個月的時間。”

    他默了一瞬,“行。”

    *

    去民政局的當天,天氣不算太好。陰沉沉的,像是隨時隨地都會降下一場暴雨。

    周頌宜取了把雨傘,又背了只包。將從家里取來的戶口本原件、身份證等一些證件盡數(shù)裝了進去。

    臨走前,怕自己遺漏了重要東西,又仔細檢查了一番。

    兩人住在一起的那個房子,一些必需品都已經(jīng)整理打包塞進了工作室。

    剩下一時間帶不走的,后期也會陸續(xù)搬走。

    早前也和靳晏禮商量了一番。如果覺得占地了,讓人扔了就好。她自己則再去置辦一些新的。

    “我都收拾好了,馬上出發(fā),你看著點過來,我在那邊等你。”

    周頌宜忙著穿鞋,單手摁著語音鍵,給對方去了一條消息。

    不多時,很快得到了回復。言簡意賅:【我已經(jīng)到了】

    看見消息,她正好穿完鞋,急匆匆地出了門。

    剛走出去幾步,又折返回來,將垃圾簍里的廢稿打包扔掉。

    車行一刻鐘,周頌宜抵達民政局的大門處。

    相比結(jié)婚登記處,離婚登記處則顯得冷清許多,臺階過往沒什么人。

    下了車,目光一掃,瞬間發(fā)現(xiàn)了他的那輛黑色賓利。

    剛走過去,對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他,退開駕駛座車門,邁腿走了下來。

    見面第一句,她問:“你東西都帶齊了嗎?”

    “都帶了,”靳晏禮將手中的文件夾遞給她,“要不要檢查檢查,看看有沒有遺留?”

    “不用了。”周頌宜現(xiàn)在心情不錯,“走吧。”

    “周頌宜。”他忽而連名帶姓地叫她。

    她轉(zhuǎn)頭:“什么?”

    答應離婚,并非是真的放棄了。

    有人曾告訴他,愛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合適的,才是最好的。

    他承認自己仍有私心。這次,他會嘗試著,用她喜歡的方式,慢慢朝她靠近。

    靳晏禮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而是周頌宜的心。

    對上她期盼的眼,他終究還是將心頭的話壓了下去。

    離婚,于她而言,或許是真的開心。這幾日,她的心情看上去好了許多,原本清瘦下去的臉蛋,如今也漲了點肉。

    “沒事。”他扯了扯嘴角,抑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緒,“希望,你能開心點。”

    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討厭我-

    事與愿違。

    有些事情計劃得很完善,在臨門一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遺漏了最關(guān)鍵的步驟。

    當初和大學舍友咨詢離婚相關(guān)事宜的時候,只讓對方替她擬了份協(xié)議。

    其余的事情,并沒有深入交談,至此,遺漏了最關(guān)鍵的一項。

    年初,國家剛出臺了離婚冷靜期。

    今天這個婚是離不成了。冷靜期足有一月,要想離婚,只能等下個月了。

    這件事,周頌宜也是剛才在工作人員的告知下才知情。

    她回身看向身側(cè)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一瞬滑過訝異,似乎也沒預料到。

    盡管遺憾于證件一時辦不下來,卻也并沒有特別難過。

    東西已經(jīng)搬離,靳晏禮也已經(jīng)答應了離婚,兩人目前處于分居狀態(tài)。

    一個月后,證件就可以拿到手了。

    出了民政局大樓,靳晏禮問她:“一起去吃飯嗎?”

    “不了。”周頌宜搖搖頭,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下個月同一時間,到時候我們微信聯(lián)系。”

    沉默。

    他抬頭看著暗沉的天色,“好。”

    離婚這件事,周頌宜已經(jīng)和周平津開誠布公地談過一次了。

    對方也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這次不會再過問兩人之間的感情事了。

    沒有人阻撓了。盡管,有些坎坷,她心里頭也是切實地松了口氣。

    她長舒一口氣,“以后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我們就減少聯(lián)系,或者盡量不聯(lián)系。”

    “我不去過問你的生活,你也不插手我的生活,我們各自往前走。過去都已經(jīng)過去了,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當初是誰說的,離婚之后,還可以做朋友的?”靳晏禮視線灼灼,“我們現(xiàn)在證件還沒有辦下來,你就要自我反悔了嗎?”

    周頌宜略一思躇,“也行。”

    “離婚這件事,奶奶還不知道。如果以后她想見你,在時間上允許的情況下,希望你能假裝一下,稍微配合我。”

    “我會的。”

    周頌宜點頭很快。

    這一點,她心中還是有數(shù)的,“要是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嗯。”

    聽見這話,她走到自己的停車位。拉開駕駛室的車門,關(guān)門的動作微頓。

    轉(zhuǎn)過頭,朝靳晏禮真心道了句:“再見。”

    *

    原計劃是和靳晏禮扯完證回來,再開始收拾行李的。

    只不過出了意外,雖然婚沒離成,可路上耽擱的時間并沒有少上許多。

    預定北京飛往南京的機票,是下午兩點十五分開始飛行。目前,所剩時間不大充足了。

    周頌宜一回到工作室,就開始火急火燎地收拾。

    行李之前已經(jīng)收拾了一半,她點開南京的天氣預報,而后又從衣柜里取了兩件外套出來。

    在那邊少說要待半個月。換洗衣物裝了一些后,又塞了點日用品。

    也不知道都塞了點什么,最后拉上拉鏈的時候,整個人身體壓在行李箱上,又推又搡的,才總算將箱子合上。

    出了一身的汗。

    她收拾完,將行李箱靠墻,自己去到另一間房間,在浴室里洗了個澡。

    將臟衣服扔進洗衣機清洗,等待的間隙,又去冰箱翻找了幾根菜葉子,馬虎地下了碗面條果腹。

    收拾好一切,才剛到中午。外面已經(jīng)窺不到陽光,黑黢黢的。

    臥室外的那樹枇杷,肥碩的葉片在風中翻飛,聲音聽著有點嚇人。

    雨還沒落下來。航空公司已經(jīng)以短信的形式告知,購買的機票因天氣因素,將延誤飛行。

    具體時間,還沒定下來。

    周頌宜解鎖手機,點開微信置頂聊天對話框:

    【老師,我可能得推遲幾天到您那兒了。北京這邊】

    這個字還沒有敲完。

    窗外響起雨聲,像是一顆顆黃豆掉落在地,迅猛極了。發(fā)出“劈里啪啦”的動靜。

    【老師,我可能得推遲幾天到您那兒了。北京這邊天氣惡劣,預定的機票已經(jīng)延誤,具體時間還得等通知。】

    【真的很抱歉。】

    【沒事,不急。】范師傅,【注意安全。等你抵達這邊,再和我發(fā)消息,我讓人過去接應你。】

    周頌宜:【好的。】

    【謝謝。】

    消息發(fā)送完,周頌宜癱倒在沙發(fā)上。

    飛機延誤,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飛,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主干。

    忙碌過后,一瞬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查了下北京的天氣。按照這個趨勢發(fā)展,今天的飛往南京的的計劃多半是要泡湯了。

    將機票退了后,又重新購置了一張。

    這次買的高鐵直達票。

    周頌宜將客廳的燈關(guān)閉。

    屋檐劈里啪啦地淌著水,她來到自己的工作臺,將里頭陰著的牛皮收拾起來。而后回到臥室。

    漆黑的天、涼爽的風,滂沱的水聲,特別適合不管不顧地睡覺。

    最好一覺能到地老天荒,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冥想、靜心。

    再睜眼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

    外邊的雨勢并沒有變小,但也不至于陰風陣陣。

    周頌宜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

    坐在椅子上,點了工作臺的燈,打算將手頭上的人物稿畫完。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抽屜里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她停下手頭的工作,撈過手機,結(jié)果鈴聲恰好歇止。

    將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取了下來,捏了捏眉心。

    目光順著屏幕看去,剛才那通電話是徐致柯?lián)苓^來的。

    除此以外,還有好幾條未讀消息。她在處理工作的時候,對于外界的感知度較低,沒注意到這些。

    將電話回撥,開門見山:“怎么了?”

    “有些話想和你聊聊,不過我發(fā)你的消息,你都沒有回復,想來應該是在忙。”對面嗓音浸著笑,語氣無奈,“給你打電話,也是無奈之舉。”

    “嗯。”她應一聲,窗外正雨打芭蕉葉,“外面在下雨,手機不在手邊,也就沒注意到。”

    “是,我知道。”他說,“不過,我現(xiàn)在就在你工作室外。”

    第35章 落花雨

    掛斷電話, 周頌宜從椅子上起身,目光在室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

    發(fā)現(xiàn)原本放傘的掛鉤上,此刻竟然空蕩蕩的。

    以前也沒怎么注意,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以前囤在這兒的雨傘, 早在不知不覺中被拿走了。

    此刻只留下一把黑色的長柄傘,而這把傘并不是她的。

    她的雨傘多以淡色或透明色為主。留下的這把,是靳晏禮的。

    去年暮冬,兩人剛結(jié)婚沒多久, 大多時候是“相敬如賓”的。

    可有時候, 人的情緒會格外敏感、脆弱,不受控地影響著人的言行舉止。

    她的腿在嚴冬中疼得厲害,又想起自己被迫、無望的婚姻, 只覺得委屈。

    忘記了具體什么愿意,總歸在情緒的支配下, 單方面和對方吵了一架。

    外邊下著雪, 她“砰——”地關(guān)上車門, 一個人走在人流稀少的街道。

    腿疼得厲害,走路走得都不太利索。又不想在人面前落了下風, 那一段路,幾乎是強撐著走下去的。

    起先, 靳晏禮冷眼看著。

    后來,他打著雙閃。推開車門, 三兩步追了上來。沉默著,不顧她的意愿, 強硬地將她打橫抱回了車上。

    那個時候, 她別著頭望向窗外,壓根不去看他, 只不斷重復:“我回工作室。”

    本以為不會被聽取,沒想過車的確是開到了工作室外。

    只是雪天,巷子里的停車位全都被占據(jù)了,繞了一圈后,最終將車停在了外頭。

    晚燈點亮,視野中白茫茫一片。

    靳晏禮摁住她欲下車的舉動,自己推開車門,繞行到副駕駛。

    替她解了安全帶,繼而在她面前蹲下身體,“不是要回工作室?”

    “外邊雪大,不想自己的雙腿徹底報廢,我背你過去。”

    這邊嫌少過來人,雪積得厚。人走在平地中,一腳陷下一個腳印,積雪沒過腳踝。

    那個瞬間,她承認自己后悔了。

    “把傘撐著。”他打開傘,將傘柄塞進她的手里,“不想風吹你眼睛里,就撐好。”

    輕嘆一聲,“躲在我的背后,聽見了嗎?”

    北京的雪天,不像南方。雪落在頭發(fā)上,不會很快化水。

    可冷,也是真的冷。回到室內(nèi),他的臉被冷風吹得蒼白一片。

    是一個沖動、無腦的夜晚。

    那夜遺留的雨傘,時隔一年,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周頌宜從回憶中抽身。抓過傘,撐開后快步走了出去-

    徐致柯?lián)沃鴤阏驹阼F藝大門前,雨水瀝瀝。

    周頌宜看著他的臉龐,明明還是從前的模樣,一時間,卻有種說不清的陌生。

    他盯著她的眼睛,笑著問:“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你怎么突然過來了?”周頌宜開口,“工作室我沒收拾,里面有點雜亂,不介意的話,我們在附近找家咖啡館聊吧。”

    “沒關(guān)系,”徐致柯靜靜聽她說,眉間舒展著笑,“我們都認識多久了,沒必要這么客氣。再怎么凌亂,也總有下腳的位置?”

    “有倒是有。”

    徐致柯看她:“那走吧。”

    雨勢漸大,雨水砸在傘面上濺出的聲音變得沉悶。周頌宜看著雨水急速地從傘面滑落,退開半步,“進來吧。”

    院內(nèi)有個人工培植的水缸,里面栽植了睡蓮。

    雨水溢出缸面,寬披針形的淡粉花瓣被雨水敲打,薄如蟬翼。

    周頌宜穿的是一條豆綠色的長裙,雨勢急,雨水已經(jīng)淹過前門通往工作室必經(jīng)的鵝卵石小路。

    她拎起一點裙擺,穿著拖鞋,撐著傘快步跑去屋檐下。而后將自己的雨傘收攏,斜靠在外墻壁上瀝水。

    剛才出來的時候,門尚且還是敞著一條縫隙的。

    此刻緊緊閉著,大概是風將門給帶上了。擰著把手,除了一手的濕滑與冰冷,壓根擰不開一點。

    加了點力道又嘗試了一次。

    失敗告終。

    周頌宜回頭對徐致柯道:“門打不開了。你先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回臥室將鑰匙取過來。”

    手攏在頭頂,看一眼灰暗的天。

    收回視線,沿著屋檐小心翼翼地小跑回自己的房間。

    回來的時候,徐致柯?lián)蝹悴仍谖蓍芡獾呐_階上,低著眉,周圍暗淡,辨不出在想些什么。

    檐下有雨,拖鞋踩在上面,發(fā)出“嘎吱”的響動。

    徐致柯聽見聲音,側(cè)頭看去,見她回來,于是后退一步,退回到房梁下。

    他將自己撐著的黑傘收起,和她的雨傘一同擱置在墻壁。看著那把傘,怔了一瞬,視線不著痕跡地滑開。

    低眉,神色認真地看著周頌宜開鎖。

    “門鎖有點銹了,擰不開。”她語氣有點懊惱,轉(zhuǎn)身看向徐致柯,繼而退開半步,“你來試試。”

    徐致柯的手勁大,很快就將鎖給打開了。

    “這鎖得換新的了,”他笑著對她說,“改天要是忘記了,就進不去屋子了,只能請開鎖師傅過來。”

    “是嗎。”她道,“不過時間挺久了,難免有點情懷在。”

    “不是特別嚴重的話,將就著用吧。”

    聞言,他愣了一下。繼而笑開,喃喃的語氣,“這樣也挺好的。”-

    房間內(nèi)的燈熄了,周頌宜摸黑探手在墻壁一陣摸索,終于摁開了房梁中心懸掛的燈泡。

    溫柔的光亮,驅(qū)散了黑暗。

    冷風鉆進來,燈泡輕輕晃蕩。散出的光影,在墻壁中不斷變化,來回掃動。

    這天氣,又下雨又刮風的。

    出去一趟,周頌宜的脖頸捻了不少水珠,發(fā)絲微潮。

    想起不日后就要出發(fā)去山東,還是要注意一點身體,以免感冒了。

    她取過一旁的抽紙盒,連著抽了幾張紙巾,隨意擦了擦自己的面頰、脖頸。

    將紙巾盒遞給徐致柯,語氣隨意,“擦擦吧。”

    周頌宜將盒子扔給他后,也沒理他的人。自顧地走去一旁,從茶水桌的竹制托盤上取了瓷壺。

    “屋檐上的琉璃瓦沒有翻新,上一次下雨,雨水淌進室內(nèi),茶葉受了潮。”她手指圈著壺把,找了個一次性的塑料杯,接了一杯溫水遞給他,“只有白開水了。”

    她伸手遞給他,“將就一下。”

    “沒事。”徐致柯接過之后,放在手邊的桌子上,“不過還是挺遺憾的。畢竟上一次喝你泡的茶,不知不覺已是幾月之前的事情了。”

    “以后有機會再說吧。”周頌宜坐在旁邊的燈掛椅上,“畢竟,也不是沒機會。”

    徐致柯:“你這句承諾,我可記住了。下次找你,你可別賴賬。”

    “怎么會。”她也笑了。

    周平津言猶在耳。再看眼前人,好像和當初并無二異,還是記憶里的模樣。  一瞬間的恍惚。

    “從公司辭職后,正式開始實施自己的心愿了嗎?”徐致柯目光隨意地在工作室內(nèi)環(huán)視一遍,“今天天氣不好,這些牛皮會不會容易受潮?”

    “沒關(guān)系。”周頌宜搖搖頭,“這些是已經(jīng)陰干好的了。只要雨水不淌上去,就不用太擔心。況且,即使陰干好了,也只是開了個微小的頭,后續(xù)還有很多工作都沒展開呢。”

    “畫稿都畫好了?”

    “是。”她點頭,“不過雕刻有點費勁,沒掌握到竅門,我打算去請教師傅。畢竟有人指導,總好過自己當一只無頭蒼蠅亂撞。”

    “嗯。”

    “頌宜,我已經(jīng)從公司離職了。”徐致柯聳聳肩,語氣輕松,“等你的皮影制作好,記得告訴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演一出戲。”

    周頌宜微微訝異,不過轉(zhuǎn)瞬便明了了。

    如果他真的是靳家的孩子,那么既然回了靳家,以前的工作辭掉也沒那么意外了。

    她同他道:“離開肯定是有更好的選擇了,先祝福你。”

    “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留在以后再說。”她并沒有直面回答,“說不定,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放棄了呢。”

    徐致柯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半晌,他也笑了。

    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

    話沒有說完整,但周頌宜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坦誠地點了點頭,“是。”

    “他們都告訴我了。”

    “還有呢?”他目光緊緊盯著周頌宜,里面并沒有讓自己害怕的神情出現(xiàn),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松了語氣問她,“你難道,就沒有什么想問我的?”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周頌宜搖搖頭,“涉及到個人隱私,我不便過問。”

    “也是。”他愣了一下,眼底很快笑開,“你一向如此。”

    “你會不會怪我?”

    她怔住:“什么?”

    “我后來給你發(fā)的消息,你都沒有回。”他自嘲,“我以為你知道了,不認可我的做法。或者說,是因為他。”

    “如果你是指那些的話,”周頌宜看向桌面上的手機,“抱歉。如你所見,我最近太忙了,所以有些時候這些消息很難及時地注意到。”

    “而且,和他也沒有關(guān)系。即便我知道了,也不會過多的去過問的。我內(nèi)心,其實并不太想知道這些。”

    “徐致柯,”她說,“你知道的,有時候人知道得多了,心就被迫變得雜了。”

    “這本來就屬于你的家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你權(quán)衡利弊下的最終抉擇。問與不問,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徐致柯似乎也沒想過她會這樣說,失笑道:“我以為你會問我,靳晏禮這段時間如何呢。有時候,我也會想,假如有一天我告訴你這些事情,你是會站在他的那邊,還是站在我的身邊。”

    “終究是我狹隘了。”

    “我只是外人。”周頌宜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有時候,事情的真相如何,其實沒必要了解得太清楚,糊涂一點,反而更好。”

    “我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完成。”

    徐致柯看著她,忽而很想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和靳晏禮離婚了?

    可這句話,他只敢在心底自問自答。有些時候,過猶不及。

    周頌宜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其實,她的心底也很糾結(jié)。周平津的話,無可避免地動搖了她的內(nèi)心。

    可在她看來,或者記憶中檢索出來的,他并沒有他們說的那般不堪。

    只是裂隙一旦產(chǎn)生,有些話,不親口得到答案,難免會不甘。

    “徐致柯,我只問你一件事。”周頌宜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子磕在桌沿,水紋蕩漾。

    心中糾結(jié)了許久,“上次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徐致柯唇角翹起的弧度僵硬一瞬,細微之差,周頌宜很暗窺見。

    灰沉的天空,轟隆聲響徹,一道閃電撕裂天空。

    光影模糊間,讓他的輪廓看起來竟有幾分扭曲。

    只是驚雷過去后,室內(nèi)搖擺的光暈進眼底,他的神情一如從前許多年那般溫和,“不是我。”

    “頌宜,我們認識也有將近八年的時間了,我什么樣的為人,向來你應該都清楚。你和靳晏禮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年多點的時間,你該質(zhì)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他放下水杯,“你覺得,他為什么要這樣對你說呢?”

    “我會去問的。”

    “你問了,他就會說實話嗎?”

    周頌宜皺眉,“夠了。你不覺得你的問話有點過于咄咄逼人嗎?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也沒必要拿這個語氣來審問我。”

    “對不起。”

    對于他突如其來的道歉,她怔愣住。情緒霎時變得沉悶,也不知道兩個人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

    一墻之隔,雨水噼啪聲大得嚇人,語氣和緩幾分,“今夜的雨,大概不會停了。要是沒有其他的事情,早點回去吧,不然路也挺不好走的。”

    徐致柯知道她話下的意思,也意識到自己今晚確實過界了。

    起身:“我這次過來,的確有一件事。未來一陣子,我可能會比較忙,沒法照顧多多。上次它在你這兒待了一陣回去了,在家也鬧了一陣子。如果可以的話,想將它放在你這里一陣。”

    “費用我可以支付。”

    “恐怕不行。”

    徐致柯:“它比較粘你。”

    周頌宜搖搖頭,其實心底也不太相信他這套說辭,但還是誠實道:“我過幾天去泰安,沒辦法顧及到它。你要是沒時間,就請阿姨或者專門的人員來照顧它。和我相比,他們更專業(yè)。”

    良久,他道:“好。”

    “那我就不打擾了。改天等你回來,一起吃頓飯。”

    她看他一眼,“行。”

    徐致柯出來的時候,看著滂沱的雨水,探手接了一捧。

    雨水在掌心留不住,不多時,便消失殆盡,只余下一手的濡濕。

    他昂頭,辨不出情緒。

    良久。彎身,拿起早前靠在墻壁上瀝水的雨傘。

    兩柄都是黑傘面,外觀上其實不太能看出差距,只在細微之處略有不同。

    他撐開傘,準備走下臺階的腳步頓住。傘收起,放回原位,轉(zhuǎn)而取走了另一柄。

    剛走出周頌宜的院子,大門兩邊分叉轉(zhuǎn)彎處,眼前陡然出現(xiàn)一雙黑色皮鞋。

    腳步一頓。

    視線上抬。慢慢的,眼底浸笑。略含挑釁的話,“你終究還是輸了。”

    第36章 淋雨季

    靳晏禮腳步一頓, 下意識的,目光并未落在徐致柯的身上。

    側(cè)偏頭,目光轉(zhuǎn)向院內(nèi), 里邊靜謐, 只有一盞燈在工作。

    他的視線漫不經(jīng)心地回落。

    “是么,你不覺得你的這句話很有歧義?”眼神寡淡,語調(diào)略微嘲諷,“在你把這當作一場輸贏的時候, 你就輸?shù)脧氐琢恕!?br />
    “你難道忘記了嗎?”他唇角掛著斯文的笑, 好心提醒,“你們的感情,是我橫插奪過來的。而你, 毫無招架之力。”

    徐致柯神色一僵,“像你這樣的人, 注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毫無底線、無恥下作, 只會用卑劣的手段。不屬于你的, 即便你奪了去,也照舊不屬于你。”

    “頌宜壓根就不愛你。”

    “你懂她想要的是什么嗎?你尊重過她的意愿嗎?你什么都不清楚。你們之間的交集, 太過淺薄。”

    說到這,他的唇邊掛著譏諷的笑, “像你們這樣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會懂。”

    徐致柯將傘檐抬高, 烏黑的眼睛浸著笑,陳述一個相對事實, “我聽說, 頌宜已經(jīng)從你那兒搬走了,她打算和你離婚了。”

    “靳晏禮, 你說你是不是輸了?”

    靳晏禮盯著他,目光像是要將他鑿出一個洞,捏著傘柄的指骨都在泛白。

    他什么把握都沒有。

    愛太容易動搖了,他攥不住周頌宜的心。

    徐致柯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在此之前,他們兩人又交流了一些什么,好奇心充斥著他的大腦。

    這柄傘,是他曾經(jīng)遺留在這兒的。徐致柯究竟來了多久,以至于她將這柄傘交給了對方。

    心被戳了個窟窿,酸水直往外冒。

    他扯了扯嘴角,眼神并沒有太多的波動,“一切沒有塵埃落定前,誰又說得準?何況有沒有,這和你好像并沒什么關(guān)系。”

    “在法律承認的關(guān)系中,你于她而言,僅僅只是外人。如果非要扯上一層關(guān)系,那大概就是前同事?亦或者,前男友?”

    靳晏禮哂笑:“你自詡文人風骨,看不上我的下作的手段。那你呢,又能好到哪兒去?”

    “你懦弱、無能。”一針見血,“拋開那些,你現(xiàn)在,又和我當初有什么區(qū)別?覬覦有夫之婦,豈不是更令人唾棄、惡心?”

    徐致柯臉色白了又白。

    “我和頌宜壓根就沒離婚。”靳晏禮側(cè)了下頭,睥睨的姿態(tài),“我要去找我太太了,徐先生打算在這兒注視嗎?”

    徐致柯眼神微暗。

    雨聲嘈雜,昏昧的雨夜中,他搖搖頭。

    倏爾笑出聲,“你什么都不懂,強迫而來的感情,是沒有愛的。希望未來的某一天,你還能這樣言辭鑿鑿。”

    “我倒要看看,我們之間,究竟是誰笑到最后。等你垮臺的那天,我看你還能拿出什么出來抗衡。”

    “我等著那天,”靳晏禮不欲和眼前人糾纏,冷著眼,“至少,我不像你那般窩囊。”

    *

    靳晏禮踩著雨,推開半合的鐵門,周頌宜正坐在工作室內(nèi)繼續(xù)手頭上的牛皮雕刻。

    房間的吊燈被她關(guān)上,只留了工作臺面上,正對窗戶的那一盞。

    夜色黑,雨水淅瀝,他站在旅人蕉下。

    雨滴蕉葉,在黑傘的傘面濺開一圈漣漪。邁腿走上臺階,收了傘,擱在墻壁。

    沉著肩膀靠在墻壁。房門被人從內(nèi)闔上,他并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而入。

    只是靜靜地待在門外,聽著窗外滂沱的雨聲。

    一墻之隔,心跳在嘈雜的雨聲中,漸漸重合。

    側(cè)過頭,綠玻璃窗搖晃著燈光。燈影在水霧中模糊,暈成一抹橘色的光點。

    徐致柯的話,的的確確戳到了他的痛點。這也是他一直不愿承認,并多次嘗試改變的開始。

    可愛從不堪開始,再多推脫、彌補,都只是上了一層遮羞布。

    當遮羞布被扯下,一切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一年的時間里,周頌宜并沒有愛上他。他的愛,讓她覺得恐怖、窒息,又倍感荒謬。

    這段時間內(nèi),令她覺得最輕松的時光,便是兩人不在一起的光陰。

    他承認,他是害怕的。在愛面前,真的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

    周頌宜高中學習-工作第一年,這個時間段中,他在她的記憶里是空白的。

    徐致柯恰好填補了這份空白,涂上他怎么也抹去不掉的痕跡。

    他嫉妒。

    如果先遇上她的人是他,那該有多好。

    有些事不能細究,細究下來只會瘋狂地嫉妒。

    包括剛才,他甚至不敢去細想,在徐致柯過來的這段時間里,他們聊了些什么。

    她是不是內(nèi)心又有所動搖了?

    可這些話,他沒資格去問。這段時間,他明白了嫉妒于事無補,反而只會將她越推越遠。

    愛讓人糾結(jié)、痛苦,因愛的人,又甘之如飴。

    這個雨水飄搖、潮濕的夏夜傍晚,所有色彩都融化在水淋淋的嫩綠之中。

    綠代指新生,而他終于學會,愛是尊重。

    良久。

    靳晏禮從外套的口袋中掏出手機,摁亮屏幕后,給唯一置頂聯(lián)系人發(fā)去消息:

    【公司臨時有事,就不過來了。晚飯想吃什么,我給你點。】

    消息發(fā)送過去,他收回手機,重新拾起雨傘。

    傘是自動的,撐開時輕輕的“砰”的一聲,混在雨水中,幾不可聞。

    他退開,這次沒再過多打攪。

    有時候人真的奇怪,天上在下雨,他的心里也下了一場雨。

    濕蒙蒙的,看不清未來-

    周頌宜本欲靜下來的心,因著徐致柯突然的打攪,怎么也沉不下來了。

    這感覺令她煩躁,不知是他不打招呼的來訪讓人覺得煩躁,還是他的這個人讓她感到煩躁。

    驚覺這一點,她吃了一驚。

    手機進了條消息,嗡鳴聲讓陷入迷茫的周頌宜,短暫地獲得了清醒。

    如如夢初醒般,她迫切地點開手機。

    這是一條來自靳晏禮發(fā)送過來的消息。

    在這條消息進來之前,對方給她發(fā)了一條約飯的消息。由于忙碌,消息沒能及時看見,自然也就沒有回復。

    不過依照靳晏禮的秉性,發(fā)送過來的消息,絕大多時候不是征詢,而是通知。

    臨時被放了鴿子。

    她不僅沒覺得輕松,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心靜不下來,今晚的工作是做不成了。

    周頌宜將展臺面上擺放的東西收拾好,又用塑料膜覆蓋在那些陰干的牛皮上。

    關(guān)燈,離開了房間。

    門被推開,隔著雨幕,一人背影落進視野里。并不真切,模糊的。

    她以為是徐致柯。雖然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才離開,可到底這是對方的自由,自己無權(quán)干涉。

    一瞬間,她羞愧于自己方才產(chǎn)生的想法。

    *

    周頌宜東西提前收拾好了,登機那天,并不慌忙。

    臨走前,將自己早前在牛皮上刻好的人物圖案一并裝在包里帶了過去。

    抵達的時候。

    范老師正坐在自己工作的房間內(nèi),鼻梁架著一副老花鏡,潛心雕刻制作皮影。

    工作臺面的桌上懸掛著一根麻繩,繩面上吊著許多已經(jīng)完工的皮影。

    過來的時候,已然是午后。

    斜陽從窗臺的玻璃一棱一棱地映進屋內(nèi),皮影在光影變化間,有種說不清的韻味。

    “老師,”周頌宜手里還拎著行李,稍顯拘謹:“我是周頌宜,和您先前在微信中聯(lián)系過。”

    兩人簡單交談一番,她將行李安置妥當后,才又折了回來。

    老師為人和善,周頌宜也沒有起初那么拘著了。看著老師桌案上那張雕刻精細的皮影,聯(lián)想到自己制作的,她不免詢問了許多。

    老師耐心,一一答復。

    “你這不對。”范老師指著周頌宜從包內(nèi)取出保存完好的皮影,“這塊的細節(jié)沒有處理到位。走刀,不正確。刀落下去要穩(wěn),你這讓人很明顯地看出了停頓,重新續(xù)上去的不流暢。”

    周頌宜很不好意思,“其實不瞞您說,我這一張皮影,制作了很久。下刀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吃力。技巧,的確是沒有掌握到位。”

    視頻指導,遠沒有線下指導更直觀。

    在老師的指導下,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知道了,自己之前制作的大都不太符合。

    需要加緊練習。

    也得再練練手勁。

    除此之外,自己之前練習的皮影雕刻,人物形象大多都是以牛皮為樣本雕刻的。

    但是泰山皮影,多以驢皮為主,只有少數(shù)情況才會以牛皮替代。

    “你也是今天才來,晚上安頓好了,先休息休息,明早再開始也不遲。”范遲宇老師對她道,“雕刻皮影得潛下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知道。”周頌宜點點頭。

    “你已經(jīng)做得挺不錯,是花了時間、下了功夫的。只要持之以恒,不怕功夫不到家。”范老師笑著道,“相比尋常人,你已經(jīng)算是入了門了。我看了你之前的畫稿,人物畫得都挺傳神的,這非常不錯。”

    皮影的設計,是需要一定的繪畫功底的。

    白幕掛起,燈泡點亮,光影變化間闡釋東方美學,演繹大千世界。

    古典美、藝術(shù)美、文學美,美之集大成者。

    閑聊間,范師傅問:“為什么會想著來學這個?”

    似乎想起往事,“從前,我也有過三兩徒弟。學過兩三年后,要成家立業(yè)了。成家立業(yè)得要錢,我這也給不了幾個錢,三瓜兩棗的,人也就離開了。”

    “世態(tài)所驅(qū),難得見年輕人過來學。”

    “以前看人演過一場,那時便在心底落了芽。”周頌宜想起往事,不免唏噓,“后來卻一直沒能身體力行。如今有機會了,總要讓遺憾圓滿。況且,它于我而言,曾在黑暗中給予我希望。”

    從周老太太第一次請人在樓臺中演繹時,便在周頌宜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皮影的演繹,不同派系演繹的方式各不相同。

    十六歲那年的冬天,老太太替她搜羅來了皮影人物。漫天細雪,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個人自娛自樂,演完了一場“戲”。

    沒有技巧,只是情感的宣泄。

    十年后,種子發(fā)芽。在斬斷一切后,徹底長成參天樹木。

    泰山皮影,一個人的皮影。

    周頌宜盯著老師傅的眼,“多一個人,便多了一份傳承的希望。”

    “和您學習,也是在讓我自己進步。”

    范師傅眼底欣慰,“我讓居策給你副核桃,你先盤盤,練練手勁。光有技巧,沒有手勁,也不得行。而且,操控皮影只是泰安皮影中的一部分,要掌握、學習的內(nèi)容還多著。”

    “好。”-

    這段時間,周頌宜打算徹底沉下心,將手機扔在一旁。

    有時候怕自己看手機,會忘記了時間,因此最開始的幾天,特地給自己設置了專注模式。

    離開北京之前,也給家里人提過一遍。

    話語間的大概意思是,如果不是特別要緊的事,就不要給自己打電話。因為打了也不一定能接到。

    在泰安,人生地不熟的。

    當天和范師傅交流溝通皮影制作相關(guān)事宜,晚上則一個人在房間里,借月與燈,潛心雕刻。

    有別于其他皮影的演繹,泰山皮影表現(xiàn)方式獨特,通常只需一人表演即可。

    既要操控皮影,還需進行伴奏、演唱和旁白。

    這種技藝,便是范老師口中的‘十不閑’。

    周頌宜重新過稿,在泰安有別于北京的所感所受。

    有了范老師的講解,對于當?shù)氐摹笆耶敗蔽幕辛烁钜徊降牧私狻?br />
    這對于皮影操控,是一個不錯的開頭。

    新鮮驢皮刮去皮毛,經(jīng)過流水浸泡五天后,將驢皮綁在架子上,撐開陰干兩周,才能使用。

    晚上,她不死心地嘗試拿驢皮練了練手。雖然韌勁沒有牛皮那么足,但走刀也不輕易。

    自己早前制作完工的那套皮影,前前后后、斷斷續(xù)續(xù)地也花了大幾個月的時間。

    這套做下來,怕也少不了多少時間。

    最后不得不泄氣地停下手頭的工作,認清眼前事實,繼續(xù)盤核桃。

    院子里養(yǎng)了只橘貓,月光下,趴在窗臺,一下下掃著自己的尾巴。

    屏蔽掉了一切外界的聯(lián)系,不忙的時候,時間變得格外的漫,卻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周頌宜起身,腳步輕盈。

    右手繼續(xù)盤著核桃,探出左手輕輕撫摸著小貓柔軟的脊背。

    它很溫順,可惜彼此間還沒建立聯(lián)系。

    不一會,便躍下窗臺,竄進草坪里。眨眼的時間,便不見身影。

    而她的掌心,似乎存有余溫。

    恍惚間,想起家中的福寶了。

    小金毛,也不知道最近過得怎么樣。還好嗎,和靳晏禮相處得愉快嗎,是不是又在拆家了?

    很奇怪的心理。

    第37章 淋雨季

    盤了一個周多的核桃, 周頌宜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手勁相較從前大了許多。

    重新過了稿,用小刀在驢皮上拓下來。雕刻皮影對專注度要求極高,稍一走神失誤了, 就要換一張新的驢皮。一切重頭開始。

    這幾日, 周頌宜全然沉浸下去。好不容易抽空休息一會,將手機撈過。

    登進微信,才發(fā)現(xiàn)只不過短短幾日沒怎么看消息,紅點的數(shù)量咻地往上竄。

    她有強迫癥。這些紅點必須全部清理掉, 不然感覺心里頭很不舒服。

    今日正好有時間, 挨個點進對話框,將消息回復完畢。

    這里頭,靳晏禮和徐致柯都給自己發(fā)了消息。不過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

    這些消息過了期, 看完之后也就沒有了回復的必要。

    退出當前對話框,點開和周自珩的聊天框:【我現(xiàn)在不在家。人在山東, 非急事勿擾。有事情電話聯(lián)系, 發(fā)消息我并不一定能及時看見。】

    【。】周自珩消息立時回了過來, 【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

    【來了有一陣子了。你是大忙人, 我可不敢打擾你。再說了,我都多大的人了, 哪有出門還得給自己親哥匯報行程的。】

    周自珩:【我這兒現(xiàn)在有點忙,晚上給你打電話。】

    【記得接。】

    周頌宜看著這條消息, 撇了撇唇角,敲下一個【哦。】。消息發(fā)過去, 她就把手機放在一旁, 重新進入專注模式-

    這些天,周頌宜幾乎沒怎么出過院子。一直伏在案前, 潛心專注手頭上的活計。

    盤了一個周的核桃,手勁總算見到成效。加上范老師的耐心指導,雕刻起來簡直事半功倍。

    經(jīng)過幾天的時間,她終于成功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個較為標準的泰山皮影。

    不比北京的陰雨連綿。這幾天天氣不,過了午后,自然光暖和充足。

    周頌宜伸了個懶腰,將皮影抬起對著桌案光照的位置。

    以光顯形。

    一掃疲憊,成就感滿滿。

    她取出手機,打開相機。

    對著皮影拍了張動圖,發(fā)了朋友圈后,將桌面收拾好,進行下一步的學習。

    皮影雕刻完成后,暫時還不能進行覆彩。得讓師傅點了頭,認可后,才可進行下一步。

    周頌宜將自己雕刻成的皮影拿給范遲宇瞧,姿態(tài)謙卑,“老師,您看看我這個雕得還成嗎?還有沒有哪里還存在問題,需要修正?”

    “不錯,能做到這一步就挺好了。”范遲宇點了點頭,繼而道,“雕刻中最重要的細節(jié)部分,你扣挖到位了,下面可以進行覆彩了。”

    “覆彩定型后,要是沒有問題了,我們就可以進行泰安皮影中最重要的一項了。你是生手,需要多加練習,閑暇時刻可以跟在我們身邊先看看。”

    “好。”-

    周頌宜回到房間,秋日的午后,極易倦怠,適合午休。

    昨天傍晚的的那只橘貓又跳上窗臺,找了個光線充足的位置,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范師傅告訴她,皮影上色的過程和雕刻同理,必須一氣呵成。

    否則驢皮被顏料滲透之后,會微變軟,發(fā)生彎曲,一切則前功盡棄。

    紅、黃、藍、綠、黑,是皮影色彩中最為常見的幾種顏色。

    為了避免顏料混合竄色,每種色彩都要用單獨的調(diào)色盤盛裝。

    同理,每一支毛筆只能蘸取一種顏色。

    顏料的蘸取,也是有所講究的。根據(jù)皮影的色彩需要,有濃有淡。

    濃轉(zhuǎn)淡的這個過程,需將毛筆蘸了顏料后,放在裝有清水的杯子里浮色。

    一只杯子,只能浮一種顏色。浮色的深淺,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

    只有這樣,才能在顯色的時候,呈現(xiàn)出顏色的深淺變化。

    角色不是呆滯的,而是栩栩如生。

    這個過程,需要當事人心中對于皮影整體覆彩有所估量。

    把控住人物的神態(tài),將細節(jié)處理到位,是染色的最高境界。

    周頌宜學過美術(shù),在這一塊也有著極高的天賦,色彩把握到位,皮影很快覆色完成。

    范師傅看著她上的色,眼底流出贊許的神色:“咱色彩上完了,將它定型再防潮后,才能將皮影與皮影串起來。這還得花上10天左右的時間。”

    皮影上色已經(jīng)完成,將其壓在書冊中3-5天,使其完全定型。

    定型之后,需要對皮影進行防潮工作,以防在陰雨天氣受潮變彎。

    而防潮工作完成后,還需靜置在陰涼處一周時間。

    周頌宜點點頭,了解這事。

    “不過泰山皮影,光會操控皮影可不得行。”范遲宇問她,“我明個兒有個演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真的嗎?”她眼前一亮,“那我肯定去。”

    “好好休息一下,前陣子沒日沒夜的練習,身體是本錢,別把自己的身體累到了。正好今天天氣不錯,學學我家養(yǎng)的那小橘貓。”提及橘貓,他不知道想起什么,樂不可支,“午個休。”

    “咱明天七點多就要出發(fā)了。”

    周頌宜:“行叻。”

    *

    周頌宜對于皮影有了解,但和專業(yè)的比起來,還是明顯不夠看的。

    尤其是泰山皮影,有別于其他皮影,一臺戲最多只要兩人。

    必要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撐起一臺戲。

    她跟著范師傅去了戲館。

    戲開臺。

    范師傅坐在百幕后的圓凳上,胸前背著擴音器,手中一邊操控著木棍,嘴里一邊隨著動作唱著念白。

    腳下踩著踏板。左腳踏板連接著響板,右腳踏板連著鑼。

    腳踩下去,棒槌也隨之落在鑼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根據(jù)情節(jié)需要,還得關(guān)注到左手邊的鼓面。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拿起鼓槌擊打鼓面。如果有的劇情需要,還需打快板。

    眼到、手到、心到,缺一不可。

    周頌宜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看,一場戲下來,觀眾掌聲如潮。

    范師傅從幕后走出,在這個涼爽的秋天,衣服都濕了,滿身大汗。

    而這就是‘十不閑’的具體體現(xiàn)。

    一個人的皮影,也只有泰山這一家了。

    *

    周頌宜早前接觸過音樂學習,不至于到一摸瞎的狀態(tài)。

    可到底是初次接觸,又得敲鑼打鼓、旁白、操控影人,一系列的動作緊密極了,難免力不從心、手忙腳亂。

    勉強唱下一臺戲,整個人衣衫汗透。

    “不急。”

    范師傅樂呵呵的,“你已經(jīng)超過一大半的初學者了。這東西剛學起來,是挺費勁的。慢慢來,就會看到進步的。”

    “嗯。”

    話雖如此,周頌宜這幾日倒是更加埋頭苦干。學不明白的,就大膽請教。

    好在學習速度快。學了兩個多星期,終于把一套順下來了。

    大體上找不出太大的差錯的,小細節(jié)磨合到位一點。

    再根據(jù)皮影情節(jié)需要,能夠做到舉一反三,才算勉強掌握了這一技能。

    午休過后,周頌宜當著范遲宇的面表演了一番,讓對方檢查成效。得到肯定后,這么些天的努力,總算是看到了收獲。

    不過,她目前只是學會了單純的念白和樂器結(jié)合,還沒加上皮影的具體操作。

    如果加上這些,要想很好的掌握,還得費上一陣子的時間。

    忙碌了好一陣子,晚上難得給自己短暫地放了假,給自己點了一份大眾點評評分還不錯的外賣。

    不知道是期許過高,還是時間晚了,食材感覺不太新鮮。吃下去沒一會,幾乎全吐了出來。

    整個人有點難受。吃了點清淡的粥,那種惡心想吐的感覺才壓下去。

    夜里氣溫已經(jīng)比較涼了。

    周頌宜打開房門,加了一件外套,在院子里走了走,難受的感覺已經(jīng)消散了很多。

    秋天,風中已經(jīng)有桂花的味道了。

    她索性坐在院子的長椅上,從口袋里取出手機。

    好幾天沒刷手機了,避免自己消息閉塞、和外界脫節(jié),難得跑微博廣場轉(zhuǎn)了一圈。

    娛樂詞條沒什么新鮮的。掛在熱一上的,是狗仔發(fā)出的流量小生戀愛瓜。

    抓怕的圖片比較模糊,目前還沒有指名道姓。

    任憑輿論發(fā)酵,評論區(qū),有吃瓜的、有反駁的、有罵狗仔的,還有空瓶的。

    周頌宜掃了一眼。一眼認出圖片中的演員,目前事業(yè)還處在上升期。如果未來能手握一款爆劇,咖位大概能往上升不少。

    這種能夠被拍出來的,其實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就看藝人團隊方面如何處理。

    處理妥當,無事發(fā)生。

    找一個微博粉絲千萬,實則不知名的演員戀情來擋住真正的大瓜,即便最終被罵,錢也的的確確地進了口袋。

    最終被溜的,也只是普通大眾。

    行業(yè)階層接觸久了,這一連串熱搜看下來,索然無味。

    周頌宜手機扔在一旁,一個人開始漫無目的地放空。

    這邊的屋子里只住了她一人,夜里大家都休息了,沒什么人活動。

    靜坐在凳子上,只能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今天月亮又圓又亮。

    院子里亮堂堂的。不想浪費這么好的時光,周頌宜起身回屋,將懸掛在桌案前的皮影取下來,重新折返回來。

    這幾天比較忙碌,突然停下學習的腳步,還有點不適應。

    今天白天觀摩了范師傅的演出,照貓畫虎地學習到了一些,但不精進。

    可惜這件屋子沒有鑼和鼓,要不然她指定在這自我演習一番。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回北京了。

    這個想法剛一升起,手機驟然響起。周自珩的電話打了進來。

    接通后,他問:“睡了嗎?”

    “沒呢,”周頌宜將手中的皮影擱在石桌上,“要是睡著了,哪能接到你的電話。”

    周自珩語氣閑散,“上次說給你打電話,結(jié)果忙忘記了,后來給你撥,結(jié)果撥不進去了。”

    她說:“那是我開了飛行模式。”

    “看了你發(fā)的朋友圈,最近一個月的學習成果看起來還不錯,打算什么時候給我們展示一下?”

    “學無止境,我現(xiàn)在還得繼續(xù)練習,不斷精進自我。”周頌宜單手支著下巴,目光描摹月光下桂枝的剪影,“說吧,打電話找我什么事?”

    “你撿重點的講。”

    周自珩言簡意賅:“打算什么時候回北京?”

    “最近不想回,”她的語氣有點兒蔫巴,“我覺得在這兒挺好的。過幾天天氣涼快點了,我去南京那邊。春天的時候沒能見到春海棠,現(xiàn)在趕上趟,打算去梧桐大道那邊走走。”

    “行。”他叮囑了她幾句照顧自己的話,而后斂了語氣,“過幾天就是我和你沈瀅姐的婚禮,記得在那之前回來。”

    “這么快的嗎?”周頌宜先是嚇一跳,放下貼在耳邊的手機。調(diào)開日歷,看見日歷上自己給的備注,這才想起,“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竟然都過去這么久了。”

    她有點兒心虛,“哥,你要這次不給我打電話,我說不定還真給忘記了。然后只能在你婚禮當天,閃現(xiàn)回北京了。”

    “好意思這么理直氣壯的嗎?”周自珩笑,“你個小沒良心的。”

    說完,他停了片刻,而后試探性地詢問,“靳晏禮和徐致柯這些天聯(lián)系過你嗎?”

    “沒有,”過期消息,已經(jīng)失去時效性了,“怎么了嗎?”

    她沒有回復消息,自然而然地也就沒有聯(lián)系。這種單方面的不聯(lián)系,稱作沒有聯(lián)系。

    周自珩:“沒事,電話中三言兩語的,一時半會也說不清,等你回來再和你說。”

    她:“行,我知道了。”

    “我過兩天就回去。”周頌宜抬手,輕輕扇聞橫在眼前的這支金桂,味道比風過鼻息的稍顯濃烈,“要是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先掛了。”

    話說完,她似乎想問點什么。但剛出口,又收了回來,留下周自珩在電話那邊問她怎么了。

    “沒事,掛了。”

    剛才翻看日歷的時候,算了算時間,發(fā)現(xiàn)離婚冷靜期截至的日期,恰好卡在周自珩婚禮當天。

    如果不去民政局將手續(xù)辦下來的話,一切就作廢了,又得重新再來。

    一來二去的,又得兩個月。

    想到這,周頌宜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拿起手機,在聊天框敲下一條:

    【17號那天,我哥結(jié)婚。我們是先辦離婚,再參加婚禮?】

    第38章 淋雨季

    刪刪改改的, 最終還是將這些字挨個刪除了。有些話,還是等回去后當面說更好。

    由于周自珩不日后的婚禮,周頌宜原定的行程更改, 和范師傅說明情況后, 買了兩天后泰安直達北京的高鐵票。

    兩天時間過得很快,她和范師傅告別。

    臨走前,還有點舍不得:“等我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完,自己再學習一陣, 到時候再來找您, 讓您瞧瞧我的進步。”

    “行叻。”范遲宇點點頭,笑著說,“我讓居策送你去高鐵站, 這兒距離那處,還有點腳程。你個小姑娘, 拖著行李箱, 也不太好處理。”

    周頌宜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邊的行李, 比剛來的時候,還多了點東西。

    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就不客氣了,謝謝老師。”-

    抵達高鐵站, 時間上卡得挺好,剛進去沒多久, 就開始檢票進站了。

    兩小時后,到達北京南站。梅生就在大廳出站口候著在。

    今天工作日, 出站臺的人不算多, 周頌宜一出去,他立馬就瞧見了她了。

    招了招手, 三兩步小跑走上前,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

    周頌宜看著眼前人,訝異極了:“梅叔,怎么是您過來了?我哥不是說他來接我的嗎?”

    “你哥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在和你爸他們核對婚禮細節(jié)。你給他發(fā)消息的時候,他剛打算出門,而后恰好碰見我。我估計他沒和你說,怕是又被叫過去商量事情了。”

    “原來這樣啊。”

    上了車,周頌宜坐在后排,腦袋抵著窗戶。

    低頭刷手機,點進微信,準備和周自珩匯報一下自己已經(jīng)下了高鐵。

    對方像是心有靈犀地發(fā)來了消息,【到了嗎?】

    【嗯,剛下來。】

    他:【梅叔接到你了嗎?】

    【嗯。我人已經(jīng)在車上了。】

    回復完消息,周頌宜收起手機,打算在車上補會覺。

    剛才在路上有點困,瞇著睡了一會,但睡得并不踏實。

    雖然定了鬧鐘,卻仍怕自己睡過站。

    帶著眼罩躺下睡了一會。醒來時,差不多也就十幾分鐘的車程了。

    她坐起身,喝了口水,讓自己清醒下來。

    梅生注意著路況,見她醒來,閑聊了幾句。

    他問:“在外面這一個多月,覺得怎么樣?”

    “挺好的,學了挺多東西。”

    梅生笑道:“學了東西,那是好事,肯定下了不少功夫吧。看你出去這一陣子,臉頰又瘦了點。待會回去,你爸和你岑姨他們看見,估計要心疼了。”

    周頌宜笑了下,沒吭聲。

    “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發(fā)生了挺多事情的。尤其是靳家。”

    “怎么了?”她眉眼微動,偏頭看過去,“我哥在電話里似乎也是想和我說點什么,但當時也沒說,只是說等我回來,再詳談。”

    “本來這事,我也不該多嘴。但難免有些唏噓。”前面恰好是紅燈,他停了一下,“我也是聽你爸提的。世事無常,之前你領(lǐng)回來的,致柯那孩子,他是晏禮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嗯。”

    周頌宜沒什么太大的表情,“這事我知道。我出發(fā)之前,我爸他們給我說過了。”

    “我聽說啊,算算年齡,致柯那孩子好像還比晏禮大一點。這一下子的,也不知道該說誰造孽了。”

    “是嗎?”她愣了下。

    說來,她只知道自己和靳晏禮年紀相仿,卻不知道對方的具體出生日期。

    當時領(lǐng)證的時候也沒仔細看,壓根就沒記住。

    將車窗半降下,任憑秋風拂過臉頰,“不過這事也算是他們的家事。梅叔,這話你就不要在他們面前提起了。”

    “這我自然知道。”他笑一下,眼尾皺紋明顯,“他們家最近挺不太平的,內(nèi)訌得厲害。”

    周頌宜皺了皺眉,但到底沒說些什么。

    *

    車行至宅門。

    周頌宜先下了車,梅生將車停好,替她將行李拖了出來。

    她走進宅子,傭人們忙上忙下,一掃之前的陰霾,大家臉上皆洋溢著喜氣。

    周頌宜眉眼間也不自覺地揚起,她回頭看向身后的梅生,“梅叔,行李箱我自己拎回去就行,您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行。”

    他將行李遞給周頌宜,“我去把后山的果子理一理,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水果,我多摘點過來。”

    周頌宜目光朝山林望去一眼。葉子黃了許多,比起春天,難免稍顯蕭瑟。

    收回目光,對他道:“我都可以。”

    和梅生告別后,周頌宜回到自己的房間。

    安靜的空間,腦袋里卻亂得厲害,壓根就沒有心思去到周平津那兒。

    她躺在床上,腦子里不斷縈繞著剛才梅生在車里說的那番話。

    糾結(jié)了一會,她拿手機搜了搜。沒有一條相關(guān)詞條,只有個別消息隱晦地提了一兩句。

    要么是還沒正式對外公布徐致柯的身份,要么就是靳家那邊花大價錢將新聞壓住了。

    畢竟,私生子這事傳出去其實也不大體面。

    即便過了這么多天,現(xiàn)在想起這事,周頌宜仍覺得有點魔幻。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么湊巧的事情嗎?

    腦子里又下意識想起曾和徐致柯交往的日常,他好像真的很少對自己提及過他的父母。

    這件事,周頌宜并未往深處想。這幾日她總?cè)菀追咐В孀齑蛄藗呵欠。

    可能是秋天,季節(jié)影響,人本身就容易困倦。

    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車上睡過了,本打算只是瞇一小會的,結(jié)果一瞇就瞇到睡著了。

    醒來時,頭昏腦脹,外邊的天也黑了。

    雖然回來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告訴周平津,但梅生是知情的。

    即便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事也一定會傳到他的耳朵里-

    快到晚飯時間,梅婷走進客廳,卻又停在臥房門外。

    站在門外,抬手敲了敲門,“頌宜,醒了嗎?外面天黑了,可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著了。”

    “嗯。”周頌宜下床,摁下門把手,對上梅婷的眼睛,溫和地笑了,“睡飽了,起來了。”

    “您之前是不是過來過?”

    “嗯。”梅婷說,“不過那會天還亮著,見你睡著,我也就沒打擾。現(xiàn)在,廚房那邊已經(jīng)開始做晚飯了。你爸他讓我過來叫叫你。”

    她點點頭:“走吧。”

    梅婷看她一眼,眼底心疼。而后目光落在她屋內(nèi)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夜里降溫了,不像三伏天那么熱了。披件外套再出門。”

    “好。”

    秋夜和夏夜終究還是不同的。

    園中的桂樹結(jié)了花,傍晚多風,這一路走過去,馥郁的花香隨風一陣陣涌進鼻腔。

    氣味太過霸道。

    從房間走到膳廳的這段路程,周頌宜渾身像被香水泡過似的。

    淡淡的,桂花的香味。

    她拍了拍自己肩頭的落花。踏腳進膳廳,發(fā)現(xiàn)大家都到齊了,就差她一人了。

    周頌宜抽開椅子,落座后,發(fā)現(xiàn)壓根沒人動筷子,“該不會都等我一個人吧?”

    “知道的人是知道你回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人在外地。”周自珩賞了她一顆“秋栗子”,“一回來就睡得天昏地暗。在外邊,沒少累著。”

    “什么都不說。”他打量一眼,“怪不得讓你打視頻通話,你死活都不肯。怕我們說你?”

    “才沒有。”她捂住額頭,假意呼痛,“你現(xiàn)在欺負我,算什么本事?等嫂子以后過來了,我看你還能不能這么囂張。”

    他靜靜看著她拙劣的演技,輕嗤一聲。

    周頌宜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于是生硬地轉(zhuǎn)開,目光掃了一圈,隨口問,“怎么沒看見舒樾?”

    “今天工作日,人上學在。”周自珩輕嗤一聲,“行了,不想說就算了。我們又不會勉強你。”

    “哦。”

    她語氣悶悶。

    其實剛才問出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起來了。

    周舒樾現(xiàn)在上大學了。今天工作日,學校里有課,肯定是不回來住的。

    只是時間過得太快,一下沒有概念。

    “你出去一個月,他放假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岑佩茹笑吟吟地看著兩人,“還和我說,給你發(fā)消息,你都不回他,把他拋擲腦后了。”

    周頌宜:“當時在忙,手機都調(diào)成靜音模式了。很多消息,也就沒及時回復。不過我看見之后,給他回了消息的。”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都懂的。”岑佩茹把這話說完,看向一旁的秋花,“可以讓他們把菜都上上來了。”

    “這次回來,還回去嗎?”

    周平津從周頌宜進來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沉默的聽眾。此刻,才開了口詢問。

    “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弄完。等哥哥婚禮結(jié)束,大概還是要去一趟的。”

    她說起這話時,眉眼間神采靈動,“不過我和范師傅說了,我自己先在家練練。等找到手感,一整套下來能夠流暢進行的時候,再去那邊。”

    “行,都隨你。”周平津也笑了,“只要你喜歡,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膩了就回來,反正周家永遠都是你的后盾。”

    聽完,周頌宜沉默了。

    經(jīng)歷很多事情后,再往回開,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也都發(fā)生了變化。

    曾經(jīng)總和周平津唱反調(diào),現(xiàn)在想來,也是有點兒幼稚了。

    她悶聲,“知道了。”

    周平津看她這個樣子,心底也變得柔軟,“吃飯吃飯,今天做的都是你愛吃的。”

    側(cè)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岑佩茹。后者捏了捏他放在桌沿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上一次這么和諧,還是很久以前了。

    只不過,終歸是少了一人,還是有物是人非的遺憾感。

    他看著一雙兒女,眼睛難免浸了點濕漬。自顧自地倒了杯白酒,一飲而盡。

    擦了擦嘴角,欣慰地嘆了聲。

    看著周頌宜,難免想說點什么,只是話沒開口,被岑佩茹眼神制止住了。

    沒成想,被她自己給問出來了。

    “爸,靳晏禮和徐致柯,究竟怎么一回事?”周頌宜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我聽梅叔說,他們家正內(nèi)訌得厲害。是因為他們同父異母這件事嗎?”

    “這件事確實傳開了。”

    周平津擺了擺手:“不提也罷。雖然晏禮這孩子以前是我的女婿,但終歸你們之間沒緣分。在圈子上,這其實也算不上大事,只是大家都存著看戲的心理。”

    “事情怎么處理,那是他們的家事,我們周家不應該參和。”

    “嗯。”周頌宜點點頭,繼而又道,“只不過我和靳晏禮目前還沒離婚。”

    “什么?”

    她捏了捏眉角:“不是沒離婚,是沒離成。我只是先和您說一聲,當初你讓我和他結(jié)婚,我想大概還是因為有利益的原因。我們現(xiàn)在沒離成,作為利益共同體,如果事情嚴重,怕也脫不了干系。”

    她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怎么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話說完,連自己都大吃了一驚。

    “沒離成啊,”周平津看著周頌宜臉上凝重的神情,一時間有些想笑,“沒關(guān)系。”

    “你和晏禮結(jié)婚不是因為利益。所以頌宜,別擔心,只要我們周家不在緊要關(guān)頭參和一腳,火是燒不到我們的身上。”

    岑佩茹看著她,突然問:“你不是不喜歡晏禮的嗎?”

    周頌宜怔住,手中的瓷勺不由放下。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抿了抿唇,“我現(xiàn)在也沒有喜歡。我問這些,僅僅是因為好奇。今天下午的時候,梅叔接我的時候,他告訴我的。”

    “我知道了。”

    “不說這些了,吃飯吧。”周平津失笑,“難得聚在一起坐坐。等自珩結(jié)了婚,舒樾放了假,咱們一家子就齊全了。”

    想到這,又有點傷感。

    終歸沒說些什么-

    吃過晚飯,周頌宜獨自一人走在幽深小徑。

    兩道的路燈,應該是請人維修過,原本慘敗的燈光,此刻能照見里頭的路。

    已是秋天,蟬鳴早已消失在季節(jié)的更替中。荷花湖里的荷花早已凋敝,如今只剩下枯萎的荷葉。

    走得慢了,回到房間花費的時間,也比往日多了一刻鐘。

    剛進屋子沒多久,秋花走了過來,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盛放的是一盅瓦罐湯。

    “晚上看你都沒怎么吃飯。”她放下手里的盤子,“湖里的荷都枯萎了,泥里結(jié)了不少藕。這個秋天,淀粉充分堆積,變得粉糯。”

    “你梅叔這幾天,一大早就穿著雨褲下到荷花湖里,挖了不少蓮藕。”

    “嘗嘗看,是不是熟悉的味道?”

    “好。”周頌宜點點頭,大抵是心底平靜,月光照在臉上的時候,格外溫婉,“不過梅叔出手,自然是不遜的。”

    她舀起一小湯勺,低頭吹了吹。還沒咽下去,剛湊到嘴邊,臉上的神情驟然一變。

    頭慌忙側(cè)到一邊,伏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干嘔了一聲。

    第39章 淋雨季

    秋花見她反應激烈, 連忙走上前,替她拍了拍背。

    等她稍微好轉(zhuǎn)點后,才問, “這是怎么了?”

    “您別擔心, 我就是前幾日吃壞了肚子而已。”周頌宜壓下心底的不適,緩過勁后,朝她擺了擺手,“可能現(xiàn)在還沒好吧。”

    秋花聽她這樣說, 眼含心疼。嘆一口, “這都過去幾天了,看來得好好把腸胃養(yǎng)好。”

    周頌宜沒辯駁。

    緩過那陣要命的惡心感,卻沒了食欲, 又不忍秋花的一番心意糟蹋。

    只好重新拾起勺子,這次反應比剛才還要強烈。

    勺子還沒碰上盅湯, 不適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將勺子扔在一旁, 不停地捋著自己的胸口。

    沒忍住, 干嘔了好幾聲,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明明肚子沒感覺到不舒服, 不像是吃壞肚子還沒好的情況。

    “頌宜,秋花姨問你件事。”秋花眼神擔憂。見她這副模樣, 心里隱隱有了想法,只是沒有直白地問出來。

    “您說。”

    “你的經(jīng)期, 有多久沒來了?”話點到即止,說者和聽者卻都能明白話外意思。

    周頌宜臉上神情一滯, 還是誠實地道, “推遲了將近一個月。”話畢,臉色也白了點。

    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過我的經(jīng)期一向不準,以前也會有推遲的時候。不過應該和這個沒關(guān)系,之前都是好好的,自從我在泰安點了次外賣,就那次鬧壞了肚子,到現(xiàn)在一直沒好徹底。”

    雖然這樣說,可她扔不死心地又試了次。這次仍和前兩次一樣,反應劇烈。

    因為著急辨清,她的神情慌張。想證明自己,可反應一次次打了自己的臉,不多時,眼圈泛了紅。

    坐在地上,無措極了。

    秋花將托盤挪開,不肯再讓周頌宜試了。看著她這副清瘦的模樣,打心底心疼。

    可眼下這個情景,話再多也是蒼白無力的。

    她將周頌宜扶起,“地上涼,寒氣容易入體。”周頌宜此刻像是提線木偶,任憑秋花的動作,機械地挪動身體。

    秋花扶著她坐到沙發(fā)上,一下下地順著她的脊背。語氣輕柔,讓人靜心,“別太擔心了,這些也都不過是我們的猜測而已。為了身體著想,明天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就知道了。”

    “嗯。”周頌宜緊了緊自己的手,應了聲。

    下一秒,她攥住秋花的手,一雙含著水霧的眼睛盯著她,語氣懇求,“您別告訴我爸他們,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求您了。”

    “我知道。”秋花安撫她,“我今晚只是過來送湯的。托盤放下后,我就離開了,余下的什么都不知情。”

    她握住周頌宜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顫得厲害。一下又一下,掌心輕輕拍著她的手背,給她安全感。

    嘆了聲。

    語氣沉靜,安穩(wěn)人心:“沒人知道這件事。如果真的懷上了,最終的決定權(quán)依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秋花姨是過來人,生命固然是偉大的,可如果沒有做好準備,那么也不必惶恐,既是沒緣分罷了。”

    “世界上,沒緣分的事多著哩。”-

    秋花離開后,周頌宜單手撐著桌子,慢慢從沙發(fā)上滑下身體。

    顧及到剛才的那番話,又扶著沙發(fā)扶手,慢慢地坐起身體。

    有些事情,一旦生出懷疑的種子,那么種子不僅不會湮滅,反而會隨著大腦的回憶,不斷汲取營養(yǎng),逐漸生根發(fā)芽。

    譬如說,最開始的嘔吐,或許壓根就不是食材不新鮮的緣故。

    經(jīng)期的推遲,早前雖然紊亂,但每次最多往后推遲一個多周,從來沒有推遲過一個月的時間。

    時間不斷往前推算。

    和靳晏禮最近一次的做.愛,差不多就在兩個月前。

    她的視線徐徐地移到那張沙發(fā)上,記憶逐漸回籠。

    那晚他遺留下來的東西,雖然事后被他清理了出來,可當時她總覺得身體里有所殘留。

    并不安全。

    原本計劃吃事后藥的。只是祖母遽然離世,慌神之下,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導致她完全忘記了這茬事。

    如果真的有了的,那大概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

    *

    周頌宜第二日一大早就出了門,路上剛好碰到梅婷,她問,“昨晚我讓你秋花姨給你送去一盅你愛喝的蓮藕排骨湯。”

    “粉藕,是你愛喝的。”她笑著問,“味道怎么樣?今日你梅叔又下了湖,要是覺得還是以前的味道,晚上我再去廚房給你煲一盅。”

    “愛喝也不能天天喝,得隔一陣子才會更美味。”周頌宜笑著說,心下卻亂成一片,“昨晚秋花姨送過來,我嘗過了。喝了這么多,還是您的手藝最好。”

    梅婷笑著道:“我給你梅叔說說,讓他少抽點藕。”

    “嗯。”

    “你這是要出去嗎?”她問。

    周頌宜:“有點事。”

    好在梅婷沒有過多過問,只道,“早去早回。”隨后,繼續(xù)彎腰清理草坪上不規(guī)則的雜草。

    秋天之后,花草圃里長出一堆不知名的野草。

    生命周期極短、卻無邊旺盛,一周不到的時間里,整片花圃被侵略,葉片泛黃。

    打眼看去,格外刺目。

    家里的除草機壞了,只能徒手去拔-

    周頌宜提前掛了號,開車去協(xié)和醫(yī)院婦科門診檢查,等待了一會,化驗單很快就出來了。

    其實昨夜,她就做好了心理建設。今天得到結(jié)果的這刻,也不至于那么難以接受,在醫(yī)生面前倒是表現(xiàn)得格外平靜。

    懷孕了。

    目前孕八周。

    她將化驗單仔細看了遍,平和地向醫(yī)生詢問,“會不會檢查錯了?”

    “不會。”醫(yī)生笑了下,耐心地和她講解一陣。而后又問,“孩子父親呢,沒有一同過來嗎?”

    “他目前還不知道。”

    “你現(xiàn)在是妊娠早期。”醫(yī)生例行告知,“孕早期,胚胎初具人形,此刻b超已經(jīng)可以看到胎心搏動了。不過還是要注意,這時候胎兒發(fā)育不穩(wěn)定,隨時會有流產(chǎn)的征兆。”

    “記得定期產(chǎn)檢。”

    ……

    周頌宜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樣的心情離開醫(yī)院的。覺得有點兒不可置信,又有點奇妙。

    明明小腹一點隆起的痕跡都沒有,可里面已經(jīng)在開始孕育生命了。

    方才醫(yī)生檢查的時候,她在顯示屏上能隱約看出胎兒的眼、耳、鼻、口,四肢了。

    她不自覺地抬手,指尖即將撫上自己的小腹時,又觸電般地收回。

    講不清楚是什么感覺,而這種情緒又雜不斷地拉扯著自己。

    周頌宜將醫(yī)生開的藥收拾好,又將b超報告單照片翻出,轉(zhuǎn)而塞進自己包包的最里夾層。

    回到家后,沒向任何人提起這事。

    晚上吃飯的時候,為了避免讓周平津他們察覺異樣,夾的都是一些清淡的食物。

    周自珩不解地望著她,“就算青菜好吃,也不能總撿它吃吧?”

    “最近減肥。”她頭也沒抬。

    他:“天天吃草,營養(yǎng)不良。本來就弱不禁風,想當皮包骨?”

    “太瘦了。”岑佩茹也不太贊同。

    “那都是你們的濾鏡光環(huán)。我是瘦了,可也沒瘦多少。你們真的不用擔心我。”

    周頌宜面不改色,“而且,再過幾天哥和沈瀅姐就要辦婚禮了。我的那身衣服是按照之前的尺寸量體裁衣的,都不知道過去多久了,現(xiàn)在比起之前,其實還長胖了點。再改起尺寸,那多麻煩。”

    “這幾天清淡點飲食,不然到時候衣服都穿不上去了。”她語氣輕松,“我可不想這樣。”

    這套說辭,大家倒是沒懷疑。

    周平津只對她道,“等忙完你哥的事情,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一陣。我讓你梅姨給你量身定制一套營養(yǎng)餐,在冬天來臨之前,務必長點肉。”

    “這是命令。”

    她也不好再推阻了,語氣有點兒無奈,“知道了。”

    *

    食過晚飯,周頌宜起身,離開了膳廳。

    不點燈的園子,黑漆漆一片。晚風涼,拂過來,胳膊不覺起了一片細密的疙瘩。

    她讓傭人給自己取了件披帛。披帛披上肩頭,暖和了許多。

    現(xiàn)在無人,她踩著月光,走在草木茂盛的石子路。

    這兩天,她腦子實在混亂。今晚寂靜無人,正好散散心,捋捋錯亂的思緒。

    周頌宜離開膳廳時,岑佩茹望了眼窗外的天色。

    前幾天天氣不錯,初秋新彈的棉花被,在園子里曬過一陣后,變得柔軟又舒適。

    她讓秋花將她房間的被褥替換掉。

    彼時,秋花取了被子過去。周頌宜步子邁得小,她不過一會兒就追了上去。

    她知道實情,于是問:“今天去醫(yī)院查了嗎?”

    “嗯。”

    周頌宜聲音很輕,而后拉了拉被晚風吹散的披帛。

    昂著頭看了眼漆黑的天空,今晚的月亮像小船,風也很溫柔。

    收回視線,話里聽不出太多的起伏,“醫(yī)生說八周多了。”

    “還是胚胎。”秋花的聲音揉進風中,眼神溫和地看她,“心中有想法了嗎?”

    周頌宜搖搖頭,“我不知道。”

    “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趁現(xiàn)在還小,打掉過后也好修養(yǎng)。”秋花替她權(quán)衡利弊,“大了之后再打,傷大人身體。”

    她知道周頌宜欲和靳晏禮離婚。只是出去這一個多月,再回來后,肉眼可見的,性子變了許多。

    很多時候,一個月前的想法,放在一個月之后,就變得不那么篤定了。

    畢竟,人總是多變的。

    只是最近靳家最近內(nèi)斗得厲害,看起來并不安寧。

    周頌宜不在家的這陣子,她偶爾也會聽到周平津和岑佩茹聊及此事。

    總歸是不太平。

    她算是看著周頌宜長大的。這么些年,一直將她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這會難免也說了點掏心窩子的話:

    “這件事能瞞一時,也瞞不過一世。找個機會,還是要和你爸他們說說,不論留還是不留,他們總歸會理解的。靳家那孩子也是如此。”

    “現(xiàn)在不說,也是提前埋下了隱患。要是日后再讓那孩子知道,也是造孽。”

    周頌宜沒吭聲,似乎是在想事情。

    面對秋花詢問的眼神,她才回過神,眼神很溫和,“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

    “放心,我會盡早做出決定的。”

    如果這件事放在今年年初,她一定會立刻把這個孩子打掉。誠如秋花所言,越晚一點,越是埋下了隱患。

    不過,要是靳晏禮恰好知情,打掉之后,見著他那副討人厭的神情,心中只會覺得暢快。

    從前只是假想。

    真當肚子里揣著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反而說不出這種話了。

    *

    時間過得飛速。一眨眼,三天時間咻地溜走。

    距離周自珩婚禮只剩下兩天的那個夜里,周頌宜見到了一個多月未曾打過照面的男人。

    跨進門檻的那刻,她當場愣在原地。

    周平津看她一眼,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神情似的。朝她招了招手,“愣著做什么,快過來吃晚飯。”

    “人是我叫來了,”他解釋,“過幾天就是你哥和沈瀅的婚禮,這幾天會比較忙。”

    后面的話,他沒再說。但她都懂。

    畢竟,她和靳晏禮目前還沒有正式離婚。有些話雖然是口頭上的約定,但過幾天畢竟是大場合。

    這個時候,出現(xiàn)掉鏈的情況,總歸是不該的、引人笑話。

    他目前的身份不僅是靳家人,也是周家的女婿。

    這段時間,無論如此,兩人總要打照面的。

    “嗯,我知道。”

    周頌宜走過來,拉開周舒樾身側(cè)的椅子。

    坐下之后,安靜吃飯,沒吭一聲,全程的視線就沒朝靳晏禮的身上落去過。

    結(jié)束晚飯,周平津?qū)⒅茏早瘛⒅苁骈羞B同靳晏禮一同留了下來。她猜想,大概是商量后天的婚禮。

    明天家里會來許多人,現(xiàn)在要做最后的細節(jié)敲定。確保婚禮當天,萬無一失。

    這事和她關(guān)系不大,周頌宜樂得自在,她打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今晚,靳晏禮出現(xiàn)得太過突然。回想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她只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剛出門走了沒一會,周舒樾追了出來。遠遠的,在她身后叫了她一聲。

    見她停了腳步,立馬追上來,在她面前站定。

    周頌宜問:“這么快就聊完了?”

    “嗯。”周舒樾點頭,“沒和我交代什么,畢竟這幾天就差耳提面命的,我差不多都能背得滾瓜爛熟的了。”

    “不過。”他頓住,視線掃在她柔和的臉頰,有點兒猶豫。

    周頌宜想忽視都難,邊走邊道:“想說什么就直說吧,我們兩個之間,用不著拐彎抹角的。”

    “姐,你今天早上出門不在家。回來后,也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里,不怎么出來走動。”

    他注意著她臉上的神情,“靳晏禮過來的時候,差不多太陽剛下山。那個時候,爸把他留在房間里,單獨說了會話。”

    “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周舒樾搖搖頭,“可能是問他們家近況的事。”

    “嗯。”

    周頌宜應了聲,沒太在意,“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些嗎?”

    “差不多吧。”他的語氣倏然變得含含糊糊,“姐,我先回房間休息了。”

    “現(xiàn)在作息變早了?”她笑著問。

    他連忙捂嘴打了個呵欠,“困了。可能是老了,熬不動了。”

    “你要是老了,那我應該半截腿埋進土里了。”周頌宜只是順著話隨口一說,周舒樾的反應倒是很大,“呸呸呸,姐你可別瞎說了。”

    “我就是想著明天家里肯定來很多人,出于禮貌那我肯定得早點起來,又不太想頂著兩個大黑眼圈讓別人看見。”

    “那未免也太丟人了。”

    “好了。”

    周頌宜因著他的這番話而低低笑出聲。

    夏天進入秋天,夜里一天比一天涼快。她原想拉緊自己肩頭的披帛,才想起,壓根就忘記這茬事了。

    松下手,她說:“我就這一路轉(zhuǎn)回去,也回房間休息去。不留你在這陪著了。”

    “快去休息吧。”

    “嗯。”周舒樾點點頭,余光下意識地朝竹林處瞥去。那處,原本拓在地面的竹影,被一抹高大的身影覆蓋。

    他看了眼眼前人,發(fā)現(xiàn)她壓根沒有注意到,“姐,早點休息。”

    “晚安。”

    說完,抬腿離開了這地方。

    一陣拂過,竹子輕飄的葉片晃了兩聲,再抬眼看去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jīng)融于黑暗中。

    周頌宜嘀咕一句,“溜得還挺快。”

    “出來吧。”她沒回頭,聲音融進風中,“我都看見了。”

    靳晏禮撥開泛了秋黃的葉片,竹葉“唰”了兩聲后,他抬腿朝她走了過來。

    兩人距離不遠,他走過來,將要靠近周頌宜時,停了下來。

    低下頭顱看她。

    “好久不見。”他的視線幾乎貪婪地膩在她的身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很快移開,“最近過得還好嗎?”

    “挺好的。”

    她的目光打量著,“你瘦了很多。”

    “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靳晏禮微愣,繼而笑了聲。

    “我和你不同。”周頌宜注視著他,“最近學了挺多東西,很充實、也很快樂。”

    “聊聊吧?”

    他問:“想問點什么?”

    語氣太過溫柔,和從前大相徑庭。有那么一瞬間,周頌宜真的恍惚了。

    好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還沒想好。”她說,“一起走走?”

    第40章 淋雨季

    靳晏禮覷她一眼, 視線回落在她的身上,“好。”

    而后邁著腿,不緊不慢、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盯著她的身形瞧。一個多月不見, 她又清瘦了很多。

    不知道是病過, 還是單純地“減肥”成效。可無論哪一種,都不太健康。

    再瘦下去,就該病態(tài)了。

    周頌宜往前走著,心思全然不在周圍的路況上。

    她的心底, 早在他出現(xiàn)的那刻, 便像漿糊一般攪作一團,遠不似她面上表現(xiàn)的那般風平浪靜。

    良久。

    也不知道走進了那條岔路,她終于停下腳步。

    突兀地問了句, “最近還好嗎?”

    周家園子岔路、小道眾多,曲徑通幽。每一條小路的盡頭, 分別連接著橋、湖、院落、樓臺、水榭。

    如果放在平日里, 周頌宜還能辨認一番。可剛才走了神, 沒人經(jīng)過的道路,只有草坪里的地燈點亮, 她也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

    在她不開口的時間里,靳晏禮亦是沉默的, 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后。

    兩人于是這般閑散地在石子路上往前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月牙形拱橋上。

    岸邊的晚燈點著, 湖水上方撐開的枝椏密密,蕭瑟的落葉, 將燈光吸附掉了許多。

    她停了步, 他也跟著駐了腿。

    聽見周頌宜的這番話,靳晏禮起先一愣, 繼而收回一直凝視著她的視線。

    彎著唇角,“你指的是我嗎?”

    橋下是一池湖水,而岸邊有一處水流湍急的溪水,溪水從注水處一直泊泊流淌,最終匯入這片平靜的水面。

    彼此不開口的時候,耳邊流水淙淙,拍打石頭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她的心口,如同這不斷流淌的水。卻又在一瞬被緊緊攥住,“如果我說不是呢?”

    “是嗎?”靳晏禮捂著心口,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的確讓人傷心。”

    “你還真是一點沒變。”

    “那這還是一件值得讓人高興的事。”他雙手撐在石橋上搭建的木圍欄上,側(cè)頭回望她,笑彎了眼睛,“至少證明了,有那么一刻,我在你的心里占據(jù)了一點位置。”

    他嗓子眼滾出一聲笑,“不過來嗎?”

    “這兒還挺涼快的,也挺安靜。”風把話揉碎在枝葉的擺動中,“適合談話。”

    “最近怎么樣?”周頌宜走近。夜風襲來,打了個哆嗦,腰肢靠在扶欄上,“這次,我指的是你。”

    “不太好。”很隨意的語氣,“你不在我身邊,我總覺得自己按不下心。有時候,我真挺想把你綁在自己的身邊。至少我回頭的時候,總能看見你。”

    “最后悔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答應離婚。那時候,我一定是瞎了心。”

    “靳晏禮,”周頌宜打斷他的話,“你知道的,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他歪了下頭,視線一寸寸落在她的臉上。

    晚風將他額前的碎發(fā)捋開,皎潔的月光漾進他那雙含情的眼睛,“你不說,我又怎么會知道。”

    “還是你想聽我說,”靳晏禮挑眉,“徐致柯已經(jīng)回到了靳家。”

    周頌宜視線落在溪流的注水處。

    下游的石頭,經(jīng)過水流不斷的沖刷,尖銳的棱角,漸漸變得圓潤。

    她的心因他的話,倏然攥緊。

    四下僻靜,呼吸心跳起伏幾乎都能聽見。

    “你看起來倒并不意外,”靳晏禮削薄的唇扯了扯,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我還以為你什么都不知道。看來,還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輕嘆一聲,語氣繾綣,“頌宜啊,我早就和你說過的,他并不簡單。”

    “你知道嗎,你不在的這兩個月,靳家的人幾乎都快被徐致柯給籠絡了。”他貼近她的耳側(cè),提起她將將滑下的身體,幾乎將她整個人攏在自己的懷里,“你說他一個娛記,是怎么做到的?”

    “本事通天?”話幾乎咬著耳朵說的,“還是蓄謀已久。”

    “也就你傻傻的。”他有點無奈,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她,“不過遲鈍點也好,這樣我就能將你騙到手了。”

    他的話直白,“小宜,我后悔了。”

    周頌宜被他收攏在懷,夜里的涼風散去,皮膚逐漸沾染上他的體溫。

    很溫暖,讓她有片刻的眷戀。可還是推開了他。

    靜靜地聽著,知道他話里有話。后天,他們的離婚冷靜期就正式結(jié)束了。

    可等了一會,他也沒再開口。

    欲言又止,正準備自己開口提出時,遠處突然傳來一抹刺眼的燈光。

    光線穿透暗夜,從橋岸探了過來,照亮了大半邊天。

    梅婷的聲音,也跟著這束光一道兒傳了過來。

    “你們怎么走到這兒來了?”她打著手電,照見橋上的人影,“這邊都沒什么人來往。冷清、偏僻得很。”

    周頌宜從靳晏禮的身邊離開,朝梅婷走了過去,“散步的時候聊了下天,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來到這兒了。”-

    靳晏禮凝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下意識抬起右手。

    手掌張合,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大概的高度,恰好容納下周頌宜的身形。

    轉(zhuǎn)而又松開手,低著眼看自己攤開的掌心。

    今夜星閃閃,清透的月光穿過樹隙,紅楓葉不規(guī)則的影子浮在他的掌心。

    心底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覺。這種感覺,像是心臟被羽毛輕輕騷動。

    隔靴搔癢,難以止渴。

    這番舉動,周頌宜像是有所感應。

    她走到一半,突然扭頭回看,只是沒明白他在做些什么,很快又將頭轉(zhuǎn)了回去,目視前方。

    靳晏禮放下手,像是想起什么有趣兒的事,無聲發(fā)笑,繼而抬腿跟上了她的步伐。

    眼看著方才還落后自己一節(jié)的某人,此刻三兩步就追了上來。

    月光、樹影拉下的影子,他的影子錯落地疊在自己的影子上。

    很奇妙的感覺。

    周頌宜抿了抿唇,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視線對著眼前人,好奇地問了一嘴,“梅姨,您這是在做些什么呢?”

    梅婷打著手電,光源朝四周探去,“家里最近買四只黑天鵝養(yǎng)著,那三只都養(yǎng)在前湖,獨獨這只四處亂跑,讓我一通好找。”

    “就您一個人嗎?”她問,“梅叔他呢?”

    “他在前院找,我在后院。”

    “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用。”梅婷擺了擺手,“我找一找,實在找不到明天白天再過來尋。”

    又道:“你們兩個手里沒手電,就不要往前走了。這邊很多擺件都沒怎么維修,白日里倒是還好,夜里多少還是有點瘆人。”

    “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周頌宜:“嗯。”

    “晏禮,你帶頌宜一同折回去。”梅婷又對靳晏禮道,“房間暫時還沒有給你收拾出來,恐怕需要你等一會了。我把這處尋了,凈了手就去給你收拾。”

    “不麻煩了,我和頌宜住一起就好。”

    靳晏禮對上周頌宜詢問的眼神,象征性地補了句,“你覺得呢?”

    她很想說不行,轉(zhuǎn)念不知想起了什么,應了下來,“梅姨,您不用收拾了,他住我屋子就行。”

    這會倒是輪到靳晏禮詫異了,因為他原本也只打算逗逗她的。這句話問出口,他其實已經(jīng)做好被當面拒絕的準備了。

    挑了挑眉,稍顯意外。

    梅婷自然是高興的,以為眼前兩孩子的感情經(jīng)過這一個多月的時間磨合,有了新的進展。

    關(guān)系看起來也比之前融洽了許多。本來看靳晏禮不順眼的,這會子又怎么看都覺得兩孩子般配。

    高興地點了點頭,“那行。”

    “這兒風大,趕緊回去吧。”

    *

    和梅婷道別后,經(jīng)過這么一段打岔,周頌宜原本打算說出口的話,暫時也歇了詢問的欲望。

    沒想到的是,靳晏禮主動提了這事,“離婚冷靜期后天結(jié)束。”

    “小宜,”他的眼睛含著笑,“你剛才想說卻沒說成的那句話,是這個吧?”

    “后天是你哥的婚禮,作為妹妹和名義上的妹夫,于禮節(jié)上,我們好像都不太適合缺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或許可以重新掛一個號。冷靜期也是一個月,雖然時間上可能會花費些,但這段時間內(nèi),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

    “只是頂著夫妻的名頭,”他陳述著,“你依然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和現(xiàn)在一樣,沒什么不同的。你覺得怎么樣?”

    “我只有一點要求。”

    周頌宜還沉浸在他提出的方案中,順口接了下來,“什么?”

    “養(yǎng)點肉回來。”他的眼眸漆黑,“太瘦了,再瘦點,我一只手都能將你的腰肢掐斷了。”

    她瞪著他。

    “這是實話,盯著我也沒用。”靳晏禮扯了扯嘴角,注意到她似乎瑟縮了一下,旋即脫下自己身上的黑棕色夾克外套,攏在她的肩頭,“好了,現(xiàn)在又多了一項。”

    “不僅瘦,還怕冷。”

    “與你無關(guān)。”

    他輕“呵”一聲,有一瞬的低落。

    盡管夜色無邊,情緒能夠得到很好的掩藏,可他卻仍把目光轉(zhuǎn)去一旁。

    遠離光源,兩人已經(jīng)走到月牙拱橋的盡頭。橋的另一端,梅婷手電露出的光芒,看起來弱了許多,只有一個亮著的白點。

    周頌宜原本低著頭,瞧湖面中被吹皺的月亮。

    月牙倒影在被月光淋過的湖面。兩者相接,像是今晚天穹中高懸的明月。

    見他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于是視線跟著一道移了過去。

    頂上籠著的,是橋岸邊的那樹紅楓。幾十年的樹齡,枝干參天。

    軀干斜臥在水面,夜風吹皺湖面,落葉棄之如水飄零。

    他的聲線在耳邊響起。低磁的嗓音,隨著今夜的晚風一道入了她的耳朵里。

    下一秒,臉頰被他用兩根手指掐住,側(cè)著的臉龐,一瞬和他視線交匯。

    靳晏禮弓下身,和她并起視線。

    他輕嘆了聲,“在看什么?”

    “學你。”周頌宜并沒有拍開他的手,“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他笑了下,“學人精。”

    “明明怕冷,還非拉著我在外面東拉西扯一些有的沒的,你到底是真想和我說些什么,還是說,在怕我呢?”

    “因為我說想和你住在一起。”他步步逼緊,“所以,是怕我會對你做些什么嗎?”

    *

    周頌宜甩開靳晏禮,自己悶頭在前頭走著,壓根就不想搭理身后的人。奈何對方腿長,三兩步就追了上來。

    她突然有點后悔,或許就不該把他留下來的。

    梅姨有事,但周家上下傭人眾多,怎么可能找不出人,簡單收拾一間臥房出來。

    “后悔了?”靳晏禮見她進了房間忙上忙下的,獨獨不見自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卻特別欠地慢悠悠補上一句,“后悔也晚了。”

    “我人已經(jīng)跟著你過來了,”他對著周頌宜的背影道,“既然進來了,就別想趕我走了。”

    話剛說完,兜頭罩下一床被褥。靳晏禮伸手抓過,將它扔在一旁,撩起眼皮,正好對上扶著門框的周頌宜。

    她笑了,“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客廳給你,你自己想睡哪兒就睡哪兒。”

    “我以為你會直接讓我滾蛋,”靳晏禮拍了拍身側(cè)凌亂的被褥,“沒成想,還挺溫柔。”

    “呵呵。”周頌宜索性撐著門框,看著他。

    靳晏禮站在沙發(fā)前,掀開被褥,盯著自己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衣服。

    扯過被子的一角,原本打算躺下的動作滯住。像是想起點什么,不過知道周頌宜臉皮薄,也就沒開口。

    轉(zhuǎn)頭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臥室和客廳相隔斷的那扇門前,于是變了動作。

    他扔下背角,單手撐在沙發(fā)靠背和墻壁的縫隙間,視線朝她掃去,“怎么不去睡?”

    “還是說,”他笑了下,“你要邀請我和你一起睡?”

    周頌宜被他氣到,松開扶著門框的手。

    乜他一眼:“你在做夢。”

    說完,將門徹底拉上,隔絕了客廳那道灼人的視線。

    原本以為,他改變了許多,但仔細想想,他從來就是這樣,哪有改變一說。

    每次面對他時,情緒總是格外容易起伏不定。

    這一點兒也不好。

    周頌宜躺回床,掀開被子。整個人躺進去,像是陷進一片棉花里,輕飄飄的。

    可怎么都沒困意。

    她側(cè)身翻過來又翻過去的,最終盯著那扇敞開的窗戶。

    晚風涌了進來,裸露在外的皮膚,一瞬起了雞皮疙瘩。

    她趕忙拉緊了被子。

    這幾天,因為周自珩的婚事,周家上上下下皆喜上眉梢。前幾天,岑佩茹和家里傭人手工剪了許多囍字帖。

    尤其是婚房。無論是椅子、床頭,還是窗戶、瓷瓶都張貼了許多。其他的房間,也沒落下。

    連主屋的雕花檀木柜上放置的古董,青花瓷瓷瓶也沒逃過。個個都貼上了紅“囍”字。

    窗欞、屏風、扇形門等,雨露均沾。

    就連院落里久無人居住的荒僻地,林道兩側(cè)掉了漆的照明燈也未能幸免。

    她屋子里的這間也是。原本是拒絕的,可他們非說每間屋子都貼了,圖個喜慶。

    拒絕不過,只能勉強點了頭。

    此刻,昨日才貼在窗戶上的“囍”字,此刻,正在夜風下顫顫巍巍地輕晃。

    周頌宜盯著盯著,只覺得煩躁極了。恍然間,又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很奇怪,今天一整晚,她幾乎都要遺忘掉自己懷孕的事情,此時此刻卻又突然想起。

    一墻之隔。

    她有點兒郁悶。輕輕翻了個身,又要失眠了。

    彼時,門外突然想起悶悶的三聲敲門。

    這個時間點,沒有人會過來了。而現(xiàn)在這間屋子里,只有她和靳晏禮兩人。

    是誰敲的門,答案顯然不言而喻。

    周頌宜探手锨開燈光,而后支起上半身,一瞬間如瀑般的長發(fā)垂在肩頭。

    她瞇了瞇眼睛,去適應光源。還沒等她開口說點什么,那人已經(jīng)無禮地徑直推開了房門。

    他站在門口,并沒有走近。

    她:“你過來干什么?”

    靳晏禮沒說話。他低著頭,頎長的指骨間捏著一個圓柱形的瓶子。

    轉(zhuǎn)了轉(zhuǎn)手,左右看了兩眼瓶身,而后掀開眼皮,眼神緊緊盯著周頌宜,“為什么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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