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情世故
因為葉心怡的歸來, 原本空曠的別墅總算重新擁有了人氣。
程秋來待在臥室里,能聽到走廊那頭,半夜酒醒的葉心怡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兒唱歌一會罵人, 傭人腳步慌亂匆忙,自她門前走來走去。
閉上眼睛,感受著床尾小貓發出的輕鼾,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某個夜晚, 與現在不同的是,那時她早已習慣,還能睡著, 如今卻只能聽著外邊吵鬧的動靜失眠整夜。
不知道等她明天酒醒還會不會記得今晚說過的話。
但是, 她會永遠記得。
次日天蒙蒙亮, 聽到外邊再無動靜, 程秋來翻身下床走出了房間。
一樓大廳沙發上坐著個正打盹的年輕男人, 戴個黑框眼鏡相貌平平,身材倒是很壯實,程秋來覺得他眼熟, 仔細一想確實在葉心怡很多視頻作品里都有看到他出鏡,應該是保鏢或者助理一類的角色。
他應該是昨晚得到消息后在半夜特意趕過來的。
這年頭, 錢難賺,她理解。
男人聽力敏銳,察覺樓上有動靜立馬抬頭,看到倚在欄桿上的程秋來, 神情一怔。
“她昨天很晚才睡,還沒醒。”程秋來交待他:“去弄點早餐回來。”
男人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遲疑片刻后答應了聲,起身去了。
等葉心怡十點多蓬頭垢面飛奔下樓, 見到的就是程秋來翹著二郎腿坐在餐桌前,慢條斯理地用紙巾擦嘴的優雅模樣,而滿滿一桌食物,此刻已經涼透,并且被她吃的差不多了。
男人站在一旁,神情惶恐。
葉心怡獰笑著走過去:“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你本事那么大,我能跑哪去。”程秋來吃飽喝足,一臉滿足,這才抬眼看她:“你好點了嗎,過來吃點東西吧。”
葉心怡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問她:“你讓我吃你剩的?”
程秋來指了幾樣:“這些我都沒動。”
葉心怡一口咬定:“你只要看過,那就是你剩的!”
程秋來:“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葉心怡現在確實餓了,尤其面前一桌她最愛的廣式早餐,此刻余溫尚在,味道誘人。
她憤懣地坐了過去,仍保持警惕:“你下毒了?”
眼鏡男連忙站了出來:“沒毒沒毒!我親自買的,也是我親自擺桌上的,這位……吃我也一直盯著呢。”
葉心怡這才端過一碗粥邊喝邊嘟囔:“算你機靈。”
太久沒跟家人坐一張桌上吃飯,程秋來看著此刻正狼吞虎咽的葉心怡,神情恍惚。
葉心怡察覺到她的視線,狠狠抬頭瞪了回去:“你一直看著我干什么?”
程秋來劃了兩下手機,單手撐著額頭,眉頭微蹙:“我剛剛看到新聞,說……葉曙華病重,現在在住院,我們用不用去看看他?”
倒不是父親兩個字說不出口,只是礙于眼鏡男在場的緣故,程秋來這才選擇主動隱瞞身份。
葉心怡拾起帕子邊擦手邊冷笑:“人家在那邊有情人有兒子,輪得到你去看?他恐怕連你是誰都不記得。”說著把帕子隨手丟進瓷碗里,感嘆道:“老登混到今天這個地位,你以為他還會在乎什么親情嗎?他就算死了上的都是娛樂新聞,噢,他最好是興奮過度死在女人身上,別死在醫院里。”
程秋來:“……為什么?”
葉心怡指著她一臉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在村里待久了人情世故狗屁不通!”
程秋來:“是鎮里。”
葉心怡煞有介事地告訴她:“猝死的話,我帶著你去爭遺產,大家見者有份,在醫院等死,給他吹耳旁風的人就多了,恐怕到時候連口湯都喝不上。”
說著,沖她舉起玻璃杯,“來,姐,讓我們祝老登早日康復。”
程秋來默默跟她碰了一個,將半杯清水一飲而盡。
通過眼鏡男震驚的神情,程秋來判斷他之前對自己的身份應該是不知情的。
葉心怡吃飽喝足打了個響指,“楊平!去把車開過來,一會兒先去公司一趟,看看他們營銷方案弄的怎么樣了。”
“好嘞。”
楊平離開后,葉心怡上樓換衣服收拾,等她下樓,程秋來仍坐在原地未動。
“姐,我走了。”
程秋來忽然嘆息:“你不是很希望我變成你嗎?你天天把我關在這里,我什么時候才能跟你一樣啊。”
葉心怡眼神微變。
“我不跑,給我找點事做。”程秋來道,“本來也打算等那孩子走后換地方待一下的,正好你給安排好,還省的我費心了,向你學□□得學個全面吧。”
葉心怡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問:“那你想干什么?”
程秋來老實道:“也就擺弄擺弄花草比較順手。”
葉心怡大抵是覺得自己終于有能超過她的一項,對她唯一的技能嗤之以鼻,眼中滿是不屑:“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程秋來:“是。”
這時楊平回來了,“怡怡姐,我們可以走了……”
葉心怡走到門口,打了個哈欠回頭道:“這樣吧,正好我公司最近要給新產品拍宣傳圖,你就用你那破花爛草把攝影棚布置布置,公司人手隨你用,錢的話,后期跟財務報你名字就行了。”
“楊平,下午從車庫挑輛車給她用。”
“好嘞!”
下午,楊平就把車給她開過來了,程秋來站在落地窗前打量著那輛黑色奔馳,中規中矩,很符合商務車的特性。
她又想到自己那輛車,在奚山街附近的停車場上停了這么久,估計早都落了一層灰。
“辛苦了。”程秋來接過鑰匙,微笑著沖楊平道謝,“我用來拉花材的,沒必要用這么好的車。”
楊平靦腆道:“沒事的,這車怡怡姐沒開過幾次,而且這輛已經算是她比較便宜的車了。”
“那好吧。”程秋來掏出手機,“方不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她平時那么忙可能顧不上跟我聯系。”
楊平面色一變,如臨大敵般連連擺手:“不不不不用了,怡怡姐給你配了助理,你有事找他就行了,他就在車上等著呢。”
說完一陣煙似地轉身溜了。
無暇去想他為何如此恐懼,程秋來轉著車鑰匙愉快出門,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刻瞬間將所有不愉快通通拋之腦后,此刻她只想開車去兜風,盡情地體驗這久違的自由。
拉開車門,坐上駕駛位,系安全帶,一氣呵成后,她這才發現副駕上還坐著個人。
尤川一身黑色休閑西裝,扣子也不好好系,露出大片白皙胸膛,此刻慵懶靠在椅背上,嘴角彎起媚眼如絲:“又見面了,老公。”
上次光線昏暗,只覺得他妖嬈詭魅,而現在驟然暴露在陽光下,倒顯得正常許多,尤川長著一張很帥的臉,比起夜店頭牌,更像一位南韓明星。
葉心怡精神雖然不正常,審美倒是一直在線,這大概也與家族遺傳有關,因為她審美也不差。
見程秋來始終盯著他,尤川也不怯,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我帥嗎?”
“很帥。”程秋來由衷夸贊道:“可以出道了。”
尤川得意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韓國做過練習生。”
程秋來表示驚訝:“這么厲害,那你怎么回來了?”
“太累了。”尤川道:“怡怡姐看中了我,把我贖回來的。”
程秋來乍一聽到這個詞覺得有點怪怪的,仔細一想又覺得合理,所謂的贖大概是替他付了違約金之類的,也難怪尤川對她死心塌地。
“那你后悔嗎?”
尤川笑道:“不后悔,我非常感謝怡怡姐給了我現在的生活。”
程秋來發動了車,“不后悔就好。”
尤川:“老公我們去哪?”
程秋來:“她沒告訴你嗎?”
“她告訴我只要聽你的話,完成你布下的任務就可以。”尤川一臉期待地看她,聲音隱隱興奮:“老公你要布置什么任務給我?保證完成。”
程秋來先讓他搞來了公司新產品的宣傳文件,也就是葉心怡參與設計的新款服飾,依舊是多元少女風,主打一個青春活力,要拍攝廣告圖的話,用來布景的花材便要貼合主題,程秋來設計了幾版場景,讓他發給葉心怡挑選,葉心怡只回了倆字:隨便。
自由發揮正中她下懷,當天傍晚她就跟尤川去了當地最大的花卉批發市場,往返來回連著跑了幾趟,大到花泥水桶小到打刺鉗剪刀全部采購完畢,工具準備妥當后第二天開始按清單采購花材,才搬了幾趟箱子,尤川便累的不行了。
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息,盯著不遠處正忙碌的程秋來,眼神幽怨又不解。
原本以為會是什么刺激的令人終身難忘的任務,未成想居然是做苦力。
程秋來將堆得小山似地花材清點完畢,自言自語道:“還差尤加利葉和噴泉草……或者換成雪柳也行。”說完轉身沖尤川道:“走,再去一趟。”
“就非得今天弄完嗎!”吼完,尤川察覺自己失態,又轉變為央求口吻,“明天再去吧,老公……你已經很累了。”
程秋來走到他面前半蹲下,伸手捏了捏他的臂膀上隆起的肌肉,“這個是假體嗎?”
尤川額頭青筋暴起:“真的!”
“你不覺得咱們這兩天的運動量太大了嗎!哪有你這么布置任務的……”尤川捉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結實的胸膛上,“比起做苦力,我更擅長在床上賣力,老公要不要試試?”
程秋來忽然想念那個無論多累也從未跟她抱怨過一句的小跟班。
距離拍攝日還有幾天,他們時間充裕,花材也完全撐得到那個時候,程秋來便給尤川放了一天假,隔日他再出現在她面前,穿了一身扛造耐磨的運動服。
尤川對程秋來的印象已經與之前完全不同,干起她交待的活也愈發嫻熟,似乎已經從淳樸勞動中體會到了樂趣,還時不時與她閑聊:“老公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開花店的。”
“哦,怪不得。”尤川拿剪刀幫她處理著多余的花莖,又道:“你是她的姐姐對吧。”
程秋來:“她告訴你了?”
“沒有,是我猜的。”尤川得意道:“有一次她喝醉了,哭的很厲害,一邊哭一邊說……姐,你在哪……”
程秋來忽然感到一陣惡寒,這些年葉心怡竟真的一直惦記著她。
尤川繼續道:“我猜,你也不是她的親姐姐,因為葉曙華從沒爆出過除她之外的女兒。”
“我勸你別再猜了。”程秋來嘆道:“她不喜歡比她聰明的人。”
尤川:“那老公你喜歡什么樣的人?”
程秋來邊干活邊道:“我喜歡干活手腳麻利的,還有,以后別叫我老公,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程姐。”
“程姐?聽上去像四五十的女人了!”尤川失笑,繼而問她:“你是不喜歡這個稱呼,還是不喜歡我?”
程秋來淡淡道:“特定的稱呼要在特定的場合才能叫,不然就沒意思了。”
尤川戲謔道:“那我在什么場合才能叫你老公?”
“任何場合,都不可以。”程秋來握著打刺鉗猛一用力,原本密布尖刺的花桿瞬間光潔無棱。
“因為,你并不屬于我。”
第42章 獵物
【第四十二章】
不到三天時間, 需要用到的花材和道具就都準備完畢了,尤川驚嘆于程秋來的效率和執行力,一想到自己也有參與其中, 揉著酸痛的臂膀,心中也有幾分驕傲。
高矮不一各式各樣的花桶擺了滿院,花材喝飽了水已經完全醒開了,柔嫩的花瓣肆意舒展, 層層重疊,散發著淡淡香味,每朵花都是那樣嬌嫩明艷, 美的令人移不開眼。
落地窗后, 程秋來端著茶杯看著這一幕, 忽然想到剛搬到奚山街打算開花店那會, 可真叫一個手忙腳亂, 那時候誰也不認識,只有她一個人拼命地干活,累的什么也不去想, 大腦徹底放空,等森也完全成型, 靈魂仿佛也被重新洗滌了一遍。
一恍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本以為接下來的兩天能落得清凈,可程秋來似乎一刻也閑不下來,又載著尤川一趟趟往攝影棚跑,美其名曰要根據布局及時修改布置方案。
不管樂不樂意, 尤川已經完全成了她助理,如葉心怡所說, 完成她交待的一切任務,公司的其他員工不認識她, 卻認識尤川,尤川對她唯命是從,他們自然不敢怠慢,只是程秋來行事實在傲慢,趾高氣昂命令人的姿態更是令人厭惡,上一秒讓人抬過來張桌子,下一秒又覺得效果不好讓抬回原位,自己則悠哉地坐在一旁,看著白領時尚達人被自己使喚的到處跑,神情頗為得意。
葉心怡公司簽了不少藝人模特,皆是顏值在線且小有名氣的網紅,有人看不慣程秋來的作風,便偷著打電話給老板告狀,“怡怡姐!川哥跟著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她說自己是花藝師來布景的,那憑什么對我們吆五喝六的呀?咱攝影棚都快被她掀翻了,哦對了,她還把你最喜歡的那尊石雕扔了,說看著不順眼。”
“掀翻了好,掀翻了重新找地方再弄一個!”電話那頭葉心怡呼吸紊亂,隱約還能聽到男人痛苦的悶哼,她啞著嗓子聲音興奮:“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她要干你都行,明白嗎?”
郁悶地掛斷電話,回頭,正好與看過來的程秋來對上視線。
她晃了下手里的杯子,“你去給我重新接杯水,要四十五度的。”
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尤川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即便如此他也沒戳破,仍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表演,大概是心疼他前幾天出了力,程秋來都沒再折騰他,還貼心地給他也找了把椅子坐,自己則若無其事地玩起手機,時不時去園區走動走動,溜達一圈,看看還有沒有不稱心需要整改的地方。
等她再折騰完人坐回來,尤川將保溫杯遞給她,在她耳邊笑著低語:“你在學怡怡姐,對嗎?”
程秋來:“像嗎?”
“不像。”尤川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她,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你完全可以再大膽一點,能跟在怡怡姐身邊的人,可沒這么脆弱。”
程秋來聞言一笑,對周遭投來的厭惡視線視若無睹,“差不多就行了。”
雖囂張跋扈敗壞了所有人的好感,但程秋來最終呈現在大家面前的作品同樣令所有人為之驚嘆,透明魚線穿起的玫瑰凝滯半空隨風舞動,三米高的鮮花瀑布造型狂野張揚,整個攝影棚夢幻宛如仙境,跟公司即將大力宣傳的新品風格尤其搭調。
葉心怡踏進攝影棚的那一刻便被震撼的久久說不出話,程秋來的能力絕不止擺弄擺弄花草那么簡單,那些靜止沉寂的植物經過她手仿佛擁有了靈魂,每一片被風拂動的葉子都好似在低聲傾訴。
擁有這樣的絕美背景,無論怎么拍都是原圖直出,除了請來的模特,公司上下工作人員紛紛慕名而來拍照打卡,一時間攝影棚擁擠非凡,而葉心怡作為老板兼模特更是霸道地占領了整個鮮花瀑布,命令其他人不許來此拍照,這個地方只能她一個人拍。
一片混亂之中,程秋來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漫不經心地往門口撤退。
方才她給尤川布置了新任務,觀察鮮花耗損情況,晚上報給她,此刻尤川正半蹲在地上,用手機拍著不小心被人踩爛的綠植。
程秋來笑意收斂,悄無聲息地出了攝影棚的大門,直奔尤川說過的那個地址而去。
房子大概是葉心怡沒做什么功課隨手買的,不算高檔,甚至小區都有些老舊,不過地段很好,位于市中心,并且離公司攝影棚很近,只需要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程秋來已經搜集了這個小區的全部信息,前些天打著勘測布置場地的名義偷偷往這邊跑了幾趟,終于尋覓到了合適的機會。
就在今天中午小區要進行電力維修,會停電一個小時左右。
那一個小時是葉心怡最忙最顧不上她的時候,而且沒有電,意味著監控也是看不了的。
她必須要見江驛一面。
尤川無論眼力還是記憶力都很好,只憑一眼就能記住葉心怡一晃而過的準確地址,1703,十七樓的第三號。
電梯停用,她只能爬上去,一階一階,一層一層,漆黑無光的樓道內只能用手機照明,她不敢耽擱時間,就算摔倒磕破了膝蓋,也只能咬著牙站起來。
自從上次江驛從她這離開,便徹底處于失聯狀態,不僅拉黑了她所有的聯系方式,所有社交軟件也再也沒有更新,就連葉心怡的作品里,他也沒再出現過,如果他真是被她喪心病狂的囚禁在狗籠子里,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他出來。
何況葉心怡不是沒可能這么做。
等跑到十七樓,她渾身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靠在門框上大口喘息。
周圍很安靜,門里也很安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讓她懷疑江驛其實并沒有在里邊。
于是她試探著敲了敲門,接著將耳朵貼到門上,聆聽里邊有沒有傳來微弱呼救之類的動靜。
下一秒,門猛地被從內拉開,她直接摔了進去。
江驛看清是她,立時怔在原地,眼瞳因為過度驚愕顯得呆滯。
程秋來忍著疼從地上爬起來,忽然冷笑。
葉心怡并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他是能跑出來,能聯系她的。
可是他不愿意。
這房子就是葉心怡通過監控給她展示的那間,說是狗籠子,其實也就是多了幾扇柵欄裝飾,身臨其境就像來到一個監獄風主題酒店,還蠻符合江驛口味的。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她問道。
江驛瞥見她腿上的傷,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但他并不知道此刻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她,于是冷聲道:“你來干什么?”
“我來,向你道歉。”程秋來跑了太久,此刻嗓音干涸沙啞,“我不該不顧忌你的感受隨便讓你離開,更不該隨意揣測你的想法,讓你跟她在一起……她不是個好人,如果你厭惡現在的一切,那么,我帶你走。”
江驛先是一愣,又笑出聲:“為什么帶我走?我對你來說,是什么?”
程秋來看著他,聲音篤定:“愛人。”
江驛心口猛地一痛,眼眶也開始泛紅,仿佛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笑意更深,“你愛我嗎?”
程秋來:“愛。”
“程秋來你真的很會騙人。”江驛看著她道:“我陪了你十年,你從沒說過要帶我走,現在言亭高考完了,你帶他出去旅游散心,來到這里,你給你的新寵物嘴對嘴的渡酒,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了,你跑來說愛我,要帶我走……你在外邊瀟灑快活的時候,想過我在承受什么嗎?”
“對不起,阿驛,我跟葉心怡之間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很多事三言兩語是解釋不清的,你也知道她精神有問題,所以無論她跟你說了什么,你大可不必相信。”程秋來緩緩靠近他,眼眸深處,暗潮涌動,“你只能相信一個人,那就是我。”
近距離端詳著她的臉,江驛神情恍惚,十二年,無論是靈魂還是□□早已被她馴服,若不是想到那個孩子似笑非笑的臉龐,他差點就信了。
“既然是這樣。”江驛忽然握住她的手,將她按在了墻上,他深情地吻著她的唇,再不掩飾眼中欲望,“那我們做吧。”
“老公,我愿意跟你走,也愿意把我的一切都奉獻給你,做你最忠誠的狗。”江驛呢喃著,嘴唇也順著她的脖頸一路下滑,過山丘,過腰線,“但我必須確認,你有在全心全意愛著我。”
牛仔褲的拉鏈被解開的剎那,程秋來猛地薅住江驛的頭發,將他直接扔到了地上。
江驛似乎對她的舉動毫不意外,此刻笑容絕望又凄美,“騙子……還說什么愛我,果然就算陪伴的再久,也不及親手養大,是吧?”
程秋來走過去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端詳了他許久,忽然嘆息:“你非逼我承認這個干嘛?”
江驛徹底止住了淚,怔怔看著她,直到眼前面容與記憶中的少年徹底重疊。
就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不裝了,哈哈哈……你們兩個可真是雙向奔赴。”江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仍戲謔地面對她:“程秋來你想當畜生很久了吧?正常的,亭亭比我好看,比我年輕,多美好的身體,就像那年的我一樣,你們已經做過了吧?他那么喜歡你,一定把你伺候的很舒服吧?”
程秋來忽然對眼前男人感到陌生,或者說,直到方才,她才真正看清他。
他的心結不在于她將他拱手讓人,而在于她是因為什么才將他拱手讓人,他最最無法承受的傷痛,是她移情別戀。
而現下,他偏偏堅信這一點。
程秋來唇色蒼白,啜咽著問他:“你一直這么想嗎?”
江驛滿眼憎惡,仍語氣嘲弄:“對!從他搬進你房子的那一刻我就這么想了,你以為你是什么,菩薩轉世?不對,你是跟葉心怡一樣的精神病患者,只不過你發病的時候是在床上,真正面對你獵物的那一刻!”
江驛嘶吼著發泄完的那一刻,空氣忽然寂靜,他從未見程秋來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此刻卻分明看到一滴眼淚正掛在她臉頰上。
“我知道了。”崩潰僅持續了幾秒,程秋來便又恢復平和,她的聲音再無波瀾,心似是已經完全死了,“雖然我現在說什么你都不會相信,但是阿驛,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年我對你的喜愛,是獨一無二的。”
“那天在森也,我們的對話被葉心怡的來電打斷,之后你問我等亭亭高考結束后怎樣。”程秋來眼瞳閃爍,回憶起那天的事,也是被自己逗笑了,“那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事態發展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對你有利,所以我想跟你說……等亭亭高考完,我們結婚,離開青石鎮,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繼續我們的游戲,重新開始生活。”
嘀地一聲,電力恢復。
程秋來看了眼頭頂的攝像頭,再未猶豫,轉身離開。
第43章 慶功宴
攝影棚內依舊熱鬧非凡。
葉心怡已經換了十來身衣服, 此刻被攝影師妝造師燈光師簇擁在鮮花瀑布下,嫻熟地擺出各種出片姿勢,笑容璀璨迷人, 眾星捧月般耀眼。
楊平拎著她的外套和包滿頭大汗地站在一旁,等著完成她吩咐的下一個指令。
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地忙碌著,打著電話,抱著文件從她面前走來走去, 絲毫未注意到她此刻的異樣。
這樣就很好,程秋來告訴自己,若是這個時候被人注意到, 反而會引起麻煩。
“老公, 你去哪了?”尤川冷不丁出現在她身后, 惡作劇似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在看到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時, 立即收斂了笑意:“臉色怎么這么差,你是不是來例假了?”
程秋來現在一句話也不想說,緩緩搖頭。
“那就是累著了?”尤川擔憂且不解:“明明剛剛才好好的。”
程秋來看著人群問道:“這還有多久散場?”
“早呢, 現在連產品都還沒拍完,下午還要選片, 不滿意的補拍,怕是要折騰到晚上了。”尤川望向鮮花布景,神情艷羨:“尤其老公你布置的這么好看,當然要趁著花還開著拍個夠呀, 怡怡姐剛剛都下令把之前的款也拿出來拍了,把那些模特折騰的夠嗆。”
葉心怡要是知道她剛剛都干了什么, 一定要笑死了,可憐她自認為完美無缺的營救計劃, 只是無厘頭的鬧劇一場。
程秋來有氣無力地抬胳膊指了下陳平:“我不舒服,要回去歇會,讓陳秘書轉告她一聲吧。”
尤川點頭道:“行,我送你回去。”
回到家中沾上枕頭的那一刻,程秋來覺得自己已然變成一具尸體,沒了鮮活的血肉,也失去了明媚的靈魂,尤川只當她是勞累過度,歇歇便好,未成想一夜過后發起高燒,整個人都處于昏迷狀態,他這才慌了神。
次日葉心怡怒氣沖沖趕了回來,站在床邊瞪著她質問道:“葉心然你死了沒有?沒死就趕緊起來!那些花都蔫兒的差不多了,趕緊給我修補好,還有好多套衣服沒拍呢!”
一旁的尤川都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她燒還沒退呢。”
葉心怡轉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騷貨!是不是你把她累成這樣的?欠X的東西!”
“天地良心啊,怡怡姐。”尤川高舉雙手委屈道:“這幾天我都在被她使喚著干活,我們都沒單獨相處過,家里和影棚的人都能作證啊。”
葉心怡氣呼呼地松開了手,又回到程秋來床前,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頭天還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跟花似的說枯萎就枯萎了,想到因為她的貪心導致沒完成的項目,她再次怒罵:“你媽的……關鍵時候掉鏈子,陳平!叫醫生來給她打一針興奮劑!要死也等過幾天再死!”
陳平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程秋來,為難道:“還是讓程小姐歇幾天吧怡怡姐,找別的花藝師來做也是一樣的,只要把蔫兒了的花補上就行了,框架不需要變動。”
尤川連忙贊同:“就是就是,喏,我手機上還有耗損的花材清單,照著進貨然后補上就行了。”
葉心怡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先交代陳平:“就這么辦吧,趕緊去。”
遂又看向尤川:“你給我守著她,一步也不許離開,醒了叫我。”
尤川:“沒問題。”
臨走前,葉心怡再次不放心地回頭警告他:“別勾引她昂,不然我打死你!”
程秋來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中光怪陸離,都是她熟悉的場景,從童年高高蕩起的秋千,到一望無際的玫瑰莊園,森也的午后靜謐祥和,她躺在搖椅上打瞌睡,江驛坐在沙發上玩游戲,言亭穿著校服褲子和白色T恤正打掃衛生,掃帚與地面間歇接觸,發出清晰地沙沙聲。
再睜眼,看到的是繪著古典花紋的天花板,以及工藝繁瑣的水晶吊燈。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就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唯獨腦子清明的很,程秋來側頭,看到尤川正趴在床邊睡著,他大概已經守了挺久,從亂蓬蓬的發型就能看出來。
他這樣的人,最是在意自己的外表。
身上的睡衣是誰給換的她已經無所謂了,掙扎起身中,尤川被驚醒,他的臉比發型還要憔悴,唯獨眼睛亮晶晶的:“你終于醒了。”
程秋來:“我睡了很久嗎?”
尤川:“兩天。”
程秋來:“辛苦你了。”
尤川:“不辛苦,你沒事就好。”
大病初愈,程秋來選擇待在別墅寸步不出,主打一個只要葉心怡不找,她就裝死,每天就逗貓或者教家里的傭人插花,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尤川去買去做,日子過的實在愜意。
關于她布置的背景,本來只打算拍當季新品,葉心怡覺得效果不錯,把往季爆款也都翻了出來繼續宣傳,蔫兒了的花材換了一批又一批,整體框架不變,視覺效果依然亮眼。
上帝在關閉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打開一扇窗,不得不承認葉心怡雖然精神不正常,但在做生意賺錢方面格外有天賦,無論是人還是物品,在被榨干最后一絲價值之前,都不會被她輕易放過。
葉心怡在累的時候會格外暴躁,總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與她作對。
為什么搭檔的模特換衣服那么慢,為什么攝影師一定要指揮自己擺一些愚蠢的動作,為什么頭頂的射燈亮到晃眼睛,為什么其他人能談笑風生那么開心。
而擺脫負面情緒的辦法也很簡單,她拿出手機,打開了狗舍的監控。
江驛乖巧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乖乖待在她為他準備的房子里,每天按時吃飯睡覺打游戲,雖然還是抗拒與她有任何接觸,但只要看到青春期喜歡的男孩如今就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葉心怡就有種變態的滿足。
她從未限制過他的自由,尤其在他心死之后,看他日漸消沉,將對程秋來僅存的思念一點一點轉化為恨意,她的心情便格外愉悅。
總有一天他會知道,誰才是他真正的掌控者,配得到他的人究竟是誰。
她能給予他的愛和安全感,是程秋來永遠給不了的。
出乎意料地,這一次江驛并沒有出現在鏡頭里,客廳的燈黑著,顯得整間房子的裝修有些詭異。
她立即給江驛打去電話,無人接聽。
撲面而來的窒息感將她包圍,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轉,令她瀕臨崩潰,她的瞳孔逐漸擴散,已然處在爆發邊緣。
偏偏這時,所有人都看向門口。
江驛將自己收拾的清爽帥氣,一身休閑打扮慢慢走進來,微笑著沖同事們點頭問好。
葉心怡怔怔地看著他走近,清秀的面容下一秒便近在咫尺,“這么辛苦啊,想我了嗎?”
“阿驛……你怎么來了……”葉心怡聲音微微顫抖。
江驛隨手拾起一本策劃案翻了兩頁,笑道:“公司即將上新的款不是有好幾套情侶裝嗎,我不在,你打算跟誰拍?”
周圍立即響起一陣起哄聲,他們都清楚葉心怡是絕對不會生氣的。
她背地里玩的瘋,也玩的花,跟她暗中糾纏的男人數不勝數,但目前為止只公開了江驛一個正牌男友,對其喜愛程度不必言說,只是江驛平時就算出現在大眾視線中,跟她也不怎么親近,今日仿佛變了個人,也難免大家困惑。
葉心怡貪婪地盯著他,道:“阿驛,你今天有點怪。”
“有嗎?”眾目睽睽之下,江驛牽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輕輕一吻,“我們還是快點開始工作吧,我親愛的大小姐。”
程秋來打著花刺,用力稍稍過猛,花桿驟然斷裂。
花頭掉到地上,頃刻間沾滿灰塵,
正惋惜著難得完美的花苞,尤川眼疾手快,將其拾起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程秋來便開始處理下一支花。
“怡怡姐這兩天心情很好,你知道為什么嗎?”尤川湊過來問她。
程秋來搖搖頭:“這很難猜。”
尤川:“因為她跟她的男朋友再次陷入熱戀了。”
程秋來沉默不語,手頭工作不停。
“是江驛。”尤川感嘆道:“本以為他有多清高,結果還不是臣服在名利裙下。”
程秋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旁人無權干涉,也無權批判。”
尤川:“那你難過嗎?”
程秋來:“有點。”
“不知怎么著,你生病,我心疼,你難過,我也跟著不好受,我一定是愛上你了,老公。”尤川瞇起眼打量著她跟葉心怡七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臉,口吻極度曖昧:“不如,我們也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吧,嫌過程麻煩的話,我們就直接跳到最后一步。”
程秋來認為,人只有在閑的沒事干的時候,才會把心思過度放在情啊愛啊這方面,尤川這幾天一直跟她待在別墅里,一天天的無事可做確實閑的發慌,于是她毫不吝嗇地給他下命令:“把這幾個花桶刷一下,我一會兒要用。”
尤川默默翻了個白眼,委屈地拎著花桶走開了。
程秋來嫌棄他臟,不干凈,是應該的,但他方才的話也并非調侃,即使知道自己不配,他也是真對程秋來動了心的。
從來沒人看得起他,只當他是女人的玩物,靠出賣身體不勞而獲的走狗,無論外表多么光鮮亮麗,都難掩靈魂散發出的腐爛臭味。
程秋來不一樣,她帶著他靠自己的雙手工作,去伺候那些最嬌嫩的花兒,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打刺處理花材,讓他真正成為她的助手,同她一起完成一件作品,獲得他人由衷地贊揚,她愿意與他分享榮譽,因為她將他看作伙伴。
他的手被花材廢料弄的很臟,卻也是此生最干凈的時候。
他十分感激江驛能夠留在葉心怡身邊,最好能永遠保持下去,這樣葉心怡就能忘了他,他也就能一直陪在程秋來身邊。
她工作時永遠認真專注,絲毫未注意到身邊人正貪婪地盯著她修長靈動的手指咽口水。
他希望能得到她更多的青睞。
因為亮眼獨特的鮮花布景和江驛的加入,公司新款的宣發大獲成功,各大平臺流量如浪潮般洶涌而至,出片的模特圖甚至吸引到海外商家的關注,葉心怡賺了個盆滿缽滿,愛情事業雙豐收,正是春風得意時。
葉心怡也沒忘了頭等功的程秋來,不止給她打了錢,還讓陳平送來一只價值不菲的滿鉆手鐲,程秋來轉手送給了尤川,當成這幾天給她打下手的辛苦費。
尤川當即戴上,愛不釋手,一口一聲老公叫的更是親昵。
公司的慶功宴就定在葉心怡入股的那家夜店,程秋來也受到了邀請。
她之所以肯過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見江驛,現在目的達成,她徹底死心,加上大病初愈,全然一副生無可戀,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佛系模樣,這次聚會她一點都不想去,但能擺脫監視麻痹自我的機會不多,就算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比跟個心懷不軌的男人一起被困在別墅里好。
慶幸的是,江驛沒去。
不遠處至尊卡座里人聲鼎沸,葉心怡狂撒鈔票叫囂著讓大家干杯共同慶祝勝利,程秋來則是尋了個不起眼的卡座坐下,問調酒師要了杯冰啤酒。
頭頂鎂光燈隨著動感音樂閃爍,紅白紙自空中飄蕩落下,干冰融化成白煙漫過腳面,這里的一切喧囂又吵鬧,令人無暇思考多余的事,只沉浸在當前的狂歡之中。
尤川自始至終陪著她從未離開一步,直到看到昔日好友在不遠處招手,或許是虛榮心作祟想炫耀一下手腕上的鉆石手鐲或是別的什么,在程秋來點頭后便兀自走開。
啤酒度數雖低,幾杯下肚也足以迷惑神智,她能察覺到有個年輕人正在靠近她,直到在她旁邊坐下,看樣子是想搭訕。
這種事在夜店簡直太常見,可惜她并不是來尋歡作樂的,無論對方長得多帥都沒用。
對方遲疑許久,在一片喧囂中輕聲開口:“老大。”
程秋來原本迷蒙的眼睛瞬間瞪大,轉頭看到來人更是一臉不可置信,“亭亭?!你怎么跑到這來?”
僅是短短一個月沒見,言亭變化大的已經快要讓她認不出了,從發型到穿衣打扮完全煥然一新,他的容貌依舊清致,眉宇間卻透著一股諳經人事的成熟,一束射燈打在他側臉上,眼下朱砂似墨跡,一枚銀色耳骨釘熠熠生輝。
想說的話太多,言亭一時踟躕不知從何說起,斂眸道:“我……”
趁目前還沒人發現,程秋來當機立斷一把捉住他的手帶他起身:“換個地方說,別在這!”
言亭任她牽著,能感覺到她的手在抖,直到在一個昏暗幽靜的樓梯口停下,程秋來才將他放開,而她,也因為他的到來酒醒了大半。
“你,是怎么找到這的?”程秋來問他:“怎么不先給我打個電話呢?”
言亭先回答了她第二個問題:“上次你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找我爸媽他們,我猜你是在暗示我你被人監視了,不方便再聯系。”
“前不久我在網上看到了葉心怡公司的新品宣傳圖,那么漂亮的鮮花瀑布一看就是你的風格,老大。”言亭眼神明亮,輕聲細語道:“我在公司附近等了幾天,聽到他們說今晚有慶功宴之類的,本想來試試看,能不能打聽到你,沒想到直接見到你了。”
程秋來鼻子一酸,多聰明的一個孩子啊。
“行吧,那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你。”言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
程秋來呼吸一滯。
言亭頓了頓,又道:“老大,你見到你的家人了嗎?他們對你好嗎?”
程秋來強顏歡笑著安慰他:“好,都很好。”
言亭:“剛剛在你身邊的那個男人,是你的新男朋友嗎?”
程秋來:“不是。”
話音剛落,她能明顯感受到言亭松了口氣。
稍作遲疑后,言亭抬頭告訴她:“老大,我被瀾城大學最好的專業破格錄取了,是表演系,他們甚至還給我免了學費。”
一想到這是由葉心怡暗中操作完成的,程秋來便感到一陣惡寒,這終究不是什么好事。
“亭亭,你聽我說。”程秋來深呼吸一番認真告訴他:“你們家那棟房子是我買了,買來給你住的,過一陣我會把它賣掉,把錢給你,你帶著錢去別的地方生活,繼續讀書也好,找工作開店也好,總之不要去瀾城大學讀什么表演系,也不要再回青石鎮了。”
“我早猜到是你買的,怎么可能有那么笨的人,忙到忘了自己買過一棟房子呢。”言亭抿了抿嘴,笑的苦澀,“你不想我跟你住一起,完全可以直說。”
程秋來又同他解釋:“你也不要多想,你長大了,我們總要避……避……避一下。”
“你都對我這么好了,我有什么可多想的。”言亭抬眼沖她一笑:“那你呢,老大,你還回去嗎?”
程秋來:“我不知道,也許不回去了。”
言亭:“那森也怎么辦?”
程秋來:“森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可以留下森也嗎?”言亭聲音帶著幾分祈求,“我不去讀大學了,我會留下來好好經營森也,等你回來。”
“不行。”程秋來心一橫當即拒絕了他:“亭亭,我之前告訴過你,我對你的撫養只截止到十八歲,現在你已經成年了,我們兩個都是自由,互不相欠的,你不必再守著我了。”
言亭眼里的光瞬間黯淡,無措地仿佛一個犯錯的孩子,“可是,可是,不守著你,我還能守著誰呢……”
“老大,你可以不要推開我嗎?”言亭鼓足勇氣,直視她的雙眼,道:“我一直,最喜歡你了。”
第44章 出逃
程秋來固執地認為, 言亭口中的喜歡另有深意。
或許是感恩,或許是對長輩的尊敬,或是對朋友的信任, 總之絕不會是字面意義上的喜歡。
“亭亭。”程秋來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你必須開始嘗試自己生活。”
“我可以自己生活的,我會做飯,也能干活。”言亭急忙解釋:“我只是不想跟你斷了聯系, 哪怕只能遠遠的看著你,等你有空了跟你說幾句話就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親近了, 老大。”
言亭聲音微微顫抖, 似乎再說一句就要哭出來, 他殷勤地等著程秋來的答復, 哪怕她只是輕輕點一下頭, 也能給他帶來無窮的力量。
程秋來心里如針扎似地痛,她拼命暗示自己,不能回應他的情感, 好不容易等到他長大,好不容易才完成因為一瞬沖動而牽絆了十年的使命, 好不容易才結束了這一切,要斷,干脆就斷的干干凈凈。
“我不需要你。”程秋來輕聲一嘆。
話音一落,她明顯感到言亭整個人都僵住了。
不限于身軀, 他的眼瞳和神情都在聽到那句話的瞬間凝滯,整個人宛如一尊石雕, 無肉無血,也沒有靈魂。
言亭已經不需要再說任何話。
程秋來的身份不光彩, 但她的條件優越的實在沒話說,無論物質需求,還是精神需求,只要她想,分分鐘就能得到。
而他,只是一個孤兒。
聽到程秋來那句話時,言亭腦子里閃過許多畫面。
她穿著優雅長裙站在操作臺前忙碌的背影。
在某個靜謐夜晚噙著笑遞給他一枝白色驕傲。
夜霧彌漫的車站,她半蹲在他面前牽起他的手,問他:“亭亭,愿意跟著我嗎?”
還有踩在超市購物車上猛地回頭看見近在咫尺的側臉。
在廢墟上稱霸后嚇到腿軟,哭著跑向她,她倚著車門邊笑他膽小,邊沖他張開雙臂。
冒著大雪帶他去公園偷松柏,被保安發現后瘋狂逃竄,他因為掉了一只鞋跑的很慢,程秋來還焦急地回頭看他。
成人禮上一回頭,看到她捧著花站在他身后,對他說:“亭亭,恭喜你成年。”
程秋來隨意施舍的十年,對他來說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他從來沒有被她真正需要過,他們之間只有恩,沒有情。
“這樣啊。”言亭動了動嘴唇,聲音輕不可聞,似是說給自己聽的。
事實上,那句話剛說出口程秋來就后悔了,明明也有其他辦法可以勸他離開,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這么難過。
“亭亭……”程秋來還想再說點什么補救,言亭卻沒再給她機會,“這些年,謝謝你。”
“以后不會再打擾你了,老大……我會好好生活的。”說完,言亭怔怔看了她幾秒,仿佛要把她的模樣鐫刻在心里。
一步,兩步,三步,這次的方向不再是前進,而是后退。
這是他第一次做出主動遠離她的決定,今后,也只會越來越遠。
周圍安靜,又吵鬧。
等程秋來回過神,言亭已經走了好一會兒,只剩她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他是懷著怎樣期待的心情來到這里,不惜一切也要見到她。
又是懷著怎樣失落的心情離開,從此,一別兩寬。
這樣也好,她本來就該一個人。
尤川已經找了她很久,要是她失蹤了,葉心怡恐怕會打死他。
好在很快,他就看見程秋來從走廊冒了出來,就算高瓦射燈打在她身上,依舊黯淡無光,整個人無精打采。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程秋來坐回吧臺,一聲不吭默默喝酒。
借著幽暗的燈光,尤川仿佛看到她眼角有淚跡。
“呵呵……你的秘密,還真多啊。”低聲吐槽完,尤川暗中叮囑調酒師只給她倒半杯就行。
卡座眾人玩的盡興,葉心怡喝的大醉,環視一圈后捕捉到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勾住程秋來的脖子諂媚道:“姐!姐!我那些,朋友,都想認識你!夸你,心靈手巧!你跟我過去,大家一起喝酒……誰敢笑話你是私生女,我就……我就抽他!”
程秋來端著酒杯,淡淡道:“滾。”
葉心怡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即愣住,尤川額頭也冒出冷汗。
“你他媽的……說什么?”
程秋來一口一口喝著酒,不屑于再重復一遍。
葉心怡忽然捧腹大笑了十幾秒,“哈哈哈……你讓我滾!還挺有脾氣的,我喜歡!我這就滾,姐,我這就滾,你看好了——”說著,葉心怡直接在她腳邊躺下結結實實打了幾個滾。
目睹這一幕的人很多,自從上個曝光她在夜店扇人耳光的博主被莫名其妙搞的家破人亡后,就沒人敢錄像了,這也是她作為知名網紅黑料卻很少的原因,也因如此,程秋來才誤以為她早已恢復正常。
“我滾完啦!你滿意了嗎?”葉心怡再次湊到她跟前,一臉殷勤:“對,對,就是這個表情,咱們葉家的女人,就該這樣,夠勁!真好哇……我的愛人,家人,都在我身邊,都陪著我!哈哈哈——姐我愛你!”
很快,發瘋過度的葉心怡被陳平跟幾個保鏢架走了,不知道等她明天酒醒后回憶起今晚的荒誕場面會不會后悔。
尤川看出,她初來乍到時分明對葉心怡是有幾分忌憚的,現在忽然態度大變,完全不拿她當回事了,那一杯杯的酒硬是飲出了生無可戀,視死如歸的境界。
說來也怪,之前給葉心怡好臉色時,遭到她冷嘲熱諷,罵了她一句滾,倒是讓她殷勤獻的更加頻繁。
她特意回家找她,獻寶似地將一份合同推到她面前:“姐你看,這是公司樓下閑置的門面,我買下來了,給你開個花店,給你開全市最大的花店!人手不夠的話就雇人,讓你當甩手掌柜!以后白天我們各忙各的,晚上就一起去喝酒,玩最帥最騷的男人!你說好不好?”
程秋來接過合同翻了翻,破天荒地接受了她的心意,“好啊。”
開心的不止葉心怡,還有尤川。
程秋來接受了這份饋贈,大概率說明她會留下來,這樣的話,他也就能如愿陪在她身邊了。
門面是葉心怡買下的,雖然答應了會開花店,卻毫無進度,程秋來每天仍待在家里修花逗貓,倒是尤川積極地包攬了一切瑣事,比她還像老板。
“咱們的店叫什么名字呢?對了,你之前的店叫什么?我搜了好多個好聽的花店名字,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我聯系了幾個裝修公司,你看看這幾個方案怎么樣?田園系的蠻小清新的很適合你,但歐式宮廷風也很大氣,跟公司的風格倒是挺搭的。”
“這是需要采購的資材清單,你看看有什么遺漏的地方?”
“我下午跑了趟花卉市場,要到了所有咱們上次合作過的商家的聯系方式,以后供貨的話,直接找他們應該就行吧。”
程秋來對此毫不在意:“你決定就好。”
尤川不怪她冷淡,仍對未來生活充滿期望,“等店開起來,你就是老板兼首席花藝師,我呢,就是花藝師助理……誒對了,你之前有過助理沒?”
程秋來想了想道:“有個學徒。”
尤川:“噢,他學的如何?”
程秋來:“很聰明,一教就會。”
尤川:“那一定是你教的好。”
有那樣一位聰明的學徒,是個師父都會感到驕傲的。
在尤川鍥而不舍地忙碌下,僅過了不到一個月,新花店便準備營業了。
程秋來站在大門前,欣賞著招牌上頗具特色的花嶼二字,眸中泛起微瀾。
尤川站在玻璃門里抱著一只小貓沖她笑:“我把它也接過來了,這樣店里一定會很有趣。”
程秋來走進店里,摸了摸小貓頭,抬眼對他道:“去找葉心怡把我證件拿回來,花嶼馬上開業了,既然我是店長,之后的手續合同什么的由我來出面比較合適。”
尤川也沒多想,點頭便去了。
葉心怡的辦公室里,江驛也在。
聽聞來意,葉心怡拍桌大笑。
先是接納了尤川,又是主動幫忙布置攝影棚,還參與了慶功宴,程秋來這陣子的表現屬實令人安心。
在看到戴在尤川手腕上的鉆石手鐲的那一刻,葉心怡神情意味深長,“看來她是真的很喜歡你呀,小川兒。”
尤川內心雀躍,仍強作鎮定,“是的,她很信任我。”
“哈哈哈……我就知道她頂不住,小地方有什么好?但凡見識過大城市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再想回歸樸實可就難了。”葉心怡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丟到桌上,眼神輕蔑,“這里才是屬于我們的天堂,我們,是這里的女王。”
說著,轉身將手搭上江驛肩頭,“你說是不是,阿驛?”
江驛盯著信封看了許久,眼眸不經意顫動,語氣平靜,“是啊,誰能頂住呢。”
說罷,拾起信封,遞給了尤川。
尤川在接過信封的同時,也接收到了來自江驛異樣的信號,令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看似完全合理的要求。
程秋來在店里等了一天都沒等到尤川回來,她沒有催促人做事的習慣,便自己先回了別墅。
作為葉心怡派來的全能助手,尤川在這棟房子里有自己的房間,晚上十二點多他輕手輕腳地進門,一眼看到程秋來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等他。
他也知道她等的并不是他,不過這個場景還是令他瞬間心動。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她為難你了嗎?” 程秋來問道。
“沒有。”尤川搖搖頭,走到她身邊坐下沖其嫵媚一笑:“但是,她似乎有點懷疑你,懷疑我們之間,是否真如她看見的那樣親密無間。”
程秋來笑著問他:“那你怎么說?”
“我說你非常喜歡我,你已經答應留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就像第一次見面一樣,尤川疲憊地靠在她肩頭,目光閃爍:“你應該不會利用我吧?”
程秋來:“不會。”
尤川:“那你喜歡我嗎?”
程秋來:“喜歡。”
“嘿,你這人。”尤川嗤笑道:“無論說真話還是假話都是這副表情,反倒讓人分不出真假了。”
沉默幾秒,尤川試探著問道:“那你可以證明給我看嗎?”
“當然。”程秋來沖他笑了下,隨即起身牽著他的手朝樓上走去。
一進房間,程秋來便將他推倒在床上,手伸進襯衫撫摸他的背,指尖順著脊骨一路滑下,尤川雙目緊閉,仰起頭大口呼吸。
“想怎么玩?”程秋來湊到他耳畔問道。
“想要你的手指,老公。”尤川迷亂地回頭追逐她的唇,“我來之前,洗干凈了……”
說完,尤川忽然覺得這話很可笑。
再干凈能干凈到哪去。
“好。”出乎意料地,程秋來答應了。
手指游走的更加肆無忌憚,像在進行一場孤勇者的冒險游戲,所到之處燃起星火點點,熾熱的溫度很快席卷全身,行至關鍵處,尤川身上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整個人都被撩撥的發抖。
程秋來正準備進去,忽聽尤川嗚咽了聲,隨后他突然坐起來,衣衫不整,緊緊抱住了她。
“夠了。”
說完,尤川松開她,從外套里拿出個信封,“這是她交給我的,你的證件,應該都在里邊。”
程秋來接過信封往里看了一眼,長長舒了口氣……身份證,駕駛證,確實都在。
尤川是幫了她的,剛剛的要求只是出自他的私心。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終止了這場行為,但程秋來依然對他心懷感激,“謝謝。”
抬眼,看到尤川此刻表情實在誘人,難抑的情動流轉在眼眸和唇角,也化作臉頰上的一抹緋紅,似乎他們剛剛真的發生了什么難忘的事。
程秋來移開目光,“今天辛苦了,早點休息,明天見。”
尤川抿唇一笑:“……明天見。”
凌晨兩點,等別墅里所有人通通睡熟,程秋來挎著包直接從大門走了出去。
沒有人阻攔她,也沒有人問她去哪。
她直接去了機場,訂了最近一班飛往靜桐市的機票。
夜半時分,天空跟城市一樣靜謐黯然。
飛機即將起飛時,她收到了來自尤川的一條短信:
[一路順風,有空記得回來看看我。
愛你,老公。]
程秋來笑了。
這種貨色才是說真話假話都一個口吻。
真話像假的。
假話像真的。
第45章 百花殺
在外漂泊多日, 忘了青石鎮正值多雨時節,路上行人寥寥,整條奚山街都被雨霧熏染成了一副水墨畫。
程秋來戴著墨鏡打著傘在街對面站了很久, 看到了不少老客戶和熟悉的街鄰,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她。
透過玻璃窗她看到白頌雨正跟客戶對坐在茶案前談笑著喝茶,她的森也或許已經很久沒開門營業了,門口臺階上扔著幾個煙頭無人清掃, 隔壁仍掛著曼秀美容會所的招牌,同樣大門緊閉。
小瓜小果不在,高曉麗正從箱子里拾出賣相差的蘋果擺到促銷位, 時不時抬頭抱怨兩句天氣。
柳老師去世后, 墨文書屋那些被他珍藏了一輩子的書下落不明, 現在被人接手改成了一間發廊, 此刻播放著流行歌曲, 兩個打扮時尚的黃毛理發師正蹲在門口抽煙,隔著雨幕和一條街都能聞見濃郁的發蠟精油味。
一想到言亭的發型可能就是在這做的,程秋來便忍不住笑出聲。
一下子少了兩間門市, 奚山街頓時清凈不少,尤其在這樣的雨天, 顯得寂寥又破敗。
被葉心怡軟禁的日子無時無刻不想著回來,真回來了,她又遲遲不敢進去。
自那天言亭走后,二人便再無聯系, 程秋來無數次想給他打個電話,卻又悻悻放下手機, 她擔心他年輕沖動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但狠話是她說的, 再裝模作樣的關心未免太過假惺惺。
正猶豫著,一輛出租車忽然停在曼秀前邊,緊接著車門打開,言亭冒雨從里邊鉆出,邁開長腿兩步躥到了臺階上,先回了趟曼秀,幾分鐘后換了身衣服下樓又去了森也。
程秋來迫切地想看看自己的小店,未成想僅是一輛車疾速駛過的瞬間,言亭又將門關上了。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居然一直住在森也嗎?
是在經營花店賺生活費,還是……等她回去?
無論是哪種目的,都令程秋來感到沮喪,這樣一來,她就不能回去了。
明明是她自己的房子,十年前慷慨大方地把小孩接進來,十年后仍要乖乖給他騰位置。
思來想去,她折返機場,買了去往瀾城的機票。
上次只惦記著趕緊回來都沒顧得上好好玩,現在剛好有大把充裕的時間可以放松,一個月后言亭會來這里讀大學,自己正好代他提前適應適應環境。
直到晚上,葉心怡才知道她跑了。
彼時程秋來正躺在喬家漁棧的屋頂看星星,手機在身邊嗡嗡作響,她接聽了還沒說話,那邊聽到那邊汽笛似地咆哮:“葉心然你他媽的敢騙我!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管江驛了?不管尤川了?不管言亭了?我把他們都殺了你信不信!都——殺——了!!!”
下一秒,一聲凄厲慘叫響起,聽聲音應該是尤川。
“還有你這喂不熟的賤狗!竟然幫著她一塊騙我!你們才認識多久你就向著她,現在好了,她拋下你跑了,你說你賤不賤,賤不賤?去死吧——”
她離開不到三個小時尤川就發現了,不過選擇幫她瞞到了晚上,好讓她有更多的時間能跑的更遠,這樣做的代價就是要承受葉心怡失控的狂怒。
例如現在,程秋來已經聽不到他發出任何聲音了,但她能想象到,電話那端的場面,一定很慘。
“……殺生不虐生。”程秋來淡淡道:“要殺的話,給他們個痛快吧。”
說完,她再也懶得聽葉心怡的歇斯底里,直接掛掉電話關了機。
葉心怡在用他們脅迫她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用她脅迫他們,現在兩個男人都傷了心離她而去,她還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尤川,她更不在乎。
喬家漁棧難得迎來長住的客人,尤其還出手大方,舉止優雅,頗受一家人待見,漁棧除了喬溯一家三口,還有個在瀾城大學即將讀大四的堂妹,偶爾周末再趕上漁季,會回家來幫忙。
在得知程秋來是花藝師后,兄妹倆便恭敬地稱呼她“程老師”,看她白天無聊,還邀請她一同出海,體驗漁家生活,程秋來欣然應允。
收網忙完一陣后,喬詩遠便有空同她閑聊。
程秋來對瀾城大學很感興趣,從專業就業方向打聽到宿舍環境,再到食堂伙食通通了解了個遍,問的喬詩遠都笑著皺眉,“程老師你問這么詳細,是打算來讀大學嗎?”
程秋來悻悻地碰了下鼻子,“不是我,是……親戚家的小孩。”
喬溯插嘴道:“是上次跟你一起來的那個男孩嗎?”
程秋來:“是。”
喬溯埋頭整理著漁網,嘀咕了句:“原來你們是親戚啊……”
沒說完的后半句他偷著跟喬詩遠說了:“我還以為他們跟你一樣,喜歡搞姐弟戀呢,你是沒見著那小孩看她的眼神,漬漬,那叫一個深情!”
瀾城大學開學當天,程秋來離得老遠就看見了言亭。
不同于其他人有父母相送,幫忙拎行李前后照料,他孑然一人,獨自拉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神情僅迷茫了一瞬,便恢復了堅毅。
前往宿舍樓的途中,行至一片書法碑林,他仿佛感應到什么,猛地頓住腳步。
回頭,四下空無一人。
他便繼續向前走。
程秋來也沒再看他,從石碑后鉆出朝相反方向走去。
還活著,很好,葉心怡可能不會放過他,但至少目前沒有傷害他。
事實上,她對言亭的態度,完全取決于江驛的一念之間。
程秋來是在晚上回到森也,奚山街的商戶已經全部歇業,街上靜悄悄的,只偶爾有一兩輛車駛過,影子被路燈拉的老長。
久違的暖黃色的燈光再度于深夜亮起,店里很安靜,大大小小熟悉的物件擺在原處,似同時看向她,無聲歡呼著她的歸來。
跟以往一樣,言亭把店里打掃的很干凈,木地板被拖的光可鑒人,玻璃桌案一塵不染,幾十個醒花桶整齊地擺在已經斷了電的鮮花冷藏柜里,仍有余香緩緩散出。
她不在的日子,森也被他照顧的很好。
程秋來又拖著疲憊的身軀上樓,一階一階,皆因她的腳步聲而發出清晰聲響。
她的臥室門依舊是上鎖的狀態,臨走時做的小手腳也原封未動,這令她相信言亭真的沒有進來過,故而長舒一口氣。
然而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她眼眸瞬間暗沉。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與她臨走前的狀態別無二般,就連沒疊的被子都胡亂地堆在床腳,但這是她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哪怕有任何細微的變動,她都能第一時間敏銳察覺到。
她能看出言亭已經很努力的在恢復了,就連床單上的褶皺都有復原,可是,她又怎會聞不出空氣中那股獨特的味道。
夜風吹起,紗簾如蝶翼翩然起舞。
程秋來盯著床看了一會兒,忽地轉身走向衣柜,猛地拉開門,神秘的黑色尼龍袋仍安靜躺在角落,她把里邊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仔細檢查后,腦子轟一聲,絕望地閉上了眼。
她早該知道,親眼見過那種事,沒那么容易忘的。
亭亭,你可真沒禮貌。
程秋來將所有東西用床單被罩一裹,趁著半夜三更驅車前往市里,一股腦全部扔進了垃圾站,再氣喘吁吁地趕回來,仍感到無比窒息。
就連這棟房子她都不想要了。
只要一踏進這里,她就能想象到言亭在她床上把自己折騰的死去活來的模樣。
言亭當時在想什么。
不惜千里迢迢跑去找她,站在她面前時,又在想什么。
為了轉移注意力迫使自己不去想這些事,程秋來當晚在當地花卉市場訂了許多花材,第二天送來足有三個大箱子,忙碌地拆箱,醒花,打刺,剪枝,店里很快又是一片狼藉,鮮花冷藏柜重新生機勃勃,各式各樣的花材填滿了所有花桶,也宣告著森也重新恢復營業了。
做完這一切,她疲憊地倒在椅子上,累的再也無法動彈。
抬眼,正巧看到言亭手繪的石膏招財貓正笑瞇瞇地沖她揮手。
這該死的記憶。
程秋來本想把它狠狠扔到地上摔爛,忽然又注意到招財貓旁邊的攝像頭。
小門小戶小生意,十幾年如一日,攝像頭也就是擺設,這些年她從未看過。
電腦屏幕上,她看到言亭像她一樣,穿著白色棉麻襯衫休閑褲,在店里走來走去地忙碌,打掃衛生,接待客人,處理花材,包扎花束,孤獨,又安靜。
鼠標一下一下,將監控調到了很久之前。
如果言亭也能想到這一點,那么他一定也看到了她,知曉了事情的始末,以及跟江驛,葉心怡之間發生的所有事。
所以在她說出那句“我不需要你”后,他再不掙扎,選擇沉默著離開。
第一個發現她回來的鄰居是白頌雨,特意帶著茶葉上門慰問了一番,對言亭描述的回家探親這個理由深信不疑。
“十來年沒聽你講過家里的事,這趟怎么突然回去這么久,家里人都挺好的吧?”
程秋來微笑回應:“挺好的。”
“噢,那就好,無論跟家里有什么矛盾,畢竟血濃于水,該聯系還是得聯系。”白頌雨中年發福,挺著略顯發福的肚子喋喋不休:“你不在店里,可把亭亭忙得夠嗆,不過我看人家也收拾的有模有樣的,這小子聰明,做事利索還勤快,可惜現在上學走了,不然你可有的享福嘍!”
一邊閑聊一邊處理花材,等白頌雨打算走了,程秋來把一束捆好的百合混搭遞給他:“謝謝你的茶葉,白老板。”
白頌雨即刻會意,接過花束頗為感慨:“能跟著你,也難怪亭亭優秀。”
程秋來笑了笑:“亭亭是有福氣的孩子,無論在哪過得都不會差的。”
白頌雨點頭表示贊同:“希望以后出息了,別忘了咱幾個窮街坊。”
余下的耗損花材程秋來分成了等量的兩束,一束送給水果店,一束送去了發廊。
高曉麗也只當她是回家探親,先是試探地打聽了兩句她的家世,見程秋來不愿多聊,也識趣地不再問了,反之跟她聊起孩子,言亭跟小瓜小果一起長大,她雖然不是言亭親媽,這些年付出的心血跟親媽也差不了多少。
齊佑安跟齊佑寧考的都不是很理想,齊佑安去了個三本,齊佑寧選了個包分配的大專,從此兄弟倆分隔兩地,一年也見不到幾面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做父母的,能有什么辦法呢?”高曉麗鬢間已生白發,想到兩個兒子便嘆息不斷,“別看亭亭沒爹沒媽的,這孩子命是真的好,先是遇上你,平平安安長這么大,現在還直接被瀾城大學表演系錄取了……他都沒有藝考,怎么能直接被錄取呢?你是不是給他走關系了?”
程秋來否認,也跟著嘆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管不住啊,我壓根就不想讓他去瀾城大學,人家自己報的志愿,至于表演系怎么進的,我一概不知啊。”
于是高曉麗嗑著瓜子就把這事給圓了:“那就是報名的時候人家招生辦看亭亭模樣好,直接給人家調劑了,誰說臉不能當飯吃,亭亭守店那陣子,來買花的小姑娘你都不知道有多少。”
說著,高曉麗忽然眼睛一亮,興奮道:“你說,咱們亭亭以后會不會上電視,當明星啊!”
程秋來撓了撓頭:“這個,還是看他自己意愿吧。”
發廊的理發師不認識程秋來,卻在她拿著花進門時準確地叫她:“程老板?”
程秋來表示驚奇:“你們見過我?”
“沒有!但我們聽言亭提起過你。”黃毛樂呵道:“他經常來給我們送花,還說是你讓他送的,程老板你真好!”
程秋來笑瞇瞇道:“以后就是鄰居了,沒事多走動,互相照應。”
“誒!程老板你要是需要剪頭發做發型什么的,就來找我們,我敢說整個青石鎮,就找不到比我倆更專業的發型師!”黃毛拍著胸脯自信滿滿。
程秋來被逗笑,好奇問道:“言亭的頭發是在這做的嗎?”
“是啊!我們給他用的最好的藥水,明星同款碎蓋,誰見了都夸帥呢!”
程秋來點頭贊同:“確實很帥。”
另一人接話道:“當然,主要還是言亭長得帥,他不是去那個什么表演系了嘛!那可到處都是校花校草級別的,咱可不能被比下去,等言亭以后當明星了,我還要給他當御用造型師呢,嘿嘿!”
聽著街鄰對言亭的夸贊,程秋來心情復雜。
無論未來如何,現在他們都有了不可對外言說的秘密。
轉眼已經開學幾天,閑暇時她躺在搖椅里曬著太陽放空,原本閉著的眼睛會忽然睜開。
她也不是完全不擔心言亭的大學生活,她自離開后就沒給他打過錢,不知道他僅憑接花單自己攢了多少,夠不夠生活費,有沒有認識新朋友,跟室友相處的融不融洽。
若是小學,他必定會跟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跟她說個沒完,現在卻一句也聽不到了。
他在她床上做出那種事,她無法原諒,卻抑制不住地想跟他好好聊聊。
她想告訴他,正常的戀愛關系不是那樣的,就算是在床上也不該是那樣的,獨屬于個人的小眾癖好不該被刻意模仿,她希望他能將自己當做一個正常人,而不是受童年一幕的影響,將自己變成感情里的弱勢方。
隔壁曼秀的房子空了太久,期間來問的人數不勝數。
程秋來作為房屋的新任主人,早就跟舒曼秀辦完了各種手續,手上也有房屋的鑰匙。
這房子本來就是留給言亭當后路的,她從來沒打算賣,無論對方出價多高都被她打發走了,某日靜謐午后,店里也沒生意,她心血來潮想過去看看。
推開門的剎那,預想中的灰塵和狼藉并沒有出現,這棟房子同樣被言亭收拾的很干凈,一樓空蕩蕩的,依舊是舒曼秀搬走那天的模樣。
木質樓梯年代久遠稍顯松動,踩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即使知道房子里沒別人,程秋來依舊很謹慎,不想驚擾了這里原本的靜謐。
言亭的房間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這個小房間給董佳伊住過幾年,小姑娘喜歡芭比公主,墻上貼了不少卡通貼紙,除此之外布局沒有太大變動,依舊是一張單人床,靠窗的學習桌,以及墻角柜子里一些亂七八糟的,獨屬于少年青春記憶的東西。
房間外邊連著一個小陽臺,跟她臥室的小陽臺挨的很近,言亭八歲就能輕松跳過來,現在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如今換做程秋來站在這里,以言亭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臥室,聆聽從里邊傳出的聲音,竟莫名感到一股酸澀。
離開時,她無意一瞥桌面,莫名被一沓使用過的草稿紙吸引了視線,高考前言亭有在這里復習,若上面寫的是算術公式或者默寫的英語短句也就算了,偏偏叫她通過潦草的字跡辨出了幾個熟悉的牌子,后邊還標著數字。
程秋來翻了翻其它頁,面色逐漸凝重。
這哪是什么草稿,分明是進貨清單。
而那些成人玩具品牌她令她更為熟悉,其中有好幾個小眾品牌鮮為人知,有次江驛還帶回來過。
程秋來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預感,她記不起江驛當時說是在哪個店買的,不過這種冷門牌子,只要用手機在外賣軟件上一搜,售賣點立馬就顯示出來了。
巷子里的小店自從歸屬言亭后便改了名字,由媚俗的粉黛改為百花殺,線上線下雙經營,每月盈利可觀。
白天進店的人少,故而張超群往往選在白天進行補貨。
每取出一樣商品,他都要翻來覆去研究半天,繼而發出感慨地嘆息。
感慨言亭毒辣的眼光,以及重口的癖好。
正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從箱子里往外搬貨,忽然察覺身后有人進店,余光一看似乎還是個女人。
來這里消費的客戶自然都不想被人撞見,張超群識趣,轉身便要往外走,然而好奇心作祟,還是瞥了那女人一眼。
繼而,怔在原地。
程秋來被眼前琳瑯滿目的貨品震驚到說不出話。
百花殺,這個隱蔽的小店簡直就是圈子所謂的天堂,工具豐富到令程秋來都嘆為觀止,仿若井底之蛙。
“這店,是言亭開的?”她問。
張超群怔道:“嗯……”
“開多久了?”
張超群:“一年多……”
程秋來閉上眼進行了一番深呼吸,沒說什么,轉身默默離開。
那年小孩哥八歲,月色下,眉眼彎起,笑容純凈似手中白玫。
而現在,關于那方面的事,懂得比她還多。
十年栽培終成蔭,只是結果,似乎差強人意。
程秋來走后,張超群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地掏出手機給言亭打電話:
“喂,老大……剛剛你老大來咱們店里了……”
第46章 不可饒恕
課間教學樓走廊上人群熙攘, 言亭正跟著大部隊往外走,聽到張超群這一句,下一秒拐進相對安靜的轉角, 靠在墻上心跳加速。
沉默須臾,問道:“她買東西了嗎?”
張超群:“沒買,她問了兩個問題就走了。”
言亭頓感如釋重負,下一秒又提高警惕:“問什么了?”
“問這店是不是你開的, 問開了多久了。”
“你告訴她了嗎?”
“……我看她也沒生氣,一時口快就說了。”張超群訥訥地開口:“是不是不該讓她知道啊,現在怎么辦啊老大?”
言亭嘆了口氣, 安慰他道:“沒事, 該怎樣還怎么樣就行。”
聽言亭的語氣影響不大, 張超群也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那就好, 我還當你欠她錢了呢。”
掛掉電話,言亭靠著墻看著遠方海天一線的美景久久未動。
欠她的又何止是錢。
他本以為這個秘密能瞞她一輩子呢。
若是真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倒也算了, 他們在看到他靠小生意攢下的存款時說不定還會夸他有本事,為他感到驕傲, 可程秋來不一樣,她在他身上的付出是不求回報的,這些年澆灌給他的心血無非就是為了他能專心學習,考一個好大學, 有一個好前程。
可高三至關重要的一年,他卻以未來做賭注, 大膽投入所有存款,接手了那家藏于深巷, 即將倒閉的店鋪,令她十年的栽培和期望淪為笑話。
她一定難過極了,也恨死他了。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
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了十年之久,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是個比她還要喪心病狂的變態,不知道她對此作何感想。
“言亭!”
愣神之際,忽然被人猛猛拍了下肩膀,“你在這傻站著干什么?打籃球去不去?”
來人一襲運動風打扮,笑容清爽,是他的大學同學兼室友,苑博。
大概每個人初次踏進大學校園的那一刻都是迷茫的,離開了熟悉環境,親人,朋友,孤身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不免警惕又敏感,這時候就迫切需要一個搭子來減輕恐懼,而最好的搭子,必然是最先認識的室友。
言亭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破例被調劑到最好的表演系是有貓膩的,并且一定與葉心怡有關,不然程秋來不會如此抵觸,他也完全可以不蹚這次渾水,抽身離開,但只要一想到程秋來還深陷泥濘,就算她再怎么放狠話,不管他也好,不需要他也好,他仍會義無反顧地朝著她的方向走去。
他不怕葉心怡,甚至期望她能主動來找他麻煩。
全校最好的專業,最好的班級,最好的宿舍,他明顯是有被人暗中關照著。
籃球場沒多少人,是練技術的好機會,不過言亭此刻心不在焉,跑也跑不動,投也沒投進,幾圈下來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索性往長凳上一坐,望著頭頂的藍天白云發呆。
苑博看出他有心事,也不過問,陪著坐在他身邊,擰開一瓶礦泉水猛灌一通,整個人神清氣爽,“瀾城的氣候真是太棒了,剛剛跟我媽聊天,我們那要連續下半個月的雨呢,我最討厭下雨了!”
言亭淡淡笑道:“我挺喜歡下雨的。”
苑博:“那你一定也喜歡海邊吧?”
言亭:“嗯。”
苑博再度擰開瓶蓋,幽怨道:“我本來想去北京的,結果差幾分沒錄上,瀾大是我的第二志愿。”下一秒,又喜笑顏開:“不過,還挺驚喜的!”
言亭對此毫不意外,他堅信但凡來過這里的人,都會深深喜歡上這里。
轉眼已經開學兩個月,沒有想象中的麻煩和繁瑣的課程,言亭的大學生活跟瀾城的海面一樣風平浪靜,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只是偶爾半夜醒來,聽著遠方傳來的潮聲,會想到那個多雨小鎮,某條街道上的花店今日是否忙碌如昔。
瀾城大學是所主藝術的院校,以表演系,播音系和攝影系為主,雖然在國內排不上號,實際也是帥哥美女云集,開學沒幾天校園里已經隨處可見出雙入對的情侶,寂靜少人的海灘成了大學生浪漫的約會圣地。
為此同樣在海邊散步的苑博和言亭就顯得十分特殊。
打量著彼此依偎耳鬢廝磨的小情侶,苑博滿眼羨慕:“真好啊,我也想戀愛,怎么就沒女生給我表白呢?”
言亭:“你可以主動出擊。”
“那不行,我害羞!”苑博看向言亭,眼神幽怨:“說到底還是我不夠帥,不像你,從軍訓就有女生主動要聯系方式了,有好幾個加上我,也是打聽你的……你都加了沒?”
“沒有。”
“啊?一個都沒加?”苑博的表情堪稱痛心疾首,想了想問道:“你有女朋友?”
“沒有。”言亭再次否認。
“我猜你也沒有,不然不可能一個電話,一個視頻也不打。”苑博又問:“那你一定是有喜歡的人吧!”
言亭稍作遲疑,點了點頭。
苑博的八卦之心瞬間熊熊燃起:“快跟我講講她是什么樣的女孩子?是你的同學?還是朋友?”
言亭神情驀然變得溫柔,“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苑博好奇道:“那你怎么沒主動出擊?你表白了沒?”
“嗯。”言亭淡淡道:“但我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生氣了,然后不理我了。”
“女孩子嘛,哄哄就好了!”苑博母胎單身至今,卻自封為感情上的軍師,此時大方地安慰起言亭:“自信點,你長這么帥,無論犯了什么錯都會被原諒的……話說你到底犯了什么錯?我幫你分析分析。”
言亭眼眸黯淡,“錯在喜歡她。”
開學后首個假期,小瓜小果來瀾城找他玩,言亭帶著他們逛沙灘,逛海洋館,登遺珠島,去漁村碼頭,入住喬家漁棧,還品嘗了海哥燒烤。
三個小伙伴久違地聚在一塊,從小話嘮的小果更是喋喋不休個沒完,吐槽完學校環境吐槽老師同學室友,苦水倒的差不多后喝了口啤酒作出總結:“言亭我可真羨慕你,早知道我也報瀾城的學校了,風景好,氣候好,美女還多,我們學校那些,唉,真是一言難盡!”
齊佑安悶聲笑道:“凈想美事,考得上嗎你?”
齊佑寧:“考不上瀾大我考個大專不行啊!實在不行我跟船打漁不行啊!然后再讓言亭給我介紹個瀾大的美女,嘿嘿……”
言亭聽得忍俊不禁,從小到大小果都是對異性最不感興趣的那個,誰能想到現在最急著脫單的反而是他。
齊佑安用燒烤簽子一下一下地敲啤酒瓶,幸災樂禍道:“我之前回家,媽說你腦子比我靈光,打算以后把水果門市過給你呢,你啊,收收心,準備接手吧。”
齊佑寧哀嚎:“什么!不要啊,我想開臺球廳啊!”
晚上言亭邀請兄弟倆去喬家漁棧的屋頂看星星,齊佑寧困得睜不開眼,選擇直接回房睡覺,齊佑安覺得難得來一趟,跟著上去了。
兩個最沉默寡言的人并排躺著,反而更加自在隨意。
言亭主動挑起話題,也是他最關心的:“小瓜你之前回去了一趟啊。”
齊佑安:“嗯,我媽搬貨把腰扭了。”
言亭:“現在好點了沒?”
齊佑安:“歇了幾天,好了。”
言亭:“那就好。”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開口道:“街坊們都怎么樣?”
“都挺好的,就是曼秀還沒租出去,一直閑著。”齊佑安不知道森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仍站在自己街坊的角度自言自語:“你都沒回去看看程老板嗎?她對你可太夠意思了,你應該像孝敬親媽一樣孝敬她才對。”
言亭被他的措辭逗笑,表示贊同:“嗯,我知道。”
齊佑安繼續道:“我上次回去看見她自己搬一大箱子花材,好像把腳給砸了,一瘸一拐進去的,你沒事了真應該勤回去看她,幫她干點活,別讓她寒心啊。”
“嗯。”
言亭淚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轉,為了防止被發現,微微偏了下頭。
只要他不回去,她就能像從前一樣,一直待在森也,她不喜歡他,也不需要他,現在也許還因為他的欺騙而厭惡他,不過只要她還愿意留下,這就夠了。
他可以永遠不見她,但不能找不到她。
周末,言亭偷偷買票回了趟青石鎮。
對她的思念在齊佑安說她砸到腳的那一刻到達頂峰,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并且成功如愿。
為了不讓她認出來,他穿著一件高齡薄外套,還戴了棒球帽和口罩,就站在森也的街對面。
好幾輛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見年輕人木頭似地站在原地只盯著一個方向,又悻悻離去。
程秋來今天單子很多,所以她在店里走來走去忙個不停。
她的腳已經好了,此刻步伐輕快,通過舉止來看心情也還不錯,在包完一束花后還頗有興致地走到外面,借著自然光給新作品拍照留念。
透過玻璃門,言亭看到店里又臟又亂,窗戶上濺著雨點和泥點,木地板上的暗色斑駁應該是沒來得及打掃的花材腐爛后滲進去的,沙發上,茶幾上,丟著外賣盒,亂七八糟的報廢資材更是被扔的隨處可見。
明明在他小時候的記憶里,程秋來是很愛干凈的,她把森也布置的就像仙境一樣。
后來幾年他承包了店里的衛生,她便逐漸懶散了。
過度的依賴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白天的充實往往會換來晚上的高質量睡眠,程秋來這陣子的生物鐘前所未有的規律,并且很少做夢,往往能一覺到天亮。
今晚她卻破天荒夢到了言亭,帶著紅領巾的小學生蹦蹦跳跳闖進店里,問她要糖炒栗子,她連忙開車去買,等回來時,小學生不見了,她倍感失落地走到柜臺后的椅子上坐下,正準備喝茶,忽然一只手自桌下伸出,抓住了她的腳踝。
少年眉眼已經長開,穿著靜遠中學的校服半跪在地上,脖子上還戴著個項圈,眼下紅痣透著幾分說不出的邪魅。
“老大,輪到我了嗎?”
程秋來自夢中驚醒,掌心滲出汗水。
窗外陽光正好。
既然已經起晚了,程秋來也就不急著收拾了,慢條斯理地洗臉刷牙吃早餐,忽然想到陽臺的綠植許久未澆,于是又接了一杯水去澆花。
對面陽臺依舊窗戶緊閉,保持著主人走后的模樣,程秋來并未在意,把水倒完后轉身回了臥室。
不起眼的角落,一陣風將地上的煙灰又吹淡一層,相信不消半日,便能清除所有痕跡。
第47章 造訪
自從舒曼秀搬走, 程秋來便成了高曉麗閑暇時間的首席解悶搭子。
當年曼秀美容會所還開著的時候,奚山街上屬這兩個老板娘關系最好,或許是年紀相仿家庭構成也差不多的緣故, 她們聚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哪怕只是路過的行人不經意投來的一個眼神,也能引發她們的各種揣測,舒曼秀會主動邀請高曉麗來店里做護理, 送她面膜,高曉麗也會隔三差五挑一些賣不出去的果子送到隔壁。聚在一起時,她們聊生意難做, 聊老公廢物, 聊小孩學習不爭氣, 晚上, 又跟自家老公吐槽對方多么多么小家子氣, 送來的護膚品是臨期的,水果也特意用標簽遮住了腐爛的部分。
自從程秋來搬來街上,她們之間聊得最多的話題變成了程秋來。
可惜這位年輕姑娘實在沒什么好議論的, 她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穿著素雅休閑的衣服, 頭發隨意挽成一個凌亂的髻,每天就是鼓搗水桶和花,懶散的就像沒睡醒似的。
沒人知道她老家是哪的,家里還有什么親人, 為什么明明不是本地人偏要跑來這么個小地方開店,有次舒曼秀裝著膽子去問, 卻碰了一鼻子灰,整個人憤怒急了, 跟高曉麗吐槽了一下午說她裝,再后來,那個臉上打滿釘子,還有紋身的年輕男人頻繁出入森也,更加讓二人堅信她私生活混亂,絕對不是什么正經女人。
她們默契地達成一致,那就是,孤立她。
然而她們的孤立似乎沒對她造成哪怕一丁點的影響,程秋來年輕漂亮手藝還好,森也的生意在她的經營下風生水起,街坊們總能看到客戶臉上堆著滿意的笑容,捧著藝術品一樣的花束從店里出去。
某天午后,程秋來主動給奚山街上所有商戶分別送去一束花。
花材鮮艷散發芳香,使整個小店都充滿生機,兩位老板娘面面相覷,忽然不約而同的笑了。
若是男人特意買來送的,她們絕對要以浪費錢為由頭將其數落一通,但白得的,真是令人歡喜極了。
后來,程秋來不僅繼承了言亭,繼承了隔壁房子,也繼承了舒曼秀的人際關系,也就是高曉麗。
這么多年相處下來,當初的敵意早已不復存在,言亭跟小瓜小果一起長大,高曉麗也完全把她當成了自己人,送給她吃的水果也都撿好的挑。
跟所有中年女人一樣,高曉麗最喜歡跟她聊家庭,聊孩子,她認為程秋來雖然沒結婚,但養大了言亭,一定也能與她共情,體會到她的辛苦。
程秋來權當打開了單口相聲頻道,一邊喝茶一邊笑著聽,時不時捧兩句,讓高曉麗說的更有勁頭。
“唉,咱們女人,真是不容易!含辛茹苦把孩子養大,還要繼續賺錢給他們買房買車娶老婆,以后還要帶孫子,什么時候能是個頭啊!”高曉麗皺著個眉頭坐在沙發上嗑瓜子,吞吞吐吐嘴仍說個不停:“就他們倆現在這德行,每個月就知道管我要錢,我還能管他們一輩子啊!真不如跟你一樣,領養一個算了,養他十年自生自滅去,不是親生的也沒什么心理負擔,問就是有養育之恩!”
程秋來聽出高曉麗在氣頭上,也沒跟她計較,淡定地喝茶。
下一秒高曉麗察覺自己失言,連忙賠笑:“哎呀看我剛剛說的什么話,妹子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我這個人一急就愛胡說八道!”
“沒事,姐你也別太焦慮,未來的日子還長呢,小瓜小果都那么機靈懂事,以后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程秋來笑著安慰她。
高曉麗挑了下眉毛,喜滋滋道:“希望如此吧!”
她喜歡找程秋來聊天的原因之一就是,她雖然話少,但每次接的話都讓人聽著心里舒坦。
不過,剛剛那句確實是她藏在心底的一個疑惑,趁著現在這么好的機會,她試探著問:“那你呢,妹子,我本來以為你養不了亭亭多久,畢竟你還年輕,以后要結婚生子,結果你直接把他帶大了,現在他上學走了,又剩你一個人了,你有什么打算?”
程秋來輕揚唇角,道:“沒什么打算,就做做小生意,平常喝點茶,挺好的。”
高曉麗:“那你不打算結婚了?你之前不是有男朋友嗎,那個紋身師……”
程秋來淡淡道:“分了。”
“分了?怪不得這么久沒見過他……”高曉麗殷勤地看向她,也顧不上嗑瓜子了,“要姐給你介紹對象嗎?我有親戚干中介的。”
“……不用。”
話題一旦引到自己身上,就沒意思了。
此刻程秋來迫切期望現在能進來個大客戶讓她忙起來,這樣就有理由讓高曉麗走了。
下一秒,門口風鈴還真響起來了。
程秋來欣喜地抬頭,笑容又驀地僵住了,選擇將視線移到茶杯的花紋上,觀察起瓷器的開片走向。
同為生意人,高曉麗知道這種時候自己要退場了,便起身跟程秋來打招呼:“有客人啦,那妹子你先忙吧,下次姐再來找你聊天!”
走到門口,高曉麗佯裝不經意打量了一番進門的客人。
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身材火辣,墨鏡遮住了半張臉仍難掩姿色,渾身上下奢侈品LOGO隨處可見,脖子上鑲滿鉆石水晶的項鏈璀璨耀眼。
青石鎮上從沒出現過這樣的暴發戶,高曉麗猜她不是本地人。
一想到程秋來又要賺大錢,而自己賣一堆水果才掙仨瓜倆棗,她不禁又是一陣失落,懊惱離去。
葉心怡進門時程秋來心里咯噔一下,她怕她會當著高曉麗的面發瘋,或者說出什么駭人聽聞的話,沒成想她就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口,直到高曉麗離開。
“嚇壞你了吧,姐。”葉心怡走到柜臺前摘下墨鏡,咧嘴沖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皙牙齒。
程秋來往門口看了眼,皺眉道:“就你一個人來的?”
葉心怡惱怒地瞪著她:“你他媽還想見誰?”
程秋來:“我還以為你要帶幾個保鏢,把我打暈了塞麻袋里帶走呢。”
葉心怡轉怒為喜:“不至于,法治社會,咱怎么能干那事?”
程秋來笑了:“這四個字從你嘴里說出來,還挺難得的。”
葉心怡參觀了一圈小店,感嘆道:“我還以為你又跑哪過好日子去了,沒想到還是回到這個破地方,這窮鄉僻壤的到底有什么好,這么吸引你?”
程秋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就是待在這里覺得很安心。”
“沒出息……”葉心怡忽然轉身對她破口大罵:“你他媽就是不配過好日子的賤命!我讓你住別墅,好吃好喝伺候你,還給你玩男人,你說無聊我立馬給你開店,我哪虧待你了?”
程秋來平靜道:“沒人愿意待在一個瘋子身邊。”
葉心怡覺得有趣,湊到她面前道:“哦?那你上次回去是?”
程秋來神情恍惚。
是為了見江驛,為了保言亭,還是為了求證一些事,當時的執念有多深,走的時候就有多堅決。
她已經沒什么可顧忌的了。
程秋來瞇起眼笑:“為了看你出洋相啊。”
“姐……你真是……”葉心怡十指插進發間,眉頭皺成川字,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你信不信我現在跑到街上,把你的身世,還有你那些癖好喊出來,讓你的好街坊都知道你是個多變態的人呢……”
“去吧。”程秋來大大方方指向門口,根本沒帶怕的,“我有手有腳的,待不下去我自己會跑。”
只是再跑掉,就不會輕易被人找到了。
葉心怡深知這一點,也沒敢這么做。
說來奇怪,自從跟程秋來恢復聯系,她情緒都穩定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樣容易失控了,這個同父異母,從小被她打壓看不起的姐姐仿佛對她有什么血脈壓制似的,縱使心里一萬個不服,火氣也對她發不出一點。
“別跑,別跑,不至于。”葉心怡又開始嘻嘻哈地笑,“我又沒說讓你回去,我今天來找你,是來跟你談生意,讓你賺錢的。”
程秋來顯然不相信,雙手環臂等著她繼續說。
“看來你最近也沒刷娛樂新聞啊。”葉心怡仰頭沖她呲牙:“老東西現在在ICU續命呢,沒幾天活頭了。”
“布置靈堂,你應該有經驗吧?”
程秋來無法共情葉心怡的幸災樂禍,沉聲道:“不接。”
“小錢看不上,理解。”葉心怡隨即打了個響指,興奮地壓低了聲音:“他年輕的時候找了個信托公司,給每個孩子都留了錢,里邊也有你的一份,二十多年了,你知道你賬戶里有多少錢嗎?”
當年國外那處莊園和別墅被她私自賣掉,葉曙華都沒追究,程秋來覺得自己已經占了大便宜,目前浮現在腦子里的畫面也只是葉曙華作為一個父親為數不多的笑臉,根本無暇惦記信托賬戶上的數字。
“我不要錢。”程秋來悶聲道。
“不要錢你也跟我回去!”葉心怡厲聲道,“我保證這次絕不強留你,等他死了你愛去哪去哪,愛找誰找誰!”
程秋來抬眼:“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
葉心怡瞪著她直截了當道:“你不回去,他們當你死了,你那份錢我要跟外邊幾個野種平分,你回去了,你那份都歸我。”
程秋來:“憑什么都歸你?”
葉心怡:“你不是不要嗎?”
程秋來沉默了。
且不論葉曙華的地位財富,小時候待她怎樣,又給她留下了什么,程秋來覺得,葉曙華作為她的父親,她是有必要在他彌留之際去見他最后一面的。
看著葉心怡這個瘋樣子,程秋來也有了主意,“我會回去看他,錢也可以都給你。”
葉心怡一臉感動:“姐,你真好。”
程秋來:“然后,我們就別聯系了,斷干凈。”
“你居然讓我在你跟錢之間做選擇?”葉心怡一臉錯愕看著她,眼神哀慟不已。
“成交,就這么辦!”下一秒,葉心怡狂喜,是發自肺腑的高興。
只是站著說了這么多話忽覺口干舌燥,忽然瞥見程秋來放在桌上的半杯茶,伸手端過來便要喝。
程秋來皺眉:“柜里有一次性杯子。”
葉心怡置若未聞,一口氣將剩茶喝干,舔了舔嘴唇,“我就愛喝你剩的,不行嗎?”
這時,程秋來忽然注意到她右手無名指上的鉆戒,驀然沉默。
葉心怡順著她的視線低頭,又把鉆戒欣賞了一遍,一臉陶醉:“很美是吧,跟你炫富你可能都聽不懂,所以就不廢話了……我要結婚了哦。”
“跟江驛。”
程秋來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的神,最終在葉心怡耐人尋味地表情中啞著嗓子開口:“恭喜你們。”
“謝謝,定了日子會給你發請柬的。”葉心怡說完重新戴上墨鏡,嘴角揚起一抹嘲諷弧度,轉身瀟灑離開。
第48章 馨然花禮
一直以來漂泊在外, 程秋來對自己的家境本來沒什么概念,直到站在豪華私立醫院門口的那一刻,她才有所感悟。
跟其他有錢人一樣, 葉曙華選了個舒適宜居且富人扎堆的一線城市養老,他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身邊陪著的女人也都是最漂亮的,如葉心怡所說, 他生活滋潤的像個皇帝。
現在他快死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像個普通暴發戶老板一樣, 沒人再小心翼翼地侍奉他, 顧忌他的情緒, 大家紛紛將目光瞄向他口袋里的錢。
當然, 有資格站在他床邊的也只能是最親近的人, 至于程秋來,連醫院大門都進不去。
她穿著簡單樸素,臉上未施粉黛, 雖模樣姣好,還是被保安當成某個來討名分妄想分一杯羹的十八線女明星攔在門外。
“這陣子來找老爺子的女人, 太多了!除非你肚子里揣上了,否則啊,還是趁早回去吧,沒戲!”
程秋來孤零零地站在路邊給葉心怡打了個電話, 冷漠地敘述完事情經過后,對方狂笑不止, 十分鐘后,一輛黑色勞斯萊斯停到她面前, 葉心怡囂張地下車,比了個手勢,楊平會意,又把車開走了。
“你就這么直接過來,人家能讓你進嗎?他們知道你誰啊?”葉心怡從包里摸出根電子煙吸了一口,噴出一股白霧,冷笑道:“這陣子來鬧的不少,男的女的都有,還有大著肚子來的,我直接安排抽血做親子鑒定,是,就給點打發走,不是,呵呵……”
程秋來道:“這事怎么歸你管?”
葉心怡漬一聲:“誰讓我媽跟他有張結婚證呢,她簽證已經辦好了,就等著分錢走人呢,我是葉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他們,都是野種。”
一想到幾個野種也在葉曙華的規劃內,會跑來跟她分錢,葉心怡就氣的牙癢癢。
有葉心怡帶著,保安直接放行,各關卡負責人也無人敢攔,一路暢通無阻。
程秋來本以為能直接見到父親,未成想葉心怡直接帶她去了頂樓辦公室,也不敲門,直接一把推開,將里邊正坐著辦公的幾位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嚇了一跳。
“我爸肯定跟你們提過,他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叫葉心然,比我大兩個月。”葉心怡后撤兩步,恭敬地俯身介紹程秋來:“你們現在帶她去做鑒定,看她是不是葉心然,不是的話直接打半死扔出去,是的話,把她的信托賬戶解凍,到時候按流程走,誰都別想打歪主意。”
幾個西裝男從驚嚇中緩過神,彬彬有禮地朝她走來:“那么,葉小姐,請。”
葉心怡轉身催促她:“就抽個血,快得很,趕緊去。”
鑒定結果很快出來,確定了她葉心然的身份后,幾人馬不停蹄地開始忙碌,又是采集面部照片又是采集指紋,鍵盤噼里啪啦輸入著資料,打印機工作不停,很快出了厚厚一沓文件,而程秋來就像個無意識的機器人,一言不發地聽從他們的安排。
葉心怡心情愉悅,站在窗前觀摩著城市風景,忍不住哼起歌。
若不是早就放棄了這些東西,程秋來會覺得此刻的自己市儈極了,親生父親正躺在重癥監護室奄奄一息,她卻在這悠閑坐著,等著接收分給她的財產。
她忽然想到森也的魚缸好幾天沒有喂食了,醒花桶里的水也該換了,臥室那盆綠植已經太久沒曬過太陽,不知道成色還好不好。
“好了,葉小姐。”
程秋來不認為他們是在叫自己,于是繼續保持沉默。
葉心怡重新將她擋在身后,臉上笑意難掩,態度也恭敬了許多:“各位辛苦了,一會兒我請咖啡。”
從辦公室出來,葉心怡見程秋來陰沉的臉色實在難看,進了電梯后直接按下最高層,帶她去頂樓看風景。
程秋來其實有點恐高,但跟眼前美景相比不值一提。
不同于破落簡樸的青石鎮,此刻映入眼簾的是真正的城市風光,充滿科技感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稍微矮小的建筑也各具特色,這里街道寬闊可容納數車并行,是她此前從未關注過的風景。
這里是富人紙醉金迷的天堂,能來到這并不難,難的反而是死在這里。
頂樓風大,不止頭發被吹得凌亂,程秋來更是有些睜不開眼睛。
她覺得葉心怡帶她來這,是又想搬出大城市好那一套妄圖讓她留下,可對方沉默良久,只是用蔑視的目光打量底層的一切。
“高吧。”葉心怡道:“這醫院算是爸開的,請的都是國外頂好的醫生,每周都要給他檢查身體,他特別怕死。”
“怕死,但醫生查出問題,又不克制,有什么用?”葉心怡嗤笑道,“你還不知道他是因為什么發病的吧,媒體那都被我封口了,傳出去忒丟人。”
程秋來不關心這些,只被風吹得拽緊了風衣領口:“……現在,可以帶我去看看爸了吧?”
葉心怡眼眸一黯,低聲罵了句什么,帶著她下去了。
越靠近病房,值守的醫護保鏢越多,在一眾黑白色工裝里,便裝的二人十分突兀。
行至門口,隔著玻璃窗,程秋來終于見到了此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葉曙華,即使蓋著被子,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管子延伸至各種器材里,她看不懂閃爍的數字和曲線,只看到印象中那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白發蒼蒼,臉頰皺紋密布。
見程秋來怔在原地,葉心怡摘下墨鏡笑她:“進去看看也沒事,他現在已經沒法說話了,全靠那根管子吊著命呢。”
于是程秋來得以近距離站在父親身邊,將他這些年的變化看的一清二楚。
葉曙華察覺到有人來探望,微微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在看清程秋來后,渾濁的眼瞳似乎一僵,盯著她久久未動。
視線對上的那一刻,程秋來本以為自己會哭,偏偏眼睛干澀的無法流出一滴淚,為了不讓葉曙華認為自己是個無情之人,程秋來硬著頭皮叫了他一聲:“爸……”
他眼尾微微上揚,似是在笑。
光是這樣的小動作,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精力,由此他不得不重新閉上眼休息。
心愿達成,程秋來也沒必要再逗留。
踏出醫院大門,葉心怡神清氣爽地走在她前邊,忽然轉身倒著走,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她,隨后道:“不用費心就是好,你看看你,比我年輕多了,發質也比我好,皮膚也比我好,平時怎么護理的?”
程秋來思忖道:“平常心,少生氣。”
葉心怡調侃道:“就這?我還當是年輕小男孩補身體呢。”
程秋來冷笑了聲:“讓路人聽見,把你當吃人的妖怪了。”
“我就愛當妖怪,當妖怪長生不老。”葉心怡展開雙臂作出要飛的姿勢,“我還想變成男人,操天操地!”
程秋來深深皺眉,苦悶地揉了揉額頭,正想著怎么擺脫她,葉心怡手機忽然響了,電話是陳平打來的:“老板你能不能來公司一下?咱們的新款服裝打版出了點問題,幾個產品經理拿不定主意了……”
“媽的,一群廢物。”葉心怡對著手機大吼:“我老子都快死了知不知道?這點小事還解決不了就讓他們通通滾蛋!”
掛了電話,抬頭迎上程秋來清澈的眼神,葉心怡火氣更大:“看我干什么?你也滾,反正也不肯留下來。”
此話正中下懷,程秋來一聲不吭轉身便走。
葉心怡見狀又氣急敗壞地沖著她的背影大喊:“別以為簽了手續沒你什么事了,等我電話,隨時過來,聽見沒?”
程秋來頭也未回,舉手比了個OK的手勢。
街邊停著很多出租車,她本可以直接去往機場,卻還是選擇沿著道路漫無目的地走,反正作為一個成年人,除非被人莫名其妙綁架,否則是丟不了的。
她被綁架的概率也很低,因為她看上去實在不像什么有錢人。
穿過一條小巷,來到街道轉角位置,好巧不巧,隔壁就是一家花店,招牌上明晃晃四個大字:馨然花禮。
他們今天似乎接到了大單,幾個年輕人正從貨車上往下搬花材,天氣炎熱,花材沒有裝箱,只用紡布裹了一層,程秋來觀摩著那些花材,風格似乎整體偏陰郁。
忽然,半踩著臺階的年輕人腳一滑摔到了地上,他抱著的花材最多,在他摔倒的剎那全被拋到了天上,場面頗為壯觀,另外幾個人有的趕忙去扶他,有的去拾撿被拋的四散的花材,裹著披肩的中年女人應該是花店老板,此刻也從店里跑出來跟著一塊撿。
程秋來知道她為何著急,因為地上那幾束花材在當季不僅珍貴,更是價格昂貴,花瓣也更嬌嫩,主打一個難伺候,現在這么一摔,若不盡快養護起來,怕是撐不了多久就要蔫兒了。
作為同行惺惺相惜,于是程秋來也彎腰幫著一塊撿,有幾束被摔散了,花枝都飛到了路邊,又被風吹到路上,程秋來快步跑過去,在車流襲來之前將其全部拾起,又趕回來拾其它的,腰就沒直起來過。
“真是太感謝你了!”
她聽到女老板的聲音從她身側響起,也看到女老板就在不遠處陪著她一塊拾撿,隨口道:“不客氣。”
忽然,女老板面對她的方向,站著不動了。
程秋來捧著一束花起身,總算看清了女老板的長相,依舊是記憶中那般慈愛美麗,是她唯一認可的人生導師。
“程老師。”程秋來輕聲喚她,“好久不見。”
程湛馨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了她很久,顫抖著叫她:“然然?真是你……”
馨然的面積要比森也大一點,店里裝修風格明亮簡潔,因為臨街的緣故,生意總是最好,在這座浪漫且年輕的城市,不少人都會在路過的時候進店買一枝花。
為了防止被人打擾。程湛馨在生意最好的時間段把店門鎖了。
像許多年前那樣,程秋來與程湛馨帶著圍裙與花藝手套,一人一個打刺鉗,坐在小板凳上給花打刺,綠葉簌簌地掉在地板上,很快在腳下鋪就一層綠蔭。
明明對彼此都有太多話想說,可真正到了面對面的時候,卻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這幾天也會來。”程湛馨從事花藝行業三十余年,無論手法還是技術都早已爐火純青,細長的花桿在她手中不消幾秒就變得光潔筆直,去除了雜葉和尖刺后,花朵在視覺上更加飽滿美觀。
程秋來不明其意,或許程湛馨也覺得她是為了父親留給她的錢才回來的,她不屑辯解,笑道:“當年不辭而別,真是抱歉啊,老師。”
那個時候,她只想孤身逃離,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程湛馨微微一笑:“沒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花材也處理了一大半。
程秋來抽出一枝白梗馬蹄蓮,盯著皎潔的花瓣遲遲沒有下手。
因為這種話跟松柏白菊一樣,都是用在葬禮上居多的,除非有十拿九穩的單子,否則花店不會輕易進這類花材。
程湛馨見她發怔,低聲道:“這些,是用作你父親葬禮的花材……你應該也見到怡怡了吧。”
“見到了。”程秋來苦笑道。
毫無疑問,程湛馨也是她聯系的,她還真是夠忙。
“她跟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憶及當年,程湛馨臉上浮現笑容,“當年我本來是要教你們兩個花藝的,但怡怡對花沒興趣,她嫌臟。有一次她揪掉了我準備的所有花材的花瓣,丟進了浴缸里,說要泡花瓣澡。”
程秋來也跟著笑,將處理干凈的馬蹄蓮放到一旁。
因為是葉心怡,所以無論做出什么樣的舉動都很正常。
傍晚,二人聯手處理完了所有花材,密密麻麻的花桶擺滿了半個屋子,一想到它們的用途,程秋來頗覺沉重。
很快她又想到一個問題:“老師,還不確定什么時候用,現在就把花醒上,會不會太早了?”
“淺水醒沒關系的,等確定要用了,就換深水加醒花劑,這樣花很快就會開。”程湛馨笑瞇瞇地告訴她。
程秋來忽然覺得可笑,明明自己也開了十多年花店,可在啟蒙老師面前,還是天真呆愣的像個新手,幸虧程湛馨沒問她現在是做什么的,否則她真的難以啟齒。
正欣賞著滿屋成果,手機鈴聲忽然響起,程秋來麻木地接聽,電話那端難得沒有傳來咆哮或者怒罵,只能聽到葉心怡疲憊地嘆息:“……你走了沒啊?”
“怎么了?”
“爸去世了。”
第49章 蝴蝶蘭
程秋來回了句“知道了”后掛了電話。
程湛馨怔了片刻, 起身給醒花桶續水位順便加了醒花劑。
做完這一切后,她走到程秋來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節哀。”
程秋來久久未回過神, 明明上午還躺在病床上注視著她,她能看出他有話想對她說,可是他戴著氧氣罩,沒有一絲力氣。
父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未免有些太倉促了。
葉心怡現在正是忙的時候,僅通知了她葬禮地點和時間,別的再沒說什么。
然而程秋來還是選擇跟著程湛馨, 一同提早來到了葬禮會場, 幫忙布置靈堂。
程湛馨經驗豐富, 程秋來卻也不弱, 師徒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 甚至不需程湛馨開口,程秋來就知道她下一枝需要用到什么花。
除了她們兩個花藝師和搬花材打雜的助手,現場還有很多正在忙碌的人, 有的彩排葬禮流程,有的清理場地安排吊唁者的站位, 一排排花圈被搬進來堆到會場兩側,程秋來抬頭,看到葉曙華的巨幅黑白照被掛在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四十歲左右, 穿著黑色西裝容光煥發,相貌英俊, 笑容自信又張揚。
程秋來認為他的死亡是宣告了一個家族的終結的,畢竟正統繼承人只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葉心怡, 屬實有夠糟糕。
程湛馨察覺到她的落寞,淡聲道:“見到你父親最后一面了嗎?”
“見到了。”程秋來從花桶中挑出一只白菊遞給她,程湛馨接過,調整長短后深深將其插進花泥固定。
“這么久沒見,他一定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程秋來呼吸沉重,頓了頓道:“什么都沒說,他戴著氧氣面罩,情況很糟糕。”
或許他想說的話,都寫在了那個意義不明的眼神里。
“是嗎,那真可惜。”程湛馨輕聲嘆息,轉而問道:“那你呢,有什么話想跟他說嗎?”
程秋來:“得不到回應,說了也沒意義。”
“需要回應的話,那就是想問問題了。”布置完一角,程湛馨調整了幾枝花的位置,隨口道:“下次再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你有什么想問的,可以問我,如果我知道的話,就告訴你。”
程秋來勉為其難扯了下嘴角:“算了……你應該不會知道。”
程湛馨盯著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終究什么也沒說。
葬禮當天來了許多人,有葉曙華生前的遠房親眷,知交好友,還有許多穿著黑衣服,戴著墨鏡或者口罩遮掩真容的女人。
葉心怡母女理所當然地站在親屬位,不同于她假裝拭淚的母親,葉心怡就那么面無表情地站在那,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掉,麻木地同每個前來吊唁的人握手。
輪到程秋來時,她握著她的手久久不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地笑容。
程秋來沒有加入親眷的隊列,選擇跟程湛馨站在一起,聽著臺上主持人娓娓講述著葉曙華生前的種種,陌生的與她全然無關。
“老師,謝謝你。”她忽然低聲對程湛馨道謝,在對方錯愕的神情中,低聲道:“要不是遇見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程湛馨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束光,代替了母親的身份給予她陽光和愛,授予她世間最美好最治愈的花藝,讓她在病態窒息的家庭環境中依舊能維持一個平穩的心態,直到逃離。
“不用謝我,這世上,沒有值得你謝的人。”
程秋來不解其意,轉頭,看到年過半百的程湛馨,紅了眼眶。
“你一定很想知道你母親的事。”程湛馨低訴道:“事實上,我們是很好的朋友。當年也是她找到我,讓我去當你的花藝老師。”
程秋來瞳孔驀地僵住,心臟在那一瞬間劇烈跳動,手心也滲出冷汗,“我母親……她在哪?”
程湛馨緘默良久,低沉的語氣似乎帶有幾分憐憫:“她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了。”
“去世的時候,她的丈夫和孩子陪在她身邊,她……很幸福。”
程秋來呼吸漸重,不可置信地笑道:“你說她很幸福?那我算什么……”
“我曾無數次勸她打掉你,她不聽。”程湛馨驀地笑了,“她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讓葉曙華永遠記得,對她的虧欠。”
程湛馨沒有說更多的話,僅是這兩句,已經令程秋來的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她隱約猜到程湛馨不愿透露更多的原因,那就是完整的真相對她來說太過殘酷,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所以,我只是她用來報復男人的工具嗎?”程秋來喃喃道,“老師……我的母親,她愛過我嗎?”
“……或許吧。”
程湛馨給出了模棱兩可的回答,目視前方輕聲道:“她去你店里買過花。”
程秋來眼中再次寫滿震驚,“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個母親想找到自己的女兒,無論如何都會找到的。”程湛馨道:“何況你消失的并不是那么完美,與其說找不到你,不如說,根本不想找你。”
原來她自作多情消失的十余年,根本就是無人在意。
怪不得程湛馨在見到她時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激動或驚訝,也從未詢問她的去向目前的營生,因為她根本心知肚明。
這些年踏進過森也的客戶太多了,形形色色,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喜怒哀樂。
她無從察覺茫茫人海中那束投在她身上的異樣目光,因為她的母親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給她留下,她根本就是多余來到這世上的。
她仰頭看著掉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燈,淚水順著臉頰潸然落下。
她忽然想到言亭小時候在談及自己生母時,獻寶似地舉著銀手鐲給她看,眼中迸發出幸福的光芒。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親媽!]
[戴著吧,很好看。][你媽媽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一個不值錢的銀手鐲當時并沒有帶給她太多情緒,直到現在,她才由衷羨慕起言亭。
接過花束,離開森也的那一刻,她是否有回頭看她一眼。
是心疼她的勞累,還是慶幸她的平庸,不會威脅到她的幸福生活。
葬禮結束后,程湛馨伸手幫她把鬢間一縷碎發別到耳后,端著她清瘦落寞的臉龐,平靜地道:“很好奇我為什么告訴你這些,是嗎?”
程秋來怔怔看著她不說話。
“然然,你不必太善良。”程湛馨臨走時,將手中最后一枝白色蝴蝶蘭別到了她衣襟上,“余生還長,請你務必照顧好自己。”
禮堂中,賓客已陸續離場。
她聽到人們有說有笑地從她面前走過,她看到白色花瓣被黑色皮鞋碾的粉碎,不遠處葉心怡正跟幾個下屬交待事情,語氣尖戾,又是接近發瘋的狀態。
目光一轉,她看到了江驛。
對方站在人流的另一端,同樣也在看著她,眼中的哀慟不知是因為這場宏大的葬禮,還是物是人非后絕望的重逢。
最后看一眼掛在墻上的葉曙華,程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心怡知道她不會走遠,在處理完其它瑣事后第一時間聯系了她,很快,程秋來如約出現在去過的那棟醫院大樓前。
二人一言不發走進電梯,葉心怡難得沉默了一路。
想到她這些天的忙碌,程秋來對她說:“辛苦了。”
葉心怡聽到這話笑了:“這不叫辛苦,這叫解脫!這叫苦盡甘來!”
程秋來淡淡地問:“你為什么恨他,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好啊,還有誰能比他對我更好?從小到大,無論哪方面他給我的都是最好的,就算他死了,留給我的錢也是最多的!但是啊……他死的好啊!王八蛋!畜生!”葉心怡情緒逐漸激動,在電梯里歇斯底里地大笑,忽然又抱住程秋來痛哭:“你沒看見啊姐……你沒看見……我小時候玩捉迷藏躲到臥室的衣柜里,我看見他……我看見他拿鞭子把我媽打的連哭帶喊,身上都是血道子……然后他們,然后他們還……”錐心的痛苦令葉心怡喘不過氣,雙腿發軟,直到程秋來攬住她的肩膀她才得以站穩,“怎么有這樣的事啊?為什么要讓我看見!我晚上做夢都會夢到那個畫面……”
葉心怡說著,忽然扶住廂壁開始嘔吐,可惜她一直沒顧上吃什么東西,只吐了一地膽汁。
程秋來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忽然想到小時候總是能在半夜聽見葉心怡發瘋又絕望地哭喊。
她多想把這件事說給所有人聽,但她是葉曙華的女兒,只能獨自默默承受。
“我們身上流著他的血,我們都該是這樣的。”葉心怡直起身擦了擦嘴,露出一抹嘲諷地笑,“走,姐,分錢去。”
當著所有人的面,程秋來簽了放棄繼承信托賬戶資產的承諾書,并將其全部轉贈給了葉心怡。
葉心怡看著賬戶上的數字興奮地兩眼冒光,“好……好啊……這就對了,就該這樣……”
離開醫院,葉心怡又忽然良心發現,討好似地湊到程秋來身邊,巴巴地道:“姐,要不我給你分個零頭吧,也夠你下輩子衣食無憂了。”
程秋來一口回絕:“不用可憐我,我有手藝,餓不死。”
況且她在小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平時根本花不到錢,這些年最大的支出就是買下了相鄰的兩棟樓房和一輛車,再往后數——言亭就讀私立中學昂貴的學費。
葉心怡瞇起眼最后問她:“你就沒什么想要的嗎?或者有什么心愿?”
程秋來:“你遵守承諾,以后別再聯系我就好。”
走了十來米,忽然聽到葉心怡的聲音再度從身后響起:“那個孩子呢,需不需要我幫你關照一下?”
見程秋來駐足回頭,她得意一笑,等著她同意,或者一口回絕。
程秋來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也釋然地笑了,“隨你便,我無所謂的。”
言亭早已不再是個單純懵懂的小男孩。
他是個大人了。
既然選擇脫離她的掌控,那就讓他自己去飛好了。
程秋來走后,葉心怡回到家中,對正捧著畫本認真設計圖案的江驛說了此事,出乎意料的是,江驛對此也毫不關心,僅是冷漠道:“是嗎?”
“是啊,言亭不是對她很重要嗎?”葉心怡走到他身邊,伸手觸碰他的臉頰,“你不是很討厭言亭嗎,想怎么教訓他?”
“倒也沒必要跟個孩子計較。”江驛筆尖一頓,“何況,程秋來已經不在乎他了,我們沒必要為了報復程秋來而傷害無辜的人。”
葉心怡挑了挑眉:“那你告訴我,言亭對程秋來而言,究竟是什么人?”
這個問題似乎是個陷阱。
尤其出題者還是精神不穩定的躁郁癥患者,這意味著他的回答可能會對言亭造成至關重要的影響。
思忖良久后,他道:“家人。”
聽到這個回答,葉心怡揉著亂蓬蓬的頭發,神情復雜:“竟然是當兒子養的嗎?她是怕,以后孤獨終老沒人給她送終?真沒意思……”
江驛微笑著接了她的話:“可惜,是個逆子。”
第50章 雙生
宿舍內, 一枝經過處理的白色蝴蝶蘭被小心地放進花桶。
言亭身側擺了不止一個花桶,花桶里正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各色玫瑰居多, 其次是向日葵,滿天星,洋桔梗,還有一些多頭, 他花了大半天時間處理它們,由此導致宿舍陽臺一片狼藉。
不過沒關系,今天苑博不在, 他完全可以在他回來之前把這些清掃干凈。
然而十分鐘后, 室友便回來了。
雖然對言亭的舉動早已見怪不怪, 但看見陽臺亂成那個樣子, 還是被嚇了一跳, “怎么這次搞了這么多,賣的完嗎?”
“賣不完就留著。”言亭放下剪刀,抬頭看他:“你不是去市里看比賽了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還沒開始收拾呢。”
苑博翻了個白眼:“誰知道IF那么菜啊, 還是在自家主場被三比零,丟死人了, 脫粉!我必須脫粉!簡直浪費我買的瓜子飲料礦泉水!”
說完他挽起袖子走過來幫著言亭一塊拾掇,先拿掃帚把刮下來的葉子尖刺掃到一堆,又把花桶搬到了一邊給自己騰了個坐的位置。
待處理的花材剩的不多,言亭自己很快就能搞定, 苑博閑著無聊,隨手抽出一枝肉粉色的玫瑰欣賞起來, “這是什么花?”
言亭看了眼,科普道:“這個品種叫卡布奇諾。”
“卡布奇諾?怎么取得咖啡名字。”苑博嘀咕著將其放回, 又抽出一枝,“這個紅的呢?也有名字嗎?紅玫瑰的名字應該就叫紅玫瑰吧!就跟所有狗都叫旺財,所有貓都叫咪咪一樣!”
“紅玫瑰品種也很多啊,你手上的叫高原紅,花瓣是絲絨質感的,開展了很漂亮。”言亭道:“別的還有黑魔術,卡羅拉,傳奇,珍愛……”
“好了好了好了。”苑博趕忙打斷,“你忙吧,我歇會打球去啊。”
苑博嘀咕著走出了陽臺。
就在一個月前,言亭忽然問他想不想搞點副業,苑博當時以為大學生所謂的副業無非就是趁沒課時去做一小時幾十塊錢的兼職,在校門口飯店或者學校食堂刷盤子盛飯之類的,他臉皮薄,不太想做這類需要拋頭露面的工作,便拒絕了。
然而,言亭口中的副業,是在瀾城大學的校園里,擺攤賣花。
并且他執行力強的離譜,說干就干,只用了幾天時間就備齊了所有東西,一個方便移動的露營車,幾個功能不一的花桶,花藝剪刀打刺鉗手套等一系列工具,一大箱子花材被他扛到宿舍,丟到陽臺,轉身臉上帶有歉意:“可能要弄臟一會兒地板,不過我很快就會收拾干凈的,你要是介意,我去水房弄。”
苑博連忙擺手:“不介意不介意,你弄吧。”
于是當晚,言亭就拉著他的露營車出攤了。
生意出乎意料地不錯。
若是包裝繁瑣數量太多的花束,一般學生是買不起,也不會經常買的,但單支的就不一樣,沒人能抗拒幾塊錢就能買到的快樂,他的客戶除了女生也有男生,除了同學還有老師,他們夸贊他的手藝和創意,也跟苑博一樣,暗中佩服他的膽量。
言亭也不是每天都出攤,若是課后作業多或者心情不好,他就會安靜待在寢室里,盯著課本發怔,有次苑博經過他去打水,看到攤開的書本扉頁里夾著一朵風干的白色花瓣書簽。
他也曾耐不住好奇地問他:“你既然不怕拋頭露面,為什么不去找模特,主持人之類的工作,咱們學校的學長學姐,隨隨便便出鏡兩個小時,都能掙上千塊錢,你這么辛辛苦苦賣花才掙幾個錢?”
言亭回他:“我不為掙錢。”
苑博:“不為錢你為什么?”
言亭:“怕手生了。”
“手……生?”苑博疑惑地撓了撓頭:“你家開花店的?”
言亭:“嗯。”
苑博:“你以后也打算開花店?”
言亭:“嗯。”
苑博更加不解:“那你還報表演系干什么?”
言亭專注于手頭的工作,頭也未抬,“我沒報表演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進來了。”
苑博目瞪口呆:“……你家跟校長是親戚嗎!”
哪有人隨隨便便就能進來最好的專業的!
言亭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處理完最后一枝花材,起身舒展了下肢體,回頭沖苑博一笑:“準備出攤啊,你去嗎?”
“不了,兩個男生一塊賣花怪怪的。”苑博拒絕了,順手打開電腦上的英雄聯盟,“你自己去吧,我上個分。”
言亭不再詢問,打掃完戰場又將花桶搬到露營車上,拉著走出了宿舍。
苑博說的沒錯,每天鼓搗這些花根本掙不了多少錢,但他倒也不需要掙很多錢,導員跟年級主任都默認他是有著雄厚背景的關系戶,從未催他繳過任何費用,也從未強迫過他去做任何事,反而拿他當重點學生去培養,就算他心不在焉敷衍了事,他們也毫不在意,依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且不論之前攢下的錢,如今光憑那家店每月的盈利,就能讓他過得相當滋潤。
他很滿意他的大學生活,雖然跟程秋來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但好歹是上了大學了,眼界也確實被拓寬了,他現在過得很好,也很快樂,他希望葉曙華的去世不要給她造成太大的影響,只要她能像從前一樣平平淡淡,無憂無慮就好。
壓在心頭的大山轟然傾塌,束縛靈魂的枷鎖應聲落地,拜托了葉心怡的糾纏,程秋來的確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輕松。
深秋雨急,又將青石鎮籠罩在一片荒蕪之中。
程秋來沒急著回店里,打著傘在街上閑逛,鎮上有幾處步行街小吃眾多,即使下著雨也擋不住四溢的香氣。
都是一個鎮上做生意的,或多或少有些交集,有些商戶認出她,會同她揮手打招呼,程秋來便笑著回應。
“程老板呀!好久沒看見你了!”
程秋來駐足回頭,看到糖炒栗子店的老板系著圍裙匆忙跑過來,看著她喜笑顏開:“亭亭去上大學了,你也不來光顧生意了!來,這是剛炒出鍋的栗子,可香了!我給你裝了點,你拿回去嘗嘗……”
程秋來先是拒絕,然而對方盛情難卻,她只好道謝接受心意。
回到店里,將栗子往桌上一丟,程秋來雙目空洞,盯著掛在屋檐上的雨滴看的入神。
她不喜歡欠人情,所以等雨一停,立馬包了束花送去了栗子店。
因為天氣不好的緣故,一下午都沒客人進店,程秋來把店里衛生打掃了一遍,累的直不起腰,又檢查了一遍冷藏柜里的鮮花,挑出即將下線的部分,照例分成了三份。
本著由近到遠的原則,她先送了隔壁茶莊的那份。
店開著,白頌雨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著旗袍濃妝艷抹的女人。
女人約莫四十來歲,保養得體,除了眼角細紋較多,身段依舊窈窕,程秋來看到她的第一眼腦子里就冒出風韻猶存四個字。
“買茶葉嗎?自己喝還是送人?”女人繞過桌子來到她面前,聲音尖細。
“我是隔壁花店的,這些花快謝了,送來給白老板新鮮兩天。”程秋來道。
女人上下打量了程秋來一番,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語氣也有些不善:“哦,你就是隔壁花店的老板呀,來的不巧,頌雨剛出門了,這些快謝的花也勞煩你帶回去吧,我對花粉過敏,以后都不用往這邊送了。”
程秋來微微一笑:“好,打擾了。”
出門后,她直接將花丟進了臨街的垃圾桶。
緊接著,帶著第二束花去了水果店。
高曉麗正在店里,且正因為下雨沒什么生意而發愁,冷不丁見程秋來帶著花過來,激動之情溢于言表,連忙搬凳子給她坐。
“妹子!你剛剛也去茶莊了吧?”高曉麗壓低聲音道:“見到盧艷了吧?”
程秋來:“那個穿旗袍的女人?”
高曉麗連連點頭:“對,對,就是她,白頌雨新找的老婆!也不知道領沒領證,反正現在就住一起啦!哎呦我跟你講,她可奇葩了……”
程秋來津津有味地聽了快一個小時。
當年高曉麗跟舒曼秀大概也是這么蛐蛐她的,而現在,她已經徹底替代了舒曼秀。
如高曉麗所說,盧艷對出現在白頌雨身邊的任何女人都有著強烈的敵意,而跟白頌雨當了十來年鄰居,年輕貌美且單身的程秋來成了她的頭號敵人,當她帶著花出現在店里時,她嫉恨的眼神恨不能將她撕碎。
程秋來對此毫不在意,畢竟兩家只是鄰居關系,做的也不是同一種生意,給她帶來的唯一麻煩就是以后買茶葉不方便了。
幸好鎮子雖小,卻也不止他一家茶葉店。
只是少了個能來往的鄰居,日子又寡淡不少。
漸漸地,程秋來也不想再跟高曉麗接觸了,自從倆兒子上學走了,老齊覺得夫妻倆沒必要都耗在店里,自己找了個貨車司機的工作,留高曉麗獨自忙活,高曉麗正值更年期需要傾訴的年紀,偏偏老公孩子都不在身邊,心中苦悶無處發作,只有找程秋來吐苦水聊八卦。
程秋來倒也不介意安慰她,但每天都來實在令人吃不消,尤其一沒話題,高曉麗就張羅著要介紹對象給她。
晚上躺在床上,聽著陽臺花盆里傳來的陣陣蟲鳴,程秋來意外地失眠了。
也許是剛洗過澡的緣故,任何微小的氣流掠過皮膚都會帶來一陣寒意,即使蓋著被子也無濟于事。
她不喜歡穿衣服睡覺,現在更是得以肆無忌憚。
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江驛舔去唇角水漬抬頭看她的迷蒙眼神,是循循沒入時引發的陣陣顫栗,是汗水滴在他背上時,聽到的放肆呻吟。
程秋來喉嚨發緊。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也許到了某種年紀,就會渴望陪伴,就跟高曉麗一樣。
短暫思忖后,她撥通了某個號碼。
“過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