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出了宮門,就有凌王府的馬車在等,時暮來到府前,看到朱門旁,府里的小廝正把紅色的燈籠往高處掛。
見時暮過來,趕緊爬下梯子喊王妃。
時暮沒心思多管,一口氣跑到臥房,看到謝意正在桌前寫字,心里才覺得松弛下來,放下盒子,一言不發地跑過去趴進他懷里。
謝意被他這反常的舉動弄得有些茫然,用掌心摸了摸他后腦,“怎么了?”
時暮嗅著他身上那叫人安心的冷香,緩了緩,才完全消除大皇子帶來的驚惶。
謝意把人抱到腿上,側頭查看他神情,“怎么了?”
面前的人微垂著眼,“我遇到大皇子了。”
“大皇子?”稍稍思索,謝意神情微凜,“謝遠季他……”
時暮只告訴他,“大皇子以后應該是再無爭儲的可能。”
謝意不解:“為什么?”
“他和后宮妃子私通,很快會被陛下查出。”
“你如何得知?”
時暮細說:“之前我不是告訴過你,陛下身患一種傳染性的性病,名叫梅毒么?這種病主要是通過性接觸傳播。”
謝意和他在一起久了,關于醫術也學不少,一點就通,“你的意思是,謝遠季也有梅毒?”
時暮點頭,“對,剛才他把我攔在宮中,我看到了他手上的梅毒疹,這種皮疹呈棕紅色,太典型了。”
謝意只是注意到,“他把你攔在宮中!”
見謝意神情瞬間不好,時暮知道自己說出來會讓他擔憂,趕緊擠出笑容,“我沒事啊,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
至于謝遠季想綠他的事,當然也不能說出來。
哥兒的眼眸干凈純澈,竭力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可想起剛剛他進門那一刻,眼里明明掩不住驚惶和懼意,此刻卻反過來安慰自己。
讓謝意心里像是塌了一個角。
如果,對這人感情的開始更多的是欣賞和占有。如今,卻在他對自己一次次的付出里,讓這份感情變成了最珍而重之的寶藏。
他好似很清楚別人心間堡壘的脆弱之地,然后輕而易舉攻破……
見面前的男人怔忡著,像是不認識自己了似的,時暮用指尖撥弄他眉梢,“今天又老了一歲咯,千萬別再皺眉了。”
“小暮。”謝意伸手,環住窄腰,把人收進懷里,附在耳邊安撫道:“別擔心,很快一切就會結束,到時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很快?一切結束?
時暮知道他的計劃已然是提上日程,頓時渾身一緊,還有點想哭。
我不要結束!結束的時候可是要完蛋的!
稍微膩歪了片刻就有府里小廝來報,“陛下派宮中內侍送了生辰賀禮過來。”
因為是皇帝的賞賜需要謝意親自去接。
時暮從他身上下來,出門前叫他看到了那只木箱,好奇地伸手想打開,“這是什么?”
被時暮及時按住,“不能看!”
和他解釋,“這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現在還不能看!”
謝意挑眉,“現在不能看?”
“對,等晚上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再看。”哥兒神情里露出扭捏,難免叫人浮想聯翩,想入非非……
謝意按住浮動的旖旎心思,笑問:“什么禮物要晚上才能看?”
他緊緊按著木箱就是不放,“晚上你就知道了。”
“好”
走出臥房,時暮看到王府里今日煥然一新。
今天是他生辰,自然王府也布置一番。不止門口掛上了朱紅的燈籠,府里,每棵樹上還纏了象征祈福長命百歲的紅色綢帶。
皇上派內侍送來的賀禮是一只黃花梨的小箱子,上面雕刻了象征身份的四爪金龍,賜禮的圣旨上還寫了時暮的名字。
這箱子做工精細,光箱子就是一件藝術品。
打開,更讓人眼睛都看直了。各種玉石擺件和首飾,羊脂白玉油潤細膩,翡翠瑩綠欲滴,而且雕工都極好。
時暮估計自己在三甲醫院干一輩子也買不起一件。
見他睜大眼睛盯著箱子,要伸手又不伸的模樣,謝意壓不住唇角,小聲提醒:“圣旨上有你的名字,也有你的一份。”又道:“不過,我的也是你的。”
時暮抬眼沖他扯唇。
心中卻在苦笑,我一個要跟你流放的人,要這些干嘛?還能帶走不成。
不過,倒是可以給江小蘭送幾樣,雖然皇家之物不允許拿去變賣,但放在家里也有面子。
挑了幾樣好的,叫人送到海棠巷。
除了皇帝,還有不少人送來了生辰禮物。
謝栩附庸風雅的送來一副字畫,霍小侯爺送來一只花瓶。
謝意的母妃送來一對白玉戒指,一大一小,顯然是送給兩個人的。
謝意的母妃宸太妃因為有先皇旨意,不和謝意一起住在王府,深居后宮。平時,謝意會定期去請安。時暮雖然現在還未見過,但成親前理應去見見她。
沂朝人成親沒有戴戒指的習俗,但時暮看著這一對,覺得像極了婚戒。
向身邊人示意小的那枚,“晏和,替我戴上。”
謝意不明所以,但按他所說,捏著手,將白玉戒圈推進哥兒細秀的無名指根。
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戒指大小恰到好處。
時暮又拿過那枚大的戒指,“我給你戴。”
盡管做之前不明其意,但這樣宛如某種儀式般的交換戒指,無需言語已讓人感覺到其中綿綿情意。
謝意看著自己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再看面前眸清可愛的哥兒,只恨,此刻時機不是很合適。
于是,不待晚上的生辰宴徹底結束,便不由分說地把人抱進了臥房。
春日靜夜,清月泠然。
微風自雕花窗戶繞進臥房,伴隨一片細膩作響的水聲,悄忽地勾纏著帳床邊的白色紗幔,讓帳中兩道相擁的身影如墮夢境般,時隱時現。
唇舌糾纏得熱切,似要讓對方和自己徹底相融。
在寂然月色映照的空濛世界里,時暮看到眼前熟悉的黑眸幽深,如濃云般翻滾欲念。
燙人的手指亦沿自己側腰一路往下,貼著小腹,探進解開腰帶的腰身中。
忍不住弓緊背脊,伸手抓住那只勁瘦手腕,深深吐息道:“別……”
對方動作一頓,微撐起身,低頭看來,“怎么了?”
時暮還記著今晚的正事,抓著他手不讓他動,“我還沒送你生辰禮物。”
謝意側頭,視線越過臥房,看向桌上的木箱,不是很想起身。
“一定要現在送么?”
見他肯定點頭,眸中閃爍泠泠清光,似還有羞澀。
“現在讓你用上,更有意思。”
謝意定定凝注他,心緒浮動得厲害,片刻后直起身,竭力保持自然,“好。”
時暮跳下帳床,踩著絨毯走到桌邊,用折子點起燭火,打開木箱。
里面疊放著一件深紅色的繡滿鳳凰的錦緞襦裙,外罩對襟長衫,款式溫婉大氣。雖然時暮交代了用宮中貴人的舊衣改造就行,但畢竟是宮里手藝,自然是頂級的精致。
映照燭火,滿衫的金絲鳳凰波光粼粼,翩然欲飛。
時暮拎起襦裙,轉身面向床上的人,笑道:“晏和,你穿給我看看吧。”
謝意看著他手里的紅色襦裙,許久沒有開口。
時暮心虛地借著月色,觀察他神情,往前走近,“我聽說你小時候長相可愛,像個小公主似的,還被宸太妃做女孩打扮,一直很想看看。”
謝意依舊宛如被封印了似的坐在床上不動。
時暮走到他面前,“哥哥。”不管了,為了晏和小公主,夾就夾吧,“給我穿一次嘛,行不行,我準備了那么久。”
謝意當然知道他準備了很久,畢竟是自己親自去裁造院量的尺。
他不開口,時暮就狠狠撒嬌,靠到他眼前,“殿下。”
“哥哥。”
“老公。”
“拜托了,我真的很想看。”
謝意坐著不動,張了張口,又動了動唇,口型像極了“好”字。
時暮當他答應了,“那我伺候殿下更衣!”
又被他握住手腕止住動作。
面前的男人垂眸陷入思緒,“其實,我心中也一直惦記一件事。”
“你說。”
時暮看著他悠然開口:“初見之日的驚鴻艷影叫我念念不忘,我很想再見小蝶姑娘。”
這人的言下之意,就是想禮尚往來咯?
短短思索,時暮便果斷答應,“沒問題,我一定叫你再見。”
謝意挑眉,“真的?”
時暮舉起三根手指,鄭重其事地起誓,“只要哥哥今天晚上叫我心滿意足,我絕對不食言!”
反正不是流放就是領盒飯。
到陰間再穿給他看咯。
謝意又盯著那襦裙片刻,緩緩點頭。
時暮興奮得眼睛都在發光,“我伺候哥哥穿!”
坐著的人一動不動地任憑他幫自己解開腰帶,褪去衣衫,再抬起手臂,套上襦裙。
看著眼前的人,時暮福至心靈,“我出去一趟。”
推門離開片刻后,他抱了好幾樣東西回來,謝意詫異:“你要做什么?”
把東西攤在床邊,哥兒眉眼間盡是笑意,“給你化個妝。”
謝意:……
床邊一堆瓶瓶罐罐,謝意才知道,原來,他剛剛出去找小婢女們借胭脂水粉去了。
時暮研究一下這些古代化妝品,開始擺弄眼前的男人。
先是眉毛,他本來就生得很好,劍眉入鬢。時暮也不太會畫,只用螺子黛簡單加深。
然后是眼睛,這人一雙修長鳳眸,眼尾處如小扇般展開一束流暢的雙眼皮。
時暮用指尖沾著胭脂,在他薄薄的眼瞼上暈了一層摻著金粉的眼影。然后在薄唇上涂抹微帶橘色的赤色唇脂。
最后,再給他戴上一串牛血紅珊瑚珠的項鏈。
擺弄完,時暮往后兩步,退開欣賞。
然后,一點點呆住。
實在是太美。
并非是完全變成女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男子,但因為那完美無缺的清晰輪廓,被脂色染得濃艷姝麗的眉眼,解開發冠后,散落頰邊的稠密烏發,讓他整個人生出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繡滿鳳凰的對襟錦緞長袍因為量體而裁,亦是十分合身,絲毫不顯粗魯,反倒有種君臨天下般的貴氣。
時暮怔了半晌,忍不住訥訥吐出:“老婆。”
第92章
謝意擰眉詫異,“你說什么?”
時暮依舊怔怔地看著面前一身鳳凰的美人。
他折著腿坐在床上,神情間有一絲茫然,簡直無一不是長在自己審美上。
難怪自己為他連命都不想要了!
時暮覺得直男魂已經被他勾了出來,屈膝跪在這人面前,扶住肩膀,以便更近地欣賞這張攝人心魂的面容。
“你知道么?我以前就想娶一個像你這樣漂亮的老婆。”這是時暮的心里話。
謝意蹙眉疑惑,“老婆?”
時暮扶著肩膀挪到他身后,用視線把他筆挺的肩膀和收束的勁腰,細細描摹了一遍,“就是娘子的意思。”
往前環住他腰,把臉貼到背上喊了一聲,“老婆,我好喜歡。”
謝意沒想到順著他穿了這衣服,叫他這么高興,唇畔浮起笑意,握住他扣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指,“你高興就好。”
聽得出身后的人是真的開心,“我特別高興。”
謝意摩挲著哥兒纖細的手指,卻反而被他扣進指縫,往后,拉到背上別住。
兩只手挨近后,腕上有微涼柔軟的東西流過。
還沒反應過來,被他用不知什么帶子系住手腕,兩只手都禁錮在了背后。
謝意不明其意,偏過頭疑惑地問:“小暮,你這是……”
然后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又扶住自己肩膀,挪回前面。
哥兒有些羞澀,頰邊似飄落紅云,輕聲說:“哥哥這么漂亮,我都……”再壓低聲音,“被你弄石更了。”
他長睫眨動,濾過暖色燭光,烏眸里宛如籠罩了山間薄霧,不管是人還是話,都叫人心潮涌動。謝意道:“那你放開我,我們……”
對面的人卻不動,只直勾勾看著,“可是,我想試一試。”
謝意疑惑,“試一試?”
他把掌心罩在謝意膝上,微微傾身,用請求的語氣開口:“讓我試一試好不好?就一次。”
謝意還在琢磨試試的意思,見他微紅了耳尖,閃爍著目光,認真承諾,“你放心,我肯定會很小心的,絕不會弄疼你。”
空氣一時微滯。
謝意萬萬料不到,這人打的是這個主意。
二十多年,他雖然沒有碰過別的哥兒女子,但確實也常去樂坊,各種風月之事都聽過。
哥兒對男子做這樣的事,他沒聽過。
默然半晌,眉心微結,柔聲問面前的哥兒,“為什么會這樣想?”
他答:“因為我以前是個直男。”
謝意眉梢更緊。想起他以前說過,他喜歡女子,謝意好似已經猜到了直男的意思。
臥房中一時默然。
只剩夜風從雕花窗中,撥動白色的紗帳。
謝意安靜折腿坐于床上,垂眸間,細長眼尾暈染著旖旎紅色,又因摻入的金粉,碎落有光。
不但妍姿艷質,更透著嫵媚多情。
時暮覺得自己真的被蠱惑到了,湊近用唇親觸他側臉,然后一路往下,吻至唇角。
謝意能怎么辦呢,被他下了套,綁住了手,只能坐著給他親,“小暮,你別這樣……”
看見他在很近的距離,清澈眸中波光粼粼,不但情動,甚至有點著急。
用鼻尖觸碰著自己側頸,手也不安分地來解剛剛親手系上的繡滿鳳凰的腰封。
謝意不自覺側開臉,淡淡提醒他,“我們就像以前那樣,不好么?”
時暮剛開始真沒想對他做什么。
但此刻卻是被徹底蠱惑,開口時嗓音帶了細微的模糊和喑啞,“我也是男人,我也想……爽一爽。”
謝意:……
時暮伸手扶著謝意肩膀,把人緩緩地往后推倒,在床上躺好。
見他沒什么明顯表情,側頭安靜躺著,露出的頸部動脈富有節奏地鼓動著。
這人本來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從不需要為了生計接受烈日拷打,皮膚偏向冷白色調。
若不是常年練武,練了一身勻稱緊實的胸肌、腹肌、背肌、鯊魚肌……就這美艷的臉,不知道能讓多少人想入非非。
何況,時暮最清楚,這人穿著衣服固然斯文矜貴,可脫了衣服,那天家貴胄與生俱來的驕縱放肆便一展無余。
此刻卻因為被綁住,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叫人心中宛如有千萬只貓爪在輕撓。
時暮替他解開紅色長衫系帶,露出里面的雪白褻衣。
褻衣單薄,隱約能看出衣服下流暢的肌肉線條。
之前都是他主導,此刻自己來,時暮心跳有些快,喉結滑動,動作也顯得生疏。
躺著的人自下而上凝注而來的目光深邃如一池暗沉沉的碧波,認真問:“小暮,或許你再考慮一下呢?”
時暮問他,“你不情愿么?”
對方長睫微闔,語調黯然,“我畢竟是你的夫君,這怎么能行。”
時暮俯身吻了吻他額頭,“放心,沒人知道。”
又沖他邪惡地勾起唇角,“何況,今天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這里是你的王府,我的地盤,你就是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的。”
說完邊親他脖頸,邊學著他平時,伸手探進衣襟,一寸寸觸碰,“你別怕,我會叫你舒服的。”
只是,碰到的盡是緊實的肌肉線條,即便安靜不動,也能感覺到蟄伏其中的力量。
把他褻衣繼續往下撥開,時暮指尖微微發抖,半天下不去手。
然后,被他扶住肩膀,柔聲安撫,“你這么慌,怎么行?”
時暮堅決否認,“我沒慌!”
然后發現,他手怎么在自己肩膀上?
這合理么?
看著他慢悠悠把掛在手腕上已經松散的發帶摘下來,隨意放在床沿。
提起唇角,語調極盡溫柔,“要做壞事也不綁緊些,叫為夫說你什么好。”
眼神像極了看到獵物意料之中逃不出掌心后,露出的志得意滿和從容不迫。
然后又搖頭嘆息,隨手整理著身上被時暮弄亂的衣襟。
時暮從他依舊溫柔的眼神里,感覺得到其中的暗藏危機。
往后瑟縮,“晏和,我們有事好商量,我對你死心塌地,為你命都不要,你不能傷害我,對吧?”
謝意聽到他這句為你連命都不要了,只當他是怕自己欺負,信口胡謅,垂眸忍耐著笑意,“你在說什么,我怎會傷害你?”
“我就是想……”
時暮用手按住他唇,“不,你不想!”
他也不急,等時暮自己松手才繼續悠然道:“就是想讓我的老婆……舒服。”
時暮打了個冷噤,“今晚你二十五大壽,就不叫你勞累了!”
轉身想爬下床,被他從背后欺身上來,沒有一絲征兆,按住肩膀,犬齒便囁咬在后頸上。
渾身宛如有細密電流竄過,力氣在一瞬間被抽走。
時暮癱在床邊,大口呼吸著,等一切如潮水般從腦海中退去。
哥兒的身體有bug,怎么跟他斗!
片刻后,才感覺背上的人直起身。
時暮慢慢找回些力氣,回身看他的時候,眼角淚意尚未干透,“這樣玩賴的是吧!”
謝意舌尖攆過犬齒,若無其事道:“你本就該讓我咬。”
時暮:……
媽的!
謝意把人抱過來。
哥兒的身體和普通男人大不相同,處處都很纖細,但肢體又柔韌,抱在懷中也輕盈若羽。
把人放在腿上,發帶又從床邊被拿回,纏在完全不同的兩只手腕上。
烏發自是散落一片,衣物盡數被褪去,瓷玉般的肌膚暴露在春日微涼空氣中,片刻間就潮濕得像是浸在雨霧中,彌漫開淡淡緋色。
一如沾染了春日櫻花。
難以忍受地想掙扎,卻又被他墊在肩下的手臂緊緊扣著肩膀,動彈不得。
自小腹傳來的陣陣熱息激得臉頰潮紅,呼吸破碎……
躺著的人狼狽不堪,坐著的男人怡然欣賞間,依舊自持端方。
看人已經受不了,他才收回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拿過巾帕從容擦拭上面的水跡。
時暮仰著頭喘息許久,才豎起腦袋。
見他眼瞼低垂,往指根上戴回那枚白玉對戒,隨意問:“還試么?”
時暮趕緊搖頭,“不試了,再也不試了。”
對方繼續問:“那以后呢?”
時暮已經學會搶答,“哥哥來!”
這人唇角浮起滿意弧度,抬手撫摸時暮腦袋,“真乖。”
時暮看著他脫掉那件繡滿鳳凰的大紅色長衫。
褻衣早就解開了系帶,松松散散地掛在身上,露出身體溝壑清晰的線條。
在禁錮著手腕的不便中慌亂后縮,抬腿踩他肩膀,“我都認了,你還要干什么!”
反被他握住腳踝,抬到肩上。
男人神情認真得近乎單純,“可是長夜漫漫,總不能太過荒廢時光。”
時暮:……
把系在纖細手腕上的發帶重新解開,一根根扣進指縫,壓在兩邊。
夜風依舊自雕花窗中徐徐而入,和白色紗帳難分難解。
伴著跳動的暖色燭火,空氣中若有海浪拍擊,又好似雨打荷池……
“下次別再想這些歪門邪道,乖乖待在我身邊,嗯?”
“那你輕點。”
“叫我如何還能更輕呢?”
“你這樣我不玩了!”
剛開始還有聲響,后來只剩四下漫溢的水色。
等夜色里的空氣完全安靜下來,時暮才意識到自己口干舌燥得厲害,迷迷糊糊地喊,“我好渴,想喝水。”
被身旁的人扶起來,就著手喂了些熱茶才覺得喉嚨濕潤了不少。
謝意今天本來是想狠狠教訓這哥兒,但此刻看他臉頰通紅,眼尾濕潤,一副累壞了的模樣,又覺憐愛,“對不起,不該叫你這般辛苦。”
把人抱到床里面的位置,準備讓他好好睡覺,剛細致掩好被子,準備從旁躺下,又被他已然沒什么力氣的手臂勾住了脖頸。
他喊:“晏和。”
“怎么了?”
微啞的嗓音也不知是在唱曲還是在念詞,“對所有的煩惱說ByeBye,對所有的快樂說HiHi。”
然后迷蒙著眼,竭力彎起唇角,“親愛的,生日快樂。”-
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宮繼續照顧皇帝。
在內宮前下了馬車,時暮感覺自己腿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故意彎腰站著不動,覷著身邊的人哼哼。
他抬了抬唇,走到前面躬身,“要背大可以直接說。”
時暮趴到他背上,“看看你有沒有眼力見!”
往飛雪殿去的路上,雖然宮中人人皆知時院判和凌王殿下的關系,但這樣背過來,還是叫人驚掉了眼珠子。
時暮有意叫他丟面子,洋洋自得地晃著腿,虛情假意道:“叫殿下委屈了啊。”
這人倒是坦然,“理應如此,不覺委屈。”
時暮樂壞了。
往飛雪殿走去,繞過一處回廊轉角,時暮聽到旁邊有站著灑掃的兩個小內侍在議論。
“哎,昨晚打得啊,四肢都折了,那胳膊扭得啊,如同麻花一樣。”
“我從沒看過這樣可怖的死狀,哎,實在是慘。”
什么人被打了?
第93章
時暮拍了拍掌心下的肩膀,“他們在說誰被打?”
他不是內宮里也有些耳目,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謝意腳步未緩,淡淡道:“沒有誰被打,不用在意。”
“可是我聽到有人被打死了。”
“跟你沒有關系。”
他這竭力回避的態度讓時暮感覺不對勁,往前湊過去質問:“你肯定知道,告訴我。”
謝意也知道瞞不住他,停下腳步。
時暮催促,“放我下來!”
謝意剛把人放下來,他就跑向那兩個說話的小內侍。
小內侍看到是時院判,趕緊行禮,“凌王妃安康。”
時暮問:“你們剛剛說誰昨晚被打死了?”
兩個小內侍趕緊回話,“我們也只是聽說,昨夜后宮有位姓何的美人被帶到掖庭給活活打死了。”
時暮心中震驚,“活活打死?”
“實在不知這位何美人犯了何事,聽說用的木棍,棍棍打在那些不要緊的部位,打了上百棍才打死呢。”
這樁事情實在駭人聽聞,兩位小內侍說起就停不下來。
“聽說直打得手腳盡折,如一灘爛泥般軟在地上。”
“咦——咱們下人都沒有這樣懲罰的。”
“聽說這位何美人今年年方十八,才剛剛進宮不到半年,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彌天罪過。”
“這么多年,宮中還從未有人遭到過這樣的懲罰呢。”
兩位小內侍你一言我一語,時暮聽得喘不上氣。
何美人應該就是染了梅毒的那個妃子。
活生生被打死,骨骼大面積折斷,內臟破裂,內臟大量出血……
時暮是醫生,醫院里,高墜、車禍,這樣的嚴重外傷見得多了,只稍微一想,眼前就盡是血淋淋的畫面。
時暮之前想過明德帝會找到那個妃子,但想的最多不過處罰一頓,逐出宮門。
怎么也沒想到皇帝會叫人將她活活打死。
十八歲,剛剛進宮。
若是時暮不了解謝遠季,可能還會給這妃子分些過錯。但時暮現在已經看透謝遠季的為人。
一個剛剛入宮,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只怕是根本扛不住他的逼迫……
到頭來,還要丟了性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站在陽光下,時暮卻覺得渾身發冷。
看他站在那里低頭不動,謝意就知道那人在想什么。
剛才本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但這件事在內宮早已傳開,他遲早也會知道。
握他肩膀將人帶到旁邊,避開小內侍,才開口安撫,“小暮,你別想太多,不關你的事。”
“你是大夫,只負責治病救人,審判世間善惡對錯不是你該做得。”
片刻后,見他抬起頭,露出微紅了的眼,恨聲質問:“皇上不是每日攆珠誦經么?為什么能下這樣惡毒的命令?”
原文里,明德帝這個人也是一個純粹的配角,因此時暮沒能從原文里獲取任何有關此人的信息,反倒是這段時間的接觸,讓時暮覺得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心狠手辣。
那妃子也是他的枕邊人。
謝意垂眸,唇邊扯出譏誚笑意,“你是不是覺得謝玄是個溫柔的人,但他比你想象的狠毒無數倍。”
是,時暮知道了。
明德帝恨的不是何美人給他戴綠帽子,恨的是何美人把梅毒傳給了他。
在如今的明德帝心中,沒有任何事比得上他的命。
所以他才如此重用自己。
靜了靜,時暮又想起,“那謝遠季呢?”
“皇兄已經下令,讓他去皇陵靜守三個月。”
三個月,等謝遠季回來,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只是不知,那時自己和謝意又是什么結局。
上午到飛雪殿為皇帝看診的時候,時暮想著何美人的事,顯得格外沉默,讓明德帝注意到了。
帝王坐于榻上,依舊指撥佛珠,溫和詢問:“剛陪晏和過完生辰,怎么看著竟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想著他對何美人的毒辣手段,時暮心中難免有情緒,“沒有,陛下,我挺高興的,就是有些累。”
明德帝笑道:“若是晏和欺負你,大可以告訴朕。”
“沒有,他對我再好不過。”
明德帝點頭,似陷入回憶般悵然道:“晏和是我們幾個兄弟中最小的,也最是聰明伶俐的,父皇當年最是寵愛他,盡管父皇年事已高,卻總將四五歲的晏和抱坐于膝上逗玩。”
他目光凝注于虛空,不知看到悠長時光中的哪個畫面,“那是我從小到大,從不曾感受過的。”
時暮已經自謝意口中知道了明德帝的許多事。
相比其他皇子,明德帝出身卑微。他的母妃只是宮中伺候其他娘娘的小婢女,被尚年輕的先皇意外寵幸后,懷上了他,才勉強得了個美人的封號。
母妃不得先皇喜歡,他出生自然也不受重視。
何況頭上還有個嫡長子,先太子。
誰知道先太子會出事。明德帝謝玄才作為先皇帝最年長的兒子,順理成章登上皇位。
——為保謝家江山穩固,謝家有祖訓,立嫡立長,不傳幼子。就像如今,明德帝其實不止謝遠季和謝遠戎兩個兒子,但其他皇子年紀尚小,沒有爭儲的機會。
他登基后的十年里,他的一眾皇弟也漸漸因為各種事情,或是病故,或是遠離皇城。最后只剩謝意一個尚在沂都。
時暮聽到他言語里對先皇寵愛謝意有所介懷,趕緊道:“先皇定然只是因為晏和他小,所以寵愛些,其實對陛下您才是真正的寄予厚望。”
明德帝低頭咳嗽,略帶幾分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有么?”
不待時暮再說,又開口:“時院判或許不知,晏和那時候只十五歲,他但凡再大些,皇位定然就是他的。”
皇帝語氣依舊溫和,旁邊,霍公公這老狐貍亦是淡定自如。
但時暮的每一根神經已在一瞬間繃緊。
明德帝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他已經感覺到了什么?
Cpu飛速運轉間,時暮撇了撇嘴,露出一個萬分嫌棄的笑容,“他那人能有什么出息,腦子里天天就想著怎么折磨我,要先皇真把皇位傳給他,沂都老百姓可慘了!”
飛雪殿中一靜之后,霍公公率先尖聲尖氣地嘿嘿一笑,開口調侃:“哎喲,難怪時院判今早這么累呢。”
時暮瞅著霍公公,又羞又惱地罵他,“老霍你不是正經人!”
霍公公笑得曖昧,“時院判平日里忙在陛下身邊,想必叫殿下思念得緊呢。”
片刻后,明德帝終于露出極淡笑容,“看晏和疼愛你,朕也就放心了。”
氣氛松馳下來。
明德帝又嘆息,“晏和今年才二十五,朕今年已四十有八,整整大他二十三歲。”
霍公公奉承:“陛下也很年輕呢。”
時暮也輕松打趣:“男人四十一枝花,陛下正值當打之年!”
明德帝露出笑容,“嗯,時院判醫術精絕,有你在朕身邊,朕很放心。”
其實,明德帝的身體已是衰弱非常,若不是有時暮的醫學空間,依靠大量現代藥物穩定他的身體狀況,他應該已是危在旦夕。
原書里,明德帝沒有發現謝遠季和何美人有染,謝遠季也沒有被送至皇陵,兩位皇子一直勢均力敵。
于是在明德帝病危時,內宮風起云涌。
但如今,因為自己,明德帝尚能維持,謝遠季也被送走。兩位皇子之間的平衡已被打破,劇情又會怎樣發展呢?
臨近看完診,明德帝又淡淡開口:“如今,朕身邊只剩遠戎,晏和身為皇叔,自該多教導皇侄,他能安安分分做好他的清閑王爺,朕就放心了。”
霍公公笑道:“凌王殿下文武雙全,和二殿下、景王殿下這些小輩年歲相仿,想必相處的都是極好的。”
時暮不知道霍公公聽懂皇帝意思沒有,但叫謝意安安分分?
已然是明晃晃的試探。
從飛雪殿出來,時暮想去永凌殿找謝意,已經有小內侍等在門外,告知時暮,凌王殿下在太醫署。
帶著滿腹狐疑來到太醫署,時暮看到已坐在診堂里等候多時的林燕、時仲,以及身穿武將官服的男人。
瞬間明白過來。
謝意也是個狐貍。
可在這皇宮中,不當狐貍,恐怕活不過兩集。
男人名叫林豹,是林燕的親哥哥,如今任沂都兵馬司副指揮使。
謝意那天在時府前告訴林燕,在太醫署等時仲來看診,就是沖著這位兵馬司副指揮使的。
時家如今不止時獻入獄,大部分家產也被抄沒。
無官職在身的平民是進不了皇城的,因此林燕和時仲要來太醫署求醫,非得靠這位兵馬司副指揮的舅舅帶進來不可。
果然,自己幫時仲看診的時候,謝意把那兵馬司副指揮使單獨帶走了。
雖然不知道他具體要如何游說,但時仲的糖尿病需要長期使用胰島素和降糖藥,小命握在自己手里,恐怕林豹不想被他拿捏都不行。
如今,身份地位反轉,能得到時暮的看診,林燕和時仲都是感恩戴德,低聲下氣。
時仲一直不住重復,“多謝王妃不計前嫌,救我性命。”
林燕只盼著能拉近和時暮的關系,絞盡腦汁地沒話找話。
終于叫她想起幾件過往舊事,“王妃襁褓之時,還曾在妾身懷里尿過呢。”然后,勉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
時暮也聽江小蘭說過這件事。
原身剛剛出生,被她奪過去抱在懷里打量,恰巧自己尿了,叫她聞到了尿味,便被她惡狠狠拋在床上。
雖然沒有摔出什么大問題,但江小蘭心疼兒子,抱著哭了許久。
聽她如今提到,時暮勾起唇角,笑得冰冷滲人,“謝林夫人當年不殺之恩。”
林燕討好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正常的空腹血糖范圍在3.9-6.1之間,此時,時仲的血糖已經高達21,同時有一些并發癥。
隨著現代飲食結構的改變,現代人患高血糖的比率逐年上升。
高血糖在現代也成了一個常見病,但因為人工合成胰島素,以及各種降糖藥物的研發,糖尿病在現代可以輕易地得到規范治療。
此外,作為一個慢性疾病,除了應用糖尿病藥物外,還要長期采取飲食控制、運動、血糖監測等治療手段。
糖尿病在現代醫學中的治療目標是保持血糖長期穩定,避免糖尿病酮癥酸中毒、肝及腎功能不全等各種并發癥。
時暮為時仲檢查時,看到空間的檢查結果里有時仲的血型,是A型血。
時暮在之前的檢查中也知道了江小蘭的血型是O型,自己是B型。
這樣看,時獻的血型可能是B或者AB。
無用的信息增加了-
空無一人的太醫署清疫館中,林豹躬身聽著玉冠束發,身著玄衣的矜貴男人說話,額間止不住的冒汗。
“如今皇兄身體日漸衰弱,兩位皇侄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我這做皇叔的,實在看不下去了。如今大皇子已廢,至于遠戎,不足為慮。”
他低頭隨手轉動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唇角微勾,眸中卻看不出笑意,“昔年先太子被奸人構陷,陛下才得以登基。可太子是被冤枉的啊,可見這天下本來也不是謝玄的。”
他直呼皇上名諱,說的話更是句句都是殺頭的大罪。林豹只覺頭皮發麻,汗珠從額頭大顆大顆滴落在地板。
“如今時公子病重,本王的王妃和時公子也是血脈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他嘆了口氣,“可這病,不是一日就能好的,以后少不了叫王妃費心。”
林豹關心侄兒時仲,趕緊躬身拱手:“殿下出手相救,末將感激不盡!”
面前的男人露出笑意,“只要林副指揮使好好聽本王的話,時公子自會安然無恙,當然,指揮使日后亦是平步青云。”
林豹也知道如今皇城中,兩位皇子爭儲,暗流涌動。昨夜大皇子不知因為什么,被陛下斥責,罰去看守皇陵三個月。本以為這場爭儲風波就要塵埃落定。
沒想到走了大皇子,來了皇叔。
林豹所管的兵馬司只負責沂都民間的治安,不涉及皇城,本以為可以不涉黨爭,明哲保身,沒想到會被凌王盯上。
這灘渾水,他一點都不想蹚,遲疑著一時沒有開口。
下一瞬便感覺面前散發出一股寒意。
抬頭,見凌王再次開口,語調雖然依舊懶散,但神情已是冷如寒霜,“怎么?林副指揮使還有什么顧慮么?”
“殿下我……”
“林副指揮使不顧忌時公子的身體,不愿為自己的前路打算,本王可以理解,但若是不想走出這間清疫館,大可以試試。”
林豹自余光里看到站在門口的成紀將軍腰旁劍鞘微動,露出一線雪亮寒芒,渾身血液霎時凝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愿聽候殿下差遣!”
第94章
和人博弈向來不是一場棋局,而是一場賭局。
手中有多少籌碼,決定這場游戲你能玩多久。
以前,謝意覺得自己孑然一身,不如轟轟烈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他輸不起。
清疫館中,前幾天因為布病還有幾個人,這幾日已是恢復它往日的死寂。
謝意知道,那個人肯定很愿意看到這樣的畫面。
惟愿人間無疫。
放走林豹,謝意走回太醫署的診堂。
診堂里,時家的嫡母和嫡子也已經離開,只剩那哥兒坐在診桌后捏著毛筆,在動作笨拙地寫字。
他一直有記錄醫案的習慣,之前他嫌字不好看,自己還曾幫他細致抄錄過一遍。
傍晚又至,診堂里殘余一縷顏色秾麗的夕陽,靜靜鋪在哥兒背脊上。
不知怎么,謝意覺得他好像比以前單薄了些。
心里莫名涌起一縷酸澀之意。
他在宮中替謝玄看診,是不是很累,是不是不開心?
伴君如伴虎,想著也是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聽到何美人被打死的時候,又叫他受了一次驚嚇。
他在東市開時暮堂的時候,雖然有那么多質疑,那么多曲解,但他開開心心。
謝意突然有點恨自己閑來無事,讓他考甲級,叫他不但要天天擔憂,還要不舍地和娘親分開。
正失神地站在門口看著,見他轉過頭來。
平時,他看到自己就會笑,眉眼一彎,眸子清亮如折映旭日的露水。
此刻神情卻有些茫然,張口問:“我是不是也是你算計里的一環?”
謝意心臟瞬間一陣鈍痛,快步走過去,看著診桌后的人,用力搖頭,“沒有,怎么會,從來沒有過。”
他思索片刻,點頭,“嗯,我想也是。”
謝意俯身把他肩膀摟進懷里,“你從來不在我的算計內,是因為你,才打破我所有算計。”
他聽不懂,仰頭疑惑,“你到底在算計什么?”
謝意深深凝注,“你很快就會知道。”
時暮知道原著里,他就是一心替先太子拿回皇位的劇情炮灰,但不明白自己怎么打破了他的算計。
不過,知道他肯定會竭盡全力護自己周全。
這就夠了。
陪著自己回飛雪殿的路上,時暮問他,“你希望陛下好起來么?”
如今都知道,明德帝的性命系于自己之手,可他好像從來沒對自己哪怕有過一次暗示。
到底是皇帝好起來對他更有助益,或者他心里一直盼著皇帝快死?
時暮心里想了很久,忍不住還是問出來。
身邊的人淡淡一笑,“你是大夫,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就好。”
時暮從不覺得,能有一個人這樣深刻地理解另一個人。可這一刻,覺得他好像做到了。
心里既酸又甜,有點想抱他,可是旁邊還有小內侍,遲疑了一瞬,被他虛虛環住,輕拍了兩下背脊,“別擔心,晚上我們又能再見了。”
時暮心里開心,“嗯。”
站在黃色琉璃頂的飛雪殿前,一直等腰掐金帶,一身玄衣的男人走過漢白玉欄桿的轉角,消失在視線,時暮才轉過身往殿里走。
這段時間,明德帝的病情還算穩定,但今晚,時暮剛進殿就聽到霍公公在焦急地質問小內侍,“時院判呢?怎么還沒到?還不快去傳!”
加快腳步進殿,看到明德帝側身癱坐在椅子里,沒有像他平時那樣看書攆珠。
時暮進來,霍公公霎時松了口氣,“時院判,快!陛下他……”
時暮快步走近明德帝,看到他口歪眼斜,手臂和小腿一直在難以控制地簌簌抖動。
這是……肢體震顫的癥狀。
之前,時暮就發現明德帝一直有腕下垂,手指震顫的癥狀,這是存在神經系統上的問題。
此刻是四肢都出現了震顫。
明德帝言語不清地費力開口,吩咐霍公公,“幫我拿仙丹。”
霍公公趕緊喊小內侍奉來青瓷蓋碗,打開拿出里面一大丸黑色的丹藥。
丹藥很大,盡管萬分困難,但明德帝還是吞了進去。
時暮之前也見過明德帝吃這種藥丸,猜測是太醫署制作的保健品,但“仙丹”這名字,聽著怪怪的。
霍公公端來茶水,讓明德帝漱了下口。
時暮見他吐出的茶水中有血絲,又覺得奇怪,“陛下,可以讓我看一看您的喉嚨么?”
明德帝在霍公公的伺候下,慢慢服下藥丸,才張開嘴巴,讓時暮檢查。
時暮沒看到明德帝的喉嚨有什么問題,倒是發現他牙齦有腫脹、滲血的情況,在細看,又見牙齦和牙齒交界處有細細的藍黑色線條。同時還能嗅到其中有種微腥的金屬氣味。
腦中電光石火般劃過,時暮好像知道一直以來,讓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明德帝嚴重的肝腎損傷來自哪里了。
明德帝牙齦上的藍黑色細線叫做汞線,是慢性汞中毒的主要信息之一。
之前,因為他包括腹痛、肝腎損害、神經損害等一系列過于繁雜的癥狀,讓時暮沒有想到重金屬中毒。
此刻才從牙齦上找到關鍵信息。
學過物理的知道,汞在常溫下,就會緩慢地揮發。
短時間內吸入高濃度的汞蒸汽會造成急性汞中毒,產生惡心嘔吐、腹痛腹瀉,呼吸困難,急性腎衰竭,以及支氣管炎、肺炎等癥狀。
明德帝則屬于慢性汞中毒。
汞進入人體后,首先毒害的靶器官是腎臟。隨后,金屬汞會被氧化成二價汞離子,通過血腦屏障,在腦部集聚。
這需要一定時間的積累。
因此慢性汞中毒的首發癥狀往往是失眠,之后發展成失眠、抑郁、易怒乃至幻覺等精神異常,手指、舌尖等部位震顫,以及口腔炎三大癥狀。
慢性汞中毒很難靠血尿中的汞含量來發現,一般是結合病人的接觸史,以及從腦電圖的一些改變來判斷。
但時暮結合癥狀,合理懷疑,明德帝可能不止汞一種重金屬中毒。
先給明德帝使用糖皮質激素,幫他處理現在最為嚴重的震顫問題。
等他狀態稍稍好轉,時暮進一步為明德帝做其他重金屬相關的檢查。
看到他血中鋅卟啉和游離原卟啉增加明顯。同時,血涂片見點彩紅細胞明顯增多。
點彩紅細胞是一種沒有分化完全的血細胞,是慢性鉛中毒的標志。
至此,時暮終于弄清楚了,明德帝各種復雜的全身癥狀,以及嚴重的肝腎損傷是來自慢性鉛汞中毒。
可他一個帝王,怎么會鉛汞中毒呢?
他自開始失眠這一年多,寢殿飛雪殿沒有任何改變,每日上朝的規律也無變化,周圍的殿宇沒有做過任何重新的裝潢。
難道,他的鉛汞是從飲食中吃進去的?
時暮出聲詢問:“陛下,自您失眠這一年多來,飲食可有什么特別變化?”
明德帝搖頭,“沒有。”
霍公公笑道:“時院判大可放心,陛下在進食前,所有飲食都會由內侍們一一試過,絕對萬無一失。”
對,皇帝的飲食都是有人親試的,定不會有問題。
時暮繼續問:“那其他的呢?”
霍公公搖頭,“陛下吃的不多,每日便是固定的幾樣。”
那鉛汞到底是從何處攝入的?
時暮突然想到明德帝剛剛吃的黑色大仙丹。
第一次見明德帝的時候,就看到他在吃這黑色的巨大藥丸,一直當是朱令給他配的人參鹿茸之類,提高免疫力,補氣補血的藥材。
這樣的藥丸內侍是不會幫他試的。
開口詢問:“陛下,您服用的仙丹是朱院判所出的方子么?”
明德帝剛剛從肢體震顫中緩過來,疲憊地以手支額,聽到這話,緩慢掀起低垂的眼瞼,和霍公公交換了一個眼色,才緩緩搖頭。
時暮繼續問:“仙丹是從何時開始服用的?”
明德帝不語,霍公公替他回答:“陛下服用這強身健體的仙丹,已一年有余。”
“一年?”時暮疑惑,“我記得陛下也是差不多在一年前開始失眠的?”
這句話叫飛雪殿里的氣氛微妙一變。
不僅時間吻合,慢性鉛汞中毒需要長期低劑量攝入,正和服用丹藥的計量契合。
此刻,時暮已然不得不將明德帝的慢性鉛汞中毒懷疑到這丹藥頭上。
可惜醫療空間只是醫療空間,沒有相關檢測儀器。驗證丹藥里含鉛汞等重金屬,要進行相關的化學實驗。
其實,用鉛汞煉丹是古人老早就在玩的事,吃壞過不少人。《史記》里就記載,齊國煉丹師李少君為漢武帝煉制丹藥。采用的原料叫丹砂,就是硫化汞。
難道,明德帝也被什么煉丹術士騙了?
飛雪殿里靜默片刻,明德帝抬起因器官損傷造成的暗黃眼珠看向時暮,“仙丹……如何?”
時暮如實稟報:“臣懷疑,是這丹藥引起了陛下龍體損傷。”
不知為何,明德帝既沒有說話,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周遭氣氛卻是一變。
像有一根細絲在無聲中被慢慢拉到最緊,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斷裂。
時暮卻完全不知這份緊張來自何處。
霍公公覷著明德帝沉郁了幾分的神色,沖時暮露出寬慰笑容,“時院判有所不知,這仙丹乃是高僧所贈,有佛法加持。”他措辭間似有些意味深長,“定然是妙用無窮。”
時暮沒想到,明德帝居然會信所謂佛法加持的說辭,然后長期服用來歷不明的藥物。
勸說道:“陛下,進口的東西最好還是慎重些。”
明德帝直接問:“你的意思是,丹藥有毒?”
時暮回:“我只是懷疑,還需要進一步驗證。”
明德帝沉默不語,神情亦不明。坐在木榻上,攆動佛珠的動作卻似快了幾分。
時暮感覺得出,明德帝對這仙丹的態度怪異,卻不知道為什么,只能繼續勸說:“陛下,在我驗證之前,還請您暫停服用丹藥。”
剛說完這句,明德帝突然在矮幾上重重擺下佛珠。
清脆的碰撞聲后,天子神情陰沉地盯著時暮,“很好,你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時暮怔在原地,“什么?”
“是謝晏和叫你這樣說的么?”不待時暮辯解,明德帝沉聲下令,“來人!給朕把這哥兒給我抓起來!”
兩個侍衛立時進來,將時暮架住。
時暮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滿心氣憤地質問:“這是為什么?”
明德帝的神色已是勃然大怒,“給朕把他關進臨華殿中!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許把他放出來。”
片刻后,時暮便被推進另一間殿宇中。只聽得夜色里哐一聲,雕花高門被重重關上。
霎時,偌大空曠的殿宇,只剩自己一人。
第95章
臨華殿在飛雪殿后,隔著天子的書房。
除去朝堂外,明德帝偶爾會在這里接見大臣,商討一些朝中大事。
此處離上朝的正心殿也有段距離。
時暮墊著腳,從窗縫往外瞅了半天。見外面雖然沒有侍衛把守,但四下門窗都鎖得緊緊的,自己根本出不去。
心中百思不解,明德帝為何突然這樣對待自己?
一顆丹藥,為什么能惹得明德帝大發雷霆?甚至他還說是謝意教自己的?
媽的,肯定是吃水銀把腦子吃瓦特了!
本來,今晚謝意留宿宮中永凌殿,兩個人是可以見面的,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把自己關在這破地方就算了,時暮怕的是后續還有更糟糕的懲罰。
總不會連流放都挨不到,就要把小命交待在這里吧!
想到明德帝對何美人的手段,時暮捏著頸間的小玉馬縮到旁邊冷硬的榻上。只覺骨縫發寒,身體止不住地想發抖。
嗚嗚想哭。
老公能不能救一下?-
哥兒院判已經被帶走,明德帝坐回榻上,眉間余怒未消。
金色燭臺上的整片蠟燭在夜色里安靜跳動,照得整間飛雪殿燈火通明。
霍公公安靜侍候在旁,看著明德帝在沉郁中,神情漸漸激動起來。
隨后突然揮手,把矮幾上的佛珠連同青瓷盞一起掃到地上,神情間既有激動,亦有憤怒,以致于平素蠟黃的臉頰都泛起紅暈,“霍辛,讓謝遠戎滾去大覺寺反省!”一頓又道:“不!給我滾去清涼寺!”
大覺寺還在沂都中,清涼寺則在沂都外成縣的一座山里。
這是要叫二皇子離開沂都啊。
明德帝喘息幾口,又下了今夜的第三道命令,“即刻去皇陵,傳召遠季回來!”
這老內侍伺候兩朝皇帝,深得皇帝心意,就是因為他摸得透這些帝王的心思。
該說的要幫主子說出來。不該說的絕不能說。
霍公公走出外殿,一邊派人去二皇子的永陽殿傳話,一邊喚來侍衛去皇陵尋大皇子。
飛雪殿自外殿至門口,侍候在各處的小內侍們見霍公公出來,一個個都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
聽完,各自在夜色里,悄無聲息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霍辛安排完,重新揣著拂塵往內殿走。
老內侍不說,不代表他不知道。相反,他旁觀者清,眼前的局勢,他看得比所有人都明白。
那哥兒一頭霧水地被關了,想必連自己犯了什么錯都不知。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錯,只不過是他點出了一件叫明德帝夜夜恐懼的事——丹藥有毒。
明德帝年歲漸衰,寄情佛法。
天子好佛,自然有人投其所好。
于是,有名聲極大的高僧送來了仙丹,謂之有佛法加持,可以延年益壽,容顏煥發,長生不老。
雖然太醫署查驗,只能辨出其中幾種藥材,更詳細的無法辨明。
但帝王老去,怎么能拒絕延年益壽、容顏煥發、長生不老幾個字。
于是明德帝開始服用丹藥。
一服便是一年。
此刻,時暮卻說這一年來,明德帝身體日漸衰弱是因為這丹藥。
哥兒大夫敢這樣說,是因為他不知道,這仙丹雖然是高僧送來,但高僧是二皇子帶到陛下面前的。
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說,二皇子意圖謀害父皇。
這哥兒先叫大皇子守了皇陵,如今又想扳倒二皇子,豈非是把皇帝玩弄于鼓掌?
想想他背后的人,凌王謝意。叫皇帝如何不疑,如何不懼。
明德帝連夜把二皇子趕出沂都,又急召大皇子回宮,顯然是擔心宮中有變,想作依仗。
這些皇家的事啊,他看得多了。
這至高之位,可不好坐。不但要防百姓防臣子,更要防身邊的人。
如今,皇帝關了時暮,凌王謝意定然不肯善罷甘休。
但是趕走二皇子喚回大皇子,二皇子又如何肯善罷甘休?
須發盡白的老內侍邊走邊側首,從飛雪殿的窗格中看了一眼外面暗沉沉的夜。
無星無月。
今晚,恐怕風波要起了。
明德帝激動過后,只覺胸間發悶,肢體再次控制不住地有些震顫。
霍公公趕緊奉上熱茶,小心詢問,“陛下,若是沒有時院判在身邊,只怕今夜會有不適,需不需將朱院判請來?”
這段時間,正是靠著時暮的銀針和各種藥物,明德帝才能維持正常的睡眠和飲食。
雖然還有朱院判,但相比時院判的藥,朱院判的藥還是稍顯溫和了些,效果自然也有限。
明德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體很需要依靠時暮。
但他不著急,不過是一個哥兒大夫,仗著有謝晏和撐腰,如此放肆,竟敢妄想摻和立儲之事。
明德帝當然也知道兩個兒子狼子野心。
但,兒子畢竟是兒子。至于他謝晏和,得先皇寵愛又如何?有張氏扶持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莫不是真以為這皇位是他太子哥哥的?竟然也想來染指!
聽到霍辛提議,明德帝坐于木榻上,疲憊抬手:“不必叫朱令了。”
朱令來了也無濟于事。
只道:“他不是有個藥箱?”
霍公公知道明德帝是在說時暮日常傍身的藥箱。
近日因為總在飛雪殿中出入,便把藥箱放在飛雪殿,由小內侍收起來,需要的時候在奉到他面前。
這哥兒大夫的藥不多,也不需要開方抓藥,都是他自己提前備好,自這藥箱中取出。
此刻明德帝提到,霍辛立刻吩咐小內侍把藥箱送來。
那是一只頗為陳舊的藤編竹筐,蓋著蓋子,背帶由黑色棉布縫制而成。看起來很不起眼,卻叫天子的視線停留了許久。
敢關這哥兒大夫,就因為知道他的藥都在這只藥箱里。明德帝要讓這哥兒明白,這天下到底是誰的。讓他以后唯皇命是從,為自己的身體盡心盡力,而不是一心想著替謝晏和扳倒自己的兒子!
明德帝看了藥箱片刻,道:“拿出來給朕服用吧。”
霍公公應聲:“老奴遵命。”就著小內侍捧著藤編藥箱的手,穩重地打開藤筐。
下一瞬,老內侍的臉色微變,開口時,語氣難掩驚訝,“陛下,這里面……”
明德帝疲憊地抬起頭,“里面怎么了?”
霍公公把空空如也的藥箱奉到明德帝面前,“里面連一瓶藥也沒有啊!”-
小內侍離開飛雪殿,低著頭,快速穿過內宮的道路,拐進永凌殿,低聲向成紀稟報后,又悄無聲息離去。
成紀大步進殿。
殿里的人端坐桌后,持筆寫字,聽到成紀腳步,微帶不耐地問:“怎么還不回來?”
成紀當然知道他問的是誰,等的是誰,但還是不得不稟報,“殿下,剛剛飛雪殿傳來消息,時公子……被陛下懲罰,關進了臨華殿。”
桌后的男人微微一頓,抬頭,眉間慢慢暈開幾分冷意,卻沒有開口。
成紀繼續稟報,“今夜,陛下不僅關了時公子,還命二皇子連夜去清涼寺反省,大皇子則被急召回宮。”
關了時暮,趕走二皇子,急召大皇子。
“發生了什么?”
成紀搖頭,“飛雪殿的內侍只聽到一句,丹藥。”
丹藥?
謝意默默思索了片刻,不動聲色,只問:“去清涼寺反省的皇命已經傳到二皇子的永陽宮了么?”
成紀回:“已經傳過去了。”又問:“需要屬下去截殺么?”
截殺的人自然就是大皇子。
謝意抬手,“不用。”他道:“自會有人動手。”
成紀懂了,大皇子連夜回宮,二皇子自己卻要離開皇城。二皇子籌謀多時,想必定然有所行動。
他緩聲布置,“叫張綏連夜帶領孜縣的數千將士進京。”
張綏為懷華將軍,平時帶兵在離沂都數百里外的孜縣訓練。
成紀疑惑,“可即便此刻啟程,恐怕也要三日才能到達沂都。”
屆時,恐怕大局已定,新君已立,張綏進京還有何用?
“不需要張綏真的帶兵進京,只要謝遠戎知曉這件事就足夠了。”他繼續安排,“叫方奇在外宮等候,林豹于皇城門前隨時準備。”
整個皇城分為外城和內城,防衛由白虎衛和青龍衛兩只禁軍負責,兩軍交替負責內宮和外宮的防衛。
青龍衛早已被二皇子握于掌心。但自他從西南出征回來,白虎衛的副指揮使方奇已然歸順。
副指揮使便可調動白虎衛所有禁軍。
若想逼宮,自然是守衛內宮才有利。但今夜,白虎衛偏偏負責的是外宮防衛。
二皇子的青龍衛負責內宮防衛。
林豹是他剛收入麾下的兵馬司副指揮使,兵馬司不能進皇城。
成紀不知道謝意要做什么,但自小跟他一起長大。成紀很清楚,自己只要全力執行他的命令就可以。
“另外就是臨華殿那邊,派人看好了,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滿身華貴的男人輕舒氣息,語聲不忍,“他待在里面比外面安全,只是,多少要叫他吃些苦頭了。”
成紀安慰,“時公子會理解的。”
知道今夜已是一觸即發。
成紀再問:“那易王殿下那邊,需要我去護衛進宮么?”
聽得淡淡一句,“不必管他,有我就行。”
這話讓成紀驚異抬頭。
看到面前玉冠束發,貴不可言的男人站于燭火中,挺拓的眉骨和鼻梁在面容間落下陰影,似有平日從未見過的鋒銳冷峻。
他一直所謀之事,便是為先太子取回屬于他的皇位,可這話儼然是想……自己站上那至高之位。
成紀和他雖為主仆,但相伴多年,亦仆亦友。見自己詫異注視,他輕飄飄反問:“如何?我不行嗎?”
成紀幾乎沒有遲疑,“再好不過。”
“那就去辦去吧。”
正要出門,又聽到他喊:“等等。”回頭,得到他今夜最后一道命令,“替我將軟劍取來。”
第96章
成紀走出永陵殿。
見巍峨皇城浸于夜色中,連綿的殿宇影影憧憧,宛如巨獸潛伏。
飛雪殿中,明德帝又一次有了震顫癥狀,霍公公喂了不少太醫署的丹藥,折騰許久,才叫他稍微平靜下來。
已過丑時,老內侍多少有些疲憊了,走到外殿吹吹風,朝前眺望時。見遠處有火光,列隊整齊,悄無聲息地往飛雪殿聚攏來。
心頭暗道,起風了。
不過轉念一想,他只是個老太監,能做什么呢?
誰當皇帝他都得把人伺候好咯,又兀自鎮定下來,轉身回到飛雪殿-
永陽殿中。
來傳皇帝旨意的內侍副總管已倒在血泊中。
謝遠戎手捏雪白巾帕,緩緩擦凈劍上血跡,隨后插回黑色蟒皮鑲寶石的吞口劍鞘中。
旋即起身,讓貼身侍衛提了燈籠,照著道路走出永陽殿。
要自己去清涼寺反省?想立謝遠季為儲君?果然是病入膏肓的老東西,腦子不清楚了。
該死。
他已做好一切安排,一面派自己的府兵圍住凌王府,叫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
另一面派人去皇陵回沂都的路上,截殺謝遠季,絕不能讓謝遠季回到沂都。
今夜,內宮已被他的青龍衛掌控,易王出不了凌王府,謝遠季回不了京城。他已然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不管易王還是謝遠季,都對他構不成分毫威脅。
想到在這場權利角逐的游戲里,勝者將會是自己,謝遠戎唇畔不禁有了笑意。
他甚至已經安排人,召集群臣進宮,只待頒下詔書,即刻登基。
沿著皇城中大理石鋪就的道路,走向飛雪殿。
遠遠便看到那座黃瓦殿宇前的廣場,已經被列隊整齊的火把密密圍住,宛如一條條在空中游弋的火龍。
此刻,青龍衛已經按命令將飛雪殿圍死。接下來,只待自己踏進殿中,讓那個老頭子寫下傳位詔書,大事即成。
今夜過后,他就是沂朝的新主人。
看到二殿下過來,手持火把的青龍衛禁軍齊聲高喊,“二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然后整齊地往旁邊,讓出一條通往飛雪殿的道路。
謝遠戎手持黑色劍鞘,不慌不忙走向飛雪殿。
謝遠季就是個蠢貨,謝意也不足為懼。
看著近在咫尺的高大殿門,他已然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卻在剛剛踏上飛雪殿的第一階臺階時,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遠戎。”
隨之而來的是一整片如潮水擂鼓般的腳步。
謝遠戎回頭,看到另外一整隊銀盔銀甲的禁軍,自外城方向圍來,迅速將自己的青龍衛嚴絲合縫地圍在中間。
謝意一身月白色錦袍,手握折扇,宛如逛樂坊般步態閑散地走上前,淡聲開口:“大膽皇子,竟敢謀逆。”
兩隊禁軍,一隊前胸繪龍首,另一隊繪虎頭,在火光映照的夜幕下對峙,伴隨著清脆的金屬摩擦聲,長劍紛紛出鞘,一片劍拔弩張。
謝遠戎見謝意帶著禁軍出現,不見絲毫慌亂,依舊自如笑道:“如此深夜,不知皇叔為何還未歇息?”
謝意反問:“如此深夜,遠戎來這飛雪殿前,又是所為何事?”
謝遠戎笑道,“今夜遠戎惹父皇不快,想來這飛雪殿中請罪。”
謝意黑眸間也有了淺淡笑意,“遠戎素來孝順,深夜向父皇請罪,叫人動容。”
他這句話已是帶了譏諷,謝遠戎卻只從容回答:“為人臣子,自該孝順。”
謝意不想繼續和他打機鋒,“請罪當然是好事,本王只擔心,有人要做那罔顧人倫,弒兄殺父之事。”
謝遠戎笑意更深,“那么父皇的好弟弟召來這么多禁軍,總不會是想保護自己的皇兄吧?”
謝意懶散抬眉,“你猜。”
謝遠戎往前走了兩步,“皇叔何必白費功夫,我的府兵已將凌王府圍死,沒有易王在前,你要如何幫你的太子哥哥拿回屬于他的東西?”
今夜,誰都不可能慢悠悠等立儲,勢必要直接繼位。
但若無新君在前,繼位詔書又如何宣讀?
謝意問他:“本王不是已經在此?”
謝遠戎神情微變,不過片刻就恢復淡然,“皇叔費了那么大勁把謝環弄回沂都,不就是想扶謝環?”
謝意道:“人的想法是會變的。”
原來,謝意如今的想法是要親自稱帝。倒叫自己圍住凌王府的部署成了白費。
不過,欲成大事,難免會有挫折,只要結果是好的,就不算枉費心機。
謝遠戎蹙起眉梢,幽幽嘆惋,“我聽說,昔年皇爺爺曾想立皇叔為儲,卻被皇叔自己拒絕了。”
謝意回他,“那時我年紀尚小,只覺自己難當此任。”
謝遠戎問:“那如今為何又改變想法?”
謝意思索片刻,答道:“或許,我也想讓我的王妃嘗一嘗當皇后的滋味?”
謝遠戎微微一怔,旋即似聽到什么笑話般低頭失笑,“皇叔真會說笑。”
謝意也似當成說笑般提了提唇角,“事已至此,不如看看到底誰更勝一籌。”
謝遠戎:“皇叔于我各領一只禁軍,恐怕要較量過后才能見勝負。”
謝意:“這樣未免叫這巍峨皇城染血,不如先看看我的籌碼?”
他說完,呼喊和腳步聲又自前方傳來,謝遠戎看到,包圍青龍衛的白虎禁軍身后,越來越多的火把涌來,層層疊疊,幾乎讓半個皇城淪為紅色火海。
貼身侍衛急急上前向他稟報,“二殿下,大事不好!守衛外城的白虎衛打開了皇城大門,整個兵馬司涌入皇城。”
謝遠戎緩緩抬眸,見對面男人不慌不忙地轉動著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儼然智珠在握,只待敵人束手就擒。
“本王手握兵馬司和白虎衛,上萬將士對這飛雪殿已成包夾之勢,你的青龍衛如何抵擋?敗局已定,遠戎還是就此認輸的好。”
即便此刻,謝遠戎臉上依舊不見慌亂和頹然,微笑道:“皇叔剛才說得對,打打殺殺把這皇城弄得滿地血氣也不好,不如我們叔侄換種辦法決出勝負?”
沒想到事已至此,這謝遠戎還能有如此多的伎倆,謝意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換種辦法決勝負,遠戎這是把皇叔當傻子么?”
謝遠戎保持著一以貫之的和煦笑意,手中握劍,拱手彎腰,對謝意行了個禮,自顧自說道:“皇叔從小隨名家學劍,劍法精絕,侄兒仰慕皇叔,也稍學了幾年劍法,是以今日很想與皇叔……”
他人依舊恭敬地彎著腰,但吐出最后四個“一較高下”時,手中長劍已隨聲而動。
劍身往前橫過,黑色蟒皮吞口劍鞘自劍上脫出,劃破空氣打向謝意面門。
速度之快,如箭矢,如流星,叫人避之不及。
就在一旁的成紀心中瞬間一沉。
他之前也知道二皇子常年練劍,卻也是第一次見二皇子認真使劍。
這劍法剛猛有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心中緊張。看向被刺之人,見他腰身擰轉,輕靈如雨燕般,以幾乎看不清的速度,向側面滑開兩步。
謝遠戎也沒想過能一擊即中,劍鞘剛打出,腳下已踩著步伐,挽起青芒流轉的長劍,直刺謝意眉心。
攻勢快如潮水,不遠處的男人似是難以反應過來,靜靜立于原地。被劍氣和勁風帶起的衣袂和下擺,獵獵鼓動。
謝遠戎深知謝意自小習劍,平時雖然很少出手,但于劍法一道已是爐火純青。
他雖自謙練了幾年,但實則亦是高手中的高手。
謝意再厲害,此刻連劍都來不及拿到手,又如何跟自己較量?
謝遠戎心中愉悅,唇畔隨之浮起志得意滿的弧度。
謝意一直未動,直至長劍來到面前,腰身才再次擰轉。
如瀑墨發隨身蕩開,于方寸間,避開了這看似樸實,實則凝聚謝遠戎多年習劍心得的精妙一劍。
劍招再次落空,謝遠戎心中一沉,劍勢急變,側面削出,妄圖置謝意于死地。
寒刃逼近,本以為他掌中無劍,只能再次退讓。
這次他卻不閃不避,手指隨意拂過腰際,掌中驀然多了一枚黑色劍柄。
劍柄狹長,上刻古拙花紋。
貼身上抽時,一線柔韌窄細的軟劍自他腰帶間彈出,在暗沉夜色中,劃出清水漫溢般的劍光……-
飛雪殿中,明德帝狀態越來越不好,昏昏地躺在床上睡了片刻,便再次被震顫癥狀激醒。
“霍辛,霍辛!”
霍公公從外殿走進來,到他榻邊詢問:“陛下,要喝點燕窩潤潤喉么?”
明德帝眼神茫然,不知焦點落在哪里,嘶聲大喊:“藥,給我藥!”
他不適已一年有余,只覺身體的精力被潛伏在身體里的惡獸,一點點吞噬。
但服用時暮的藥物后,體會到了許久沒感受過的輕松,似找回了青春和活力。
此刻,身體不舒服,內心只覺得無比渴望再服下那神奇的藥物。
霍公公問:“陛下,你要服什么藥”
明德帝精神狀況異常亢奮,“時暮,把時暮帶過來,讓他給我藥!”
霍公公回頭,看了一眼外面沖天的火光,顯得十分為難:“陛下,時院判被您關起來了啊。”
明德帝神志已是不清,半睜著昏黃眼珠,聽不懂老內侍的話般不斷重復,“讓時暮給我藥,我要服藥!”
霍辛知道,此刻去找時暮亦是無用,無奈搖了半晌的頭,吩咐小內侍去打熱水給明德帝擦臉。
又喂了些甜湯和太醫署的藥物,費盡功夫,終于叫這位衰弱的帝王稍稍安定。
剛扶他躺下,飛雪殿的殿門被兩個小內侍從外打開,似在迎人進門。
霍辛知道外面風波已平,塵埃落定,趕緊快步走到外殿。
見凌王謝意一身月白長袍,襯著背后漫天火光,自門外緩步跨入。
霍辛把拂塵搭進臂彎,趕緊對他行跪拜大禮,“恭迎凌王殿下。”
他問:“皇兄呢?”
“剛剛躺下,老奴這就去把他喚醒。”
霍辛急急忙忙進殿喚人,“陛下,陛下。”
小心喚了幾聲,明德帝才睜開眼,看到站在床邊的是一張與自己有幾分相像的面容,只是更年輕,輪廓亦更加清晰分明。
仔細分辨片刻,黯淡的眼中乍然露出精光,他竭力從床上半撐起身,激動開口:“晏和!你來了!快,快讓時暮給我藥!”
凌王低頭看著床上的人,神情淡漠地反問:“時暮?皇兄不是將他關起來了么?”
明德帝像是才記起剛剛的事,囁喏道:“是,朕關了他,他想必不會再為朕診治。”旋即眼中又浮起希望,“晏和,他是你的王妃!只要你命令,時院判想必會接著為朕看診的!”
謝意淡淡問:“我為何要命令他?”
明德帝急道:“晏和,朕是你的兄弟,是你血濃于水的兄弟啊!”
謝意露出譏誚的笑意,“兄弟?太子謝琮,皇弟謝塵、謝闌,他們不也是你的兄弟?你是怎么對他們的?”
聽到這些名字,明德帝謝玄露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神情。
“我以前還不信,直至拿著那封密信,親去兗縣,查問到寫密信的乃是個幫人寫字的書生。一個先生,為什么會寫這樣一封告發太子的密信?答案就是有人出錢叫他寫,那個人是你,謝玄。”
謝意注視著謝玄,把過往十多年,一直如同鉛塊般壓在心上的舊事,在他面前說于他聽,“你偽造密信,離間父皇和太子謝琮,叫父皇在太子哥哥出征時,連下六道密詔,逼他改道幽玄澗,以致遭遇伏擊,幾乎殞命。繼而又被扣上謀逆大罪,直至太子妃自殺,先太子病死冷宮。
你登基后,還不放過其他兄弟,叫他們死的死,放逐的放逐,若不是我有張氏依仗,只怕也被你早早送走。你一手造就的兄弟鬩墻,如今,你的兒子弒兄弒父,都不過是在學你罷了。”
明德帝愣愣地聽他說完,不過頃刻間,眼中情緒已是萬般變幻。
但最后,一切復雜情緒都如潮水褪去,只剩洶涌恨意,“我哪里比謝琮差?這皇位謝琮坐得,我怎就坐不得!同為皇子,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們從小習慣的尊崇,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別說父皇不喜歡,就連那些內侍、宮女都敢欺辱于我!若我不能坐上這皇位,這輩子哪還有出頭之日。”
他仰頭大笑后,看著謝意的眸中,帶上了某種宛如憐憫般的東西。
“你真以為是我害死了謝琮?你怎么不想想,為何我能如此輕而易舉就離間了他們父子兩?”
謝意一怔之后,似想到了什么,眸光猝然收斂。
謝玄此刻好似又變得無比清醒,“你們張氏掌天下兵權,權傾朝野,早已被父皇忌憚多時!你不會不知道吧?”
謝意靜靜看著眼前的人,許許多多東西浮上心頭。
昔年張氏,比如今勢大得多,父皇立嫡長子謝琮為儲,又懼怕張氏奪了謝家天下。
于是借著密信,廢黜太子謝琮。
自己也是張氏子嗣。那么,當年父皇問十幾歲的自己是否愿接任皇位,或許并非出自真心寵愛,不過是試探之詞……
想到這里,謝意忍不住低笑出聲,越笑越大聲,只笑到眼眶發酸,才停下來。
謝玄身體不堪承受激烈情緒般不斷喘息,聲音充滿恨意,“你謝意又是什么好東西!打著先太子的旗號,圖謀我的皇位。”
謝意此刻,已然收斂所有情緒,恢復原本的淡漠模樣,“此刻容不得你不給。”
謝意能走進這飛雪殿,外面的局勢,謝玄不用想也知道,垂著頭,默然許久,終于疲憊開口:“我可以給你詔書,你想讓誰做皇帝就讓誰做皇帝,但……”他又抬起頭,堅決道:“我要時暮!”
立儲之事需要皇帝親自做出決定,因此詔書早已擬好,由三省六部走完全部流程,蓋印玉璽后,就在皇帝手里。
詔書在儲君姓名處進行空缺。皇帝斟酌決定后,在空缺處補齊儲君名字,詔書即刻生效。
明德帝知道如今已沒有任何資本再和他叫板,但有活的機會,誰不想把握,“我現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時暮保我一命,我立刻交出詔書!”
他話音剛落,霍辛走了過來,掌中捧著一只細長盒子,自盒中取出玄色鑲金邊的布卷,奉到謝意面前,“殿下,詔書在此。”
明德帝如遭雷擊,瞬間僵住,“霍辛你!”
霍辛沖他伺候了十多年的帝王擠出一個充滿歉意的笑,“事到如今,陛下還是想開些。”
謝意拿過詔書,展開。
“朕自承天命,登大寶,掌乾坤已歷十載……
然天命難違,精力漸衰,念及社稷之重,決意擇選賢嗣,以繼大統。
朕之,寬厚仁慈,勤勉有為,文韜武略,德才皆備,乃明君之選。今昭告四海,立為儲君。”
下面是三省批過的玉璽蓋印。
霍辛待他看完,相時而動,雙手奉上已蘸好墨水的狼毫。
謝意原地提筆,在空處加上,“皇弟謝意”,又在最后添一句,“即日起,繼皇帝位。”
寫完,他將詔書重新遞向霍辛,淡聲吩咐:“稍后群臣齊聚,即刻宣讀。”
老內侍趕緊躬身接過,高聲應答:“老奴謹遵圣諭!”-
臨華殿中,時暮迷糊了片刻,又在驚惶中醒來。
現在已是初夏,但這臨華殿位置偏僻,處于背陰處,半夜睡醒,只覺得整個身體都是涼的。
看殿中刻漏,還是深夜寅時,離天亮還早。
本該是漆黑深夜,奇怪的是,窗縫里有橘光透入,感覺外面亮得不正常。
時暮從榻上起身,趴在窗口向外看去,見橘光來自飛雪殿方向。
如此明亮,看起來像是大片火光。
而且,看外面,好似整個皇宮中的內侍和宮女都出來了。
不斷有人從臨華殿前的路上匆匆走過,卻無人顧得上自己。
皇城中顯然發生了大事。
時暮趴在窗縫里,豎起耳朵認真聽,從經過的內侍和小婢女間斷斷續續聽到只言片語。
“二皇子帶兵入宮……”
“……已盡數被包圍。”
“今夜新帝登基,你我小心做好分內之事……”
二皇子帶兵入宮?誰被盡數包圍?又是誰要登基稱帝?
原書的劇情是謝意計劃被謝環泄露,于是帶禁軍入飛雪殿,妄圖逼宮明德帝,讓位于易王謝環,卻被大皇子二皇子聯手圍于飛雪殿前,打為逆賊。
他在宮中耳目眾多,如果知道自己今夜被明德帝關起來,恐怕真的會連夜逼宮。
雖然和原書里的起因不同,但發展一樣。
大皇子已去守陵,可本文的主角二皇子還在。
肯定是二皇子帶兵入宮,將謝意包圍于飛雪殿前,打為亂臣賊子。
后續便回到原書劇情,大皇子和二皇子繼續爭儲。
想著,時暮的心臟一點點墜入冰窟。
原來,自己真的打破了他的算計。但沒有打破劇情,結局還是走到既定之處。
此刻,謝意恐怕已經被打為亂臣賊子。
完了完了完了,老公倒了!
時暮一個人站在臨華殿,腦中一片混亂,但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不知外面局勢如何,但只要有機會,還是要爭取一線生機。
正想著,突然有小內侍過來,從外面打開了臨華殿原本鎖住的門。
對時暮行了個禮,“王妃。”
什么情況?
是謝意的人來偷放自己么?
時暮趕緊小心翼翼試探著問:“凌王殿下呢?”
小內侍一頭霧水,“殿下……殿下在飛雪殿,片刻就來。”
說完便行禮退到殿外。
他還沒被抓!
時暮站在殿中,心里稍微定了定。
既然有機會,能和他做陽間夫夫就別去陰間了。
今夜宮中看起來混亂非常,索性趁機帶他跑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天大地大總有兩個人的容身之處!
時暮轉身,在臨華殿里掃視了一圈。
要逃亡跑路,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扯了塊桌布,挑了幾樣值錢的香爐、字畫、擺件,用桌布包起來,緊緊系在背上。
正要出臨華殿去找謝意,霍公公突然進門,吊著嗓子喊:“王妃。”
來給自己安罪名么?
時暮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了兩步,警惕地盯著他。
老霍一臉喜氣洋洋,剛喊了聲“王妃”,注意到時暮肩上用桌布包的大包袱,頓時神情一變,肅然開口:“哎呀呀,王妃您這是在干嘛?”
時暮心里一緊。
完了,叫這老內侍看出自己要跑路的計劃了。
老霍這人總體還不錯,時暮也不想傷害他,但事出緊急,只能叫他挨上一針了。
指間一握,自空間里取出一根針管。
里面是乳白色的液體,形似牛奶。
這是丙泊酚。
丙泊酚是一種短效全身麻醉劑,靜脈給藥,數十秒即可起效。
至于影視劇里一聞就倒的麻藥,現代醫學還真沒發明出來。
時暮也不玩花的,走過去,直接往老霍手背靜脈上一扎。
老內侍茫然地看著他在自己手上落下銀針,也不敢收手,狐疑道:“王妃,您這是在給老奴看診么?”
時暮抬頭,粲然一笑,“對啊。”
下一秒,老內侍歪歪地往旁邊倒去,時暮怕他摔到頭,趕緊扶了一把。
丙泊酚起效快,但清醒也快,想長時間保持麻醉狀態,要持續滴注。
但麻醉藥給得太急,太多,會有心臟驟停的危險。
時暮就給了他幾毫升,估計也就能讓老霍睡個二十多分鐘。
看老內侍呼吸平穩,沒有大問題,時暮才緊了緊身上的包袱,趕緊準備出殿去找謝意。
跑到門口,還沒出殿,一身月白錦袍的男人先一步踏進臨華殿。
第97章
謝意自飛雪殿中出來,即刻來臨華殿找人。
明明也沒有分開多久,但今夜發生了太多事,見到人安然無恙,只是形容間有些倉惶之色,謝意懸著的心才落回胸口。
正想帶他回宮,反而被他握住手指。
哥兒著急地說道:“晏和,快走!”
謝意一頭霧水,“什么?”
時暮都無語了,這人是傻子么?你造反你不溜!準備等死是吧!
“別問了!跟我走就行!”邊吐槽邊拉起他的手就往臨華殿外跑。
外面,天色未明,暮色融融。
驚心動魄的對峙局勢已經有了結果,剛才照亮半邊天穹的火光也已經從皇城上空消失。
但因為許多將士的涌入,被踩踏一番后,威嚴皇城顯出幾分狼狽,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盡是腳印和塵灰。
內侍和婢女們正在忙著灑掃。
成紀見兩人在皇城里牽手奔跑。
雖然看不懂,但覺得很浪漫。
時暮緊緊牽著謝意的手,小心躲避著侍衛和內侍,往外城跑去。
謝意實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連問了數遍,“小暮,你先告訴我,你要帶我去哪里?”
結果還被他噎,“你跟我走不就行了!我還會害你不成!”
謝意知道,霍公公已經先一步過來給他把事情都通傳了,也沒做他想。
只是懵懵地,任由他牽著自己,在皇宮錯綜復雜的道路里穿梭。
想著他或許是在幫自己慶祝,又懷疑他是想和自己玩鬧。
見他肩膀上有包袱,還伸手摘過來想替他背,掂了掂,怪重的,忍不住問:“你這一大包是何物?”
哥兒無比肯定,“我們兩下半輩子的身家家當!”
“身家家當?”
謝意想不出是什么,也沒時間查看,又被他拉著手往前跑去。
很快來到飛雪殿前,這里是灑掃內侍最多的地方,謝意見他放慢腳步,整個人貼著宮墻,小心翼翼地往外挪。
時暮萬分謹慎,誰知轉過墻角,便迎面撞上一個駐守的侍衛。
侍衛是今晚剛剛參與了飛雪殿二王對峙的青龍衛,親眼看著凌王手握細窄軟劍,以一手凌厲劍法,削去了二皇子的發冠。
全皇城都知道,新君將是凌王殿下,但還未宣讀圣旨,此刻見到凌王和王妃,侍衛還有些糾結,是依舊喚他殿下,還是改口陛下。
不過遲疑一瞬,便見王妃露出滿臉的驚悚,如同見鬼一般,拉著凌王殿下一溜煙跑了。
侍衛一個人站在夜風中,一點點凌亂起來。
我……長得很可怕么?
時暮被偶遇的侍衛嚇得魂都沒了,還好那侍衛沒認出自己和謝意,竟然沒追來。
一疊聲催促謝意,“快走快走!”
不知道這死鬼怎么回事,不是有武功么?逃命的時候還跑得這么從容!
從飛雪殿前往景儀門,勢必要經過皇帝上朝的正心殿前的廣場,那里沒有任何隱蔽身形的建筑,而且還有侍衛來回巡邏。
時暮握著他的手指,貼著正心殿的圍墻,小心地藏匿身形,一步一挪。
謝意從他奇怪的躲避行為,緊張到發涼的手指,好似感覺出了幾分不對勁,“小暮你在玩什……”
話還沒說完,被他用手掌緊緊捂住嘴巴。
哥兒秀雅的眉眼不滿地豎起,厲聲警告:“你能不能小點聲!”
謝意只能茫然地看著他,屏息凝神后,伺機而動,牽著自己往外沖去。
時暮本來已經看準侍衛走過的時機,本想一口氣帶著謝意跑過正心殿前的廣場。
怎么都沒想到,自己剛帶著謝意沖出去,迎面就撞見烏泱泱一大堆人。
竟然是沂朝的大臣們,天還沒亮,便齊攢攢站在正心殿前的廣場上,小聲交頭接耳。
此刻,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四下景物正是晦暗不明之際。
時暮跑得急,怎么也沒想到,廣場上會有這么多大臣。
啊喂!不是還沒到上朝的時間么!你們怎么就來了!
隨即又想到,都是來迎接二皇子的吧?
被這么多大臣抓了個正著,時暮感覺涼意從腳底生起,忍不住攥緊了謝意的手指。
眾大臣看到凌王和時院判突然跑出來,一時間都產生了和侍衛同樣的疑惑。是先叫殿下,還是直接改口叫陛下?對時院判,此刻又該如何稱呼?
正交換眼色,試圖統一意見,突然看到時院判指捏銀針,猛地抵住了新君的咽喉。
“退開!給我退開!”
群臣只覺莫名其妙,不是殿下的王妃么。這是在干什么?玩什么游戲么?
但畢竟涉及新君的人身安全,大臣們還是按照他的要求,推推搡搡地往后退開。
謝意也看不懂了,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
一個柔弱的小哥兒,捏著這么小一根銀針,恐怕連血都扎不出一星。
他側身對著自己,因為跑了一路,白凈臉頰和柔軟耳垂都泛著薄紅,像是平時被自己覆在身下時蔓延出的顏色。
握著自己的手一直在細細顫抖,如同被風簌簌吹落的葉。
他捏緊銀針,決絕地對著面前的群臣高喊:“你們都看到了!殿下只是我的人質,逃跑之事是我脅迫的凌王殿下!”
喊完,他稍退半步,貼近謝意,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快速交代,“本來想和你一起逃跑,沒想到被截住了,反正我已經是戴罪之身,不怕再多一條,你雖然謀逆,但只會被流放,千萬別在扛上一條畏罪潛逃的罪名了。”
按照書里,他雖然最終還是死,但因為身份的緣故,開始只是被判流放。
如今被自己帶著畏罪潛逃,搞不好會直接被判斬首。
自己已經被明德帝懲罰了,估計難逃一死,不如全頂了。
反正自己早就過勞死在手術室里了,也早已做好和他一起死的準備,早幾天晚幾天,沒什么差別。
時暮繼續交代,“我放了很多藥在王府臥房那個放紅色襦裙的箱子里,你帶在身上,流放途中的日常病癥足以應對。”
明明已經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設,可想到分別在際,時暮還是覺得心里發痛。
跟他相識的日子,細細算來只有一年,還是太短了。
但此刻,不是傷感告別的時候,能保一個是一個。
時暮稍稍平復呼吸,背對著人,咬牙說完:“生命可貴,能活一天是一天。晏和,你要替我多看看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以后即便真的活不了,也別怕,我會在前面等你。”
謝意怎么也沒想到,這人拉著自己從臨華殿跑到正心殿,原來是在帶自己逃跑。
怔忡地凝注面前的身影。
束得高高的馬尾,在臨華殿呆了一夜,被揉得有幾分凌亂。身形依舊單薄,卻挺直背脊,擋在自己的前面。
這一刻,謝意覺得自己已化為一具無法動彈也無法思考的雕塑,心臟在瞬間碎為齏粉。
前方群臣都是滿臉狐疑,也不知道該干什么,只好等著陛下示下。
時暮看著這些肱骨大臣們,多少有點奇怪了。
怎么都沒人上來抓自己和謝意?
身后的謝意也似陷入了凝固的時空中,沒給自己任何一絲回應。
忍不住回頭瞪他。
然后愣住。
時暮看到,謝意一動不動凝住自己,眼睛通紅,蓄滿淚水。
他運籌帷幄、武藝高強,可是一柄折扇就能打破人腦袋的凌王殿下,怎么會哭呢?
時暮恨不得揪他頭發,咬牙切齒地提醒:“哥哥,能不能分分場合,這個時候你還在煽什么情,活一個算一個好吧……”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俯身靠近。
時暮的針管還抵在他喉間,上面殘留著麻醉劑,條件反射地縮回來,幾乎扎到他。
然后被他緊緊圈進懷里,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哽咽,“時暮,你……怎么那么笨。”
謝意身上的包袱也掉了,各種銅香爐、字畫、陶瓷擺件,嘩啦啦滾了一地。
大臣們更看不懂了,新君撿一堆破爛,是何用意?
時暮無心想他為什么說自己笨,只想著身后群臣看到這畫面,肯定將他打成和自己逃跑的同伙,安上一個畏罪潛逃的罪名。
著急把人推開,卻被這人像藤蔓似的緊緊纏住,怎么也無法掙脫。
旋即,感覺到他灼熱的眼淚順著自己脖頸,一滴滴滾進衣領,燙到心底。
其實,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是……
時暮竭力調整呼吸,控制著情緒想再勸他。
突然看到,剛剛蘇醒的霍公公自前方跺著碎步,著急忙慌的小跑而來。
霍公公一路跑一路在心中贊嘆,這王妃當真醫術精絕,一根銀針就叫自己睡了許久。
幾乎要誤了大事。
舉起玄底金邊的布卷,高喊:“詔書在此。”
來到正心殿前的廣場,他面向群臣,先整理衣襟,隨后才展開布卷,開始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承天命,登大寶……
霍公公平時雖然吊著個尖嗓子,但此刻念起詔書來,竟是聲如洪鐘,灑滿整個廣場。
“朕之皇弟謝意,寬厚仁慈,勤勉有為……今昭告四海,立為儲君,即日起,繼皇帝位。”
他念完,四下隨即響過一片窸窣的衣料摩擦聲,群臣跪地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詔書,時暮聽得很清楚,但有些反應不過來。
什么皇弟謝意?
什么繼皇帝位?
偏偏面前的人不爭氣,光忙著趴在自己肩膀上流眼淚。
捧起他的臉,用掌心抹了抹他這一臉的眼淚,認真問:“什么意思?”
“小暮。”謝意一瞬不瞬地凝注眼前的人,仿佛要用目光把這人蝕刻進心里。
霍公公捧著詔書,整整咳嗽了七八聲,謝意才終于收拾好情緒,“等我片刻。”
時暮依舊無法把眼前的場景,和自己腦中原本對劇情的構筑匹配起來。
茫然地看著他走到霍公公前,面對正心殿,撩起衣衫下擺,端端正正地跪地叩首,“謝氏第三十四代孫意,晏和,今承天命,繼大統,自此以后定恪守法典,不忘祖訓,勤政愛民,仁心布政,不負蒼生黎民。”
霍公公慈祥微笑,將詔書放于他高舉的掌心。
謝意接完詔書,重新走來。此刻,時暮才終于找回一絲實感,詫異地問:“什么意思?你要當皇帝了嗎?”
謝意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玄色布卷,神情里還有幾分無辜,“詔書是這么說的。”
因為逃命狂跳了許久的心臟,在突如其來的反轉中,有些難以平復。時暮深呼吸,向他確認,“所以,我不用死了?”
想著他剛剛那番話,謝意只覺心口酸澀無比。
不過是一個誤會,已經叫自己痛徹心扉,若是真的分離,該痛到何種程度。
看著眼前的人,點頭,“有我在,沒人能叫你死。”
此刻,時暮終于確認,謝意是真的當了皇帝,自己也是真的不用死了。
生命是最寶貴的東西,能活誰都不想死。
活著才能盡情去愛,去感受這個絢麗多彩的世界。
狂喜涌上心頭,時暮有點想哭,但還是開心地笑起來,“我不用死了!你也不用流放了!”
謝意看他這么高興,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已值得,有種得到了全世界的喜悅。
比在謝玄的詔書上寫下“皇弟謝意”四個字,還要喜悅千百倍。
原來,自己真的為他改變了那些千般算計。
“我們不但不用死,我們還要風光大婚。”
大臣們跪在正心殿前的廣場上,看著陛下和未來的皇后在不遠處,一會哭一會笑,一會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非主流的世界,看不懂。
霍公公伺候了兩朝皇帝,此刻即將伺候第三朝皇帝。
他也不確定這個年輕的帝王會給這個綿延了數百年的帝國帶來什么,但剛從明德帝轉過來,真心感受到了久違的活力和朝氣。
何況,這個皇帝,恐怕還會是沂朝帝王中后宮最簡單的皇帝。
詔書已經宣過,老內侍走去將群臣先遣散,至于接下來的祭天、登基,乃至大婚等一系列繁復的典禮,還要等陛下親示。
很快,正心殿前的廣場便恢復了空曠,只有幾個駐守的侍衛。
時暮抱著人緩了好一會,直起來的時候發現這個人眼角又有淚花,用指尖幫他一點點擦干,揶揄道:“沒想到你是個愛哭鬼。”
在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之后,謝意覺得他這一腔真情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珍貴。
這世上,愿意陪你一起死的人,鳳毛麟角,被自己幸運地遇到了。
忍不住又把人圈在懷里,靜靜地傾聽彼此應和的心跳。然后,聽到他打了個哈切,抱怨,“一夜沒休息,我好困。”
“飛雪殿還在整理,我陪你回永凌殿休息。”
“好啊。”
天光已經大亮,清晨的第一縷和煦朝陽乍然在這巍峨皇城里灑開萬道金芒。
謝意牽著他的手,陪他在熹微晨光中走向永凌殿。
時暮細問之后才知道昨夜發生的一切。
自己揭穿了二皇子在仙丹中“下毒”之事后,陛下命二皇子前往清涼寺反省。
二皇子自然不肯,加之聽到大皇子被召回,張家的張綏帶兵進京兩個消息。他既不愿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人,只能主動出擊。
謝意憑借白虎禁軍和兵馬司的人,反包二皇子于飛雪殿前,順利拿到了明德帝的詔書。
更叫時暮沒想到的是,因為上次謝環對自己動手動腳,原書里謝環這個豬隊友,被關在凌王府已有好幾個月。
原來,自己真真切切的改變了劇情的走向。
但此刻的一切,讓人不能更滿意了。
所以,老公好,原著壞!
想到即將展開的新生活,時大夫心中充滿了好奇,“話說,你當了皇帝,我是什么?”
“你當然是皇后。”
“皇后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你在我上面。”
哥兒先高興,又挑著眉梢斜睨身邊的人,“哼,上次生日你都不讓我在上面。”
男人凝眸細思,“換種方式……倒是可以一試。”
時暮:……
“那我還可以繼續留在太醫署么?”
有那么多事想做,以后多了一重身份,可以更好地去完成自己構思得滿滿的計劃。
“當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
面前秀若青山的小哥兒剛愉快地舒展眉梢,旋即又驀然蹙緊,嚴肅詰問:“你當了皇帝,以后是不是要三宮六院?”
謝意認真回答:“此生有你足矣。”
他立刻又有了笑意,“真的嗎?”
謝意點頭,“時大夫別把我拋棄了就好。”
時暮看著他,覺得今天晚上的男人格外不對勁。
可憐兮兮地盯著自己,因為眼尾還染著方才哭過的紅痕,看起來像個生怕被主人拋棄的狗狗。
叫人憐愛,又覺得可愛。
時暮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唇畔浮起笑意,“說什么傻話,好不容易救回來的老公,我怎么會拋棄。”
他不解,“老公是何意?”
“老公就是郎君的意思。”
“老公?”他好奇重復,然后輕聲喊,“老婆。”
學得還挺快,時暮樂了。
“老公。”
“老婆!”
第98章
朝陽終于完全升起,讓貝闕珠宮的皇城在陽光映照下,宛如鎏金般熠熠生輝。
正午時分,成紀整頓好兩只禁軍和兵馬司,進永凌殿稟報,看到謝意坐在床榻邊,一直凝住著床榻上睡覺的人。
早上自己離開時,他就這幅樣子,沒想到回來的時候,他還是這般癡癡地看著床上的人。
成紀出聲勸慰,“陛下休息會吧。你不看,時公子也不會消失的。”
坐在床榻邊的謝·網抑云·意,幽幽開口:“成紀,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刻骨銘心?
這次成紀不搶答了,語調真摯,“陛下能遇到時公子,當真叫屬下羨慕。”-
中秋之期將至,又是一年松風吟開窖的時候。
松風吟醇厚,人來人往的平安坊里都好似彌漫著酒香。
春時樓中,坐了滿堂賓客,卻不顯嘈雜,所有人聽著何老板講話。
這是何老板開拓的新業務,說書。
“皇后和陛下還有景王殿下當時就在我這春時樓中吃飯,那日,暴雨如注,天光晦暗。那產婦被丈夫推在板車里要去尋醫。
眾人都看不出任何問題,只有皇后目光如炬,一眼看出產婦狀況不妙,胎兒危在旦夕,也不管下雨不下雨,衣服臟不臟,當即出門救人。
那時,陛下就在旁邊,跟皇后也不甚熟悉,但陛下宅心仁厚,立刻幫著皇后助產婦順利生產。所以啊,我這小店,多少也算皇后和陛下的定情之地呢。嘿嘿。”
在眾食客嘖嘖贊嘆間,何老板眉開眼笑。
有人問:“產婦所患到底是何種病癥?”
“據皇后說啊,這產婦所患病癥叫作臍帶脫垂,就是臍帶被胎兒壓住了。”
食客更覺疑惑,“臍帶壓住了會叫那胎兒活不了么?不知這臍帶怎會有如此能力?”
何老板其實也不懂,但還是要有底氣,“你們不懂,這小小的臍帶可是萬分重要,就是那胎兒頭頂的神明,掌管著胎兒的生死。”
這一通解釋,叫食客們震驚無比。
樓上,唯一有人落座的一桌,桌前坐了兩個哥兒。
其中一人面容瓊秀,身著素色青衫,腰佩羊脂玉玨。
因著布料華貴,衣衫上似覆了一層輕盈如霧的柔光。
此刻,哥兒正笑得扶住桌沿,連肩膀都在細細顫抖。
時暮剛還挺好奇何老板要如何解釋臍帶的原理。
萬萬沒想到,太會忽悠了!
坐在旁邊的自然就是小江洛。
這五個月,他連續經歷了#到底誰是王公子?#、#老大的男人又是誰?#、#老大竟是新帝的皇后!#一系列叫人腮幫子都合不攏的驚天大事。
以致于即便已經見過好幾次,但看著眼前熟悉的哥兒,他還是覺得有點陌生。
談到新帝,樓下食客們都興高采烈地發表議論。
“不過,若要說陛下登基這半年來,做的最漂亮的事,那定是一坊一醫制和甲級考試!”
“真的沒想到咱們東市的百姓有一天也能看上甲級醫士。”
“而且放開甲級考試后,甲級醫士定會越來越多。”
一坊一醫制就是時暮之前和他提過的,讓甲級醫士輪流或固定到每個坊市里坐診,讓沂都百姓接受更好的醫療資源。
甲級考試則是徹底取消了官員推薦制。以后,醫士考試就和科舉一樣,所有大夫都可以報考,憑成績上岸。
“我倒是覺得皇后帶著太醫署編撰的《嬰幼兒喂養指南》和《懷孕9個月該注意些什么》很是實用,小小冊子帶回家,小兒娘子全靠它!”
“聽說陛下真正想做的啊,是叫那東西兩市徹底融合!”
這也是曾經時暮和他談過的,只是這事需要有個過程,比如讓權貴以及一些機構部門搬到東市,或者提升東市的基礎設施。
他一直在和大臣們研究對百姓最好的做法。
等食客議論過一輪后,何老板開始做陳詞總結,“為什么陛下這樣想著東市百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皇后啊,曾經的時暮堂治好了多少疑難雜癥,皇后出自東市,自然心里有咱們東市百姓!”
這話一出,盡是贊同之聲。
時暮聽得都要膨脹了,喝完最后一口松風吟,帶著江洛悄咪咪溜下樓。
今天時暮過來,何老板自然覺得整間春時樓都是蓬蓽生輝。
本想把人留下嘗嘗今日新到的肥美桂魚,只是眾目睽睽,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影響酒樓的經營,只好看著兩人離開了。
在春時樓吃完飯,兩人準備去時暮堂看看。
剛進平安坊,走進朱雀街,迎面就看到墻角那邊,有一道熟悉的年輕身影,正在替街邊的布店搬布。
他一身藍色的粗布直裰,五官斯文,只是拖著步子行走,腿腳不太靈便的模樣。
是薛應。
時暮知道,他的腿是上次被孕期出軌的富商打傷了。
也許賠了些錢,但這輩子是毀了。
他剛把一袋米扛到旁邊的板車上,從旁邊走來一個老伯,給他遞來水瓢,慈愛注視他喝水間,又心疼地替他擦拭額汗。
老伯也很眼熟。
時暮回想起,這是自己原來當走方游醫時,遇到的腿部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一切串聯了起來。
之前,老伯是來沂都尋找兒子,也曾說,五年前兒子上沂都趕考。
薛應也是五年前來的沂都。
原來,薛應就是老伯苦苦尋找的兒子。
巧的是,那家布店正是白家的。
即便薛應以前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但如今再無交集,江小蘭素來心軟,恐怕也愿意給些幫襯。
時暮沒想過去,轉身帶著江洛離開了。
再往前,就是梅花大街。
兩人還未走近,便看到時暮堂門口排滿了等待叫號的病患。
店鋪門楣上,謝意筆力靈逸的三個字刻于金絲楠木,在陽光下流動著絲絲金線。
治好一個病患,不如開啟民智。
時暮在太醫署有很多事情要做,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重新回到時暮堂坐診。
但如今,時暮堂的病患,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醫館平時由江洛照看,太醫署會定期安排太醫過來坐診,病患自是絡繹不絕。
裴育自然也入了太醫署。他醫術精湛,襟懷坦白,理應成為太醫。
可絕不是靠時暮的關系!
今日在時暮堂坐診的是古太醫,正在為一位男子看診。
見時暮進來,候診的病患和古太醫紛紛想起身行禮,時暮制止了,讓大家該看診看診。
這些虛禮,時暮作為現代人,真的時常覺得挺社死的。
此刻正在看診的是一個中年男子。
古太醫把脈后,對男子道:“你乃腎藏失職,精關不固,我給你開個方子,服用一段時間再來復診。”
腎藏失職,精關不固?原來這男子,是早泄啊。
這類病,古太醫拿手!
時暮也在醫館看診了幾個病患。到下午的時候,宮中掐著點來人接皇后回宮。
過幾天就是中秋,因為是新君初登大寶,今晚宮里提前安排了盛大的中秋家宴,所以時暮得早點回去。
宮中的中秋家宴,自是皇室宗親,朝中眾臣都會參加。已經成婚的江小蘭,白舟也早早就進宮了,陪謝意母妃,宸太妃嘮嘮嗑。
正想和江洛一起跟宮中的馬車回去參加家宴。
剛走出時暮堂,迎面遇到兩個婦人,其中一人懷抱著一個小女孩,走向時暮堂,似想求診。
沒想到會遇到時暮,兩個婦人訝異一瞬,趕緊行禮,“皇后安康。”
是時獻的原配林燕和小妾,孩子就是小妾的孩子。
“兩位夫人不必多禮。”
時暮幫時仲看診,也知道時府被抄沒后,時家一大家子住在林家給的一處小宅子里,平時開銷也只能由林家供著。
現在蒙此大難,按林燕以前的性情,定要把小妾和庶女趕走。但經歷了時暮和江小蘭的事,時獻也已被抓,或許是心有所感,這次,她沒有把小妾和孩子趕出去,反倒帶在身邊親自照料。
時暮和江小蘭被趕出時府時,小妾近臨盆,如今孩子已經兩歲。
時暮看著那抱在懷中的小姑娘,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
稚子無辜。
更何況,她確實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妹妹。
時暮主動問:“小妹哪里不舒服?”
本來今日林燕是想帶小妾來找古太醫,如果時暮愿意幫忙看診,簡直是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好事。
時暮帶兩人回到時暮堂,詢問病癥。
小妹時阮一歲兩個月斷奶后開始吃飯,剛開始還好好好的,最近兩個月總是喜歡撿拾地上的土塊、泥片,往嘴巴里塞。
說話間,被放在地上自己玩耍的時阮跺著小碎步走到路邊,蹲下身,撿拾起一片小土塊就往嘴里塞。
還嚼得嘎吱作響。
雞肉味,嘎嘣脆是吧。
小妾急忙過去,邊小聲責罵,邊把她手中的泥塊拿走,又把她嘴巴里的泥塊掏干凈。
時暮看她情況,像是小兒異食癥。
異食癥又稱異食癖,是患兒在進食過程中,對不應該吃的異物,進行無法自己控制的咀嚼和吞食行為。
多見于一歲到五歲的兒童,多數會隨年齡增長而消失。
主要和心理失常、智力不足、微量元素鋅缺乏、腸道寄生蟲等因素相關。
看小阮挺活潑的,可以排除心理失常和智力不足。
時暮給她查了個微量元素,確實鋅元素偏低很多,給小阮開了補鋅的藥物,又交待了一些營養飲食的注意事項。
見小阮對自己滿心好奇,一直圍著轉,時暮輕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是你的哥哥,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哥哥。”
時阮家里本來就有兩個哥哥,但不認識眼前這第三個哥哥。懵懵地看了一眼大娘和娘親。
沒想到時暮愿意接納時阮,林燕和小妾神情間都有激動,一起出聲鼓勵時阮。
片刻后,小阮終于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哥哥。”
小孩子純真可愛,叫人愿意相信世間的一切善意。
時暮和她玩鬧了片刻,無間中注意到,小阮的瞳孔是微棕顏色。
沂都人都是純黑瞳孔。
時暮好奇地覷了小妾一眼,她的瞳色正是沂都人標準的黑瞳。
時獻當然也是黑瞳。
要知道,瞳色也是親子遺傳的常見性狀,一般來說,父母雙方都是黑瞳,基本上不太可能生出棕瞳的孩子。
時暮看了一眼剛剛空間里給小阮驗的血,有提示血型是O型。
思索間,對林燕說:“林夫人,能不能讓我給您施個針?”
林燕雖不知道他是何意,卻是萬萬不敢拒絕。
時暮見林燕也是O型血。
記得上次給時仲驗是B型,自己是A型,林燕和江小蘭都是O型。這就說明,時獻是妥妥的AB型血。
AB型血的老爹能生出O型的女兒來么?
顯然不能。
好嘛,自己那渣爹,人在牢子里蹲,綠帽子天上來。
至于他和小妾之間到底有什么愛恨情仇,時暮不清楚,亦不愿摻和。
自己點出來也難叫人信。索性開完藥,便帶著江洛回宮了。
如今謝意身為天子,自然常居宮中。
天子寢宮依舊是飛雪殿,為帝后大婚重新布置過。
時暮對房子這些向來沒什么要求,所以飛雪殿都是按謝意的心意布置的。
弄好后,時暮才看到,外殿里竟然有診桌,還有藥柜……
好家伙,你就是這樣對打工人的?
回到宮中,江洛先前往家宴,時暮去飛雪殿找謝意。
剛進殿就看到立于院中槐下,手持書卷,玉冠玄衣的男人。
明明余光已經瞥見自己,還要故作矜持,裝著認真讀書的模樣,叫時暮差點繃不住唇角。
不知怎么的,這男人官當得越來越大,反倒越來越粘人了。
每次自己出門回來得晚點,這人都不睡。
要么在桌前練字,要么在院中讀書。
只是,這樣心不在焉,讓時暮很懷疑,他到底看進去了幾頁。
走過去,勾著脖頸趴到他背上咬耳朵,“陛下怎么還不過去參加家宴?”
本不想表現得太明顯,可哥兒溫熱的身軀一靠過來,謝意就無法抗拒,只能從善如流地側過身,環住對方窄窄的腰身,讓彼此貼得更近,“要等你一起更衣,帝后同去才合禮節。”
他眼瞼微斂,稍稍一想,牽著自己的手,起身往殿里去,“那走吧,哥哥每天上班這么累,我伺候你更衣啊。”-
去年的中秋節,自己原本是和宋念山去松月湖游玩。
最終卻是和謝意一起為張流微奔波,最終救回了張流微的性命。
那時的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想過,能和他相愛相守,更想不到,能在今年的中秋,和他,還有所有自己珍視的親朋好友一起度過。
中秋家宴就設在御花園中。
傍晚時分,秋風送爽,吹皺清池。
池中艷色不在,荷葉干卷,但又生出水墨畫般的意趣。
岸邊,宛如紅云般的楓樹下,長桌在兩側整齊排列,上置牛羊魚等各式珍饈,還有精致點心、蜜餞果鋪,琳瑯滿目。
宮女內侍穿梭其間,甄酒添菜。
眾人等待了片刻,帝后一起入席。
兩個人都是玄底滾金邊的朝服。同為男子,衣制也相似。只是帝王朝服所繡暗紋為象征帝王的五爪金龍,頭戴玄色九旒冕。
旁邊身形削薄的哥兒則是纏絲金冠半束烏發,衣繡象征著統領后宮的鳳凰——雖然他一個人也沒統領著。
但兩個人攜手自荷池上的九曲回廊走來,皇后仰著頭,神情靈動地對身邊的帝王說個不停,帝王眉宇溫柔,認真傾聽,時而點頭的畫面,叫人看著都忍不住揚起唇角。
宴席左邊最上首的位置上坐的是宸太妃,往后就是白舟也和江小蘭。
兩人在接受了兒婿是凌王后,對兒婿登基為帝反倒接受得更容易些。
只是帝后大婚那日,親眼看到兒子在無數權貴大臣、宗室皇族的注視下,一身鎏金繡鳳的紅色婚服,和皇帝攜手,踏著正心殿的游龍臺階,走至那最高處時,江小蘭忍不住地淚流滿面。
以前,她只想著讓時暮找個踏實可靠的男人,安安穩穩過一生,不要重蹈自己遇到時獻的覆轍。
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循著自己想走的路,走到了最高處。
而自己,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孩子終會長大,而此刻陪在自己身邊,耐心安慰自己的男人,才是未來陪伴自己更久的人。
這個男人不像時獻那樣會花言巧語,有時候甚至顯得過分耿直。
但他那日當著時獻的面說要娶自己的時候,就叫江小蘭徹底愿意對他交付心意。
因為他的擔當,是時獻那個男人永遠都學不會的。
第99章
兒子和兒婿先大婚。之后,爹娘才在帝后的見證和參與下,于東市白家成婚。
現在,白舟也是名正言順的國丈。
坐在這一眾朝中重臣、皇室宗族間,老白在東市平民間待慣了,多少有些汗顏,可是想著自己可是能喊上首的帝王一聲小意的男人,又暗戳戳挺直了胸膛。
往下是幾位王爺。
江洛不知怎么的,悄然地湊到了謝栩身邊,兩人舉杯對飲間,哥兒臉上的笑容是時暮從未見過的溫柔,近乎甜膩。
謝環神情落拓,即便心中不甘,如今也只能夾著尾巴做人,一個人在旁邊默默喝酒。
后面,還有在這半年間被召回京中的數位王爺和郡主。
往后,朝中眾臣依次落座。
太醫署的太醫品級不高,坐在末位。裴育是新人,自然是最末。
昔日跟自己一起報考甲級,一起去醫典樓連夜看書,一起去那宛如人間煉獄的疫病村為病患看診的哥兒,如今就落座于最上首的主位,叫他只覺世事如棋局局新。
但那個哥兒好像一點沒變。
必要的禮節過后,家宴氣氛松弛下來,他便過來,伸手搭住自己的肩膀,“裴哥,這幾日是否有什么疑難病患?”
“還真有。”裴育就等著和他請教一番呢。
原來是近日遇到一位病患久咳不愈,坐著的時候咳嗽更重,站起來有所緩解。
體位性咳嗽。
時暮問:“是不是偶爾會有淡粉色口痰,上樓梯氣促費力?”
裴育沒想到他瞬間就猜到了,趕緊點頭,“是這樣!”
“這人的狀況和疫病村相似,問題出在心臟上,你可以著重查治心臟,很快就會有效果。”
他這一點撥,叫裴育瞬間想到許多病例,眼睛都亮了,“還是小時你經驗豐富!”
意識到不自覺喊出了以前的稱呼,裴育趕緊改口,“啊,不是!還是皇后你經驗豐富!”
面前的哥兒綻開笑容,抬手一勾,輕拍裴育肩膀,“隨便喊!咱們哥兩誰跟誰!”
討論完病情,時暮前腳剛走,陛下也來到裴育跟前,“裴太醫。”
裴育起身行禮,“陛下。”
帝王似閑聊般開口道:“裴太醫和皇后情意真摯,朕很欣慰。”
裴育回答:“皇后醫術精湛,微臣一直在盡力學習。”
這位年輕的帝王以前給裴育的印象便是“沂都第一風流王爺”,以至于知道時暮的情郎就是凌王殿下時,還曾有過疑慮——這是小時的良配么?
至于新帝登基,遣散明德帝后宮后,不納一妃一嬪,身邊只有時皇后一人時,裴育只覺震驚。
此刻,這位帝王似是有話要說,裴育恭敬地等待他示下。
“皇后行事素來灑脫,裴太醫既是他的益友,還要多多提點他。”稍頓之后,他語調里多了幾分意味深長,“和其他男子摟肩搭背,未免不合適。”
裴育默默思索,等帝王走至旁邊,才回過味來。
和皇后摟肩搭背的人?好像正是自己?
心底一寒-
今晚,朝中一眾大臣都來了。
戶部侍郎衛蘭東不但自己來,還把自己的獨子衛蘭惑也帶來了。
自己這兒子,讀書習武都是天賦過人,可惜性格不諳世事,愣頭青一個。
今晚把人帶來,就是有意讓他結交一些權貴官宦,為以后入仕鋪鋪路。
誰知這小子來了家宴,不去敬酒不去結交,就自己悶頭灌酒。
衛蘭惑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自己默默喝著,突然聽到清亮的聲線自前方飄來,“好久不見。”
這聲音很久沒聽過,但又好似不時就會在深埋心底的夢中聽到。
旁邊的父親早已起身行禮,“皇后安康。”
衛蘭惑知道是誰,磨蹭了半晌,才放下酒杯,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禮,“皇后。”
那日在時暮堂,他雖然被時暮和凌王的親近給氣跑了,可回去之后,又覺得男未婚哥未嫁的,自己大可以和凌王公平競爭。
誰知凌王會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衛蘭惑喜提老爹再也不許去招惹時暮堂哥兒的警告。
如今他已成皇后,衛蘭惑卻還是覺得心中憋悶。
好似那時凌王,根本就不是時暮的情郎……
好似是自己先看上的哥兒……
面前鳳紋玄衣的哥兒眉開眼笑地打量自己,“小惑長高了。”
衛蘭惑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語調生硬地宣布:“我已經比皇后高了。”
衛蘭東霎時要被這逆子氣昏。
他以前跟皇后和陛下有過節,如今還不夾著尾巴做人?還敢如此囂張!慌慌忙忙告罪,“犬子年幼,隨口亂說,皇后切莫怪罪!”
還好皇后素來隨和,失笑片刻后,快速往下,打量衛蘭惑一眼,詢問:“最近……身體還好吧?”
即將十八歲的少年瞬間臉色如茄,一副礙于時暮身份只能強忍的叛逆少年模樣,默默磨著后槽牙,憋出一句,“多謝皇后關心!”
時暮忍笑忍得艱難,“應,應該的,畢竟你以后也是國之棟梁嘛!”
關心老公屬下,合理。
皇后前腳離開,陛下后腳便至。
衛蘭家兩父子恭敬地等著他示下。
片刻后,聽到帝王若有所思,“衛蘭公子今年十七也已到婚配年紀,朕覺得,還是及早婚配的好。”
衛蘭東:“謹遵圣命!”
衛蘭惑:……
時暮在家宴上晃蕩,當然已經發現,謝意這人如同跟屁蟲般,一直在自己身后。
一會和裴育說什么別摟肩搭背,一會叫衛蘭惑盡早娶親。
這位哥哥,有意思啊。
走到宴席末尾的灌木后,等他跟上來,才轉身,笑意盈盈地問:“陛下這是干什么?”
面前已經摘下九旒冕,換上一頂玉冠的男人目光閃動間回答:“朕隨意走走。”
“隨意走走就非得和本皇后同路?”
坦然承認好像有損帝王顏面,謝意眨眸,“我……”
哥兒撩起眼皮,看過來的眼神幽微,似面對一只落入自己網中的獵物,唇畔輕提,“陛下什么陳年老醋都要吃?”
帝王凝眸反問:“朕吃醋了么?”
時暮想起以前他對自己說過的話,走近幾步,用指尖按住他的唇,“你別嘴硬。”
御花園中,柳昏花暝,內侍們提來燈籠,掛于枝頭。
暖黃光線杳渺,寂然而落。
兩人已經走到幾樹低矮灌木后,和家宴那邊相距不過十步。
怡然歡欣的交談聲順著夜風飄來,淹沒了枝葉擺動和蟲鳥鳴叫的細微聲響。
注視著面前五官凌冽的男人,更覺萬般嘈雜都飄到了空中,四下寂然。
對方長睫微垂,稍稍覆蓋些許黑瞳,凝于自己身上的眸光幽深。
月色和燭火映照著的景物也如幻境般消退,視線中只剩紅色的唇,和微顫的睫。
時暮忍不住想再湊近些,先一步被對方指節修長的手握住后腦,收近。
早已熟悉的唇舌糾纏在一起,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郁的茉莉香氣,爭先恐后地涌入鼻息間,叫人醺然欲醉。
中秋家宴的眾人就在這么近的距離,明知身為帝王不該如此胡鬧。
可聽到被自己握在懷中的人發出承受不住的低吟,叫人心間酥麻,恨不得就此離開中秋家宴,帶人回飛雪殿。
可他如今不是凌王,是沂朝的帝王。
每日有無數政務要處理,彼此相處的時間驟然減少,更有許多事情不能隨心所欲。
只能抱緊人,流連地多親了幾下。
然后,便感覺到他在抗拒地推搡自己。
謝意放開人,看他表情不太對,蹙緊眉梢快步往旁邊扶住樹干,彎下腰不適地干嘔。
謝意快步過去,伸手扶住人,“怎么了?”
雖然不是身強體壯的大猛男,但腸胃一向還可以。時暮也不知道怎么的,胃里突然毫無征兆地惡心想吐,緩了緩才平復下來。
擺手,“沒什么事,可能是喝酒喝得有些不舒服。”
身邊的人沉聲叮囑:“那等會就別喝了。”
時暮點頭,“嗯。”
說著不喝,但明月將圓,親友相聚,氣氛暖人心。回到宴席,謝意看到這人還是放肆地喝了起來。
他雖然單薄些,但平時也很少什么病痛。
剛剛胃不舒服,還叫謝意有些擔心,幸好一整晚,沒有再看到他不舒服,才稍稍放心下來。
中秋家宴結束在月上中天時,身邊的人喝得盡興,回飛雪殿的時候,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穩。
謝意扶著他走了一段,這人腳步慢下來,勾著眼尾看自己。
眸子在微醺中朦朧如霧,眼尾染著今晚宴席間葡萄酒的顏色。
謝意知情識趣,把人背起來,聽著他在自己背上用輕如羽毛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一直喊到飛雪殿。
喊得人心緒難平。
回到殿中,把人放在床榻上,又被他勾住脖頸不放。
謝意只能躬著身,見床上的人一身鳳紋玄衣,面頰嫣紅,近乎透明的眼瞼微微闔著,啟唇,“陛下。”
謝意問他,“皇后還有何吩咐?”
他甩掉腳上的繡鞋,借力往上仰起頭,輕聲提醒:“今夜氣氛多好。”
這么好的日子,總不能就這么睡覺吧?
面前的男人卻沒有任何迎合的動作,默然半晌,才牽動唇角,淡淡開口:“我記得,某人曾答應過朕,要讓朕再見小蝶姑娘,可時至今日,依舊沒有兌現承諾。”
時暮一怔,“什么?”
然后順著他的視線,落在殿中的雕花桌上,看到上面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只木托盤,放著一條翠色的輕紗。
一看就知道是女子衣物。
他凝眸,溫聲道:“值此良辰美景,不如皇后今夜兌現承諾?”
一時間,時暮酒都醒了,張開嘴,半晌合不上,“你要我穿女裝?”
對方點頭。
這是他二十五歲生辰那天答應他的。那時候,只想著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流放,答應了就答應了。
沒想到自己和他不但沒有流放,而且他還一直惦記著。
之前的小蝶姑娘是原身做的孽,自己好好一帥哥,穿女裝什么的也太羞恥了。
最關鍵,有晏和大美人珠玉在前,自己這小家碧玉,怎么拿得出手!
時暮松開他脖頸,磨磨蹭蹭找借口,“這有什么好看的。”
對方輕挑眉梢,“皇后?”
“我不想穿。”說完就爬起來往床下跳,被堅硬的小臂從身后攔腰一抱,坐在男人腿上。
不給反應時間,后頸就被咬住。
力氣盡數被抽空,全身瞬間宛如無骨魚般軟下來,連撐著對方小臂試圖掙扎的手指都無法收緊。
哼哼半天,最后還是只能淚眼汪汪地癱在他懷里咬牙切齒,“就會這招是吧!”
哥兒已經梨花帶雨,跟化了似的,男人依舊不為所動,“看來需要朕幫皇后更衣。”
說著便拿過旁邊的紗裙作勢要幫他換衣服。
翠綠對襟的窄袖短衣,搭同色長裙,裙身繡滿了金絲的蝴蝶,腰帶是藕色。
這不是和當年自己在清音閣穿得一模一樣么!
他居然還記得?
羞恥又尷尬。
時暮不想穿,一點也不想穿!
但這人三兩下便把哥兒身上的衣服脫得只剩褻衣,捏著皓白手腕,不容抗拒地往衣袖里套。
時暮想把手縮回來,卻根本掙扎不了一點。
衣袖剛套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動作,垂眸狐疑地看來,“你怎么?”
時暮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他捏著手腕和衣物,神情疑惑地低頭,用臉頰碰了碰時暮的臉,“你怎么那么燙?”
燙?
時暮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用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額頭。
謝意又湊近,用額頭在他額頭上蹭了蹭,細細感覺片刻,“似乎比平時燙一些。”
時暮不信,“不會吧,要是感染發燒,我怎么會沒感覺?”
然后懷疑,他是因為要給自己穿小蝶的衣服,興奮了。
勾起的眼角都是揶揄,“哥哥別演,我都被你欺負成什么樣了!”
謝意剛剛心中確實有幾分擔憂,但看他眼眸湛亮,神采奕奕,不像生病的樣子。
何況他自己便是醫術精湛的大夫,想必比自己清楚,放下心來,繼續替他更衣。
面前的哥兒按著裙衫,“哥哥,我穿別的行不行?”
男人無動于衷,“不行。”
“那我不穿衣服行不行?”
男人稍稍一頓,“不行。”
然后伸手,像捉住某種小動物般,握著左右腿根,把人往身前收近,干脆利落地把衣服套好。
哥兒的身形本來就比普通男子單薄,翠綠色的綢紗衣衫系好衣帶后,大小正合身。衣裳透薄,顯得身形上的每根線條都輕盈溫柔。
小腹和前胸的平坦,昭示著獨屬于男性的柔韌。可被端在懷中時,腰身不自主塌下的弧度又曼妙惑人。
眼看著裙子已經被拿過來,哥兒趕緊扳著男人的肩膀,連撒嬌都越來越得心應手,“我真的不想穿,要不我給哥哥你穿個你更喜歡的?”
好似已經有了新點子,“真的,你絕對喜歡,不喜歡我再換這身行不行?”
繼而,變成溫聲軟語地循循善誘,“不看這個,你后悔一輩子哦,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
真的很難不被吊起好奇心。
謝意停下動作,凝眸打量片刻,“想來皇后不會騙朕。”
“當然不會!”時暮見他松口,趕緊把人往外推去,“你先出去,一會你就知道了。”
飛雪殿的外殿,小內侍們安靜地侍候在旁。
謝意站在燭火中等候,心里其實一點都不著急。
因為他知道,不管穿什么,不管打什么主意,那個人便是那個人,就在里面的殿中。
不管自己何時走進去,都能看到他的笑意和面容。
生活需要風浪和激情,可最終還是要回到平淡和溫馨。
里面的人就是自己的寧靜和歸宿,宛如漂泊的小船駛入了港灣。
燭火在靜夜里燃燒了許久,才聽到殿里的人喊,“陛下進來吧!”
謝意的唇角不自覺地提了提,走回寢殿。
剛進門就看到里面的人倚在殿中雕花的漆木桌前,環抱手臂,只穿了一件白色單衣。
而且是一件褻衣。
再細看,能看出不甚合身,原來是自己的褻衣。
哥兒身量削薄,比自己矮一個頭,褻衣在身上松松掛著,只蓋到腿根,露出的雙腿光潔修長。
褻衣潔白,肌膚亦如一捧新雪,好似多用幾分力都會將它碾碎。
“晏和。”他垂眸,又緩緩掀起長睫,如薄翼張歙般,露出瑩潤黑瞳,“不比小蝶好看么?”
語聲似漣漪般波蕩人心。
時暮覺得自己已經在盡力勾引了,可面前的帝王依舊波瀾不驚,負手站在原地,緩緩搖頭,“不如小蝶姑娘。”
時暮磨了磨后槽牙。
Ok,早知道你這死鬼不好伺候。
轉身,留給他完整側影。環抱的手臂,交叉間稍稍往下探去,漫不經心地捏住褻衣衣擺,往上拉起些許。
謝意只看到腿根至腰段的白皙肌膚上,僅有的黑色帶子一閃而過。
褻衣重新落下,遮住一切旖旎風光。
“這是?”
他勾著唇角,又勾手指,“哥哥自己過來仔細看看?”
謝意本來真的很想叫他穿上小蝶的那身裙衫,但……
此刻只能走近。
隔著褻衣扶住腰身,然后往上拉起。
雪白衣擺之下,謝意看到他沒穿貼身衣物,只用一條窄窄的黑色綢帶,自腰身環過,又延伸至左右腿根,隨意環繞兩圈后,在一側打起結,任憑尾端垂墜。
看眼前的男人看得愣住,時醫生不動聲色地露出滿意微笑。
咱可不是什么都不懂!咱也是被資本主義糟粕熏染過的社會主義好青年!
小片子里隨便一手都給你拿捏了。
黑色緞帶并非衣物,但這樣纏在雪白肌膚上,涇渭分明得讓人挪不開眼。
遮于不遮之間,靡麗景色隱現,宛如隔靴搔癢,又叫人心癢難耐。
時暮看他發呆了半天,伸手把衣擺按下去,“看夠了么?”
謝意坦然搖頭,“沒有。”
旋即又把衣擺拉起來,時暮正覺尷尬,突然被他按著腰身,舉起放在身后的桌上。
時暮嚇了一跳,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讓為夫仔細看看。”他說話間,雙手掌心握住露在空氣中的膝蓋,往兩邊分開……
“嘶——”
雖然已經很親密的關系,但被他這樣赤裸裸的注視,還是叫人羞恥至極。
時暮頭皮發麻,抓著他骨骼清晰得手腕,想把人推開,把腿合攏。
“你別這么看!”
卻紋絲不動。
這個不要臉的臭男人一臉若無其事,“好看。”
時暮:……
又見他唇畔挑起輕浮調弄的笑意,“皇后悉心裝扮,朕不能辜負,自然要看仔細些。”
時暮后撐桌面,竭力擺腰,卻怎么也沒辦法掙脫他的鉗制,“夠了吧?”
這個人不但不松手,還變本加厲,舌尖刮過牙尖,猝不及防地俯身。
腿根內側傳來細微刺痛,忍不住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緊,繃緊脖頸,喘息出聲。
嚙咬和觸吻沒有停止,漸次往上,徹底揉亂了褻衣。落于小腹,直至胸口……
空氣里彌漫著細微的抽氣和難以克制的輕吟,甜得發膩。
最后,來到頰邊耳畔的呼吸再也不能如同他的衣服般齊整端方,已然沉重而凌亂,聲線微啞,“怎么能全身上下都這么香?”
時暮終于不用再推開手腕,空出手臂,環住脖頸,回咬面前的唇,“那還不快點抱我過去?”-
清晨,陽光已經升得很高,落下光片移入寢殿,又移出。
時暮才在窗外清脆的鳥雀啾啁中醒來。
陛下已經上朝去了。
懵懵地回味了一下,皇后發現自己昨晚虧麻了。“情趣內衣”雖然讓自己成功地不用穿女孩的裙子,但叫哥哥更瘋了。
那個九五之尊,時暮太懂了,最擅長的,就是花最少的力氣,辦最大的事!
花樣多著呢。
于是,昨夜那件褻衣盡數被打濕后,人都差點脫水,今早,腰腿酸痛得厲害。
在床榻上緩到,才覺得找回四肢。
爬起身,準備去太醫署做點正經事。
剛動了動,突然又渾身一僵。
身下似有熱流涌出。
雖然哥兒有子宮等生殖器官,不需要太注意清理,但每次,他還是會幫自己洗干凈,保持身體清潔。
昨晚也是洗了的。
所以,昨晚那人到底是有多不知節制!
剛想起身再去收拾一下,突然發現褲子上的東西,不是白色,是紅色。
是血。
時暮嚇了一跳。
自己哪里出血了?
哥兒自腸道前段分出生殖腔,那大概率是子宮出血……
什么毛病?子宮炎么?
時暮正想給自己檢查一下,突然想起,昨晚他說自己身體很燙,還有中秋宴席時的惡心……
體內荷爾蒙(如**)分泌,會導致體溫會升高0.3-0.5攝氏度,是懷孕初期的跡象。
腦中一閃,難道懷孕了?
念頭一來,趕緊拿了驗孕棒跑到溺壺邊,一驗小便。
幾秒鐘,就顯示出了兩道鮮紅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