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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剖宮產需要刀口恢復,產婦才能下地。

    時暮把手術室里打整了一下,讓產婦在里面休養兩天。雖然富商家里派來婢女來照顧,但要時刻注意產婦的情況,時暮也沒辦法離開,只能堅守在醫館。

    白天看診,晚上就在檢查床上對付一下。

    醫館里,單獨隔出的手術室中,那個富商的妻子安靜地待在里面。

    再也沒有了生下女兒那日的笑容,只是靜靜坐在病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許,她想起了曾經和郎君的相識相愛,想起了以前種種的親密無間。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一切變了?正是從自己懷孕開始,這個男人就越來越忙。

    雖然回來的時候,還是會和以前一樣關懷體貼,但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卻是越來越少。

    以前,她覺得自己嫁對了人,現在呢?經得住婚姻的考驗,又是否經得住懷孕,生產乃至撫育孩子的考驗?

    時暮也無從判斷,富商在看到妻子生產時眼里的疼惜,接過孩子時眼里的喜悅,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但他確實在自己妻子懷孕期間出軌了。

    一個女子懷孕四十周,九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男人攤手辯解,“你懷孕那么長時間,我不能碰你,不出去找人能怎么辦呢?我只是生理需求,我的心還是在你身上。”

    對方在為你忍受生育的痛苦,你卻忍受不了九個月。

    原來自古皆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到第三天離開的時候,富商很闊綽地付給了一百兩診金,時暮估計里面多少含了點封口費。

    大額銀子攜帶不便,都會兌換成銀票。時暮拿在手里欣賞了一番,才揣進衣襟中。

    算算自己也存了近三百兩銀子,可以開始著手看房了。

    回到家里,江小蘭自然又是不在。

    最近,她天天進進出出,笑容甜美,宛如少女,頭風都很少發作了。

    雖然她口里說的是,“早點去買菜,便宜。”“我晚上去陪隔壁街張嫂說說話。”

    但時暮明明從白叔那邊聽來的是,今日陪小蘭去游湖,明天陪小蘭去賞雪。

    時暮也不戳穿,竭盡全力配合,“對啊,早上菜便宜,娘多買點啊。”“張大嫂確實孤單,娘你多陪陪她。”

    只要白舟也對她真心,不辜負。時暮絕不會反對。

    連續加班三天,回到屋子里,看到墨蘭正在冬日的暖陽里怒放。

    時暮疲憊萬分,也不想干別的,直接躺倒在自己角落里的床鋪的枕頭上,一陣熟悉幽香襲來,霎時感覺頭有點暈。

    什么情況?

    拿起枕頭,看到謝意那件白色的披風正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下面。

    自己三天沒回家,幾乎把這件事忘記了。

    原本是件普普通通的披風,最多料子華貴一些,可時暮剛剛嗅到了它上面的氣味。

    于是,這件披風在時大夫眼中就變了。它可以是一卷繃帶,也可以是一瓶紅藥,反正它不是一件披風。

    明知沒人,還是心虛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時暮才盤腿坐到床上,抱著披風,慢慢貼近,小心翼翼地聳動鼻尖,嗅了嗅。

    然后,把臉埋進其中,深深吸氣……

    心里罵著,時暮,你好像個變態。

    但沒辦法,太他媽上頭了。

    抱著血包,美滋滋地補了個覺。下午去醫館上班,江洛也回到醫館繼續干活了,潮熱期雖然難熬,但終究會過去。

    時暮算了算,離自己的潮熱期也只有五天了,得趕緊想個辦法把謝意約出來才行。

    今天來的孕婦不少都是固定時間產檢的,時暮看得倒也輕松,空閑時還能和江洛聊聊天。

    江洛給時暮帶來一個好消息,“暮哥,你買宅子不用去找牙人了。”

    “為什么?”

    江洛告訴時暮,“我聽說后天,大理寺要舉行官賣,你正好去看看。”

    時暮知道大理寺乃是沂朝的司法機構,但還真不知道他說的事情,詢問:“官賣是什么?”

    正在看診的病人也幫忙解釋,“每年大理寺查抄貪官污吏后,會將查抄出來的房屋、家具、古董,乃至仆從拿出來競價出售,稱之為官賣。這些東西賣出來的價格會比外面低。”

    江洛說道:“所以暮哥你要想買宅子,大可以后天去官賣看看,萬一碰到合適的呢。”

    時暮懂了,這不就是司法拍賣。法拍這種事情,運氣好確實能撿漏。

    必須去看看。

    接下來坐到診桌前的患者,講述自己的情況,“這幾天我一直沒注意,今天早上突然發現我整個人都變成了黃色。”

    時暮一看還真是,患者渾身上下呈現皮膚黃疸。

    黃疸是血清中膽紅素升高引起的,多是肝臟或肝后部位的疾病,詢問患者:“有哪里不舒服么?”

    患者渾身舒服,來看診倒也不緊張,就是覺得自己黃黃的,不太美觀。

    搖頭回答大夫,“沒有不舒服啊。”

    時暮疑惑,“沒有不舒服?有飲食不振,怕油膩葷腥的感覺么?”

    患者否認得堅決,“沒有!很正常。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時暮只能先檢查,肝功、B超都一點事沒有。

    這是什么情況?

    時大夫疑惑了。

    再次仔細給他檢查,看到他的黃疸主要出現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溝等部位,關鍵是鞏膜沒有黃染。

    時暮又問:“你剛剛說你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患者點頭,“對啊,我吃得下啊!尤其是蜜橘,昨天吃了一大筐呢!”

    時暮震驚,“一大筐?”

    患者比劃了一下,“不多啊,就這么點,我前天能吃兩筐。”

    時暮:……

    前段時間蜜橘成熟,街市上賣得確實多。但你每天一兩筐,你不發黃誰發黃?

    時暮知道他是什么問題了,這種疾病叫做高胡蘿卜素血癥。

    胡蘿卜素是廣泛存在于深綠色和橙黃色水果中的一類天然色素,一次攝入過多,就會出現可逆性的皮膚黃疸癥狀。

    尤其胡蘿卜素對角質的親和力強,所以會出現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溝等角質多的部位。但鞏膜無角質,所以無黃染。

    眼看著時辰差不多,蜜橘攤快收攤了,病黃忍不住催促,“時大夫,請你趕緊給我開藥啊,我還急著去買蜜橘呢。”

    看到面前的哥兒大夫露出清淺微笑,“蜜橘挺好的,下次別吃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就是不能一次攝入這么多。胡蘿卜素在肝臟中代謝,大量攝入會造成肝臟損傷。

    所以,再好吃的東西都得適量-

    下午看完診,時暮和江洛一起收整醫館,江洛跟時暮聊著他這幾天潮熱期的歷程。

    “我剛開始是真的很難受,一個人躺在床上死熬著,第一天折磨到半夜,突然想起你給我的,說大概率沒用的藥。想著聊勝于無,畢竟已經這么難受,就趕緊吃下了,嗨!你猜怎樣?沒過一會,我就不難受了,渾身舒坦,神清氣爽!要姓曹的在我面前我能一拳打死他!”

    時暮真就奇怪了,為什么布洛芬這些解熱鎮痛的藥物對江洛有用,但自己怎么吃都沒效果。

    還是因為自己的潮熱期來得太蹊蹺的原因?

    看向小哥兒,笑瞇瞇問:“渾身舒坦,神清氣爽你不來醫館幫我?”

    江洛瞬間傻眼。

    果然,人狂有天收。

    試圖解釋,“我這不是想著既然已經跟暮哥你說好休息三天,臨時回來也不合適。”

    江洛正縮頭縮腦地趕緊擦拭藥瓶,又聽到診桌后翻看病例的時暮沉思著問:“小洛,你知道沂都有什么游玩之地可以讓兩個人單獨相處么?”

    江洛一驚,“單獨相處?”想了想,頓時露出一臉邪惡的微笑,“暮哥,你想約王公子單獨相處么?”

    時暮默了默,認命道:“算是吧。”

    對不起了,王公子。這鍋你先背好,回頭請你吃。

    自己大哥追愛如此不勇敢,江洛嫌棄地嘖嘖兩聲,“什么就算是啊?暮哥你該說,這王公子我必拿下!”

    時暮:……

    “別管我拿不拿下,你先想想有沒有這樣的游玩之地,就是可以兩個人單獨待著那種。”

    江洛稍微想了想,“真有!”

    “哪里?”

    “雪怡山莊。”

    時暮聽他簡單介紹了一下,就是地方偏僻,去的人還不多,可以吃飯,可以賞景,可以住宿。

    時暮懂了,這定是農家樂。

    就它了!

    整理完醫館,和江洛一起走出來。

    今晚的天氣又濕又冷的,陰沉的天空低低地籠罩著大地。

    時暮圍好圍脖,系上披風,和江洛轉向不同方向,一個人往琉璃巷走去。

    沒走幾步,天空中突然飄起了細小的雪花。

    抬頭一看被迷了迷眼睛,趕緊加快腳步往回趕。

    天氣不好,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時暮走一段,看到前方路邊立著一道熟悉的清貴身影。

    謝意著一身鴉青素面的錦袍,撐一把繪山繡水的紙傘,浸在天地的寂寂冷輝間,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許久。

    他傘面壓得稍低,感覺到前面逐漸減慢的腳步,才微側傘沿,露出俊朗面容。

    看不遠處的小哥兒停在原地,鳳眸中有笑意蔓延開來,出聲,“還在發呆?過來啊。”

    時暮慢慢挪了幾步,走到他面前。

    謝意把傘往前移過,遮住落下的雪片,看著面前的人微揚起下頜,眨動的長睫上還沾著細小雪粒,面容溫秀得似籠了今夜的雪色柔光。

    他問:“你怎么在這里?”

    謝意攆了攆指尖,壓下想伸手替他拭去雪粒的沖動,若無其事地回答,“本王,路過。”

    時暮瞇起眼:“路過?”

    謝意不想就這個問題過多解釋,上下打量幾眼,語調滿意,“今天穿得還算暖和。”又偏了下頭,“走吧。”

    時暮在傘下和他并肩往琉璃巷行去,依舊不解,“你從這里路過要去何處?”

    “我去的地方你不知。”他話題一轉,“不如聽聽時大夫最近有沒有什么神奇的病例?”

    時暮想了想,搖頭,“神奇的病例最近沒有。”又猛然想起,“對了,你還記得上次那個剖宮產的產婦么?”

    謝意點頭,“當然記得。”

    時暮想起那個產婦,仍然覺得唏噓萬分,“你知道么?她丈夫居然在她孕期,私會其他女子。”

    謝意聽了亦是十分震驚,“竟如此過分?”

    身邊的人抬頭看過來,眉心結著小小的結,“對啊,剛剛生完孩子就撞破自己郎君出軌,那一刻,恐怕是心如死灰都不足以表達心情。”

    謝意點頭,“的確讓人扼腕,那個小嬰兒原本有幸福的家庭,之后恐怕定是風波不斷了。”

    “嗯。”時暮又給他分享,“還有今天遇到一個高胡蘿卜素血癥的。”

    “何為高胡蘿卜素血癥?”

    “高胡蘿卜素血癥就是……”

    時暮正興致勃勃講著,突然聽得身后有馬鳴嘶嘶,馬蹄急促而來。回頭看去,卻只能看見雪片被踐踏而起的大團白霧迅速逼近。

    下一瞬,后腰猛然一緊,頓時身形離地,不自覺伸手扶住身前之人的肩膀。

    輕旋半圈后,再次踩在地面,自己已轉到安全的里側。

    緊接著,一道黑影不知從哪里閃現出來,身旁隨即響起成紀的嗓音,“殿下小心。”

    “我沒事。”謝意一手握傘柄,一手攬著時暮的腰,仔細分辨快速遠去的馬車紋樣,凝聲道:“是遠季?”

    成紀順著他的視線辨認:“大皇子為人向來張揚,毫不顧忌。”

    謝意注視著馬車消失在飛雪中,低低地冷哼一聲,再垂眸時,見懷里的人似有些失神,仰頭凝注自己間,突然聲線輕忽地喊了一聲,“謝意。”

    這一聲似勾動腦中琴弦,讓謝意腦海一瞬間浮現出似曾相識的清脆聲線。

    只是那些語氣都十分陌生。

    有憤怒的拒絕,“謝意,你給我滾開!”

    有帶了哭腔的祈求,“謝意,求你別碰我。”

    還有在月色中,淚水浸濕皎潔面容,微張的唇瓣嫣紅如玫,手指按著自己胸口,不斷嗚咽,“謝意,夠了,真的夠了……”

    因為催情藥的作用,謝意對那晚沒有任何記憶。

    所以此刻竟不確定,這些畫面是來源于自己的想象,還是真實發生過?

    收起混亂思緒,正要松手。天地間乍然涌起一陣凜冽寒風,身前之人側頭瑟縮,似伏于自己胸口。

    謝意側身展臂,替他擋了擋風雪。

    成紀今晚本來是不準備這么早現身,但因為疾馳而來的馬車,迫不得已出現。

    于是,眼前的畫面讓成大將軍一時間不知該把眼睛往哪里放,只能默默背過身去。

    現在,這位小公子不止是殿下眉來眼去的人了。

    已然是摟摟抱抱的人了!

    等風雪稍弱,謝意松開他,“走吧。”

    “好。”

    繼續往琉璃巷走,風雪愈驟。但因為身旁有一個人,時暮覺得吹落在自己身上的風雪好似被他擋去不少。

    這場雪來得快,停得也快,回到琉璃巷時,雪也幾乎停了。

    謝意收了傘,說:“進去吧。”

    時暮想著潮熱期的事,腳步沒動。

    謝意露出些許疑惑,便聽到他問:“你五天后有事么?”

    謝意抬眉,“怎么了?”

    “想約你見個面。”

    謝意眸光微動,點頭,“可以。”

    時暮心中一喜,“那就五天后見!”

    謝意稍稍思索,“我聽聞這段時間,西市乘風閣在舉辦酒宴,不少風流名士吟詩作對。你可想去?”

    一群人一起喝酒?時暮毫無興致地搖頭,“我是大夫,不太懂詩詞。”

    謝意又想了想,“那去郊外圍場打獵?”

    你去打獵我怎么辦?時暮興味索然地拒絕,“好像沒什么意思。”

    “那你想去?”

    謝意看到,面前的小哥兒眸光亮了亮,“我們去雪怡山莊吧。”

    農家樂不比吟詩作對、圍場打獵有趣?

    時暮覷著謝意神情的細微變化,不給他反悔空間,“那就這樣,五天后,初九戌時,我們雪怡山莊見!”

    說完趕緊轉身進院。

    剩下一仆一主,安靜地站在夜色里。

    片刻后,謝意終于開口,語氣多少有點難以置信,“成紀,他剛剛說,要約本王去哪里?

    成大將軍雖然自己沒去過,但很清楚雪怡山莊是什么地方。

    雪怡山莊乃是沂都郊外一處偏僻宅院,前往的道路有些曲折,據說莊中景色也算不得多優美。

    它出名的原因在于它是沂都未婚的情人常來的幽會之地。

    莊內如同客棧般提供房間,提供飯食,也可以賞賞景色。

    本朝男女成親前雖然不設大防,可以見面。

    但未成親之前,兩個人躲起來幽會纏綿,亦是不合禮法、惹人恥笑之事。

    在沂都人心中,雪怡山莊多少沾點不正經。

    對主子忠誠的成大將軍選擇實話實說,“殿下,時公子約您五天后雪怡山莊見。”

    雪已停,寒風正在快速吹散天上的濃云。

    安靜中,成紀抬了下頭,看到殿下立在天地間的獵獵風聲中,沉默不語。

    第32章

    第三天,因為江小蘭昨晚發了頭風,只能在家休息。時暮打聽好官賣地方后,一個人前去。

    這次官賣在西市一個街口。

    漏,果然大家都想撿。

    來到現場,看到場子用布匹圍起。里面已然都是人頭攢動,外面等候進去的還有不少。

    要參加官賣,還得先交二十文錢。

    時暮交過錢后,現場負責的大理寺官吏遞過來一份圖冊和一個號碼牌。

    圖冊里詳細手繪了今天官賣的十五套宅子的戶型和位置。

    宅子根據面積布局,分為甲乙丙,一至五號是甲等,都是三進的院落,六至十是乙等,就是兩進院落,十一到十五是丙等,就是單獨的合院。

    后面還有古董和家具,就不用細看。

    研究十五所宅院的情況后,時暮覺得十三號合院不錯。

    這院子院心方正,兩棟房子呈L型擺布,正屋坐南朝北,建筑面積兩百平,起拍價只要三百兩。

    剛研究好,突然有柄扇子點在時暮攤開冊子上。

    時暮心頭一跳,旁邊響起的聲音是謝栩,“這棟不好。”

    時暮回頭想給他行個禮,謝栩先一步彎腰拱手,“時大夫。”恭敬得讓人只覺得疑惑,

    時暮詢問:“景王殿下剛才說不好是何意?”

    謝栩回答:“這宅子看似不錯,其實極其陳舊,有倒塌的風險。”

    時暮詫異,“你怎么會知道?”

    謝栩神秘一笑,稍稍靠近時暮說道:“這位被抄家的官員乃是皇叔手筆,你說我知不知道?”

    他繼續介紹,“還有這三號、五號和八號也不能買。別看八號中間有池,實則窄巷開門,前有高桿,橫梁壓頂,外加正屋后窗有大片密林,鳥雀糞便全都落在窗棱之上,更是臭氣熏人。”

    有知情人士,時暮趕緊問:“那丙等的院子哪個好?”

    “若你想買丙等院子,最好的是十五號。別看它小,但南北通透,采光極佳,而且這個位置,走出巷子就有大片的店鋪,但前面有房屋阻隔,亦不會覺得吵鬧,最重要是……”他聲音更低,“只要一百五十兩。”

    漏!絕對是大漏!

    還真是,就跟現代人買房似的,看戶型圖是一回事,現場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是還有新聞,交了房開窗一看,外面一片墳地,那真是心里拔涼拔涼的。

    謝栩有盯了時暮片刻,極其不解地問:“你,真要買宅子?”

    時暮反問:“我不能買么?我現在住店宅務。”

    謝栩又看了時暮半晌,欲言又止,“我皇叔他難道……時大夫你何必……”

    時暮一點聽不懂,“景王殿下,你在說什么?”

    想起謝意周身那種少見的冷厲,謝栩搖頭,閉起嘴巴,“沒事。”

    謝栩是受謝意所托,帶朋友來附近看幾樣古玩,和時暮聊了兩句,隨即離開。

    時暮進到官賣場中,剛走進去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時鏡說道:“哥,我覺得八號布局十分符合那大師所說的,宅東有水,西北有樹,旺你八字!正好買下來,讓你成親沖喜!”

    時仲的語氣也十分滿意,“確實很合適,而且這兩進的宅院只要五百兩,若是能這個價格買下來,那當真十分劃算。”

    是時家兩兄弟。

    時仲自得了消渴癥后,身體日漸消瘦虛弱,讓全家人憂心不已。雖然時獻新娶的小妾如今已身懷六甲,但時仲畢竟是嫡長子,身份不同。

    時仲雖然有時獻請來的太醫院大夫為他看診,情況沒有惡化,但他飲食無度,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病情好好壞壞。

    于是時家又找了大師來給他算命,最后說得買個新宅子,娶親沖喜,這病才能好起來。

    但時獻俸祿有限,新娶的小妾花銷又極大,才所以官賣這樣的地方就得來看看。

    時暮一進來,兩兄弟也看到了,頓時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一段日子沒見,時仲因為糖尿病,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人也顯得十分憔悴。但看到時暮,還是一副趾高氣揚,鄙夷非常的模樣,和時鏡說:“怎么哪都能遇到這個臭東西?這種地方是他該來的么?”

    時鏡笑了笑,故意說給時暮聽,“畢竟他以前住西市,來官賣大概是想故地重游一番。”

    “聽說這人現在住店宅務,那種破爛地方是人住的么?估計做夢都想回到時家呢。”

    時暮淡淡開口:“都病了就別來找罵,到時候賴我把你氣壞了。”

    時仲走近時暮,瞪著他嘲諷,“你氣得到我么?這畫冊上的宅子,你買得起哪棟?二十文錢不如留著給你娘多吃兩天藥。”

    這段時間,時仲和時鏡聽說時暮在梅花大街開醫館的事,還真吃了一驚。

    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太了解這庶子了。

    雖然這人確實去太醫署打雜一段時間,但也是太醫斷言的爛泥扶不上墻,能當游醫治點頭疼腦熱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但在時鏡心中,對時暮又多了一層嫉恨,那就是因為在松月湖,時暮幫凌王看診的事。

    自己都很少能和殿下說話,他一個庶子,憑什么幫龍血鳳髓的殿下看診?

    時暮聞到時仲身上有種奇異的味道,多看了對方一眼,才淡淡體提醒,“我看你這人倒是真得好好看看病了,一身臭味,別過幾天搞到人事不省了。”

    時仲開口道:“不用你操心!你個招搖撞騙的庸醫!”

    時暮正想再說點什么,一道冷厲嗓音響起,“若時大夫是招搖撞騙的庸醫,整個沂都,恐怕大半大夫都是招搖撞騙的庸醫!”

    這話叫人心中一凜,眾人順著方向看過去,來人月白長衫外罩薄紗,五官清秀,風姿雅致,是張綏的側夫人張流微。

    張綏乃是正三品的懷化將軍,張流微是他最寵愛的側夫人,此刻出現在這小小的官賣現場,讓不少人為之側目。

    張流微并未在意其他人,徑直走到時暮跟前。

    時暮主動問他,“流微公子最近身體可還好?”

    時鏡還記得上次在松月湖張流微怒斥時暮,本以為他今天又要教訓這庶子,怎么也沒想到,張流微一臉溫和的笑意,輕聲回答:“我最近一切都好,正想抽空來看望時大夫,沒想到在這里遇到。”

    張流微性格剛直,之前還對時暮多加鄙夷,今日對時暮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時鏡心中一涼,難道這庶子真治好了他?

    這可能么?張流微這樣的身份,請太醫來府上看診易如反掌。

    時暮告訴張流微,“我想來買個宅子。”

    公子點頭,“不知時大夫看中的是哪座?”

    時暮快速瞥一眼旁邊滿臉訝異的時家兩人,翻了翻畫冊,指給張流微,“我想買八號宅子,只要五百兩,院中還有水池,當真十分劃算。”

    這話一出,不遠處地時鏡和時仲對視間,臉色愈發難看。

    八號是時仲看上的娶親宅子,這庶子居然想買,語氣還如此輕松?時仲胸口已然涌來幾分氣結,幾分惱怒。

    張流微了然地點頭,“我本來也覺得八號宅子不錯,既然時大夫看中,我就絕對不會相爭。”

    時暮對張流微莞爾一笑,“謝流微公子!我很喜歡八號宅子,今天一定買下來,明天就帶娘搬過去!”

    時仲的臉色已然是十分陰沉。

    時仲也清楚,張綏本來位高權重,在京中產業眾多,家中堆金積玉。若是張流微想買這宅子,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敢爭的。

    但他主動讓給時暮,那自己就不怕了。自己身上可是帶了八百兩的銀票,難道還爭不過?

    這庶子能不能拿出底價五百兩,都還是未知之事。

    拍賣會很快開始,有大理寺的官吏出來,開始按號數拍賣。

    雖然確實是拍賣會,但相比現代程序簡單許多。由主持官吏簡單介紹后,就可以自由加價,一直加到沒有競爭對手,房子就是你的了。

    開始的甲等宅院,因為起價都是千兩以上,別說競爭對手,好幾座甚至都無人出價。

    很快輪到乙等房屋。

    乙等的兩進宅院因為性價比最高,最受歡迎。六號、七號宅子都在進行了短暫的爭搶后,以六百到八百兩的價格成交。

    成交之后,買家會當場交錢,從官吏手中拿走房契。

    很快就到了八號。

    看官吏拿出八號宅院的房契,時仲第一時間就舉了牌子,“五百五十兩!”

    這宅子底價是五百兩,一般都是底價開喊。

    但時仲此刻的心態不一樣。他看時暮穿那身粗布衣還不值一貫錢,絕不信那人有錢買宅子?但張流微對他如此親厚,時仲又估計,他開了一段時間的醫館,可能真賺了那么兩三百兩。

    所以直接加價五十兩,想一舉嚇退對方。

    沒想到下一刻就聽到時暮出聲喊價,“五百七十兩!”

    他居然真敢加價?

    這時,有第三個買家喊了一句,“五百八十兩。”

    時仲立刻繼續加,“六百三十兩!”沒想到時暮又是毫不遲疑地跟了,“六百五十兩。”

    不多不少,時暮每次就加二十兩。

    時仲自然要跟,總不能因為區區二十兩輸給這庶子吧?

    時仲:“八百兩!”

    時暮立刻又跟,“八百二十兩!”

    時仲一口氣已然是上不來了。

    好啊,這庶子今天是跟自己杠上了。

    他就不信了,這庶子不過看診不過這么幾個月,他就是從早到晚不停地來病人,又如何能賺這么多錢!

    一咬牙又加五十兩,“八百七十兩!”

    眼看這兩位加得如此堅決,第三位買家也不敢再與兩人相爭。

    時暮不緊不慢地繼續加,“八百九十兩。”

    時仲看出來了,今日要是把宅子讓給時暮,以后自己在他面前如何能抬得起頭來?

    “一千兩!”

    “一千零二十兩!”

    官賣現場,除了兩人此起彼伏的喊價聲外,再無其他。

    所有人都被不斷往上抬升,再創新高的價格震驚到無以復加。

    這八號宅子,到底好在哪?總不會是地下有寶吧?

    只有大理寺的官吏看得喜笑顏開。畢竟官賣的收入,大理寺的所有官員都有提成。

    所以對于買家相爭這樣的事,自然是樂見其成。

    兩位公子不斷喊價,看誰喊慢了,這官吏還拿起鈴鐺,順便言語刺激幾句,“公子再不喊這好宅可就是別人的了啊?這宅子布局方正,位置極佳,看著是乙等房屋,實則妥妥是甲等的配置。”

    好口才!

    “一千二百兩!”眼看著時仲已經開始喘起來,時暮干脆地喊,“一千二百二十兩!”

    時仲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有一千二百二十兩銀子?把他自己賣了都不值!

    繼續氣喘吁吁地大喊:“一千五百兩!”

    時暮盯著時仲,“一千五百二十兩!”

    此刻,時仲繃緊的情緒已然到達極致,喘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斷氣,連時鏡數次拉拽自己衣袖都感覺不到。

    張流微錦衣玉食慣了,可此刻想著要拿出千兩銀錢,都感覺很是肉疼。

    時暮這小哥兒真要買?難道他身后有人?

    看時仲好一會不跟價,時暮又斜挑著眼尾,唇畔帶笑地問他,“怎么?時大公子認輸了?那這宅子便歸我咯。”

    說著從人群中上前,走向大理寺官吏,手揣進兜中,摸出銀票作勢要交房款。

    剛走到官吏面前就聽到身后,時仲怒吼:“兩千兩!我出兩千兩!看你怎么辦!”

    整個官賣現場都安靜了下來,然后,所有視線來到時暮身上。

    兩千兩了,這小哥兒還能財大氣粗地加得上去么?

    甚至不少人開始好奇,這小哥兒是何方神圣?

    此刻,時暮就是全場焦點。從頭到腳,就連頭發絲都被現場眾人打量了數遍。

    在眾人屏氣凝神的等待中,他緩緩轉身,神情上滿是遺憾,“時公子家資殷富,我只一介普通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號時暮堂行醫,雖然醫術尚可,但這兩千兩銀子是萬萬拿不出來的,就此甘拜下風。”

    他甚至還對在場眾人宣布,“八號宅子是太常寺少卿時大人嫡子,時仲公子的了!”

    眾人看向時仲,眼神都是驚嘆中帶著點譏誚。

    原來是太常寺少卿的兒子,難怪這么闊綽。不過,兩千兩買一方兩進的宅子?腦子應該也不是很好使。

    看著時暮收起銀票往回走來,時仲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開口時聲音還有些發顫,“你……你怎么不要了?”

    時暮走到他身邊,挑起眉梢,粲然一笑,抬手擋住聲音只告訴這兄弟兩,“你看你說什么呢,我兩百兩都沒有,哪拿得出兩千兩啊。”

    在剛才那樣的氣氛中,支配人的已經不是宅院本身,而是強烈的爭勝心,尤其是在競爭對手的刺激下,根本沒有了理智,連自己喊的什么價格都不知道。

    此刻時仲回神,意識到自己剛剛喊的是……兩兩兩千兩?

    這可是官賣,喊了價不要,怎么跟大理寺交代?時暮剛剛還替自己自報了家門,若是反悔,家里的老爹還怎么在官場上混。

    雖然時獻在太常寺少卿這個位置上,可以從藥材專賣里撈到不少油水。但兩千兩也絕不是小數目。

    時仲知道,即便爹幫自己付了這宅子錢,自己也定然是要脫層皮的。

    而這一切竟然都是時暮這小畜生給自己下的套!

    時仲怒意填胸,恨不得沖過去狠狠揍時暮一頓,可他原本就有消渴癥,精力大不如前,此刻情緒一激動。只覺得眼前景象一陣陣的模糊,心跳急促,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地往下癱軟,被時鏡扶住,“哥!哥,你還好吧?”

    時暮走回人群中,也不禁悄悄地舒了口氣出來。

    剛剛走向官吏那短短幾步路,時暮褻衣都濕透了。

    真他媽怕時仲不跟!

    但他太了解時仲了,這人相比時鏡,脾氣暴躁,稍微一激,定然跟自己杠到底。

    那邊,因為時仲暈倒,時鏡慌張失措,一時間也拿不出這么多錢,只得先把大理寺的購買文書簽了,找人把時仲扶回家。

    官吏美滋滋地收起文書,準備回頭親自上門找時獻大人收錢。

    時家兩兄弟離開后,拍賣繼續進行。

    很快到丙等宅子。

    果然,不少人都和時暮之前想的一樣,覺得十三號宅子好,價格爭到了四百多兩,時暮穩穩等到最后一套,無人問津的十五號小宅子,直接一百五十兩底價拿下。

    拿到房契的第一時間,時暮便直奔房子所在的海棠巷實地查看。

    果然和景王謝栩說的一樣,這棟房子雖然不算大,但房子還很新,三個開間外加一個廚房也絕對夠自己和江小蘭住。

    關鍵是鬧中取靜,生活便利,位置絕佳。堂屋后窗看出去還有一小塊清雅景致,一百五十兩不要太劃算!

    看來,那兩兄弟還是太不懂信息時代了。

    帶江小蘭過來看房子的時候,這多愁善感的母親又是一頓喜極而泣的落淚。

    她好似從沒想過,能夠在沂都擁有自己的房子。

    這段時間,時暮的陪伴和懂事讓她欣慰無比,遇到白舟也也給生活增添了一縷不一樣的陽光。

    雖然依舊會在午夜夢回時,在時獻那冰冷無情的凝注中,心痛到喘不上氣地醒來。

    但江小蘭感覺得到,時府那些窒息的,黑暗的,看不到頭的日子正在逐漸遠去。

    正止不住地流著眼淚,被兒子摟住肩膀,少年明亮的嗓音響在耳邊。他說:“娘,這只是開始,以后我們的好日子還多著呢。”-

    當天打掃好房子,雖然家具還沒置辦齊,但畢竟是自己的房子,當晚,兩母子迫不及待地搬過去了。

    畢竟在店宅務住了半年多,時暮決定收整好房子就邀請宋家姐弟過來聚個餐,燒個鍋底。

    明天就要去雪怡山莊見謝意了,從上次去菊園的經驗來看,和他待十個小時左右,就能有效緩解發情期的不適癥狀。

    因此時暮特意約的晚上戌時。

    聽說雪怡山莊很偏僻,謝意走不了就只能和自己待一整晚。

    嘿——

    不過時暮也愁,漫漫長夜,和他玩點什么好?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來。

    深夜時分,正睡著,院外響起敲門聲。自己才搬過這房子第二晚,怎么會有人深夜上門?

    時暮披了斗篷起身,穿過院子去開門,看到是兩個下人打扮的男人扶著一個佝僂身子的華服公子前來看診。

    第33章

    公子是西市一官宦子弟,復姓衛蘭。

    前天在官賣上,他親眼看了時暮和太常寺家公子爭奪八號宅子的激烈盛況,便記住了那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號開醫館。

    本來沒在意,沒想到,這么快就找著對方來了。

    他今晚,剛睡著沒一會就覺得下腹那腎囊位置熱痛非常,痛醒之后便再也睡不著覺。

    立刻讓下人架起馬車帶著自己連去三四家醫館,沒想到幾個大夫都說他腎囊疼痛乃是“陰虛火旺,肝經熱蘊,是縱欲過度之象”。

    這下衛蘭公子不高興了。

    自己明明還沒有過呢,居然說自己過度?一堆子庸醫!

    可身體確實疼痛難忍,必須解決。

    這時候,他想起了官賣上說過自己在梅花大街看診的大夫。

    張流微對他推崇備至,想來有幾分醫術。

    他記得那大夫最后買的是十五號宅子。

    連夜找出那本拍賣畫冊,按著十五號宅子的地址,讓下人帶自己過來。

    在官賣現場衛蘭公子沒太留意,此刻才發現,這大夫竟然是個哥兒。

    哥兒?

    他倒還沒想哥兒到底能不能看診這個問題。

    他此刻想的是,自己病痛部位如此隱私,讓一個哥兒幫自己看診?合適么?

    他家中沒有哥兒的兄弟姐妹,身邊也沒有哥兒友人,很少接觸,只覺得這種身懷異香,能被落印的人兒有幾分神秘。

    但來都來了,只能先看診。

    時暮讓下人把少年扶進臥房中。查體見少年形容痛苦,佝僂身體,詢問得知他今年虛歲十六,今晚睡覺時,后半夜突發睪丸劇痛。

    急性睪丸炎?還是睪丸損傷?

    這不屬于婦產科的范疇,但時暮規培的時候,也在泌尿外科輪轉過。

    給這公子用B超看了一下。只見少年左側精索呈團狀扭曲,左側睪丸內無明顯血流信號。

    嘶,蛋蛋危。

    這病癥叫睪丸扭轉。是一種多出現在青春期少年中的病癥。是因為種種不明原因,連接睪丸的精索發生了扭轉,導致器官失去血供。

    多在睡夢中或劇烈運動后發作,主要癥狀就是劇烈疼痛。

    這也是一個典型的早發現早治療的疾病。

    六小時之內復位,血供恢復,就能保住器官。

    如果晚于六小時,就要看具體情況,看缺血器官還能不能在復位后恢復。

    如果超過二十四小時,器官大概率就會因為長時間失血,喪失功能。

    偏偏這病癥還常常因為疼痛部位特殊,許多青少年不敢告訴家長,導致錯過最佳治療時間,使器官缺血壞死。

    那時候就只能進行切除。

    發生在初高中生身上,著實悲慘。

    這衛蘭公子還算幸運,因為身嬌肉貴,忍不住疼痛,及時找到時暮。

    現下還沒超過六小時,能保。

    治療方法就是在麻醉的情況下,進行手法復位或者手術復位。

    時暮先把情況跟這少年說清楚,“你這病在腎囊,是腎囊出現了不明原因的扭轉,造成劇烈疼痛。”

    衛蘭惑趕緊問:“和縱欲過度沒關系?”

    “當然沒關系了。”

    這哥兒的說法和其他庸醫不同,衛蘭惑頓時就信了幾分,煩躁催促:“你既然知道我的病情,那就趕緊為我開藥吧,痛得受不了了!”

    “開藥沒用,你這病需要進行手法復位。”時暮淡聲吩咐他,“躺下,把褲子脫了。”

    衛蘭惑今年十五歲,正值青春期,對著一個哥兒陳述自己如此隱私的病情,原本就覺得有些難堪,此刻居然被對方要求脫褲子?

    雖然不知道對方要干什么,但霎時就漲紅了臉,氣惱質問:“你!你要干什么?”

    對方回答得理所當然,“當然是幫你進行復位了。”

    說著從藥箱里拿出面巾和手套戴好,再次吩咐:“快點把褲子脫了,在床上躺好。你啊還算有警惕心,及時就診,再晚可就危險了。”

    衛蘭惑忍不住問:“再晚會怎么樣?”

    哥兒在搖曳的燭火中,微微一笑,用手刀比了個下切的動作,“晚了,可就只能切掉了。”

    衛蘭惑頓時從他動作里想像到了一陣劇烈疼痛,渾身顫抖了一下。

    此刻疼痛難忍,又被他的話唬住,再次聽到大夫不耐催促,“快把褲子脫了吧,一會就不疼了。”

    衛蘭惑雖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還是一咬牙褪下褲子躺好。

    對方俯身靠近,對上哥兒的澄澈眸光,衛蘭惑渾身僵硬,背脊冒汗,迅速閉上眼睛。

    完了,被哥兒看光了!

    緊接著,衛蘭惑感覺到有銀針在刺自己。

    完了,哥兒不但看光了自己,還看得很仔細!

    衛蘭惑從里到外的衣物都被打濕,汗珠從額頭大顆大顆滾落。

    還好這大夫確實有點醫術,銀針一扎,劇烈的疼痛便消失了,變得麻木,毫無知覺。

    時暮看他如此反應,忍不住問:“很疼么?”

    衛蘭惑雙唇顫抖,“不不不疼。”

    “那你緊張什么?”

    “我我我……”話還沒說完,感覺到被對方的手觸碰到。

    衛蘭惑覺得自己好似成了一只架在火上的燒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短短十分鐘,拯救了一個青春期少年。

    可時暮覺得這少年不像是做了個簡單的局麻復位,倒像是鬼門關走了一遭。

    面色慘白,大汗淋漓,渾身虛脫。

    這是在麻醉條件下進行的,并不會很疼。

    這反應是干什么呢?

    關切詢問,“弟弟,你還好吧?可還有哪里不適?”

    面前垂著眼的少年抬起頭,瞪向時暮的眼中怨念十足,同時眼眶中淚水洶涌而出,“你……”

    時暮看他反應如此激烈,只覺滿腹不解,“我怎么了?”

    流淚片刻,他用手背重重擦了下眼,一字一字地問:“你叫時暮對么?”

    時暮看不懂他在搞什么,回答,“我是叫時暮啊。”

    他摸出沉甸甸一袋銀子,丟在旁邊桌上,喚入下人把自己攙扶起來,繼續問:“你在梅花大街三十號看診?”

    時暮:“對啊。”

    “年歲幾何?”

    時暮:“十九。”

    問完,少年慢慢挪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側首回望時,語調里突然多了幾分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

    “你剛剛說的話我已經全都記住。本公子乃戶部侍郎衛蘭東獨子,衛蘭惑,今日你既然對我做了這樣的事,我勸你最好負責。”

    說完便消失在院門之外。

    時暮:?

    時暮:……-

    初九,月出西山,酉時剛至。

    夜幕下,山間閃爍著幾點幽靈般的燭火,那是雪怡山莊門口的燈籠在搖曳。

    白馬從曲折山路快速靠近后,謝意翻身下馬,用指節敲響山莊的大門。

    片刻后,門從里面被打開一縫,里面傳出一道女聲,詢問:“公子可有約?”

    謝意回答:“有約,姓時。”

    門才被完全打開來。

    謝意看到門內站著一名身形矮小的女子。她提了只燈籠。火光映照出的面容被巾帕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原本沒有什么特別,但她眼睛雖然明亮,可周圍的皮膚呈現出紫紅顏色,同時伴有凹凸不平的瘢痕。

    謝意發現自己被那小哥兒影響了,對別人的病癥都不自覺在意了起來。

    女子再次確認,“是時公子是么?”

    謝意:“對。”

    “請跟我來吧。”她提著燈籠轉身,引著謝意往莊中走去,“他已在三號房間中等候。”

    謝意以前雖然聽過雪怡山莊,卻也是第一次來。

    換句話說,若不是時暮約自己,恐怕他一輩子不會來這個地方。

    夜色下看不清景致,但謝意發現,莊中的花木好似從不修剪,長得凌亂高大,想必白天陽光也極稀疏,多少有些陰森詭譎之意。

    幸好來到三號屋子,門一開,里面暖融融的燭光瞬間便驅散了外面森然的寒意和氣氛。

    房中掛著一道道粉色紗幔,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聽到那道清新明快的嗓音,隔著紗幔響起,像是帶著漣漪的水波,重重疊疊地撞在人的心上。

    “謝意?”

    謝意掀開一道道紗幔,走過去,見他一身雪白的衣衫盤坐在榻上,烏發用發帶高高束起,窄秀鼻梁,唇色緋然,面容精致而妍麗,如明珠生暈般讓整個房間瑩然有輝。

    面前的矮桌上已經擺好熱乎的飯菜。

    他側頭一笑,“你來了。”

    謝意坐到對面,注意著這張秀雅面容上細微而生動的表情,問:“時大夫約我來這里……”視線意有所指地環顧,才繼續問:“是何意?”

    對面的小哥兒眸光瀲滟,笑容少見的乖巧,“殿下上次帶我逛菊園,又請我吃古董鍋,所以我想回報一下,請你吃頓飯。”

    謝意稍稍擰眉,疑惑,“只是吃飯?來這里吃飯?”

    時暮隨便扯了個理由,“我聽說這里的飯菜好吃,約你過來吃一頓。”

    謝意更顯詫異,“這里的飯菜好吃?”

    時暮盯著他眼睛,覺得他態度怪怪的,“你……之前知道這里嗎?”

    謝意斂了眸中情緒,若無其事地回答:“有所耳聞。”

    時暮心里發虛。

    這么偏僻的地方他居然知道?不就是農家樂么?難道菜出了名的難吃?

    不過說來,時暮此刻細看了一眼,才發現這家的菜全是雞,炒雞,燉雞,參雞湯……

    一整個全雞宴。

    時暮不想讓謝意看出自己的真實目的,端過碗殷勤地給他盛湯,“好不好吃的,你先嘗嘗嘛。”

    謝意一直注視著,眸底漾起幾許淺淡笑意,看得時暮心臟微微發麻。

    今晚可是自己的潮熱期。

    剛剛在等待的時候,時暮已經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

    此刻他來了,在這個只有兩個人的空間中,雖然還沒有嗅到屬于這個人的氣息,但不適已經開始緩解。

    時暮想證明自己真是來吃飯的,給兩人的碗里盛了湯,拿起勺子就喝給他看。

    當即被咸得吐了出來,“我去,什么玩意兒。”

    對面的人低頭悶笑,斟了杯茶水推過來。

    時暮喝著茶,想到自己說的話,臉頰有點發熱,訕訕解釋,“這家的飯菜,好像確實不是很好吃。”

    這農家樂,又偏又難吃,江洛到底怎么推薦的?

    對面的人悠閑展開手中折扇,意味深長地昵過來,“沒事,我本來也不是來跟你吃飯的。”

    時暮放下茶杯,茫然地問:“不吃飯?那你想和我做什么?”

    謝意輕輕揚眉,“我還以為你知道。”

    這一整晚上,不做點什么確實也無聊,待不下去。

    但他一副釣魚的淡定模樣,時暮心里更虛了,惱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會知道!”

    謝意算是看出來了,這人還敢明目張膽約自己來雪怡山莊?

    他恐怕連雪怡山莊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好好動動腦筋。”說著便把折扇輕輕放在桌上,從容地整理了一番衣擺,仿佛真要等時暮想出來的耐心模樣。

    時暮總不能告訴他,我叫你來就是想蹭你這個人的吧。

    雖然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把一個名叫小蝶的小婢女聯系到自己身上,還幾番試探。

    但他既然試探,就說明不確定。

    不確定就是他沒有那天晚上的記憶。

    所以只要自己不再露出馬腳,謝意永遠也沒辦法肯定自己就是那天晚上的人。

    時大夫從醫多年,懟得過無理家屬,打得過暴力醫鬧。

    敢把這人精叫過來,自然也不是毫無準備。

    從身邊帶來的藥箱里拿出一只酒壺,笑意漫上清澈眸子,“要不,我們來喝酒吧?”

    這是上次菊園老板送的玉壺春酒,那日菊園老板提了一句,這酒十分醇厚,據說一杯便醉。

    時暮想好了,直接把這人灌醉。

    你不仁我不義,別怪哥哥心狠手辣,把你蹭禿嚕皮了!

    第34章

    謝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酒,“怎么喝?直接喝?”

    面前的小哥兒又轉了轉眼珠,起身把旁邊的棋桌搬過來,落座后,自信一笑,“直接喝多沒意思,我們下棋吧,輸的喝。”

    時暮只是想把他灌醉,自己可不想醉。醉了還怎么狠狠蹭他?

    謝意還真坐了過來,“你會下么?”

    時暮打開棋盒,“圍棋我不會,下五子棋吧。”

    謝意不懂,“何為五子棋?我沒有聽過。”

    時暮挑眉,“你不會么?”又彎起眉眼,“不會沒事,我教你。”

    他不知道什么叫五子棋,正中時暮下懷。

    這不被自己輕松拿捏?

    時暮給他解釋了五子棋的規則,簡單來說,就是誰先連成五顆棋子誰就贏了。

    雙方各持棋子,開始對弈。第一局,時大夫大度地讓謝意執黑先走,然后在二十多手的時候,就以一招工字陣法輕松贏下來。

    開始看著雜亂無章,但時暮擺下那顆關鍵棋子后,局勢頓時清晰起來。

    謝意看到,縱向白棋五顆棋子只差中間一顆,斜向三枚已成一線。

    自己如果縱向阻擋,他可以斜向連成四枚活棋。自己如果斜向阻擋,縱向直接五枚棋子就贏了。

    果然是精妙無比。

    對著棋盤斟酌半晌,才抬頭,挑眉問道:“原來還能這樣下?”

    時暮笑意盈盈,“當然是這樣了,難道你以為笨笨地連五顆嗎?那對方也不是傻的呀。”

    在酒盞中甄下一杯無色的玉壺春酒,推到對面,“來吧,把酒喝了,我再教你更厲害的操作。”

    對面的男人邊盯著桌上棋局試著擺弄,邊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原來是這樣,我好像懂了。”

    懂個錘子懂,快醉吧你!

    時大夫望穿秋水地盯著,直到對方飲下杯中酒液,放下酒盞,研究棋盤后抬起視線,“繼續吧。”

    怎么不醉?

    注意到時暮神情上的奇怪,他詫異,“怎么?我臉上有臟東西么?”

    時暮這才發現,自己表現得太急了,趕緊坐直身體,抿唇一笑,“沒有沒有,好看著呢。”

    “好看?”謝意抬起的唇角有些壓不下去。

    也不知是嘴巴太會講話,還是人太可愛?謝意自己都很難說出準確原因,為什么跟這個人在一起總有那么多樂趣。

    對面的時暮反倒有點笑不出來。

    怎么從江洛同學到菊園老板,一個比一個不靠譜?不是說一杯就醉?你看對面這人,有醉的意思么?

    但時大夫向來性格堅韌,鍥而不舍。一杯不行就兩杯,兩杯不行就三杯,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么一整瓶灌下去,喝水也能喝醉。

    想到這里,時大夫臉上又有了甜甜的笑容,“那我們繼續下棋?”

    謝意點頭,“好。”

    時大夫再一次把先手的黑棋讓給了對面的五子棋新手。本以為又是自己輕松獲勝的一局,下了十幾手后,時大夫突然發現有點不太對勁。

    自己布的局怎么都沒了?而且在謝意貌似隨意地擺下一枚棋子后,黑棋斜向活三,橫向沖四。

    這什么情況?自己輸了?這合理么?

    雖然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但現代人誰不是從小到大的五子棋經驗?怎么可能輸給一個小學生?

    時大夫盯了半天棋盤,詫異抬頭,“你這叫什么招數?”

    謝意搖頭,“我不知道叫什么,我依著規則隨便下的。”

    時大夫一口氣上不來,只能用暴跳如雷掩飾內心的驚慌失措,“你隨便下?胡鬧!退回去重新來!”

    對面,皇子殿下疑惑不解,“你剛剛不是這樣下的么?”

    “當然不是!你這不符合規則!退回去!”

    還好把人唬住了,謝意還真把剛剛那精妙一步給撤了。

    時大夫穩穩地堵住漏洞,心里松了口氣。差點百密一疏,給他贏了。

    繼續重振旗鼓后,比剛剛認真了不止一倍。沒想到十多手后,時大夫又在對方擺下一枚棋子后傻眼了。

    又是一手精妙無比的活三沖四。

    什么情況?這人什么天賦異稟?不是說聽都沒聽過么?

    再忽悠他一次,他可能不會再了。這次時大夫選擇乖巧認錯,眉眼一耷,軟聲請求,“我走錯了,悔一步棋可以么?哥哥。”

    哥哥?謝意還沒聽誰這樣叫過自己。

    這兩個字從少年唇舌間婉轉著音調吐出來,無端地叫人品到一絲甜蜜滋味。

    謝意波瀾不驚地打量他片刻,點頭,“悔吧。”

    時暮忙不迭把兩人的棋子一起退回上一手。

    戰場再次回到均勢,時暮這次拿出了2.0的視力,畢生的五子棋功力。沒想到十多手后,再次被他甕中捉鱉、前后狙擊、全部拿捏……

    這就是搞權謀的是吧?玩不過,根本玩不過!

    時暮真沒話說了。

    謝意從容地替他把酒盞甄滿,用目光示意。

    時暮端起酒盞了聞了聞,很濃的酒精味,度數絕對不低。

    難怪菊園老板說一杯就醉。輸,時暮可以認,但這酒,時暮是真不能喝。

    對面這人體質不同常人,自己喝了大概率會醉的。醉了還怎么蹭他?還怎么愉快地渡過潮熱期?

    端著酒杯好一會,才抬起眼,委屈巴巴地向對面這人開口:“凌王殿下,我這幾天身體不太舒服,不喝行不行?”

    沒想到對方還挺好說話,稍微斟酌就點頭,“好。”隨后,話鋒卻又一轉,“這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幫你喝。”

    時暮眼睛都亮了,“要不你問我十個?這瓶你全喝了?”

    說完又覺得自己意圖表現得過分明顯了,別開視線稍加掩飾,“我的意思是,別浪費我帶來的好酒嘛。”

    時暮心里門清,他不就想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天的小婢女么?

    簡直是雞蛋殼上找縫,白費力氣。

    謝意這下也全看出來了。這人鬧了一晚上,是揣著想把自己灌醉的壞主意呢。可——灌醉之后他能干什么呢?謝意看不出來。

    其實,謝意剛一嘗就發現了,這瓶酒挺烈的,若不是他常年習武,能壓著酒意,普通人恐怕一杯就醉了。

    所以也沒真的想讓他喝,就是試試而已。這不,狐貍尾巴試出來了。

    睨著對面一肚子壞水的家伙,云淡風輕地開口:“我就問你三個問題,我全喝了,我希望你好好回答我。”

    時暮點頭,“好,我一定對殿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意問:“時大夫半年前可曾去過西市的清音閣?”

    時暮沒有半分猶豫,“沒有!我去那地方干嘛?我一沒消費能力,二沒那種需求,我就一小大夫,只想多看幾個病人,掙點吃飯錢!”

    謝意繼續問:“時大夫可曾做女子打扮過?”

    時暮理直氣壯,“沒有!我堂堂男兒身,哪有那種癖好!”

    謝意最后問:“春時樓相遇之前,時大夫是否曾經見過本王?”

    “這就更沒有了!”時·臉不紅心不跳·暮肘撐桌面,隔著棋桌靠近對面的人,長睫眨動間,拿出最真誠的態度,“殿下身尊玉貴的,我一介小民,去哪見您啊?”

    時暮回答完,見謝意凝注自己的眸光好似愈發幽深,蘊了幾分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他錯開視線,默然片刻后,端起桌上的酒瓶仰頭灌入滾動喉間,一線透明的酒液從唇邊劃下,沒入衣領間。

    其實謝意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情緒,只是他灌酒時透露出的決絕,叫人心里驀然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愧疚。

    其實這樣騙他,時暮心中也幾分不忍。

    但時暮沒得選。

    這風云詭譎,生死一線的權謀世界不是他能承受的。他只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夫,照顧好江小蘭,過普普通通的一生。

    那天晚上的事,若是能像灰塵般拭去,當做沒有發生過是最好的。可自己為他不明原因地有了潮熱期,謝意又如此堅持不懈地尋找自己,讓這件事好似成為了跨不過去的坎。

    謝意喝盡一整瓶酒,隨手一扔,酒瓶掉到榻下,咕咚滾到房間角落,隨后,他神情開始變得迷離,很快便難以支撐地暈倒在棋桌上。

    時暮走過去,見他安靜地闔著眼,濃黑卷翹的長睫在眼瞼鋪出一道陰影,臉頰微紅地枕著手背,一動不動。

    放輕聲音喊,“謝意?”“殿下?”

    又伸手,拍了拍他臉頰,確定這人真的人事不省了。

    這正是時暮想要的。

    抬起他的手臂,環過自己的肩膀,把他扶起來,靠坐在木榻后背上。

    這人安靜闔著眼,玉冠束起長發自肩膀上垂落,五官輪廓在燭火中愈顯清晰,每一根線條都如削刻般完美。

    之前想著要多蹭蹭,此刻又不知如何下手。

    這個人位高權重又身手不凡,一句話能斷人生死,一柄扇子能把別人腦瓜子開瓢。總覺得他事事掌控,卻在剛才喝酒的瞬間,從他身上讀出幾分無奈來。

    何必呢?風流王爺就要有風流王爺的樣子,一夜情而已。

    時暮低著頭任憑思緒游離了半天,才往前稍稍傾身,把側臉貼在謝意胸口。

    時暮沒看到,喝醉的人闔著的長睫驀然抖動了一下,似想睜眼,最后還是沒有動。

    靠在胸口的身體單薄柔軟,散發著哥兒獨有的異香,那是清新的茉莉氣味。

    不是濃郁地撲面而來,而是從枝頭采下幾粒,用掌心捧到鼻尖,隱隱約約,反倒更加撩撥人心。

    雪怡山莊偏僻,周遭沒有一絲聲響。時暮靜靜地待著,聽著彼此的呼吸和謝意胸膛里蓬勃的心跳。

    夜里的溫度很低,但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身體散發著火爐般的熱意,將冬夜的寒冷抵擋在兩個人的小天地之外。

    那股沁人心脾的冷調香氣,又將時暮包裹住。

    宛如置身飄落著白雪的山巒間,一瞬間就澆滅了潮熱期的燥熱和游走在神經間的痛感。

    卻又帶來另一份難以言喻的躁動。

    并非源自身體,而是源自心底。

    之前,獲取他的氣息,像是受傷時的必要回血。

    那此刻,彼此曾親密無間的細節,跟隨著冷香熏神染骨地鉆進四肢百骸,更像是染上磁性的金屬,在獨屬于對方的磁場中,難以自持。

    時暮從他胸口仰起頭,凝注這張瑤林玉樹般的面容,想起他那晚曾親了自己大半夜。

    既然他已經醉了,那不如……自己也親他?

    做了許久的思想準備,才緩緩仰頭,把唇貼在他臉頰上輕輕一觸,然后又心虛地趕緊收回來,低頭搓著自己手指,心中多少有些暗爽。

    不過,親一下差不多了。

    自己又不喜歡男的,親多了容易出事。

    正想起身爬到旁邊的床上睡覺,面前的醉鬼突然動了動,伸手環過來。

    時暮被他抱了個滿懷,動不了,懵懵仰頭。

    看這人雖然抱著自己,但依舊闔著眼。

    只當是醉夢中的無意識行為,試著推了推,反倒被他撲倒在木榻邊緣。

    這人的臉順勢便埋進了自己肩窩。

    烏黑發絲帶著幾許涼意蹭過臉頰,熱息撲在側頸處的細膩肌膚上,強烈的酥麻順著脊椎往上,躥升到顱內,時暮忍不住喘息著喊他,“謝意……”

    聽到落在自己耳畔,模糊的兩個字,“晏和。”

    時暮疑惑重復:“晏和?”

    他微啞嗓音,模糊著語調繼續說:“我字晏和。”

    時暮明白了,他是在說他的字是晏和,重復,“謝晏和?”埋在脖頸里的腦袋遲緩地點了點,“嗯。”

    真是醉得不清,這里沒人問你的個人信息。

    時暮想推開他,偏又推不動,出聲問:“謝晏和,你醉了么?”

    時暮被他壓得幾乎要透不過氣的時候,醉鬼終于動了動,掌心撐在時暮兩側,側倚著抬起上身。

    長發簌簌垂落,惺忪醉眼自上而下凝注,平日深邃的鳳眸此刻格外清淺,甚至顯出幾分單純,染了一種桃花般的緋紅。

    時暮此刻很想離他遠一些,免得被他的氣息弄得更混亂。

    用手肘在身后支起一點高度。

    可被他籠在身下,身后便是木榻邊緣,沒有辦法完全直起身,只能喊道:“讓開。”看人不動,費勁地抽出一只手,推搡他胸口,“趕緊讓開。”

    和醉鬼講道理顯然行不通,對方根本不為所動。

    彼此間距離不過一拳,能在燭火中清晰看到他皮膚上的細膩肌理。視線往下,是薄而清晰的唇,唇角帶著一個細小弧度,讓人想起它曾經觸吻自己的感覺。

    這一刻,面前的男人好像不再是一個男人。他是回血回藍的藥,是構筑了自己所處磁場的中心磁塊。

    時暮眨了眨眼,警告他,“快讓開,不然我可要欺負你了。”

    謝意也眨了眨眼,依舊欺身在自己身前。

    這是你自找的。

    時暮喉結滾動,稍抬下頜,在他唇上快速啄吻了一下。心中既有幾分酥癢,又暗自譴責自己做得太過。

    時醫生,你不但變態,還有點無恥。

    垂下視線,不自覺抿了抿唇,正在這時,房間中的燭火突然搖曳了一下,隨后熄滅,房間驟然陷入漆黑。

    時暮詫異吐聲:“怎么了?”

    謝意沒有回答。

    但此刻因為沒有光線,所有的感知都在黑暗中被放大。

    時暮察覺到對方的俯身靠近,似被這磁場操控,不自覺跟隨他的方向稍稍偏頭……

    下一瞬,兩道唇瓣以一個恰如其分的角度契入彼此。

    茉莉和雪山的氣息氤氳在鼻息間,似化為了實質般的勾纏的線,難以切斷。

    時暮本來就是用手肘從背后撐著身體,不禁覺得腰身一軟,就要支撐不住。

    對方的手先一步環過來,箍在哥兒修長的脖頸和窄細的后腰上,往懷里收緊。

    原本只是觸碰的親吻頓時變得深重。

    他掌心的灼燙蘊入后頸處的腺體,讓時暮控制不住越發急促的呼吸。

    張了張口,濕熱的舌尖便鉆了進來,從自己的上顎和舌頭上掃過,不止嘴巴,在因為腎上腺素激增而導致的唾液大量分泌中,身體連同心口都跟著變濕變燙。

    此時此刻已由不得時暮。

    既不可能推開他,也根本推不開。

    像是打開了某道閥門,唇舌間的糾纏傾瀉而來,讓人一點點沉溺,忘記了周遭和時間。

    時暮腦袋又暈又空,除了一片白茫茫,完全沒有辦法思考。

    最后,甚至不知自己在什么時候睡著。

    直至被窗外傳來的奇異聲響吵醒,剛有幾分知覺,突然聽到一陣凄厲慘叫。

    時暮猛地睜開眼,聽到耳邊,謝意溫聲安撫:“不用怕,我在。”

    時暮沒在怕,醫學生,哪個不是和大體老師親密接觸慣了的,只是很奇怪,這是什么聲音。

    怪聲又停了下來。

    時暮完全醒來,發現房間里燭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重新燃起,自己還來到了床上,和謝意躺在一個被子里。

    昨晚的一切涌入腦海,唇舌似還殘留著長時間吮吻之后的僵麻。

    視線落向對面,昨晚和自己親密接觸的地方。

    發現謝意下唇破了個小口子,隨即也感覺到自己的下唇有輕微刺痛。

    雖然不至于重蹈上次的覆轍,但這么忘情,親到嘴巴都破掉,也挺離譜的。

    時暮霎時只覺如芒在背,忍不住避開了對面這人的目光。

    怎么辦,他不會親個嘴就要娶自己吧?

    昨晚趁他醉,親他嘴,還是過火了些。

    正為難間,對方抬眸,茫然地環視房間,開口問:“昨晚,發生了何事?”

    時暮心頭一跳,抬眼看過去。謝意神情上帶著宿醉后的昏懵,似有幾分不適般揉了揉額角。

    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么?這是……斷片了?

    時暮心頭一喜,調整神情,若無其事地訂正他的記憶,“昨晚你喝醉了,爬都爬不起來,是我扶你來床上休息的,還記得么?”

    謝意竭力思索后,無奈道:“我不記得了。”

    他又掀起眼瞼,認真打量時暮片刻,關切地問:“時大夫,你嘴巴怎么破了?”

    時暮心虛地抿了下唇,告訴他,“昨晚扶你上床的時候,摔了一下。”

    又抬手指向他唇,無比合理地解釋,“你看你的不也破了么?”

    謝意抬手觸了觸自己的唇,了然點頭,“原來如此。”

    時暮也點頭,“對,就是這樣。”

    他眸中似有一線微光掠過,唇角微微牽動,漫不經心開口:“昨晚,本王讓時大夫受累了。”

    第35章

    時暮友善地搖頭,“沒事,畢竟是我把你灌醉的。”

    謝意感嘆,“其實我好久沒醉過了。”

    時暮配合地解釋,“我也沒想到那酒那么烈,是菊園老板送給我的,我酒量挺差的,還好沒喝,不然,受累的恐怕就是你了。”

    謝意唇畔弧度又加深幾分,“無礙。”

    從窗口向外看去,天色幽藍,看起來離天亮還有片刻。

    和謝意窩在一張床上,時暮也不知道要不要接著睡。

    正覺氣氛尷尬。剛才吵醒時暮的那種慘叫聲又從外面傳來。

    咕咕咕——

    這下時暮聽清了,這是一種動物臨死前的慘叫之聲,似乎是……雞?

    時暮問:“這是在殺雞么?”

    謝意也凝神聽了片刻,點頭,“是在殺雞,不過這殺雞之人似乎不太嫻熟,亦或者是他的刀子不甚鋒利,殺一只雞竟要如此久的時間?”

    通常來說,殺雞都是切斷咽喉,快速放血。

    兩人在房間中又等待片刻,一陣雞鳴慘叫再次響起,經過數次掙扎之后,才逐漸減弱。

    果然如謝意所說,聽起來像是在用鈍刀子緩慢切割。

    這畫面稍一想象,透著幾分詭異。

    謝意回憶,“這家山莊昨晚送來的菜品全是雞。”

    這山莊雖然偏僻,但若是想讓附近農戶送些蔬菜,也不算麻煩。時暮疑惑的地方是,“我看這莊子也就三五個房間,還不一定有人住,莊主用不著天都沒亮就開始宰殺吧?”

    謝意搖頭,“我也不懂。”

    又靜了靜,時暮索性提議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

    時暮裹上來時穿得披風和圍巾,和謝意一起走出房間。

    此刻約莫卯時,天際還是幽深的藍色。

    回憶著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兩人走在兩邊花木過分茂密的山莊小道,往后院走去。

    時暮走在前面,謝意落后兩步。

    眼前的哥兒有著一具很是修長纖瘦的身形,比自己稍低一頭,但在普通男人間,亦不算太矮。

    其實昨晚喝酒后,謝意確實醉了,但確實也沒有全醉,自然更沒有斷片。

    環住這具線條流暢的身體,埋頭在他頸項間的時候,除了異香,還嗅到一種淡淡的,屬于少年的青澀氣味,像是一瓣等待品嘗的柑橘。

    讓人怦然心動。

    以致此時此刻,昨晚親密的點點滴滴,還難以忘懷地回味在唇齒間。

    只是,對方回答的三個問題亦是揮之不去。

    他回答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想承認。

    兩人轉悠著,正覺沒有什么特別的,正在這時,慘叫雞的聲音再次響起。

    循著聲音加快腳步,終于在后院發現一處雞舍。

    雞舍旁,伴隨著那種禽類的慘叫,有人正蹲在那里,發出鈍性分離肌肉和筋膜的嘶嘶聲,間或響起吮吸液體的嘖嘖聲。

    聽著倒像是個解剖現場。

    兩人在遠處駐足,借著月光,時暮看清楚了,原來是那人在用牙齒啃咬活雞。

    感覺到身邊這人發出低低的抽氣聲,謝意伸手過來,安撫般捏了捏他垂在腿邊的指尖。

    時暮倒不是怕,只是滿腹驚異。

    一個大活人,好好的雞湯、炒雞不吃,在這里吃生雞?

    再細看,發現這人并不是在吃生雞,而是咬斷雞的咽喉后,對著嘬飲。

    這是,在喝雞血?

    時暮忍不住和謝意對視了一眼,看到對方也和自己一般驚訝。

    謝意提醒,“好像是莊主。”

    來時,時暮也是由莊主領進來的,那時太陽還未完全落盡,女子用布巾蒙著臉,露出的眼周皮膚可見紫紅色瘢痕。

    應該是一種顏面部皮膚受損的疾病,甚至還可能伴有神經系統的損害。

    莊主喝完雞血,將還未完全死透,不斷抽搐的家禽丟棄在一旁,起身離開。

    此刻,她還未戴上面罩,借著月色,時暮見她面部露出來的部分幾乎都有皮損。

    看著幾乎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什么病?

    莊主離開,兩人回到房間中,眼看著天光大亮,房間門被敲響。

    穿過紗幔走到門口,打開,看到外面是莊主。

    她圍著面巾,端著木托盤的手也戴了棉布手套,給兩人送來吃食。

    “兩位公子,吃點早飯再走。”

    時暮低頭,看到盤子里果然又是雞湯面。

    “謝謝莊主。”

    謝意伸手接過盤子,端回榻上矮桌。

    兩人對著兩碗雞湯面,雖然知道這食物并非不能吃,但想著天亮前在雞舍看到的一暮,還是多少有些難以下咽。

    時暮把碗往對面推過去,一笑,“謝晏和,不如你先嘗嘗。”

    對面的人昵一眼面碗,抬眸看過來,若有所思,“你怎會知道我的字?”

    昨晚他醉得不省人事,那自然是任憑自己編排。

    “你昨晚喝醉了,非拉著我說些什么姓謝名意,字晏和之類的,差點被你煩死。”

    看他眉宇間擰出的那絲煩躁,謝意唇角微動,懶散開腔:“那我可能是,想介紹一下自己吧。”

    又要介紹自己?

    這古董鍋的相親過不去了是吧?

    既然雞湯面吃不下了,不如打道回府。

    出房間,來到莊主所住的小院中,準備付下昨晚的房錢,辭行離開。伸手剛要敲門,聽到門內傳來女子低低的痛苦呻吟。

    時暮看了謝意一眼,用指節扣門兩下,詢問:“莊主,你還好么?”

    里面傳來不耐煩的回答,“你們把房錢丟進門口箱子中就快走吧。”

    門口確實有一木箱,箱子上有一個圓形的孔洞,可容銅板碎銀通過。

    時暮自報家門,“莊主,我是梅花大街時暮堂的大夫,若你覺得身體不適,我可以替你看一看。”

    “不需要!”

    她既然抗拒,時暮也不好進一步幫她查看,只說:“我已經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若你后續仍覺腹部疼痛的話,可以來梅花大街時暮堂找我。”

    也不知是不是腹部疼痛四個字說對了女子的癥狀,門內靜了靜,才再次響起生氣的聲音,“你們趕緊走吧!再晚家里人便要找過來了!”

    時暮茫然了一瞬,看向謝意,“什么叫家里找過來?”

    謝意摸出一粒碎銀,放進箱子里,平平常常回答:“未婚情人宿夜不歸,家里自然會來這幽會之地找上一找。”

    面前的小哥兒的臉色微變,“什么未婚情人?什么幽會之地?”

    謝意不動聲色地提醒,“這雪怡山莊乃沂都未婚情人喜好幽會之地,不是時大夫約我來的么?”

    免得他以后再請人來這里吃飯。

    這句話說完,看到小哥兒僵在原地,半晌沒動。

    未婚情人的幽會之地?未婚情人偷偷來這樣的地方幽會,還能做什么?

    時暮此刻才回想起昨晚謝意的話,“我本來也不是來和你吃飯的。”

    他不會以為自己約他,是想睡他吧?

    整個人瞬間像是燒起來般,平時的伶牙俐齒也卡頓了,“不是,謝晏和,我不知道……我約你只是想和你……”

    和你什么,時暮也不知如何解釋。

    雖然昨晚自己已經很過分了,但真沒想過要對他做更過分的。

    自己負不起責任。

    這小哥兒一副生怕和自己扯上關系的模樣,可所有心思又明白白寫在臉上,只叫謝意好氣又好笑。

    “昨晚不是什么事都沒發生么?時大夫何必如此著急。”

    見謝意語調輕松,神色平常,時暮心中稍定。抿唇擠出一個淺笑,“確實如此。”

    出院子之前,時暮又刻意繞到院中茅房后的糞池看了一眼。

    謝意知道他對莊主的病情有所懷疑,也未催促。

    片刻查看完出來,見莊子外,謝意那匹白馬正系在門前的馬栓上。

    他身形一輕,率先落于馬上,俯身把手遞向時暮。

    時暮本來和他一起騎過馬的,可昨晚和他那般親密,等會一挨著他,自己心里又亂了怎么辦?

    這個念頭冒出來,把自己嚇了一跳。

    自己怎么會為一個男人心亂?

    趕緊踩住馬鐙,握住他手。被他輕輕一提,一扶,便坐穩在身后。

    謝意偏頭,“下山道路難行,你坐身后穩妥些。”

    “好。”

    “抱緊我。”話音剛落,他便揚腿踢在馬肚上。

    蕭蕭馬鳴穿越山澗,雪白馬兒載著兩人沿著山路輕快地馳騁起來。

    來時候是自己走上來的,走得腿都斷了,回去的時候,時暮環著前方的腰身,聽著呼呼風聲,片刻便到。

    吃飯時,時暮把自己剛剛在山莊發現的情況和謝意說了。

    “我剛去查看茅廁是因為懷疑莊主患了一種很罕見疾病。”

    謝意給他斟了杯茶,“什么病?”

    “我在里面看到小便呈褐色,這個癥狀提示莊主身患的可能是血紫質病。”

    “血紫質病?”

    “又叫血卟啉病,是由身體里血紅素合成途徑中一種名叫卟啉的物質,代謝障礙引起的,主要有三大癥狀,腹痛,皮膚光敏性損害,以及神經癥狀。

    若猜得不錯,我們剛剛聽到屋子里的呻吟就是她腹痛發作,面容上的瘢痕是因為皮膚接觸陽光后出現的大面積皮損,送餐時她手上戴著手套,因為手部皮膚也有損害,撕咬活雞則是神經系統問題導致的妄想和癔癥。”

    他繼續說:“因為這種病癥會導致身體缺乏血紅素,她夜晚喝活雞血可能是無意識地緩解行為。”

    謝意按著他說的癥狀分析,“因為懼怕陽光,所以她長期佩戴面巾,莊子里的植物茂盛亦是遮蔽陽光的需要。至于開了這家山莊,是因為情人們喜歡夜間過來,她照顧起來比較方便。情人們來了之后,多數時候也是躲在房間中親熱,即便莊子里有些怪異的聲音,也不會跑出來查看。”

    躲在房間里親熱幾個字又讓時暮耳根子微燙,繼續說:“這病有輕有重,嚴重的十分痛苦。因為無法接觸陽光,終日只能晝伏夜出,長期皮損也會導致五官模糊,面容可怖,為不知情的人所厭惡懼怕。”

    看他捧著茶杯,微耷的秀眉之下,眸光痛惜,謝意有意打趣,“小菩薩又心生憐憫了么?”

    “是因為世間病痛實在太多,我能治的真的太少太少,醫學有界,我也只是一個凡人。”

    就單看婦產科能接觸到的,病理產科的各種問題,生產過程中的突發急癥,休克、DIC,乃至一個小小的細菌感染……

    都時常讓醫生們束手無策。

    “就像你的病,我不也無能為力么?”說到這里,他眸中似閃過一絲關切,“對了,你現在還會惡心么?”

    謝意唇角微微一繃,不緊不慢地開口:“其實,還是會惡心,但我既然要見你,自當忍著些。”

    時暮莫名為這句話心頭輕跳,像是距狀溝周圍皮質的神經元感受到一簇細小的化學信號。

    聽著仿佛很想見自己?

    隨即又品出點不對勁來,見我的時候還是會惡心?

    滾。

    第36章

    白天到醫館,時暮先給江洛兩個腦瓜崩,“你怎么給我推薦那種地方!”

    江洛揉著腦袋,十分委屈,“暮哥,你怎能冤枉我啊?”

    時大夫氣勢洶洶,“還冤枉你?我只說方便兩人待一起,可沒說要去那種地方啊!”

    江洛更委屈了,哭喪著臉問:“要是對雪怡山莊不滿意,暮哥你怎么不早回來,一待就是一整夜?”

    這句話太過尖銳,瞬間把氣鼓鼓的時河豚戳癟了。

    江洛這是把自己的行蹤都監控了是吧?

    江洛打量著無話可說的時大夫,頓時有了底氣,都敢輸出了,“我還挺好奇的,王公子看著斯文,但不知本人如何?脾氣性格可還不錯?”

    “王公子么?”

    一個血包你叫時暮如何評價?

    不自覺用舌尖潤了潤唇,敷衍道:“王公子……還行吧,馬騎得挺好的。”

    “你說騎術么?這些王公貴子,家中都豢養了不少馬匹,騎術自然都不錯。”江洛又一臉曖昧笑容,“那一整夜,你和王公子都干了些什么呀?有沒有牽牽小手,摸摸小臉?”

    江洛看著面前的哥兒大夫又稍顯局促地舔了下唇,忍不住盯著問:“暮哥,你嘴巴很干么?”

    時大夫:……

    眼前的大夫霎時冷下來,語氣凝了陣陣寒意,“是藥柜擺整齊了還是地板擦干凈了?看你閑得,還不趕緊干活去!”

    江洛一溜煙閃人,獨留時大夫一人在原地氣惱。

    這助手,絕對收錯了。

    因為昨晚在雪怡山莊沒休息好,時暮一早上都昏昏沉沉的,中午躲到檢查室里躺了一會才好點。

    下次潮熱期要再約他,不能這么離譜了。

    幸好上午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病人,都是常規的婦科問題。

    下午的時候,時暮堂中,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來看診。

    民間女子一般穿襦裙、衫裙,未婚女子喜歡梳雙丫髻、雙螺髻,已婚女子則多樣一些,朝云髻、隨云髻等。

    但眼前這姑娘,一身紅色的窄袖短打,梳高馬尾,很是英姿颯爽。

    時暮詢問:“姑娘哪里不適?”

    姑娘說道:“我今年二十有二,這兩年在外征戰,月事越來越少,最近一年已經完全停了,聽聞京中有傳時暮堂擅看婦科,趁著回京成親,特來求醫問藥。”

    時暮神情微凜,“原來是將軍,失敬了!”

    “時大夫過譽。”

    本朝確有如將軍之類的女官,反倒是哥兒,數量本就稀少,許多都被官宦養在家中,何談建功立業,入朝為官。

    回到病情上,時暮詢問:“初潮何時來的?”

    “十四歲。”

    “之后是否規律?”

    “一直還算規律,直到近兩年才開始越來越少,最近一年已經完全停了。”

    這位女將軍的情況屬于閉經。

    閉經按有無月經初潮又分為原發性閉經和繼發性閉經。

    女將軍便屬于繼發性閉經,造成的原因多種多樣。焦慮緊張等精神因素,體重過低、過度勞累等生活方式,還有就是垂體、卵巢、子宮等方面的疾病,乃至遺傳因素。

    現代的時候,時暮時不時就會在新聞上看到因為瘋狂節食減肥,導致卵巢早衰的。

    “我先替將軍檢查一下吧。”把女將軍帶到檢查室中,想著她是回來成親的,時暮先提前和她溝通病情,“若是長期不來月事可能會導致懷孕困難。”

    “懷孕困難么?”

    “對。”

    女將軍語氣頗為云淡風輕,“這個倒是無礙,因為我將要成親的郎君是個哥兒。所以,我們不需要生兒育女。”

    時暮拿著銀針給她抽血的手一頓。

    姑娘和哥兒,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婚姻模板?

    心中多少有幾分好奇,笑問:“是哥兒么?”

    “正是哥兒!”

    雖然姑娘和哥兒并不常見,但也并非不容于世。將軍大方分享,“哥兒溫順乖巧,身上還香香的,本將軍很是喜歡。”

    溫順乖巧,身上香香的?

    拿著B超探頭的時大夫面露難色。

    想來女將軍的確很喜歡自己的哥兒郎君,談起來時,笑容都帶了幾分溫柔,“他是真的很可人,我將他娶回家后,定會好好疼愛。”

    好好疼愛?

    正在給她扎針驗血的時大夫默默吞咽。

    不說了,還是看病吧。

    很快看到檢查報告單,得,這位女將軍不找哥兒恐怕也很難生。

    將軍雙側卵巢體積偏小,回聲偏實,提示卵巢中的正常卵泡或卵巢內部分結構破壞。同時,驗血顯示促性腺激素升高,反映卵巢儲備功能的抗繆勒氏激素已經非常低,不到正常值的五十分之一。

    這種病癥名為卵巢早衰,是指在四十歲之前,卵巢內的卵泡耗竭或者卵巢出現功能障礙。

    其實,卵巢擁有的卵子數量在胚胎階段就已經確定,在生長發育階段,卵泡就會急劇減少。

    進入青春期,卵泡數量已經不到出生時的二十分之一。

    隨著卵泡的自行退化,以及每個月月經的排卵。儲備的卵泡只會越來越少,等到卵泡數徹底為零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卵巢功能的徹底喪失,人也開始走向衰老。

    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

    就像煮熟的雞蛋,在現有的醫學條件下,無法變回生雞蛋一樣。

    時暮把病情用能懂的方式跟她說完之后,將軍倒是放心不少,“若只是不能受孕的話,倒是沒有什么影響。”

    當然不止這樣。

    卵巢是重要的激素分泌器官,卵巢功能喪失后,會因為激素分泌不足導致一系列癥狀。

    “將軍,卵巢早衰不止讓你再難受孕,還會引起發熱、出汗、失眠等癥狀,之后還要面臨這肌膚松弛,體型變胖,骨骼脆弱等一系列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會提前衰老。所以還是需要進行藥物治療。”

    將軍思索片刻,點頭:“治療一番也好,但若是本將軍衰老了,到也不會嫌棄他年輕的。”

    時暮:……

    卵巢早衰雖然沒有藥物能提升受孕幾率,但可以使用激素療法,改善因為雌激素缺乏導致的相關癥狀。

    開過藥送走女將軍,時大夫覺得自己有必要坐下來認真思考,一個直男哥兒到底應該擁有怎樣的婚姻觀-

    除了上次的洗液,這段時間,時暮又陸續配了兩款門診常用的經典婦科驗方。

    一款針對常見的盆腔炎、子宮內膜炎等,也可用于哥兒生殖系統的相關炎癥,另一款則是日常的益氣養血,調經止痛。

    時暮是西醫,但挑的都是經典驗方,而且古代藥材不像現代以人工種植為主,都是野生的,藥效更好。

    現在買宅子的事雖然搞定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賺錢不能停。

    江小蘭和白舟也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時暮這個做兒子的多少得給她準備點嫁妝。

    若是哪天要成親,自己錢箱子一打開,想買什么買什么,也能讓她風風光光的。

    兩款婦科藥物上架后,時暮堂里的病患又多了不少。

    江洛忙著講解藥效,也沒空每天一見時暮就開始八卦“王公子”了。

    說來,自己也有幾天沒見著“王公子”的蹤影了。

    雖然不在潮熱期的時大夫,也沒什么見他的興趣,不過想到上次他和成紀說的易王回京,恐怕是朝中局勢有所變化,他沒空出來閑逛。

    原文中,謝意自小和先太子感情極好,所以后來才會不惜一切輔佐易王。

    先太子乃是皇后的嫡長子,天資聰穎,武藝高強,自小就被立為儲君。

    本以為他會順利登基,沒想到在先帝重病時局勢大變。

    那段時間,先太子剛好帶兵出征,原本大勝,卻在返京途中因一封密信遭到皇帝的猜疑。

    皇帝連下六道密詔,讓他改道。

    他聽從密詔改道后卻遭遇伏擊,部隊傷亡慘重。

    他死里逃生,活著回來,卻反而成了他謀逆的佐證,當場被廢黜。

    時暮剛想完劇情,對面今朝醉的大門口便傳來了小二殷勤至極的招呼聲,“殿下千歲,殿下請上坐!”

    來這里的還能是哪個殿下。

    抬眸,越過屏風縫隙,時暮遠遠看見謝意似剛從這邊收回視線,和謝栩一起往二樓走。

    謝栩倒是沖醫館方向扯了下唇角,算和時暮打招呼。

    這會,醫館門前等待看診的病人不少,時暮也沒空搭理他。

    又看過三四個病人,剛送走一個潮熱期疼痛難忍的小哥兒,突然有人在醫館外霸道地喊起來,“都讓開都讓開,我們家公子有事要找時大夫!”

    看診病人顯然是看來人身份不低,雖然口中有怨言,但還是因著得罪不起,乖乖把路讓了出來。

    一位玄色錦衣的少年獨自從門外走到看診區,在時暮對面坐下后,將手中捧著的木箱放在診桌上。

    他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銳利,英氣勃發,帶來的木箱木質昂貴雕刻精美。

    時暮提醒他,“這位弟弟,這里是醫館,如果不是急診的話,出去等待,按叫號一個一個來。”

    這句話說完,少年的銳利眉梢頓時不悅地壓了下來,“你讓我出去等待?你不記得我了?”

    時暮細看一眼,好像有些許眼熟,“你是……”

    每天看幾十號病人,很多患者一時想不起來很正常。

    盡力回憶才想起他是半夜來治睪丸扭轉那個少年,好像報過名字,但叫什么來著。

    手懸在空中許久,才終于在對方越來越臭的臉色中,得到一句從齒縫中咬出來般地提醒,“我乃戶部侍郎衛蘭東之子,衛蘭惑!”

    “哦,是衛蘭公子。”時暮視線往下,詢問:“這幾天可有復發?”

    衛蘭惑搭在桌上的手握了握,壓著情緒,“沒有,我很好!”

    時暮發現,這少年氣性還挺大。

    對方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于激烈,稍稍平復情緒,“我之前說過要你負責。”

    時暮已經不記得這茬了,“什么?”

    少年淡漠道:“我已經秉明父親,擇日就會來迎娶你。”

    時暮愣在對面,手里的毛筆嗒一聲掉在病歷本上,暈出一團墨跡。

    他睨了一眼,只自顧自說道:“你是哥兒,不便做正妻,我會以側室之名迎娶你過門。但我現在也沒有正妻,你進門之后,身份和正妻沒有兩樣。”

    時大夫伸頭看了看醫館外的天空,“不是,我說怎么不下雨,原來是你給我整無語了。”

    衛蘭惑態度堅決,“我沒和你說笑,我會來迎娶你的。”

    時暮從記錄本上拿起毛筆,琢磨著怎么處理這團墨跡,“沒病找小伙伴玩泥巴去,別耽誤我看診。”

    衛蘭惑頓時氣得不清,“時暮你……”

    話還沒說完,被打斷,“別時暮時暮的,要不叫時大夫,要不叫哥。”

    衛蘭惑臉都被憋紅了,俊目中翻涌著怒意,“你讓我叫你哥?”

    時大夫淡淡睨過來,“不對么?”

    衛蘭惑糾正他,“成親后,難道不是該你叫我郎君?”

    “你這么小,我怎么嫁?”見衛蘭惑臉色猛然一黑,時暮預判他的預判,第一時間補充,“我指的是你的歲數。”

    衛蘭惑強調,“我今年十六歲,已過了娶親的年紀!”

    時暮在醫院多年,只見過拉著橫幅找自己要錢的醫鬧,還沒見過拿著彩禮要娶自己的患者。

    頭都痛了,杵著額角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衛蘭惑看他不說話,只當他示弱答應,面容上也露出了滿意微笑,“我已經知道你家住海棠巷,這只是見面禮,過幾日,我會讓媒人帶著彩禮來提親的。”

    說完就要走,被時暮伸手按住肩膀。

    真是不得不拿出殺手锏。

    “不怕告訴你,我有男人了啊,可別隨便跑來撒野。”

    第37章

    時暮本想直接氣走他,沒想到這小孩此刻倒是沉著冷靜了,搖頭,“我早已打聽清楚,你還未成親。”

    時暮心虛了一瞬,錯了錯眸光,隨即又是一臉的輕松愉快,“我現在當然還沒有和他成親啊,但以后會成。”

    衛蘭惑惱聲:“你要和別的男人成親?”

    “我不跟別的男人,難道跟你啊。”時大夫嗤笑,“我們感情不知多好,可不是你這個連手都沒牽過的小朋友能挑撥得了的?”

    衛蘭惑臉色又變,緊緊盯著對面洋洋得意的哥兒,“你……你們牽過了?”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時大夫抱起雙臂,懶散靠回椅背上,“差不多吧。”

    衛蘭惑一臉陰沉,“那男人是誰?本公子定要砍了他的手。”

    時暮:……這小孩,學壞了!

    青春期叛逆少年俯身撐住診桌桌面,沉下語調質問道:“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時暮真的很想給他發送猴哥煩死了的表情包,“你他媽煩不煩?早知道我就該把你那蛋蛋再擰它三百六十度!”

    衛蘭惑:……

    這語言太有力量,衛蘭惑好似又感受到了那種難言的劇烈疼痛。

    “你……你一個哥兒,言語竟如此粗鄙!”

    時暮煩躁,“不想聽到更粗鄙的就趕緊走!”

    這下,衛蘭惑反倒不走了,站了片刻后,露出邪惡的笑意,“我已經調查過你了,你原來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務。你男人一定是和你一起住在店宅務那個姓宋的,我這就叫人狠狠教訓他,看他還敢不敢跟本公子搶人。”

    “你!”時暮也被他給氣到了。

    宋念山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又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朋友,這紈绔子若是真去找宋念山的麻煩,他連反抗的法子都沒有。

    若是在影響到懷孕的宋念如,自己真是難辭其咎。

    而且,此刻門外還等著不少病人,有幾個還是固定時間產檢的孕婦,時暮真得趕緊想個法子把這瘟神送走。

    勾了勾手指,“過來!”

    衛蘭惑往前傾身,把耳朵側向時暮。

    現下,為了患者的隱私,醫館的布局已經和之前不同,診桌放置得位置更靠里,還加了屏風,沒法直接看到二樓。

    時暮示意外面,“要砍手是吧?去!你現在就去!醫館對面,今朝醉二樓窗口,著滄浪錦服,白玉發冠,手拿繪有山水扇子那個男人,給我砍去吧,砍了我敬你是條漢子。”

    衛蘭惑將信將疑。

    這哥兒都沒出醫館,怎么竟像親眼看著般描述細致?

    難道真有這么個男人?

    衛蘭惑走出去,片刻就回來了,臉色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臭還黑,“你敢作弄我!那人分明是凌……”

    時暮伸手按住他嘴巴,“你小點聲!”又低聲提醒,“你怎么如此不懂事!他是何種身份,我就算是他的人,我能隨隨便便說出來?那是要被人嫉妒的。”

    衛蘭惑的嘴巴被他從掌心放出來,冷冷一笑,“你覺得我會信,你怎么不說你是宮里的娘娘?全沂都都知道凌王殿下不喜哥兒,怎能讓你高攀上?”

    時暮:……

    我高攀?純血包我還需要高攀?

    提醒他,“再走到醫館外,抬頭看看我的招牌。”

    衛蘭惑看完又沉著臉回來。

    凌王的行楷清雅如幽林曲洞,他學字時還曾臨摹過,如何認不得?

    但一個哥兒和凌王有關系,當真讓衛蘭惑一百個不信。

    “不過是個招牌,你便是哪里求來的又有何不可?”

    作為一名醫生,知道青春期少年就是不成熟,沖動固執,心理問題重重,可今天真是被這小孩攪得頭都痛了,時大夫默了默,無奈道:“行行行!你是爺行了吧!你現在先出去等,我把病人看了,晚些時候等對面吃完飯,我證明給你看。”

    衛蘭惑壓著眼瞼,沉沉凝注時暮片刻,終于轉身走出醫館。

    江洛剛一直避在旁邊,就聽到兩人說什么男人什么迎娶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看時暮要開始看診,趕緊揚聲叫號。

    停滯半晌的看診重新開始。

    看診又看了大半個時辰,衛蘭惑說不走就不走,在外面條凳上堅持等時暮。

    他身形坐得筆直,一臉不看到真相誓不罷休的剛毅神情。

    患者已經離開,時暮堂空了下來。

    時暮先把江洛打發回家,才和衛蘭惑一起在醫館門前,盯著對面的今朝醉。

    衛蘭惑發現,這哥兒大夫除了生得還不錯,確有幾分醫術外,根本不是個好東西,伶牙俐齒,慣會嗆聲,還滿嘴鬼話。

    他怎么能和凌王殿下牽扯上關系?

    全沂都誰不知凌王殿下風流恣意,身邊從不缺鶯鶯燕燕,怎會為一人傾心,更不可能是哥兒。

    衛蘭惑倒要看看,他能玩什么把戲。

    樓上那兩人終于吃完飯,一前一后地下來。

    衛蘭惑立刻往旁邊的墻角一閃,藏起身形。

    時暮站在醫館門前,拼命燃燒著腦細胞。

    若是讓衛蘭惑看出端倪,他定然會纏得更厲害。

    假的真不了,憑著自己和謝意睡過親過,但對方不知道的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在衛蘭惑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眼看謝意從今朝醉走出來,視線掠過自己,時暮趕緊抿住唇角弧度,露出柔和可親的笑容。

    謝意的視線果然停駐在這個方向。

    時暮本想喊他,剛張嘴舌尖搭上齒縫,又不想喊了,只把右眼沖他輕快一眨。便以逸待勞地站在醫館門口。

    前方的矜貴男人眸底露出一分狐疑,隨即收起折扇,走向醫館。

    時暮果然聽到,藏身在墻角后的衛蘭惑,腳步猛然一動。

    自己都沒開口,凌王主動過來報道,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知道這小子已然大驚失色,時暮心中暗喜。

    等人到跟前,又暗示地眨了眨眼,才溫聲開口:“自上次分開后,我們好幾天沒見了。”

    謝意眸底壓了更深的狐疑,四下看了看。

    時暮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對情人嘛,溫柔就行,柔聲道:“殿下,我知道你近日公務繁忙,可千萬要注意身體啊,不然我會擔心的。”

    說完便聽到門旁有碰到板凳的搖晃聲。

    這小子定是晴天霹靂了。

    不過不知道怎么,眼前的王爺表情也有點精彩呢?

    雖然看不到衛蘭惑,時暮還是滿意地朝那邊睨了一眼。

    謝意隨他快速側了下頭,又回首打量面前的哥兒,長睫下的黑眸浮起幾許閃爍光點,悠然道:“得君掛心,云胡不喜。”

    時暮還沒反應過來他這句掉書袋是什么意思,墻角后,啪一聲,板凳倒了。

    五雷轟頂了是吧。

    時暮幾乎要笑出聲。

    眼前這人顯然也領會了眼前的狀況,主動詢問:“你呢?看診累不累?”

    時暮不知他要如何繼續,但還是配合地接話,“坐了一整天,肩膀酸痛。”

    對方輕輕挑眉,“我幫你按一按?”

    時暮神情松怔一瞬。

    這么個天潢貴胄,還會這種伺候人的活?

    但衛蘭惑還在門外聽墻角,總不能說不用,輕快地答應,“好啊。”

    沒想到他真走到自己身后,隔著衣服,把手指按上肩頸相連的地方。

    捏在上面的力度不算重,但不知是因為對這個人的固定反射,還是一時沒適應,叫時暮忍不住聳肩,語調一軟,“啊”了一聲。

    同時墻角后響起一陣摩擦聲,像是倒地的椅子被踢至遠處。

    很好,五臟俱焚!

    身后的人似乎演得很過癮,俯身詢問:“太重了么?”

    時暮回答:“沒有沒有,很好。”

    他直起身,手指繼續捏在時暮肩窩里,“你看診辛苦,應該多出去走走。”一頓又道:“十五是下元節,松月湖中會放蓮燈祈福。”

    話已經遞過來,時暮必須接,開心道:“那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放燈祈福!”

    聽到頭上落下的懶散話語里已然染了笑意,“我自該陪你。”

    墻角后,一陣又急又快的腳步終于遠去。

    這下總該心如死灰了。

    時暮彎下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夠了,才拍拍謝意肩膀,“沒辦法,這當大夫的什么事都能碰上,今天謝謝了,你趕緊回去吧。”

    解決了衛蘭惑,也算可以下班了。出醫館,關門落鎖,正要抬腳離開,被人握住上臂,往回輕收。時暮稍稍失去重心,抬手按住他胸口才站穩,仰起頭,“干什么?”

    面前的人垂下長睫,意味深長地問:“時大夫就是這樣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

    時暮想了想,先給他畫個餅,“小驢辛苦了,改天請你吃飯。”

    謝意漾起無奈笑意,依舊握著不放,“不用請我吃飯,把剛才的約兌現了便行。”

    時暮約的自然是去放河燈。

    可自己好端端的,沒什么見他的必要。

    “我也想去玩,但我最近病人挺多……”

    話還沒說完被他俯身壓低的聲音截住,“病人看完診也要過下元節。”

    留下一句,“酉時,松月亭中不見不散。”他才終于松手。

    時暮看著他在對面翻身落于店小二牽來的白馬之上,移開視線后,縱馬和謝栩一起消失在長街盡頭。

    不禁思考,這人非要和自己放河燈,莫不是又想到什么扒自己馬腳的新點子?-

    梅花大街和西橫街交叉的最好位置。

    正德堂門口,此刻,一名腹部彭隆明顯,儼然已臨近生產的女子正坐在地上,放聲哭泣。

    不少路人都疑惑地看過來。

    有人好奇詢問:“這是發生了何事?”

    “這女子身體不適來找丘大夫看診,可惜來晚了一步。”

    “為何晚了一步?”

    “沒了。”

    “什么沒了?”

    回答之人搖頭嘆息,“肚子里的孩子,沒了。”-

    正德堂后院中,孔白術畢恭畢敬地跟隨在一位兩鬢染霜的藍袍男子身邊。

    正德堂后院十分寬敞,擺放了二十多只大竹篩,里面晾曬著顏色性狀不一的藥材。

    四五個藥童正在旁邊忙著切藥、碾藥,木枝碎斷之聲不絕于耳。

    自從王婆整日和春雨堂的孔白術為難后,春雨堂如今已無人問津。

    倒是這正德堂愈發門庭若市。

    其實就是,之前在春雨堂看診的婦科病人,一部分在口口相傳中去了時暮堂,另一部分則還是相信老字號,寧愿多花錢,也要來東市最知名的藥堂,正德堂。

    正德堂的坐診大夫名叫丘平,因善用黃芪,人送外號丘黃芪。

    丘黃芪在這梅花大街,資歷最老,威望最高,所有醫館唯他馬首是瞻。

    尤其是正春同壹四家醫館,表面所診方脈各有側重,實則早已結成同盟,互相扶持。

    沂都藥材實行官府部分專營制,專營藥材主要有解表常用的麻黃、桂枝、甘草,益氣補血的黃芪、當歸,婦科常用的益母草等十幾種常用藥物。

    借此,朝廷可以從藥材這一塊獲取財政收入,由太醫署的上級機構,太常寺負責管理。

    所有藥農采摘專營藥材后,不能私自賣給醫館,只能由太常寺直管的和劑藥局收購后,進行加工出售。

    和劑藥局除了出售各種專營非專營的藥材給各大醫館,還出售另一個太常寺直管機構——太醫署,研制的各種丸、散、膏、丹以及藥酒。

    這些藥物有著昂貴的售價,主要供西市貴族使用。

    麻黃等專營藥材則因為使用方劑非常多,不管東市還是西市的醫館都需要,都要來找和劑藥局購買。

    又因為丘黃芪和劑藥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梅花大街正春同壹這四家醫館,即便在非成熟季節,藥材產量最低的時候,也一直能從和劑藥局拿到足夠的專營藥材。

    但近來,孔白術一個病人都沒有,半服藥都開不出去,別說過得滋潤,連吃飯都困難,藥童也遣回家去了,愁得寢食難安,只得求到老大哥丘黃芪這里。

    孔白術畢恭畢敬地跟在丘黃芪身邊,唉聲嘆氣,“丘大哥,我現下真不知如何是好。”

    丘黃芪責備:“誰讓你自己醫術不精,好好的醫館弄成這樣。”

    孔白術連聲喊冤,“大哥啊,我可從不曾治死過人,是那哥兒手段卑劣,一邊故意用低診金吸引我的病人,一邊叫了那瘋婆子來毀我名聲。”

    丘黃芪狠狠瞪過來,又壓低了聲音怒問:“你不會斷了他的專營藥材么?”

    這四家醫館在梅花大街能一直獨占鰲頭,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幾種專營藥材。

    除了能拿到足夠的專營藥材外,若有新開的醫館威脅到四家醫館的地位,后續便會因為時不時購買不到專營藥材,難以維繼。

    孔白術哭喪著臉辯解:“大哥,我自然知道要斷了他的專營藥材!但時暮堂那哥兒大夫許多病癥都靠銀針治療,即便開藥,份量也極少,不過小小一瓶。專營藥材更是從來不用,連和劑藥局都沒去過,我又能拿他怎么辦?”

    “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孔白術生怕丘黃芪不幫自己,索性開始危言聳聽,“丘大哥,那哥兒是時獻時大人趕出家門的庶子,曾去過太醫署,看著雖然平平無奇,但想必偷學了不少東西,我看啊,他不止會治婦科,以后搞不好連您的大方脈也要來插一腳。”

    丘黃芪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

    孔白術知道丘黃芪已經在意起了時暮堂,也不再多說,安靜地覷著丘黃芪的臉色,等待他發話。

    旁邊,切碾藥材聲中,一直夾雜著門外那婦女的凄慘哭泣,飄入耳中。

    丘黃芪面色一點點陰鷙下來,最后終于開口:“既然他醫術高明,那我們便給他找點他治不好的病人。”

    第38章

    冬日漸深,寒意愈重。

    自從搬到海棠巷,有了自己的家,江小蘭那顆漂流許久的心好似終于尋到一處實地。

    堂屋和廚房里買了喜歡的桌椅和柜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鋪上漂亮的桌布,插上一束花草。庭院里則種了一小塊菜地,一片花壇。

    光看著這個家,心情都隨之變得明亮。

    白舟也會每日送來墨蘭,陪自己談天說地,外出游玩。

    男人曾暗示過想要上門提親的事,但江小蘭沒有明確地應允。

    一方面是如今時暮還沒有成親,自己放心不下,另一方面是,她心中好似還是會憶起和時獻相處的點點滴滴。

    那個男人雖然無情無義,以前卻一直牢牢地占據著自己的心。

    “小蘭,你能嫁入時家,已是莫大的福氣,你該當好好珍惜。”

    “帶著你那不成器的兒子,安分守己些,別讓我煩擾!”

    夢境里又是那些過往,江小蘭在輕微的頭痛中醒來,看了一眼天色。

    已過辰時,趕緊起床給時暮準備早飯。

    先拿白米和新鮮的菜葉,在陶鍋里燉上菜粥,又煮了兩只雞蛋,熬上一碗糖水。

    一切準備妥當才去隔壁臥房,把蜷在被子里的兒子扒拉出來。

    “小暮,該起床了。”

    連喊了幾聲,腦袋才慢慢從被子里探出來。

    時暮的面容,和時獻有八分像,只是更柔和些。

    看他睡眼惺忪,一副疲憊的模樣,江小蘭也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要是辛苦,要不晚點再去醫館?”

    他擠出笑臉,“沒事的娘,今天有個妊高癥的會來復診,我還是得去看一下。”

    妊高癥就是指孕期出現高血壓的情況,這種病癥看起來沒有什么明顯的癥狀,卻不能大意,如果控制不好,會引起許多器官的病變,還有可能發展成子嫻。

    子嫻是產科的嚴重疾病,一旦發病,母胎致死率極高。

    江小蘭覺得自己這兒子,什么都好,就是這般努力地每天看診,什么時候才能有情郎啊?

    吃著早飯,江小蘭提了一下,今晚想在家里擺桌席,請宋家姐弟來家中聚一聚,算是搬家的喬遷宴。

    之前宋念如不止一次和自己說過,希望撮合時暮和宋念山。

    宋念山這孩子老實本分,以后想必是個不錯的郎君。

    這段時間搬倒海棠巷后,眼看著時暮和宋念山相處的時間少了許多,江小蘭想著趁著喬遷宴,讓兩人見個面。

    時暮之前就有計劃喬遷宴,只是忙起來便忘了,放下喝完的粥碗,豪爽安排,“我都想念山哥和念如姐了!今晚必須好好聚一聚,娘,您把柜子里的銀子拿上,烤羊烤雞,全準備上!”

    看時暮對宋念山還是有感情的,江小蘭心里也欣慰,笑道:“想念山就多約他出去玩玩。”

    “行,等我哪天休息的時候。”

    江小蘭想了想,“下元節晚上松月湖會放燈,不如我幫你約他,到時候去逛逛?”

    下元節放燈,巧了。

    謝意也讓自己兌現去下元節放燈的約,時暮還沒想好去不去呢,只說,“娘,到時候在看吧。”

    “我去醫館了。”江小蘭看著兒子出門,又回頭,笑得不懷好意,“對了,娘,今晚吃飯記得把白叔也喊上。”

    小蘭:……

    來到醫館,照常開始看診。

    給妊高癥的孕晚期患者量了血壓,雖然還是偏高,但暫時穩定,可以繼續保胎。

    妊高癥隨著孕周增大,血壓也會越來越不穩定,如果控制不住,就必須終止妊娠。

    時暮交待,“你這幾天一定要按時吃藥,每天都要來找我量血壓,血壓不控制住,母親胎兒都很危險。”

    “好,謝謝時大夫。”

    送走妊高癥的孕婦,又看了兩個病患。

    江洛叫號后,接下來走進醫館的是一位之前沒來過時暮堂的初診孕婦。

    腹部膨隆明顯,時暮目測在三十三四周的樣子。

    孕晚期本來也會笨重些,但這孕婦走得十分費勁,由丈夫小心翼翼扶著跨過門檻,用巾帕捂著嘴不斷咳嗽間,講話呼吸也顯得急促,“阿勇,我好開心,很快就能見到我們的寶寶了。”

    丈夫神情里亦是滿滿的期待,“是啊,我連名字都取好了,男孩一個,女孩一個。”

    娘子走向診桌的路上,突然腳步一頓,格外欣喜地說道:“寶寶在踢我了。”

    丈夫趕緊伸手輕貼她腹部,又被孕婦笑罵著拍開手,“你粗手粗腳地,別來碰。”

    丈夫嘿嘿一笑,“好好好,我不碰。”細心體貼地將娘子扶到診桌前坐下,開始述說娘子的病情。

    孕婦現下懷孕八月,全家人都在喜氣洋洋地等待著新生命的降臨,但前幾天突覺不適,主要癥狀是發熱頭暈、咳嗽咳痰,伴有氣促、胸悶的癥狀。

    時暮先給她查體,見心率很快,一百多,呼吸急促,體溫38度,雙肺呼吸音粗,可以聞及干濕啰音。

    CT見肺部感染,胸腔有積液。

    這是肺炎了?

    最近冬季,天氣干燥,上感的孕婦很多,如果不嚴重的,可以多喝水,盡量物理降溫。

    但她感染嚴重,時暮多少有些擔憂。

    “先進去做個產檢吧。”

    丈夫趕緊拱手,對時暮行禮,“勞煩時大夫為我娘子多多費心。”

    這丈夫文質彬彬,對妻子亦是關懷備至,看得出是個好郎君。

    反倒是孕婦,不知是不是害怕,聽到要檢查,神情閃爍又勉力擠出笑容,輕聲道:“都知道時大夫看婦科一絕,寶寶對我和郎君都很重要,還請時大夫替我看得仔細些。”

    “我是大夫,這是我的職責。”

    時暮把孕婦帶到檢查室中,剛拿出銀針,那女子又問:“我自小怕痛,不知這銀針扎上之后會不會有什么意外?”

    這是抽血,在現代就是家常便飯,怎么會有意外。

    不過不了解情況的古代病患也時常有問。

    時暮對她笑笑,溫聲安撫,“夫人盡管放心,我每日看那么多孕婦,這銀針沒有任何問題。”

    驗血見白細胞、中性粒細胞都很高,白細胞高達14,感染很嚴重。

    為了后續使用抗生素,時暮直接給她做了血培養,以便明確感染病菌。

    又查婦科,見她下身有持續的血性渾濁液體流出,帶有異味,子宮有壓痛。

    這就不對勁了,這是宮腔感染的癥狀。

    宮腔感染是妊娠期比較嚴重的并發癥。

    事實上,人體的胎盤,由子宮內膜、滋養層細胞以及內皮細胞構成多層防御,可有效限制致病微生物的母胎傳播。

    但特定的病毒、細菌和寄生蟲能夠通過破壞胎盤結構,從而進入胎兒的血液循環。

    時暮嚴肅詢問:“夫人,這幾日可有腹痛的情況出現?”

    這女子又是神情閃爍,支吾了半天才回答:“有一些。”

    “為何不早來看?”

    “我以為這些都是正常的。”

    時暮無語,“正常?一點都不正常好吧。”

    感覺這女子感染嚴重,時暮為她進行羊水的細菌培養。

    一般來說,細菌培養檢查都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但在這醫療空間里,各種檢查都方便快捷,細菌培養也能快速取得結果。

    時暮心里擔憂,但想著她進門時還說有胎動,心里又稍稍放心,想著實在不行趕緊給她剖了。

    沒想到一做腹部B超,她子宮內可以看到胎兒、胎盤、羊水,卻沒有任何胎動和胎心,連臍帶和胎兒血管內的血流都消失了。

    這已經是胎死宮內了。

    而且仔細查看,在B超下能看到胎頭周圍有暈征,胎兒顱骨板變形。

    胎頭周圍有暈征是胎兒腦部皮下的積液和脂肪滲出,顱骨變形則是胎兒因死亡后,顱內壓力減小造成的。

    說明這胎兒死亡甚至已經有一兩天了,屬于稽留流產。

    這孕婦不是進來的時候還和丈夫說胎兒在動么?

    時暮只當她毫無常識,語氣里多少帶了幾分情緒,“這位夫人,你怎么不早來看?難道你沒發現胎兒已經一兩天沒動了么?”

    孕晚期準媽媽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數胎動。

    通過胎動,感受腹中胎兒的安危,有異常及時就診。

    她總不能錯誤地感知到明明沒有的胎動吧?

    還是這人真就如此暈頭?

    時暮問完,孕婦的神情立刻變了,“你!你這哥兒在胡說八道什么?我的寶寶明明好好的!怎么可能會死掉!”

    時暮無奈地告訴她,“很可惜,你的胎兒確實已經沒了,至于具體原因我還需要進一步檢查。接下來你可能需要做……”

    引產兩個字還沒說出來。

    女子已從檢查床上起身,沖到檢查室外,哭泣著撲進丈夫懷中,“聞郎!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丈夫一時反應不過,急問:“怎么了,阿鳶?”

    時暮走到外面,便看到那孕婦回頭,抬手指向自己,慘聲哭道:“是這哥兒大夫,他給我扎完銀針之后,孩子便……”她似是極為傷心,極難接受這件事般頓了頓,“沒了!”

    丈夫渾身一顫,用憤怒地目光看向時暮。

    那孕婦亦是怒不可遏,尖聲控訴:“這大夫是殺人兇手!”

    時暮頓在原地。

    醫館外等候著不少看診病人,有些是一直在時暮堂產檢的孕婦,有些是第一次過來看診的病人。

    聽到醫館中女子的叫喊,都走過來,伸頭往醫館中看,紛紛議論起來。

    “發生了何事?”

    “好像在說時大夫把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給治死了?”

    “這是真的么?”

    “不知道啊。只是那女子進醫館時腹中胎兒還好好的,時大夫帶進去片刻,便突然沒了。”

    “難道真是被時大夫治沒了?”

    “時大夫如此年輕,不好說會不會一時疏忽。”

    拿藥的江洛被這突如起來的變故嚇懵一瞬,此刻才回神。

    他天天跟在時暮身邊,時暮看診他最清楚不過,時暮只是進去給那孕婦檢查了一下,怎么可能讓胎兒沒了。

    忍不住站出來沖那些議論的病患大聲辯解:“你們不要胡說!誰都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沒的,別動不動就賴我暮哥頭上。”

    那孕婦雖然哭著,但眼睛轉得飛快,覷到圍觀的人多了,直接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哭道:“我為何這般命苦,辛辛苦苦懷孕八個月,卻遇到這庸醫,活活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進門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還在踢我呢,被他帶進那房間中又是扎針又是揉按的,這孩子……”她本來就氣促,此刻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沒了。”

    孩子殞命腹中,娘子悲痛欲絕,只叫這丈夫怒火中燒,箭步來到兇手前。

    時暮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揪住衣領,挨了一巴掌。

    一瞬間,臉頰火辣辣的痛,耳朵也嗡嗡作響。

    他媽的,暴力醫鬧是吧!

    第39章

    江洛見時暮被打,沖過來想幫忙,被那男人一把推開,滾倒在地。

    醫館里霎時一片混亂。

    孕婦丈夫微紅著眼,厲聲譴責被自己抓住衣領的時暮,“我娘子如此信任你,寧愿走遠路也要來你這時暮堂看診,你這庸醫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時暮抽著涼氣看了江洛一眼,“小洛沒事吧?”

    “沒事暮哥,你臉……”

    這輩子,時暮最受不了就是別人冤枉自己,此刻也是一肚子火。

    哥兒和普通男人本來就有體型和力量的差距。

    但時暮還是把男人重重推開來。

    “我今天真他媽是小蜜蜂摸電門了,你娘子腹中的胎兒早已死了一兩天,還假模假樣跑來找我看診?你們兩口子死王八燉湯,一肚子壞水是吧!”

    聽這哥兒大夫清楚說出自己的胎兒死了一兩天的事,連阿勇都詫異地看過來,那叫林鳶的孕婦頓時又是一陣哭天搶地地辯白,“怎么可能死了一兩天,進門時孩子還在肚子里踢我呢!就是這庸醫害死了我的孩子,居然還倒打一耙。”

    娘子一哭,丈夫又恨恨地看向時暮。

    他自然是無論如何都會相信娘子,想到自己的孩子被這庸醫治死,他恨不得打死對方,又上前抓住時暮的手臂。

    此刻,時暮真是怎么都掙脫不了男人的鉗制,看他又揚起巴掌,不由自主地閉起眼,側過臉。

    下一瞬,反倒是自己領口一松,有熟悉的聲音沉聲道:“給我放開!”

    隨即便是那丈夫的痛呼。

    時暮慢慢睜開眼,看到是謝意的貼身侍衛,成紀。

    成紀武藝高強,對付這樣空有蠻力的平民再輕松不過。

    把那男人的手往后別過,膝蓋頂他膝彎,男人便痛呼著,往前跪倒在地。

    林鳶本就發熱又肺炎,一頓痛哭之后,已然是氣力耗竭,臉頰發紅地坐在地上不斷咳嗽著。

    但看自己郎君被人制住,還是撲過來,對著成紀又打又咬。

    “放開阿勇!”

    成紀可以輕松制住男子,但對孕婦是決計不可能動手的,只好放開她郎君。

    男人的手臂幾乎被擰脫臼了,一臉仇恨地盯著時暮。

    成紀轉身,看到時暮臉頰上有紅色的印子,心里咯噔一下。

    “時公子,你的臉……”

    殿下這幾日悄然出京,乃是因為易王回京后帶來了一個消息,昔年,趁先太子出征,送到先皇跟前,指認先太子有謀逆之心的密信乃是發自京郊附近的兗縣。

    殿下便是為查實這件事,前往兗縣。

    出城前特意交待自己看好時大夫。

    成紀總覺得,當大夫能有什么危險,何況還有今朝醉的小二盯著,多少有些疏忽。

    今朝醉的小二來稟報時暮堂有人鬧事,立刻趕過來,誰知還是晚了。

    讓時大夫給人打了,怎么和殿下交代?

    時暮臉確實痛,但如果不是成紀出現,自己沒準還要挨幾下,趕緊搖頭,“沒事的,謝謝你,成紀將軍。”

    看來了個幫忙的男人,江洛也算松了口氣。

    成紀轉頭看向兩夫妻,厲聲詰問:“我乃守衛皇城的歸德將軍,發生了何事,為何在這里打人?”

    看到有朝廷的官爺來,孕婦氣若游絲地喊冤,“你既是將軍,就不能偏幫,這庸醫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為草民做主啊。”

    她喊了兩句便無力再多說,丈夫繼續恨恨地向成紀稟報,“將軍,今日我們來這時暮堂看診,娘子肚子里好好的孩子給這庸醫……給治沒了!”

    成紀一介武夫,治病的事全然不懂,只能向時暮確認:“時公子,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沒了?”

    時暮搖頭,“沒有胎心,沒有血供,確定是胎死宮內。但絕不是我看診的問題,這胎兒應該死了一到兩天了。”

    丈夫反駁,“胎兒在腹中,你如何知道死了一兩天!”

    時暮看出來了,這孕婦恐怕早就知道胎死之事。胎兒就在腹中,有沒有胎動是感覺非常清晰的事。

    她故意不告訴自己丈夫,帶著丈夫來時暮堂,還裝模作樣地一進門就說自己胎動,這不就是誠心想嫁禍?

    時暮盡量讓自己不帶情緒,冷靜地提醒那丈夫,“我是大夫,當然看得出來。你自己想想,你娘子肚子都不讓你摸一下,是為什么?因為她知道孩子昨前天就沒了。”

    這丈夫此刻回想起來,昨天今天,自己確實沒有像之前一樣摸過娘子的肚子。

    但,自己的娘子怎么會騙自己?

    林鳶看阿勇神情露出疑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辯解,“我肚子里的孩子,有沒有胎動我怎會不知?這庸醫就是想逃脫罪責,我們告官,告到沂都衙門,告到大理寺!”

    說完,見那哥兒看向自己。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帶著銳利寒芒,開口時聲線淡漠,“報官是吧?去報啊,想去哪里報就去哪里報。我沒做過的事,還怕你報官?倒是你,你這么缺德,你郎君知道么?”

    女子的瞳孔乍然一縮,“你!”

    丈夫亦是十分憤懣,“缺德的是那害人性命的庸醫!”

    “阿鳶,走,我們去報官!”他伸手扶起娘子想轉身出門,卻反被對方拉住。

    林鳶咳嗽著,神情糾結地拉住丈夫,“阿勇,我想想還算了吧,這哥兒認識將軍,我們去告官也討不到公道的。”

    其實女子也心虛。

    她前天中午便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的,咳嗽發熱,但沒放在心上,晚上就發現沒了胎動。

    第二天一大早,丈夫不在,她便一個人去了正德堂看診。

    怎么也沒想到,丘黃芪一診脈就說胎兒已經沒了。

    她只覺五雷轟頂,在正德堂門口哭了許久。

    她很清楚阿勇對這個孩子有多期待,如果讓阿勇知道孩子沒了,阿勇定會怪責自己。

    所以,她聽信了丘黃芪的唆使,找個大夫背鍋,順便還可以訛點錢。

    自然就找上了梅花大街一個哥兒新開的醫館,時暮堂。

    如果報官,她昨天在正德堂門口哭泣的事也有路人看到,萬一有證人,自己反而全部露餡。

    她此刻越來越難受,渾頭痛劇烈,胸悶發悶,幾乎有些站立不穩,拉著丈夫說道:“反正孩子已經沒了,不如讓他賠點錢算了。”

    兩口子在那里說話間,時暮這邊的細菌培養結果已經出來。

    從血和分泌物培養的結果來看,這女子感染的是單核細胞增多李斯特菌。

    難怪會這么嚴重,肺部感染,胎死宮內。

    單增李斯特菌是一類以食物為傳染媒介的致命病原體。

    肉蛋禽等各種食物中都能找到李斯特菌,尤其是乳制品。

    這種細菌在普通人中的感染很少見。

    但在新生兒、孕婦、老年人等免疫力低下的人群中,會引起很嚴重感染,導致敗血癥、腦膜炎等。

    這種細菌還會直接累及胎盤、羊水、宮腔和胎兒,很容易造成早產和流產。

    如果是孕晚期孕婦,感染單增李斯特菌后,有近五分之一會造成死胎,即便新生兒出生,也有近三分之二的新生兒會被感染。

    這女子的胎兒已經沒了,但她本人有咳嗽、肺炎、氣促的情況,同時,稽留流產——胎死腹中后死胎稽留在子宮內,也會加重感染的情況。

    時暮看她體征和血象,恐怕會并發敗血癥。

    敗血癥是細菌入侵后引起的全身性的炎癥反應。

    如果不進行治療,感染持續加重,可能會出現急**官功能障礙、感染性休克、DIC以及多器官衰竭,危及生命。

    雖然氣不過,但眼下娘子一直咳嗽發熱,身體狀況不好,又極力勸說,丈夫終于還是答應,讓時暮賠錢了事。

    冷冷看向時暮,眼神宛如施舍,“孩子已經沒了,我原本該將你送官得到應有的懲罰!但看你如此年輕,我只當你是無心之失,你陪兩百兩銀子,我們便不報官了!勸你以后好自為之!”

    那女子又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咳嗽著補充,“兩百兩怎行,五百兩。”

    本以為事情能解決,一聽五百兩江洛先急了,“你們怎么不去搶!”

    門外圍觀眾人間亦是一陣夾雜著抽氣議論。

    “五百兩?時大夫不得陪到傾家蕩產。”

    “我看這間鋪子陪了也不夠五百兩,這是要時大夫死啊。”

    “若時大夫是無心之失,這女人這般獅子大開口,委實有些過分。”

    兩夫妻答應賠錢,成紀的神情反倒是松下來。

    雖然不知此事到底孰是孰非,但若鬧開了,按殿下如今對時公子的上心程度,成紀知道他勢必要幫時公子。

    現下京中局勢復雜,易王又剛剛回京,他暴露自己,恐怕會給其他人留下話柄。

    不過五百兩而已,自己幫時大夫付了都沒甚大不了。

    趕緊看向時暮,卻見小公子眸光灼灼,神情間浸著寒意,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句,“五百兩?我五兩都不會給你,這官今天必須報!”

    眾人都只當他要息事寧人,卻沒想到他反而堅定報官。

    “時大夫如此堅定地報官,莫不是真被這女人栽贓的?”

    “我們都是在時大夫這里看過診的,都扎過時大夫的銀針,可沒有誰被扎壞過。”

    “都知道時大夫素來心底善良,遇到那窮苦之人,還會減免診金,想必不會做這樣傷天害理之事。”

    “時大夫長期為孕婦女子看診,害死胎兒這樣的失誤,似也不大可能發生。”

    這哥兒從容堅決的態度,只叫這女子越來越心虛,“你……咳咳,你這庸醫不知反省,還敢如此狂妄。”

    時暮扯了扯唇角,“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什么報官?你要是篤定我害死你孩子,咱們就走。實話說吧,就算我給你栽贓成功,大不了蹲幾天牢子,賠幾百兩銀子。你就不一樣了,渾身疼痛,咳嗽發熱、氣促心跳,有吧?這是膿毒血癥的癥狀,再不治,過兩天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女子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丈夫亦是神情大變。

    “你……你咒我?”

    時暮輕松道:“我這不是咒你,我是大夫,有責任把你的真實病情告訴你,至于信不信,是你自己的選擇。”

    這么鬧了一會,門外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她昨天在正德堂門口哭得動靜那般大,果然有人認了出來。

    “咦,這女子不是昨天就去正德堂看過肚子里的孩子了么?還坐在正德堂門口哭了許久。”

    “你說我想起來了,我昨日路過正德堂也看到過!還曾和旁人詢問了一句,說是肚子里的孩子沒了。”

    “既然昨日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了,怎么今日又跑時暮堂來哭鬧?”

    有圍觀了全程的人回答:“這女子說是時大夫害死了她的孩子。”

    這句話出口,人群乍然沉默下來。

    這下事情已然清晰,江洛立刻跳腳大罵,“好啊,你這女子,明明昨日便在正德堂看過腹中死胎,還來這里訛人,真是該死!”

    丈夫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鐵青,求證般看向身邊的娘子,她神情中也已滿是緊張和膽怯,“阿勇,我只是……”

    只是什么,又叫她如何解釋。

    圍觀人群安靜片刻后,紛紛開腔指責。

    “這兩夫妻是想訛錢是吧?”

    “時大夫好心看診,竟還要被這般平白誣陷?”

    “如此不要臉面,簡直蠢蟲鼠子!”

    “最好報官抓走才是!”

    這男子如何還待得了,拉起女人,大步沖出了時暮堂。

    看兩人灰溜溜走遠,門外一片叫好。

    “趕緊滾吧!”

    “怎么會有這樣的潑皮無賴。”

    “最好切莫在出現!”

    平白挨一巴掌,時暮心里堵,但也不打算繼續為難這兩口子。

    畢竟這女子現在的身體狀況,多半還要回來求自己。

    摸了摸刺痛的臉頰,再次回身對成紀道謝,“今天多謝將軍。”

    成紀趕緊擺手,“時大夫如果想謝,還是謝殿下吧。”

    “謝殿下?”見這哥兒神情迷惑,成紀也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在玩什么。

    生怕壞了殿下的事,趕緊掀過去,道別離開。

    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殿下寫的招牌,成紀好像有點理解,殿下為何越來越在意這哥兒了。

    看完診,晚上回家前,時暮特意在外面吃過飯,又圍了塊面巾。

    若是讓江小蘭知道自己被人打了,她定會心疼擔憂。

    如果她沒從周圍傳言里聽來,就先瞞著吧。

    回到家中,院里已經擺開了喬遷的宴席。

    江小蘭,宋念山、宋念如兩口子,還有白舟也正圍在一起,做菜,說話,一片熱鬧場面。

    白舟也還帶來一個幫忙打雜的小廝。

    院中燒著火塘,上面架了烤架,肉類的香味已經在這方小小的院中彌漫開來。

    果然,再操蛋的事都能被家庭的美好治愈。

    時暮聳了聳鼻子,嘆道:“哇,好香!”

    江小蘭看他戴面巾趕緊問:“怎么了?”

    時暮輕松回答,“有點感冒,不想傳染給娘您,就戴上了。”

    江小蘭又問:“吃過藥了么?”

    “當然吃過了,別忘了你兒子是厲害的大夫。”

    江小蘭這才放心下來。

    宋念山看他回來,往前迎來兩步,“小暮。”

    十多天沒見,宋念山覺得自己見到他的時候,好似更緊張了。

    對方還是和以前一樣,沖自己彎眼一笑,“宋大哥,好久不見。”

    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宋念如遠遠喊:“小暮。”

    時暮走過去,“念如姐。”

    宋念如笑容明朗,“其實也沒有多久,只不過我們以前朝夕相處,突然分開。”她揶揄地看了宋念山一眼,“念山不習慣了。”

    時暮笑,“見不到姐姐,我也不習慣。”

    宋念如唇角都放不下來了,“還是你嘴甜!”

    寒暄幾句,眾人開始圍坐在火塘旁,邊吃邊聊。

    時暮回來前特意吃過,此時也吃不下,也不用摘面巾,“你們吃,今天江洛非說沒地方吃飯,我陪他吃過了,幫你們烤就行。”

    環顧這座小宅子,宋念如感嘆,“小暮可真能干,買了這么大的房子。別說沂都,我們家老張能在鄉下給我買這樣一座,我要念阿彌陀佛了。”

    張強憨厚笑笑,“我會努力賺錢的。”

    宋念如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摸著隆起的腹部,搖了搖頭,“其實有沒有房子也沒那么重要,我們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就好。”

    又看宋念山環顧這房子,眼神失落,宋念如心里嘆息。

    其實,她現在也有了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弟弟和這哥兒離得越來越遠。

    這哥兒不但長得好看,還這般能干,有一手精妙的醫術。而自己弟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力工……

    但弟弟癡心一片,做姐姐的也只能盡量幫忙。

    萬一兩個人就是有緣呢?

    此刻,那個布店少爺白舟也湊在江小蘭身邊小聲說著話,宋念山雖然嘴笨舌拙的,但也坐在時暮身邊一直在想辦法找話題。

    宋念如想著,意有所指地提起:“對了,小暮,馬上就是下元節了,你每天看診,可準備去熱熱鬧鬧的松月湖玩玩?”

    又是下元節,時暮還沒想好到時候去不去見那個人呢。

    聽到這句話,宋念山的目光忍不住釘在了時暮身上。

    一段時間沒見,不知怎么,宋念山只覺得映入目中的這張面容愈發惹眼,膚色白皙,眉眼秀麗,笑起來彎得像月牙般,即便帶著面巾,也遮不住那尖細下頜。

    宋念山真的很想和他單獨相處,哪怕片刻。

    見他稍稍沉思,只回答:“宋姐,我現在手里的病人多,到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宋念山心里多少有幾分失落。

    宋念如眼睛轉了轉,又道:“不去也沒事,只是我想起,我有個姐妹,就住在松月湖那邊,她也有孕在身,若是小暮得空過去,可以去她家幫忙檢查一下肚子里的孩子。”

    既然是朋友需要看診,時暮自然點頭,“行,你把她的家門告訴我,我過去就幫她看。”

    宋念如睨向宋念山,“那我先替她謝謝小暮了,她的家門,回頭我問了,讓念山過來告訴你。”

    “好。”

    宋念山也不知道姐姐的哪個朋友,只點頭答應。

    喬遷宴正吃著說著,突然有人敲響院門。

    時暮沒在吃東西,主動起身去開門,看到是白天剛見過的成紀。

    “將軍,你怎么深夜來訪?”

    成紀拱手,低聲道:“還請時公子移步門外細說。”

    時暮回頭跟院里的眾人留話,“你們先吃著,我出去看一下。”

    江小蘭、宋念如他們只當有病人來找,也沒在意。

    時暮走出去,“成紀將軍,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成紀往前方示意,“時公子,殿下在等你。”

    第40章

    時暮順著他的方向,看到宅子后面的溪水邊立著一道挺拔身影。

    那里便是宅子后的小片景致。大片的綠色草地,在冬日里變得焦枯,一道彎曲的溪水穿行而過,溪邊有一株斜臥生長的柳樹。

    謝意一身素凈的月白窄袖長袍,用革帶收緊腰身,獨自立于月下,更覺體態頎長。

    不比平時長發半散在背,閑適矜貴的模樣,今夜,這人的烏發盡數束進纏絲金冠中,看著有種要出行地利落。

    時暮往那邊走過去,謝意回身,濃墨般的鳳眸沉沉地凝注著,靜靜等待。

    時暮今天其實挺疲憊得,也懶得和他寒暄,直接問:“大半夜的叫我干什么?我今晚院子里還有局呢。”

    謝意垂下眼,突然伸手。

    時暮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他涼絲絲的手指擦過自己耳尖,戴著的口罩就被挑下一邊。

    本以為他要收走,修長手指卻沿臉頰往下,用指腹搭住自己下頜,輕輕一抬。

    只感覺熟悉的冷香迎面靠近,目光便撞進那雙蘊了月色的深邃眼眸中。

    時暮短暫地晃了下神,才把臉從他手指上移開,咕噥一句,“別動手動腳的。”

    謝意收回手,直起身,神情間似有幾分慍色,“你這大夫當的……”

    他欲言又止,但時暮已經聽出這句話里滿滿的吐槽之意。

    不悅地瞪過去一眼,索性拽掉口罩,捏在手里,往橫臥的樹干上一坐。

    謝意跟隨在橫臥的樹干上,稍隔半個身位坐下來,開口問:“上過藥沒有?”

    時暮反問:“你說呢,這么大個大夫在這里。”

    謝意從衣襟里拿出一只小瓷罐,語調輕揚,竟似哄逗,“知道這里有位神醫,但也不妨礙再抹一抹太醫署的跌打膏藥,好得快些。”

    一摘掉蓋子,空氣中便飄來一股草藥味。

    時暮還挺好奇,這太醫署的藥什么樣,側過身,把腿折到樹干上,掰著他手腕,湊近輕嗅,“冰片、田七么?還挺像云南白藥。”

    “云南白藥是何物?”謝意指尖沾了罐子里清涼的藥膏,喊他,“把臉轉過來。”

    時暮搖頭拒絕,“我不擦,等會你又把我弄疼了。”

    “又弄疼?”謝意眉眼輕舒,疑惑中帶了幾分調笑,“我何時這么不小心過?”

    怎么怪怪的。

    時暮不答,亦不動,謝意只好傾身靠近,用指尖把藥膏抹在他有瘀傷的一側臉頰上。

    哥兒的臉頰小巧玲瓏,肌膚細膩干凈。讓人想起剛剛摘下的新鮮果肉,其中似盈滿清香汁水。

    只是,看著上面隱隱透出的指印,想到有一只手曾粗魯地掌摑在上面。

    即便知道,此刻自己再管這件事便是恃勢凌人,謝意還是難以自控地,自心底緩緩升起一縷怒意。

    時暮任憑他給自己擦藥,感覺他的動作,比自己的還輕。

    彼此間的距離已是吐息相拂,視線中,清晰的唇,挺拔的鼻梁,還有纖長的微垂的睫毛。

    時暮腦中突兀地蹦出和他在雪怡山莊接吻的畫面,瞬間竟有幾分心跳失衡,不自覺往后縮了縮。

    對方感覺到,詫異地掀眼看過來。

    時暮遮掩般吐槽了一句,“你一點常識都沒有,藥性相沖懂不懂。”

    謝意不疾不徐地直起身,將蓋好蓋子的藥罐放進他手中,“你選好一個,藥性便不會再沖,傷好得也會快。”

    掌心的藥罐上好似還殘留著幾許體溫,而臉頰上熨開的清涼藥物又讓軟組織挫傷的灼痛消減不少。

    中醫也有自己的優勢,沒準效果不比扶他林差。

    小溪在夜色里潺潺地流著,讓整個世界顯得格外寧靜。

    白天那些被壓住的情緒好似又慢慢地流回來,時暮吐了口氣,嘆道:“你說得沒錯,我這大夫當得,有時候是真喪,什么狗屎都能遇到,如果只是為了生活下去,不是都說京中很多官宦喜歡哥兒么,我隨便找個人嫁了,不比現在輕松?”

    他言語里透露出的濃濃委屈,全然沒有平時的驕矜和得意,像一枚堅硬的牡蠣,張開了一道縫,泄露出柔軟的內里。

    叫謝意的心,宛如墜進了一片溪水里的明月中,跟著夜風起了波瀾。

    伸手輕扣他后腦,似想將人拉近,卻又未曾用力,只用指腹從柔滑發絲上摩挲而過。

    “你不是救了必死的張流微,救了春時樓的胎兒,救了遇到負心漢的江洛和丈夫孕期出軌的女子,還幫石胎的婆婆破除詛咒。你沒發現么?你做的事許多人,包括我一輩子都做不到。”

    時暮其實也沒想不干,只是吐吐黑水而已,沒想到這人這么會講話,怪潤耳的。

    自己做的事他一輩子都做不到。

    本來就是。

    咱可是本碩博連讀的優秀畢業生,三甲醫院最年輕的主刀,即便在現代,也是優秀的醫生。

    時大夫心里愉快起來,還是謙虛了一句,“還好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

    謝意順桿爬,“我有何長處?”

    時暮幫他想了幾點,“你……身手好,字又那么漂亮,估計還會寫詩什么的。”

    其實這人也是人中龍鳳,且不說文武雙全,還有張顏值爆表的好臉。

    只是,始終逃不脫命運的桎梏。先是西南出征回來之后病痛纏身,然后是爭權失敗,流放千里。

    想到這些,時暮心中竟生出幾分悵惘。

    正靜著,聽到身邊的人開口:“放心,以后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時暮知道他指的是白天的醫鬧,只當他隨口安慰自己,又想起,“對了,你半夜來這里做什么?”眉梢輕挑,揶揄,“總不會就為了給我上藥吧?”

    謝意眸光微動,回答:“我今日在兗縣,剛從東門進的沂都。”

    時暮記得兗縣也是原文權謀劇情的一個相關地名,估計他又在籌謀什么大事。

    隨口問:“被你的皇帝哥哥連夜叫回來?”

    謝意用鼻音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原來是路過。

    正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喊聲,“小暮。”回頭,見宋念山站在不遠處:“小暮,大家看你半天不回來,讓我出來看看。”

    時暮才想起,家中還吃著喬遷宴呢,自己怎么跟這人聊起來了。

    先喊回去,“宋大哥,我馬上就來!”

    把口罩往臉上一罩,和謝意說道:“家里還辦著席呢,我要去陪客人了。”

    謝意沒在意他家中辦席,反倒昵了遠處的宋念山一眼,意味深長地問:“宋大哥?你有幾個大哥?”

    時暮其實也就叫宋念山一個大哥,但故意道:“大哥么,我很多啊。謝哥,要不要去家里一起吃點?”

    謝意唇畔又掛上笑意,搖頭,“我還有事,你吃吧。”

    “哦。”

    時暮拿著藥罐子走向宋念山,又聽到他在身后提醒:“下元節見。”

    聲音不大,卻讓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又是下元節,時暮額角一跳,回頭,被他出聲催促:“快去吧,別讓客人久等。”

    時暮繼續走到宋念山身邊,“宋大哥,我們吃飯去吧。”

    “哦,好。”

    宋念山的視線越過茫茫夜色,看了一眼溪水邊那道頎長矜貴的身影,和時暮并肩往院中走了幾步,只作好奇般詢問:“小暮,剛剛那位是,上次帶你去菊園的王爺么?”

    小哥兒清脆回答,“對啊。”

    “是來找你看診的么?”

    “呃……之前是替他看過。”

    他剛才出院便遠遠看到,時暮和那人在樹干上面對而坐,親密說話的模樣自然又愉快。那人也要下元節約時暮么?宋念山心中不是滋味,勉力讓語氣輕松起來,“京中王爺眾多,不知那是哪位王爺?”

    “他……”時暮索性糊弄過去,“就是個無名小卒,說了宋大哥你也不認識。”

    成紀牽來白馬,謝意卻沒動,看著兩個人的身影一起進了院中,才收回視線,翻身上馬。

    馬蹄原地輕旋了半圈,成紀本以為他要走,卻聽得一道微冷的嗓音自馬上落下,“成紀,你是越來越沒用了。”

    成紀心里一寒,趕緊低頭認錯,“是,殿下,是屬下的失職。”

    “派兩個暗衛把人看好了。”他話音剛落,馬蹄已經走遠。

    成紀有點想提醒他,殿下,你還記得你清音閣的小蝶姑娘么?

    第二天,時暮剛到醫館,見那死了胎兒的孕婦,被放在一個擔架上,抬到了時暮堂門口。

    那個叫阿勇的丈夫跪在地上。

    昨天回去,娘子就越來越嚴重,高熱不退,大小便失禁,下身一直在流出帶血的羊水。

    想到白天那個哥兒大夫說的,“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頓覺渾身發涼。

    成親前,他就那般喜歡阿鳶,成親后兩人一直如膠似漆。

    此時此刻,岳勇只覺得心如刀割,既氣恨阿鳶如此欺騙自己,又擔心她就此香消玉殞。

    見時大夫過來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會救阿鳶么?

    岳勇遠遠便開始俯身磕頭,泣聲道:“時大夫,求你救救阿鳶。”

    看著丈夫額頭一下一下碰在堅硬的地面上,林鳶也是心痛不已,“阿勇。”

    這一刻,她心里滿是悔意。

    她太愛岳勇,不想岳勇為孩子的事生自己的氣,影響到夫妻的感情,又受了丘黃芪和孔白術的教唆,才做了這樣蠢的事。

    可此刻,看著岳勇為自己跪地求人,她知道岳勇是真心地愛自己,即便孩子沒了,也不會影響這愛意半分,反倒是自己做了這樣的事,當真是傷透了他的心。

    岳勇磕著頭,見那哥兒大夫已經走過來,半蹲在娘子身邊查看,淡淡吐出,“五百兩。”

    磕頭的阿勇頓時一怔。

    這意思是診金五百兩么?

    五百兩是昨天林鳶要他賠的,此刻被他還回來,像極了無情的嘲弄,只讓人羞愧得無地自容。

    岳勇家中雖然有幾畝田地,但五百兩可以在沂都買一棟還不錯的兩進宅院,要拿出來給林鳶治病,對岳勇來說不止傾家蕩產,是要四處去借才能湊齊的。

    林鳶也想活,可她沒臉說出來,甚至這一瞬,她想勸岳勇別救自己了。

    自己做下了這樣無恥的事,害得阿勇和自己一起丟人,還要下跪求人。

    如何還能忍心讓他為自己,下半輩子負債累累,一病返貧。

    可林鳶沒想到,岳勇只稍稍思索,便堅定地開口:“時大夫,五百兩,我現在拿不出來,之后一定給您湊齊,還求時大夫救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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