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謝意垂眼,看到捏著自己衣袖的手指還是那般纖細,泛出一種玉質般的瓷白色澤。
因為用力,骨節清晰凸出。
失神了一瞬,才找回聲音,“可你還在發熱。”
少年好似很是迫切,拍拍胸脯說:“你放心,很快就能好!”
看決定這場出行的人遲遲不出聲,他又癟了癟嘴,微斂的目光柔軟如塵,“謝意?”又晃了晃捏在指間的衣袖,語調輕得像一縷晨光,“殿下?”
謝意終于點頭,“好,你不舒服就說,我們早點回來。”
蔫蔫的人霎時愉快起來,剔透的眼睛都綻出光彩,“好!”
“等我換個衣服,給我娘留句話。”
時暮轉身進屋子。
謝栩還挺迷惑,自己找他,他不去,怎么皇叔一出馬,他就去了呢?
想不通。
今天謝栩來找時暮就是因為上次在春時樓得罪了人,之前還以為一個小哥兒,定是手到擒來,沒想到這人還挺有脾氣。
謝栩知道得花點心思,便刻意來討好一番。
聽成紀說,皇叔曉得小哥兒住哪里,今天便求了皇叔帶自己來找人。
不管如何,總之時暮答應去了,謝栩喜滋滋轉身出門,上馬車。
很快,那兩人也前后出來。
時暮換了一身淺綠的衣裳。
雖然不是什么華貴的布料,但面容姣好,烏發如緞,用同色發帶束起高馬尾。整個人迎著朝陽走來,只覺眸清可愛,惹眼得讓人心動。
謝栩心旌搖曳,挪了挪,空出身邊的位置,朝他招手,“來,小暮,來這里坐!”
謝意先彎腰進馬車,坐到對面。
時暮抓著門邊爬上馬車,躬身鉆進車廂,然后……徑直坐到謝意身邊。
坐穩后抱歉開口:“景王殿下,我坐這里就行。”
他又側頭,在謝意疑惑的視線里,清淺一笑。
車廂里一時微妙的安靜著。
謝栩看一眼自己虛位以待的身旁,又快速掃過對面凝注彼此的兩人。
不禁在心中發出疑問:難道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皇叔因為昔年之事,早已立過誓,絕不碰哥兒。
馬車開始前行,兩人視線分開后,謝栩也成功把自己安撫好了。
時暮當然是刻意坐在謝意身邊。
而且,一坐下來,稍稍往他那邊挪一挪,煩躁的空氣便好似被他身上冷香安撫了。
渾身的疼痛消失,發燒的感覺也明顯消退,像是帶著一絲血皮時B回城,血條立刻蹭蹭往上漲。
信號傳導、遺傳代謝、內分泌激素調節……
現代人體科學,容不得你不信!
一路上,吃著糕點,時暮忍不住看了好幾眼身邊的移動泉水。
又見他捂唇不適。
“你怎么總不好?”
果然是炮灰,指標好沒用,還是有debuff的。
謝意語氣無奈,“我也不知道。”又打量時暮兩眼,“而且,我發現……”
他欲言又止。
時暮追問:“發現什么?”
謝意思索,“我每次惡心,都是見到你的時候。”
時暮反應了一瞬,心里頓時有一萬句國粹想罵。
你看到我惡心?
你睡我的時候怎么不惡心?一次又一次的,可揣都揣不走呢!
不禁擺出犀利眼神,死死盯著對面要笑不笑的男人。
謝栩見他們兩目光又粘一起,趕緊找話題打斷這叫人喘不上氣的氛圍,“對了!小暮啊,你真走運,你可不知道,前段時間菊園的老板娘傳出厲鬼纏身,這菊園無人打理,我還以為今年的賞菊會不開了呢。幸好菊園的歌伎們齊心協力,把這賞菊會又辦了起來。這不,立刻就帶你來了。”
時暮也知道這個菊園,是東市兩市接壤處的一所樂坊,位置上已經屬于郊外。
樂坊類似于現代固定場所的演出劇院,是古代人聽曲子的娛樂場所。
在沂都,很多樂坊都是既有唱歌的清倌人,也有賣身的妓子。
菊園也不例外。
但這菊園還有一大特色,就是老板娘好菊,在園里種了數十種名品,每到秋天,各式各樣的菊花在園中盛放。
團團花朵碩大,花瓣如絲如簾,顏色繽紛,當真是美不勝收。
每到秋天菊花盛放的季節,西市的官宦貴人們都紛紛前往菊園賞花,順便聽曲喝酒。
當然也有人尋歡作樂。
算得上一種營銷手段。
時暮這個小庶子自然也只是從兩個嫡子口中聽說過,從沒來過。
不過聽謝栩說,也有幾分好奇,“什么叫厲鬼纏身?”
謝栩神秘兮兮地講:“聽說這老板娘連自己郎君和兒子都不認識了,整天胡言亂語,一會指著房梁說有吊死鬼,一會說有餓死鬼在叫喚,有人說是鬼上身,也有人說是被下降頭。你看,有這樣的傳言,誰還敢來這菊園賞花?我看吶,今年這園中定然是清寂寥落,不復往年熱鬧啊。可惜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這菊園若是毀了,也是沂都一大憾事。”
見時暮神情微怔,謝栩以為他被嚇到了,笑瞇瞇地安撫,“小暮不用怕,本王陽氣重,本王會保護你的。”
正說著,聽到時暮問:“沒有大夫替老板娘看過么?”
謝栩詫異,“難道這還能是病?”
時暮心想,這當然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古代對于精神疾病幾乎沒有研究,很多發瘋、不認人、行為怪異的精神疾病,都直接歸咎為玄學迷信的因素。
按照謝栩所說,這老板娘應該是存在著意識不清,思維混亂,行為失常的癥狀。如果真的看到鬼聽到鬼的話,很有可能是幻視幻聽。
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癥。
菊園在郊區,距離不近,時暮都快暈車了才終于到。
不愧是以菊聞名的樂坊。
此刻正值秋季,花開得繁盛,放眼看去,如同一塊以黃為底色的調色盤。
正前方一棟二層的樓宇,修建得頗為寬闊奢華
后面是一座小樓,便是老板家的住所。
往年,每到菊花盛放之際,游人滿園,脂粉撲鼻,酒香飄動。
但因為老板娘厲鬼纏身之事,果然游人寥寥無幾,反倒是穿著菱紗,站在花叢中不斷地招攬客人的歌伎更多些。
看得出謝意和謝栩來過,見到他們兩,立刻有女子上前,嬌柔地喊,“殿下。”
還有一個女子腰肢婀娜地走來,伸手想扶謝意手臂,被他玉骨折扇一抬,擋住了。
金冠錦袍的男人悠然一笑。“本王今日只想一個人賞花,你去陪其他人吧。”
女子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抬腳離開。
謝栩有心和時暮單獨相處,看到謝意往左邊的花叢里走,刻意轉向右邊,然后笑瞇瞇招呼時暮,“小暮,既然你沒來過,就讓本王帶你逛,給你一一介紹這些菊花的名字。”
卻聽到對方清脆地開口:“謝王爺!可我比較想去那邊。”
看到他頭也不回地跟去了謝意身后,謝栩內心再次產生疑問:三人行,必有我多余?
合理?
還好有兩個美艷女子嬌笑著走來,擁他往前,“景王殿下,我們陪你賞花。”
脂粉環繞,謝栩也無心繼續想時暮的事,“好好好,我們去賞花。”
時暮追上謝意,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迎著撲面而來的風,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疼痛和燥熱被壓了下去,時暮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背著手悠閑地在花園里散步。
走了幾步便感覺眼前鋪來一道陰影,冷香也瞬間濃郁起來。
抬頭,才發現對方停下了腳步,導致自己幾乎撞進他懷里。
謝意的眼睛很深邃,眼下還有一點淡紅的小痣,確是俊美無儔,風流蘊藉。
他雖然時常帶著散漫笑意,卻讓人很有距離感。因為,好似看不出他最真實的情緒。
時暮正看著他,謝意視線落到旁邊,問:“你可知道這花的名字?”
時暮順著看向左邊,橘紅色的花朵有兩拳那么大,花瓣細卷,長短交錯。
搖頭,“不知道。”
他介紹,“此話花瓣姿態優雅,猶如飛鳥振翅,又如美人展臂,名為飛鳥美人。”
“飛鳥美人?怪好聽的。”
謝意又示意右邊,“這種呢?”
那邊是花瓣寬闊,呈金黃顏色。
時暮繼續搖頭。
“這叫金皇后。”謝意邊往前走邊介紹,“還有前面那種。”
時暮不知不覺和他變成并肩而行,“沒想到世界上有這么多種菊花,以前,我只見過上墳祭奠那一種。”
謝意:……
來到前面一片粉色的花叢間,謝意蹲下身,捏了一瓣寬闊的花瓣在指尖,“花型寬闊,外玫內白,這是名品,叫玉壺春。”
時暮也蹲下身,捏了一片仔細觀察,“真漂亮。”
謝意看他一路上這么好奇,忍不住問:“你以前沒來過菊園么?”
他怎么說也是太常寺少卿的兒子,竟然沒有來過這沂都官宦幾乎年年都來的菊園?
時暮搖頭,“沒有。”又反問:“你覺得誰會帶我來?”
也許是最近和他接觸的次數多了,時暮不自覺說出心里話,“時獻從沒把我當過兒子,也沒把小蘭當過妻子。我們只不過時府的下人,不想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帶我來賞菊,沒早早把我丟出去喂狗就不錯了。”
謝意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時家的庶子,此刻才知道,他雖出身官宦,卻因為庶子身份,生活得并不容易。
想起在福源齋、在松月湖,時家嫡子對他的針對。
或許,他在時家從來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眸,看著手里的花瓣,聲音染了幾分悵惘,“能離開時家,我不知道多愉快。”
謝意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指間的花瓣已經輕輕點在他額頭上,“明年再帶你來。”
時暮詫異地抬起頭,看到謝意神情認真,不像調笑。
原文里,他為扶持廢太子之子,先是征戰西南,結果在外身患重病,雖然僥幸回到沂都,卻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多活一日都是痛苦。
后又被皇帝發覺謀逆之心,當眾削去他發冠,貶為庶民。
隨后流放千里外的苦寒地,從書里徹底失去蹤跡。
所以,明年什么樣,還能不能如今日一樣相伴賞花,誰也不知道
至于這不明原因的發情,自己勢必要多想想辦法。
時暮沖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唇,“謝啦。”
正想站起身,幾片花瓣突然從頭上灑了下來。
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鵝黃鑲金邊袍子的八九歲的男童,脖子上還戴著長命鎖,站在花叢后,撓著腦袋,一臉納罕地盯著兩人問:“你們兩在嚙舌么?”
時暮站起來,迷惑地看著小孩,“什么?嚙舌?”
小男童噘嘴,沖時暮做了個吧唧的動作,轉身就跑。
嚙字是咬的意思,那嚙舌就是……接吻?
什么鬼,我怎么會和他接吻?
雖然也接過,但現在怎么可能再接。
其實小孩也不懂,只是有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和小妾躲在花叢里親嘴,下人故意教他,“這叫嚙舌”,他就記住了。
小孩轉身,拍著手叫喊,“唔,有人嚙舌咯。”
時暮和謝意不一樣,那天晚上他是完全清醒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小孩的提醒下,所有記憶涌入腦海。
這個人給予的吻潮濕而灼熱。唇瓣契合在一起的時候,只剩肆意兇狠地索取,和他日常這副矜貴閑散的模樣,相差甚大。
平時沒什么,可此刻是潮熱期,時暮頓時覺得心跳加速,臉頰發燙,呼吸深沉。
典型的腎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作為一個直男,那時覺得痛苦折磨。
可此刻,又回憶不起具體痛苦折磨在哪。
還有些心亂如麻。
鵝黃衣服的小童在花叢間,不斷地重復,時暮正轉悠著眼珠,不知自己看哪里好。
突然傳來一道尖叫,“寶寶!”
一個頭發蓬亂,卻斜簪紅花,穿一身透薄粉色菱紗,身材還頗為肥碩的中年女人從菊園小樓方向跑來,緊緊抱住小童,大聲喊叫著:“寶寶,寶寶。”
又抬手朝空氣做出驅趕的動作,“走開!你們這些壞東西,從寶寶身邊走開!”
小童被抱住后,立刻驚恐地大哭起來。
聽到小童哭聲,另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急匆匆沖了過來,憤怒地和她爭搶孩子,“你干什么!放開我的孩子!”
謝意輕靈地側身躍過花從,手中折扇仿佛很輕地敲在簪花婦人手腕上。
簪花婦人緊摟著小童的手無法控制地落了下來。
小童立刻哭喊著撲進了貴婦人懷中,“娘,我害怕!”
“沒事,娘在這里!”貴婦人拉著小童,又恨恨地瞪了簪花婦人一眼,“果然是瘋子!我就不該來這賞花!我們走!”
原來這簪花女子不是小童的娘親。
小童跟著貴婦人走了,簪花婦人還站在原地癡癡地念叨著,“寶寶,我的寶寶!你要小心啊,有鬼!鬼在叫!”
時暮看出來了,這女子想必就是謝栩口中所說的厲鬼纏身的菊園老板。
確實癥狀嚴重,難怪菊園都沒人了。
人體精神類疾病很多,包括抑郁癥、雙向情感障礙、躁郁癥等。
精神分裂癥是其中最嚴重的一種。是因腦部病變產生的持續的精神障礙,患病后,感知、行為、情感都會異常,幻視幻聽是典型癥狀之一。
而且還會有暴力以及自殺的傾向,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親人。
但前期輕微的時候,只會有焦慮、抑郁、社交退縮、反應緩慢,看起來像是一些常見的心理問題。
精神分裂癥無法徹底治愈,只能靠終生服用副作用極大的抗精神病藥物來維持。
雖然可以消除一些異常癥狀,但也相應地會變得感情淡漠,宛如行尸走肉般。
時暮雖然自己沒有看過診,但醫院見過精神分裂癥的家屬和患者。
某些時候真的覺得,精神分裂癥比絕癥還要慘。
不但患者痛苦,對家屬更是沉重的負擔和折磨。
雖然依舊是親人愛人,但他就像是換了靈魂般,和你成為了陌生人。
老板娘神志不清,見小童走了,突然又脫下自己身上的菱紗披肩,在花叢中扭動著身體開始舞蹈。
因為只剩抹胸在身,婦人大片赤裸肌膚暴露在陽光下。
旁邊的幾個游人立刻嫌棄地別開眼,議論紛紛間,索性離開了這一片混亂的菊園。
旁邊的謝意也側過身,避開視線,卻看到時暮怔怔地盯著老板娘的方向。
正在這時,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及時跑過來,脫下自己的外袍,趕緊裹住女人的身體,大哭著喊道:“娘,你別這樣!”
隨后又跟來一個中年胖男人,和少年一起扶住老板娘,“美蘭,怎么我才少看了你一眼,你便跑了出來。”
看到兒子和丈夫,老板娘也像是沒有看到般,視線落在虛空處,不斷呼喊著,“寶寶!我的寶寶!娘給你跳舞。”
妻子這樣人事不知,瘋瘋癲癲,老板雖沒有像兒子那樣嚎啕大哭,卻滿心悲涼,一邊想盡辦法拉住發瘋的妻子,一邊默默以手拭淚。
正在招呼游客的歌伎也過來了,幫忙把老板娘往樓里送。
沒想到,剛走兩步,老板娘突然身體一軟,無知無覺地暈倒在了地上。
“娘親!”“娘子!”一伙人剛著急地呼喊出聲,一個哥兒已經來到身邊,蹲下身,伸手撥開老板娘雙眼查看。
時暮見女子雙側瞳孔等圓等大,對光反射正常,腹部無壓痛,但血壓極低,已經有休克的跡象。
按理來說,精神分裂癥和休克并無直接的關聯,怎么會突然之間休克呢?
老板和兒子和歌伎們見來了個哥兒,對著老板娘又是掀眼又是扎針的,都覺得十分疑惑,“這是在干什么?”
少年更是對他的無禮行為有些氣惱,頂著一臉淚水質問:“你是誰?你為什么要碰我娘?”
見時暮沒有立即回答,抬手就想把對方推開,被謝意的玉骨折扇及時擋住伸來的手。
貴氣凜人的男人開口說道:“他是大夫,他在救你娘。”
大夫?
這少年霎時睜圓了眼睛,驚異交加地打量時暮,“這是大夫?這不是個哥兒么?”
時暮一開始認為老板娘是精神分裂癥,可剛剛她脫下衣服時,一閃而逝地看到她腋下,存在毛發稀疏的情況,此刻又突然的休克。
感覺,事情好像沒那么簡單。
原本一個哥兒大家是很難相信他是大夫的,但此刻凌王在旁邊,又由不得不信。
聽到哥兒吩咐:“把她放在床上,我要為她進一步檢查。”
眾人將信將疑地把老板娘抬到屋里,平躺在床上。
時暮先為老板娘補鈉、升壓,維持生命體征,然后仔細詢問老板。
原來,老板娘曾經生育過三個子女,只是另外兩個孩子早就夭折,只有這一個兒子活下來。
所謂的厲鬼纏身也是最近這幾個月才出現的癥狀。
先是性情突然大變,和人缺乏語言,乃至眼神的交流,甚至直接和老板分房睡了。
老板深深嘆息,“到如今,她已經不認識我,也不認識兒子。有人說是鬼上身,也有人說是被下降頭。可我們什么道士都請過了,驅邪放生也做了個遍,卻毫無起色,還是每日發作,要不就是尖叫發瘋,要不就是癡癡坐著,看不見也聽不到。”
邊說,兩父子邊又是唉聲嘆氣,淚水漣漣。
其實,時暮能理解老板和老板兒子。
試想一下,摯愛的父母不再認識你,不再在意你。
彼此間數十年的感情紐帶頃刻間斷裂。
是何種心情?
時暮繼續詢問:“老板娘是不是還有月事量少,甚至不來月事的情況?”
老板不清楚情況,倒是旁邊有歌伎無比訝異。因為之前老板娘確實和眾姐妹提過,不來月事,經水也很少。
這下,眾人看向大夫的眼神又變了。只覺得這個一身青衫,神情沉穩的小哥兒好似真不是那么簡單。
確認這些情況后,時暮越來越感覺,老板娘恐怕還真不是精神分裂癥。
讓眾人退出門后,時暮再次細致查看患者情況。
年齡三十八歲的女性,身材肥胖,前后總共三次妊娠。
繼續查體,見老板娘不止腋下,**毛發也很稀疏。再驗血,檢查激素水平,果然看到一溜下來,七八種激素都很低。
這是垂體功能減退的癥狀。
時暮心里想到了一種病癥。
但需要最后一項檢查驗證。
頭部CT和磁核共振檢查顯示,老板娘蝶鞍區擴大,原本應該被垂體占據的鞍區存在囊性占位。
時暮終于確定老板娘是什么病了。
看到就這么一會功夫,因為聽說有哥兒大夫在為厲鬼纏身的老板娘看診,菊園里的歌伎全都圍到了小樓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這哥兒當大夫真是聞所未聞。”
“哥兒當大夫確實聞所未聞,但大夫來捉鬼豈不是更奇怪?”
“我只想知道這哥兒大夫到底能抓到什么樣的鬼。”
在一片目光的注視下,時暮走出臥房。
等在門口的謝意看過來,雖然沒有開口,但神情中有關切詢問之意。
老板和兒子焦急迎上來問:“大夫,我娘怎么樣了?”
大夫回答:“她所患的,乃是一種名叫空泡蝶鞍綜合癥的病。”
這是一種好發于女性的疾病,尤其是中年肥胖、多次妊娠的婦女中最常見。
蝶鞍區是大腦中顱中窩中央部的一個位置,里面有垂體。
垂體是一個卵圓形的小體,是身體內最復雜的內分泌腺。不但能產生激素,還能影響其它內分泌腺。
正常情況下,蝶鞍被垂體填滿。
空蝶鞍就是垂體組織縮小,蝶鞍區空洞,腦脊液便進入了空洞處,行成小泡一樣的囊性占位。
空泡蝶鞍綜合癥的癥狀,包括頭痛、視野缺失、視力模糊,精神方面情緒不穩定、精力缺乏,還有就是因為激素分泌不足導致的不孕不育、月經量少等。
不怪時暮想不到,以這么嚴重的精神癥狀作為主訴的空泡蝶鞍綜合征,絕對是非常罕見的。
看老板和老板兒子一頭霧水,時暮繼續解釋,“這是一種腦袋里面的病,會影響到患者的多個方面,包括她的精神狀態。”
老板試著詢問:“所以,美蘭真不是厲鬼上身?也不是被下降頭?”
面容秀雅的哥兒無奈地扯了扯唇角,“你們記住,這是病,得治!”
想了想,又說:“其實,某種程度上說,她是因為你們才得的這個病。現在她雖然不認識人,行為言語也很混亂,但你們要相信,她是愛你們的,只是暫時的病痛讓她表達不出來。”
因為妊娠期間,蝶鞍區的垂體會增生肥大,達到平時的百分之一百三以上。
因此,多次懷孕導致垂體反復增大,確實是引發空蝶鞍的原因之一。
老板和兒子對視了一眼,好似都看到了彼此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情緒。
一個人是相伴多年,要攜手到老的娘子,一個人是生我養我,無微不至疼愛關懷的娘親。
雖然還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好,但大夫這句話已足夠讓人回憶起那一縷久違的親情的溫暖。
老板趕緊問:“大夫,現在我們已經不管這病叫什么了,就想知道,它真能治么?”
時暮朝老板點頭,“真能治。”
既然查清楚了原因,時暮就知道如何治療了。
因為這些瘋癲的癥狀都是由于垂體功能減退,激素缺乏引起的,那就需要采用激素替代療法,針對性地為患者補充糖皮質激素。
老板和老板兒子看著大夫從衣襟里摸出藥瓶,驚訝無比,“大夫竟然隨身帶著藥?”
時大夫表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先吃六天藥,再來找我復診。”
“好。”
因為給老板娘看診,賞花的時間被耽誤了。
眼看夕陽西下,時暮也不再逗留,動身跟謝意一起回去。
看他要走,老板急忙沖他背影急喊:“對了!時大夫,六天后去哪里找您啊?”
老板一家和一眾歌伎眼巴巴看著,見小哥兒回身揮手,雙眸明亮,盛滿笑意,“我在梅花大街三十號時暮堂坐診,各位姐姐若是哪里不舒服,盡管可以來找我。”
眼看謝意往前走,時暮不想再和他分開,趕緊跟上。
兩人一起并肩沿著夕陽往馬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秋日傍晚,晚風帶了一絲涼意,已經能穿透身上的薄衫,除了身后燦烈盛放的菊花,其他樹木已經有凋落的模樣。
時暮記得,昨天自己傍晚時分便難受得蜷在被子里打滾,但此刻,沒有哪里痛,也沒有哪里熱。
睨了一眼身邊的人。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以舒服地渡過潮熱期。
這人還在想著剛剛老板娘的病癥,琢磨,“沒想到眾人以為的厲鬼上身卻是一種疾病?”
時暮和他解釋,“其實,許多空蝶鞍不一定會有癥狀,這么嚴重的精神病癥狀,還挺少見的。”
謝意了然點頭,又貌似隨意地說道:“這菊園老板娘開得雖是樂坊,但收留的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女子,算是給她們一條活路。”
時暮想起謝栩說,是這些歌伎在老板娘生病的期間,幫老板娘打理菊園。
可見,她們也希望留下這個庇護所。
走到馬車邊,謝意撩起衣擺上車。
時暮立刻跟隨爬進車廂,在他身邊坐下。
然后,時暮發現自己坐的位置離他太近了。
近到彼此的左右下肢貼到一起,隔了層層布料,還在互相傳遞著溫度。
左右上肢也靠在一起,像是刻意的依偎。
因為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能被感知。一時間,馬車里顯得有些安靜,誰也不便輕舉妄動。
時暮聞著他身上的氣息,心窩酥酥癢癢的,像有小螞蟻爬過。
不但不想離開,還想靠他再近些。
鉆懷里更好。
還好對方先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詢問:“今天累了一整天,發熱好了么?”
時暮現在真的覺得沒有哪里不舒服,剛想回答,想起他手指涼涼的,貼到自己額頭很舒服,又忍不住冒出小心思。
只眨眼說:“你摸摸?”
他凝注片刻,抬手,把掌心貼在時暮額頭。
他掌心干爽,帶著涼意,時暮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貓兒被溫柔撫過,渾身的毛孔都是那么熨帖。
對方收回的時候,恨不得喊他多摸幾下。
謝意點頭,“好得還挺快。”
“因為有你在吧。”說完,一靜。
看到對面的人一點點蹙起眉心,用鼻音疑惑地“嗯?”
時暮頓時發現自己這話不太對,聽著像要和他搞對象似的。
搞不了一點。
“沒什么。”趕緊把臉側向另一邊,“嗯,我好困,我想睡會。”
謝意看他側顏,長睫眨動得飛快。
睡覺?
忍不住提了提唇角,看向另一側窗外,不再說話。
謝栩半晌沒來,兩個人又安靜坐了片刻。
突然,謝意感覺到手臂肩膀處,被輕柔地蹭了蹭。
回頭,發現身邊的人竟然真的睡著了。
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
他歪歪地靠下來,又艱難地想撐起腦袋。可實在疲倦,最后終于緩緩靠在自己肩膀上,闔住眼,安穩地熟睡。
這一刻,又和剛才那個沉著冷靜、斷決如流的大夫截然不同。
抱著手臂,微垂著腦袋,瘦削的肩隨呼吸和緩起伏。
馬車窗外涌入的絢爛霞光鋪在他身側,涂亮了小半張臉,讓這張面容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姝麗顏色。
長睫烏黑,如同舒展的鴉羽。薄唇是楓葉般的紅,濃淡恰到好處,看著就感覺很柔軟。
眾人都說,凌王謝意乃京中第一紈绔,雖然身邊不乏鶯鶯燕燕,卻從不曾被誰亂了心神。
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要事要做。
可這人不一樣。
對自己,他就像是自重重迷霧中來,細看之時,卻帶了滿身的光華流轉,讓人有些挪不開眼。
謝意正注視熟睡的人,布簾被掀開,謝栩咋咋呼呼地往車上踩,“小暮,你看我給你買了……”
話音剛落,便對上冷厲如冰的提醒一眼。
謝栩這才注意到,時暮正靠著謝意的肩膀睡覺。
他本來買了一盆鳳凰振翅想送給時暮,哪知道眼前是這場面。
閉起嘴巴,抱著花盆,麻溜上車坐好。
只是,看向對面兩人的眼神,多少摻雜了點怨念。
怎么小暮又和皇叔挨在一起了?
皇叔,你風情萬種的小蝶姑娘呢?
大概是謝栩的眼神帶了些情緒,謝意看著對面,用口型問他:遠別,怎么了?
遠別是謝栩的字。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但謝栩突然覺得心里涼絲絲的。
他已經很久沒從皇叔身上感受到這樣冷冽的氣息了,甚至隱隱的危險。
別人不知道,謝栩卻清楚。
謝意這個人,不管平時看起來多么閑散慵懶,卻也有狠到不顧一切的時候。
尤其,是碰他的東西。
昔年太子被廢后,十五歲的他,只因為皇帝貼身的大太監動了太子給他留的扇墜,他便一劍斷了對方一根手指。
所以,不管他平時對自己有多縱容,謝栩都絕不敢僭越。
趕緊搖頭,縮起腦袋扮演鵪鶉。
馬車離開菊園,往東市駛去。
謝意嗅著身邊淡淡的茉莉氣息,看著窗外。身邊人抱著的手臂無知無覺地垂落下,剛好搭在自己手上。
謝意本想拿開,手一翻動,反而讓他的手指落進自己指縫間。像柔軟的柳條般纏住,讓彼此變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再想抽走,腦海中倏忽劃過的片段徹底打斷了謝意后面的動作。
謝意發現,這只手竟又是如此熟悉。
像是伴著某種奇異的灼熱,曾被自己緊緊扣住,壓在掌心。
第22章
謝意握著他的手指,舉到眼前。
這手指白皙纖細,好似自己稍稍用力就會將它們折斷。
想起自然而然喊出的“謝意”,茉莉花般的異香,還有柔軟好握的手指。
謝意發現,自己好似丟失了一段記憶,是關于這人的。
難道……
馬車對面,謝栩覷到一路上,謝意牽著時暮的手,出神地凝注。
突然發現,今天這菊園,自己好似不來也罷。
馬車一直回到琉璃巷,時暮才醒來。
睜眼動了動,就對上謝意看過來的黑眸。
不知是不是自己剛剛醒來神志不清的緣故,時暮覺得他眼里涌動著某種晦暗不明的情緒,帶著濃烈的探究。
隨后才發現,自己居然靠在他肩膀上,起身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對方斂去眸中情緒,閑散地提了提唇角,“無礙。”
昨晚一夜沒睡好,此刻當真是神清氣爽。時暮渾身舒坦,和兩人道別后,跳下馬車。
目送那道青色身影,腳步輕快地進了院中。
馬車里,叔侄兩人對面而坐,氣氛有些凝滯。
謝栩來的時候,興高采烈,回的時候,只剩黯然神傷。
而且,不知為什么,對面男人身上冷冽的氣息好似愈發濃郁。
謝栩趕緊低頭,把憋了一路的問題,恭謹地問出來,“還請皇叔明示,侄兒以后還可以見小……”喉嚨一滯,趕緊改口,“見時大夫么?”
男人指捏玉骨折扇,隨意轉著,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句,“隨便你。”
謝栩:……-
時暮回到家中時辰已經不早,和江小蘭吃了個晚飯,聊了會天,躺下睡覺的時候發現,謝意果然效果拔群。
不止白天,連最難熬的夜晚都變得如此平靜,整個人透著身心健康,綠色和諧。
順利渡過三天潮熱期,時暮堂的大門再次打開。
可惜這幾天來看診的病人依舊寥寥無幾。
雖然在張綏那里賺了點,可置辦醫館花銷不少,再不來幾個病人,那是要斷糧的。
第六天一早,時暮剛到醫館坐下,就聽到有敲鑼打鼓的喧鬧聲響。
走到門外,看到原來是一隊舞獅,自街尾而來。
梅花大街乃是醫藥一條街,醫館極多。
長久以來形成了慣例,若是是某醫館治好了某病人的疑難雜癥。
病人感激大夫,就會請舞獅去醫館門口表演。
獅隊的豪華程度則取決于病人的經濟條件。
今天這隊舞獅裝飾得極為鮮艷,獅眼以金箔鑲嵌,脖頸掛金色鈴鐺,額上繪有吉祥蓮花。
舞獅之人身著多彩獅衣,動作矯健,上下翻騰。外加鑼鼓、嗩吶敲得熱鬧,整個隊伍氣勢十足。
這樣精美的舞獅,熱鬧的樂聲,梅花大街上可很少見。
路人全都駐足觀望,店鋪里老板客人也紛紛走出來。
一時間,大半條梅花大街都在議論。
“這是哪家醫館治好了哪位有錢人么?好久沒看到過這般精彩的舞獅了。”
“這么有錢的病人,定然是去感謝正德堂的丘大夫的!”
“或許是壹生堂或者同心堂。”
看著舞獅隊先徑直路過正德堂,接著壹生堂,又路過同心堂,大家吃驚之余,愈發好奇起來。
“這舞獅隊到底要去哪家醫館?”
“看這走向,難道是三十號那家新開的醫館?”
“時暮堂么?聽說大夫是個哥兒?”
“不但是個哥兒,之前還是個游醫,剛搬來梅花大街。”
有人表示懷疑,“這樣的大夫能有醫術么?”
“不如跟去看看?”
舞獅隊最后停在一身白大褂的時暮跟前。有人上前,在地上墊了木樁后,站到高處,把小臂寬的紅色綢卷掛在時暮堂門楣的左右兩邊。
隨著再次響起的喧天鑼鼓,紅綢從高處落下后,展開,露出一副用金線繡制的對聯。
左邊,妙手施仁術,右邊,仁心濟世間。
每個字在陽光下都熠熠生輝。
這是花了大價錢啊!
圍觀路人頓時都是滿眼驚訝。
“還真是給時大夫的!”
“所以,到底是哪個富豪安排的這場舞獅?”
說著,菊園的老板、老板娘還有兒子便從舞獅隊的最后走上前。
兩夫婦一起給時暮奉上一只梨花木的小箱子,“感謝時大夫治好美蘭,特此奉上薄禮一份,還望時大夫不要嫌棄。”
老板娘今日著一襲清荷錦衫,挽得整整齊齊的墮馬髻上插著一只流蘇發簪,雖然身材肥胖,但自有雍容貴態。
最重要的是,她神智清明,精神抖擻,和那日在菊園判若兩人。
看得出,查明病因后,針對治療的激素替代的效果很不錯。
路人。
“原來真是送到時暮堂的!”
“而且竟然還是菊園的老板送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來了個懂哥,興致勃勃地給眾人講述:“你們恐怕都還不知道!時暮堂的時大夫親手治好了菊園老板娘的厲鬼上身!”
有人訝異,“什么?大夫能治厲鬼上身,這不是道士天師做的事么?”
“時大夫說菊園老板娘不是厲鬼上身,乃是腦袋里的疾病!”
有人不信,“不是厲鬼上身?這怎么可能,我之前去菊園,親眼見過老板娘發病,人事不清,尖叫呼號,還會抓人呢!”
有人朝前面示意,“你看啊,老板娘好好地站在那里呢!”
時暮打開兩人奉來的箱子,看到里面是一錠銀子,約莫五十兩,另外還有一小只光滑的白瓷小瓶。
時暮遲疑,“老板,這診金未免太多?”
老板開口:“時大夫的藥治好了美蘭,讓我們一家人終于重新回到以前安穩平靜的日子,這是多少銀子也買不到的。”又示意白瓷瓶:“旁邊是自釀的玉壺春酒一瓶,請時大夫嘗嘗。”
時暮想起,以前在醫院的時候,因為各種病癥的規范化治療,許多疾病的治愈變成了理所應當,治不好的時候常常感嘆醫學的無力。
此刻反倒清晰看到,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這個普通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幸福和安寧。
這病后續還要繼續看診,時暮也沒推脫,收下箱子,又提醒,“老板娘現在雖然情況很好,但這藥絕不能擅自停。”
因為老板娘垂體功能已經受損,自身無法產生必要的激素,激素替代療法就需要一直長期進行。
隨意停藥會導致病情復發,甚至加重。
老板連連點頭,“只要能讓美蘭一直好好的,花多少診金都沒關系。”
老板的兒子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給時暮鞠了一躬,“時大夫,很感謝您治好我娘親。”
之前,他還曾質疑過這哥兒到底行不行。此刻多少有幾分汗顏。
又寒暄幾句,老板一家帶著舞獅隊離開,圍觀的眾路人也討論著散去。
“看來這時暮堂的大夫真有兩把刷子。”
“想來鬼神之說不可信,以后有什么問題,還是找大夫來得好。”
老板娘一家離開,時暮剛坐回診桌后,便有七八個花枝招展、輕紗裹身的女子,用紗巾遮著面,前推后擁地走進醫館,笑意盈盈地昵著時暮喊道:“時大夫。”
正是菊園的歌伎們。
“各位姐姐請坐,請問哪里不舒服?”
時暮問完,女子們立刻圍到診桌前,嘰嘰喳喳地說起來。
“時大夫,我小腹墜痛,該怎么辦呢?”
“時大夫,我月事總是來遲,可以幫我診治一番么?”
“還有我還有我,我前幾日腿酸得厲害,時大夫覺得是什么問題?”
更有女子湊到時暮面前,媚眼如絲,“我沒有不舒服,就是想來看看時大夫你。”說著,她嫩蔥般的纖纖指尖伸過來,在時暮臉頰上捏了一下。
時大夫苦著臉,“姐姐們,有病治病,別動手啊。”
別說,這些女子多少都有點婦科方面的小毛病。
尤其是育齡期婦女中最常見的疾病,陰道炎。
可以說,百分之八十的女性都會或多或少的感染過,最常見的感染是滴蟲、白色念珠菌、嗜血性陰道桿菌。
治療主要以外用洗劑為主。
這個時代沒有HIV(艾滋病),但各種性傳播疾病也不少。
尤其是長期頻繁性生活,則更容易染上。
在這場舞獅外加菊園姐妹們的宣傳下,時暮堂的病人瞬間多了起來。
尤其是各大樂坊的姐妹們。
時暮又是看診,又是開藥,還要做科普。忙碌了幾天,發現一件事,自己該請個幫手了。
但一時間還真沒合適的。
就在隔了一段路的同一條街上。
春雨堂里,孔白術怎么也沒想到,就這么七八天的時間,自己的病人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尤其是之前經常來看診的各大樂坊的歌伎。
孔白術心里從來,看不起這些妓子。他總覺得風塵女子,都是賣的。
即便是能馬上治好的病癥,他也要故意給這些女子拖上幾天,多收幾天診金。
在他眼里,這些女子賺得都臟錢,就得送點給自己。
這幾天眼看著病人日漸減少,孔白術本來就心煩,又聽到醫館里等候看診的幾個婦女交頭接耳地談論著。
“你們聽說了么,新開的醫館時暮堂的哥兒大夫看婦科看得極好。”
“對!我也聽說了,還說診金也收得低。”
“可我這些年一直是在孔大夫這里看診的。”
“可孔大夫這診金……”這人欲言又止,顯然話外有音。
孔白術聽得氣血上涌,從診桌后站起來,伸著枯瘦的手指譴責,“你們這些人,信什么人不好,信個哥兒?”
“你們沒聽到么?他治好的是厲鬼纏身的菊園老板娘!燒黃符,灑香灰的也配稱自己是大夫?”孔白術朝地上吐了口瓜子皮,“我可是堂堂正正朱俊大夫送過雨傘和燈籠的弟子!那個哥兒算個屁!”
沂朝大夫出師,要得師父送上雨傘和燈籠,寓意不管下雨還是夜晚,都要及時出診。
他的師父居然是朱俊大夫?
在場的患者全都為之動容!
要知道,朱俊大夫可是太醫院的院判啊!
到下午的時候,時暮堂又來一個女子,相比早上那些姐妹的笑意盈盈,這女子反倒臭著張臉,只把十文錢往時暮診桌上一拍,“我只有十文錢,愛治不治!”
時暮:?
看了眼桌上的銅板,慢慢彎起唇,“要不,阿姐先說說哪不舒服?沒準不用錢也能治呢?”
這女子便是那日去找孔白術看診的女子,名叫江翠。也是一家樂坊里以賣唱為生的歌伎,擅彈琵琶。
她聽說時暮堂醫術不錯,但同時也聽說,時暮堂的大夫診金奇高。
畢竟,治療菊園老板娘整整收了五十兩銀子,比孔白術下手還狠。
這哪是大夫?這不是強盜么!
但她這病癥也十分鬧心,一個月除了月事五天外,還有七八天的時間都會有下腹墜痛的癥狀。
更叫人尷尬的是,她月經期間還會流鼻血!
這一年來,因為鼻子出血的癥狀,她一個月有半個月都不能接客。
有幾次強忍腹痛為客人彈唱,鼻子卻突然流出血,掃了客人雅興,反倒叫她陪錢了事。
這樣太影響她掙錢了!
她之前花了不少銀子在孔白術那里拿藥,下腹墜痛的癥狀好了不少,但鼻子出血的情況依舊存在。
這才決定再花錢來時暮堂看診。
但就十文錢,多了不給,不看拉到!
江翠說了自己的癥狀,時暮忍不住詢問:“鼻子出血是和月事一起來么?”
江翠肯定地點頭,“對,月事來,鼻血也開始斷斷續續地流,月事結束,鼻血也就停了。”
這女子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扶著診桌湊到時暮跟前:“大夫,你說,難道月事會跑到鼻子里去?”
時大夫輕輕挑眉,點了點頭,“對啊,還真是月事跑鼻子里去了。”
女子張大嘴巴,滿臉寫著不信,“你在說笑吧,這月事怎么能跑鼻子里去?”
要說人身上什么器官最神奇,時暮覺得子宮算得上一個。
子宮內膜原本是身體的正常組織,受激素影響,產生周期性的變化,形成月經。
自然,在這個世界里,還能一并影響著哥兒的潮熱期。
女子所患的病,叫子宮內膜異位。
又叫內異癥。
就是一些不安分的子宮內膜,跑到身體其他地方“安營扎根”,而且還能像腫瘤一樣,侵襲器官,遠處轉移。
更牛的是,子宮內膜組織雖然跑到了別處,但照樣會被激素周期性影響,然后把“月經”帶給其他部位。
最常見的是跑卵巢、輸卵管等離子宮近的地方,導致卵巢囊腫、輸卵管阻塞。
還有跑到肺上,導致患者咳血,跑到輸尿管里,導致尿血,跑直腸上,導致便血、腹瀉。
不止出血,患上異位癥,疼痛也會如影隨形,什么痛經、排尿痛、排便痛、腸痙攣、性交痛、胸痛、腹痛……
時暮以前還聽說過一個病例,子宮內膜異位到了腦部,一到經期,患者就嘴歪眼斜……
多少有點冤種了。
只要月經還沒有停,內異癥就會一直困擾著你,不斷發展,甚至還有惡變的可能性。
異位癥不罕見,可異位到鼻子里還是挺少見的。
時暮讓江翠躺下幫她檢查,在鼻腔里找出一個小結節,取出化驗,確實是子宮內膜組織。
江翠只感覺鼻子稍微有點癢,輕輕一疼,就聽到大夫說:“好了。”
江翠:什么好?好在哪?怎么好?
“藥呢?”
時暮言簡意賅,“你鼻子已經沒問題了,現在腹部也不痛,痛了再對癥治療就行。”
看他就把十文錢收進錢箱里,江翠霎時火氣躥上頭頂,站起就是一頓輸出,“什么意思?藥呢?銀針呢?治都不治就說我鼻子沒問題了?你比孔白術還黑是吧!”
時暮:?
其實,時暮剛剛已經在鼻內窺鏡下,幫江翠直接把子宮內膜形成的小結節給處理掉了。
沒想到患者以為沒治療。
想了想,把一串銅板又捏出來,“那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情況,真好了在把診金給我送回來?”
江翠盯著時暮半晌,揉了揉鼻子,一把抓走銅板,轉身離開。
當然,沒過幾天,她又來了,還拽了一個和時暮差不多同齡的少年哥兒一起來。
“小洛,你就聽姐姐的去診治一下吧,不然叫姐姐如何放心得下!”
“姐,我我真沒事!”看得出少年哥兒很是抗拒。但女子堅持把人往醫館里拽。
江翠責備,“你看你!那天見王公子,就因為身體不舒服搞砸!再不治怎么成?”
少年哥兒講話語調很是溫柔,但帶著幾分怨念,“姐,我不想見什么王公子。”
江翠瞪了少年一眼,“王公子的爹乃是國子監的司業,不知道多風光!”
說著把人拉進時暮堂中。
時暮剛看完其他病人,醫館中空著。
看到時大夫,江翠多少因為那天不信他有點不好意思。
雖然也不知道這大夫給自己鼻子上了什么藥,但這個月月事五天,她鼻子一點血沒出!
原來,時大夫當真醫術高明。
江翠此刻看這大夫,都點看神仙的感覺。
五官清秀,眉目和煦,一身白衣,像極了那救苦救難的菩薩。
今天特意帶著弟弟來,一方面是弟弟不舒服,另一方面是她想把欠時暮的診金給付了。
詢問這名名叫江洛的少年的情況,江翠說他最近食欲不振,還時不時犯惡心。
時暮聽著這癥狀,職業習慣地追問:“和男子同房過么?”
江翠霎時臉色大變,高聲責備,“時大夫你說什么呢!怎么這樣平白污人清白,我們家小洛還沒成親呢!”又得意地看了少年一眼,“小洛的相親對象可是國子監司業家的公子,怎么可能會和男子同房!”
江翠這邊說著,江洛那邊反倒是神情別扭,眸光閃爍。
時暮微笑,“習慣性一問而已,婦產大夫嘛,就這樣。我先替小洛檢查吧。”
江翠又叮囑:“請時大夫好好替我們家小洛診治一番,他后天還要去見奉直郎家的公子呢。”
時暮:……
時暮也知道,本朝平民家中生了哥兒,都盼著嫁入官宦人家。
可,見過望子成龍的,沒見過望弟成鳳的。
帶江洛來到布置在醫館角落的檢查室,時暮先說:“給我看看你的后頸。”
江洛神情頓時慌亂起來,捂著衣領用力搖頭,“大,大夫,我沒有落印。”
時暮心里深深嘆息,這種事情他一個婦產科的,看過真不止一次了。
高中生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來,還每天堅持跑操,然后腸胃不舒服,被父母帶到醫院。
問就是沒發生過關系,查就是懷孕了。
時暮又說:“那扎個針吧。”
這次他沒法拒絕,一查血,行嘛,hcg三萬多。
hcg是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主要由胎盤滋養細胞分泌,是檢驗懷孕的典型指標。
時暮看著眼前的少年哥兒,認真問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第23章
少年哥兒沒想到大夫這么快就知道了,表情霎時變得驚恐而慌亂。
時暮安撫他,“你別急,我既然把你叫到這里,就是讓你避開你姐姐。”
江洛稍微鎮靜下來,“大夫,我……我……”
時暮隔著屏風看了外面的江翠一眼,問他:“你準備怎么辦?”
江洛咬了咬唇,“姐姐總是給我安排那些公子哥,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想到情郎,他臉上幾許羞澀,幾許驕傲,“他……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個。”
時暮心里咯噔一下。
這話怎么那么耳熟?
某日,自己曾大放厥詞,“我男人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個。”
不會是同一個男人吧?
雖然那人也不是自己的男人,但時暮多少有點好奇,眨眼盯著江洛,試圖打探患者隱私,“所以他是……”
江洛扭捏間還是忍不住透露,“他是京兆尹的公子。”
時暮:哦,那沒事了。
京兆尹乃是沂都的地方官,官居三品,確實是全京城……百姓,最不能惹的那個。比六品的國子監司業和奉直郎可強太多了。
“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告訴你姐姐?”
江洛的神情又露出些許難堪和焦躁,“因為……因為,他說還不到時候。”
時暮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明知道江洛的姐姐一心想讓弟弟嫁入豪門,此刻江洛已經懷孕,這男人竟然還要藏著掖著?讓江洛一個人面對懷孕上身體的痛苦和來自親人方面的壓力。
如果一個男人真心想娶你,是不會讓你因為他陷入困境和委屈。
江洛讓時暮想起以前遇到的許多青少年,他們對愛情懷著美好憧憬,遇到的一個人就以為是一生一世,為他哭為他痛,更有甚者,為之自殺自殘。
殊不知,那只是你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棵絆腳雜草,未來還有蒼天巨樹等著你。
時暮也不好過多干涉,說道:“我先給你檢查吧。”
為江洛做了次產檢,他離上次潮熱期已經十周,B超下看到的胎兒雖然只有幾厘米,但已經初具人形,較大的頭部上已經有眼睛鼻子,還有手趾和足趾。
但按孕周來說,他的hcg明顯太低了些。
時暮給開了**,提醒他,“懷孕不是鬧著玩的,何況你還是哥兒,要更加注意。多休息,讓他陪在你身邊。同時和姐姐好好溝通。”
江洛來之前以為自己鐵定要露餡,很是害怕,沒想到這大夫居然不準備把懷孕的事情告訴姐姐。
細細打量。
見這哥兒大夫五官秀麗,眉眼清朗,眸中的光彩宛如潤玉之上的點點瑩澤。
忍不住開口問:“你當大夫這么辛苦,不想趕緊嫁個官宦豪門的男人么?”
正要走出檢查室的哥兒回過頭,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就是男人啊。”
江洛:……
送走兩姐弟,完成一天的看診,時暮回到家,看到宋念如正在院子里縫制。
她現在肚子越來越大,進入了孕中期。
之前,宋念如吐得死去活來,床都爬不起,現在看起來狀態好多了。
整個孕期按每三個月,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
孕早期胎兒快速分化,激素變化明顯,母親會有惡心嘔吐、食欲不振、乏力嗜睡等癥狀。
孕中期胎盤形成,早期各種癥狀消失,母親也會進入最輕松的三個月。
孕晚期時,又會因為胎兒壓迫臟器、頻繁胎動等原因,出現恥骨疼痛、胃口不適等不適,妊高征、妊娠糖尿病、脂代謝異常等各種問題也多在這一時期到來。
時暮走過去看到她在縫制男子的衣服,一問才知道原來三天后就是宋念山二十四歲的生辰。
宋念山這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歡吃糕點,經常拿出做力工的工錢,給自己帶各種不同的糕點。
既然是他生日,時暮自然要準備一份禮物。
白天趁著醫館沒病人的時間,出來轉悠,最后選定了一只藍色的香包。
里面放著艾葉、熏草、丁香,聞起來味道不錯。
宋念山生辰當晚,時暮提前關了醫館。
兩家人圍坐在院中吃飯,幫宋念山慶祝生辰。
長輩們都給宋念山送了禮物。
宋念如兩夫妻就用紅色麻布繡成的荷包里,裝了二兩碎銀,祝宋念山早日成家。
最近時暮賺得多,江小蘭手里的錢也多了起來。眼看天氣越來越涼,江小蘭給宋念山送了一條狗皮圍脖。
自然時暮也有。
江小蘭親手幫兒子把毛茸茸的白色圍巾系在脖頸上。
寒意瞬間被阻隔在外,時暮開心地摸了摸脖頸間柔軟的皮毛,環住江小蘭靠在她肩膀上,“謝謝娘!我好喜歡娘!”
江小蘭伸手摸了摸臉頰,笑道:“娘也喜歡你。”
時暮也拿出自己準備的香包,送上最樸實的祝福,“祝宋大哥身體健康。”
宋念山捏著香包,好似嘗到幾分蜜糖般甜蜜。
兩人系著一樣的圍脖,宋念如越看越覺得配,朝江小蘭使了幾個眼色,開口說道:“哎呀,我們大人要在這里說說話,念山帶小暮出去逛逛吧。”
時暮每日早出晚歸的看診,本來想的是難得陪陪江小蘭。可宋念如一直要求,江小蘭也幫腔,時暮只好起身,跟宋念山一起出門。
初冬時節,夜風寒冷,時暮和宋念山邊聊邊沿著琉璃巷往前走。
最近,因為時暮買新宅的事擱置,兩母子決定繼續在店宅務住段時間。
每天早晚都能遇到他,宋念山心中又稍稍安定下來。
時暮給宋念山講最近看診的趣事,“人人都以為是厲鬼上身的菊園老板,其實都是人體激素分泌引起的病癥。所以啊,只有醫學發展,才解決更多病痛。”
時暮興沖沖地和他聊,“宋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激素么?”
宋念山勉強地笑了笑,搖頭,“我不知道。”
“激素就是……”時暮還沒說完就被截住話頭,宋念山一臉尷尬地撓頭,“小暮,你告訴我,我也不懂啊。”
時暮停下,不再繼續給他科普醫學知識。
心里想起謝意,那個人倒是滿滿的好奇心,什么病都要追問。
確定是個無聊的人了。
兩個人默然片刻,宋念山又問:“小暮,我聽江姨說,前幾天去菊園,你是和西市的王爺一起去的?”
時暮點頭,“對。”
宋念山干巴地笑了笑,“奇怪,王爺……怎么會來約你?”
時暮皺眉,“我也不知道啊。”
宋念山心里亂麻麻的。
他怎么會和那些王爺走到一起?他明明應該是和自已一樣的人啊。
又吹了會寒風,時暮實在受不了,掩緊圍脖,和宋念山一起往回走。
剛來到店宅務的門口,便聽到身后傳來女子呼喊:“時大夫!”
回頭看到那個叫江翠的歌姬迎著夜色跑來,帶著一臉淚水來到面前,撲通跪倒在地,“時大夫!求你救救我弟弟!”
時暮伸手扶起她,“小洛怎么了?”
江翠哆嗦著嘴唇回答:“下午,我起床和他一起吃飯的時還好好的,吃完飯,我剛想出門去樂坊,他拿碗去洗,突然身下都是血,人也站不穩了,我請了春雨堂的孔大夫去看,大夫只說,說……”
說到這里,她像是極度害怕般,失聲痛哭。
大量出血?
時暮聽這癥狀心便立刻揪了起來,立刻追問:“說什么?”
“說弟弟脈象浮弱,乃是小產引起暴崩下血。服藥之后如果沒有止血的話,性命不保。”說到這里,江翠已是哭得泣不成聲。
她剛聽說小洛小產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可聽到弟弟就要性命不保的時候,便再無心管懷孕的事。
她在樂坊,親眼見過陪客的妓子,懷孕后吃藥想把孩子打掉,最終渾身是血地殞命。
其實,江洛出血的的第一時間,江翠便先趕到了時暮堂,沒想到醫館今天提前關門,只得轉頭去春雨堂。
好不容易求動孔白術去家里幫弟弟看診,下了止血的湯藥,卻沒能止血。
孔白術留下一句話,收了診金便走了。
江翠不想放棄弟弟,打聽了時暮家位置,趕過來找人。
暴崩下血就是大出血。
時暮之前幫江洛做過產檢,確定不是宮外孕,那應該就是這個大夫所說的,自然流產造成大出血。
其實,那天時暮就發現江洛的hcg偏低。
如果服藥不止血的話,可能是不完全流產。
“我和弟弟相依為命,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想活了!”江翠還在哭哭啼啼地述說著,被時暮出聲打斷,“別耽誤了,我拿個藥箱就走!”
說完,他回院里迅速背了藥箱出來,催促,“趕緊走。”
宋念山不禁出聲提醒,“春雨堂的孔大夫治不好,你真要去么?”
時暮腳步稍頓,“我不是孔大夫,我可以治好。”
說完立刻和江翠一起離開。
江小蘭、宋念如、張強也跟了出來,只看到時暮背著藥箱的背影,在夜色里快速遠去。
江翠家離琉璃巷有一段距離,兩個人一路小跑來到家中。
進門后屋子中點著燭火,江洛用手臂枕著臉,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
從褲子到地板,全是蜿蜒的鮮紅血跡,時暮目測了一下,應該已經五六百毫升。
兩人一起把臉色煞白的江洛扶到床上后,立刻進行B超檢查。
江洛下身能看到大量血塊,宮頸口還塞著一妊娠組織,宮體如兩個月大,屬于不完全流產。
不完全流產就是妊娠物排出不全,部分殘留在子宮內,導致出血不止。
古代的止血藥物雖然也是有用的,但問題是,妊娠組織還在江洛宮頸口,下止血藥根本沒有效果。
不把妊娠組織取出來,就會造成持續出血,乃至宮腔感染,影響患者未來的生育。
時暮安排江翠,“你出去外面等。”
江翠急忙問:“時大夫,不需要我幫忙么?”
時暮搖頭,“不需要。”
“那你要?”
“我現在要幫他清宮。”
清宮術即刮宮。
雖然不需要開刀,但也是婦科手術的一種,是早期人工流產最常采用的方法。
目的是清除宮腔內的殘余組織,使子宮迅速止血,幫助子宮盡快恢復。
雖然是一種治療手段,但每一次清宮,因為會損傷子宮內膜基底層,也是對子宮的一次傷害。
時暮先完成消毒,穿戴好口罩、帽子手術服。
空間里,無影正明晃晃地照著。鴨嘴鉗、大小不一的宮頸擴張棒、銳利的刮匙、子宮探針、紗布……各種手術器械器材整齊擺放。
給予患者靜脈全麻,呈截石位躺好。進行常規消毒后,時暮拿過鴨嘴鉗。
雖然戴著橡膠手套,還是能感覺到手術器械傳遞來的冰冷。
擴張產道、探查宮腔、擴張宮頸、負壓吸引、刮匙刮凈子宮內壁……
短短的五分鐘,伴著大量血液血塊被負壓吸出,從江洛身體里清出一塊較完整的胎盤,還有一塊因為早已死亡而變為灰暗紅色的小小的死胎。
手術的每個步驟都是既定的,可每個病人背后的故事又都不一樣。
有些不想要,胎兒卻遲遲滯留于母體,有些想要,卻用盡辦法也留不住。
結束清宮后,觀察了一會。
江洛畢竟年輕,子宮收縮良好,出血也停了。
時暮松出口氣。
今日份治療完成。
江翠在門外交握著雙手焦急等待,屋子里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到底怎么樣了?
半個時辰后,門終于打開,江翠立刻沖進去,看到弟弟江洛躺在床上,人已經清醒過來,但臉色蒼白,十分虛弱。
江翠急問:“時大夫,江洛怎么樣?”
時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輕松回答:“沒什么大問題,后續吃點藥,注意修養就行。”
江翠的眼淚瞬間涌出了眼眶。
看著江洛遭了這么大的罪,江翠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如果不是時大夫,他已然殞命。
江翠在安靜的屋子里緩了許久,才開口問江洛,“孩子是誰的?”
江洛側過臉,不斷地流著眼淚。
都說婦產科是八卦最多的科室。什么捉奸捉到婦產科,帶著未成年來人流,一年之內九次人流……
各種毀三觀的事情層出不窮。
時暮看著江洛這模樣,估計和自己之前猜得差不多,遇到渣男了。
江翠越想越氣,再開口時,聲音滿滿怒意,“哪里來的野男人?是怎么認識的?他人在哪里?”
江洛只是默默流淚,一句話都不說。
江翠用手拍打著被角,顫聲怒罵:“你說!到底是哪里來的小畜生?又是怎么誆騙你的!”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要做的是解決事情。時暮勸她,“江姐,你也別急,我們先出去,讓小洛休息好了再說吧。”
江翠狠狠擦了下鼻子,跟著時暮走到院中。
時暮把江洛的病情給江翠交代,“他雖然性命無憂,但流產畢竟傷身體,記得七天之后來找我復查,最重要是這段修養時間……”
“什么?”
“不可以和男子同房。”
提到這個,江翠又是氣得面容扭曲,側過臉,咬著腮幫子不說話。
原本,江翠早該回樂坊了,但江洛發生了這樣的事,今日需留下來照顧。
江洛情況穩定,時暮正準備離開,一個身著黑色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從院外走進來,口中還親昵地喊著江洛的名字,“小洛,小洛,想我了沒有?”
走進院中,看到江翠和時暮,男人神情迷惑,“你們是什么人?”
江翠反問:“你又是什么人?”
江翠和男子大眼對小眼,片刻后,男子反應過來,轉身就往門外跑。
江翠沖過去,抓住男子的衣領往回拖。
江翠已然猜到男子身份,怒不可遏,“你就是那個俺臟的小畜生對不對?”
男人知道江洛姐姐是個歌伎,晚上都會去樂坊,所以總是晚上來找江洛,沒想到今晚他姐居然在。
開口狡辯:“你這女人怎能罵我!是你弟弟主動勾引我,對我投懷送抱的!”
江翠霎時被氣得渾身顫抖,怒罵:“主動投懷送抱?他是我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百般引誘,他怎么會相信你?”又忍不住放聲大哭,“你知不知道,小洛幾乎為你送命!”
男子愣了愣,“什么意思?我已經十多天沒見他了。”
時暮也有火,“江洛懷了你的孩子,小產血崩,差點沒命!”
男人反應片刻,還是不想承認,“不是!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叫他懷的?自己身體不好就好好吃避子湯!”
時暮:……
江翠氣到極致,抬起手就想打男人巴掌,被男人伸手抓住手腕,重重丟開。
男人換上一副狠厲嘴臉,“你個臭娘們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京兆尹的兒子!”
他沖江翠揚了揚拳頭,“我就是打死你都沒人敢管!”
時暮忍不了,正想上前,一道強撐著力氣的虛弱聲音喊道:“放開我姐姐!”
江洛扶著門框站在屋門前,恨恨地盯著男人,解釋的話語卻是對江翠說的,“姐!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太笨!這個姓曹的說自己會娶我!其實,他只是騙我的!”
江洛的眼神既有決絕,又滿是懊悔。
江翠總給他安排樂坊認識的公子哥兒,讓他去相親,而且不允許他拒絕,還總說,嫁過去就能過上好日子。
江洛其實心中萬分反感,總覺得自己的一切,從吃穿乃至親事都被江翠掌控,讓他喘不過氣。
他認識了曹世錦。曹世錦說會娶他,他相信了,還在對方的言語誘哄下,全身心交付。
以為找到真愛,沒想到曹世錦連哄帶騙和他上床后,拖著遲遲不請媒婆來說媒,還三天兩頭玩失蹤。
江洛心中不安,尤其發現懷孕后,更是擔憂得吃下睡不著。
就在昨天,他發現自己一心要嫁的人竟然還有別的情人。
他流了一天的眼淚,不敢告訴姐姐,偷偷買了滑胎藥,想把孩子打掉,沒想到差點讓自己殞命。
父母離開后,是姐姐去樂坊賺錢養活自己。如今,姐姐又給自己第二條命。
江洛心中又痛又愧,涌出淚來哽咽說道:“姐,我對不起你。”
江翠的心在一瞬間塌陷。
曾經她覺得,江洛能嫁個官宦貴子是最重要的事。甚至為了給他存嫁妝,讓他能風光嫁人省吃儉用,拼命掙錢。
這一遭卻讓她發現,其實嫁不嫁官宦不重要,只要小洛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已足夠。
“小洛!”“姐!”
眼看兩姐弟抱在一起痛哭,曹世錦趁機溜出了院子。
天下渣男千千萬,江洛絕對找了最渣的一個。
是可忍,時暮不可忍!
曹世錦溜出江家,正大搖大擺走在深夜街道上,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姓曹的!”
一回頭,毫無防備地被一拳重重砸上鼻梁。
霎時眼淚鼻血一起流出來。
曹世錦痛呼出聲,被時暮揪住領口,又是一拳砸過去,“今天不揍你我晚上都睡不著覺!我看你先天屬黃瓜后天屬核桃,欠拍又欠錘!想滿足你那三厘米的需求,建議去做鴨,別他媽出來霍霍人!”
曹世錦看清他,厲聲質問:“你是江洛什么人?關你什么事!”
“你這種臭狗屎,誰見了不能踩兩腳!”
剛才曹世錦沒反應過來,此刻見哥兒還想對自己動手,一把抓住對方手腕,朝后一別,把人按在墻上,“一個哥兒還想替人出頭?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時暮死命掙扎,但哥兒畢竟和普通男人有力量差距,怎么也脫不了身,怒道:“玩陰的是吧,敢不敢正面碰碰?”
哥兒背對著自己,露出纖細脖頸,曹世錦這人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視線停留在脖頸后那處微透的皮膚上,陰惻惻道:“你就不怕我在你脖子后面咬上一口?看你怎么辦!”
若是以前,這樣的話根本對時暮起不到任何威脅。
但身體不一樣了,時暮頓時感覺到從心底生出來的恐懼,就好像大動脈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撐著底氣警告他,“我勸你別亂動!知不知道我是誰?”
曹世錦冷笑,“你還能是皇帝不成?”
話音剛落,不知什么東西劃破空氣,急射而來。
伴隨著曹世錦的慘叫和松開的手,數點溫熱的鮮血濺在時暮側臉。
然后,一柄玉骨折扇斷裂在地。
第24章
這玉骨折扇,時暮眼熟。
變故突如其來,曹世錦捂著被打破的額頭,嘶聲道:“大膽鼠輩,竟敢偷襲……”
我字還沒出來,一道矯捷黑影從后面躥來,漆黑的刀鞘抵住曹世錦的脖頸。
來人是謝意的侍衛成紀,時暮頓時心里一松。
姓曹的被架在地上,動彈不得,血淋漓到眼睛上,不斷眨動著罵道:“你這哥兒,如此不要臉!說正面碰,居然找幫手?”
時暮笑了,“有幫手誰跟你正面碰?怎么樣?現在還敢不敢咬你爹?”
“你如何當得起我父親!本公子再告訴你一次,是江洛主動對我投懷送抱!懷了不干我事!”
時暮沒見過這么能甩鍋的,拍了拍他臉頰,惡狠狠地問:“那我把你閹了是不是也是你把東西主動放我刀子上,不干我事啊?”
曹世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老爹,又有了底氣,“好啊!還敢威脅我!我爹是京兆尹!我明天就帶衙役過來賞你一頓鞭子吃!”
曹世錦的老爹原來是外府的知州,最近也不知是靠上了誰,一路高升,調任京城。
于是,兒子也跟著在沂都呼風喚雨,尤其東市都是平民,全歸他爹管,有些個民女哥兒,他看上了,強取豪奪,玩完就丟。
告官?不還是告到老爹那里么?統統打回去!
“還跟我裝?剛出土的能不能先學學做人!”時暮真是氣得夠嗆的,還想再罵,被身后傳來的聲音打斷,“你過來。”
語調和緩,聲線里帶著山間幽泉的涼意,跟初冬的夜色格外契合。
時暮回頭,見謝意一直站在街旁房屋的陰影里。
原文劇情里,他作為一個權謀劇炮灰,前期其實一直在韜光養晦,沒有暴露野心。
不過來應該是不想被姓曹的看到,時暮不知道他要說什么,走到他面前。
身后,姓曹的還想罵,被成紀把嘴巴一捂,悄無聲息地帶走了。
謝意身著玄色錦袍,夜色里都還在泛光,脖頸上也圍了雪白圍脖,一身貴氣。
他眸光微動,打量時暮片刻,才壓著眉心露出一絲無奈笑意,“你這大夫怎么當的?大晚上在這里和人打架斗毆?”
時暮不樂意了,“喂,你以為我想和人打架斗毆?姓曹的是個騙身騙心的渣男!睡了人不負責,你不知道那小哥兒遭了多大罪,我揍他我錯了么?”
這人脾氣是真大,自己就一句,他竹筒倒豆子就來了,謝意哭笑不得,伸手按住他肩膀,“我沒說你錯,只是希望你保護好自己。”
時暮頓時沒聲了。
且不說他這句話是在關心自己,何況剛剛那個情況,要不是他出現,自己指不定要吃姓曹的虧。
關鍵又這樣亂按自己肩膀。
時暮心窩似又被細密電流躥過,不自控地悸動了一下。
感覺到對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移開,落下。
動作比念頭快,抬手便握住他手腕。
這人看著文質彬彬,其實很能打。掌心下的手腕勁瘦有力,骨骼形狀清晰起伏。
時暮握了幾秒才回過神,松開手指。
謝意垂眸,似要將手抽走,一頓,復又翻轉上來,反手在哥兒纖細指尖上捏了捏,才松開。
時暮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著他垂眸從衣袖中抽出一條白色巾帕,“我幫你擦一擦。”
絲質的巾帕柔軟細膩,貼在臉頰上不會覺得粗糙。
剛才他用折扇打破姓曹渣男的腦袋,有幾滴血液濺到了臉上,那時無暇顧及,此刻才想起來。
在婦產科,原本就每天都會沾上陌生人的**和血液。
時暮一動不動地微仰著臉讓他幫自己擦拭血漬
還挺疑惑的,這人真是文里的炮灰?
帥得有點離譜。
在這暗淡陰影中近距離看,眉目朗朗如水墨勾勒,薄唇挺鼻,輪廓清晰。
時暮還沒看完,他已經擦完,把巾帕收進衣袖。
這時,時暮才發現,江小蘭給自己縫制的圍脖上也沾了血點子。
這圍脖江小蘭縫了好幾天,不禁氣惱地摘下來擦拭。
一陣夜風吹來,灌進衣領里被圍脖捂得熱烘烘的皮膚上,頓時打了個哆嗦。
謝意摘下自己的圍脖,繞過他脖頸,往下裹好后,不疾不徐地系緊。
時暮詫異地問:“那你怎么辦?”
他淡聲,“我不冷。”
這是條雪白的狐皮,松軟厚密,關鍵是,剛剛從身上摘下來,還帶著對方的體溫和氣息。
暖意從后頸傳遞到全身,連腺體都好似有些發燙。
謝意興致盎然地看著他低頭摸了摸松軟狐毛。又把原本的小圍脖緊緊抱在懷里,抬起的眸中帶著得意和驕矜,“我的可是娘做的。”
謝意忍不住唇角笑意,認真表示贊同,“娘做的一定暖和。”
“那可不。”不過既然系了他的圍脖,多少得吹捧一句,“不過你的也不賴。”
那邊,成紀自會處理,此刻夜色已深,謝意環顧四下,“走吧,送你回家。”
時暮出來這么久,也怕江小蘭擔心,點頭,“好。”
和謝意往前,來到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兒跟前。
時暮張了張嘴,“要騎馬么?”
謝意輕輕挑眉,“你不會?”
大哥,我出行都是高鐵飛機的。
時暮搖頭,看到他一臉的若無其事,“沒事,我帶你一起騎。”
時暮:……
騎也沒事,可這白馬這么高,金屬的馬蹄雪亮。時暮估計一腳過來,能踢得自己韌帶撕裂,膝蓋血腫……
正猶豫著,已經被他按著腰側,往上輕巧一舉。
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穩穩地坐在馬上。
謝意隨即在身后落坐。
白馬似乎是感覺到今天不只主人,打了個響鼻,踩著馬蹄原地旋轉。
又在謝意拉緊手中韁繩后,迅速安穩下來,順從地按照主人的意思,往確定的方向走去。
馬背顛簸,時暮靠在他胸口,被他伸過來握韁繩的手臂圈在其中,沒掉落的危險,全身也暖烘烘的。
平時只覺得這個人清雋修長,還沒發現,他那么高,想起就問他,“對了,這么晚,你怎么會在這里?”
謝意回答:“來找個人。”
時暮追著姓曹的渣男轉過了一條街,剛才那個位置離琉璃巷已經很近了。
他來這里找人?
忍不住轉回頭問:“來這里找什么人?”
對方唇角微微一抬,“你猜。”
時暮:……你個炮灰亂搞事我怎么猜得到。
謝意也想知道自己來找的到底是誰。
是那個身著翠色衣裙,裙角繡有彩蝶的姑娘?還是身上氤氳著淡淡茉莉香氣,手指柔軟的哥兒?
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今天下午,成紀急急忙忙來稟報,說在清音閣門口找到一個乞丐。
乞丐說之前曾見閣里走出一個穿翠綠衣裙,裙擺上繡有蝴蝶的姑娘,覺得長相可人,就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姑娘進的是琉璃巷。
謝意知道,那個反復撩撥自己記憶的大夫就住琉璃巷。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小蝶真是他,這人為什么不說出來?
小哥兒此刻坐于自己身前,高高束起的發尾,在轉頭時會掃過自己下頜,謝意只得不時往后仰頭避讓。
他身形瘦長,削平的肩膀和窄細的腰身,剛也碰過了,和看上去一樣單薄。
其實,若這人真是那天晚上的小蝶,好像——也不算太糟。
謝意讓馬兒慢悠悠地走在深夜街道上,狀似隨意地問:“時大夫可曾去過清音閣?”
時暮心頭一跳,渾身都繃緊了,立刻否認,“當然沒有。我都不知道清音閣在哪!不是,我都不知道清音閣是什么地方!”
還好謝意沒追問,只說:“我今晚去清音閣找了個人。”又隨口問:“你今晚是去出診么?”
適才注意到他衣擺上沾了些痕跡,宛若血跡。
“對啊。”
“就是那個被騙身,騙心的哥兒?”
一提這茬時暮就來氣,“他流產了,出血嚴重。最關鍵是,那個姓曹的不負責,專講屁話!”
“流產……”
這個詞又讓謝意眼前浮現出那天落霞殿中的畫面。血,不斷涌出的鮮紅的血,讓一條鮮活的生命迅速消逝。
“流產是怎么樣的?”
既然他想知道,時暮自然認真為他講解,“對于流產,如果孕周還小,妊娠物全部排出,子宮收縮,宮口關閉就不會有大問題,但他已經孕兩月,胎兒不小了,妊娠物排出不全,才導致大出血。”
謝意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飄忽,“那這種情況可以治療么?”
“當然可以,但這時候光用藥是沒不行的,要幫他清宮,清出堵塞的妊娠物,讓子宮正常收縮。”
“原來如此。”
這句話后,謝意沒繼續話題。
時暮也沒開口。
耳邊只剩清脆悠緩的馬蹄和夜風吹拂的聲音,氣氛恬靜,又似蕩漾著一絲柔情。
突然,謝意又覺得有點惡心,松開韁繩,用拳頭抵了抵唇。
該說不說,上次他還真沒騙時暮,平時好好的,一見這人就不舒服。
時暮感覺到身后的動作,回頭瞄了一眼。
又犯病是吧。
想起上次他說一見自己就惡心,這不得反擊一下?
坐在前面的人扭過身來,輕勾眼尾,慢悠悠拖著調子開口:“我真奇了怪了,你這老惡心到底什么毛病?吃藥也吃不好。”又故做訝異,“哎呀!按我婦產科大夫的經驗,這個時間點,你不會是懷了吧?”
說完,便看到謝意眉梢一挑,夜風驟然凝固。
時暮臉上的笑意也凝固了。
在內心辱罵自己:你在說什么?有坑你還真跳?
背過身子,僵硬地找補,“我的意思是,你犯病也有兩三個月了嘛。”
不看都能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意,“懷了么?嗯,有可能,就是不知道——”他稍稍偏頭放低聲音,熱息幾乎打在時暮耳廓上,“孩子是誰的。”
第25章
熱息拂過,時暮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僵硬地笑出聲,“我怎么知道,問你自己啊。”
接下來,時暮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了。
乖乖坐在他身前閉緊嘴巴。
謝意也沒追問。
慢悠悠地回到琉璃巷的店宅務。
謝意先下馬,又把人扶下馬。
“謝謝。”時暮把圍脖重新系回他脖子上,正要進門,想起一件事,為了追那個渣男,把藥箱放到了江翠家。
嘀咕了兩句,只想著明天再去拿,沒想到沒過一會,就有人敲院門。
謝意的貼身侍衛成紀捧著藥箱站在門外,“時公子,殿下讓我送過來的。”
正好,免得自己跑一趟,“謝謝將軍。”
時暮又想起姓曹的渣男,詢問情況。
成紀一本正經地稟報,“時公子請放心,他動您就是動殿下,屬下絕不會輕饒的。”
看著侍衛的身影倏忽一下消失在夜色里,時暮抱著藥箱多少有點迷惑。
動我就是動殿下?
這侍衛,思想出大問題了。
時暮進了院中。
成紀身手利索,悄無聲息地飄出店宅務,來到樹下陰影中的男人身邊,低頭稟報,“殿下,藥箱送回去了。”
謝意只思索道:“京兆尹曹隸?”
成紀回他,“曹隸四個月前剛剛從豐州調任沂都,任京兆尹。”
“那想必是遠戎的人。”
成紀點頭,“確實是二皇子的人。”
謝意上馬,淡聲吩咐,“找點證據,讓戶部侍郎蘇瑜參他一本,扔回州府上去。”
朝中皆以為戶部侍郎蘇瑜是大皇子的人,卻不知道蘇瑜有個愛姬乃北方人。
北方,那都是老張家的天下-
早上,時暮來到醫館,江翠已經等在門口。
送來滿滿一筐梨子,還有一盒餅子。
時暮詢問江洛的情況,江翠低頭嘆息,“不管怎么說,他畢竟真心喜歡過姓曹的,沒有一段時間,恐怕很難放下。”
為一個人動心便是將一個人刻在心上,剝離的時候,何其痛苦。
何況還是哥兒,有了落印,不止心,連身體都要為對方所有。
他在遇到那個真正對的人之前,恐怕只能獨自忍受潮熱期的苦楚。
只是,相比心里的痛,或許這潮熱期已不算什么。
誰不會遇到幾個人渣呢?
絆倒了,站起身,拍拍灰塵,繼續前行。
江翠又嘆惋地說道:“時大夫,你知道么?自從父母離開后,小洛的幸福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我在樂坊努力掙錢,省吃儉用,就想讓他嫁得好人家,過上好日子。怎么也沒想到……”
江翠話音剛落,聽到旁邊的人問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神情瞬時茫然了一瞬,不解,“我?”
面前的大夫繼續說:“江洛已經大了,會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應該有。”
父母離開時曾對自己說,要好好照顧好弟弟。
那天開始,江翠心里就只剩弟弟,不再有自己。
只滿心希望小洛像自己見到的所有哥兒一樣,嫁給一個翩翩公子,過上安穩的,錦衣玉食的生活。
這一刻突然發現,江洛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事無巨細地庇護。
他可以自己去愛,去感受,去受傷。
江翠突然想起,眼前的人也是哥兒,但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不禁悵然地笑了笑,“那天,小洛還說很羨慕時大夫你呢,有一技之長,走到哪里都可以憑自己站穩腳跟。”
時暮也笑了笑,隨即又想起,“對了!如果小洛愿意,可以來時暮堂幫我。”他探頭看了一眼,三三兩兩正往時暮堂走來的病人,攤手,“畢竟我現在病人是真的多。”
江翠高高興興回去告訴江洛去了。
時暮打開醫館的如意門,讓冬日清晨的陽光鋪進館中,換好白大褂,在診桌前坐下,揚聲喊:“一號病人。”
上午一直看診到未時,終于歇下來,吃上江小蘭送來的午飯,飯剛進嘴,便有一男一女扶著一個小姑娘,神情焦急地走進醫館。
“時大夫,快幫忙看看吧!”
小姑娘彎著腰,形容痛苦。
來了個急腹癥,時暮只能先放下手里的飯,先把小姑娘扶到檢查床上躺好,詢問:“哪里不舒服?”
因為強烈的腹痛,小姑娘的聲音有些發顫,“肚子疼。”
“什么時候開始疼的?”
“疼了七八天了,前幾天只是隱隱作痛,今天早上開始,變得十分劇烈。”
急性腸胃炎?闌尾炎?腸痙攣?
闌尾炎會有轉移性的右下腹疼痛,麥氏點會有壓痛,反跳痛,急性腸胃炎則腹痛位置不定,同時伴有腹瀉、嘔吐,看起來都不像。
那還能是什么?
時暮繼續詢問:“月事情況怎么樣?”
小姑娘搖頭,“還沒有來過。”
小姑娘今年十四歲,胸部發育兩年,卻一直沒來過月經。
繼續問:“小解、大解怎么樣?”
小姑娘幾乎要哭出來,“自從這段時間腹痛開始,大解小解就越來越困難,想尿但尿不出來,大解也一樣。”
這種情況一般是受壓迫引起的。
難道腹腔里有占位?
為了保守起見,時暮先為姑娘進行了婦科檢查,沒想到一下就發現尿道下方有紫藍色的腫脹。
難道又是罕見病?
B超下探及大片沒有血流信號的囊性回聲,這下時暮基本確診,這姑娘患的病癥叫處女膜閉鎖。
這是一種女性生殖道發育異常的病癥。
正常的處女膜上有不同形狀的孔洞,使經血能夠順暢排出。處女膜閉鎖就是處女膜上沒有孔,導致經血無法排出,一直淤積在陰道、宮腔里,引發劇烈腹痛,排尿排便困難等癥狀。
小姑娘肚子里大片的囊性回聲便是積血。
好家伙,看著真不少,顯然初潮有段時間了,但一直沒流出來過!
治療方法就是手術,在封閉的處女膜上打開圓孔,使經血流出。
看大夫表情還有幾分凝重,姑娘緊張了,趕緊問:“時大夫,我到底怎么了?”
時暮笑笑,把情況告訴她,“就是點小問題。問題在于,你長大了,本該來月事,結果經水沒有順利地流出來,都積在肚子里,所以才會肚子痛,等會我會幫你處理好。以后呢,你的月事就會規律到來,也不會在肚子痛了。”
小姑娘一聽,表情竟然更加驚恐,“我要來月事了么?”
時暮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還有些迷惑,“這是每個姑娘都會有的啊。”
小姑娘頓時要哭出來一樣,伸手拉住時暮的衣擺,用力搖頭,“大夫,不要,我不要來月事!”
“為什么?”
看得出小姑娘有很強烈的抵觸情緒,“來月事很丟臉!又很難受,我不要!”
確實,在現代都還有些女生對月經存著抵觸心里,覺得害羞,難受,何況是古代。
時暮在檢查床邊蹲下來,耐心地跟她,“你看,這就是你想多了,來月事怎么會丟臉?月事可以幫你排出陳舊的子宮蛻膜,調節身體激素,讓你健健康康的。何況只要準備好柔軟的棉布,注意干凈衛生,一點也不痛苦。就算遇到腹痛等不適,你大可以來找我。”
這位小哥哥眼眸湛亮,語調溫和,小姑娘不自覺就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真的么?”
時暮拍胸脯,“當然是真的!我是婦科大夫,每天都在為女孩看病,能騙你么?”
其實,她之前也只是聽身邊的伙伴說,說來月事很丟臉,來月事痛苦,便對月事有了強烈的抵觸心理,之前一直沒有月事,心里還暗暗高興,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沒想到會生病。
時暮看她態度有松動,趕緊說:“我們先治病好不好?”
時暮都沒想到,因為知道治完會來月事,這小姑娘居然忍著劇烈腹痛這么大半天。
眼看她不再那么抵觸,趕緊幫她治療。
“你不要緊張,放輕松,有我在,沒問題啦!”
處女膜閉鎖只能采用手術治療,放出積血,不然積血進入卵巢輸卵管,還會引起內異癥,宮內感染等問題。
想到以后每個月都那么麻煩,姑娘還是很擔憂,“真的不害羞么?”
“就跟人有手有腳有鼻子有眼一樣,怎么會害羞呢!你說是吧。”時暮先為姑娘行局部麻醉,然后邊和她說話轉移注意力,邊進行手術。
“那來月事真的不難受么?”
“不難受,我都想來都沒有呢!”
姑娘:……你說真的?
姑娘無語地抬起上身,剛想去看看這大夫到底是個什么人,下一瞬便聽到干脆地一句,“好了!”
“這段時間要注意衛生,預防感染。以后每個月都要保持好心情,愉快地迎接月事。善待自己的身體,身體也會善待你。”
看得出,小姑娘雖然還是有些緊張和擔憂,但時暮相信她會很好地適應的。
青春期是從兒童轉變為成人的必經階段。面對生理和心理的變化,每個人都會害怕,會迷茫。
但,成長就在前方。
送走小姑娘一家,午飯也已經涼了。
哎,怎么感覺又回到以前在醫院的日子了呢。
看診到傍晚,一一送走患者。
牛馬大夫終于可以下班了。
江洛明天過來幫忙,想必能輕松一點。
伸了個懶腰,換下白大褂,時暮走出醫館,正背身關著門,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厲聲詰問:“時暮!你成何體統!”
時暮回頭。
一個面容白皙的書生站在醫館門口,正怒視著自己。
他一身長袍雖舊,洗得倒是干凈。
正是原身的未婚夫,薛應。
薛應本是偏遠郡縣一貢生,多次考舉不中,被鄉里舉薦進入國子監學習。
偶然認識了太常寺司業時獻的庶子時暮。
薛應心中雖然介意時暮的庶子身份,但考慮到畢竟官宦人家,雙方便定下了婚約。
原身愛慕薛應的滿腹經綸,對他掏心掏肺。
作為庶子,本來日子過得也不好,還是從牙縫里扣出來接濟他。
家里好吃的糕點,自己不吃也要帶給薛應,有一點布料,也第一時間給薛應做衣服。
一有機會就去看望薛應。
連時鏡都忍不住嘲諷,“真以為薛應喜歡你啊,不過是因為你有個國子監司業的爹。”
結果,時暮和江小蘭一被趕出府,就再見不到薛應了。
原身剛開始沒地方落腳,但想著薛應要備考,不敢去打擾。
直到實在沒錢給母親買藥,才去找他,想借幾貫,沒想到被他用言語搪塞了,一分錢都沒借到。
原身后來在清音閣當小婢女稍微賺了點,還要好吃好喝地給他送過去。
結果薛應大怒,“我以后是要狀元及第的,你這樣不學無術的人,如何做得狀元夫人,我和你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原身哭得死去活來,只覺得是自己什么都不會,才配不上薛應。
原身不明白,時醫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這薛應不就是個鳳凰男?
不過,自被時府趕出來后,薛應對原身唯恐避之不及,怎么突然跑到自己面前?
其實是薛應這兩天,聽說梅花大街有位哥兒大夫開了個醫館,起初還沒注意。昨天國子監的幾個同學來告訴他,那大夫便是他薛應的未婚妻時暮。
都說拿大夫容顏清秀,醫術精湛,言語中對薛應頗有羨慕之意。
薛應了解時暮,絕不信他會給人治病,但被官宦子弟羨慕,倒讓他十分受用。
今天來之前,還擔心又被時暮纏上,但他怎么也沒想到,時暮開了這么大一間醫館。
心中萬分震驚。
剛好最近囊中羞澀,看時暮這醫館病患那么多,診金收都收不過來,頓時心生一計。
他對怎么拿捏這小哥兒可是頗有心得,先責罵幾句把人唬住,再給個糖吃。
這小哥兒就恨不得把心肝都呈給自己。
眼看時暮沒說話,只默默關上醫館的門往前走,薛應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經把人唬住了,跟到旁邊,稍微放軟口氣責備:“你看你,一段時間沒和我見面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好了,只要你知錯,我就不生氣了,就陪你去街上逛逛,買點東西,如何?”
你知錯我就陪你去逛逛,買點東西。
這句時暮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哪次不是從原身這里刮油水,忍不住駐足,轉頭看向薛應,不帶情緒地問:“看病么?”
薛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搖頭,“不看啊。”
隨即便聽到極不耐的一句,“不看滾遠點,別在這里發癲。”
這庶子哥兒性格軟弱,對自己向來百依百順,薛應好一會才回過神。
他居然敢叫自己滾!
薛應霎時滿心憤懣,“你這是何意?我好心好意勸你,你竟是這種態度?那就別怪我無法繼續和你的婚約!”
薛應以前最喜歡的就是拿婚約嚇唬原身。
原身吃這套,每次都被嚇得哭哭啼啼,抱著大腿求原諒。
時暮可不吃。
別說他是直的,他就是彎成蚊香也不要這種男人。
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別拿婚約說事,我們早就沒關系了!”
薛應好似聽不懂他的話,一臉茫然,“你說什么?”
時暮無語地扯了扯唇,語氣輕快,“別說你早提過要解除婚約,就算現在你還想履行,我也不會要你。”
薛應只覺得如遭雷擊。
本以為只要自己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會像以前一樣,卑微地討好自己。
怎么也沒想到。
薛應是個讀書人,被這樣羞辱,霎時臉上陣青陣白,難堪萬分間,只能繼續譴責時暮,借此維護這份搖搖欲墜的體面,“即便我們的婚約不做數,但你這樣不知自愛,我也該管你!”
時暮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管我拉還是管我撒啊,對我這么孝順你娘知道么?”
薛應這張臉已然是豬肝色,“難怪你會被時家趕出來,這般粗鄙不堪,天底下哪個男子會喜歡你!”
“關你屁事!”時暮罵完,轉身就走。
心中嘆息,這原身身邊都是些什么奇葩。
剛走兩步,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年輕人,突然以極快的速度從身后大步追上來,走到時暮身邊,把一束花推過來,“時大夫,請你幫我把它帶回去!”
時暮愣住,“什么?”
青年也不多說,只緊緊張張的把花往時暮懷里一塞,轉身就走。
送花?
雖然時暮都不認識青年,但此時也算是瞌睡遇到枕頭了。
回頭,看到還沒走的薛應臉上果然又多了兩個色。故意揚了揚那束花,粲然一笑,“完了,還真有人喜歡我啊。”
說完抱著花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青年送的是一束墨蘭。
現在已經入冬,褐白相間的墨蘭卻開得正盛,花型優雅,又帶幾分神秘。
不過那青年是誰?
時暮自認記性還不錯,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以前在醫院上班,男的女的,跟時暮告白的也不少,還沒見過這種名字都不報一個的。
江小蘭因為名字帶蘭,素來喜歡蘭花,時暮便把花帶回家中。
江小蘭看到這束用雪白布帶扎起的墨蘭,果然很開心,找了只陶罐,接上清水,把蘭花插進去,擺在窗口迎著陽光的位置。
雖然窗戶破破爛爛,但江小蘭打理得興致勃勃。
這一刻,時暮買房的心從未有過的迫切。
想讓她開開心心地按心意布置自己的家,想擺幾束花就擺幾束花!
梅花大街,春雨堂中。
孔白術背著手在醫館里,猶如熱鍋螞蟻般來回踱步。
眼看著醫館日漸變得門口羅雀,手里的瓜子早已經不香了。
忍不住,怒氣沖沖地問小藥童,“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女人都怎么回事!怎么一個病人都沒有?”
小藥童縮了縮脖子,哭喪著臉回答:“師父,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些病人現在都不來咱們這里了。”
孔白術想起那天醫館里病人的聊天,想起了那個新開的時暮堂,只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
之前,他還真沒把那個叫時暮堂的醫館放在心上。
可此刻,看著眼前自己空蕩蕩的醫館,孔白術只覺得頭頂都在冒煙。
這些病人都被騙了吧。
怎么會相信那個庶子呢?
小童給他出主意,“要不師父您降點診金,吸引點病人?”
孔白術立刻跳腳,“憑什么降診金!我看診不辛苦?降了診金你喝西北風去?”
小藥童不敢再說話。
兩師徒正大眼瞪小眼,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又低又密的念叨聲,“南無佛陀。南無達摩。南無僧伽。南無室利。摩訶提鼻耶。怛你也他。”
隨著這陣聲音,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中,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從春雨堂門口拖著步子走過。
這老婦人神神叨叨的,平時就常在梅花大街附近的幾個坊中,如同游魂般游走,嘴里總是念叨著一些經文,時不時說著些什么“報應”、“業力”、“地獄”之類,聽不大懂的詞。
若是在街上被她看到什么讓她不滿意的事,這老婦立刻就會過來惡狠狠地詛咒,“你這樣定被惡鬼纏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平時,孔白術多一眼都懶得看她。
但此刻,眼看著黑袍老婦就要走遠,孔白術計上心頭,揚聲喊住她,“王婆!”
老婦人轉身,從黑袍中看過來,嗓音沙啞又僵硬,“怎么了?”
孔白術小眼珠狡詐一轉,“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讓你積份大功德!”
老婦人渾濁的眼珠里頓時綻放出興奮的光,“什么?”
“你去前面看看,那邊有個新開的醫館,名時暮堂。”孔白術義正辭嚴,“大夫不過是個哥兒,胡亂看診,定是那雙手染血,滿身業障之人!”
第26章
太陽還未從東邊升起,遠方天際顯出一種晦暗的幽藍色。
梅花大街上,路人已經開始腳步匆忙,店鋪里也開始有了忙碌的響動。
尤其像酒樓這樣的地方,更是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那才能掙錢呢。
今朝醉的老板此時正在里面忙著安排小二和大廚,準備開張。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稀疏的鐘鈴聲。
老板伸頭出去,看到一個黑袍老太婆正在對面時暮堂門口手持鐘鈴,邊轉悠,邊囔囔有聲。
走了兩步,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揚,黃色的紙片飛揚而起,然后落下。
竟然都是些符紙。
老婦人連灑了幾次,時暮堂門口頓時變得一片凌亂。
今朝醉的老板也認識這個老太婆,乃是附近一坊中,一個獨居的神婆。
平日靠給人算命過活。
神婆之流外表看著總是神神秘秘的。
雖然不是所有人都信這類算命之說。
但畢竟世界玄妙,未知的東西太多,大家自小也會燒香拜佛,因此即便不主動去算命,也多少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對這些人敬而遠之。
此刻看到神婆在時暮堂門口灑符紙,今朝醉里的小二大廚、起早路過的百姓,不禁都滿腹狐疑。
難不成這時暮堂還染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黑袍老婦神神叨叨地在醫館門口念叨著。
兩個提前來時暮堂,想早點排隊看診的婦女頓時遠遠地停下了腳步。
“王神婆在干什么?”
“不知道,好似在做法事。”
“怎么在時暮堂門口做?難道醫館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這句話說完,兩人對視的眼里乍然露出了驚恐。
一人問:“要不?先回去吧。”
另一人顫顫點頭,“好。”
說完一起轉身,快步走遠了-
這段時間,隨著病人越來越多,眼看之前排隊太麻煩。時暮去找木匠制作了號碼牌。
方便病人取號,不用一直在原地排隊。
早上,時暮帶著新助手江洛先去木匠那里取號碼牌。
江洛長得清秀,性格也很好。兩人談天說地,很快就熟悉起來。
拿了號碼牌往醫館去的路上,看到離梅花大街不遠的桃李巷上,新開了一家古董鍋。
古董鍋就是火鍋。雖然在沂都老早就有,但這附近時暮還沒見過。
江洛初來乍到,又有那樣一段傷痛遭遇。剛巧今天江小蘭又去廟里燒香,晚上不回來吃飯。
時大夫當場許諾,“小洛,晚上哥請你吃這家!”
江洛歡喜鼓掌,“謝謝暮哥!”
時大夫才不承認是自己想吃呢。
美滋滋地謀劃好晚飯,來到醫館,誰知遠遠便看到這樣一副畫面——地上灑滿黃府,黑袍老婦正手搖鈴鐺,念念有詞。
以致于平日早就等了不少患者的醫館門口,一個人都沒。
只有幾個復診的,遠遠站著觀望。
江洛詫異地看向時暮問:“暮哥,你請來的么?”
時暮:……
“你說呢?”
加快腳步走到黑袍老婦面前,詢問:“大娘,您這是在干什么?”
老婦看上去已經七八十歲的樣子,面皮焦黃,皺如樹皮,轉過渾濁的眼珠瞪著時暮,用沙啞滄桑的嗓音說道:“我自是在超度!”
“超度什么?”
“超度那些被你禍害的亡魂!”她說話的語調極為低悶,好似帶了淬毒的尖針。
時暮一聽,笑了。
搞事來了,是吧?
無語地扯了扯唇,走上前,先把醫館大門打開,準備迎接病患。
這才回頭質問這黑袍老婦,“大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人?”
看時暮堂開始看診,復診的病人也向這邊走來。
老婦人立刻轉身,惡狠狠地警告那幾個復診病人:“痛病易治,心術難修!這地方血氣彌漫,冥鬼橫行,我勸你們都走遠點!”
時暮一個學科學長大的現代人,自然不信這些。但這老婦常年在這附近游蕩,混了個臉熟,大家都知道是個神婆。
幾個復診病人一聽這話頓時又停住腳步,緊張地面面相覷。
“怎么辦?”
“不知道啊。”
時暮無語,“大娘,做人多少要講理吧,你這樣憑空污蔑我?”
老婦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著時暮指責,“你品行不端,醫術不精,雙手沾血,業障纏身!昨日你這醫館中血跡斑斑,便是惡鬼來臨之兆。我勸你快快關了這醫館,虔誠悔過,還可免受那宿殃短命之報!”
昨天為處女膜閉鎖的女孩做手術,確實有血液濺到了地上。
這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但對于古代醫館來說,除了治療外傷,還真沒什么見血的機會。
在這老婦心中,孔白術是梅花大街有名的大夫。
既然孔白術說這時暮堂是招搖撞騙,那定然就是招搖撞騙!
只要是惡人,便是她王婆給自己洗刷罪孽,積福報的時候!
來看診的病人不斷增加,但都因為老婦人在這里危言聳聽,逗留在醫館門口不知要不要進。
一堆人湊在一起議論。
有住得稍遠的人詢問:“這老婆子什么人?”
“是這附近一算命婆,在隔壁坊中獨居,好管閑事。看到人吵鬧都要來插嘴幾句。”
“昨日醫館中確實灑了一片血跡,我路過,看到時大夫收拾了好一會呢。”
“治病看診,有血跡不是很正常的事?”
有人神秘兮兮地說:“但都說神婆有陰陽眼,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呢。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真像這神婆說的,時大夫治壞了人?有冤魂……”
有人聽不過去了,“你們不要亂講!時大夫醫術高明,我來時暮堂看診兩三次了,可是實打實地一次比一次好轉!”
那邊,王婆還在胡攪蠻纏,“你這小哥兒,還不快快回頭是岸,再這般逆天無法,喪德敗行,定要叫你碓磨鋸鑿,熱鐵澆身,至百千劫,萬死萬生!”
時暮簡直頭都大了。
這樣的人,你能拿她怎么辦?
懟也沒用,打也打不了。
正在這時,醫館門口又大步走來一個青年,厲聲責備這黑袍老婦,“你這老婆子不去算命,在這里妖言惑眾?趕緊給我走!”
時暮打量了他一眼。這不就是昨天給自己送花那青年。
黑色短打,高馬尾,輪廓分明,五官也很是銳利。
帥是挺帥的,就是年紀稍微大了點,看著有三十出頭的模樣。
咱可是二九少年一枝花,不是很合適。
啊呸,我又不找男的!
老婆子轉著黃眼珠子瞪過去,“白少爺,你別來管老婆子的事!”
“我怎么不管!時大夫的事,就是我……”他睨向時暮的眼神里帶著幾分扭捏,叫時暮也多少有點緊張了。
也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只好說,“謝謝你,哥哥,這大娘也不知道看我這醫館哪里不順眼,一早上就在這里吵鬧。”
白姓青年很有擔當地應允:“放心,我幫你解決!”
青年說幫就幫,伸手去拽老婦人的黑袍,“你快走!不走我報官了!”
“白少爺你糊涂啊,看到這般惡事,怎能不管,這都是福報啊!”
老太婆一把老骨頭,死命掙扎,那青年也不敢太過用力,免得傷到她。
兩人夾纏間,時暮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事。
這王婆身體枯瘦,四肢細如麻桿,但黑袍之下,隱隱可以看到小腹鼓脹,猶如懷孕二十多周的樣子。
七八十歲的婦女還能懷孕么?大概率是不可能的。
女性的卵巢壽命一般在三十到四十年,如果是一個十二歲月經初潮到來的女性,大概在五十歲的時候,卵巢就會喪失功能,停止排卵。
作為女性重要的內分泌器官,卵巢衰老,隨之而來的就是絕經、皮膚變差、身材走形等一系列的更年期問題。
但如果不是懷孕的話?子宮肌瘤能有這么大?
看得時暮好奇無比。
忍不住調出空間里的CT,給這老婦人照了一下。
一看影像,時大夫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婦人的盆腔里可以看到見一個大約五六厘米的圓形密度影,邊緣清晰。
最重要是,里面還可以看到骨骼結構。胎頭、四肢、脊柱、足趾都十分清晰。
這明明就是一個胎兒。
隨著衰老,女性的卵巢功能會衰退,子宮也會逐漸萎縮,最后變成一個雞蛋的大小。
眼前這個老婦人的盆腔里確實有個胎兒,但所在的位置不是子宮,這胎兒也顯然不是活的。
這病癥應該就是時暮僅在資料上看到過的,石胎。
發生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異位妊娠,而且多大來源于非常罕見的腹腔妊娠。
就是指胎囊種植于腹腔中發育,就像張流微一樣,宮外孕會引起器官出血,但也有一些強大的人,器官扛住了胎盤的攻擊。
但腹腔畢竟不是子宮,沒有足夠的營養。
這樣的胎兒多會于三個月內死亡。這時候的胎兒還尚未形成骨骼,就會被人體吸收掉。
但,如果這個胎兒渡過前三個月,長出骨骼,人體就無法將其吸收。
這時候,免疫系統就要發揮作用了,會將這個胎兒視為異物,包裹起來后,不斷鈣化后,最終形成石胎。
在現代,因為健全的產檢,異位妊娠很容易就會被發現。
但在缺乏檢查手段的古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情況。
這老婦八十多歲,這鈣化胎在她盆腔里恐怕已經有五六十年了。
青年確實很有擔當,都摸出一粒碎銀子塞她手里,“拿著趕緊走,別影響小時看診!”
但沒想到這老婦不為金錢所動,并不要白姓青年的銀子,“白少爺,這哥兒如何治得病,他乃心術不正之人,老婆子是為了消除這世間的罪孽!”
兩人正爭執間,突然被旁邊大夫的一句詫異地詢問給打斷了。
“大娘,您三四十年前曾懷過孕么?大概七個月的樣子。”
時暮就那么隨便一問。
沒想到,前一秒還在疾言厲色的老婦乍然一靜。
仿佛聽到什么駭人聽聞之事般,一瞬間面色慘白,渾濁的眼珠里射出恐懼的光,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什,什么?你,你說什么?”
時暮看她神情怪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又重了復一遍,“大娘,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自己曾經懷過孕?”
畢竟,確實有病例連自己腹中有胎兒都不知道。
老婦人驚恐無比地后退了一步,“你居然知道,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你,你,你……”
時暮和白家少爺對視一眼,兩人還在茫然。
老婦已曲膝下跪,整個人伏倒在地,開始朝時暮用力磕起頭來,口中驚恐地喊起來:“菩薩!我知道了,你是菩薩!信女王氏多年來懲邪除惡,積德行善,求菩薩寬恕,切莫降罪于我!”
第27章
這下,周圍糾結要不要進醫館看診的病患皆是動容。
雖然聽不懂時大夫和王婆說了什么,但時大夫只用一句話,就讓王婆改變態度,信服下跪。
那便是時大夫身負神通啊!
不管是不是菩薩轉世,看診定然是好的!
幾個病患互相看了幾眼,霎時一起往醫館涌去,“時大夫!我先來的!”
“明明是我先來的!”
江洛機靈地抱著叫號牌先進醫館維持秩序,“大家別急,都先來找我拿號啊!按號看診!其他人就在門口的條凳上等。”
黑袍老婦不斷朝地上嘭嘭磕頭,說自己罪孽深重,拉都拉不起來
時暮只好順著她的意思,“好了,菩薩原諒你了。”
老婦這才不再磕頭,顫顫巍巍抬起目光,“菩薩真的寬恕我了么?”
“對,大娘,你先跟我進來吧。”
以前在醫院雖然看過有關石胎的資料,但這種病癥的發生需要多重巧合的疊加。
全球范圍內,有文獻記載的僅三百多例。
可以說,一個大夫工作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這樣一個石胎病例。
既然眼前有活生生的病例。
時大夫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
記錄下這樣一個珍貴的病例,也許有一天能夠幫到其他醫生。甚至,為人類醫學發展的漫漫長路,鋪上那么一兩塊磚瓦。
老婦人此刻已經完全認定了眼前的小哥兒是菩薩,看對方打量自己,踧踖不安問:“菩薩,信女還能為你做什么?”
對方眼眸一彎,頓生霞光萬千,“大娘,我想為你檢查一下腹部,做個記錄,可以么?”
提到腹部,老婦人干枯的身體又是微微一顫。
菩薩什么都知道。對“菩薩”的要求,老婦人自然也是一萬個贊同,“好好好,菩薩您只管吩咐信女。”
“跟我進來吧。”時暮走進醫館,吩咐,“小洛,幫我準備紙筆。”
將老婦帶進檢查室中,認真詢問老婦的身體狀況,婚姻史及生育史。
王氏,姓名不詳,今年七十八歲,平素腿腳硬朗,僅偶爾自覺下腹墜痛。家住某與世隔絕的偏僻山村,六十多年前成親,嫁給同村樵夫。
剛開始,小兩口和和美美,半年后便懷了身孕。
正是這場懷孕,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孕期剛開始一切正常,孕吐不算嚴重,肚子也一日日大起來,感受到了有力的胎動。
小夫妻開開心心準備迎接孩子的到來。
卻沒想到,沒有任何征兆和緣由。
孕七月的一天,她猛然發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沒了胎動。
山村中沒有大夫,她只能急急忙忙去找神婆。
那個神婆摸了摸她的肚子,告訴她,胎兒已經死了。
而且還說,一切都是因為她,胎兒才死的。
她渾身業障,所以胎兒身負詛咒,死在她肚子里。
王氏心中害怕,哭著回到家中,本以為能得到丈夫的安慰。
沒想到丈夫知道這件事,也和神婆一樣,將胎兒的死亡歸咎到女子的身上。
和村里其他人一起,不斷譴責她,甚至還有人提議將這個渾身罪孽的女人燒死。
王氏懼怕不已,連夜逃到山下。
為了遠離那個小山村,她揣著肚子里早已無聲無息的胎兒,一直逃到了沂都。
她雖然活下來。
但神婆的話,丈夫和村里人兇惡的面容卻成為了她的夢魘。
和腹中胎兒一起,日日夜夜提醒著她的“罪孽”。
她漸漸始相信,正是因為自己才讓胎兒死在腹中。
她守口如瓶,絕口不提揣著胎兒的事,只說自己從不曾成過親。
來到沂都后,亦是離群索居,郁郁寡歡,每日待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讀經懺悔,出門也以黑袍裹身,不愿讓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中。
看到不孝父母、或殺或害、偷竊毀謗、飲食無度。眾生作如是罪,她便疾言厲色地叱罵制止,以盼能夠積些功德,以抵罪孽。
自那場“詛咒孕育”后,王氏從二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每一天,都在為清洗“罪孽”而活。
因此,時暮問出她是否懷過孕的時候,她驚恐得肝膽俱裂,堅信一定是菩薩來提醒自己的罪孽來了。
聽王氏說完這些年的經歷,時暮心中萬分唏噓。
果然,封建迷信害人,愚昧無知害人!
詛咒和異位妊娠,完全沒有聯系的兩件事被強行聯系到一起,可以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從CT來看,這石胎在女子腹腔中,與各大重要臟器都有粘連,手術難度極大,時暮也沒把握替她剝離出來。
何況,她今年已經七十八歲,雖然有一些腹腔墜脹的癥狀,但總體來說,這個石胎對她的生活沒有太大影響。她那么大的年紀,對于手術的損傷以及術后的并發癥也幾乎沒有承受能力。
所以,時暮覺得最好還讓她繼續保持原狀。
了解了相關情況后,時暮輕松地告訴王氏,“王阿婆,你大可以放心,你以后不會再有罪孽了。”
王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哥兒大夫,訥訥地問:“沒有了么?”
時暮知道,想要給她解釋清楚科學的東西很難,不如索性讓她得償所愿。
肯定地點頭,微笑道:“對啊!這胎兒在你腹中多年,早已陪你將罪孽全部洗凈,以后你可以安心地享受晚年生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一瞬間,王婆渾濁的眼珠里流下了清澈的淚水,“菩薩,你說的是真的么?”
時暮心里也有所觸動,點頭,“當然是真的,我既然是菩薩,你就可以完全地相信我。若是你沒洗清罪孽,胎兒也不會這樣安安穩穩地待在你肚子里,那它是要鬧的。”
老夫人贊同地不停點頭,“對,菩薩你說得對,是,我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行善積德,菩薩也一定都能看到。”
執念就是這樣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它比繩索鐵鏈都更加結實,一但將人困住,便掙脫不了。
以前時不時會在新聞上看到,為了減肥,瘋狂節食,最后搞壞自己的身體。還有信奉了某神教,家人生病,死活不讓去醫院……
所以,就該相信科學啊。
時暮順便給王婆體檢了一下,開了點降壓藥,“王阿婆,這些藥你吃上,以后哪里不舒服,都可以來找我。”
“好,謝謝你,菩薩,你確是菩薩。”走的時候,王婆把黑袍從頭上掀了下來,露出自己的臉。
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中,讓她感覺到了暌違多年的暖意。
送走王婆,時暮繼續把石胎病例記完。
“患者,女,78歲,自述60多年前懷孕,孕7月時胎動停止。行盆腔CT增強檢查發現盆腔……”
寫日常病例就算了,這可是要流傳下去的珍貴醫學資料,時大夫對自己寫的字實在不滿意。
江小蘭雖出身官宦,但家道中落得早,字寫得一般。
宋念山更是不識幾個字
看向自己醫館門楣方向,想到自己身邊字寫得漂亮的,好似只有那個人。
但那天在江翠家附近見面后,時暮合理懷疑,謝意可能是對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才會提到清音閣。
都怪自己這張嘴,怎么就閉不住?
所以時暮已經決定,不到潮熱期這樣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和他見面,抄病例也不可能請他幫忙。
記完病例,太陽升得老高,終于正式開始看診。
“一號病人。”
“時大夫,我最近小便頻繁。”
時暮感覺今天的病患,一個個的態度都格外的溫和呢。
江洛雖然是第一天過來,但他好學,除了幫時暮從準備好的藥柜上拿一些常用的藥外,一有時間就跟在時暮身邊看著。
時暮也會給他耐心地講解一些檢查方法以及病癥原理。
“你看,這位大姐有小便頻繁、急迫,乃至小解時疼痛的癥狀,提示存在尿路感染,這是婦女中常見的一種病癥,極有可能是由她的宮頸炎引發的。”
江洛認真發問:“宮頸是什么?尿路又在什么地方?”
“回頭給你畫張圖,你好好記下來。”
給江洛教授的過程里,又讓時暮萌生一個念頭。
天底下的病人,自己是看不完的。
雖然醫療空間沒辦法給其他大夫用,但一些基礎醫學知識和婦科的一些常見手術操作,卻可以教給其他人。
這樣,能夠讓更多的女性和哥兒得到更準確地診斷和治療,讓王婆這樣的事情少發生幾件。
想完,時暮又自嘲地笑出了聲。
算了吧,現在雖然來看診的病人不少,但自己在沂都其實啥也不是。
且不說整個沂都還有許多天字號大夫,往上更有太醫署里無數聲名在外的太醫。
眼下,誰都能過來踩一腳你醫術不精,禍害病人。你想教,還沒人想學呢!
還是看好手里的病人,賺好你的三瓜兩棗,早日給江小蘭買房才是真的。
又是結束一天看診。
時暮收拾好東西,準備按原計劃和江洛去吃火鍋。
帶著江洛出門,發現那位白少爺去而復返。
此刻正一臉笑容的等在醫館門口,親切地喊:“小時。”
“白哥,你怎么還沒走呢?”
白少爺又有幾分扭捏,“想和小時你說幾句話。”
時暮直接約他,“要不一起去吃那家新開的古董鍋吧?”
白舟也干脆答應,“行!”
今天這人全力維護自己,時暮覺得這人能處。
不過想到他給自己送花,一副想追求的樣子,時暮又有點為難。
一拒絕,搞不好對方心理脆弱點,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青年介紹自己叫白舟也,家里就在琉璃巷附近的朱雀街上做布匹生意,所以王婆認識他。
江小蘭給自己和宋念山做的圍巾還是去他家店里買的呢。
聊了一會,白舟也話題一繞,回到送花上,微帶扭捏地問:“小時,你把花帶回去讓小蘭看到了么?”
小蘭?
時暮暗嘶一聲,震驚地看向白舟也。
這才發現,原來這人沒想追自己,是想當自己的爹。
江小蘭這些年在時府從沒得時獻一個正眼,出來后,還時不時為時獻傷懷。
雖然她自己從沒想過再嫁,但古代女子出閣早,她今年才三十六歲,正是大好的年紀。
在現代,三十六歲沒結婚都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她能遇到一個好男人重新開始,忘記時獻帶給她的傷痛。
時暮樂見其成。
畢竟愛情的甜蜜,兒子對她再好也彌補不了。
時暮稍一暗示,“白叔啊,今晚這頓飯……”
白舟也立刻拍胸脯,“自然是我請客!”
這白舟也長相家境都不錯,感覺下來,性格亦是豪爽大方,不見絲毫的虛情假意,惺惺作態。
時暮越看越覺得這爹不錯。
時獻和他,中間大概差著一萬個薛應。
傍晚時分,這家名叫銅鼎樓的火鍋店正是人滿為患。
里面飄來香氣,讓人食指大動。
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解決不了,那就兩頓!
以前在現代,隔段時間就得約三五同事去吃頓火鍋。
如今,時暮簡直連“對所有的煩惱說byebye”都快忘記怎么唱了。
正要和江洛、白舟也往火鍋店里走。
小二恭敬地引著幾個華服男人從后面上前。
“您幾位麻煩稍后等等,有貴客。”
原來是京中的幾位王爺,謝意也在其中。
他一身銀白飛肩錦袍,銀冠束發,加之輪廓清雋,眉眼修長疏離。走在一眾華服間,亦是風姿卓絕。
他邊往里走,目光邊隨意掃過,最后在時暮身上略一停留。
狹長鳳眸露出一抹閑散而又略帶玩味的笑意,像是自幽深水澗中溢出的一縷流光。
旋即轉開目光,跟其他人一起往樓上走。
孩子是誰的。
想起對方的低沉嗓音連同熱息一起撲在耳廓上的感覺,時暮立時有點頭皮發麻。
那幫貴客進了包間,小二才把攔著的門框一放,“各位客人可以往里請了。”
白舟也腳步一動,就被僵在原地的時暮拉住,“爹,啊不,叔,火鍋你改天再請吧,今晚我們先換一家!”
白舟也:!
第28章
不想遇到謝意。
時暮和白舟也、江洛換了一家館子,邊吃邊聊。
江洛雖然現在看著還算正常,但始終沒放下曹世錦,聊到感情便是唉聲嘆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白舟也倒是興奮不已地和時暮聊著。
原來他曾在十九歲時成過親,妻子一年后就病故,自此再沒了續弦的心思,一直獨身到如今三十五歲。
遇到來買布的江小蘭,布店少爺才再次春心萌動。
見江小蘭對著賣花郎的籃子挑來挑去,拿著蘭花愛不釋手,立刻準備了墨蘭送人。
一直向時暮打聽江小蘭的喜好,求教如何討江小蘭歡心。
“小時,你說我能約她去花市游玩么?”
時暮鼓勵,“大膽約!”
“她會答應么?”
“男人千萬別慫!
明明一個成過親的大男人,倒像中學生初戀似的。
雖然這段飯吃得很愉快,可回家之后,那頓火鍋始終跟貓抓似的,在時暮心底撓著。
不過,接下來這病患一日比一日多,時暮每天忙到太陽落山,酉時之后才能把全部病人都看完。
完全沒時間去吃火鍋。
然后,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病人越來越多。
原來是那王婆回去后,徹底變成了陽光開朗小阿婆,黑袍不穿了,經書也不念了,還社牛上身,喜歡到處找人聊天。
沒事就去那春雨堂前轉悠,跟人蛐蛐這孔白術。
“憑老婆子我幾十年看相的經驗,這大夫,不但人品很差,醫術恐怕更差。”
可不是,說菩薩心術不正?想必自己才是心術不正!
春雨堂近段時間本來就病患少,這下更是無人上門了。
孔白術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尤其是在跨越大半條街,偷窺到時暮堂外候滿了病人,叫號聲不停的時候,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憑什么!那不是個連藥材都分不清的哥兒么?這些病人都瞎眼了吧?
時暮這段時間看診發現,其實困擾古代婦女最多的還是婦科炎癥。
現代女性擁有一定的醫學常識,對婦科炎癥這樣的常見小問題,很多人都可以自己進行用藥。
但古代,一方面是藥物缺乏,另外一方面是醫學常識缺乏。
更多的人甚至還有婦科病羞恥癥,不敢透露自己的病情。
來自己這里看診的,都還是思想進步,家境稍好的。
其實完全可以想見,許許多多的女性還在默默忍受著婦科炎癥的折磨。
時暮記得,以前臨床上常用一種中藥婦科洗劑,以苦參、黃柏、蛇床子、百部、黃芩等幾味中藥制成。
可以制作后放在醫館售賣,這樣就能讓一些不愿看診的病患自己買回去使用。
中藥外用洗劑即便沒有那么對癥,也不會有什么壞處。
說動就動,時暮列了藥單,也不用自己操作,直接花錢請一家醫館進行代加工。
最近,梅花大街上無人不知時大夫。知道他不但治好了菊園老板娘的惡鬼纏身,還讓神婆王氏當場下跪大喊菩薩。
醫館大夫拿到時大夫的藥方,自然要仔細研究一番。
苦參性寒,黃柏入腎經,蛇床子有小毒……
所以,這方子到底治什么的呢?
不好判斷,但時大夫開的定然是好方子!到時候熬出來親自試服一下好了-
下午,時暮堂中走進了一位衣著光鮮的男子,說是幫自己娘子看診。
時暮疑惑,“你娘子為何不親自來?”
現下,為了保護患者隱私,除了檢查室外,時暮堂還將等候的病患和看診的病患隔開。
男子瞄了眼周圍,倒也放下心來,“因為娘子的癥狀只有我知道。”
時暮還挺奇怪,什么癥狀只有丈夫知道,娘子自己都不知道。
“整個梅花大街的醫館,包括正德堂我都去過了,都說娘子沒病,我聽說時大夫擅治婦科,就過來問問。”男子聲音放低幾分,神秘地告訴時暮,“我能喝到乳汁。”
看時暮愣住,他又解釋,“就是,我能在我娘子身上喝到乳汁。”
“你娘子是剛生產完么?”
男子一臉無語,“大夫啊!如果我娘子剛生產完,我用得著來找你么?我娘子壓根沒生過呢!”
男子繼續講述他苦悶的求醫經歷,“我問好多大夫!都一臉笑意地盯著我,好像我是變態似的!但大夫,你說我是變態么?要這事放你娘子身上,你急不急?”
“你是有點變態在身上的。”大夫又笑著加上一句,“但你也算個好郎君。”
男子愣住,“什么?”
時暮肯定道:“你娘子的確生病了。”
男子瞬間僵住,“是么?真是生病了是么?”
時暮點頭,繼續問:“你娘子是不是還有月事紊亂,甚至偶爾還會不來月事?”
男子的神情更繃緊了,“大夫,你,你是懂的。”
時暮提醒他,“盡快把你娘子帶過來讓我診治,不然以后懷孕都困難。”
男子瞬間緊張起來了。
不就是喝了口乳汁么?怎么竟嚴重到懷孕都困難了?
但男子有所不知。
他妻子患的是高催乳素血癥,屬于一種內分泌異常疾病。
如果是女性,會有月經紊亂、生育困難、溢乳的癥狀。發生在男性身上那就厲害了,會有生育障礙,以及第二性征減退等癥狀。
這個男子確實很關心娘子,他娘子的溢乳現象如果被忽略,就可能耽誤治療。
男子說動就動,立刻把自己娘子帶來給時暮診治。
高催乳素血癥有多種原因引起,古代對女性的內分泌研究不足,自然不會覺得泌乳是什么病癥。
其實,未妊娠或者停止哺乳六個月泌乳,就可能是高催乳素血癥。
針對性地服用藥物,就能夠進行治療。
時暮給高催乳素血癥的娘子檢查完,開好藥,交代,“按時服藥很快就會好。”
本以為看完診了,男子卻沒走,神情猶疑地確認了一遍,“以后就徹底好了是么?”
“對啊,能好。”
時暮疑惑盯著對方,剛看出男人眼里隱隱一的絲失落,就被身邊的娘子重重揣了一腳,“想些什么呢!”
時暮:……你是真的騷。
看完高泌乳素血癥的女子,時暮突然發現,之前還等候的病人已經散了。
紛紛表示明天再來。
最近天天看到夜幕降臨,時暮正好休息休息。
活動著僵硬的脖頸,小江洛笑瞇瞇地湊過來問:“暮哥,今晚沒事吧?”
“就回去陪你蘭姨唄。”
江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你家蘭姨今天有事,我們去吃古董鍋唄。”
“什么事?”
“還能有什么事,白叔帶她山上賞雪去了。”
白舟也這小子,手腳夠真麻利啊。
既然江洛還沒忘記古董鍋,巧了,時暮也沒忘記,“走,咱吃古董鍋去!”
兩個人當即往銅鼎樓走。
天氣越來越寒冷,都城里雖然還沒下雪,但山尖已經白了。
傍晚時分,吹出來的氣都是白花花一片。
這時候吃火鍋,太愉快了。
看得出這店味道確實不錯,開業這么多天,依舊人滿為患,里面坐著不少華服公子。
時暮沒立刻進,先站外面瞄了半天,確定沒看到謝姓相關人員進出包間,才放心大膽地往里走。
一進去就發現江洛他姐,江翠也在店里,正站在門口,看到時暮就笑道:“小暮!你也來吃古董鍋?”
“江姐。”她一身淡紫色緞子夾襖外罩白色披肩。
也許是不用整天想著給弟弟安排相親,心事少了,人看著也越來越年輕漂亮。
時暮問:“江姐你一個人么?要不要和我們兩一起吃?”
江翠干脆的答應:“好啊。”又笑道:“不過我這還有一個人呢,介紹你認識一下怎么樣?”
時暮見她看自己的笑容略帶曖昧,心中狐疑,不過多個朋友多條路。
錢包鼓鼓的時大夫請得起。
點頭同意,“好啊。”
江翠招呼,“那走吧,包間已經我定好了。”
這姐想得周到,定的包間據說還是整家店最好的一個。
走進包間,看到里面空間雖然不算大,但布置得十分精美。
正前方一片木質地榻,上面擺放了一張繪滿花紋的紅漆矮桌,四面是很復古的三足憑幾。
矮桌之上,嶄新的刻滿花紋的金色銅鍋正咕咚咕咚地煮著。
所謂古董鍋,正是煮沸之后的咕咚聲。
榻上已經坐了一個陌生的華服公子,見三人進來立刻起身,恭敬拱手,“時大夫,久仰大名。”
“客氣了。”
“請坐吧。”
時暮在公子對面坐下來,然后發現那兩姐弟站著不坐。
氣氛還有點不自然。
再細看這公子打扮,顯然頗有身份。
突然反應過來,莫不是江翠又在給江洛安排相親?
自己難不成是不被需要的那個?
正想知情識趣地找借口脫身,江翠已經喜笑顏開地說道:“小暮啊,我要介紹你認識的就是這位王公子,今日機會難得,你們單獨留下,好好聊聊吧。”
說完便帶著江洛迅速離開了。
時暮:……
沒想到這姐還在給人安排相親。
但對象換成了自己。
此刻站起來就走未免太傷人了。
時暮背著包間門,正和這王姓公子面對而坐。
對方貌似十分緊張,一直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彼此間的每一顆空氣分子都是尷尬的味道,時暮背靠三足憑幾,盤腿而坐,腳趾扣得梆緊。
雖說是E人,但向來都是被追,從沒相過親。
這親該怎么相?
在線等,挺急的。
時暮決定打破尷尬,索性先乖巧地進行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時暮,今年虛歲十九歲。目前和同樣單身的娘親一起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務,但以后應該要買房。職業是大夫,就挺忙的。你要不也介紹一下……”
“自己?”
時暮還沒說完,王公子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隨即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迅速起身,朝時暮鞠了個躬,便毫不遲疑地向包間外走去。
這是干嘛?
時暮詫異地跟隨他向后轉。
接著發現包間里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謝意站在門口,一身藍色窄袖衫襯得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修長指間捏了一柄全新的折扇,輕輕敲進掌心。
看過來的狹長鳳眼深邃似潭,微挑著眼尾之下的細小紅痣。
表情不甚鮮明,但總之是悶著點笑。
時暮此刻只有懵逼。
視線緩慢地從桌上的銅鍋挪到對面空了的位置,最后回到謝意身上,發出靈魂質問:“今天這局,不會是你攢的吧?”
第29章
謝意也不回答,徑直走來在對面落座,又悠閑又輕慢地開口:“上次想吃這家火鍋,卻不知道是誰擾了時大夫的雅興,今天補上?”
不過,也不知為什么。
那王公子一走,尷尬的空氣分子都好似在一瞬間爆裂。
宛如清風吹過,包間里凝滯的氣氛輕盈流動起來。
時暮從心底松出口氣,繃得筆直的背脊瞬間塌下來。
反正眼前這個人肯定不會是來和自己相親的。
鬧了大半天,沸騰的牛肉湯鍋還無人問津呢。
時大夫餓了,時大夫要吃飯。
念頭一起,成紀便很是時機地端著漆木托盤,把涮鍋的菜送了進來。
滿滿三大盤牛羊豬肉,外加一小籃子的菠菜、韭菜、白菜等綠色時蔬,還有蘿卜、豆芽、茄子、萵筍、黃瓜等各一份。
鍋底不是自己最喜歡的番茄,菜品相比現代也確實單調。
但聞著鍋里冒出來的香氣,時暮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用擱在菜盤里涮菜的筷子夾了一片肉,剛放進銅鍋里,對面的筷子已經先伸來,在時暮碗中放入燙熟的肉片。
“吃吧。”謝意垂眸看著菜品,又夾起一片切得薄得透明的生牛肉,放進銅鍋,就著滾沸湯水輕輕晃動。
果然是風流王爺,連涮個湯鍋都自有閑適意態。
他既然涮,時暮便埋頭吃。
其實,見這人也沒什么關系,把嘴巴堵住就行。
“你這牛肉涮得還挺嫩。”時大夫吃得開心,吩咐得自然,“下點蘿卜。”“菠菜也要。”
隔著湯鍋的朦朧白霧,謝意看到對面的少年,容顏精致秀麗,橫黛細眉舒展出一個情態十足的弧度。
長睫垂抬間,昵過來的眸光若星若玉,吃得很是愉快的嘴唇上沾著湯水,格外濕潤,隨意一勾,便讓人有幾分目眩神迷。
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是小蝶。
倒也不是不能讓自己,從此只為一人傾心。
謝意給他夾了幾根菠菜,仿佛隨意想起般問道:“聽說時大夫讓人當成小菩薩了?”
時暮停下筷子,瞬間便已醞釀出滿臉的驚嘆,“哇,你不知道,這病例,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再見第二次了!”
謝意認真問:“什么病例?”
“百年難得一遇的病例這不就被我遇到了!”他語調神秘,“一個七十多的老婦,懷孕懷了六十多年,你能想象嗎?”
這謝意真信不了,詫異搖頭,“七十多的老婦?懷孕六十多年?”
得到需要的反饋,對面的人愉快了,洋洋灑灑地開始講解,“其實啊,這也是宮外孕引起的。”
“就和張流微一樣?”
“對。”他低頭,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但這老婦人不是在輸卵管,是懷在更為罕見的腹腔內,如果母體沒有出現嚴重并發癥,胎兒僥幸發育出了骨骼,那時,就會發生一件事。”
謝意看著他湛亮的眼睛,追問:“什么事?”
“胎兒在因為沒有營養停止發育后,會被人體的免疫系統包裹,逐漸鈣化,形成鈣化胎,長久地停留在母體中。”
謝意以前對這些日常之事沒有太大興趣,但一面是這哥兒的病例確實樁樁件件匪夷所思,另一面是,不管什么事,從他嘴里有聲有色地講出來,就好似變得有趣起來。
讓人不知不覺就聽進去了,“什么叫免疫系統?”
“這免疫系統呢就是人體的防御系統……”
聊著吃著,肉菜不知不覺被消滅一空。
成紀又送來香茗,讓兩人慢慢喝一會,緩解油膩。
時暮吃得肚皮都撐了,往后靠在三足憑幾上,又覺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扭了扭。
謝意問:“坐不習慣?”
這三足憑幾就是沒有椅面的椅背,放在榻上讓人倚靠。
本朝正式禮儀都是盤腿而坐,但時暮平時習慣坐椅子看診,曲著腿不舒服。
謝意提醒:“你可以把腿伸直。”
他這樣說,時暮也不在客氣,把腳在矮桌下伸直,覺得舒服不少。
送來的香茗還未沖泡,盤子里一堆茶具,小火爐上的水壺已經沸騰。
時暮本想泡茶,拿起茶壺,又看還有不少器具,正遲疑著,聽到對面的人說,“我來吧。”
他先往蓋碗里放入茶葉,然后提起爐上的水壺注入沸水,狀似隨口地問:“時大夫以前打雜賺錢時沒學過么?”
“沒……”時暮一個字出來,看到對面這人睨過來的視線,頓時發現好似又要掉坑里,扭轉話頭,輕松地改成,“沒……去打雜過啊。”
又質問他,“我什么時候說我去打雜過?”
謝意沉思后,點頭,“那是本王記錯了。”
時暮:……
記錯了還是不懷好意?
又忖度著問他,“那王公子是你的人?”
“也不算。”
“不算?”
謝意若無其事回答:“他是兵部職方主事之子,平日和本王一起喝喝酒罷了。”
時暮明明記得原文里說過,他母家張家掌著北方數十萬邊陲大軍,那兵部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
他攢了這么一個讓自己和王公子相親的局,就是想抓自己的馬腳?
心多少有點不爽,晃了晃腿,感覺鞋尖碰到一塊柔軟布料,是謝意的衣擺。
看到對面這人剛沖泡好茶水,放下水壺。
時暮身體后仰,靠上憑幾,抬腳,用白色蒲履的鞋尖不輕不重地踢了對方的膝蓋一腳。
對面的人疑惑地揚起劍眉看過來,又垂眸瞥了一眼。
時暮又抬腿,踢了他第二腳才算出了惡氣。
正想把腳收回來,突然被對方從上往下按住,整只腳腕隔著布襪被握進掌心。
時暮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對方輕浮地勾了勾唇,“我也想問你在干什么?這樣亂踢?”
時暮扭動腳腕,他手卻像鐵鉗般無法撼動。上次也是這樣,被他鉗住手腕,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時暮抬起另一只腳,想把他手踢開。可矮桌下的空間太狹小,動作稍微大點,桌子就有翻倒的危險。
對方也不放手,只換個角度,自己就拿他沒辦法了。
時暮覺得自己宛如一條不小心蹦跶到沙灘上的魚,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能狂怒。
更糟糕的是,被他握了片刻,開始不對勁起來。
也不知道他手掌怎么那么燙,透過布襪烙在皮膚上,縷縷熱意往心窩躥來。
時暮扶著憑幾扶手,稍稍后仰身體,胸口無法忍耐地起伏了幾下。
恨不得喘給他看。
哥兒本就身形單薄,這人的腳踝更是纖細,謝意的手指能完全包住,感覺到清晰的踝骨,像是握了一道嫩枝。
看著掙扎個不停,一點力量都沒有,全在自己掌控中。
對峙了一會,時暮終于認輸,收起剛剛的囂張勁,輕了輕聲音要求,“快放開我。”
對方搖頭拒絕。
再喊:“謝意!”
看對方依舊態度強硬,只好完全放軟語調,喊他,“殿下。”
謝意發現,這人慣會拿捏別人軟肋。囂張地踢完人,轉頭就能喊你殿下。
手指松了松,時暮趕緊趁機收回腳,用手搓了搓。
好似他掌心的溫度還殘留在布襪上,一點點往里浸。
心虛地一口干掉茶杯里的香茗,站起身催促,“快回家吧。”
和謝意走出包間,店里的客人已散去大半,和來時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場面截然不同。
時暮疑惑,“怎么沒人了?”
聽到一句若無其事的提醒,“因為已經戊時了。”
時暮吃了一驚,“戊時?”
他眸里漫上調笑,“你以為?”
時暮明明感覺沒過多久,可說出來,好像和他吃飯很愉快似的。
店外,寒風凜冽。
本以為四十分鐘能吃完,時暮也沒加厚衣服,從熱乎乎的店里出來,瞬間便被冷意浸透,打了個哆嗦。
“今晚天氣寒冷,你早些回去休息。”謝意一頓,“改日再見。”
成紀去馬車上取了斗篷,快步過來,遞給謝意。
他接過,順手想給面前的人披上,被對方抬手擋了擋。
時暮委婉拒絕,“改日再見么?我……事挺多。”
真的是,自己多見他一次,露出馬腳的幾率就越大一分。
謝意思索片刻,突然問道:“職業是大夫,就挺忙的?”
“還是著急買房?”眸中繼而漾起似笑非笑之意,微微俯身,放輕的嗓音宛如呢喃耳語,“我需不需要也介紹一下我自己?”
時暮:……
他居然聽到自己跟王公子相親時的自我介紹?時暮原本該氣悶。
但因為這下靠近,語氣里漫不經心的腔調合著熟悉冷香一起襲來,又讓心率難以控制地跟著共振了一下。
時暮喉結細微滑動,垂下眼瞼遮住視線,咬牙道:“我又不是在跟你相親。”把斗篷推回他手里,“謝謝你,我要回家了。”
轉身剛走兩步,腦子里突然跳出一件事,自己的潮熱期馬上又要到了。
背脊頓時有點冒汗。
到時候可不能不和他見面。
駐足轉身,那人還站在原地,神情詫異地看著自己。
時暮走回去,從他手里抽走斗篷,開口道:“那我們下次再見。”
謝意挑眉,“下次再見?”又隨口追問:“下次是什么時候?
時暮皺眉睨了他一眼,“等我約就行。”
謝意這斗篷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又輕薄又保暖,就是按他身量縫制,對自己來說,未免太長了點。
時暮系好斗篷,迎著冷風往家里趕。
這里離琉璃巷也不遠。
回到店宅務,時暮又特意把斗篷給摘了,抱在懷里,輕手輕腳地走進院中。
然后,就看到江小蘭正抱著什么東西,也正輕手輕腳地推著兩人的屋門。
“娘。”
江小蘭嚇了一跳,回頭,“小暮。”
下一秒,兩人默契地同時把懷里的東西往身后藏。
時暮就是覺得,自己抱著這件斗篷,讓江小蘭看到肯定要審問。
自己又不是真和謝意有什么,容易惹出誤會。
江小蘭背著手,尷尬地笑了笑,“小暮你才回來么?我還以為你早睡了。”
時暮背著手,“我也以為你早睡了呢,娘。”
片刻安靜后,兩人默契地沒有進一步深入今日行程的話題,一起走進屋子,各自洗漱睡覺。
第30章
第二天,江小蘭早早出門了。
時暮起床時看到,窗臺上又多了一束墨蘭。
白叔給力!
到醫館,時暮一見面就先譴責江洛這小叛徒,“你怎么幫著你姐給我安排鴻門宴啊?胳膊肘往外拐?”
江洛擠了擠眼,笑得愉快,“王公子主動和姐姐提出想和您見上一面,王公子乃官宦子弟,家世顯赫,人亦儒秀,我覺得和你挺合適的,自該成人之美。”
原來這小子不是謝意的人,真以為自己是和王公子相親呢,他要知道自己真正相親的對象是凌王……
啊呸,昨晚自己也沒和他相親。
江洛笑得揶揄,“我看暮哥你不也挺喜歡王公子的?”
時暮訝異,“你從何看出我喜歡王公子?”
江洛一副你別裝了的嫌棄眼神,“今早我姐回家路上遇到早早出門買菜的蘭姨。蘭姨說你昨晚半夜才回家,還說自己不是和王公子聊得開心,相見恨晚,情投意合?”
時暮:?
不是默契地互相打掩護么?娘您怎么轉頭就把兒子賣了?
江洛繼續感嘆,“我還擔心第一次見面你們兩個會尷尬呢,暮哥,你真得感謝我攢了這飯局,再請我吃一頓才是!”
時暮抬手,欲言又止,“其實……”
江洛問:“怎么了?”
時暮吞下所有話語,搖頭,“沒事,干活吧。”
時大夫伶牙俐齒,還沒這么百口莫辯過呢。
三天后,請醫館加工的中藥洗劑完成了。
看完診,時暮和江洛去取制作的洗劑。
剛走進醫館就看到醫館里,須發花白的老大夫正端著青色膽瓶左聞右看,最后在時暮開口制止前,端起藥瓶嘬飲了一口,微瞇住眼,細細地品味了一番。
時暮:……
老大夫看到時暮過來,趕緊抓住機會學習,“時大夫,您這方子精妙無比,老夫親自試藥幾天,都沒看出究竟是治表衛不合呢,還是治風寒表束?”老大夫嘆息,“看來真是老夫學藝不精,還請時大夫不吝賜教。”
時大夫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實話實話。
沒想到老大夫如此篤志好學,不然定會提前和他把這藥的使用方式、治療癥狀細細講解清楚。
付過銀子拿到藥,又請寫字先生一張張寫好標簽,貼在藥瓶上,一忙就是大半夜。
藥瓶時暮選的是淡青色的膽形瓶,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進醫館的藥架之上。
時暮看診的時候,江洛會給等候的病人講解。
這個配方是時暮以前記下來的,使用之后,對常見的白色念珠菌等婦科炎癥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然后,時暮就發現,雖然病患們從不議論,但這藥架上的洗液每天都能悄無聲息地賣出去不少。
讓自己不知不覺間賺了不少銀子。
這天,江洛潮熱期犯了。
時暮一個人在醫館,忙到焦頭爛額,筋疲力盡地看完最后一個病人。
然后才終于有時間查看一下之前的病例,看看最近有哪幾位需要重點關注的孕產婦。
自時暮堂在梅花大街開張之后,有不少附近的孕婦一直在這里看診。
時暮就為她們建了檔案,記錄孕期情況,確保生產時能夠順利地應對各種情況。
這就是產檢的意義。
時暮以前就遇到過,嫌花錢不讓產婦做孕檢,最后產婦出現胎盤早剝,送到各大醫院,沒有一條產檢記錄,許多醫院都不敢接收。
并非醫院冷血,而是不檢查就不能判斷孩子的發育情況和孕婦的身體狀況,就無法保證胎兒和孕婦的安全。
正翻看著,一個灰衫書生攥著手里的油紙包走進了時暮堂。
是薛應。
大概是那天給他懟怕了,今日這人神情萎頓,斂容屏氣。
時暮不想見到他,翻動著書頁專注自己的病例。
他溫聲喊:“小暮。”
“你又來干什么?”
薛應臉上堆著溫柔笑意,把手里的油紙包遞過來,“我給你買了這個。”
時暮昵了一眼,是以前原身常給他買的一種酥糖。
不帶什么情緒地問:“薛公子這么客氣是什么意思?”
薛應的視線忍不住在寬敞整潔的醫館里打量了一圈,然后殷勤地說道:“小暮,我知道你喜歡吃,特意給你買來的。”
時暮又有點想笑。
原身死心塌地照顧他一年多,原來他連原身喜歡吃什么都不知道。
原身不喜歡吃酥糖,喜歡吃糕點,各種各樣的糕點。喜歡吃酥糖的是他,所以原身才總給他買。
但此時此刻,說這些已經沒意義。
時暮的腦海中,原身走投無路哭著去敲他門只不過想借區區一貫錢,這人冷著臉關門的神情,永遠揮之不去。
不過這人也是厚臉皮,那天自己罵得那么狠,他還敢舔著臉過來?
只冷冷回絕,“謝謝薛公子,但我不喜歡吃。”
薛應頓時有點下不來臺。
那天他回去后,越想越覺得不能放過時暮。畢竟這人現在能賺錢,又那樣喜歡自己,自己在京中考科舉不知要考到什么時候。
有時暮看診賺錢,支持自己考科舉,才能在沂都等待機會。
他反省自己,覺得是那天上來就教訓,才讓時暮起了拒絕自己的心思。
時暮畢竟是個哥兒,偶爾還是得哄一哄才行。
所以薛應今天做足了心理準備,講話也格外輕柔,“小暮,我也知道,我整日忙于讀書,忽略了你。我已經反省過了,我以后會找時間多多陪你的。”
又仿佛情真意切般對時暮說道:“其實我這么努力也是為了你,為了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等我考上了狀元,你就是狀元夫人,以后再也不用這么辛苦,這樣拋頭露面地出來給那些女人看診了。”
時暮簡直前幾天吃的火鍋都快吐出來了。
姓薛的為什么能講出這樣的話,是把左臉皮撕下來貼到了右臉皮上,一邊厚臉皮,一邊不要臉了是吧?
時暮放下病歷,站起身看著他,譏誚地問:“薛公子是不是當別人都是傻子呢?”
薛應的表情有幾分僵硬,還是強撐著笑意,“小暮,你怎么會這樣覺得呢?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傻過啊,我一直那么喜歡……”
時暮懶得聽,直接打斷,“你喜歡過我?你對我哪怕有過一分真心,現在都不是這樣!”
時暮此刻倒是記起,正是因為原身在薛應這里受盡了傷害,被對方數次宣布解除婚約。他那幾天失魂落魄,才錯進了中藥謝意的房間。
“所以,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時暮罵完,薛應的眸光一瞬間冷了下來。
時暮真的背棄自己了?對,因為他有新男人了,那天還當著自己的面給他送了花!
半晌后,書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是因為那天給你送花的布坊少東家么?你……喜歡那個男人么?”
時暮簡直快被他煩死,“我跟誰在一起都不關你的事,你走你的陽光道,我吃我的麥當勞!趕緊走,別影響我回家!”
說著強行把他推到醫館外,反手關門,落鎖。
薛應渾身僵硬地站在路上,捏著酥糖的手指不斷收緊,最后幾乎將紙包捏破,片刻后聲音陡然提高,“你跟一個賣布的有什么前途?我以后是要當狀元的!你跟了我你還會吃虧么?”
這下驚動了對面今朝醉,有人探頭出來瞄了一眼。
時暮鎖好醫館,轉身看到這書生目光陰鷙兇狠,竟讓有著原身記憶的時暮都感覺陌生無比。
“賣布的起碼不會無情無義!”時暮再一次警告他,“不要再來糾纏我,這樣我可能還會對你保持著幾分身為陌生人的禮儀!”
曾經眼前這小哥兒那么在意自己,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信仰,如今卻選擇背棄。
他是庶子,學字的機會很少,是自己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
不然他哪有今天,能夠開醫館?
見姓薛的站在原地不動,時暮也不看他,抬腳便走。
片刻后才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響起。
時暮轉身,看到薛應大步離去,心里終于爽了,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聽到身后傳來婦人的驚呼。
再次回頭,看到在一個小巷的岔口,有位婦人摔倒在地,側著身,痛苦地呻吟著。
薛應站在她前面,只是驚惶地看著,后退兩步后,向時暮瞥來一眼,然后開始拔足狂奔,迅速消失在了街角。
時暮趕緊轉身,跑向婦人。
剛兩步,婦人在地上動了動,時暮才看清,婦人是名孕婦。
頓時加快腳步往,再往前,這下又發現,婦人身下竟然都是血。
心頭一沉,用最快地速度沖到她身邊,急問:“你怎么樣?”
婦人捂著肚子神情痛苦卻又著急地喊道:“孩子,孩子,時大夫,救我的孩子!”
鮮血從她身下大量流出,看腹圍這婦人已經是孕晚期,伸手觸摸腹部,硬如鐵板。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她這個情況大概率就是胎盤早剝。
時暮趕緊查胎心,只有二十了。
胎兒正常的胎心速度應該在一百一到一百六之間,二十的心率已經是十萬火急,不管是什么原因,此刻必須趕緊給她行剖宮產。
胎盤是伴隨胎兒在母體中發育的重要器官。通過葉狀絨毛膜與母體子宮緊密連接,又通過臍帶和胎兒相連,負責著母體和胎兒之間營養物質和氧氣的傳輸。
在胎兒分娩后,隨著子宮收縮,胎盤也會自動娩出。
胎盤早剝就是在胎兒娩出前,胎盤就從子宮壁上剝離,造成營養物質和氧氣傳輸受阻,是孕晚期嚴重的病癥之一,會造成產婦出血,胎兒胎死宮內。
這個時候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立刻終止妊娠,剖出胎兒。
感覺到腹中胎兒的胎動越來越弱,婦人伸手緊緊揪住時暮衣袖,痛聲祈求:“時大夫,求你救我的孩子。”
“好,我會的。”
時暮正抬起視線想找人幫忙,一陣馬蹄疾馳而至,也不知道謝意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翻身下馬,甩開韁繩,半蹲到孕婦身邊,“怎么了?”
時暮趕緊說:“她胎盤早剝,要立刻剖宮!趕緊幫我把她送進醫館。”
他在這里,成紀自然也在,一起將婦人送進醫館的手術室中。
雖然不需要手術設備,但時暮還是進行了一番布置,床鋪,洗手消毒的東西,以及一些必要清創器材。
婦人被安置在手術床上,接好監護設備,時暮立刻開始準備剖宮。
謝意看他動作迅速,卻有條不紊。這人每次投入在治病救人中時,就會給人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
鎮靜理智,全神貫注。一點也不像是會在飯桌上亂踢人的人。
謝意看他要開始為婦人診治,退到門外,免得輕慢了產婦,卻聽到他淡聲吩咐,“你在門口稍等片刻,等會需要幫我。”
說完繼續用最快速度完成靜脈通道建立、抽血等準備工作。
隨后讓婦人側過身,從腰椎位置進行穿刺,為她進行腰硬膜外麻醉。
婦人只感覺腰部以下迅速失去知覺,動彈不得,心中頓時一陣緊張,趕緊詢問:“時大夫,這是要做什么?”
“你放松,我要為你行剖宮產。”
時暮鋪上孔巾,查看患者的各項監護數據后,用手術刀,在產婦下腹皮膚褶皺處,弧形切開。
但剖宮產手術絕不是切開一層就結束。從腹部皮膚到子宮里的羊膜層,一胎剖宮產手術總共要切開整整八層。
手術刀切開皮膚后,時暮換了電刀,切開皮下組織和筋膜層,接著要分離腹直肌,再剪開腹膜,暴露子宮下段。
接下來還有子宮漿膜層,子宮肌肉層,最后才是羊膜層。
時暮在切口邊緣圍上滅菌紗布,防止腹腔感染。
切開子宮的時候,情況和預想的差不多,大量血性羊水伴隨著大量的凝血塊噴涌而出。
時暮條件反射地側了側頭,但整張臉還是瞬間被鮮血濺濕。
幾乎眼睛都睜不開。
他卻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側著臉,淡淡地吩咐謝意,“幫我擦一下眼睛。”
手術中,手術人員的手需要保持潔凈狀態,不能隨意觸碰。因此擦汗、拾撿手術器械等一些小事,都需要依靠身旁的助理。
謝意看到他戴著面罩的臉上都一片心驚肉跳的鮮紅,長睫都被完全糊住,卻依舊保持著從容和鎮靜。
拿起放在旁邊的毛巾,走過去,替他擦拭鮮血,只擦了幾下,不再遮擋視線,他便轉開了臉,“可以了。”
吸凈血水后,繼續擴大肌層,最后小心地刺破羊膜水囊后,時暮把手伸向切口中的胎頭,用左手托住胎頭,輕緩而迅速地拉出胎兒。
接著娩出胎盤。
時暮熟練地剪斷臍帶,用洗耳球清理口鼻中的殘留物后,胎兒立刻發出了響亮地啼哭。
把孩子擦干凈,裹了一塊棉布,然后又用平時準備在醫館的軟毯子包好,抱到產婦的身邊,告訴她,“是個女孩。”
胎兒親吻母親臉頰的時候,產婦眼中閃爍光芒,霎時流下淚來,“這是我用命生下來的孩子。”
別小看胎兒親吻母親這個小小的動作,胎兒親吻可以通過神經反射,加強產婦宮縮,促進止血的。
接下來還沒結束,還要進行止血、清創及縫合。
剖宮切的時候切八層,縫合的時候也要縫除胎膜之外的七層。
時暮把孩子抱到門外,交到謝意手中。
這柔軟溫暖的小東西讓謝意整個人都繃緊了,看著時暮又進去忙碌了,只好肩負起照顧的責任。
說來,他還真沒看到過剛出生的新生兒。
渾身皺皺巴巴,上面還沾著一些不知什么東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可是又這么小,這么柔軟,皮膚近乎透明,像一團亟待迎風飛翔的絨毛,讓人心生憐愛。
時暮完成一切,讓產婦繼續休息。
去附近的井邊把自己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回到醫館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謝意把孩子放在醫館的檢查床上,撐在床邊興致勃勃,一會從左一會從右地觀察著小嬰兒。
好一會,才壯著膽子,伸手觸碰了一下她的小臉,這動作,好似碰一下會把她戳破般。
時暮幾乎要笑出聲,這還是那個風流不羈,天潢貴胄的殿下嗎?
走到他身邊,又檢查了一下胎兒。
謝意好奇地問:“她臉上這些白色的油脂是什么?”
時暮回答他,“那是胎脂,可以保護胎兒在母體羊水中不受侵潤。”
謝意了然地點頭,“竟是如此。”
剛說完,這小嬰兒突然咦咦地哭了起來。
謝意眼睛頓時睜得老大,“怎么了?是餓了么?”
時暮趕緊檢查嬰兒。
一般來說,新生兒剛出生,還有母體的營養,不會那么快就餓的。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聞到一股特別的氣味。
才發現,原來她拉了!
時暮是婦產科醫生,但處理新生兒都是護士在進行,看得多,實踐經驗其實也為零。
先安排謝意趕緊去借點熱水,又準備了干凈的棉布。
兌好溫水,時暮小心翼翼地托著嬰兒,放進溫水中。
時大夫常做剖宮產手術,幫助娩出過那么多個胎兒。但此刻托著那么柔軟的小東西,拿慣了手術刀的手居然還有點緊張。
一手托穩胎兒的脊椎,一手給她洗干凈,吩咐謝意,“快把棉布打開,幫她擦干,別冷到了!”
“再打開一些!”
“小心小心,注意她的背。”
兩個人手忙腳亂了地把小家伙暖暖地包裹起來。不適解除,小家伙也不再啼哭,舒服安穩地瞇起眼睛,開始陷入酣眠。
一陣混亂之后,醫館終于安靜下來。
兩個人圍在床邊,對視了一眼。在看到彼此眼中和自己一樣的力不從心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一直等在門外的成紀才走進來,“殿下,二皇子他們還在等您。”見謝意還有遲疑,又壓低聲音提醒,“此番去見皇上,關系易王回宮……”
易王?
時暮擺弄著小嬰兒,不小心也聽到了。
如果沒有記錯,易王就是昔年廢太子唯一的兒子。
這本書的原文主線圍繞爭儲奪嫡來展開,易王就是謝意想要扶持之人。
但現任皇帝有七八個兒子,一個昔年廢太子的兒子如何敢肖想登基稱帝?沒被砍頭處死,甚至還能堂堂正正從流放地回到了沂都。這一切全是謝意暗中籌謀。
他表面上竭力掩藏,實則步步為營,最后在控制了皇宮之后,逼迫彌留之際的帝王傳位于易王。
但最終還是棋差一招,事情敗露,落入大皇子的圈套,最后成就自己流放千里的下場。
聽來,此刻正是易王回朝的時間段。
成紀提醒完,謝意的視線從時暮身上掠過。
眼下也沒有什么事,時暮主動開口:“你忙你的吧。”
謝意點頭,“好。”
聽著馬蹄聲快速遠去,時暮才想起一件事來。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剖宮產雖然已經結束,但母親的辛勞才剛剛開始。身體還要經歷宮縮以及傷口的恢復,心上自此就有了一個永遠的牽掛。
又等了一個時辰,產婦的丈夫才在梅花大街鄰里的一傳十十傳百中姍姍來遲。
男人身形肥胖,看身上的錦袍是富貴人家。急匆匆沖進來喊著:“娘子,娘子!”
時暮讓他看了眼孩子,將他帶進產婦休息的手術房間中。
富商握住產婦的手,一臉的愧疚與心疼,“我去找老劉商量鋪子的事,怎么才這么一下午,娘子你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都怪為夫!”
婦人委屈道:“你做生意天天那么忙,我又不想丫鬟陪,便想著一個人出來散散步,沒想到會被一位書生撞倒。若不是有時大夫醫術精妙,將已經沒有胎動的孩子從我腹中救出,不然……”想到這里,她后怕得落下眼淚,“不但孩子沒命,恐怕我也要。”
富商勃然大怒,“竟是被一個書生所撞?如此不長眼,我定要找到這人,狠狠教訓一番!”
時暮想起,薛應口口聲聲說自己要考狀元,事到臨頭撞了產婦便跑,枉讀圣賢書。
若是這樣的人當了狀元,只怕是本朝之禍。
時暮把孩子抱過來,富商接到懷里,歡喜地說道:“娘子,還好長得像你這般漂亮,而不是像我這般丑陋。”
幾句話間,逗得產婦笑逐顏開,“你知道就好。”
富商懷抱著嬰兒輕巧搖晃,嘴巴里還發出各種哄逗之聲,面容間,初為人父喜悅溢于言表。“娘子,你說孩子叫什么好呢?”
產婦笑道:“我啊,之前就想好了,她的小名要叫呦呦。”
“呦呦。”富商重復幾遍,連連稱贊,“不愧是娘子才能想出如此可人的名字。好,女兒就叫呦呦!”
“至于大名,我須得好好想想。”
在父母幸福的談論間,懷中的小嬰兒也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雙手,試圖探索這個世界,遇到東西便會收起細小的手指。
這是握持反射,是新生兒無條件反射的一種。就是東西在接觸到嬰兒的掌心時,會被他緊緊抓住不放。
讓新生兒兩只小手握緊一根棒子,往上提起,他甚至可以使身體懸掛在上面一段時間。
在熱鬧地說話間,小手指無意識地勾住富商衣襟里的某樣東西,輕輕一拽,一片艷粉色的羅紗頓時輕巧地飄落在地。
“您的東西掉了。”看富商抱著孩子不方便,時暮彎腰替他拾撿。起身的時候,羅紗在手中展開成了菱形,兩邊還有細細的帶子。
一瞬間,整個醫館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富商不再逗弄孩子,婦人也不再給女兒想名字。兩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時暮手中的羅紗,富商瞳孔驚恐驟縮,婦人的眼神則似要噴出火。
這下時暮才看出來,手里的羅紗分明是一件女子的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