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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時暮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男子,多少有些驚訝。

    現實中看了太多無情無義的人。

    且不說先前遇到那位妻子孕期出軌的。

    現代社會,妻子兒女死于火海,丈夫拿了巨額保險金立刻迎娶新婦。

    女人查出卵巢癌,丈夫第一句話就是,要么離婚,要么你別管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沒想到這丈夫如此有情有義。

    作為一名醫生,生命至上。見死不救,時暮還真做不到。

    至于五百兩,自然是回敬給昨天平白無故潑到自己身上的臟水。

    順便看看昨天沆瀣一氣的丈夫,今天還會不會不離不棄。

    既然如此,時大夫擺手吩咐,“先把人抬進去,錢慢慢湊。”

    岳勇聽到這句話,松了口氣,趕緊和一起來送人的伙伴,把林鳶抬進醫館,直接放進手術室。

    林鳶心里害怕又愧疚,伸手想握岳勇垂在腿邊的手,對方卻一讓,便叫她只抓到空氣。

    岳勇平靜留下一句“我先去外面等”,抬足離開了手術室。

    林鳶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自心底而來。

    現下就是治療病癥的問題。

    敗血癥如果耽誤時間太長,在現代都是能夠致死的疾病。

    但時暮經過一段時間的診治,反而發現,像感染類疾病在古代更好治。

    因為古代沒有耐藥菌!即便是低級的抗生素都起效明顯。

    時暮先給她再次進行詳細檢查,此刻她主要的問題是稽留流產、敗血癥、胸腔積液、肺炎。

    用上抗生素進行抗感染,并且給予電解質、營養、心率等生命體征的必要維持后,首要任務就是要把宮腔里的死胎清理出來。

    和江洛還不一樣,江洛才三個月,可以進行負壓吸引流產。

    但她月份太大了,胎兒幾乎已經完全成形。

    這個時候就只能進行引產。

    引產就是像正常的分娩一樣,將死去的胎兒分娩出來,宮縮、開指、疼痛一樣不少。

    這個時候又要用上米非司酮。

    時暮讓林鳶服下第一次米非司酮,讓她一個人待在手術室里,等待著宮縮的來臨。

    這一刻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經離開,卻依舊要像正常胎兒般將他分娩出來。岳勇一直守在醫館里,但神情淡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這是林鳶從來沒有見過的岳勇。

    從認識他那天開始,他就對自己極好,體貼關懷,事事相信自己。

    林鳶突然感覺,好似自己就要失去一件生命里很重要的東西。

    第二次米服用哥兒大夫給得藥丸后,林鳶感覺到腹部傳來了疼痛。

    這就是開始有宮縮了。

    分娩有三個產程,第一產程就是宮口擴張期,第二產程就是胎兒娩出期,第三產程是胎盤娩出期。

    疼痛時間最長的是第一產程,從有規律的五六分鐘一次宮縮開始到宮頸口完全擴張到十厘米,初產婦大約需要十多個小時。

    林鳶只覺得是此生感受過的最劇烈的疼痛,從腰部以下,比月事時還要強烈十倍的痛感一陣陣襲來。

    她本來就有嚴重感染,時暮在她宮口開到兩三指的時候為他進行了椎管內分娩鎮痛。

    就是現代人俗稱的無痛分娩。

    無痛分娩受種種原因影響,在國內普及率還不高。但其實是安全可控的,也不會影響正常的宮縮和分娩。

    在現代的時候時暮也遇到過,產婦痛得受不了,要求使用無痛分娩,卻被婆婆老公以無痛分娩會影響胎兒、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等理由制止。

    新聞上,甚至還看到過有產婦因為受不了疼痛而跳樓。

    但事實上,產痛的疼痛程度僅次于燒灼的劇痛和肝腎結石的絞痛。

    在持續疼痛中,等待宮口開到十指,就進入了第二產程。

    江洛這小子跟著自己,也學了不少東西,時暮由他來進行這場接生。

    盡管有鎮痛,其實也并非全無感覺,折磨整整一天一夜,林鳶的胎兒終于生下來。

    在這漫長而折磨的生產之后,看到摯愛的郎君冷漠的眼神,再聽著那安安靜靜,沒有一絲哭聲的孩子。

    聽到大夫詢問的一句,“你要看一眼孩子么?”

    這一刻,林鳶覺得自己宛如置身地獄。

    處理完稽留流產,就要治療全身性的敗血癥炎性反應。

    盡管開始是感染李斯特菌,但在感染后期,免疫力減弱,會出現多種細菌并存的情況,所以選用的是廣譜抗菌素。

    同時還要對她肺部的大量積液進行穿刺引流,時暮又是三天沒回家。

    還好現在有江洛,兩個人可以換著休息。

    治療過程中,林鳶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到底抹黑了一個什么樣的大夫。

    自己剛來的時候,咳嗽咳痰,呼吸困難,渾身發熱,但自從時大夫扎上針之后,清晰可見地一會比一會好。

    到第三天的時候,除了還有輕微咳嗽外,其他胸悶、發熱的癥狀盡數消失。

    她之前經常在正德堂看診,卻從沒有這樣快速康復過。

    敗血癥好轉后,再次給林鳶驗血,查看感染指標基本恢復,她也沒必要繼續留在時暮堂了,回家吃藥就行。

    診桌后,哥兒拿著毛筆慢悠悠地寫下歪歪扭扭的病例,交待后續地治療,“岳夫人現在嚴重的癥狀已經基本控制住,回去之后繼續把藥吃上就行。”

    林鳶不敢和時大夫說話,更不敢看岳勇,只能一個人遠遠站著,聽丈夫和大夫說話。

    見岳勇用一只布袋子拿出零零碎碎,大塊小塊的銀子,一粒粒清出五百兩時,只覺心痛得無以復加。

    白日,正是看診時間,醫館外等候著不少病人,有人覷到岳勇在大堂中清點銀子,驚異無比。

    “五百兩!開什么藥,治什么病,竟要這么多?”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定是那性命攸關,除時大夫外,無人能治的病癥。”

    “我知道時大夫醫術高明,但這無人能治,恐怕夸大其詞,且不說太醫署里還有無數醫士和太醫,就東市亦有正德堂的丘大夫。”

    有人小聲嘀咕,“大夫的職責就是治病救人,趁人生病收人五百兩診金,時大夫未免黑心。”

    另一人贊同地點頭,“普通的家庭拿五百兩看診,定要背負一輩子的債。”

    林鳶也知道,這三天,自己在看診,丈夫跑遍全沂都的親戚朋友借錢,定然遭了無數嘲諷和白眼。

    看著岳勇點完五百兩,顫抖著手放到診桌上,時暮好似又看到在現代無數次看到過的,家人身患重病,不惜借遍所有親友、賣房賣車,只盼尋得一線生機的家庭。

    岳勇知道自己以后會過什么樣的日子,但救林鳶,他不后悔。

    “謝時大夫救命之恩。”岳勇再次深深鞠躬行禮后,轉身正要離開醫館,聽到一句,“等等。”

    回身,看到大夫從布袋里撿出三塊銀錠放進錢箱,隨后收緊布袋系口,將沉甸甸的布袋拋向自己。

    岳勇接住,聽到他說:“診金十兩,你打我的賠償二十兩,其他的你拿回去吧。”

    岳勇愣住,“時大夫?”

    對方輕飄飄開口:“我這個人呢,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折壽。”

    岳勇和林鳶愣在原地。

    從小便學,不義之財,不可取乎。為何長大了反倒貪財忘義?

    岳勇想起曾對他動手,更覺得掌心火辣辣的。

    低頭攥著銀袋子,許久沒動。

    江洛陰陽怪氣地催促,“暮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但我勸你們還是趕緊走遠點,別再在這里看著惹人煩了。”

    想到那些沉重的債務,岳勇終于還是握緊了布袋,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才大步走出醫館。

    外面候著診小聲討論的病人一時間都不知說什么好,神情一個比一個尷尬。

    岳勇離開,林鳶也趕緊跟了出去。

    但不敢走到他身邊,只遠遠跟著。

    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岳勇。

    依舊是熟悉的回家的路,平時,岳勇都會走在她身邊,兩個人說說笑笑,不知有多幸福。

    如今……

    走了一段路,岳勇突然停下腳步。

    林鳶心尖一顫,也停下腳步,看著他從放銀子的布袋里掏出最大的兩錠。

    約摸一百五十兩,回身放進自己手中。

    面前熟悉的面容沉聲道:“這些給你,其他都是我借來的,我還要去還。”

    林鳶愣愣地拿著手里的銀子,看著岳勇轉身離開,著急地喊,“阿勇!”

    對方頓住腳步,側過臉,留下一句,“阿鳶,“我們和離吧。”-

    在醫館守了三天,送走林鳶和岳勇,時暮發現,十月十五下元節轉眼便至。

    那個問題又冒了出來,和謝意的約,去還是不去呢?

    去了又要被他試探,不去,萬一得罪了人,以后沒法把他約出來開蹭了。

    下元節在現代已經沒落,幾乎已經沒人在過,但在沂都還是一個很熱鬧的節日。

    水官解厄,所以在下元節當天,百姓們會聚在一起舉行齋醮儀式,還會在松月湖中放蓮花燈,以祈消除厄運。

    今天江小蘭也去廟中祈福去了,時暮剛好沒地方吃飯,和江洛一起出去找吃的。

    平時看診,總是在醫館忙到很晚,難得出來,時暮興致勃勃地帶著江洛多走一段路,來到靠近西市的牡丹巷,剛在一家街邊的面條攤坐下來。

    突然聽到街尾傳來喜慶的鑼鼓聲。

    旁邊有人在議論。

    “聽說是京兆尹家的公子在娶親,要在整個沂都繞一圈呢,給所有百姓都發發喜糖。”

    “京兆尹家的公子,娶的定也是官宦家的小姐。”

    “聽說是禮部侍郎家最是跋扈的女兒。雖然娘子跋扈了些,但畢竟是禮部侍郎。”

    “聽說京兆尹為這婚事,費了不少功夫,總算讓兒子攀上高枝了。”

    “娶親隊伍過來了,我們也去討顆喜糖嘗嘗!”

    “好。”

    京兆尹家的公子,那不就是江洛之前遇到的渣男曹世錦?

    時暮心里頓時一揪,忍不住看向身邊的江洛,見他神情有些松怔,詢問:“要不要換一家吃?”

    對方回神,擠出笑意,努力讓語氣輕松,“沒事!這算什么,我還想看看這死鬼要去禍害哪個女子呢。”

    眼看著曹世錦的娶親隊伍吹吹打打沿著長街過來,前方有小廝在發喜糖,百姓們都在摩肩接踵地往前擠。

    時暮遺憾,“可惜,咱們沒辦法揭穿他的真面目。”

    江洛撇了撇嘴,“只盼他洗心革面,好好對娘子吧。”

    “狗改不了吃屎,我看難。”

    隊伍緩緩靠近,一身繡金婚服的曹世錦春風得意地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方。

    掃到人群中的江洛,先露出幾分鄙夷,再看到時暮,那眼神頓時如同見了血肉的禿鷲,狠厲起來,恨不得當場把時暮剝皮拆骨。

    那天晚上,他都沒看清便被成紀狠揍了一頓,還被警告別碰這哥兒。

    他自知這哥兒背后有人,雖不敢造次,但看到還是一肚子怨氣。

    看曹世錦盯著自己,一副恨不得下馬過來狠揍自己的模樣,時暮腦中靈機一動,掐著嗓子沖他喊了一聲,“曹公子,成親了也多來看看奴家啊。”

    圍觀百姓多,也不知是誰喊的,但頓時看向新郎的眼神都滿滿的八卦。

    曹世錦又急又氣,把馬拽停,沖著時暮厲聲罵道:“敢污蔑本公子,你找死!”

    后面的迎親隊伍看新郎停了,也糊里糊涂地跟著停下來。轎子里立刻傳來一道暴躁女聲,“姓曹的!你做什么停下來?”

    曹世錦哆嗦一下,立刻下馬,低聲下氣地湊到轎子旁安撫,“娘子,有賤民亂吼亂叫,破壞氣氛,是以我出聲教訓。”

    轎子里再次傳出罵聲,“別耽誤時辰,要不能在吉時前繞完全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曹世錦點頭哈腰,“好好好,一定不會耽誤的。”不再管時暮,跨上馬背,帶著娶親的隊伍繼續前進。

    時暮正遺憾著,突然有個小廝自隊伍后面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攔住新娘子的花轎,掀開轎簾向轎中小姐稟報。

    剛被娘子教訓了,曹世錦立刻吼道,“你干什么!耽誤了吉時你擔待得起么?”

    他剛吼完,轎門被掀開。

    一身喜服的新娘徑直走了出來,又對曹世錦吼道:“姓曹的!這吉時也不用趕了,咱們的婚事就此作罷。”

    不止曹世錦傻眼,現場百姓也驚掉了下巴,還有娶親娶到半路,反悔的?

    曹世錦急急忙忙想去追,“娘子!娘子,怎么了啊?”

    新娘回頭,冷冷一笑,“你父親已經被革職,你說我怎能再嫁給你!還好沒拜堂,不然我可被你坑慘了!”

    說完招呼自己帶來的家丁小廝,“走!我們現在就回家!”

    誰也沒想到,就這么一會,瞬息萬變,剛剛還熱熱鬧鬧的親事突然就黃了。

    “這京兆尹被革職,這禮部侍郎的千金不愿再嫁倒也合理,畢竟門不當戶不對的。”

    “可京兆尹怎會突然被革職呢?”

    “早有傳言京兆尹貪贓枉法,兒子欺壓良民,革職豈不是大快人心?”

    “的確是大快人心啊。”

    曹世錦追新娘子去了,百姓議論著散去。

    時暮和江洛對視在一起,都看到彼此眼中一點點冒出的驚喜。

    還有這樣的事?

    好死!-

    和江洛吃完飯,回家一個人糾結了一會,眼看著酉時將近,時暮終于決定,還是去見謝意。

    畢竟要是把這個人得罪了,難道要自己苦熬下次發情期?

    熬不了一點啊。

    換了件衣服,準備出門,沒想到一拉開門,看到宋念山站在門口。

    “宋大哥?”

    “小暮。”看到時暮,宋念山有些緊張。

    他剛剛就想敲門,約時暮去松月湖邊,沒想到這人自己出來了。

    小哥兒穿著一件雪白的衣裳,披著帶白色毛領的披風,襯得臉頰也像雪花一樣白皙干凈。

    宋念山問:“小暮,你要出去么?”

    時暮點頭,“對,我有點事。”

    宋念山想起喬遷宴,京中那位王爺也曾約他下元節見。瞬間想到他是要去見那人,心里不禁有幾分難受。

    時暮看宋念山神情猶疑,詢問:“有事么?宋大哥?”

    宋念山語氣支吾,“小暮,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去看診。”

    他原本想邀約時暮出去玩,眼看時暮要去見其他人,突然便想起喬遷宴那日,宋念如幫自己埋下的伏筆。

    “看診?”時暮的神情果然凝肅起來,“看誰?”

    宋念山見他對看診在意,繼續說道:“還記得姐姐跟你說過,松月湖旁邊的落日坊中有個朋友,想請你去看一下么?”

    那天喬遷宴的時候,宋念如確實說過,時暮也記得,“對。”

    “她今晚有點不舒服,你能不能過去幫忙看一下。”

    時暮一聽孕婦不舒服,心里頓時在意起來,“不舒服?是腹痛還是見紅?懷孕幾個月?”

    宋念山搖頭,“具體我也不清楚,我們過去看吧。”

    “好,等我拿下藥箱。”時暮回屋子背了藥箱,立刻跟著宋念山往松月湖邊走去。

    一路上詢問病人的情況宋念山都不清楚,懷疑是突發情況,反倒叫時暮焦灼起來。

    前往松月湖必須經過落日坊。

    這片地方時暮也不熟,只能聽宋念山的,走到坊口便等著人來找。

    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時暮急了,“宋大哥,怎么他們還沒來?”

    宋念山一直朝遠處張望,語氣局促,“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們有點事。要不……”

    時暮看他欲言又止,追問:“要不怎么?”

    宋念山許久才吐出一句,“要不,我們兩先去松月湖逛逛?”

    宋念山平時老實巴交,這下真讓時暮不得不懷疑,他到底是想讓自己來玩,還是想讓自己來看診。

    語調微惱,“宋大哥,你這是在干嘛?要不你直接告訴我,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孕婦?”

    宋念山急得臉頰漲紅,“小暮,真的有!只是我也不知道她為何遲遲不來,會不會……是看其他大夫去了?”

    時暮看出來了,不管有沒有這樣一個孕婦,對方今天是肯定不會來了。

    心里有幾分生氣,又覺得宋念山這人,想來也不會故意騙自己,多半是被人誤導,把人家的話聽岔了。

    但這一耽誤,酉時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

    謝意和自己約的是酉時,古代的一個時辰是現代的兩小時,就是約的晚上五點,現在已經六點多了。

    他一個皇子,要忙著觥籌交錯,要忙著搞權謀,時間寶貴,怎么也不可能等自己一個小時。

    想到這里,時暮又在心里松了口氣。

    這樣也好,也不用被他換著花樣試探。

    宋念山知道自己這樣騙他不妥,但實在不想他去見那個王爺,覷著哥兒的臉色,小心提議:“既然他們不來,小暮,要不我們去逛逛吧?”

    時暮默了默,點頭,“好吧。”

    看他答應,宋念山欣喜無比,“今晚松月湖很是熱鬧,既然來了,我們就好好玩。”

    時暮扯起唇角,“好。”

    下元節在沂朝果然是一個堪比中秋的節日。

    松月湖邊,除了小攤小販和雜耍藝人外,年輕男女絡繹不絕,都捧著蓮花燈有說有笑地涌到湖邊,將這盞寄托了美好祝愿的蓮燈放入湖中,讓它帶著殷殷祝福,流向遠方。

    既然來了,時暮想吃點好吃的。

    聽說最近,葡萄傳入了沂都。

    古代的水果種類很少,只有梨子、李子、柑橘等幾種,時暮就是有錢,也只有那么幾種,早都吃膩了。

    真懷念現代的榴蓮、菠蘿蜜、獼猴桃……

    既然有葡萄,必須買點來嘗嘗。

    和宋念山轉悠了半天,終于在松月湖邊的一個小攤上找到了,黑紫顏色的葡萄,個頭小小的,而且不是按串買,是按顆買。

    十文錢一顆。

    這對老百姓簡直是天價。

    宋念山見時暮在葡萄小攤前停下腳步,雖然覺得太過昂貴,但既然他想吃,那自然要買。

    咬牙和老板說道:“來五顆。”

    老板用一根小竹簽,將五顆小小的葡萄串在上面,猶如糖葫蘆般,遞給時暮。

    宋念山低頭去摸銅板。

    時暮知道他做力工每天就賺幾十文錢,伸手攔住,拿出自己的錢袋,“宋大哥,你別給我買,我自己就行。”

    宋念山擠出笑容,“沒事!先買五顆嘗嘗好不好吃,好吃咱們再買。”

    他堅持付錢,時暮只能計劃著改天給他禮物還回去。

    拿到葡萄咬了一顆,頓時被酸得齜牙咧嘴。

    這……不及陽光玫瑰一根!

    宋念山看他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心里頓時開始肉疼那五十文錢。

    時暮趕緊安慰,“酸是酸了點,但味道挺特別的,你也嘗嘗。”

    舉起葡萄串,就到他唇邊。

    這樣親密的動作,他做得卻如此自然。

    宋念山頓時心跳如擂鼓,睨著眼前漂亮的小哥兒,突然又覺得,盡管他和自己越來越不一樣,卻并非觸不可及。

    因為自己是他最困難時相識的朋友,在王爺之前。

    僵硬著四肢慢慢地偏頭,從竹簽上咬住一顆葡萄,還沒拽下來,捏著竹簽的纖細手指突然一松。

    宋念山詫異抬眸,看到時暮注視著前方人群的目光里露出訝異一片。

    順著他視線,見那邊站著一個鴉青錦袍的男人。

    周圍都是行人,但他面容俊朗,身形挺拔,渾身上下綴金佩玉,貴不可言,只覺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凝注著這邊,眼神明明極是疏離淡漠,又好似能從中讀出隱隱約約的沉郁和凜冽來。

    時暮有點懵,什么情況?謝意怎么冒出來了?總不會……還在等自己吧?

    第42章

    謝意自人群中走近,不曾看宋念山一眼,只直勾勾盯著時暮,眸中似有濃云翻涌。

    “你……”時暮還沒問出完整的話語,肩膀上的藥箱便被他伸手提了過去,手腕亦被攥住。

    “跟我走。”

    時暮懵了,“去哪?”

    他不說話,只牽著自己往前走。

    感覺這人在生氣,時暮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可是生殺予奪的王爺,想怎么弄自己都行。

    聽到身后,宋念山焦急又氣憤地追來:“你干什么?放開小暮!”

    時暮生怕牽連到宋念山,趕緊回頭喊他,“宋大哥我沒事,你先回家吧!”

    宋念山腳步還想動,一柄黑色的刀鞘突然攔在身前。

    對方言語中帶著警告,“你回去吧!”

    宋念山說什么也不走,等人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趕緊拉住旁邊的路人急問:“剛剛那位是京中哪位王爺?”

    路人回頭瞄了一眼,又想了想,“你說的是凌王么?”-

    時暮被他拖著一路往松月湖邊走去,手腕握得生疼。

    已經能猜到接下來的艱難處境,只能竭力放慢腳步,想盡一切辦法拖延時間,

    “哎喲,你干嘛?”

    “能不能放開我,有話好好說行不?”

    “草!我是行李箱是吧,給你這么拖。”

    “殿下!大哥!你是我親哥,親哥都不行?”

    “哎喲,手快斷了,痛死——”死字剛出口,時暮被他拉到松月湖邊的碼頭前,湖中挨挨擠擠地停泊著幾艘畫舫。

    謝意徑直把人帶進其中一艘。

    船艙里燃著燭火,照出一方木榻和木榻上的矮幾,矮幾上有個雕刻精美的提盒。

    謝意把藥箱放在旁邊,回身微斂眼瞼,似等待解釋般默然凝注。

    時暮知道今晚是自己放了他鴿子,看著他,心虛地問:“你怎么還在?”

    自己在落霞坊等那孕婦的時候,他不是應該早早離開,和謝栩他們喝酒游湖去了么?

    沒道理啊。

    謝意唇畔挑起一抹淡笑,“我也很想問,我怎么還在?”依舊是慣常的懶散語調,但狹長鳳眸里帶著的是明晃晃的涼意。

    時暮知道今晚是自己對不起他,毫無底氣地解釋,“其實我本來是想來找你的,但……”

    謝意扯起唇角,突然伸手,扣住他后頸,譏誚地問:“找我?去葡萄攤前找?還是邊喂葡萄邊找?”

    這句話說出來,連謝意自己都覺得未免太像吃醋。

    他出身帝王家,自小便看著周圍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早已學會隱藏情緒,藏匿意圖。

    可剛剛一刻,看著這人滿臉笑容地給別的男人喂葡萄,只覺得心頭燒起一簇無名怒火。像是小時候,太子哥哥送給自己的白玉扇墜,被那只腌臟的手給碰了。

    可眼前這人分明不是那枚讓自己愛不釋手的扇墜,起先不過覺得他一邊咬死不是清音閣中人,一邊又仿佛很想粘著自己的樣子。

    有些趣味而已。

    但在松月亭中,謝意數次想走,最后還是沒動,不知不覺等了一個時辰。

    他不來,謝意只會覺得是這小哥兒放肆頑劣,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不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可看到剛剛那個畫面,胸口涌來的情緒便叫他難以自控地,想狠狠教訓一下眼前這個毫無自覺的人。

    讓他弄清楚一件事,和他在清音閣中肌膚相親,和他在雪怡山莊忘情相吻的人,是自己。

    哥兒的頸后腺體本就比別處皮膚更敏感,何況,自己還有著那奇異的潮熱期,使這個人的觸碰格外不一樣。

    謝意的掌心貼上自己頸后的腺體時,像是感受到危機般,身體本能地繃緊。時暮甚至微微有些發抖,扭了扭肩膀,“你別碰我。”

    謝意當然知道這是哥兒最重要的部位,即便還沒落印,亦不該隨意觸碰。

    本朝法律,給哥兒強行落印,等同強奸。

    但此刻是想懲罰這人,扣住這道纖細后頸的動作,更像是一種惡劣的趣味。

    看著面前這雙澄澈到掩不住半分無措的眼神,謝意隨口問:“有這般難受么?”

    手指還是如同探究一塊陌生地,輕輕摩挲在那處格外細膩的皮膚之上。

    時暮總覺得自己表現得太在意,或許會讓他瞧出端倪,繃住身體搖頭,“還好吧。”

    又抬起眼,跟他解釋,“我今天本來是要來找你的,一位孕婦需要臨時出診,我就耽誤了。”

    他低下頭,脖頸上的骨節便一節節清晰突出,連同被自己掌控在掌心的后頸都一覽無余。

    盡管謝意知道他這句話不似作偽,畢竟還背著藥箱。

    可這人什么都對自己藏著掖著,讓謝意自心底生出想要咬上去,留下自己印記的念頭。

    從此以后,讓他整個人,連同心中的渴求,都為自己所有。

    只扣著他后頸,稍稍俯身靠近,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句,“時大夫應該不知道,本王在松月亭整整等你一個時辰。”

    對面的哥兒抬起那雙形狀姣好的圓潤的眼,倒映自己片刻,又忽地長睫一垂,遮住大半眸子,低沉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時暮向來嘴上要強勢,但這一刻,連嘴上都強勢不起來了。

    但凡自己去松月亭看一眼,別自以為是地和宋念山吃吃逛逛,也不至于叫他白等兩個小時。

    本來沒想輕易放過這人,可他一服軟,謝意的心便跟著軟下來,像是一座表面還巍然聳立的城池,悄無聲息地陷落下去,連灰塵都松軟得揚不起半點。

    按著脖頸的手松了松。

    時暮霎時像是獲得自由呼吸權般,整個人松弛下來,趕緊把他的手抓在指間,晃了晃,“對不起,今晚是我的錯。”

    話音剛落,外面突然傳來嘭一聲,畫舫猛然晃動了一下。

    “啊?”時暮吃了一驚,身形不穩,往前落入溫熱懷抱,手臂環住的便是勁瘦腰身。

    隨著矮幾上的燭火熄滅,低沉聲線落在耳畔,“無事,不過兩條船撞了一下而已。”

    他沒披保暖的披風,身體卻還是暖融融的。

    時暮嗅著這能讓全身神經系統都感受到化學信號的熟悉的氣息,心跳有些快。

    只覺得被自己環住的腰身,勁瘦而有力。背脊上,能隔著衣料觸碰到一束束清晰的肌肉線條。

    那晚在清音閣應該抱過沒穿衣服的,但忘得七七八八,不及此刻感知明確。

    才發現,這腰怎么這么好抱。

    索性船艙里黑燈瞎火的,對方的手,落在自己背上,也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時暮抱了個痛快,指尖碰到那綴滿金葉的革帶時,忍不住在上面輕輕摳動。

    莫名地想把它解開,親手觸碰衣物之下那些灼燙的、緊實的軀體線條……

    思緒正往顏色大道上奔馳,被耳畔的聲音給拉回來,“真的很難生你的氣。”

    發現自己在想這些亂七八糟,暗罵自己無恥,趕緊把手指從他腰帶上移開。

    聽得出這人氣消了大半,時大夫又心直口快起來,“其實,我還真的想過不來,又怕你生氣。”

    對方的語調又如往昔,清淡而溫和,“你還會怕我生氣?”

    其實細細一想,任誰白等兩個小時都會生氣的。只是時暮想不到他真會等兩個小時,狗腿地回了一句,“怎么不怕。”

    他聲線里已經帶了笑意,“那以后便乖一些,約好就準時過來。”

    時暮從他這句話里讀出的意思是,以后還可以約!

    趕緊要他一個承諾,“那我以后約你你也要準時來!”

    他似有言外之意般問:“時大夫上次約我去雪怡山莊,下次又想約我去何處?”

    想起雪怡山莊的誤會,時暮背脊冒汗,解釋,“上次是個意外,至于下次,我還沒想好。”

    他稍稍偏頭,“不急,我等你慢慢想。”貼近的嘴唇幾乎碰在耳上,熱息落下,叫時暮腰身不自覺軟了軟,被及時撈住。

    月色從畫舫的雕花窗縫中漏入些許,被自己環在懷里的面容好似鍍了一層細膩霜華,微張的唇又嫣紅如花,氤氳著馥郁香氣。

    謝意也很奇怪,他平時跳脫肆意,可被自己掌控之時,又有種任君采擷的柔順。

    如同在雪怡山莊,像是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成紀在外面,本來估摸著時間已經差不多,提著燈籠走進船艙,看到眼前的畫面,頓時如同被火燙了般轉身。

    接著就聽到殿下冷冷的聲音,“出去。”

    成紀提著燈籠即刻閃人,又聽到更冷的一句,“燈籠留下。”

    船艙外無人出現,只有一只手快速伸進門,擺下燈籠立刻縮回。

    黃色的火光重新鋪滿船艙。

    失去了黑暗的遮掩,時暮趕緊把環在他腰上的手收回來,免得被他看出自己饞他身子。

    心里霎時又覺得不對勁,怎么回事,你怎么都開始饞他身子了?

    謝意眸光似笑非笑,走到船艙門口,把燈籠拿過來,放于榻上矮幾,落座后,看的是桌上的食盒,問的卻是,“剛剛的葡萄可好吃?”

    時暮實話實說,“有點酸。”

    “不如嘗嘗這個。”

    時暮坐到對面榻上,伸手打開盒子上層,看到里面是一顆顆碩大黝黑的葡萄,快趕上陽光玫瑰的個頭了。

    震驚地看他一眼。

    對方道:“嘗嘗。”

    時暮剝了一顆放在嘴巴里,和之前買的那小小的酸酸的,簡直不似一個物種。

    昵到對面驚喜的神情,謝意慢悠悠道:“這是西南進貢的葡萄中最甜的一串,我還不曾吃過。”

    果然,身為皇子,吃的葡萄都比別人的甜。

    “真的很甜!”

    時暮又剝了一顆,正要放嘴里,先睨到對面的人。

    心念一動。

    他也還沒吃過呢,以后還要和他約,不如討好一下?

    一臉知情識趣地把剝好的葡萄捧過去,“你也嘗嘗?”

    他眉梢一挑,張開嘴,意味深長地睨過來。

    時暮趕緊把葡萄喂到他嘴里。

    看到對方露出滿意的微笑,時暮知道,下次潮熱期穩了!

    吃了會葡萄,謝意朝船艙外看去一眼,又道:“你再把下面打開。”

    這食盒是雙層的,上層淺下層深,時暮打開下層,看到是兩盞蓮花燈,旁邊擱著硯臺和毛筆。

    葡萄和花燈,都是他準備的么?

    花燈是粉色的彩紙圍起重重疊疊的花瓣,比時暮一路走來看到的,要精美許多。

    里面還有張空白的簽紙,用細帶和蓮花燈系在一起。

    謝意拿出硯臺放在幾上,又把毛筆遞向時暮,“把心里所盼寫在簽紙上,讓它和蓮燈一起隨水而去。”

    時暮字寫得丑,又一時不知寫什么,推回去,“你先寫,我參考參考。”

    謝意接過來,懸肘執筆,落筆間,用清雅的行楷寫下一句,“但愿長年,故人相與,春朝秋夕。”①

    時暮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對方掀起眼瞼看過來一眼,解釋,“就是希望萬事順意,明年還能如今年,再來放蓮燈的意思。”

    時暮了然地哦了一聲。

    可自己還是不知道寫什么好,攥著筆桿絞盡腦汁地想。

    謝意也不催他,剝了顆葡萄遞過來,閑談般聊道,“這葡萄產自西南,乃是西南王進貢的。”

    時暮一驚,“西南?”

    謝意看他神情頗為在意,“對,西南,怎么了?”

    時暮又問:“要出征西南了么?”

    謝意也不知他從哪里聽來這些朝中大事,也不忌諱告訴他,“還不知道,西南王雖然不斷進貢,意圖求和,但西南邊陲一直混亂,皇上確有討伐之意。”

    時暮記得原文,他就是在這次西南討伐中,身染重病,回來后日漸衰弱。

    所以,明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如今日一般,和自己放河燈了。

    想到這里,時暮突然覺得喉嚨涌來一陣澀意,趕緊遮掩般低頭,在簽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唯愿人間無病無痛。”

    寫好簽紙,放進蓮燈中,又用火折子把燈芯點著,兩個人捧著蓮燈走出船艙。

    時暮發現,這畫舫不知是誰在搖漿,不知不覺搖晃到了湖中心的位置。

    把蓮燈放進水中,冬日的寒風吹來,兩盞蓮燈便閃爍著,朝遠處飄去了。

    時暮的心情好似被剛剛所說的西南出征給打亂了,只看著蓮燈沉默不語。

    謝意察覺他的異樣,俯身詢問,“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開心?”

    時暮抬眸,看了他片刻,趕緊在心里安慰自己,沒事,沒了這個血包,大不了重新找個男人,給自己落個印。

    以后就不需要他了。

    放完蓮燈,畫舫繼續沿著湖面慢悠悠地蕩著。

    時暮安撫完自己,心情又稍好,趴在船頭,看著湖中飄來的各種各樣的花燈和心愿。

    “愿寶寶健康成長。”

    “想早日找到心儀的女子。”

    “今年一定高中。”

    跟現代寺廟里掛的紅布條也差不多嘛。

    正看得不亦樂乎,注意到,岸邊有個女子。

    注意到她,乃是因為別的女子都和郎君雙雙對對的放著花燈,她卻一個人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在冰冷的湖水中,費力地漿洗著男人的衣服。

    這娘子的郎君也不知憐惜她么?

    正想著,一個瘦弱的男人跑了過來,手里還端著一個蓮燈。

    來到洗衣女子身邊,把蓮燈塞進她手里,隨后開始嗚嗚嗚地,邊說邊比劃。

    原來是個啞巴。

    時暮聽不懂,但女子聽得懂,推回蓮燈,拒絕道:“謝謝你,阿良,但你還是快把蓮燈拿走吧,不然郎君看到要生氣的。”

    啞巴不依,又把蓮燈塞進女子手中,嗚嗚地比劃著,顯然是要和女子一起放燈。

    時暮猜測她是已經成親,外面又養了啞巴情郎,小聲地喊坐在對面船舷上凝注另一個方向的人,“謝晏和,有八卦。”

    謝意回頭,按他示意看向河對岸,那邊,兩人已經拉扯完,終于還是決定一起放蓮燈,正在簽紙上寫著心愿。

    謝意把目光移回來,提了提唇角,“就你管得多。”

    畫舫繼續靜靜地沿著湖水往前駛去,那兩個小情人剛一起把蓮燈放進湖中,突然有個男人沖出來,怒道:“好你個騷娘們!敢背著我偷漢子!”

    罵著,他伸手揪住女子的頭發,把她的腦袋狠狠地砸在旁邊的石頭上。

    第43章

    岸上霎時響起女人尖叫,穿過夜色,在湖面上飄蕩開來。

    時暮嚇了一跳,謝意也回頭看來,搖漿的成紀索性直接把畫舫停了下來。

    那女子被男人砸在石頭上,頓時額角破潰,濃稠的液體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啞巴立刻上前相護,可這男人身高體壯,啞巴根本不是對手,被揍了一拳之后滾倒在地。

    又轉頭去打女子,兩個巴掌扇得女子口角出血。

    啞巴再次嗚嗚嗚地喊著,沖過來想將女子護在自己身后。

    男人一把拽開啞巴,拿起地上女子漿洗衣服時用的搗衣杵,揪起女子的頭發,對著額頭就是嘭嘭兩棍,“賤人!看我不打死你!”

    女子的尖叫聲凄厲痛楚。

    時暮看得毛骨悚然,沖那男人開口大喊,“草了!畜生,你干什么!”

    畫舫離著岸邊還有四五米,時暮想過去制止,看向謝意剛想開口催促靠岸。

    便見成紀踩著船頭,輕盈地掠過四五米的湖面,落在岸上,一把抓過男子手里的搗衣杵,扣著肩膀,把男人按跪在地上。

    成紀怒問:“在此打女人?你還是不是男人?”

    畫舫還有慣性,片刻后,順勢停靠在岸邊。

    但這里沒有碼頭,甲板無法完全貼到岸上。

    時暮正不知道要怎么過去,被謝意從側面摟住腰,“扶好。”

    時暮趕緊扶好他肩膀,只感覺身體輕了輕,已經落在岸上。

    老外誠不欺我,中國人果然都是有輕功的。

    那女子被搗衣杵打破了腦袋,倒在地上,捂著額頭,不斷地哀嚎著。

    那啞巴爬到她身邊,嗚嗚地顫抖著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幫她擦拭血跡。

    時暮趕緊過去幫忙,剛想找處理外傷的藥,藥箱已經被謝意遞到了身邊。

    這人,肯定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

    時暮迅速拿出雙氧水、紗布、棉簽,幫女子消毒止血。

    打人的男子帶著渾身酒氣,瞪著成紀怒問:“你們是什么人?我打自己娘子,你們憑什么管!”

    “女人生來就該打!何況還是這樣的廢物!我不打她她怎么長記性!真以為自己可以去勾男人么?”

    成紀這人平時跟在謝意身邊,忠誠得如同一個影子,殿下不說話,他就不開口。

    但今日也被這打人的男子氣到,抬起劍柄重重砸在他頭上,沉聲罵,“打娘子的就是孬種!”

    時暮幫女子處理傷口時,見她脖頸上有掐出的瘀痕,臉頰、頭皮上更是各種新舊傷痕疊加,一看就知道是長期遭受家暴的。

    沂朝法律,郎君毆打娘子,可處鞭刑二十,判義絕。

    沂朝有三種離婚方式,就是休妻,和離,還有義絕。

    義絕就是經過官府認定,夫妻雙方感情已經破裂,強制離婚。

    女子臉上,各種污泥血跡沾得發梢上都是,瑟縮著身體,甚至不敢抬頭看自己丈夫。

    啞巴也是一臉愁苦地看著這女子。

    旁邊那打人男子還在說一些,娶了這廢物女人就是拿來打的,打自己娘子天經地義這樣一些混賬的話。

    時暮聽得火冒三丈,忍不住問這渾身是傷的女子,“夫人,這男的,你不和離,還留著過年么?”

    女子抬頭看了時暮一眼,用力搖頭,“謝謝小公子為我治傷,但這是我的家事,你們別管。”

    說完,忍著身體上的痛楚,走過去端起洗衣服的木盆,撿起掉在地上的搗衣杵,又走到郎君跟前,把他從成紀手中扶起來,低聲說道:“我們回去吧。”

    那郎君起身就想給她一個耳光,被成紀抓住手腕,厲聲警告,“你再動手,我馬上送你去官府!”

    那男人看成紀穿著,知道是官家的人,又拿著刀,只能勉為其難地認錯,“好好好,我不打了,還不行么?”

    其實成紀恨不得立刻就將這男人扭送到衙門里,得到他應有的懲罰。

    但這娘子如此堅決地選擇忍氣吞聲,成紀也沒法,只得聽著那打人的郎君邊低聲咒罵著娘子,一起走向了落霞坊的方向。

    那啞巴癡癡地看了一會,才默默離開。

    都說,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時暮不敢細想,回到家這女子面對的是不是又是一頓頭破血流和拳打腳踢?

    耽誤一會,眼看時辰差不多,時暮準備回家。

    “走吧。”

    跟謝意往馬車走的路上,成紀像是放不下那娘子般,頻頻回頭。

    時暮還挺好奇,成紀這樣一個好似眼中只有殿下的貼身侍衛,如此關心別人的家庭糾紛。

    注意時暮打量的目光,成紀趕緊開口解釋。

    原來成紀也是個家暴的受害者。

    他娘親自小遭受父親的家庭暴力,一言不合便拳打腳踢,最后竟將他娘親給活生生打死了。

    “那時候我還小,只有八歲,看著父親高高舉起木凳子砸向母親的時候,只敢躲在旁邊哭泣。因為我知道,我過去幫忙,也會一起被打死。”

    成紀這人平日里正兒八經的,此刻卻講得紅了眼眶,“但那個畫面成了我永遠的噩夢,每次想起來,就痛恨自己為什么不站出來,保護娘親。爹被關進牢里后,我一個小孩沒飯吃沒衣穿。還好我命好,遇到了出宮的宸妃,可憐我,把我帶進宮中,陪伴殿下。”

    原來他自小陪伴謝意,所以對謝意忠心耿耿,時暮看成紀這么強壯的大高個,淚光閃爍的模樣,知道這些都是他此生最痛之事,安撫地拍了拍他肩膀,“沒事,你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娘親最大的心……”

    話還沒說完,搭在成紀肩膀上的手被旁邊的謝意隨意地摘下來,搞得時暮莫名其妙,“怎么了?”

    對方不回答,只看向成紀,淡聲吩咐,“你放心不下,就回去看看吧。”

    成紀眸光一亮,“謝殿下!”大步走向不遠處的馬車,解開系在旁邊的駿馬,縱馬離開了。

    有成紀去幫忙,時暮也覺得心中稍安。

    和謝意繼續走到馬車旁,搭他的便車回家。

    到海棠巷家門口,時暮下車,剛要走,又被喊住。

    “等一等。”謝意提著那個食盒走近,遞過來,“帶回去慢慢吃。”

    剛在船艙,時暮只吃了幾小顆,食盒里還有一大串。但這水果很珍貴,時暮受之有愧,“可是……”

    他微提唇角,打斷,“不用可是,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

    說完轉身上馬車,伴著輪轂滾動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長街拐角。

    回到家中,時暮把食盒放桌上,盯著看了半晌,沒打開,反倒找了紙和筆,開始寫字。

    字雖丑,但能看就行。

    “體溫呈高熱,伴劇烈頭痛、四肢酸痛,胸悶氣促,心悸惡心,胸、腹、背部起紅色丘疹,同時結膜充血,耳聾耳痛。

    康復后出現聽力、視力下降,肢體癱瘓,行走困難,心率失常等后遺癥。”

    這是時暮回憶原文里描述謝意出征西南所患疾病的癥狀,試圖確定他所患的疾病。

    這些癥狀看起來像是某種急性感染。但是在內科學里,感染實在太多太多,病毒、支衣原體、真菌、立克次體、螺旋體乃至寄生蟲,都有可能導致相關情況。

    要鎖定具體是什么病癥還真不容易,只能慢慢找線索。

    把紙張收進放東西的柜子里,時暮深深嘆息后,倒在床上,手一塌,就碰到了那件珍藏許久,快被盤包漿的云錦斗篷。

    那股熟悉的冷香好似浮上鼻尖。

    腦子里頓時又冒出今天在船艙的畫面。

    被他的手指摩挲著頸后腺體,還有自己環住的勁瘦的腰……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抱的腰?想想都上頭。

    不管了,抱不到腰,抱抱披風好了。

    開吸!-

    早上剛到醫館,江洛就開審,“暮哥,昨晚我來你家找你,你怎么不在?”

    “我去松月湖了,你找鬼啊你。”

    江洛一聽,頓時又是滿臉曖昧,“哎喲,我們暮哥出去放河燈去了啊?跟誰去啊,說來聽聽嘛。”

    江洛這小孩,哪哪都還不錯,就是八卦了點。

    時暮搪塞,“還能有誰,那不就是……王公子么。”

    江洛真心覺得,自己這個牽線搭橋簡直積大功德了,“感覺你跟王公子相處得挺好的啊!”

    時暮:自己還得靠他回血呢,不得好好相處么?

    扯了扯唇角,“還可以吧。”

    “暮哥,又相處了這么一段時間,除了騎術,你可還發現王公子哪些長處?”

    “他嘛。”時暮在心中默默回味,“就,長得帥啊,個子高啊,身材……”

    “身材?”江洛驚呆了,“你怎會知道他身材?”

    時暮趕緊把腦子里的黃色廢料,和嗓子一起清了清,“我能看出來啊,你看不出來么?”

    江洛細細回憶,老實搖頭,“穿著衣袍,我看不出來。”

    “下次你多看看。”

    見時大夫走到診桌后正襟危坐,開始看診,江洛仰天長嘆,“我什么時候才能找個男人啊?”

    時暮發現,這小哥兒自從親眼看到曹世錦父親被革職,婚事當街黃了后,春心蕩漾起來了。

    看診到下午,處理完全部病人,原本已經和江洛在收拾醫館。

    時暮堂中送進一個表情痛苦的女性急腹癥。

    姑娘約莫豆蔻年紀,送她來也是十多歲束發年紀的男孩。

    時暮邊讓女孩進檢查室邊詢問男孩,“你是她的郎君么?”

    男孩看姑娘這樣子,神情無措地搖了搖頭,“我不是。”

    時暮繼續問:“那你是她什么人?”

    男孩表情更驚惶了,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我是她……表哥。”

    表哥?

    時暮懂了,這是一對還未成親,偷摸著約會的小情侶。

    女孩主訴腹部疼痛,查體見腹部肌肉輕度緊張,下腹壓痛,反跳痛,下身少量出血。

    不會是小情侶偷嘗禁果,弄出宮外孕來了吧?

    時暮趕緊詢問:“怎么疼起來的?”

    姑娘含糊其辭,“就是……就是突然疼起來的。”

    “什么叫突然疼起來的?”

    兩個人怎么都不說。

    進行B超,可以看到右附件有包塊,子宮后方及左卵巢周圍有回聲,回聲是積液,就是腹腔出血,包塊則有多種可能性,包括和張流微一樣的宮外孕。

    繼續查血,hcg倒是正常。

    可依舊無法排除宮外孕,須結合發病的具體情況判斷。

    但不管時暮怎么問,兩人就是遮遮掩掩的,時暮只能把話說重些,“她的情況可不簡單,最好趕緊把父母叫來,不然耽誤了治療會有生命危險!”

    一聽,兩人才著急起來,終于說出,原來兩人果然是一對小情侶。

    今天白天,雙方家里都沒人,兩個人便約出來,到野地里探索身體的奧秘。

    剛進行了一會,姑娘突然腹痛起來。

    兩個人只好找了個地方休息,休息許久,女孩都沒有好轉,還出現了惡心,吃不下東西的癥狀。

    原來是啪啪的時候出現的。

    時暮繼續詢問:“上次月事什么時候來的?”

    “初五。”

    時暮算了算日子,這幾天正好是女孩的黃體期,那么眼下這情況,時大夫可以下結論了,姑娘的情況是黃體破裂。

    黃體是卵巢里一個隨著月經,周期性出現的臨時性器官,在排卵后才會出現。

    外觀呈黃色,因此得名。主要作用是分泌雌激素和孕激素。

    排卵后,黃體會逐漸長大,在第七八天的時候,也就是下次月經前一周左右的時候,發育到最大。

    這時也是黃體最容易破裂的時候。

    如果在這個時間段,雙人探索太過激烈的話,就有可能引發黃體破裂。

    黃體破裂多見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在婦科疾病里并不算常見。但時大夫在婦產科,遇到黃體破裂最多的誘因就是為愛鼓掌太過激烈。

    異地戀,許久不見,干柴烈火。緊接著就是送入急診。

    進了急診還不好意思說真實情況,急診醫生一時拿不到檢查結果,只能靠猜,什么闌尾炎、宮外孕、卵巢扭轉,挨個猜一遍。

    今天這兩位恐怕也是許久不見,心急如焚,外加在野外,緊張刺激,沒輕沒重的,這不就著了。

    “好,病情我已經檢查清楚了。”

    男孩緊張地問:“大夫,真是我弄的么?”

    時大夫沖他扯了扯唇,“當然是你弄的了,趕緊準備診金去吧。”

    黃體破裂需要根據患者生命體征和出血量采用保守治療,或手術治療。

    這姑娘狀況還可以,出血量不算多,可以進行保守治療。主要是止血、消炎,讓身體自己慢慢吸收積血。

    姑娘在醫館掛了一整晚的針水,第二天早上,腹痛減輕不少,再次做B超,看積血有所吸收。

    時大夫開了藥讓姑娘自己回家吃,并交待后續修養的注意事項,比如不能劇烈運動,注意保護腹部,不要碰撞到,有異常及時來復查。

    治病是一方面,時大夫還要教兩個小孩懂得如何保護身體。

    “月事來之前七八天是黃體期,動作輕柔些,別沒輕沒重的,有任何不適,及時就醫!”

    第44章

    晚上回到家中,江小蘭已經做好幾道葷素搭配的小菜,擺在桌上。

    沒有什么山珍海味,不過這就是最平凡的幸福。

    人間有味是清歡。

    吃著飯,江小蘭昵一眼兒子,閑聊家常:“小暮,你覺得念山這孩子怎么樣?”

    時暮從飯碗里抬起頭:“怎么突然問這個?”

    昨天,江小蘭路過琉璃巷,聽宋念如說下元節那天和時暮一起去松月湖的是宋念山,所以有此一問。

    江小蘭笑瞇瞇,“就是問問你喜不喜歡他?”

    時暮差點一口飯噴出來,“娘,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把他當大哥,怎么可能喜歡他。”

    江小蘭看他和宋念山一起去松月湖,只當兩人有感情了,沒想到被他否定,又擔憂地問:“難道你還忘不了薛應?”

    時暮默了默,“娘,這個真沒有,那男的我聽到名字都反胃。”

    巧了,剛說到薛應,就有人敲響院門,時暮穿好小襖子才去開。

    來人正是薛應。

    時暮直接就想關門,被對方伸手,撐住院門,“小暮。”

    “你這厚顏無恥之人居然還敢出現?”

    雖然那富商娘子的胎盤早剝可能是早有異常,但確實是被他撞倒后才引發更嚴重的狀況。

    不管不顧的跑路,純粹是這個人垃圾。

    時暮可一直等著孕婦報官,親自去當證人呢,他居然還敢跑上門來。

    薛應神情急切道:“小暮,我真的不會再纏著你了。今天來是想找你借點銀子,看在我們的曾經,你就當可憐我沒飯吃。”

    “借你錢?行,你去官府自首,承認自己撞傷孕婦,主動要求蹲個一年兩載的大牢,我就借你。”

    薛應臉色難堪,“我一個舉人,怎能去蹲大牢?”

    真是浪費口水,時暮轉身要進門,被他攔住。

    薛應換了陰惻惻的聲音,威脅:“我下元節時看到了,你如今依附凌王。”

    時暮還挺意外,頓了頓,挑眉問他:“知道還敢來惹我?”

    “你今天借我錢,你我之事我一輩子爛在肚子里,若是不借,我就把我們以前的事都告訴凌王,看他還要不要你?”

    敢情是以為抓到自己的把柄,勒索來了?

    時暮用看腦殘的眼神看了他片刻,“說,隨便說!”又刻意放慢語調讓這人聽清楚些,“要不,你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和凌王殿下說上話?”

    薛應的瞳孔驟然一縮。

    時暮轉身想走,竟被他抓住手臂,“你今天不把銀子給我,就別想走!”

    棲身暗處的兩個護衛見此情形,準備動手相護,剛露出身形。突然聽得遠處傳來一聲中氣十足地怒喝:“放開時大夫!”

    時暮順著聲音,看到是那個娘子孕期出軌的富商,帶著兩個家丁自長街那頭跑來,走到薛應跟前,一把揪住書生衣領,幾乎將他半提在空中,“你這鼠輩!終于被我抓到!”

    時暮反倒是被剛剛自陰影中露出,又縮回去的兩道身影吸引,忍不住滿腹狐疑地琢磨了許久。

    這是那位大人的人?真就這么想抓自己的馬腳?

    這富商自娘子生產后,一直在抓薛應。

    沒想到對方國子監也不去了,藏頭露尾地到處躲。要不是他跑出來找時暮,還抓不到他。

    富商雖然耐不住寂寞出軌,但對于傷了自己妻兒的人,亦是睚眥必報。

    看著被富商抓住,抖如篩糠的書生,時暮詢問:“要報官么?”

    富商怒,“報個屁的官!”只對這書生冷笑道:“我聽你在跟時大夫要錢,這樣吧,待會我賠你藥費!”

    隨即吩咐家丁:“給我打!”

    薛應瞳孔恐懼地驟縮,在兩個家丁揮舞的拳腳中發出慘呼。

    作為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哥兒,見不得這種場面,時暮趕緊轉身關門,回家睡覺-

    西市,皇城,太醫署。

    因為即將到來的甲級醫士考核,院判朱令拿著參考名單,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眉頭越鎖越深。

    他在沂都行醫多年,又掌太醫院,不管是杏林前輩還是醫界新秀,少有不認識的。

    這次甲級考試,名單上一大半都是各醫學世家的弟子,其余幾個小有名氣的民間大夫。

    丘平、羅江河、范重……

    這些人,他都知道,不過爾爾,沒有一個讓他期待的,心中只嘆沂都醫界人才凋敝,死水一潭。

    醫士考核就是民間的乙級大夫升至甲級的資格考試。

    通過考較就能成為甲級大夫,同時也算正式成為太醫署的在冊醫士。

    自此打開進入太醫署學習,成長為御醫的大門。

    這些年,參加醫士考較的乙級大夫,多數都是沂都幾個醫學世家的弟子。這些弟子背靠大樹好乘涼,高枕無憂,一代不如一代。

    可醫學一道,需要孜孜不倦,上下求索,方能不斷精進。

    朱令看得生氣,放下名單向太醫署的大門走去。

    迎面進來的王太醫詢問:“院判要去何處?”

    聽得一句,“出去喝杯酒。”

    王太醫覺得很是神奇,朱院判不給宮里的各位皇子娘娘看診,便是整日研究醫術,居然會出去喝酒?-

    第二天,時暮出家門的時候,聽說昨天晚上有個書生被人打折了腿,一瘸一拐地從海棠巷走出去。

    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來到醫館,見江洛手里拿著一張告示。

    時暮瞥了一眼,原來是太醫署舉辦甲級大夫資格考試的通知。

    跟時暮兩三個月,江洛已經很確定,暮哥就是沂都醫學界的滄海遺珠。

    熱心地把告示舉過來,“暮哥,快去參加吧。”

    時暮坐在診桌后翻看著病例,隨口提醒他:“甲級考試不是需要朝中官員推薦才可以參加?”

    這就是為什么這場考試被各大醫學世家所把持。

    因為古代的醫學幾乎都是師徒或者家族傳承。

    而醫學世家往往朝中有人,可以推薦自家弟子參加這場至關重要的升級考試,進入太醫署學習,成長為御醫。

    世家的弟子成長為御醫后,又會繼續推薦自己世家的弟子。

    長此以往,太醫署,乃至整個沂都醫療系統的上層都是幾個醫學世家的人。

    民間大夫想進入太醫署,非得結識達官貴人才行。所以才有靳鶴林這樣的大夫,昧著良心接近張綏,只盼著獲得一個考試的機會。

    江洛拿著告示想了想,“暮哥,你怎么笨起來了?”

    時暮抬頭,“怎么?”

    江洛擠眉弄眼地提醒,“跟你的王公子說一說,讓他父親推薦你不就好了。”

    面前的大夫一臉疑惑,“他?”

    江洛點頭,“對啊。”

    對方好似不敢相信般皺起眉梢,“你讓他推薦我去參加甲級考試?”

    江洛想的是,他和王公子如今常常見面,感情穩定,雖然職方司主事這樣的小官在京中很難說上話。但讓王公子的父親去找找關系,送送禮,幫時暮想辦法弄一個參加甲級醫士考試資格的名額,應該還是有點希望的。

    卻見時大夫神情思索地搖頭,“就一個甲級考試,不太合適。若求他,至少要推薦我去當御醫吧。”

    御醫?難道那王公子的爹不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是皇帝?

    江洛懵了整整半柱香,腦補完幾十年見不得光的宮廷秘聞,才疑惑地吐出一句,“暮哥,你在想屁吃。”

    時暮腦中的王公子是好腰那個,一時想岔了,沖江洛燦爛一笑,找補,“我開玩笑呢,別當真。”

    時暮還真不想考什么甲級。

    甲級大夫就是太醫署的在冊醫士了,雖然有俸祿,但以后要接受朝廷指派,還要時不時去太醫署學習進修。

    太醫署歸太常寺管,若自己考上,就要受時獻差遣。

    還是免了吧。

    守住這小小的時暮堂就挺好的。

    揭過考甲級這事,依舊是正常看診。下午,叫了一個號后,進來的病人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給了他一張紙,對方用生疏的筆跡寫下想買治傷的藥。

    治傷,啞巴?

    時暮心里一跳,仔細看他,發現這人是那天在松月湖畔,被家暴女子的啞巴情郎。

    既然他來買治傷的藥,莫不是那娘子又被家暴?

    想起那天,郎君下死手般毆打她的畫面,時暮心里一緊,詢問:“那位夫人又受傷了么?”

    啞巴趕緊點頭。

    “嚴重么?”

    啞巴點頭,伸手拉了拉時暮的衣袖,指指外面。

    時暮看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讓我跟你去看?”

    啞巴更用力地點頭。

    那被家暴的娘子情況不妙,看后續沒有著急的病人,能交給江洛的交給江洛,不能交的讓明天再來,時暮起身拿了藥箱,“好,我跟你去看。”

    和啞巴一起往落霞坊中趕去。

    路上,詢問了一些情況。

    問啞巴,郎君是不是經常打娘子,啞巴嗚嗚嗚地比劃著,雖然不知具體意思,但從焦急眼神,時暮估計打得十分頻繁。

    又問啞巴,為何郎君要這樣對待他娘子,啞巴只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表示不知。

    來到落霞坊娘子家中,一進門,就看到她頭破血流,眼睛浮腫,坐在院子的大樹底下,扶著樹干費力地想站起身。

    家暴,時暮不是第一次見。甚至還遇到過丈夫把懷孕的妻子打到流產的。

    但至今無法理解,為什么有人能對自己的枕邊人下這樣的狠手?

    啞巴跑過去想攙扶,這娘子神情愁郁地看著他,側身避開了。

    時暮過去幫她查看,見她除了頭皮擦傷血腫,面部淤青,眼眶出血外,小腿腫得厲害,搞不好有骨折。

    邊幫她處理傷口,邊有意勸說,“夫人,你真該為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即便不將他送進官府,也該離開他。這么給他打下去,性命都會有危險。”

    成紀的父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這娘子又睨了身邊的啞巴一眼,神情悲戚地開口:“大夫,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啞巴沒法說話,只眼睛紅紅地看著這娘子。

    時暮真不知道說什么好,“難道你真那么喜歡那暴力的郎君?”

    娘子趕緊辯解,“我和他早已沒有感情,他身邊不知有多少女子,他不休棄我無非是將我當成一個使喚的丫鬟。”

    時暮更不明白了,“那你為何不愿報官,判義絕呢?”

    “謝謝你,大夫,但我這樣的人……”這娘子又看了啞巴一眼,低下頭深深嘆息。

    時暮真是一肚子的不理解,“你好好的怎么就這樣的人了?”

    這娘子低頭沉默著,突然,一滴鮮血落在地上。

    原來是她鼻子流血了。

    時暮正想幫她查看,她已經跛著腳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從一個放在顯眼位置的小盒里,取出一小團棉花,塞在鼻子中。

    動作極為熟練,像是經常做這樣的事。

    時暮今晚看她鼻梁并未受傷,也沒有近期受傷的痕跡,不禁詢問:“你鼻子經常出血么?”

    娘子點頭,“我自十四歲之后,鼻子便經常出血。”

    時暮想起上次異位妊娠那個女子。

    難道這娘子也是異位妊娠?

    時暮繼續替她把身上的傷都處理好,雖然一直勸說,可這娘子時不時看啞巴一眼,就是唉聲嘆氣,下不了決心和家暴男解除婚姻。

    正在這時,院門外響起一個男人輕浮的話語,“改日再讓我好好疼愛你。”

    接著便是女子嬌軟的嗓音,“郎君今日甚是威猛,想來在家中定是十分憋悶。”

    “石頭一個,如何及你半分,我不過當她是個使喚的下人。”

    兩人調情完,家暴男才推門,帶著渾身的酒氣走進院中。

    看到啞巴在,立刻開罵:“毫無用處的廢物,整日把男人帶在身邊又能如何,你能伺候他么?”

    他走過去,抬手就要摑娘子耳光,“我知道了,你用你的嘴伺候他是吧?你個不祥的石芯子!”

    時暮厲聲制止:“你敢動手,我現在就把你送牢里去!”

    那男人回頭,看到是那天松月湖邊收拾了自己的小哥兒,“又是你!”環顧周圍,見上次身手不錯的官爺沒來,立刻就不怕了。

    往前逼近,“小哥兒,還想強出頭,信不信我連你一起扇!”

    看郎君想傷害請來看診的大夫,那娘子和啞巴都急得不行。

    沒想到這小哥兒依舊一臉從容鎮靜地站著,甚至還敢挑釁這體型是他兩個大的高壯男人,“來啊,練練啊。”

    “真是不怕死。”家暴男目露兇光地靠近,眼看著就要來到跟前,時暮才看向院墻暗處,也不知跟誰喊話,“再不動手黃花菜都涼了啊。”

    兩個暗衛:……

    啞巴和娘子懵了懵,便見不知哪里躍出的兩個高手,眨眼間把家暴男給按扒在地上……

    時暮現在已經知道這娘子為何遲疑著不離開這家暴男了。

    因為這女子是個石女。

    第45章

    石女,醫學名叫做苗勒管發育不全綜合征,是指先天沒有**,沒有子宮的女性。

    人類胚胎發育早期,男性和女性都擁有兩套生殖系統,一套是中腎管,一套是苗勒氏管,又叫中腎旁管。

    在后續發育過程中,男性的苗勒氏管退化,中腎管發育成男性生殖系統。女性的中腎管退化,苗勒氏管發育成女性生殖系統。

    據此推測,這個世界的哥兒便是中腎管和苗勒氏管各退化和發育一部分,最終形成了第三性別。

    苗勒氏綜合征是一種罕見的先天性女性生殖系統畸形,是妊娠四到十二周的時候,苗勒氏管發育不好造成的畸形。

    患者的染色體正常,卵巢功能及第二性征發育正常,但生殖系統發育異常。主要表現是先天性無子宮頸,無陰道,合并單側或雙側始基子宮。

    基始子宮就是沒有發育的,沒有功能的子宮。

    身患苗勒氏管綜合征的女性,一個癥狀是原發性的閉經,就是一直沒有月經來潮,然后無法懷孕,同時無法進行性生活。

    因此,在婚姻里會遭到嚴重的歧視,甚至很多人一輩子生活在陰影中。

    時暮主要是從那郎君的話語里推測出來的,其次是這娘子有長期流鼻血的癥狀,如果和郎君的話聯系起來,猜測是經血逆流或子宮內膜異位引起。

    苗勒氏管綜合征有些是雙側子宮都是基始子宮,但也有一些是單側子宮基始子宮,另一側發育之后存在內膜結構。

    因為**閉鎖,會進一步發展成有功能性子宮內膜的苗勒氏管綜合征,導致經血逆流,子宮內膜異位癥的發生。

    然后出現周期性腹痛、卵巢囊腫等癥狀。

    兩個暗衛牢牢控制住了那個家暴男,時暮才找到機會,走到娘子跟前,單獨和她說,“姐姐若是信得過我,我想幫你檢查一下身體。”

    連續兩次,這哥兒大夫奮不顧身地幫自己解圍,又大老遠跑來幫自己看診。

    娘子并非不相信他,實在是自己的身體情況太過難以啟齒。

    時暮知道,這樣的病癥在古代人眼里定然是無比難堪的,但她不能就此放棄自己,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家暴中。

    時暮繼續說道:“姐姐不用擔心,像你這樣沒有月事、無法同房、周期性腹痛的病人,我以前也看過。”

    這娘子知道哥兒是個婦科大夫,但沒想到他一下就說中了自己的情況,表情頓時微微一變。

    “我是一個婦科大夫,看了太多有缺陷的病人,男人、女人、新生兒,唇裂腭裂,多指并指。與生俱來的缺陷我們無法改變,但我們可以改變我們對待缺陷的態度。”面前的哥兒大夫有張清秀的面容,年紀雖小,可講話言淺意深,態度真誠,不自覺就讓人相信。

    他又說道:“我也不能生。”

    娘子吃了一驚,“你不能生?”

    原文里,原身自小便被斷言身體單薄不能生,成親后那般想為謝意生孩子,最后都沒能生出來,應該是確實存在生育方面的問題。

    不過,時暮也沒想過要生,搖了搖頭。

    娘子心中嘆息,不能生育的哥兒,只怕比不能生的女子還要遭人白眼。

    沒想到,面前的小哥兒眉眼舒展,仿佛日光傾瀉般颯然一笑,繼續說:“我雖然不能生出自己的孩子,但我有醫術,我可以幫其他人生出他們的孩子。”

    娘子瞬間眼眶一酸。

    娘子姓吳。

    小的時候,她也曾過得無憂無慮,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和身邊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直到長到十四歲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好像和自己的姐姐有不一樣。

    那就是姐姐十四歲的時候都來月事了,她卻沒有。

    想著這些事有早有晚,也沒什么打緊的,何況,也根本沒有地方讓她可以詢問的。

    直到十六歲的親姐姐要出嫁了。

    出嫁前的一天晚上,在家中,娘親教姐姐嫁過去之后如何跟郎君同房,她就在旁邊玩耍,只聽得她云里霧里的。

    這些事情,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好奇地去問娘親。

    娘親只擦了擦眼睛,又惱又氣地說道:“你別問!問了也沒用,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嫁人的。”

    她愣住了。

    同樣是姑娘,為什么我不能嫁人呢?

    她不相信,便悄悄和同村的一個男孩成了一對小情人。

    她長得漂亮,男孩對她百般殷勤,送花送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捧到她面前。

    她心想,你看,我這不是可以嫁人么?

    娘親定是亂說的!

    和那男孩相愛一段時間的某一天,兩人出村玩耍,因為天降小雨,兩人跑進了一個隱蔽的小破廟中,親密相依。

    唇舌交纏,情至濃時,彼此都已無法忍耐。

    男孩的手替她解開了腰帶,伸到了她的身下。

    本以為是品嘗甜美禁果,沒想到下一瞬,男孩發出了一聲慘叫。

    隨后以極快的速度站起身,宛如看到怪物般退得遠遠的,厲聲質問:“你……你怎么是這樣?”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很快,男孩剛剛眼中的柔情蜜意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嫌棄,是惡心,“原來你不是女子,你是怪物!”

    說完,男孩毫不猶疑地轉身離開了破廟。

    她站在原地,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變成了石頭般,久久無法動彈。

    那一刻,她再次想起娘親的話,才終于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同。而且,也意識到了,這個不同將會帶給自己什么。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許久,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村中。

    只是那天之后,她的世界徹底變了。

    她本以為那個男孩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沒想到男孩出現了,并且帶來了全世界的深深惡意。

    男孩罵道:“你這實心的泥塊,白費我多少心思!”

    “你這樣的東西也能出來談情么?為何不好好躲起來?”

    男孩甚至還將這些事情告訴同村的其他男孩,一起取笑她。

    有一次,甚至強行脫掉她的褲子,在她的痛哭中,圍在一起嘲弄。

    她哭著跑回家把這件事告訴娘親。

    反而得到娘親生氣地教訓:“確實是你對不起人家,誰讓你這樣一個不完整的女人癡心妄想呢?”

    她站在原地,感覺胸膛里的血液一點點變得冰冷。

    那天,破廟里的小雨停了下來,但她心里的陰天卻再也不會放晴。

    后來,娘親真的幫她賠給了男孩一貫錢。

    然后,幫她尋了一戶人家,讓她趕緊嫁過去,免得被村中人指指點點。

    男方已經六十多歲,因為走路已經很費勁,需要一個日常伺候的人。

    十六歲的她選擇了逃婚。

    逃到沂都,遇到了這個男人。

    這男人看著高大,其實也無法生育。

    他之前連娶三個娘子,女方都沒能懷孕。休妻后,三個娘子都一個接一個地懷上了身孕。

    于是,所有鄰里都知道他不能生,便再沒有人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

    遇到吳娘子,兩個人便成親了。

    雖然成為了相依相伴的夫妻,但他仍然對吳娘子不能同房倍覺忿忿,于是每日對她拳腳相加,借此發泄怨氣。

    這個世界上,只有啞巴,關心她,真心地對她好。

    她知道啞巴愛慕自己,可自己這樣的人,又怎么能害了啞巴呢?

    所以,她只能繼續忍受這男人的拳打腳踢,以此拒絕啞巴。

    時暮想為她檢查主要是考慮到她流鼻血的情況,如果是內異癥或者經血倒流,那就說明可能存在發育的子宮,沒準還能進行治療。

    吳娘子終于同意讓時暮單獨在臥房中為自己進行檢查。

    這位吳娘子的體格檢查未見陰道口,胸部呈成年女性發育。B超下見一側基始子宮,另一側宮體確實有內膜樣結構,但宮體很小,只有正常子宮的五分之一,妊娠確實是不可能的事情。

    時暮越學醫越覺得,人體真的是非常神奇且精密的機器。

    從受精卵的有絲分裂開始,胚胎不斷發育,任何一個小環節的錯誤,都會導致身體的巨大缺陷。

    以致于每個能夠健康長大的人,都好似變成了一個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

    所以,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

    時暮繼續說道:“這病雖然是先天的缺陷,但姐姐你手腳健全,身體健康,年輕漂亮,和別的姑娘沒有不同,何不好好享受生活?”

    苗勒氏管綜合征屬于先天性缺陷,目前沒有太好的治療方法,在現代醫學里,一般采用人工陰道成形術。

    雖然可以改善生活質量,但也會面臨著后續一系列的并發癥。

    和吳娘子詳細說了之后,留給她時間,讓她好好考慮清楚。

    和吳娘子走到臥房外,那家暴男在兩個侍衛的看守下,蹲在墻角,不敢造次。

    時暮只覺得這兩個暗衛是謝意找來扒自己馬腳的,今晚卻被自己使喚,充當了臨時保安,就跟打工人被迫加班是一樣一樣的。

    抓著兩位大哥的手一頓感謝,“今晚辛苦了,改天請兩位吃飯。”

    兩個暗衛霎時只覺背脊冒汗,還好這時候成紀來了,兩人趕緊閃回了陰影里。

    暗衛就要有暗衛的樣子。

    下元節之后,成紀已經幫吳娘子解圍兩次,今天不放心過來查看,便遇到了時暮。

    接下來就是如何處理家暴男的問題,雖然想著之前他毆打吳娘子那殘暴模樣,時暮真的很想把這人立刻送到官府,讓他也試試被打的滋味。

    但一切還是要看吳娘子的意思。

    見吳娘子遲遲下不了決定,啞巴先急了,快速地沖她比劃著。

    成紀見時暮看不懂,幫他解釋,“這啞男勸說吳娘子將他送官,和他義絕。”

    時暮好奇,“成將軍還懂手語?”

    成紀笑笑,“在殿下身邊,自然什么都要會一些。”

    家暴男見吳娘子動搖,怒罵:“你個賤人,你居然想把我送官?”

    他慣性地腳步一動,又想上前對這娘子動手,被成紀攔住,只得站在遠處罵:“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我,哪個男人會娶你!”

    時暮惡狠狠地瞪向家暴男,“對啊,沒你可不就沒人傷害她了么?女媧捏你的時候是不是太隨意了點?跟人沾邊的事,你是一樣不做是吧?”

    家暴男氣得橫眉倒豎,“你!”

    那邊,啞巴還在邊喊邊用手快速比劃著,看得出情緒很是激動。

    吳娘子看他比劃完,欲言又止,“可是你不知道我……”

    啞巴用力搖頭,又一次比劃。

    雖然他無法發出任何言語,但娘子的視線一直釘在他比劃動作的手上,臉上的神情也慢慢變了。

    像是開心,又像是難過。

    最終,還是開心多于難過,帶著唇邊的笑意,眼中滾下淚來。

    時暮說了那么多,吳娘子沒有下定決心報官,反倒是啞巴比劃完,吳娘子終于答應報官。

    成紀和時暮陪著她把家暴男送到司錄司。

    司錄司是京兆尹下設的專門負責民事糾紛的司法機構。

    有成紀、啞巴、時暮和吳娘子渾身的傷痕做證,司錄參軍當堂判吳娘子義絕,家暴男鞭刑二十。

    和成紀目送吳娘子和啞巴雙雙離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冬夜,天穹幽藍,月輝清冷,寒風在沂都的大街小巷里肆虐穿梭。

    成紀堅持要陪時暮回海棠巷,兩人邊說邊走。

    時暮正好詢問:“那時,啞巴和吳娘子說了什么?”

    成紀回答:“啞巴說他其實早已知道吳娘子的身體情況,但他一點不在意,他很喜歡吳娘子,只想和吳娘子相伴一生。”

    這幾次接觸,時暮看得出來,這啞巴是真心愛護吳娘子,每次看到她被打,著急又心疼。

    吳娘子其實也是喜歡啞巴的,只是礙于身體的原因,總是下不了決心。

    這次說開之后,吳娘子和家暴男義絕,相信兩個人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

    雖然沒有看到,但時暮眼前好似已經浮現出,吳娘子和啞巴你洗衣,我做飯,甜蜜相視的畫面。

    有時候,愛情的重量也可以不用性來衡量。

    人間至味是清歡。

    成紀其實也不清楚吳娘子的身體到底什么情況,但知道那一定是吳娘子心中的痛,沒有詢問,只悠悠嘆息,“你知道么,時大夫,今天能親手把那男人送進司錄司,我覺得像是了了心中多年的遺憾。”

    因為自己兒時沒有沖出去保護母親,如今,愿意站出來幫一個陌生的女子。

    時暮心里有些暖,伸手想拍成紀的肩膀,被他往后一步,靈巧地退開了。

    時暮問:“怎么了?”

    成紀的視線轉向旁邊,時暮詫異地順著看去,見那匹白馬正系在進海棠巷的入口處,悠閑地打著響鼻。

    主人則一身白衣,在月色下卓然而立。因為沒披斗篷,被這天地間的冷光裁出一道挺拔剪影。

    寬肩窄腰的。

    不過,時暮現在沒空欣賞,正想找他問問那兩個暗衛的事,他就出現了。

    不是要搞權謀么?天天盯著自己是怎么回事?

    雖然清音閣之事時暮自信沒有留下任何端倪。但真的假不了,謝意只要還懷疑一天,自己就有一天的危險。

    走過去,定了定神,先下手為強地詰問:“你干嘛讓人跟蹤我,我是什么犯人么?”

    暗衛已經來報過今天下午的事,謝意只嘆這人看診好似從來不考慮人身安危。

    沒想到腦子理想的是自己找人跟蹤他?還真就這般不愿讓自己知道清音閣的事?

    面上不顯,只若無其事地反問:“你怎么知道他們跟蹤你?”

    時暮皺眉,“那么大兩個人,我又不瞎,我看到了。”

    謝意思索間輕挑眉梢,放低聲線反問:“你可知道我在沂都有多少暗衛?”

    時暮愣了愣,搖頭。又抬手指著眼前的罪魁禍首,“不是你安排他們跟蹤我的?”

    謝意眸光微動,似笑非笑間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我在沂都三千暗衛,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執行的任務。”

    面前的小哥兒微感意外,又滿臉迷茫,“你說,他們不是在跟蹤我?”

    謝意交疊手臂抱于胸前,頗有幾分嚴肅模樣,“我只聽說今天有人在落霞坊耽誤了正事。”

    時暮心里一緊,兩位大哥難道是路過的?

    面前的人好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一點點僵住神情,抿唇低頭,語氣染了幾分愧疚,“我跟你賠罪,火燒眉毛,形勢所迫,只能請兩位大哥幫忙。”又掀眼看過來,請求,“你能不能別責罰兩位大哥?”

    他雙眸清亮,光點浮動,似有枝頭花開的艷影,只叫人看得,在這冬日寒夜心中有春意浸入。

    謝意凝注間心念微動,片刻才淡淡吐出一個“好”。

    陪著他往海棠巷里走去的時候,終于還是忍不住,意味深長地提起話頭,“既然要賠罪,近日,西市白虎大街新開了一家西南菜館,我聽說頗有特色。”

    走在旁邊,背著藥箱的人若有所思地點頭,“西南菜館么?可以,我本來也想請吃飯。”

    他答應得爽快,謝意唇角輕抬,繼續暗示,“那明天下午?”

    他又點頭,“明天下午?行,我看完診就來。”

    謝意心中滿意,來到家門口,剛想讓他回去,早些休息。

    見小哥兒抬眼看過來,認真道:“那麻煩你幫我約一下,明天晚上我在西南菜館請兩位大哥吃飯。”

    “晚安。”

    這人已經進了院門,謝意還站在原地,半晌沒能回神。

    請兩位大哥?

    第46章

    第二天,時暮下午看完診,花錢坐了一段馬車來到西市的白虎大街。

    原身雖然從小長在時家,可時家在西市就是小門小戶,他身為庶子出門的時候又很少。

    時暮過來后,雖然來買過福源齋,但福源齋偏僻,白虎大街已經靠近皇城,在西市的核心區域。

    來到白虎大街,只覺得和自己所在的梅花大街,就像兩個世界。

    如果用現代城市來類比,東市最熱鬧的梅花大街、西橫街像個地級市的話,西市就像個省會城市。

    青石板的街道平整寬闊,一側還有水渠潺潺,上架玲瓏拱橋,意趣十足。

    酒肆、茶館、廟宇、公廨,左右兩側盡是金瓦樓臺、碧門大開的商鋪,門口有威嚴的獅子石墩,兩三層的屋宇翹角飛檐,鱗次櫛比。

    車馬粼粼間,上下進出的都是華服貴族。

    再往遠處看去,沂江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后面是紅墻灰瓦的巨大宮闕和蜿蜒連綿的百丈城墻,氣勢磅礴地佇立在潔凈天幕下。

    那是沂都的皇城,是天子所在之處,有著無上的權力,也有著風起云涌的斗爭。

    西南菜館名叫做西南有小樓,是最近西市新開張的酒樓。

    沂都的西南盡是崇山峻嶺,由西南王統轄,叫西南國。以前一直和沂朝相安無事,但近些年,西南王室內部爭斗,邊境常生事端。

    沂朝的現任皇帝,明德帝有意征討。

    西南就一小國,根本不是兵強馬壯的沂朝的對手。西南王為求和,開始頻繁進貢。許多西南特產自然就流入了西市。

    于是,西南有小樓開了起來。

    西南盛產山貨,酒樓有不少新奇菜色和果品,倒也吸睛。

    時鏡從隔壁戚樓過來,刻意整理了一番儀容,才在小二的引領下,往里走。

    時鏡的父親雖然只是一介太常寺少卿,但他長相清秀,自小讀書,素有幾分名聲在外。不少京中貴子上門求娶,但他一個都看不上。

    不過目下沒什么心儀的目標,也只能先認識著。

    他今天就是來戚樓和一位禮部官員的公子吃飯,吃完之后原本要回去。

    但他突然聽說,凌王就在西南有小樓里,想著機會難得,于是轉來這里,想趁機偶遇一番。

    西南有小樓雖然叫小樓,其實地方不小,前方兩層,后面還有院子。

    為了迎接那些身份顯赫的貴客,院中布置了不少的雅間,飯吃起來也清靜舒適。

    時鏡知道謝意定然就在院中雅間,進了小樓便小心地沿著回廊往后院走。

    還沒跨過圓門,便被一身彩衣的引客娘子給攔住了,“請問這位小公子可有約?”

    時鏡沒有約,一時間支吾起來。

    后院今日有貴客,引客娘子自然要盤問清楚才能放人。見他不言,便問:“請問公子姓什么?”

    “我姓時。”

    姓時的哥兒。

    引客娘子對上了,頓時露出笑容,“還請時小公子隨我來。”

    時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著引路娘子沿著回廊往前走。

    很快來到一間名叫大音希聲的雅間跟前,引路娘子示意,“時小公子請。”

    隨后便離開。

    時鏡雖然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但他四下看了看,這雅間是最好的。

    若是凌王在,定在這個雅間,心里大喜。站在門口踟躕片刻,還是走近,用指節敲門。

    里面果然傳來一道如空谷幽澗般微涼的嗓音,“進來。”

    確實是凌王,時鏡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門從里面被一位奉茶娘子打開。

    外面天寒地凍的,但這雅間中燃著碳火,瞬間驅散寒意。

    里面還有另一位伺候的奉茶娘子。

    榻上斜倚著的玄衣男子,微斂鳳眸,凝睇這方,唇畔勾著一抹明晃晃的調笑,似在等待進門之人。

    他本就容儀俊美,一身錦衣玉冠,宛如籠罩著云霧般神姿高徹,貴不可攀。再加這抹笑意,只叫時鏡心頭猛然一跳。

    只是下一瞬,那抹笑意便如陽光下的霧氣般瞬間消散,鳳眸中反倒浮起幾分難以察覺的冰冷氣息,審視般打量過來。

    時鏡總覺得,這位京中王爺里輩分最高,最是尊貴的凌王殿下,因甚少牽涉朝事,因此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壁壘森嚴。

    何況他容顏俊美,誰又不想嫁給他呢?即便知道他不喜哥兒,但自己可不是普通的哥兒。

    時鏡趕緊露出一臉訝異,“怎么會是殿下您?”然后保持著姿態,俯身行禮,“小臣時鏡叩見凌王殿下,誤入殿下雅間,還請殿下贖罪。”

    對方語氣淡淡:“免禮吧。”

    時鏡起身,他本該立刻退出雅間,但他今日本就是來偶遇的,此刻對方只身一人,正是和他說話的好機會。站在門口,尋了個開頭:“真沒想到,小臣走錯雅間都能遇到殿下,實在是巧得很。”

    榻上男人直起身,奉茶娘子趕緊為他斟上熱茶。

    對方捏杯慢品,隨口道:“確實很巧。”

    時鏡見自己得到回應,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小臣聽聞這新開的西南有小樓不但菜肴別致,連茶水都不同沂都,不知殿下覺得這茶水如何?”

    平日里,對這些圍到身邊的人,謝意多少會應付幾句。但剛才門被敲響,他有意逗弄那小哥兒,刻意調整了一番神情。

    沒想到進來的不是那人,心里霎時有些浪費表情的不快,只冷冷地扯了下唇角。

    見他不惱,時鏡心中更是喜悅,“一個人在此用飯,殿下果然是風雅之人,但未免孤單。若不嫌棄,小臣愿從旁伺候。”

    說著話便想在榻上坐下。

    還未完全落座,對面的男人神情驀然沉了下來,語調冷肅,“知道我一個人還要來打擾?”

    時鏡嚇得從榻上彈跳起來,急急告罪,“小臣僭越了,還請殿下贖罪。”

    不等話說完,他就不耐地擺手,時鏡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趕緊退到門外。

    雅間里,謝意忍不住對旁邊的奉茶娘子詰問道:“你們酒樓就是這樣帶客的?”-

    時鏡心頭突突跳了一路,直到走到圓門外,才感覺稍微放松下來。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

    他雖不是天子,要拿捏自己的小命也是輕而易舉。

    一路回到大廳,原本想要離開,突然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正在廳中晃蕩。

    一身青色的粗布小襖,簡簡單單的高馬尾,連個發冠都沒有,跟這豪華的酒樓簡直格格不入。

    忍不住驚訝開口:“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庶子轉頭看過來,見是自己,竟一臉自然地問:“你哥還好吧?”

    時鏡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上次在官賣,他和時仲爭宅子,不但害哥哥發病,更害他回去被爹責罰。疾病纏身又遭禁足,這日子過得當真悲慘。

    時鏡氣憤,“你把哥害成那樣,怎么還好意思問?”

    上次在官賣場見時仲呼吸中有爛蘋果的氣味,時暮就知道他這段時間肯定不好過。

    呼吸有爛蘋果氣味是酮癥酸中毒的癥狀之一。

    是糖尿病患者因為血糖控制不好,引起高血酮、酮尿、脫水、電解質紊亂、代謝性酸中毒等相關癥狀的高血糖危象。

    發生之后會引起一系列如惡心嘔吐、極度口渴、無力疲憊、呼吸深重等代謝紊亂相關癥狀,不及時治療甚至會引起休克死亡。

    時仲這人口腹之欲重,控制不好血糖也在時暮的預料之內。幸好他生在官宦家,父親又在太常寺,有最好的醫療資源。

    不過,知道時仲這人最近過得不好,時暮也安心多了,扯起唇角問:“他是我哥么?我怎么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

    時鏡一肚子火氣,但這庶子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負的庶子,時仲又不在,不能跟他正面吵鬧,壓著心里的火氣環顧四下,詢問:“你來這里看診?”

    他之前給凌王給流微公子看診,來這里,想必也是給哪個貴人看診。

    沒想到對方回答:“來酒樓看什么診,當然是來吃飯。”

    松月湖平民貴子都會去,福源齋也不算是什么特別昂貴的吃食。雖然時鏡知道這人靠醫術賺錢了,但西南有小樓因為菜肴稀罕,價格高得連時鏡看了都咂舌。

    實在難以置信,“你有錢來這里吃飯?”

    時暮睨他一眼,愉快地抬起眉梢,“我賺得多啊,我不止來吃飯,我還請人吃飯呢。倒是你,現在有了三娘最好省著點。”

    “時暮你!”

    這句話瞬間戳到了時鏡的痛處。

    自從爹爹時獻新娶小妾,而且小妾有孕后,對原配愈發冷淡,連帶著對兩個兒子都苛刻了不少。

    時鏡時常覺得手頭拮據,被時暮這樣點出來,只覺得胸口氣結,卻又無法反駁。

    只能在心里安撫自己,沒必要和他一般計較,他賺再多,也不過是個普通平民。自己可不一樣,以后若是嫁入皇家,時暮這樣的人,自己看都不會看一眼。

    時鏡提了他名字,站著的引路娘子趕緊走過來,為時暮引路,“時小公子,貴客已經等你許久了,請隨我來。”

    時鏡霎時又大吃一驚。他不但來吃飯,甚至還有貴客在雅間等他?

    他又攀上了什么人?

    大哥們已經到了,時暮今天是為酬謝,也不想讓大哥久等,不再管時鏡,跟著娘子往后院走。

    小樓后院不小,時暮跟沿回廊往深處走了片刻,越走越不對勁。

    在外面就發現了,這酒樓名字雖然叫小樓,但顯然不是小樓,是個高檔的酒樓。

    走到這后院,看到亭臺樓閣,紗幔絨毯,處處景致都清雅,每樣裝修都精致,突然想到,時鏡沒準不是在譏諷自己。

    在這樣的地方吃飯,應該確實不便宜。

    忍不住開口:“請問姐姐,里面是雅間么?”

    引路娘子稍稍回身,“是的。”

    “是有人已經先到預約好了么?”

    娘子繼續回答:“貴客已經等候多時。”

    時暮又猶豫著問:“這里的雅間要多少銀子茶錢?”

    在沂都,許多酒樓的雅間要付單獨茶錢,就是類似于菜錢之外包間費,在東市酒樓,一般是二三十文錢。

    沒想到聽到引路娘子回答,“二十兩到五十兩不等。”

    時暮心里一涼,腳步一頓。

    五十兩在東市的酒樓可以任吃三天。

    茶錢都這么貴,飯菜錢時暮不敢想。

    今天想著來西市,還特意多帶了錢。但此刻,摸了摸自己兜里的五十兩銀子,有種揣著一千塊錢就敢來魔都外灘吃飯的尷尬感。

    但凡早知道是這館子,昨晚上都不會答應得那么爽快。

    看得出大哥們在那個人手底下當差,工資不低啊。

    現在尬住了,怎么辦?

    見他停下腳步,引路娘子回頭繼續示意前方,“時公子還請繼續往里面走。”

    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引路娘子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示意面前雕滿歲寒三友的小門。旁邊的窗戶也精雕細刻,掛著雪白紗幔。

    稍微往旁邊看看,就能看出這是整間酒樓最好的一個包間。

    時暮又不笨,當然發現不對勁。

    兩位大哥工資再高也不會來這種雅間吃飯吧?

    默了片刻,剛想轉身離開,只聽得后面咯吱一聲,被人揪住后衣領,半步都邁不出去了。

    回頭,看到果然是謝意。

    還是忍不住往門里又瞅了一眼,問他,“我大哥呢?”

    第47章

    時鏡見時暮進了后院,心內無比好奇,又忍不住遠遠地跟了一段路,只覺得他去的方向,怎么像是凌王所在的大音希聲的雅間?

    隨即又自己否定了,這怎么可能呢。

    大音希聲雅間門口,聽這小哥兒問出一句“我大哥呢”,謝意額角抽了抽,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

    “外面冷,不如進去說?”

    時暮不明就里,進雅間,見里面鋪著厚厚的絨毯,還燃著碳火,暖和得宛如春日。

    謝意坐回榻上,翻開幾上的一本冊子,隨口道:“這家西南有小樓菜肴特別,連茶水都不一樣,不如嘗嘗?”

    時暮走過去,看到冊子是酒樓的食單。食單很常見,但這份不一樣,不但寫著菜名,還畫了每個菜的制作食材和成品。

    抬頭看向謝意,“這菜單繪制得這么有意思?”

    他道:“你可以看看,菜肴也很特別。”

    雖然見這人前總有諸多顧慮,可是跟他在一起,又覺得心間輕盈,似有花葉生長。

    時暮想了想,問:“大哥們不會來了是么?”

    謝意一本正經地回答:“他們今日有任務。”

    時暮低頭,翻開食單,看到第一道菜叫香獐小炒,“香獐?”

    謝意伸過手,指向菜品旁邊繪制的動物圖畫,“便是這種,常出沒在山林中,又叫山驢子,聽說肉質很是鮮香。”

    可是一看價格,三十五兩,叫人默默抽了口涼氣。前面都是香獐的不同做法,時暮快速翻過去,看到接下來的菜式是菌蕈。

    菌蕈就是野生菌。

    時暮在現代時,曾抽出假期和醫院同事一起去云南旅游,在那邊吃過野生菌,對那種獨特的鮮味記憶深刻,沒想到這西南國也產菌蕈。

    菌蕈的做法也很多,臘肉菌蕈,雞樅蕈油面,白野蕈炒肉。

    見他捏著食單一角,看得認真,謝意問:“想吃么?”

    時暮看到下面的價格,四十二兩,居然比香獐子還貴,趕緊搖頭,“不想吃。”

    繼續往后看。

    謝意也不急,靜靜等著他。

    面前的小哥兒翻看畫冊,長睫垂抬得靈動輕快,時間好似在此刻慢下來。

    因為并肩坐在一起,他臉頰上的細小絨毛都纖毫畢現。

    其實,這人好似也沒什么特別,但不知為何,一舉一動都叫人心潮沉浮。

    就像太子送的那枚扇墜,本不是什么珍品,但喜歡上了,便叫人不由自主。

    謝意看他一直往后翻,也不說話,笑問:“整本食單都快看完了,還沒想好吃什么?”

    他抬起目光,踟躕道:“我覺得,這些菜……”

    謝意追問:“菜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神情不滿:“這些菜一點都不好吃,還是別吃了。”

    說完,時暮想轉身,一動便碰到緊實的身軀線條。

    才發現他手臂不知何時,從身后探過,撐住矮幾,把自己圈在了手臂和胸口間。

    詫異看去,見對面語調雖懶散,問出的問題卻很是尖銳,“是菜不好吃,還是不想和我吃?”

    “啊?”

    時暮張了張嘴,眼前一晃,對方的指節從自己鼻梁劃過。面前的人悠然問道:“莫不是你只想和那兩個侍衛一起吃?”

    時暮搖頭,“沒有啊,因為他們幫過我。”

    謝意問得坦然,“難道我沒有幫過你?”

    他當然幫過自己,不止一次。

    在自己想去張府為張流微診治的時候,沖動地去追曹世錦的時候,被岳勇打了臉頰的時候……

    可時暮今天就是為感謝兩位大哥在吳娘子家中的幫忙,忍不住嘀咕,“我不也幫過你?”

    他追問:“什么時候?”

    時暮被這樣圈著,一動便碰到他胸口,背脊只能挺得直一些,又不能說是他中藥的時候。

    垂眸思索間,視線落在被綴著翡翠玉片的革帶束得服服帖帖的腰身上。

    隨手伸過去,用指尖摳了摳上面微涼的玉片,才抬眸,揶揄著眼色打趣他,“我一婦產大夫,你說還能幫你什么?”

    時暮上次故意逗他之前惡心的癥狀乃是懷孕,雖然被他反將一軍,但時過境遷,時大夫又敢了。

    謝意顯然也還記得,知道是不懷好意的調侃,卻絲毫不見動氣,語氣平常,“可惜,如此之久都沒有動靜,看來不成。”

    時暮笑得蔫壞,“那是你自己身子不爭氣。”

    本想叫他氣急,對方只若有所思地輕挑眉梢:“那下次盡力?”

    時暮一怔。

    什么叫下次盡力?什么叫下次?

    默了片刻,猛然反應過來腦子里冒出的是些什么顏色,自己都鄙夷自己。

    整天盡想些有的沒得!

    謝意垂眸,賞玩著他面容間的細微表情,唇角不自覺抬起,“本王身體確實一直沒好,以后還要勞煩時大夫多多受累。”

    時暮趕緊嚴肅回答:“放心吧,我檢查過了,你沒有什么大問題。”

    提到幫他治病,時暮想起他的西南出征來。

    雖然想幫他,但至今沒有頭緒。劇情中的炮灰的命運,又如何能夠輕易扭轉。

    被圈在懷里的人雖竭力擺出一臉正經,卻還是被謝意察覺到不自覺抿起的唇。

    在雪怡山莊,他湊過來親自己的時候,謝意以為是有意挑逗。

    等自己回吻他時,才發現這人看著好似膽子很大,什么都懂,實際有些笨,只會張著嘴巴等。

    但那一刻的柔軟,又叫人時時回想。

    以致于謝意都遺憾,為什么要失去清音閣的記憶,想不起那時到底是怎么和這人親密的。

    偏偏他還不承認,不知要嘴硬到什么時候。

    聽到面前的人從鼻息間低低地哼笑一聲,時暮抬起頭,見他眸光中似有水光浮動,詫異,“怎么了?”

    謝意搖頭,“沒什么。”

    時暮想了想,告訴他,“其實,我是想帶你去吃更好吃的一家。”

    謝意看一眼雕花窗戶。

    外面已經掛起燈籠,天光黯淡,景色難辨。

    謝意詢問:“可是已經這么晚,你不餓么?

    時暮餓,餓得前胸貼后背。

    菊園、古董鍋、雪怡山莊、下元節都是謝意請的客,之前那些還可以說一句都是小錢,畢竟他也不差錢。

    但眼前這家,吃一頓少說三五百兩銀子,時暮自己沒那么銀子,也不好意思叫他請客,想著不如帶他去另一家便宜的店里吃。

    時暮記得,原身以前在西市的時候,曾有幾次短暫的出門,并且還在外面吃過一次飯。

    小巷里便宜雅致的特色小店,在原身印象中,是最好的美味。

    那時,原身沒錢,看到好幾樣想吃的,都不敢花錢買,如今,自己可以買。

    想著,時暮又興致盎然起來,搭住他擱在幾上的手,“我們現在過去吧。”

    謝意只是覺得,他白天看診一天,應該早就餓了。何況這家西南有小樓很有特色,最近風靡西市,本就是想讓他嘗嘗鮮。

    可對面的人眸光湛亮,眼里滿滿的期待,“天黑有什么關系,我們兩啊。”他調子一軟,催促,“走啊,殿下。”

    我們兩。

    這詞叫謝意品到一份若隱若現的甜意,反手和他手指扣在一起,唇畔浮起笑意,“好。”

    和謝意走出雅間,天色已經完全黑透。酒樓四處已經掛上了繪滿精致圖畫的彩色燈籠,猶如現代的城市霓虹。

    他指根有長年練劍的薄繭,又很是修長有力,時暮被他牽著走出雅間,連抽了幾次,對方都不松開,一直走出圓門,往前廳去的路上,才終于把手拿了出來。

    西南有小樓最近確實是西市最火爆的酒樓,此刻天色已晚,客人依舊不少。

    大堂二樓,靠近欄桿的角落位置處,一位須發花白,面容周正的老丈,正由小廝陪同著,在自斟自飲。

    他雖然一身衣著十分樸素,但若是認識他的人,都定然會對這老丈肅然起敬,他便是太醫院院判朱令。

    他平日喝酒不多,但這西南有小樓有種特別的酒,名叫遠山米酒。

    這種米酒氣味很是獨特,帶有花果的香氣,很得他歡心。

    最近,他每天在沂都東西兩市晃蕩,試圖看看有沒有遺落民間醫界人才。晃蕩完了,便來這里喝兩杯遠山米酒。

    一連幾日一無所獲,嘆息沂都醫界人才凋敝,只能靠這杯遠山米酒紓解心中悵惘。

    正喝著米酒,朱令突然聽得一樓有人在急呼,“少爺!少爺,你怎么了?”

    “少爺,你別嚇我們!”

    朱令探頭下去,看到有兩個藍衣小廝,跟在一個錦衣華服的少爺身后追逐。

    錦衣少爺宛如沉浸在自己世界中般,神情上帶著奇異的興奮,在大堂里不斷跑動,口里還念念有詞,“別走!跟我玩,小綠人,你手里拿著什么?小紅人,你頭上怎么會有角?還有你!小黃人!不許跑!”

    小廝抓他不住,喊他又不聽,急得都快哭了。

    酒樓大廳里頓時一片混亂,議論紛紛。

    “這男子怎么如此瘋癲?”

    “不知發生了何事,剛才他們主仆三人還在我隔壁吃飯吃得好好的,突然就這般了。”

    有客人不滿道:“這西南有小樓竟然接待癔癥客人?還想不想叫咱們好好吃飯了。”

    來這小樓吃飯的都是西市的官宦,眼看這男子癔癥發作,打擾了別的客人,小樓的老板頓時心急如焚。

    可這男子也是京中權貴,老板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要不要讓小二將他制住。

    朱令見這錦衣男子不聽人言,不辨周遭,言之無意,這是典型的癔癥狂病發作。

    陪同的小廝詢問:“老爺,您要下去看看么?”

    身為太醫院的院判,遇到病人,自然要上前看診。

    朱令點頭,“我去看看。”

    剛在二樓站起身,突然聽到下面有一道少年清脆的聲線,開口道:“他菌蕈中毒了吧。”

    第48章

    這話說完,剛剛還的飯酣耳熱大堂頓時微微一靜,都看向這邊。

    見說話的是一個少年哥兒。

    身上的衣裳布料只是普通棉麻,從上到下也未佩戴一件半件的玉墜配飾,連長發都只用一根青色發帶高高束起,和周遭的華服食客宛若置身兩個世界。

    但他雙眸明澈,挺鼻細頜,樸素衣飾也掩不住的秀若春山。

    一靜之后,眾人渾不在意地繼續吃飯,其間夾雜議論。

    “菌蕈中毒?怎么可能呢,西南有小樓不知多少天潢貴胄來吃過,怎么可能有毒。”

    “確實,我聽說二皇子昨天還來吃飯了,若是有毒,依著二皇子的性格,只怕這樓待不到今天早上。”

    “何況不都說這些菌蕈乃是進貢之物,若是有毒,只怕我大沂朝明日就要出兵,踏平西南了。”

    又有人問:“這哥兒是誰?”

    “不認識。”

    “既是哥兒,自然便是哪位大人家中所養的小妾。”

    有人連連咂舌,“想來如此,只是他打扮如此寒酸,想必郎君在這偌大京中亦是排不上號的無名之輩,省了許久來這西南有小樓中嘗個鮮。”

    同伴點頭贊同,“定是如此。”

    畢竟這西南有小樓在西市官宦眼中,都是極貴的。

    菌蕈中毒就是野生菌中毒,是由于采食了有毒菌蕈,或對微毒的菌蕈烹飪不當,造成的中毒。

    時暮雖然沒有親自接診過毒蕈病人,但因為云南人愛食野生菌,那首“紅傘傘,白桿桿,吃了躺板板……”深入人心。

    時暮記得,新冠期間甚至還有這樣的熱搜,#云南人因野生菌死亡人數超新冠#。

    網上甚至還有AI模擬野生菌致幻效果的視頻。

    時暮記得視頻里就看到過五彩繽紛的小人在眼前跳動。

    此刻,那中毒的錦衣公子已經停下了胡亂奔跑的腳步,盯著空白地板胡言亂語,“你這小紅人,還這般不聽話!看我不教訓你!”說著朝地上用力跺腳。

    兩個小廝趁機抓住了他手臂,不讓他在繼續亂跑。

    “少爺,你醒醒!”只是這錦衣公子依舊迷迷瞪瞪的,怎么呼喊都無濟于事。

    時暮正想過去查看,美艷的小樓老板一身紫色百花裙,步履娉婷地走過來,只是打量著時暮的神情十分不快,“你是何人?”

    時暮回答:“我是一名大夫。”

    這人分明是個哥兒,老板愈發懷疑,繼續問:“大夫在何處行醫?”

    時暮回答:“在東市梅花大街時暮堂坐診。”

    這話一出,大堂里的議論聲中多了各種意味不明的情緒。

    有人冷哼,“東市的大夫也能跑到我西市的酒樓來指點江山?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有人不屑,“東市一介小小大夫怎么可能吃得起小樓的飯菜?莫不是正是因為吃不起,來此抹黑?”

    有人譏誚:“不知東市來的大夫會不會醫術,最常見的風寒咳嗽、頭疼腦熱治不治得了啊。”

    小樓老板聽到是個東市大夫,言語雖然表面客氣,實則透露出幾分輕視來,“原來是東市的大夫,失敬失敬,這就是小大夫孤陋寡聞了,這菌蕈乃山珍,西南國人每至雨季必大快朵頤,我的菌蕈都是和進貢皇室的一樣,絕不可能有毒。”

    其實,小樓老板是沂都人,因為認識了西南國專門負責進貢的官員,自己親自品嘗過菌蕈,只覺得鮮香無比,便敏銳地嗅到了商機,請來大廚,開了這家西南有小樓。

    她自然也聽西南國官員說過,野生菌蕈有些有毒,不能食用。但官員給她提供的菌蕈都是西南國民素日常吃的品種,絕對不會有問題。

    時暮看她開這酒樓卻不了解野生菌特性,有意提醒,“我雖生活在東市,平時坐井觀天,孤陋寡聞,但對菌蕈還算略知一二。野生菌蕈中有不少品種都具有毒性,強毒性會致人死亡,許多看起來無毒的菌蕈其實也是弱毒,會讓人出現嘔吐腹瀉,幻視幻聽等癥狀。”

    他這句話再次叫酒樓里的眾人頓住手中筷箸,面面相覷。

    不同的毒蕈毒素可以產生,諸如腸胃炎型、肝臟損害型、溶血型、呼吸循環衰竭型,以及類似卟啉癥的光過敏型的中毒類型,不及時治療,的確會致人死亡。

    而導致人產生幻覺的主要是菌蕈中的毒蠅堿、致幻素、蟾蜍素等物質導致的神經精神癥狀。

    見一樓出現了這么一位哥兒大夫,二樓朱令院判也停下了腳步,站在二樓觀望。

    但這哥兒大夫所說的菌蕈中毒,也叫朱令懷疑。

    他并非不信菌蕈能叫人中毒,只是他從醫四十年,見過毒蛇、白果、木薯、牽機藥中毒之人,也見過冬季家取暖燒炭中毒之忍,乃至砒霜、水銀、蠱蟲一眾奇門毒藥中毒之人。

    癥狀多以喉嚨灼燒、胃部刺激、腹瀉嘔吐、發熱疼痛,呼吸困難,大小便失禁為主,這樣以癔癥、狂病為主的中毒癥狀,朱令還不曾見過。

    老板是無論如何都不信自己的菌蕁能致人中毒。畢竟,這事說出去,西南有小樓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這哥兒大夫來自東市,老板知道不用顧忌,看他如此不識好歹,眸中已然帶了警告的冷意,“大夫你這樣危言聳聽,若不是同行派來有意壞我生意,便是居心叵測之輩。”

    旁邊,謝意昵了一眼二樓那個穿著樸素,須發花白的老丈,只氣定神閑地在等候的椅子上坐下,端起小二奉來的茶水慢慢嘬飲,靜觀其變。

    旁邊有幾位認出他的官宦紛紛過來行禮,試圖逢迎,都被他隨意的擺手遣走了。

    老板不信自己,時暮環顧大堂,說道:“若這公子平日身體康健,此刻突然出現癔癥,我便敢肯定是菌蕈中毒。不如我們察看他剛才所吃菜品?”

    老板雖不信這哥兒,但他這樣篤定,心中也有幾分擔憂。

    但又想到自己這小樓開了已有一個多月,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菌蕈味道甚是鮮香,此刻坐在大堂中的客人,十個有九個都在吃菌蕈。

    索性就聽他的,過去查看,到時候看他作何解釋。

    錦衣公子的小廝聽到這話,立刻解釋自家公子平日身體無恙,又示意所坐的位置。

    時暮和老板一起走過去,見桌上果然有一份還剩一半的臘肉炒菌蕈。

    切成片狀的菌蕈混雜了至少兩到三個品種,濃郁的特殊香氣聞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一身紫衣的老板勾了勾唇,笑問:“大夫,你看你,我好言相勸你不聽,非要這樣污蔑我。”她擺手示意旁邊的桌子,“你看這周遭吃的全是菌蕈,為何別人無事?”

    時暮也猜到,既然是進貢的菌蕈,想必不會將有毒的菌子放入其中。

    不慌不忙地解釋:“微毒的菌蕈若是正常烹飪至熟透,不會致人中毒,若是半生不熟,毒素沒能完全去除,就會導致中毒。”

    這句話讓老板的神情微微一變。

    西南官員還真提過,炒至全熟再吃。

    但沒解釋原因,難道正是因為有毒?

    但她怎么能想到,會有食物因為沒有熟透而導致中毒。

    旁邊一桌,一位目睹錦衣公子犯病全過程的好事者湊過來,不但查看盤中的菌蕈,還率先拿起筷子撥動檢查。

    他這盤菌蕈,傘面黃色,切面呈青,對比自己盤中完全呈現黃褐色,質地柔軟的菌蕈,確實未熟透,不禁連連咂舌,“神了!真如這大夫所說,這盤菌蕈沒炒熟!難道真是這菌蕁中毒?”

    小樓老板心中一緊,今天客人特別的多,定是大廚炒得著急,以致菜品不熟。

    其實時暮對菌蕈品種的鑒別也不懂行,但知道,可食用野生菌中,微毒致幻的乃是牛肝菌中的一種,名見手青,遇空氣會氧化,變成青色,因此得名。

    繼續說道:“若是老板還不相信,可以將這盤菌蕈拿去喂給動物,查看癥狀。”

    毒蠅堿、致幻素、蟾蜍素這樣一些毒素對于動物同樣起效。

    大堂中,食客們發現老板僵在原地后,慢慢安靜下來。

    然后,都不約而同地覺得自己手里的飯菜不香了。

    再次開始的討論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這菌蕈真會讓人中毒?”

    “那還怎么吃?”

    “要小心點了。”

    時暮看眾人神情緊張,顯然過猶不及,彎眉露出笑意,為食客們答疑解惑:“當然,只要不是不可食用的品種,外加烹飪得當,菌蕈是非常鮮美的東西。”

    畢竟,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二樓,看到此時的朱令把自己的小廝喊過來,貼耳交待了幾句。

    小廝點頭后,走下樓來,徑直走到時暮跟前,按照老爺所說詢問:“那大夫可知道如何治療?”

    這下,所有的視線又都聚焦在了時暮身上,尤其是患者的小廝,恨不得這大夫能夠馬上治好自家少爺,幫他們解決這個大麻煩。

    中毒的治療原則都大差不差,都是先盡量清除未吸收毒物,然后是服用針對性的解毒藥,最后對已經產生的癥狀進行針對性治療。

    這錦衣公子還在吃飯就發病,毒素吸收量應該很小。

    時暮也沒帶藥箱,想了想吩咐,“快去泡一杯很濃濃很濃的茶過來,灌下去讓他把吃下去的菌蕈吐出來,一杯不行就兩杯,吐光了就好了。”

    茶中的茶多酚、咖啡因等可以刺激胃粘膜,達到催吐的效果。

    現在,錦衣公子的兩個小廝對時暮的話已然十分信服,趕緊忙不迭去泡茶。

    一杯濃茶灌進去,這公子吐得七葷八素,人也清醒不少。

    嘔吐物主要就是菌蕈殘渣。

    眾人都在好奇地圍觀菌蕈解毒,時暮站在人堆外,想再看看這錦衣公子的情況,感覺有人拍自己肩膀,回頭看到是謝意。

    他像是看了一場愉快的好戲,唇畔浮著清淺笑意,隨后低聲問:“時大夫看完診,還不餓?”

    “走吧。”

    看他率先往酒樓外走去,時暮趕緊跟上。

    剛剛那好事者正在圍觀菌蕈解毒,無意回頭,借著外面的月色,看到哥兒大夫已經離開了酒樓大堂,小跑著跟到另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身邊。

    隨后,在一陣席卷天地的寒風中,男人摘下自己的狐裘大氅,為他攏到身上。

    小公子衣著樸素,男人卻綴金佩玉,華貴非常,看著明明是琴瑟不調的矛盾,但兩個人對視的神情,又讓人感覺親密非常。

    好事者碰了碰旁邊圍觀的同伴,“快看快看,那個是不是凌王殿下?”

    同伴伸著脖子,盯著看了片刻,驚呼出聲:“好像真是!”-

    往新的小店去的馬車上,卷在寬大而又溫暖的狐裘大氅中,時暮給斜倚在車廂上的倦懶男人科普菌蕈中毒。

    “菌蕈中的蟾蜍素則會導致明顯的色幻覺,光蓋傘毒則會引起視覺、味覺和聽覺的紊亂,乃至人格改變。”

    對方疑惑,“一朵小小菌蕈竟然有這樣大的能耐?”

    時暮沖他扯了扯唇角,“別說一朵小小的菌蕈,你甚至想象不到,微小如灰塵都會害死人。”

    謝意詫異,“灰塵?”

    “有一種名叫矽肺的病就是因為吸入大量灰塵引起,在十至十五年間發病。最常出現在石材雕刻師傅中。”

    面前之人擰眉,神情極度不解,“你為何能懂這么多,叫我汗顏。”

    被他這么捧,時暮心里愉快,但面上還是要謙虛,“術業有專攻,我是大夫嘛,當然知道這些。就像你,詩詞歌賦,不凡身手,我不也不會?什么云胡不喜,什么故人相與,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面前的人已經掩不住眉宇間的笑意,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

    愿你心如我心?沒頭沒尾的,時暮又茫然了,“什么?”

    謝意垂眸搖頭,斂去眸中情緒,隨即自然而然地岔開了話題,“可有想過去參加甲級大夫的考試?”

    時暮沒想到他這樣高高在上的皇子也知道這個考試,搖頭,“不參加啊。”

    謝意也能猜到,他顧慮父親太常寺少卿時獻。

    若成了甲級大夫,錄入太醫署醫士名錄,就要受太常寺管理。

    又遺憾:“只是時大夫醫術精湛,不參加會不會有些可惜?”

    時暮睨他神情,又找到揶揄的角度,傾身靠近,凝注對面的幽深眼眸,輕聲問:“你不會是想推薦我去考試吧?就這么崇拜哥?”

    馬車空間狹小,謝意見他清亮眸中閃爍光芒,如同夏日烈陽,刺眼而灼熱,卻在自己心間澆灌出一支馥郁花朵。

    伸手握住他脖頸,指腹自那處細膩摩挲而過,笑道:“崇拜么?不止吧。”

    時暮脊椎微麻,縮了縮脖子,“不止什么?”還想再分辨他眸中的奇異情緒,馬車在小巷口停下來。對方松手,起身下車,“走吧,今夜快被時大夫餓死了。”

    第49章

    來到記憶中那家小店,確實和西南有小樓的熱鬧截然不同。位置偏,地方小,客人也沒有幾個。

    時暮餓得受不了,趕緊拿了菜單很闊綽地點了不少菜。

    “想吃什么點,別給我省。”

    這家店雖然在西市,但價格平民,吃完飯,時大夫心滿意足地請客了凌王殿下。

    第二天,時暮堂還沒開,西南有小樓這邊接到了新任京兆尹的告諭,要求小樓停業一天,自查食材。

    老板氣歪了嘴。小樓開業一個月,日進斗金,停業一天,損失不可估量。

    除了狠狠訓斥炒菜大廚外,還把迎賓、引路、點單等一眾手下都臭罵了一頓。

    “那東市大夫點菜沒有?花錢沒有?你們就這樣把人放進來?”

    老板雖是女流,罵起人來比男子還狠,一眾手下瑟瑟發抖。

    點單趕緊搖頭,“沒有,他沒點單,進去轉了轉就走了。”

    老板氣得臉都綠了,“不點單放進來干什么?把我們這里當大街,想逛就逛是吧?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是嫌銀子太好賺了!”

    引路小聲回答:“因為他是大音希聲雅間貴客等候許久的客人。”

    這些貴客的行蹤身份可不是她這樣的引路娘子能知曉的。

    老板默默回想昨晚大音希聲雅間的貴客是誰。

    整個小樓安靜了許久,再開口時,一身綾羅紗裙的老板,語氣猝不及防地平靜下來,面容上甚至都有了清淺笑意,柔聲道:“這樣啊,那沒事了,大家繼續干活吧。”-

    小樓剛剛停業,太醫署的公告就貼到了東市。

    “沂都諸大夫:

    沂澤潤物,福澤萬世。為選拔賢能,充實朝廷醫士,太醫署不日將舉行甲級醫士考試。

    夫醫者,非仁愛、達理、淳良之士,不可托也。是以秉承廉明公平、方正不阿之道,于正月十五舉行考試,屆時將從諸官員舉薦的優秀大夫中選出十位甲級醫士,錄入太醫署名錄。”

    公告一貼出來,告示牌前立時圍了不少好奇百姓。

    “一年一度的甲級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不知今年東市有沒有大夫去參加?”

    “你想多了,這考試要有官員舉薦,東市的大夫都是平民出身,如何能得到那些舉薦?”

    “那這公告似乎也不用貼到東市來?”

    “畢竟都是沂都,聽說太常寺有意扶持東市醫界,自然要擺出平等對待的姿態。”

    梅花大街,正德堂。

    外號丘黃芪的丘平正瞇著眼,在后院躺椅上曬著太陽。

    他如今在東市醫界德高望重,弟子收了五六個,看診也不總需要自己親自看。

    甲級招考是一年一度固定時間的,雖然業內人士都已經知道了,但早上他還是親自去看了太醫署的公告。

    此刻,正心情愉悅地曬著冬日正午最暖和的太陽。

    孔白術縮頭縮腦地走進來,“大哥。”

    自從上次唆使林鳶那死胎娘子去時暮堂搗亂不成后,孔白術的日子愈發難過。

    目前春雨堂已經關了,孔白術只好在丘黃芪這里混口飯吃。

    丘黃芪心中嫌棄,又礙于以前結成的同盟,其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不好直接翻臉不認人,只繼續瞇著眼,隨口一句,“來了就去干活去吧。”

    孔白術心中再多不甘,也只好捧著他,“是是是,我這就去看診。”

    想想,又湊回到丘黃芪跟前,諂媚道:“大哥,我聽說您已得工部的貴人舉薦參加甲級考試,現下離考試只有十天時間,大哥定要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一舉奪魁啊。”

    丘黃芪的眼睛鷹似的瞪過來,“不動腦筋!我用什么奪魁?你把西市的司馬,公孫這些御醫世家放在何處?”

    孔白術本來也只是拍他馬屁,被訓了也只能憋著,“對對對,大哥教訓得對。但在小弟心中,大哥的醫術,別說在東市,就是放眼整個沂那都是排得上號的。”

    孔白術這馬屁算是拍到了馬屁股上了。

    丘黃芪得意間,也不忌諱和他分享,“今年是東市大夫最有,希望的一年。”

    “大哥可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丘黃芪道:“錄用醫士連年被西市把持,今年禮部授意,要太醫署對東市大夫放低錄用要求。”

    孔白術驚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整個東市,能得舉薦,參加考試的大夫本就不多,相信大哥定能順利入選。”

    丘黃芪想著入選后終于能實現自己多年夙愿,心情愉快間,教導孔白術,“人有時候要學會變通,太老實了如何能成事?”

    孔白術有些聽不懂,他的變通是何意,反正捧就行,“對對對,如果今年東市有一位大夫能成為甲級,那定是大哥。”

    丘黃芪這次可是花了大價錢,準備了一對小臂粗的野山參,一對紫靈芝,還有一對首飾,送到了太醫署某個關鍵人物的手上,確保考試時有“自己人”關照。

    他在東市醫界已經是獨占鰲頭,如果能再拿個甲級大夫的名頭,便可以位列太醫署醫士名錄,不但能更得病人信任,還可領朝廷俸祿。

    可,他心中所求卻不是這些。

    他考上太醫署的醫士,只為請太醫署的朱院判為自己,開一次金盒-

    臨近春節,天氣愈冷。

    西南有小樓回來的那天,裹著謝意的狐裘大氅回到家,時暮還回的大氅,他不接,只說自己不冷。

    謝意離開后,很快就下起了雪,一連下了三天。

    時暮索性每天晚上都裹在這寬大的狐裘里睡覺。

    把自己整個人包裹其中,嗅著如同自他身上傳來的淡香,有種化身清澈湖水中魚兒般的自在。

    奇怪,以前老覺得他身上這種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氣息有些冰冷,如今卻不再覺得,反而好似回到西南有小樓的雅間里,被他虛虛圈著,被暖融融的碳火烘烤著。

    闔眼,腦子里,一會想起他用手指撫摸自己的脖頸,一會想起自己環著他勁瘦的腰身,一會又想起他說些什么聽不懂的君心似我心。

    甚至到最后想起了清音閣……

    腦中空白,耳畔只剩交織在一起的深沉呼吸,一道屬于自己,另一道屬于他。

    在一片混亂的思緒里,時暮很想捫心自問,那個關于自己取向的問題。

    想想還是算了。

    先不管吧。

    畢竟下一次潮熱期又要如期而至,就在十天后。

    又要為約他去哪里待一天而煩惱了。

    第二天一早,時暮起床時感覺喉嚨有些隱隱作痛,身體上還有些疼痛,摸著額頭發燙。

    還真不是潮熱期,拿體溫計一量,三十七度五,是真發燒了。

    給自己查了個血常規。見白細胞不高,中性粒低,但淋巴細胞偏高。

    這看起來應該是病毒感染。

    細菌感染和病毒感染在血象上的主要區別就是白細胞、中性粒和淋巴細胞升高的不同。

    病毒感染的血常規指標主要有白細胞低、中性粒低、淋巴細胞高。而細菌感染,通常白細胞高,中性粒高,淋巴細胞低。

    當然,這些指標會隨著感染的進程而呈現出不同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

    在空間里挑選著抗病毒的藥,走到院子里,就聽到在廚房里做早飯的江小蘭也在不適地清著嗓子。

    趕緊詢問:“娘,你怎么了?”

    江小蘭抬頭看過來一眼,說道:“今早起來,喉嚨疼痛猶如刀割,吞咽困難,背上也酸痛,想必是昨夜受涼了。”

    “我看看。”時暮走過去幫她量體溫查血,發燒近三十九度,外加病毒感染的血項。

    得,娘兩一塊生病了。

    她燒得高,時暮讓她去歇著,自己來做早飯。

    江小蘭擔心,“可小暮你也在生病。”

    時暮笑著拍了拍胸口,“我年輕力壯,又是男的,小病不礙事。”

    反復催促,江小蘭才進屋歇息。

    時暮做了早飯,讓江小蘭吃了,又給她服下一次解熱鎮痛的藥物,留下了藥物,才頂著發燒出發去醫館。

    來到醫館,時暮又吃了一驚。

    自從醫館運行正常之后,看診這塊已經規律起來,除了急診,已經很少有這么多病人等候的場面出現了。

    時暮走過去一問,竟然都是發熱咽痛的,一個個咳嗽著,呻吟著。

    “時大夫,喉嚨好痛,吞咽的時候就像吞下了一把刀子,能不能先幫我我看一看?”

    “時大夫,我渾身疼痛,背痛得就像被人打了一頓似的。”

    “哎喲,時大夫,我發燒燒得一點力氣都沒有。”

    連江洛都燒得臉頰通紅,有氣無力地趴在檢查床上休息。

    病人都是一樣的癥狀,想到剛剛江小蘭說嗓子刀割一樣的疼。時暮想到了一個略顯久遠的詞,刀片嗓。

    那是屬于新冠在全球范圍內肆虐的記憶。

    而且,這些病患一驗血象,也都很相似,顯然感染了同一種病毒。

    時暮立刻找出各種拭子,給自己做了幾種常見病毒的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陰。

    現在不知道病毒是什么。但許多病人圍在診室前,街尾那邊還有更多源源不斷地病人涌來,時暮趕緊換衣服,戴口罩,洗手消毒。

    然后要求每個進入醫館的病人都進行手部消毒,保護自己,保護他人。

    如果是新冠,現在有特效藥,如果是甲流,有磷酸奧司他韋。

    但現在是不知名病毒,只能先對癥用藥,給一些退燒止疼的。

    看了幾個病人后,下一個進來的是熟面孔。

    宋念如在張強的攙扶下,走進了診室。

    “宋姐,你也咽痛發熱么?”

    宋念如一臉痛苦,“對啊,小暮,從昨晚上開始,喉嚨很痛,還想咳嗽,渾身又如同被打了似的酸痛,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舒服。”

    宋念如現在已經進入三十周的孕晚期。她先前就有多囊卵巢,懷孕期間也是風波不斷,先是妊娠高血壓,然后又妊娠高血糖,飲食藥物時暮都在幫她精心地調整著。終于順利地到了此時此刻,更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確保胎兒好好發育到三十八周,平安降生。

    給宋念如做了產檢,確定孩子沒問題,時暮才開始幫她看病。

    張強也低燒咳嗽,只是癥狀輕些。

    孕期生病是最麻煩的,許多藥都不能使用。妊娠藥物根據妊娠期間服用藥物對自身和胎兒的危害性來劃分等級,分為5級,A、B、C、D、X級。

    A級就是安全的,到D級就是非必要不用,X就是完全禁用。

    感冒藥中,孕婦盡量不使用的包括阿司匹林、雙氯芬酸鈉、右美沙芬等。像常用的布洛芬,就被證實與胎兒心臟和腹壁發育患病相關,對于孕晚期屬于D級。

    能用的藥不多,對乙酰氨基酚開上,再配了一個連花清瘟。

    新冠期間,還沒有出特效藥的時候,因為驗證有療效,連花清瘟都賣斷貨了。

    時暮感覺自己燒退了些,也給自己吞了四顆連花清瘟。沒想到中午就感覺輕松不少,尤其是咽痛的癥狀明顯緩解。

    今天病人出奇的多,而且幾乎都是發燒咳嗽渾身疼痛的,時暮忙到晚上才看完。

    然后,一連三天,來看診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病人數量在持續不斷地翻番。這病人的增長,幾乎快看不過來了。

    這病毒感染嚴重的會發展成肺炎,雖然沒有新冠的白肺那般嚴重,但也夠受的。

    很顯然,有某種病毒正在這座繁華的古代大都市里悄無聲息地傳播著。

    打聽了一下,這三天主要是在東市肆虐,但已經開始向西市蔓延。

    宋念如擔心腹中孩子,第三天又跑過來產檢,精神很不錯,直夸時暮的藥效果好。

    時暮想起,自己那天吃了連花清瘟,也基本三天康復。

    難不成連花清瘟效果拔群?

    又問了周圍店鋪,對面今朝醉的老板來拿藥時燒得不高,時暮也只給了連花清瘟,今天酒樓重新開門,表示好得七七八八了。

    看來,連花清瘟對當前沂都的不知名病毒確實有效。

    時暮新冠時候還刻意研究過,現代的連花清瘟膠囊是由三個著名古代方劑組合而成,分別是麻杏石甘湯、達原飲和銀翹散,長期臨床應用效果顯著。

    這病毒目前看起來自愈要五到六天左右,但是吃連花清瘟,能將病程縮短到兩三天。

    而且,不及時治療,對于一些有基礎疾病的老年人,會像新冠一樣,從上呼吸道感染,變成更為嚴重的肺炎。

    時暮趕緊開始看診,一看是這病,也不多耽誤,直接開連花清瘟。

    沒想到剛開了兩個病人,眼前的醫療空間突然彈出一個提示窗口,“本月內該藥品使用次數已達上限。”

    瞬間傻眼了,這醫療空間的藥品使用次數還能被限制的?

    現在沒辦法繼續使用連花清瘟了。

    聽著后面病人催促,“時大夫,快幫我九十歲的娘親看看吧,水都喝不下去了。”

    時暮腦瓜子從沒轉得這么快過。

    還真讓他想出了辦法,連花清瘟是中成藥,并非化藥。既然所有的藥材這里都有,那自己配不就行了!

    第50章

    時暮其實也可以理解空間的這個設定。

    畢竟如果可以無限制地拿取藥物,即便自己離開,也可以將這些藥物留在這個世界,或者給其他人。

    這將會徹底改變這個世界醫學的發展進程。

    但沒事,時大夫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

    寫下連花清瘟的藥方后,讓江洛趕緊出去采購。

    連花清瘟主要使用了連翹、金銀花、炙麻黃、板藍根等十四種藥材,主要治療流行性、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熱、頭痛、咽痛、肌肉酸痛等癥狀。

    采購好藥材,時暮和江洛卯時就來到在時暮堂,在門口架起火爐,支上大鍋,熬了整整一大鍋湯藥。

    現在病人太多,時暮想好了,如果只是普通病人,就自己回家喝藥,有基礎疾病的老人和重癥患者就由自己進一步看診。

    冬日的清晨,時暮堂三個清雅的行楷下面,白霧飄蕩,藥香四溢。

    眼看時疫病人們又開始往醫館門口圍來,江洛開嗓吆喝,“發熱疼痛咳嗽的時疫湯藥,五文錢一碗!大家自備杯碗,排隊購買!”

    眼看著病人們井然有序地開始排隊,買完藥神情輕松地各自回家,只剩一些重癥和年紀大的老者,時暮心里也松了口氣。

    從有人開始,時疫始終如影隨形。

    病毒會消滅人類,人類卻還是存活至今。

    因為正是在免疫系統和病毒的長期博弈中,人類得以不斷進化-

    正德堂里,坐診大夫丘黃芪一邊微闔著眼把脈,一邊用余光覷著外面涌來的病患,嘴角壓都壓不住。

    這幾天,沂都爆發時疫。

    病人絡繹不絕,丘黃芪自己也開始坐診,并且趁機調高診金藥費后,賺得盆滿缽溢。

    畢竟給“自己人”送禮,叫他花了不少,總得找補回來。

    慢悠悠給眼前的病患診完脈,開口:“你乃是疫癘之氣感染,給你開個麻杏石甘湯,保你很快就能好。”

    病患剛露出笑臉就聽到藥費診金一貫錢,心痛又肉痛。家里孩子多,生活本就捉襟見肘,但他在西市官宦家中做家丁,生病管家就不讓自己去工作,再耽誤幾天,只怕工作都保不住。

    只得咬牙連夜來正德堂排隊看診,盼著趕緊治好,回去干活。

    聽到診金一貫,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這么貴么?我記得之前只五十文……”

    丘黃芪冷冷睨過來,“看不起還來此處耽誤我時間?”

    病人只能趕緊付錢,拿著藥離開了。

    這幾天,正德堂門口,時疫患者的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從早上排到晚上。

    有些是自己癥狀嚴重,有些是幫家里高熱不退的孩子老人拿藥。

    因為相信正德堂的名聲,這些病人堅持等候。

    所有病患正等得滿心惶惶,突然從隊伍最后面,有人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往前小聲傳話,“你們不用在這里排隊,去街尾時暮堂,時大夫在發大鍋藥,五文錢一碗,我昨天喝了兩碗,今天就好了。”

    聽話之人驚訝道:“真的假的?時大夫不是婦科大夫么?”

    傳話之人撇了撇嘴,“時大夫也能治時疫!真不騙人,你們快去吧。”說完便腳步輕松地走了。

    一時間,聽了這話的幾個末尾病人僵持住了。

    萬一,對方只是想把自己騙走,往前擠擠呢?這年頭,人心隔肚皮,對吧。

    可是很快發現,路上,不斷地有人往梅花大街時暮堂方向跑去。

    又有人伸手拉住路人,“時暮堂真有藥能治時疫?”

    “對啊,五文錢一碗,喝兩天就能好!”

    正德堂門口排隊的病人眼看著往街尾去的病人絡繹不絕,面面相覷間,終于在同一時間拔腿跟了上去。

    到下午的時候,正德堂門口的病患少了一大半。

    孔白術知道又是時暮堂那邊在發大鍋藥,把病人都吸引走了,氣得七竅生煙,原地跳腳,“又是那庶子哥兒!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他真是不想在東市混了!”

    看向大哥丘黃芪,只見他神情少見的陰沉。

    孔白術心里都有些打顫,小聲問:“大哥,怎么辦?”

    丘黃芪默然片刻,才冷冷開口:“我聽說時暮堂這幾天在和劑藥局采買了大量的炙麻黃。”

    孔白術一怔,“炙麻黃?”

    丘黃芪眼睛銳利如鷹,低聲交待孔白術:“你現在速去和劑藥局。”

    孔白術眼睛倏忽一下亮了,點頭如搗蒜,“對對對,我現在就去。”

    今時不同往日,這哥兒大夫之前不用專營藥材,拿他沒辦法。

    現在他也要向和劑藥局采買麻黃。

    若是沒藥材,看他還怎么給人治病!-

    時暮堂門口,病人來得多,但拿藥也快,來來往往,連中秋節松月湖邊的燈會都沒有這般熱鬧。

    大鍋藥消耗量極大,時暮要看診,騰不出手,今朝醉的小二過來幫忙,后面,不少吃好了的病人也加入到了幫忙的行列里,和江洛一起買藥熬藥,發藥。

    “大家別急,都有藥!都有藥!”

    時暮看診間隙,走到診室外,看著病人們拿了藥歡喜離開,或者治愈之后神情輕松。心中再一次覺得,當醫生的確總有許許多多讓人崩潰的瞬間,但治愈病人時的成就感,亦沒有任何一件事可比擬。

    第二天一大早,江洛去買藥材,時暮收拾了一下,剛準備開始看診,江洛又急匆匆地跑回來,“暮哥!不好說了?”

    “怎么了?”

    江洛大喘著氣和時暮匯報,“和劑藥局說炙麻黃沒有了!還說近一個月內都不會有了。”

    時暮一驚,“沒有了?”

    “對!”江洛神情氣憤,“但他們是故意不賣給時暮堂的!”

    時暮更驚,“你怎么會知道?”

    江洛壓低了聲音,“我出來躲在門外,聽到后續進去的醫館都買到了。”

    時暮也知道,許多中藥比如麻黃、半夏、枳殼,都講究越陳越好,因此和劑藥局都有大量存放,怎么可能東市才時疫了幾天,麻黃就沒有了。

    看來是自己這便宜的大鍋藥動了某些醫館的蛋糕。

    炙麻黃是連花清瘟里必須的一味藥材,可發汗解表,宣肺平喘,利水消腫。

    雖然前面采購的還有一些藥材,但和江洛一起去點了點,這湯藥看樣子也就夠發今天上午。

    后面怎么辦,難道就此停診?

    很快,病人們又從四面八方涌向了時暮堂。只能先招呼江洛,先把藥全熬起來,發完再說。

    藥香再次彌漫在時暮堂門口,時暮試著去了一次和劑藥局,和劑藥局的醫士們堅持麻黃賣完了。

    跟他們吵鬧了半天,對方就是油鹽不進,反倒時暮憋了一肚子氣出來。

    回到時暮堂,正看著病人們發愁,有個老伯走上前,二話不說就給時暮塞了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油紙包。

    “老伯你這是?”

    老伯顫顫巍巍地指著那油紙包,“時大夫,你嘗嘗。”時暮打開,看到是一枚碎得已然看不出形狀的糕點,也不知道他捂在懷里多久。

    “謝謝老伯。”

    老伯嘆息:“時大夫,若不是有你這湯藥,可就要苦了我們這些看不起診的人了。上次你那樣幫我,這次又給我藥,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時暮細看,才看出來是上次那個在沂都尋子,因腿上傷口久不治療而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老伯,是你,你腿怎么樣了?”

    他伸手拉起褲管,“你看,都好了。”

    “那就好。”

    “謝謝你,時大夫,祝你長命百歲,一生順遂。”給完糕點,那老伯邊說邊走到旁邊,挑起他的糞桶,拖著腳步慢慢離開了。

    此刻,老伯這樣說倒叫時暮心里難受起來。

    畢竟這藥下午就得斷了。

    正愁著,有熟悉的身影打馬而至,是成紀。

    來到時暮堂前,他手提一個雙層食盒,穩穩地翻身下馬,大步上前,對時暮拱手,“時公子,殿下讓我過來看看公子,公子可還好?”

    “成將軍,我好了,殿下怎么樣?”時暮問得太快,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過分關心了。

    他是王爺,即便生病了,也有無數御醫照顧。

    武將性情率直,也未在意,只說:“時疫也在西市傳開了,殿下昨晚有些發熱,在府里歇息。”

    話是那么說,時暮還是莫名心里一緊,“他也病了么?”

    成紀看他擔憂,趕緊安慰,“御醫已經看過了,不礙事。”又捧過食盒,“這是殿下讓我給公子你的。”

    時暮就著他的手打開,見上層是一卷尺素,再看下層是一盅燕窩燉雪梨。

    尺素就是用做書寫的白色生絹。時暮拿起展開,謝意那清新飄逸的字跡躍入眼簾。

    “近日疫癘流行,京中惶惶。知君忙于懸壺濟世,未敢叨擾。只日日孤身,看朱成碧。望公子善自珍攝,慎勿過勞。”

    時暮拿著尺素看了半晌,有幾句不太懂。

    算了,也沒什么要緊的。

    見他看完,成紀趕緊詢問:“公子可要給殿下回信?我可以等。”

    “回信么?”對面的小公子想了片刻,搖頭,“算了,我寫不來。”

    成紀:……

    想起殿下今早坐在書桌前,執筆斟酌,寫了七八封都不滿意的模樣。成紀有點心疼了。

    遲疑半天,“那,時公子,我這就回去了?”

    “你回吧,辛苦了。”

    成紀剛要上馬,又聽到身后的人喊:“將軍!”

    回頭,“怎么了,時大夫?”

    見他眸光驀然變得有些湛亮,走近認真問:“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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