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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幽冥鬼市 三

    段星河默不作聲, 猛地翻過身來,一把按住了那涼冰冰的東西。黑暗之中,就聽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低聲道:“夜尊, 是奴家。”

    段星河一把拉開了幔帳, 外頭的月光照進來, 那女人只穿了一層云霧一般的粉色紗衣,里頭穿著一件大紅的絲綢肚兜, 身體滑溜溜的, 眼神里帶著一絲怯意。

    是之前的那個舞女,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你來干什么?”

    溶溶被他按在身下, 羞澀地把腿蜷縮起來,垂眼道:“玄衣首領……讓我來服侍夜尊。”

    段星河還以為是刺客, 要不然就是什么詭異的玩意兒,沒想到是個來爬床的女鬼。他放開了她,道:“誰讓你爬上來的!”

    溶溶柔聲道:“夜尊,我是被他們從外面抓來的。我不是鬼, 身上沒有陰氣, 你別嫌棄我。”

    她輕輕握住了段星河的手, 拉起來貼著自己的臉蛋兒。她的皮膚柔滑細膩,帶著微微的溫度,道:“與我雙修不會有損夜尊的精氣。若是夜尊不嫌棄的話, 奴家愿意做您的爐鼎……”

    段星河最討厭這些旁門左道,沒聽她說完, 抬腿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腳,道:“給我下去——”

    溶溶啊的一聲, 裹著被子從床上滾了下去,摔到了長絨地毯上。

    地上堆著她像蛇蛻一樣的外衣,她跪在地上,羞恥地哭了起來。段星河知道這樣對一個女子很殘忍,但自己還是純陽之體,豈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睡了。

    她哽咽道:“夜尊慈悲,讓奴家給您捂腳也好,只是別把我趕出去。要不然他們會把我殺了的。”

    她是玄衣派來的人,自然也不能信任。不過她來這里已久,應該能從她口中問到一些事。段星河坐在床邊,低頭看著她道:“你來這里多久了?”

    溶溶道:“一年多了。”

    段星河故意道:“這里的人跟鬼都有身體,你怎么證明自己不是鬼?”

    溶溶有些著急,道:“奴家真的是人,我原本是大幽教坊司的一個舞女,一天晚上被花叢邊的一道旋風卷了起來,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在這里了。他們給我蓋了個章,只有被抓來的人類身上才有這個。”

    她擼起輕薄的衣袖,給段星河看她胳膊上的藍色印章,甲等。

    段星河想起了在路上見過的那些奴隸,看來他們也是這樣被抓來的。長得好看的發賣給有錢人,長得一般的被送去做苦力。他對她老實的態度很滿意,道:“這個國度里都是鬼,是怎么維持住的?”

    溶溶一心要討好他,往前膝行了兩步道:“虺神慈悲,為了讓它從前的舊部有個棲身之所,創造了這個空間。它賜下了一個靈核,靈核會不斷向外釋放靈力,讓這個國度與外界一樣,擁有日月星辰、春夏秋冬,讓萬物能夠生長收藏。”

    段星河淡淡道:“喔,那靈核在什么地方?”

    溶溶猶豫了一下,道:“奴家……不清楚。”

    段星河無情道:“那你出去吧。”

    溶溶打了個寒戰,連忙道:“我想起來了,就在祭壇后面的虺神殿內。那地方只有玄衣和白衣首領能進,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段星河想起自己被召喚來的時候,確實感到身后有股強烈的靈力。當時他以為是法陣的力量,還沒來得及分辨,就被人簇擁著離開了。現在想起來,真實的永夜城在相應的位置也有一個虺神殿,里頭擺了個黑曜石法陣,自己還潛進去給他們破壞了。

    他沉默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溶溶見他神色緩和了,也松了口氣。段星河把被子從地上撿了起來,道:“你去小榻上睡。”

    溶溶還沒見過這么不憐香惜玉的人,癟了癟嘴,但只要不被趕出去就已經很好了。屋里靜悄悄的,段星河躺了回去,打算找個機會去虺神殿看一看。

    次日一早,段星河醒了過來,溶溶已經梳妝好了。她的身材窈窕玲瓏,就像一枝盛開的桃花,給這冰冷的大殿增添了幾分顏色。她端來了水,要服侍他洗臉穿衣。段星河不習慣被人伺候,淡淡道:“不用,你回去吧。”

    溶溶給他把頭發束起來,低聲道:“奴家要是回去了,他們要殺了我的。”

    段星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道:“你不怕本座殺了你?”

    溶溶輕輕一笑,道:“夜尊心地好,不會動手的。”

    在這種地方被說心地好,可不是什么好事。段星河冷冷道:“出去!”

    溶溶打了個哆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得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侍衛送了早飯過來,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小盤,有炸得焦黃的酥皮春卷、小籠包、醬牛肉,幾樣小菜和藕粉羹。段星河吃著飯,就聽見虎頭在外頭粗聲粗氣道:“又讓夜尊退貨了?給你這么多次機會,還不會討好,蠢成這樣喂狗算了!”

    溶溶穿著單薄的衣裙,跪在風里瑟瑟發抖,眼淚淌的滿臉都是。段星河畢竟不忍心,走到大殿門前,拿了一件披風扔在溶溶身上,冷冷道:“下次多穿點。”

    溶溶愕然地抬起頭,仿佛看到了奇跡。夜尊肯護她,這些人就不敢欺負自己了。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轉身回了寢殿。虎頭跟著他進來了,亦步亦趨道:“夜尊,那女人伺候得還成么?”

    赤芍和影子也進來了,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段星河道:“本座愛清靜,弄個女人在身邊太麻煩了。”

    虎頭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道:“夜尊嫌麻煩,那簡單。每天換一個,夜夜做新郎!”

    影子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這種結論的,道:“你行了吧。夜尊不好女色,你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耽誤他正事。”

    虎頭急道:“哎呀,咱們夜尊這么尊貴,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怎么顯出身份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感覺這些人自說自話的,也沒把他這個夜尊放在眼里。還是赤芍有眼力見兒,打發道:“老三,今天不是該你巡邏么,這都什么時辰了你還不去。”

    幾道鐘聲從遠處傳來,已經辰時了。虎頭怕挨罰,連忙道:“我沒耽誤,我就是來給夜尊請安。我先走了,你們好好伺候著。”

    他說著,挎著刀大步出去了。段星河嘆了一口氣,靜靜地坐在寶座上。赤芍見他衣襟有些皺,蹲下來幫他拽平整了,姿態十分謙卑。他柔聲道:“就算不要陪床的,也總得有個人為您梳頭、更衣、燒水。夜尊這么尊貴,豈能事事躬親?”

    影子道:“那怎么辦?”

    赤芍已經有主意了,道:“今天天氣好,咱們去人市上看看吧。聽說最近來了不少好貨色,夜尊親自選個中意的。”

    段星河本來想去找靈核,但大白天不方便行動,先出去看看這里的情況也好。他道:“也行,那就去吧。”

    陰沉了許多天,今天難得出了個大太陽。街上的鬼少了許多,路上的奴隸背著麻袋,拖著大車,緩緩地從路上經過,依舊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

    人市上擺滿了鐵籠子,里頭塞著各種等級的人類。步云邪坐在籠子里,雙手抱著膝蓋,低著頭打盹。他已經過了剛被抓來的那股憤怒勁兒,覺得還是先把精力積攢起來,才能找機會跑路。旁邊的籠子里吵吵嚷嚷的,一個男人剛被抓過來,怒道:“臭小孩兒,你尿老子鞋上了!”

    那小男孩兒害怕地哭了起來,叫道:“娘,我不要在這兒,我要回家!”

    一個婦女護住了孩子,道:“他又不是故意的,就這么大點地方,能怎么辦啊。”

    尿騷味被太陽一曬,彌漫得到處都是。這些人本來也是普通百姓,不知怎的就被吸到了這里,一落地就被關起來了。奴隸販子拿著一根棍子,重重一砸鐵欄桿,吼道:“吵什么吵,誰再嚷嚷就拖去喂狗!”

    攤子旁邊,一條大黑狗被拴在一顆大樹上,正在啃一塊沒肉的大棒骨。步云邪眼不見心不煩,打算再睡一會兒,一根棍子哐地砸在鐵欄桿上,把他嚇了一跳。奴隸販子大聲道:“把頭抬起來,低著頭主顧怎么看得見你!”

    步云邪很是惱火,但不聽又要挨打。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抬起了頭,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自己來這兒兩天了,也不知道段星河在什么地方。昨天步云邪就疑心他也被當成奴隸抓起來了,積攢了一些力量,試圖捕捉他的靈力。人市上氣息繁雜混亂,沒有他的氣息。步云邪松了口氣,又有些擔憂,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褐色的絲綢長袍,手里拿著一串翡翠念珠,腰上系著鑲金的腰帶,一看就是出得起價的。他盯著籠子看了步云邪片刻,對他很感興趣,道:“多少錢?”

    奴隸販子道:“客倌好眼光,這是剛來的新鮮貨,品質是最好的,要這個數。”

    他握住了男人的手,在他手心里比了個一。胖男人道:“一百兩?”

    奴隸販子道:“您開什么玩笑,自然是一千兩。”

    胖男人道:“值不值啊……放出來給我看看。”

    奴隸販子道:“這小子能寫會算,長得又漂亮,買了絕對不虧。”

    他說著打開了鐵籠,低聲威脅道:“老實點,別得罪了客人,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步云邪垂著眼,做出一副馴服的樣子。他的手和腳上都戴著一副鐵鐐銬,中間連著一條鐵鏈,只能走一步的距離。步云邪從籠子里鉆出來,故意走得很慢,余光注意著道路上的情況。那富商捏了捏他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腰,還算滿意。他道:“就是看起來脾氣有點大,能訓聽話了么?”

    奴隸販子自信道:“餓他兩頓就好了,剛抓來的都這樣,一旦認了主就乖了。”

    他話音未落,步云邪掄起鐐銬,沖著那胖子后背砸了一記。胖男人嗷地一聲慘叫,摔在了地上。他哭喊道:“這刁奴,怎么隨便打人——”

    旁邊的大黑狗跳了起來,汪汪直叫。對面的大黃狗也跟著叫起來,整個人市上一片混亂,步云邪已經趁機跑出去一段路了。小販要去追他,那胖男人帶來的小廝一把拉住了他,道:“喂,你的奴隸傷了人,你不賠錢?”

    小販氣得要死,眼看著一千兩長腿自己跑了,道:“我先把他抓回來,放手!”

    兩邊扭著不放,那小販解開了拴狗的繩子,對大黑狗道:“快,去抓他!”

    步云邪爆發出了畢生的求生欲,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拼命向前跑去。

    身后傳來汪汪的狂吠聲,步云邪扭頭看了一眼,就見那只黑狗朝自己追過來了。他拖著鐵鏈跑不快,周圍的人都在奇怪地看著他,有人道:“怎么回事?”

    小販也追上來了,大聲喊道:“奴隸跑了,快抓住他!”

    周圍的人看他的目光充滿了敵意,有人躍躍欲試地要攔阻他。步云邪一彎腰,從一人胳膊底下鉆過去,鐐銬把他的腳磨得生疼,他赤著腳,一路踩到了不少尖銳的小石頭。

    太陽曬得他極其疲憊,從早晨到現在他只吃了半塊窩頭。他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惡狗汪汪地叫著沖過來,奴隸販子得意道:“我看你往哪兒跑!”

    步云邪這輩子最怕狗,每次倒霉還都被狗攆。奴隸販子拽起了他身上的鐵鏈,步云邪的心漸漸沉下去,要是這么被抓回去,還不知道要被怎么對待。

    就在這時候,一雙黑色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一道陰影籠罩了他。旁邊有人呵斥道:“嚷嚷什么,貴人來了,還不回避!”

    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扳著他抬起頭來。步云邪正要反抗,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了。他看著面前的人,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段星河穿著一身華貴的衣裳,渾身裝飾著黃金與寶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散發著強烈的戾氣。

    步云邪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放松下來了,喃喃道:“是你?”

    段星河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冷冷道:“叫什么名字?”

    步云邪不確定他是怎么了,只得道:“阿云。”

    周圍的人都讓到了路兩邊,仿佛對這人極其敬畏。奴隸販子大聲道:“他是我的奴隸,我從七爺手里收來的,值一千兩呢!”

    段星河面無表情道:“還是個逃奴,調教起來挺費勁的。”

    赤芍道:“就是,便宜點,八百兩。”

    奴隸販子不敢跟夜尊討價還價,只得道:“讓夜尊瞧上是他的福氣,八百就八百了。”

    段星河付了錢,奴隸販子上前來打開了他身上的鐐銬。段星河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在前頭。步云邪活動著手腳跟在后面,心里暗自嘀咕,是不是他?他們為什么管他叫夜尊?不是……憑什么他運氣這么好,一來就這么前呼后擁的,自己就要被當成奴隸?

    段星河回頭看了他一眼,悄悄地眨了一下眼睛。步云邪明白過來了,確實是他,心里又有點忿忿不平。段星河上了步輦,低頭看了他一眼,步云邪的腳已經磨破了,要是跟著隊伍這么走回去,可就受大罪了。他道:“上來吧,給本座捶捶腿。”

    步云邪也不客氣,邁步上了步輦。他正要坐,赤芍輕咳了一聲,道:“跪著。”

    步云邪微微皺起了眉頭,當著這么多人,也只能陪他演一演戲。他半跪在段星河面前,心里不服氣,悄悄地扭了他腿一下。段星河臉色登時就白了,低頭道:“老實點。”

    黑色的紗簾在風中飄蕩,轎輦緩緩地走在路中間。步云邪的心里舒服了些,道:“小人笨拙,請大人多多包容。”

    回了寢殿,段星河把人都打發下去,扯下了內室的帷幔,把步云邪拽了進去。

    步云邪的腳疼得厲害,道:“輕點。”

    段星河讓他坐在夜游神的寶座上,跪在地上看他的傷口。步云邪的腳底劃破了,腳腕也磨破了。他有些心疼,用水沖洗干凈上面的泥沙,用靈力治療著他的傷口,一邊道:“你怎么來了,幸虧讓我遇上了。”

    步云邪道:“我聽說你來了,就想過來找你,結果一落地就被他們逮起來了。今天要是沒遇上你,我自己也能跑得了。”

    段星河當時正在街上閑逛,就見前頭街上鬧哄哄的,一個長得像阿云的人被狗攆著一路狂奔。段星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怎么樣先救下來再說。他那時候那么狼狽,現在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也是夠嘴硬的。

    他扭頭看著周圍的情形,道:“這是夜游神的宮殿?他們為什么喊你夜尊?”

    段星河道:“我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召喚夜游神,我正好出現在法陣中間,他們就把我供起來了。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錢隨便花,還讓我去人市上挑個奴隸暖床。”

    步云邪氣得不行,輕輕踢了他一腳,道:“憑什么你就這么舒服啊,你知道這兩天我是怎么過的嗎?”

    段星河笑了,道:“當初剛到天外天的時候,你在朝廷當大官,我在采石場當奴隸。這回不是扯平了嗎?”

    “沒扯平,”步云邪悻悻道,“你倒霉不是因為我,我倒霉是因為你。”

    段星河想了一下,覺得也有點道。要不是夜游神養的這些小鬼專門抓人類做奴隸,步云邪也不會被抓起來。

    段星河道:“我又不是夜游神,他做的壞事,不能怪到我頭上來吧。”

    步云邪端詳了他片刻,道:“你別說……這么一打扮,還真有點那種氣勢。他本人呢,有畫像么?”

    段星河一指后面的深紅色的帷幕,步云邪站起來,大步走了過去。段星河在后面道:“鞋,鞋!”

    步云邪踩上了他拿來的軟底布鞋,一把拉開了帷幕。墻上是夜游神的半身壁畫,輪廓銳利,氣勢威武,可惜經年日久,已經看不清眉目了。只有帶著一絲笑意的嘴角,仿佛在嘲弄著什么,透出一股乖戾的狠勁兒。步云邪回頭看著他,道:“笑一下。”

    段星河沒反應過來,道:“啊?”

    步云邪兩根手指挼著他的臉,試圖把他的嘴角擺成一個跟壁畫上相似的弧度。段星河被他擺弄了半天,終于差不多了。他僵著脖子道:“像么?”

    步云邪看了好一陣子,放棄地說:“又像又不像的,只有半張臉,看不出來。”

    兩人說著話,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大聲道:“夜尊,虎頭求見!”

    那家伙像條瘋狗一樣,段星河怕他為難步云邪,道:“你先躲一下。”

    步云邪知道這地方危險的很,凡事都聽他的。他躲在了一道帷幔后面,屏住了呼吸。虎頭大步走了進來,單膝下跪行禮道:“夜尊,外頭進貢了一批布料,大哥讓我給您送來。”

    他拍了拍手,幾個玄鬼捧著絲綢和錦緞走了進來。段星河對這些沒什么興趣,回到了寶座上坐下,淡淡道:“收到庫房里去吧。”

    玄鬼們退了下去,虎頭聳了聳鼻子,忽然道:“夜尊,你屋里有人味兒!”

    段星河一身煞氣,肯定不是他身上的氣息。虎頭徑自朝大殿中走了過來,好像要把那個入侵者揪出來。這家伙看起來五大三粗的,腦子卻不傻。躲在帷幔后面的步云邪頭上滲出了冷汗,站著一動也不敢動。

    虎頭負責巡查宮殿,眼里不揉沙子。他嗅到了寶座跟前,覺得這里的人味兒最濃,好像有人剛在這里待過。他篤定道:“有人類混進來了,必須好好查一下!”

    “噗——”

    他話還沒說完,段星河手里拿著一支長長的烏木鑲銀嘴的煙桿,噴了虎頭一臉煙。眼前云遮霧罩的,虎頭被嗆得直咳嗽,除了煙味兒什么都聞不到了。

    段星河斜靠在寶座上,一臉不耐煩道:“查什么查,耽誤本座休息。”

    虎頭被他的氣勢鎮住了,只好閉上了嘴,道:“是,屬下這就走……這就走。”

    虎頭退了出去,段星河松了口氣。步云邪從帷幔后走了出來,覺得他挺有急智的,道:“你還會抽煙?”

    段星河把煙桿撂下了,道:“不會。咳,嗆死我了。”

    步云邪揮手趕開了煙霧,在他身邊坐下了,尋思道:“這里不能久留。咱們得想辦法拿到靈核,盡快離開這里。”

    段星河低聲道:“他們守著靈核,不好動手。”

    步云邪斷然道:“能偷出來就偷,偷不出來就都殺了。你的靈力還在吧?”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憂慮道:“殺不了,他們的身體能自發愈合。就剛才那個虎頭,我親眼看人把他的腦袋砸爛,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恢復如初了。”

    步云邪簡直難以想象那樣的情形,但這地方這么邪氣,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他道:“那怎么辦?”

    段星河搖了搖頭,不知道有什么辦法。步云邪的靈力在這里也使不上勁兒,一籌莫展。

    正在這時候,就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只大手嘩地一下子拉開了隔間的幔帳,虎頭又殺了個回馬槍,得意道:“夜尊,你果然藏了人!”

    段星河反應極快,一把摟住了步云邪的腰,把他按在自己懷里。那情形十分曖昧,赤芍快步跟了進來,一把拉住了他,道:“別搗亂,出去!”

    虎頭一頭霧水,道:“不是……這里有個活人,你們沒看見啊?老四,老五,你們都知道了,怎么不告訴我?”

    段星河抬起腿蹬了他一腳,道:“本座買個奴隸還要跟你報備啊?”

    虎頭撓了撓頭,明白過來了,怪不得他不喜歡溶溶。他道:“原來夜尊喜歡男的,老四,是不是你教夜尊搞這些亂七八糟的!”

    赤芍忽然害羞起來,道:“沒有……我,那個……”

    虎頭嘲道:“你小子連腦袋都沒有,還想三想四的。先當個完整的人再說吧!”

    赤芍的帷帽下面空蕩蕩的,被他說到了傷心事,嗚地一聲,聲音卻是從肚臍眼里發出來的。

    這些人擠在這里鬧哄哄的,段星河有些心煩,擺了擺手道:“行了,都出去。”

    虎頭這回總算識趣了,乖乖地出去了。步云邪身上臟兮兮的,像只打濕了羽毛的白鷴。他自己還沒感覺到,只是尋思著該怎么對付這些大倀。影子留在原地,道:“夜尊,要給這奴隸收拾收拾么?”

    段星河想了想道:“弄點熱水,拿幾套衣裳鞋子,再送點飯過來。”

    影子答應了,快步出去安排了。赤芍擺弄著衣襟,似乎有話要說。段星河道:“你還有事?”

    赤芍鼓起了勇氣,像要表白似的說:“夜尊,我什么都愿意獻給你,我……我是你最忠誠的部下。”

    段星河看得出來他喜歡夜游神,但自己實在對他沒什么興趣,敷衍道:“我知道了。”

    赤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只要能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他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行了一禮,悄然走了出去。步云邪揚起了嘴角,調侃道:“他們還挺喜歡你的。”

    段星河糾正道:“他們是喜歡夜游神,跟我沒關系。”

    兩人靠在碩大的寶座上,靜了良久,還是為靈核的事發愁。步云邪道:“怎么辦呢?”

    段星河嘆了口氣,道:“總會有辦法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42章 幽冥鬼市 四

    步云邪洗了澡, 換了一身白衣裳,這回清爽利索多了。

    他把頭發梳起來,在寢殿里走了一圈,發現除了寶座后面的墻之外, 西邊的一面墻上也有一些壁畫, 畫得都是夜游神降龍伏虎的一些事跡。

    他喃喃道:“這人可真自戀。”

    段星河道:“要是有人有他這么強大的力量, 自戀一點也沒什么吧。”

    步云邪尋思著坊間的百姓大多不識字,他把自己的豐功偉績寫在書上、碑上, 也沒人知道, 還不如畫成壁畫, 從三歲稚童到八十老翁,都能看得明白。這人其實聰明得很, 會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擴大自己的影響力。難怪當年他在的時候,到處都是他的信徒, 萬象門幾乎一手遮天。

    侍衛送了飯上來,步云邪餓壞了,端起碗來就吃。段星河給他盛了一碗雞湯,道:“慢點。”

    步云邪吃了半碗, 忽然想起來了, 這里來來回回的都是鬼, 這是正經飯么?該不會其實是香灰拌的生大米吧?

    段星河見他停了下來,好像吞了蒼蠅一樣,知道他在想什么, 道:“這里有奴隸專門種地,養雞鴨牛羊, 飯菜都是好的。要不然他們費這么大勁兒從外頭抓人干什么?”

    他吃了兩天飯,也沒什么問題。步云邪想了想, 反正不吃飯也沒力氣干正事,還是別想那么多了。

    吃完飯,兩人歇了一陣子。陽光從外面投進來,照亮了幽暗的大殿。雖然暫時平靜下來了,稍微一點異動又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眼前的威勢與榮華如同夢幻泡影,若是這里的鬼眾意識到段星河跟夜游神毫無關系,等待他們的可不只是死亡這么簡單了。

    “啊啊啊啊——!!!”

    外頭傳來一陣慘叫聲,期間還夾雜著噼里啪啦打人的聲音。兩人都豎起了耳朵,段星河起身向外走去,步云邪也快步跟上。

    寢殿前的庭院里,一名侍衛倒在地上,抱著頭不住打滾。影子手里提著一根鞭子,打得那人放聲慘叫。

    赤芍伸手拉他,勸道:“老五,別在這里打人,夜尊能聽見的。”

    影子雙眼通紅,一把甩開了赤芍,好像已經瘋了。那人被他抽得皮開肉綻,求饒的聲音漸漸微弱了,斷續道:“屬下知錯了,五爺饒命……饒……”

    段星河大步走了過來,叱道:“干什么呢,在本座門前吵吵嚷嚷的。”

    影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喘著氣扔下了鞭子,跪在段星河面前道:“屬下打擾了夜尊休息,罪該萬死,請夜尊責罰!”

    那人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口中不住往外吐血。

    赤芍扶正了自己的斗笠,埋怨道:“現在知道后悔啦,剛才讓你住手不聽。一個兩個都是瘋子,上了頭就什么話也聽不進去。”

    段星河道:“怎么回事?”

    影子低著頭不說話,赤芍道:“回稟夜尊,這小子剛才走路不長眼,撞了影子一下,他就瘋起來了。”

    影子一向沉默寡言的,段星河本來還以為他比別人正常一點,沒想到這人發瘋毫無預兆,比虎頭還不講。他有點頭疼,道:“行了,別這么小題大做,抬下去吧。”

    赤芍頓時道:“好,抬下去,埋了吧。”

    段星河打了個激靈,這些人簡直視人命如草芥,道:“什么埋了,帶下去治傷。”

    赤芍和影子都有些奇怪,從前的夜游神可不會這么慈悲。赤芍想他大約是剛來,還沒完全覺醒,溫聲道:“夜尊有所不知,打過的奴婢就不能留了,免得他們心存記恨,禍害主子。”

    段星河淡淡道:“死了不是還能活么,埋了有什么用?”

    “有用,”赤芍陰惻惻道,“埋得深一點,結實一點,就能長得慢一點。等個把月之后他復蘇了,身體被埋在土里出不來,不出半個時辰就會憋死。過幾個月再次復蘇,再被憋死。如此反復,永無解脫之日,便是對這些刁奴最大的懲罰。”

    步云邪的臉色慘白,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有這么殘忍的法子。段星河的神色也很不好看,深深皺起了眉頭。那侍衛吐了幾口血,已經斷了氣。幾名玄鬼上前把他抬了下去,有人提了水桶過來洗地。嘩地一下子水潑在地上,血跡就淡去了。

    段星河看了影子一眼,道:“你在這兒罰站,天黑了再走。”

    影子知道這樣已經是輕饒自己了,低頭道:“是,多謝夜尊恩典。”

    赤芍跟著他們往回走去,段星河道:“平時看著挺好的,怎么忽然發這么大脾氣?”

    赤芍翹起了蘭花指,扶了扶斗笠上的芍藥花,道:“也不能怪他,方才那侍衛碰到了他的舊傷,老五自然會大發脾氣。”

    段星河道:“碰到舊傷又怎么了?”

    赤芍心不在焉道:“他從前就是被鞭子打死的,所以一天到晚都把自己裹得極嚴實。雖然我們受傷之后恢復得快一些,但若是用從前的那種法子再殺一次,就真的要灰飛煙滅了。”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看了步云邪一眼。赤芍忽然意識到這奴隸也在旁邊,提醒道:“你陪在夜尊身邊,不該聽的別聽,不能說的可別亂說,要不然……”

    步云邪平靜道:“小人什么也沒聽見。”

    赤芍這才滿意了,送段星河回了寢殿,便退了出去。

    段星河坐在寶座上,尋思著赤芍剛才的話,明白該怎么對付他們了。這里是鬼的國度,那些人早就已經死了。只有用他們原本死亡的方式殺掉這些人,他們才會永遠消失,要不然他們還會復蘇。

    段星河想起了那幾個人的模樣,虎頭的肚子上纏著一圈繃帶,赤芍的頭上擋著個斗笠,影子則是從上到下都裹得特別嚴實。每個人都有遮擋的部分,應該就是他們死亡的關鍵。

    步云邪靠在寶座的另一端,也想明白了,道:“星哥,得找到他們的死因。”

    在這些倀鬼的地盤上,一旦動手就沒有退路了。段星河慎重道:“死因不能光靠推測,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步云邪道:“這地方有史書么,有沒有記載?”

    段星河搖頭道:“我去過書閣,相關的內容都被撕掉了。”

    步云邪沉思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我知道,有個地方有——”

    他站了起來,快步向外走去。段星河道:“上哪,誒,等等我。”

    大海的澎湃聲傳來,一層層白色的浪花涌到岸邊。海風把兩人的頭發吹得不住動蕩,段星森*晚*整*河站在岸邊,道:“來這里做什么?”

    步云邪望著山崖上的壁畫,道:“喏,這不就是這里發生過的事么。”

    寢殿里的壁畫不全,只有幾件夜游神得意的大功績。而這里的整面山崖上,巨細無遺地記載著他的一生,也有一些大倀們的事跡,比書上記得細致多了。

    一群工匠站在腳手架上,正在繪制壁畫。有人沾著紅色粘稠的液體往石頭上涂色,一筆一筆,動作很緩慢。

    旁邊的壁畫上,一個人的手剝蝕掉了。工匠沉思了片刻,把自己的一根手指硬生生地掰下來,貼了上去。手指的血肉融合在畫里,他的手指也漸漸長了出來。步云邪望著那情形,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這些人都像夢游一樣,不只有奴隸,也有不少行尸走肉摻雜在其中。

    壁畫在海邊的山崖上,工匠們畫完,很快又會被潮水沖刷掉一部分。如此一日日修復,一日日被海水侵蝕。他們仿佛在做無用功,永遠也沒有畫完的一天,只能麻木地活著,直到精疲力竭地死去。

    段星河站在一塊礁石上,抬頭看著壁畫,想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以后會發生什么。這里的畫面比宮里的更加生動,夜游神顯得更有力量,壓迫感也更強,每個人驚恐的表情都纖毫畢現。

    有幾幅畫中,夜游神戰勝了四靈神,將它們封印在了山洞里。夜游神把腰上的一串念珠扯斷,有金色,有紫色,分別給身旁的大妖吞吃下肚。只要這些妖魔不被人制服,四靈神就永遠無法重見天日。

    雖然他迫于天道,不得不給四靈神留一線生機。但能制服所有大妖,集齊這串念珠,也幾乎是做不到的事。步云邪喃喃道:“原來那些碧璽是他留下的。”

    另一幅壁畫上,夜游神正在屠城。他為了向虺神獻祭大開殺戒,許多百姓瘋狂奔逃,地上都是尸體。虺神就在上空漂浮著,張開大嘴,貪婪地吸取人類的恐懼和血肉。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這人也太狠了,簡直就是惡魔。”

    步云邪示意他向前看,壁畫中,一個白發仙人正在一棵松樹下與夜游神下棋。下一幅畫中,那個白發仙人倒在血泊里,已經沒了氣息。

    夜游神憤怒地面對著一名大倀,手里的靈力發著光,眾人都極其驚恐。

    接下來的壁畫還沒畫完,已經完成的部分里,一人被夜游神砍掉了頭顱,一人被大刀腰斬成了兩半,一個人高馬大的人被夜游神活活勒死了,還有一個白衣人想要逃跑,被夜游神一箭射穿了后心。

    壁畫的一角,眾人被殺的人仰馬翻之際,一個沒有頭的軀干捧著一個盒子,把什么東西扔進了一口枯井里。

    段星河沉吟道:“老六是被勒死的,老五是被鞭子打死的,虎頭被腰斬了,赤芍被砍了頭,白衣是被箭射死的。還差誰?”

    步云邪道:“老大、老七。”

    那壁畫一時半會兒畫不完,段星河尋思了一下,道:“先看看老七再說。”

    他招了招手,幾名玄鬼見夜游神來了,連忙過來給他行禮,紛紛道:“恭迎夜尊。”

    段星河面沉似水,故意道:“這壁畫怎么畫得這么慢,本座不來,你們就偷懶了?”

    那幾名玄鬼十分慌張,有人去喊他們主事的來回話。片刻幾個人抬著擔架朝這邊走過來,一人醉醺醺地躺在上頭,瘦骨嶙峋的,便是七個大倀中的老幺。他當年受過驚嚇,一直瘋瘋癲癲的。大事交給他也辦不好,玄衣就打發他來監督壁畫的進度。

    步云邪遠遠地望見他,眼都睜大了,低聲道:“就是他把我關起來的。”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一會兒讓他給你學烏龜爬。”

    擔架放在地上,老幺打了個酒嗝,迷迷瞪瞪的還搞不清楚狀況。有人低聲道:“七爺,夜尊來了。”

    老幺半睜著眼,喃喃道:“十一個白月亮,一個紅月亮,紅月亮……只有召喚到夜尊,才能解脫……”

    段星河垂眼看著他,道:“然后呢。”

    老幺搓著胸口的泥說:“我們這里就是等待他的降臨。如果他不來,惡魔就摧毀一切,從頭再來,直到……他來為止。”

    其他人都噤若寒蟬,跪在地上聽他滿口胡話。

    老幺喃喃道:“大家……都已經死過幾百次了,沒有人能逃脫宿命,重復著那一夜的噩夢……”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什么死了幾百次?”

    老幺沒有回答他,只是咧嘴笑道:“潮汐,紅色的潮汐……孕育著惡魔,哈哈哈哈……夜游神自飛火流星中誕生,把海水劈成兩半,生來就有無上神力。長有趾爪,身上有鱗,孔武強壯,膽識無雙……諸天靈神亦不是他的對手,四圣獸為他驅使……”

    壁畫的第一幅就是夜游神誕生的景象。老幺口中念的,正是巖石上鐫刻著的金字。

    一人看不過去了,低聲道:“七爺,夜尊問您壁畫的進度,能不能快一點。”

    天色漸晚,夕陽染紅的天空仿佛被涂上了一抹薄薄的血色。老幺望著遠處的天空,像是目睹了極大災難之后的驚恐。他喃喃道:“沒用的,修復了,又要消失了……”

    段星河道:“早知道會被海水侵蝕,為什么要畫在這里?”

    老幺忽然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道:“不是海水,是血。血雨會侵蝕掉一切,到處都是肉汁、大火,流星從天上落下來,地動山搖。就快了、就快了,哈哈哈哈!”

    他邊說邊哭,邊哭邊笑,又躺回擔架上去了。遠處的工匠毫無反應,慢慢地做著自己的事。大海在身后澎湃,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的礁石上。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不明白這瘋子說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盡頭的一副壁畫上,天空中浮現著紅色的月亮,整個國度上空被一個碩大的陰影籠罩。到處都是飛火流星,所有人都極其驚恐。那個黑影應該就是他們讓自己對抗的妖魔,但段星河沒打算做他們的救世主。在這個敵人出現之前,自己就要離開這里了。

    老幺撒夠了酒瘋,就這么打起了鼾。段星河看也問不出更多的消息了,淡淡道:“干活的時候喝酒,扔到海里給他醒醒腦子。”

    幾名玄鬼立刻上前,有的拖手,有的拖腳,把老幺拉到了海邊,悠了幾下扔了出去。嘩啦一聲,老幺打了個激靈,總算醒了。他被水嗆得直咳嗽,拼命往岸上爬,手舞足蹈的樣子像極了一只被掀翻了殼的海龜。

    他到處張望,一邊喊道:“誰,誰扔我!”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段星河道:“痛快了么。”

    步云邪低聲道:“那他的死因呢,還查么?”

    段星河道:“不用管他了,這家伙醉生夢死的,也礙不了什么事。”

    兩人轉身走了,玄鬼們跪在地上,紛紛道:“恭送夜尊——”

    步云邪低聲道:“玄衣怎么辦?”

    段星河的神色沉了下去,道:“不行就用點強硬的手段,拷問一下其他人,總能知道。”

    兩人回到內城,段星河在宮中轉了一圈,找到了壁畫中的那口枯井。周圍一片荒蕪,平常也沒人會過來,段星河暗自記下了位置,不動聲色地回去了。

    步云邪折騰了大半天,先睡了一覺。約摸亥時末,段星河推醒了他,道:“歇好了么,動手吧?”

    步云邪的眼睛明亮,已經休息好了,起身道:“從哪兒下手?”

    段星河帶上了幽冥劍,道:“先去把赤芍的頭拿來,我知道那口井在哪兒了。”

    夜深了,周圍靜悄悄的。遠處有一隊侍衛提著燈籠巡視經過,段星河從樹叢里冒出了頭,貓著腰來到了一間廢棄的院子中。一棵大梧桐樹下有一口枯井,上面封著一塊大石頭。步云邪凝神感受了一下,覺得是有點鬼氣。

    段星河把石頭搬開了,探頭往里張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來。除非親自下去,要不然有東西也拿不出來。段星河一扶井沿,道:“我下去看看。”

    步云邪拉住了他,道:“不用,我有辦法。”

    他扯下了頭上的紅發帶,一端繞到了手上,道:“看看有什么東西。”

    卻邪頓時漲的有一尺寬,像蛇一樣鉆進了井里,片刻窸窸窣窣的卷住了什么東西。步云邪感覺沉甸甸的,慢慢拉了出來,就見紅綢裹著一個陳舊的木箱,微微搖晃。那箱子不太大,方方正正的,上面積滿了泥土。他們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心跳得都快了起來。段星河扭斷了上面的鎖頭,心中也有些緊張,緩緩打開箱蓋。

    月光照下來,箱子里露出一個干枯的頭顱。黑褐色的皮膚干癟地貼在骨骼上,已經變成了干尸,模樣極其猙獰。打開箱子的一瞬間,頭顱仿佛受到了驚嚇,撲棱撲棱地動了起來,對著面前的人放聲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的聲音既沙啞蒼老,又年輕尖銳,像兩股聲音擰在一起似的。段星河的心臟差點停了,手一哆嗦,箱子摔在了地上。步云邪也嚇了一跳,再這么喊下去,周圍的人都要被它招過來了。步云邪壯著膽子去撿那個頭顱,要捂住它的嘴。嗡地一聲,頭顱忽然飛了起來,跌跌撞撞的滿地亂竄。

    那情形實在太瘆人了,兩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顱撲騰了一陣子,忽然飛出了院墻,慘叫道:“身體呢,我的身體——”

    段星河也顧不上別的了,拔腿追了上去。頭顱一路亂飛,深夜里嚇壞了好幾個巡夜的。步云邪繞了個彎想從橫里截住它,那顆頭顱卻往下一沉,從他的手臂下面鉆過去,尖叫著飛走了。

    “救命啊,大哥,二哥,有人要殺我啊——”

    它吵吵嚷嚷的,很快就驚動了巡查的玄鬼。大部隊舉著火把朝這邊奔了過來,段星河無計可施,道:“先退回去。”

    兩人回到了寢殿,老六馬栓很快帶人趕了過來。他單膝跪地道:“夜尊,聽說有刺客闖入,您沒事吧。”

    “我沒事,”段星河坐在寶座上,端嚴道,“你讓下頭的人去外城搜一搜,別讓刺客逃走了。”

    老六憨頭憨腦的,還沒懷疑到他頭上,道:“那內城怎么辦?”

    段星河道:“有本座在,你怕什么。”

    老六道:“是。”

    把他們的人都調了出去,光對付剩下的人就不難了。老六把人派出去了,怕段星河他們有危險,又回來守著宮門。他大睜著雙眼,一手按在刀上,像門神一樣守在大殿前。段星河尋思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玄衣和白衣可沒有老六頭腦這么簡單,一會兒讓他們知道了,自己就糊弄不過去了。

    段星河沉聲道:“你過來,本座有話問你。”

    老六單膝跪在他面前,段星河注視著他脖子上纏著的繃帶,想起了壁畫上那個被勒死的大個子。步云邪從帷幔后悄然走了出來,手里挽著卻邪。段星河道:“你為本座效力,立過多少戰功?”

    老六很是自豪,挺起了胸膛道:“屠無雙城時,屬下緊緊追隨夜尊,殺了一千多人!”

    段星河陰沉道:“你可真是忠心,那本座有個問題想問你。”

    屋里的燈燭微微晃動,老六道:“夜尊請問,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段星河道:“玄衣當初是怎么死的?”

    老六遲疑了一下,道:“這……屬下不敢說,這是大哥的秘密。”

    段星河道:“你不是忠于本座么,為什么還對本座有所隱瞞?”

    老六低頭道:“屬下確實不能說。”

    他無意間看到了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人手里拿著一條繩子,站在他身后。老六登時驚出了一身冷汗,步云邪已經用卻邪勒住了他的脖子。老六雙手拉著卻邪,用力掙扎。段星河大步過去,把卻邪繞了一圈,狠狠地拉緊了。

    老六被拖倒在地,臉憋得通紅,雙眼暴凸出來,兩條腿不住亂蹬,卻抵抗不過他的力氣。他啞聲道:“夜尊……我這么信任你……為什么……”

    段星河的手勒得發白,低聲道:“抱歉,你非死不可。”

    咯地一聲,老六的頸骨斷了,頭軟軟地垂了下去。段星河松開了手,老六碩大的身體倒在地上,漸漸化成一灘灰燼。

    殷紅的卻邪垂在地上,段星河啞聲道:“你早就該死了,這是你應得的下場。”

    轟地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震蕩,桌上的花瓶和茶壺摔在了地上。兩人腦中忽然傳來了靈犀道人蒼老的聲音,他一直在另一個世界注視著他們。

    “天亮之前,你們必須把另外六個大倀殺掉,拿到靈核,要不然就出不去了。”

    大地持續搖撼,整個國度都開始崩塌了。步云邪快步走到大殿門前,見夜空中的下弦月迅速退回了滿月,月亮的一角微微發紅,仿佛被濺上了一抹血跡。

    他喃喃道:“紅月來臨了……”

    整個國度的鬼眾都對紅月極其恐懼,城中到處都是尖叫和哭喊的聲音。有人道:“別怕,夜尊回來了,他會保護我們的——”

    地震得太厲害了,周圍的房子和樹都在搖撼。那人還沒喊兩聲,就被坍塌下來的屋頂砸死了。內城中的倀鬼和玄鬼也逃走了一大部分,虎頭咆哮道:“不準跑,我看誰敢跑!”

    沒人聽他的,人人都慌不擇路。虎頭沒辦法,點集了剩下的玄鬼,大步朝寢殿趕來。他喊道:“夜尊,紅月到來了,你得拯救我們啊!”

    他沖進寢殿,就見段星河拍去了手上的灰燼,回頭看向了他。地上還散落著老六的盔甲,他的人已經灰飛煙滅了。虎頭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殺他干什么!”

    段星河的臉上映著血月的光,神色冰冷道:“我來就是為了殺你們的。”

    他從腰間拔出幽冥劍,快步朝虎頭走了過去。虎頭下意識往后退去,他舉起金瓜招架了一劍,扭頭道:“人呢——人呢!!”

    他話音未落,段星河一劍砍下去,哧地一聲,攔腰把他劈成了兩截。繃帶散落一地,他腰上的舊傷跟劍斬下去的位置相似,一道幽紫的光芒侵蝕著他的身體,剝奪了他復生的力量。

    虎頭沒想到段星河下手這么狠,他倒在地上,一雙銅鈴大眼瞪著上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轟然一下子化為灰燼,消散在空中了。

    趕來的玄鬼們見了這情形都嚇壞了。眾人紛紛向后退去,有人低聲道:“惡魔……惡魔來了,他就是惡魔!”

    有人轉頭就跑,其他玄鬼生怕被扔下了,爭先恐后地逃走了。段星河漠然道:“一幫孬種。”

    月亮上的血色越來越明顯,他們反戈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步云邪道:“趕緊行動,天亮之前必須把事辦完。”

    第143章 幽冥鬼市 五

    夜空中的月亮越來越紅, 幽冥鬼市中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奔逃的人影,段星河大步走在內城中,見前頭一人戴著白色的帷帽,懷里抱著什么東西向前跑去。段星河道:“站住——”

    他大步奔了過去, 赤芍抱著自己的頭顱穿過人群, 慌張之下鉆進了一條小巷子里。段星河來到了巷口, 影子投在了地上。身后是死路,赤芍絕望地轉過身來, 手里捧著的頭顱表情極其驚恐。

    他一步步往后退去, 從肚臍中發出聲音。

    “夜尊, 我們這么信任你,你為什么還要殺我們一次?”

    他腹中的聲音十分難過, 頭顱卻尖叫道:“跟他啰嗦什么,還不快跑!”

    赤芍知道老三已經死了, 他自忖不如虎頭厲害,與其反抗,還不如博取他的同情。段星河毫不動容,道:“你們是鬼, 就該回該去的地方。”

    赤芍意識到他是非殺自己不可了, 緩緩掀起了帷帽, 把頭顱安在了脖子上。風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干癟的頭顱跟他的脖頸長在了一起。他從袖子里射出幾根飛針,段星河閃身躲過了, 后背撞在一側的墻上。

    赤芍趁機從他身邊掠過去,還沒逃出小巷, 忽然感覺后頸一涼,剛安上去的頭顱已然被利刃斬落在地。

    赤芍雙腿一軟, 倒在了地上。頭顱骨碌碌地在身邊打轉,尖聲道:“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凄厲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頭顱和身體砰地一下化作了飛灰,只剩下帷帽和一朵碩大的芍藥花留在灰堆上。

    步云邪穿過人群趕了過來。段星河從小巷子里走了出來,道:“還有三個。”

    到處都是人,根本不知道那幾個大倀躲到哪里去了。步云邪道:“別管他們了,直接去拿靈核。”

    段星河抬眼看向虺神殿的方向,內城的鬼都往外逃,那邊反而清凈一些。兩人剛來到祭壇附近,就見老二白衣和老五影子帶著一隊玄鬼沖了過來。他們顯然已經知道段星河動手的事了,白衣往后退了一步,厲聲道:“攔住他們,誓死捍衛虺神殿!”

    一群玄鬼提著刀劍沖了上來。步云邪手中的卻邪一揚,紅綢在風中獵獵飛舞,將幾個人捆在一起,用力一勒,轟地絞得血肉模糊。其他玄鬼都被懾住了,一時間猶豫著不敢上前。影子怒道:“一幫沒出息的東西!”

    他拔出劍來,卻也不敢跟段星河動手,卻砍向了步云邪。鐺地一聲,段星河攔住了那一劍,影子顫聲道:“夜尊,我們這么忠誠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

    段星河的眼神里帶著狠厲,道:“你們既然是本座的人,我想殺便殺,哪有那么多道!”

    他重重一劍砍下去,影子手中的劍無法與幽冥劍抗衡,鏘地一聲斷成兩截。

    影子摔在地上,渾身不住發抖。段星河一招手,喝道:“把他捆了——”

    卻邪飛了過來,嗖嗖兩圈裹住了他的身體,把老五捆成了個粽子。其他人見連五爺都打不過他,恐懼得要命,紛紛逃散了。白衣眼看大勢已去,只得混入人群中,想要逃去找玄衣。

    步云邪喊道:“別讓他跑了!”

    段星河已然將幽冥劍化成了一柄長弓,以靈力為劍,拉滿了弓弦,朝著白衣的后心射了過去。

    白衣還沒逃出多遠,身體猛地一震,后心一陣劇痛。他低下了頭,見一團血跡在胸前洇開,一點幽紫的光芒貫穿了他的身體。白衣踉蹌了一步,重重地倒在地上,身體不住抽搐。

    他空洞的眼望著頭頂的紅月,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喃喃道:“又要死了么……這次,是真的不會再活過來了吧……”

    他的身體化作飛灰,散落在祭壇旁。影子還在紅綢中不住掙扎,段星河轉身提起了卻邪,拖著他來到了一棵大樹邊,把他綁了上去。

    嗡地一聲,手中的長弓化作了一桿皮鞭。原來幽冥寶匣中的這些刑具,就是這樣來的。

    段星河的神色冰冷,把鞭子往地上一抽,啪的一聲,透出了騰騰殺氣。

    影子下意識打了個寒戰,身體卻被紅綢捆在樹上動彈不得。段星河垂眼看著他,道:“玄衣是怎么死的?”

    影子道:“我不知道。”

    段星河就知道他不肯老實回答,提起鞭子抽了他一記,依舊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可以嘴犟,但犟不過這條鞭子。影子從前就是被鞭子活活打死的,強烈的痛苦激發了他靈魂深處的恐懼。他顫抖著道:“你殺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星河抬頭看了一眼夜空,紅色還沒完全遮蓋月亮,沉聲道:“我有的是時間跟你耗,你慢慢想。”

    他說著,又是狠狠一鞭破空而來。

    “啪——”

    步云邪在一旁看著他拷問老五,心里也隱約生出了一絲戰栗。段星河的神色陰狠,跟平時的他很不一樣。或許是殺得人太多了,他身上的煞氣控制不住,開始侵蝕他的神志了。

    他微微揚起了嘴角,仿佛在施虐中得到了快感,想要看對方更多痛苦的表情。

    影子被打得實在受不住,口中往外直冒鮮血,咳嗽道:“別打……別,我想起來了……”

    段星河停了下來,道:“說。”

    他陰沉的模樣簡直與夜游神一模一樣。他就像是這座城的主人,肆意鞭打一條不聽話的狼狗取樂。影子喘著氣道:“他是被烹殺的……當年玄衣在夜尊的茶水里下了毒,害得夜尊狂性大發,誤殺了一個正道上的朋友。”

    他咳嗽了一陣,又道:“后來夜尊得知是玄衣干的,發了雷霆震怒,要慢慢折磨他,就把他扔到鼎鑊里去了。”

    段星河想起了在書閣中看過的筆記,壁畫上的畫面也浮現在腦中,一幕一幕交錯重疊著,讓他分不清是自己看到過,還是親身經歷過的。

    他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誰,一切好像有自己的意志,要沿著原來的軌跡重演一遍。

    他的頭忽然劇烈地疼了起來,心中爆發出一陣煩惡感,提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影子疼得不住發抖,道:“夜尊,你答應不殺我的!”

    段星河冷冷道:“我只是問你他怎么死的,什么時候答應過不殺你?”

    鞭子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他發泄似的抽了十來鞭,影子漸漸沒了聲音。步云邪道:“星哥,行了。”

    影子垂著頭,渾身都是血,已經體無完膚了。段星河一招手,卻邪松了下來,漂浮在了半空中。影子倒在了地上,砰地化作了一蓬飛灰。

    月亮上的血色越來越濃了,此時將近丑時。段星河和步云邪向虺神殿趕去,大殿外已經沒了守衛。兩人走進大殿,兩側的長明燈還亮著,明晃晃的燭火照亮了上首的一座虺神雕像。神像是銅鑄的,外頭鎏金,身上的一枚枚鱗片都很清晰。巨蛇生著雙翅盤踞在地上,上半截身體直立,有一丈多高。它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眾生,露出毒牙,面目猙獰,讓人望而生畏。

    它前方有個一人高的柱子,托起一個圓形的平臺。臺子的側面刻著一個巴掌大的浮雕,是一條蛇盤繞成兩個環的樣子,蛇的口中銜著尾巴,往復回環。步云邪向前走了一步,道:“無窮。”

    這個符號在咒術中意味著無窮無盡,永恒的輪回。臺子上漂浮著一團幽紫色的靈力,便是他們要找的靈核了。

    段星河的心跳得快了起來,他能感到一股強烈的力量在召喚自己。就是這股力量維持著這個國度的運行,賜予了這里的一切鬼眾生存和復蘇的力量。只要得到它,自己就能從痛苦中解脫了。

    段星河伸出了手,這時候就聽身后風聲作響,一柄鑲銀的烏木權杖攔在他身前。段星河轉過頭去,見玄衣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后。

    他手里拿著權杖,神色凝重道:“你干什么?”

    段星河已經知道了他的死法,就算他來了也無所謂。他道:“借你靈核一用。”

    玄衣冷冷道:“你拿走了,我們怎么辦?”

    段星河漠然道:“一群孤魂野鬼,早就該死了,還能怎么辦?”

    玄衣沉下了臉道:“我們把你請來,可不是破壞這里的。”

    段星河對他的憤怒無動于衷,道:“現在后悔,那也晚了。”

    玄衣提起權杖,朝他擊了過來,段星河回劍抵擋。玄衣的反應敏捷,修為比虎頭他們強一些,但在段星河面前仍然不值一哂。

    兩人過了幾招,兵刃濺出了火花。鐺地一聲,玄衣的權杖被砍出了一道缺口。他意識到自己的力氣不如段星河大,一躍向后退去,手中凝結了一團黑色的靈力,喝道:“幽冥地獄陣,開——”

    地上驟然生出了大大小小好幾個沼澤,里頭伸出了無數腐爛的手,向他們的雙腳抓過來,要把他們拖下去。

    風里傳來怨鬼的哭嚎,讓人毛骨悚然。步云邪不為所動,閉目念起了清心咒,天空中漸漸飄落白雪,厚厚的冰晶把地上那些沼澤都封住了。

    玄衣沒想到他們能破得了自己的地獄陣,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恐懼的神色。段星河注視著他,厲聲道:“你為什么給夜游神下藥?”

    玄衣嘶聲道:“不是我要這么做,是虺神。它怕夜游神背叛,給了我狂龍之息。如果不聽虺神的吩咐,大家都要死的!”

    段星河道:“可虺神也沒有為你撐腰,它放棄了你們。”

    玄衣搖著頭,啞聲道:“我們死了之后,這個地方也是虺神慈悲,制造出來容納我們的。這么多年了,我們還是想回到從前,所以才會一直召喚你,希望你回來做我們的主人。”

    他定定地望著他,仿佛是祈求,又帶著歇斯底里的痛苦道:“夜尊,我們從來沒恨過你。你為什么不能永遠跟我們在一起,為什么要拋棄我們?”

    夜游神一輩子就曲玉霖一個朋友,還被自己親手殺死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殺了這么多人泄憤。但是這一切對他身邊的這些倀鬼來說也是一場噩夢。段星河無法回答玄衣的質問,也失去了殺他的興趣,冷冷道:“你滾出去吧。”

    玄衣已經一無所有了,就算離開又能去哪里。段星河向靈核走去,玄衣嘶吼一聲,要做最后一搏。他手中的權杖一揮,一道帶著尸毒的烏光朝他后心攻了過去。

    步云邪道:“小心!”

    段星河的余光已經瞥見了他的動作,抬手一揮。幽紫的靈力像屏障一般倏然張開,輕描淡寫地把尸毒包裹在其中,聚攏在了掌中。

    “你不要命,那就別怪我了。”

    他反手一推,將那股力量朝玄衣打了過去。玄衣躲閃不及,被打得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他的臉色慘白,拼命想站起來,卻被一股強大的恐懼感懾住了,動彈不得。

    長明燈的火光照亮了前方,段星河收起了幽冥劍,將它化成了一口鼎鑊,重重地拋在了地上。

    哐地一聲,大殿的地面都在震動。銅鼎中生出了大量的水,咕嘟嘟地冒著泡。白色的熱氣從中飄了出來,形成一縷縷細絲,朝玄衣纏了過去。玄衣靈魂深處的恐懼被喚醒了,渾身戰栗著,用盡全身力氣向外奔去。

    “不……不要……我不要被烹殺!”

    那些熱氣像一只只無形的手,追上去纏繞住了他的身體,硬生生把他拖倒在地。

    玄衣拼命掙扎著,就見白色的熱氣融合了幽冥寶匣的靈力,像蠶繭一樣把他一層層地裹起來,拖到了鼎鑊跟前。熱氣往空中一拋,那個半透明的大繭子被扔到了銅鼎里,濺起了一串滾燙的水花。

    “啊啊啊啊——”

    玄衣被燙得劇痛,放聲慘叫起來,極力想要爬出來。銅鼎的蓋子飛起來,把他按了回去。一只手從縫隙中伸出來,頂得蓋子不住翻騰,銅鼎也跟著在地上來回晃動。

    不用這個法子,就無法徹底殺了他。當初夜游神這么折磨跟隨自己多年的部下,實在是很殘忍了。雖然早就知道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惡魔,但真正經歷這一切的時候,還是會被他的手段震撼到。

    “殺了我,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

    銅鼎中的聲音漸漸微弱,步云邪望著那邊,下意識想起了在大幽,那些人烹煮魏小雨的情形,頓時有些反胃。內心深處的恐懼被喚醒了,他不敢再看,轉過了身。段星河卻漠然地看著整個過程,完全無動于衷。

    沸水不再清澈,涌出來的水里帶著褐色的血沫。空氣中飄起了一陣肉香,卻比任何氣味都讓人作嘔。銅鼎停止了震動,蓋子自己飛了起來,里頭飄著形狀難辨的一團熟肉,被夜風一吹,轟然變成了一攤飛灰,徹底消失了。

    阻礙他的人都已經死了,段星河的眼神凌厲,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種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戾氣,像極了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惡魔。

    他不僅是在扮演那個人,而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他。段星河伸出手,觸向了靈核。

    不祥的感覺籠罩在心頭,步云邪喊道:“等等——”

    嗡地一聲,靈核順著指尖融入了他的身體。一股強烈的靈力在他的經脈中竄行,向下融進丹田。那股靈力極其強大,就像一匹橫沖直撞的烈馬,他實在難以駕馭,重重地倒在地上。那股靈力撕裂他的經脈、皮膚,甚至骨骼也因此咯咯作響。劇烈的疼痛讓他腦中一片空白,渾身都森*晚*整*被冷汗濕透了。

    步云邪也慌了,上前扶住了他,連聲道:“星哥、星哥,你怎么了!”

    漸漸地,他的身上冒出了一枚枚細小的東西,一片,又一片。步云邪心上籠起一層陰云,用力擦了擦,沒能擦掉,反而越長越多。

    是鱗片,一枚枚青色的鱗片覆蓋了他的皮膚,窸窸窣窣地一直爬到他的脖根才停下來。與此同時,他的手上長出了漆黑的指甲,尖而銳利,就像野獸的爪子。

    步云邪猛地一驚,他們明明是按照師公的話來奪取靈核的,卻不知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拽出段星河懷里的無事牌,顫抖著打開了金色的懷表殼。無事牌露了出來,整塊玉已經完全變得漆黑了。玉牌嗡嗡地震顫著,承受不了這么強的煞氣,忽然啪地一聲崩裂成了碎片。

    段星河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步云邪把手按在他心口,試圖治愈他。段星河整個人被靈核的力量侵蝕了,步云邪剛釋放出靈力,他就像被火燒一樣,騰地痙攣了起來。步云邪也感到了一陣灼燒的痛楚,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心。段星河自發生出了一股力量跟自己抗衡,已經與正道的力量水火不容了。

    “怎么會這樣……”

    遠處的大地持續搖撼著,大殿頂端不住有碎石崩落下來。前方驟然出現了一個黑洞,靈犀道人現身在他們面前。他手里挽著個拂塵,飄悠悠地浮在半空中,憐憫道:“呦,我可憐的孩子,這是怎么了?”

    步云邪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前膝行了一步,急切道:“師公,靈核鉆進了他的身體就變成這樣了。快救救他,求你了!”

    靈犀道人淡淡道:“他現在這樣,不是正好么?”

    他的嘴角漸漸揚起,露出一個癲狂的笑容,蒼老的笑聲漸漸變成了女人的聲音。步云邪詫異地看著他,就見靈犀道人布滿皺紋的身體上出現了一道裂縫。他的鼻子、眼睛扭曲起來,向兩邊垮塌下去,從里頭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來。

    他枯枝似的手抓住裂縫的兩端,好像根本不覺得疼似的,用力向下撕去。血肉藕斷絲連,發出粘滯的聲音。那具干癟的皮囊被撕成兩半,像一團脫下來的舊衣裳一樣落在了地上。里頭露出一個赤裸的女子,坦然地接受著他們驚愕的注視,卻是薛紅玉!

    “雙生蠱……”步云邪看著地上的皮囊,渾身都涼透了。之前蜀山的長老就被雙生蠱取代,才釀成大禍。如今他們故技重施,自己居然還是上了當。

    薛紅玉長長的頭發在風中舞動著,擁裹著雪白的身體。她哈哈直笑,翹起了二郎腿道:“我等萬象門人,世間萬象,皆可變化。你也別太自責,就連我站在鏡子跟前都認不出自己來呢。”

    步云邪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讓他墮魔,”薛紅玉冷笑道,“每多殺一個人,他心中的惡念就多一分。都殺光了,他的靈魂也就完全沉淪了。”

    她注視著段星河,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就像看著一個完美的杰作。

    “現在的他,跟那一位的靈魂完全契合,他們兩個人之間,幾乎沒有區別了!”

    步云邪怒道:“你住口!”

    “否認也沒用,”薛紅玉笑道,“你以為這靈核是哪來的?這是夜游神殘留在人間的靈力,被虺神封藏在這個空間里。幾十年、上百年,就等這一個完美契合的人到來,跟它融為一體。”

    她看著段星河,抬手虛空輕撫著他的身體,感嘆道:“多完美的身軀,多健壯的手臂,還有這鱗片,這利爪,簡直跟夜游神一模一樣。除了你,再沒有別人能跟他的靈力融合,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段星河體內沸騰的力量漸漸平息了,他的一線智尚存,意識到自己遭受的這一切,都是他們設下的局。這些人躲在暗處,竊竊私語,低低嘲笑,用盡了卑劣的手法,妄圖控制自己的一切。

    他心中爆發出一陣憤怒,抓起身旁的幽冥劍朝薛紅玉砍了過去。薛紅玉的身影嗖地一下子縮回了那個黑洞中,得意的聲音遠遠傳來。

    “虺神在等待著它的利劍,逃避是沒有用的。接受你的命運吧——”

    遠處傳來鬼眾的驚叫,天空變成了紅色。整個月亮都變紅了,仿佛有血從上面滴落下來。大殿中不住有碎石砸下來,段星河握著劍的手直發抖,耳中一陣陣嗡嗡作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時候他身后的虺神像重重地倒下來,砸在了他腳邊。步云邪一把拉開了他,喝道:“快走!”

    兩人奔出了大門,虺神殿在他們身后轟然塌了半邊。步云邪拉著他向外城奔去,道:“海邊有通道,我就是從那里來的!”

    整個世界都在垮塌,兩人在大街上奮力奔跑。血月的光芒籠罩著整個世界,所有人都極度恐慌。有人四下奔逃,也有人精神崩潰,坐在地上大聲哭喊,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

    大海澎湃著,一層層浪花沖著沙灘。老幺依舊披頭散發,坐在漆黑的礁石上,遠遠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他拿著酒葫蘆,喝一口,癲狂地大笑道:“來啦,又一次覆滅,這回是永遠的結束啦!”

    步云邪奔到了沙灘上,四下張望。

    “我記得就在這里,怎么會沒有的……”

    他心慌得厲害,他們沒有時間再去找別的出路了。段星河抬頭望著天邊,一個陰影從天而降。那人臉上戴著半張銀色的面具,穿著一身漆黑的戰甲,腰間佩著一柄重劍,渾身散發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那人注視著他,緩緩道:“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幾百年。”

    段星河像是被他吸引住一般,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誰?”

    那人站在他對面,如同鏡子里的兩個人。他的嘴角勾了起來,道:“本座就是夜游神,這里的一切由我而生,也將由我毀滅。”

    他的一切都跟自己如此相似,段星河難以接受,不住搖頭。夜游神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臉,緩緩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步云邪看著那邊的情形,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夜游神看著段星河震驚的神情,平靜道:“真正的夜游神幾百年前就已經死了,你是他的轉世,而我是他殘留的幻象。世間無數關于他恐懼的記憶形成了我,當這個國度變得豐饒起來,我便來毀滅這里,然后重新建立秩序。”

    段星河已經無法解這一切了,只是喃喃道:“……為什么?”

    幻象道:“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是為了等待你而存在的。這些人在輪回的夢魘中已經渡過了幾百年,反復地被清除,又再次復蘇,積累下來的絕望是滋養你最好的養料。整個國度就像一個巨大的子宮,孕育出轉世的魔神。”

    段星河不愿接受這一切,卻感覺那股強大的力量侵占了他的身體,跟他本來的意志抗衡。他眼里布滿了血絲,渾身的肌肉緊繃著,連呼吸都在顫抖。憑什么——自己這么努力,拼命不讓自己墮入深淵,這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

    他怒吼一聲,朝那邊拍出一道紫色的靈光。對方的身影驟然消失,卻又在眨眼間出現在了他身后。段星河的身體被靈核撕出了許多細小的傷口,骨骼也疼得厲害,大口喘著氣,卻不肯認命。

    “啊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著,拼盡全力朝那人砍過去。仿佛殺了他,就能清除與他相似的一切。

    幻影哈哈大笑,道:“別白費力氣了。你就要墮魔了,這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化成一道黑影,像一片碩大的烏云,遮住了大半個天空。

    冰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讓人絕望。

    “覺醒吧,夜游神,你該誕生了——”

    紅光從烏云中透出來,燃燒的隕石從遠處飛來,如同一個個火球從天而降。到處電閃雷鳴,大地劇烈地震顫著,大海也翻滾起滔天的巨浪。這個世界要徹底消亡了,遠處的沙灘上,那個瘋子歇斯底里地大笑著:“邪神降世,邪神要降世了!”

    他扔下了酒葫蘆,踉踉蹌蹌地走在沙灘上,凄厲道:“夜游神自飛火流星中誕生,把海水劈成兩半,生來就有無上神力。長有趾爪,身上有鱗,孔武強壯,膽識無雙……”

    他念誦著壁畫上的金字,已經被嚇瘋了。隕石轟然砸在了山崖上,大量的壁畫轟然崩塌。老幺被一塊壁畫砸中,口中的話戛然而止,化作了一灘灰燼。

    大量的隕石降下來,太多人無處可逃,死在了這場災難中。海水沖上了岸,融合了無數人的血變得鮮紅。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步云邪想尋找出路,往前走了幾步,卻被震得摔倒在地。嘩啦一聲,山崖上一塊壁畫落下來,砸在了他的背上。

    “唔!”

    石頭砸傷了他的肋骨,或許還傷了肺,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此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他拼命推開石頭,爬了起來。前方的空間驟然裂開,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氣旋,正是他來時的通道。步云邪竭力喊道:“星哥,快走——”

    段星河的頭疼得厲害,原地踉蹌了一步,還在天人交戰。他的意識比這個傾圮的世界還要混亂。整個天空都被隕石的火焰照亮了,一切即將毀滅。步云邪一把拽起了他,縱身一躍,跳進了那個黑洞里。

    第144章 青冥臺 一

    到處一片漆黑, 兩人穿過一條又黑又長的甬道,朝下墜去。

    耳邊到處都是呼呼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到了一線天光。

    段星河摔在了一個草垛上, 翻了個滾, 卸去了下墜的勢頭。干草很厚實, 只是有些尖芒,摩擦著他的身體。段星河想著剛才的事, 腦中還是一片混亂。整整一晚, 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 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切。

    步云邪從半空中掉下來,也落到了草堆上, 放開手腳從上面滑了下來。半空中的黑洞驟然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般。步云邪在幽冥鬼市中受了傷, 肋骨斷了,此時疼得厲害。

    好不容易逃出來,他的身體已經支撐到極限了。段星河啞聲道:“沒事吧?”

    步云邪搖了搖頭,看著頭頂的月亮, 白色的下弦月掛在夜空, 靜靜的, 完全沒有幽冥鬼市中那么讓人恐懼。他下意識打了個寒戰,終于離開那個癲狂的世界了。他看了四周一眼,低聲道:“這是……什么地方?”

    段星河望著遠處, 深夜看不清楚,道:“好像是四靈山附近, 往西一點。這邊的農田看著像。”

    遠處有個小村落,要過去也得一個時辰了。步云邪實在走不動了, 道:“我歇一會兒,咳……天亮再說。”

    他閉上了眼,雖然已經是春天了,夜里還是有些冷。段星河看前頭有幾間破舊的小屋,道:“別在這兒睡,找個擋風的地方。”

    他把步云邪背起來,沿著小路向前走去。步云邪昏昏沉沉的,已經撐不住了,靠在他背上睡著了。段星河幾乎已經墮為了魔身,力氣比從前大了許多,精神上卻極度疲憊。

    風從身邊吹過,仿佛有人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著什么。段星河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是麻木地向前走去。只要不看,就能否認自己與從前的區別——他還是他自己,是逍遙觀的長徒、蜀山弟子、四靈山的代掌門。至于手腳上的利爪,剪掉就是了,身上的鱗片也可以一枚枚拔掉。

    他咬緊了牙關,只要他自己不想做魔,那些倀鬼費再大的力氣也擺布不了他!

    前頭的路邊,有個破舊不堪的小木屋,看起來已經廢棄已久了。段星河敲門道:“有人么,叨擾了。”

    一只耗子從缺了半邊的門板下竄了出來,段星河推開門,撕去了厚厚的蜘蛛網,背著步云邪走了進去。

    屋里黑漆漆的,墻角有個爐子,床和椅子都塌了。段星河把步云邪放在地上,自己也疲憊至極,靠著墻坐了片刻。月光透過破洞的屋頂照進來,夜靜悄悄的。

    步云邪蜷起了身體,仿佛覺得寒冷。段星河在爐子周圍找了找,發現了些沒燒完的木炭,并著樹枝一起塞了進去。屋子四面墻上都有破洞,點起火來總算暖和了一點。

    段星河摸索著斷骨的位置,幫他把肋骨接了回去。步云邪疼得臉都白了,硬是咬著牙忍了下來,頭上滿是冷汗。段星河把手放在他傷口的位置,想要給他治傷。靈力放出來的一瞬間,步云邪像是被火燙到了一般。

    “嘶——”

    段星河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手上又黑又長的利爪,忽然明白過來。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身上的靈力對于修正法的人來說已經無法相融了。自己非但幫不了他,還會讓他的傷雪上加霜。

    段星河悄然縮起了手,對自己有種前所未有的厭惡。剛才一廂情愿的想法被無情的現實打得粉碎,就算不承認,夜游神的余氣也已經融入了他的身體里。自己從里到外,都已經變成了他的模樣,就連靈力也充滿了邪惡,成為了這世間最為人不恥的存在。

    “為什么……”

    他的心情痛苦難抑,就算兄弟們不嫌棄他,自己也會傷害到他們。他不愿意這樣,卻不知道怎么才能擺脫這一切。

    步云邪昏昏沉沉的,頭發散落在臉旁,神色極為憔悴。火光照亮了他的臉,腦海深處,有什么東西跟他的模樣重合了——那是夜游神的記憶,隨著靈核的融入,他的記憶也跟段星河融為了一體。

    嘉陵江邊,細雨綿綿。一名道人穿著一身水藍色道袍,撐著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停在渡口,等了許久不見有船。他的頭發白得似雪,容貌卻只有二十出頭模樣,極其俊美。世人說蜀地多劍仙,此地的百姓也見多不怪了。

    夜游神讓人把船駛了過來,道:“道友,在下渡你一程可好?”

    道士收起了傘,登上了烏篷船,道:“多謝,敢問閣下大名?”

    已經很久都沒有人問過他的名諱了,世間也無人知他姓甚名誰,敬他的人稱他一聲夜尊,恨他的人稱他一聲惡魔。他有些懷念似的輕輕一笑,道:“在下祖籍蓬萊,張子鳶。”

    青衣道士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曲玉霖,欲往閬中訪友,閣下要去何處?”

    夜游神道:“在下要去蒼溪,正好順路。”

    小船的艙里墜著一盞紅燈,在細雨中漸行漸遠。兩人由此結識,相見恨晚。

    爐火搖曳,他的意識又回到了現實中。步云邪的模樣跟曲玉霖十分相似,比他多了些少年人的傲氣,卻又少了幾分長者的游刃有余。段星河的意識越發混亂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亦或者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是誰……我又是誰……”

    他頭疼得幾乎要裂開了,恨不能把腦袋往墻上狠狠撞幾下。這時候他聽見了一陣低沉的笑聲,摩擦著他的耳膜,讓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沒關系,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那是因為你跟過去還藕斷絲連。”

    段星河猛地抬起頭,四處張望道:“誰,出來!”

    那個蒼老的聲音好像是從他的腦海深處發出來的,緩緩道:“我是你的主人,我無處不在,指引著你的一切。”

    段星河道:“你是虺神?”

    “是我。”那個聲音循循善誘道,“還差一點,你就能做真正的自己了。他身上有你的一根邪骨,只要吞噬掉他,你就能成為原本的自己,再也不會痛苦了。”

    段星河的呼吸急促起來,仿佛被它的話誘惑,想要從痛苦中解脫。與其一直被繩子掛在懸崖上,還不如割斷它,痛痛快快地墜落。

    他啞聲道:“怎么吞噬?”

    “就是字面的意思,”虺神道,“你要把他的每一寸骨頭、血肉吃下去,不浪費一點。”

    段星河頓時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潑下來,他以為解脫是自殺,沒想到卻要去戕害別人。是了,虺神好不容易把他變成這個樣子,自然不舍得讓他死去。它要做的,是徹底摧毀他的良知。

    殘存的一點人性,才是把他吊在懸崖上的那根繩子。段星河幾乎被逼的發狂,搖頭道:“我做不到,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虺神低低地笑了,道:“那就想辦法找到屬于你的那一根骨頭吧。折磨他,讓他恨你,你就能看到那塊骨頭藏在哪里了。”

    虺神的聲音消失了,腦海中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這種安靜比剛才的嘈雜聲更讓他不適,迫使他做一個選擇。爐子里的火還在燒著,干柴發出爆裂的聲音。段星河有些恍惚,垂眼看著步云邪。

    步云邪閉著眼,眉頭微微皺著。他身上的確有一種東西,一直在吸引著自己。段星河從前不確定那是什么,如今卻感覺那種東西跟自己的魔氣共鳴,說不定就是那根邪骨。

    步云邪動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道:“水……”

    段星河在角落撿到個瓢,出去找了一陣,見路邊有條小河。他自己喝了一口,感覺還算干凈。他舀起一瓢水,拿了回去。步云邪有些發燒,皮膚燙得厲害。段星河扶著他坐起來,道:“水來了。”

    步云邪冷得要命,喝了一口水,大部分從嘴角淌了下來。他下意識抓著段星河的衣襟,喃喃道:“好冷……”

    段星河垂眼看著他,他的脖頸纖細,那么脆弱,仿佛在誘惑自己把它折斷。

    這么想的一瞬間,他心中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仿佛有什么在極力拉扯著他,讓他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

    他的頭也劇痛起來,身為人的智和魔性沖突著,仿佛要把他撕成兩半。

    他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昏黑,身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要搶走主導權。

    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掐住了步云邪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步云邪雙手抓著他的手,拼盡力氣掙扎道:“星哥,咳咳……放手!”

    靈魂深處,仿佛有什么在竭力阻攔他——不過是個瞻前顧后的廢物,不用會。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凌虐的快感充斥著腦海,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松開了雙手,步云邪喘著氣,以為他的意識回來了。然而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步云邪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你干什么……”

    惡意凝聚成了他的意識,他知道了,自己是夜游神。他即將徹底占據這具身體,只要找到那根邪骨,就能完全墮魔。

    他露出一個獰笑,重重地把步云邪摔到了地上。步云邪已經很虛弱了,被這么一摔,幾乎要昏過去。他感到了一陣恐懼,覺得面前的人十分陌生,他沒有逃走的力氣,只是低著頭不住咳嗽。

    段星河垂眼看著地上的人,二百零六塊骨頭,每一塊看著都差不多。哪一根是當初,他從自己身體里奪走的呢?

    只有他的憤怒達到極致,邪骨才能顯現出來。他一把掐住了步云邪的脖子,道:“恨我。”

    步云邪被迫仰起了頭,艱難道:“星哥,我不恨你。”

    他都快被折磨死了,還不放棄。段星河心里煩躁起來,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怒道:“恨不恨?”

    步云邪嘴角流血,頭發散落下來,極其狼狽。他揚起了嘴角,仿佛嘲笑著夜游神的無能,道:“你取代不了他,我不會恨他的,也不會恨你……因為你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他被氣得面目猙獰,縱使擁有支配他性命的權利,卻又拿他無能為力。他惡狠狠道:“你不怕疼?”

    步云邪平靜道:“怕,但我很快就不會疼了。”

    他的手藏在身后,凝聚起了一股淡淡的金光,朝自己的丹田拍去。段星河意識到了他要干什么——他要摧毀自己的覺魂,成為一具行尸走肉,寧可從此毫無知覺,也不讓他如意。

    段星河搶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胳膊卸脫臼了。

    “唔!!”

    步云邪疼得嘴唇上都沒了血色,身體不住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

    他幾乎已經是夜尊的樣子了,毫無人性,不顧念他們之間的舊情。段星河低頭看著他,冷冷道:“你想無知無覺,本座偏要你的知覺更強,一點最細微的痛苦,在你身上都要放大百倍。我看你能熬到什么時候!”

    他把手按在他腰骶處,把魔氣灌注進去。步云邪的身體被魔氣灼傷了,與此同時,他的感覺比之前更敏銳了,疼痛好像放大了好幾倍。他渾身都是冷汗,卻又無法逃脫,活不成又死不了,就像在地獄里一般。

    “你不是他……你出去。”

    段星河低頭看著他,道:“我跟他一模一樣,怎么不是他?”

    步云邪道:“他不會這么做。”

    段星河冷笑道:“我偏不出去,你恨我啊。”

    步云邪虛弱地搖頭,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硬撐。段星河非要征服他不可,他轉身從爐邊拾起一截干竹子,慢慢劈成幾條,道:“本座的時間多得很,咱們慢慢來。你可千萬別太早就求饒。”

    步云邪看著竹簽,眼中流露出了懼色,啞聲道:“你別過來……”

    爐火把影子投在墻上,一人抓著另一人的手,把竹簽狠狠地扎了進去。

    步云邪疼得渾身一震,幾乎要就這么昏過去了。段星河卻不能這么容易放過他,緊接著又刺入一根竹簽。步云邪疼得死去活來,啞聲道:“你……你殺了我吧!”

    段星河注視著他痛苦的表情,內心的空洞得到了短暫的滿足。無數情緒爭相爆發出來,要找一個宣泄的出口。

    暴怒、嫉妒、懷疑。

    又一根竹簽扎進手指里,步云邪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連慘叫都發不出聲。

    混亂、貪婪。

    ……

    四靈山中,伏順還在院子里守著那個朱砂陣。已經后半夜了,他從板凳溜到了地上,睡得不省人事。墨墨本來窩在旁邊的墊子上陪他值夜,忽然抖了抖耳朵,抬起了頭。

    它黑豆眼望著遠處,仿佛感到了步云邪的氣息,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它用力地拱了拱伏順,伏順醒了過來,打了個呵欠道:“干嘛……”

    墨墨拍著翅膀飛起來,扭頭叫了一聲,讓他跟過來。伏順撓了撓頭,道:“大師兄他們回來了么?你等等,我喊大海一起去。”

    步云邪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幾次了,已經有六根竹簽插進了他的手指,劇烈的疼痛折磨著他。

    他現在只求一死,可就連死亡對他來說都是奢求。段星河伸手摸到了他斷骨的位置,陰沉道:“現在,能恨我了么?”

    步云邪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喃喃道:“我不恨你……我要走了,回青巖山去。爺爺……娘……我回來了……”

    段星河一時間有些混亂,屬于這個身體的記憶占據了他的意識。腦海中仿佛有個聲音一直在怒吼:“你放開他,有什么沖我來——”

    那是他殘存的良知,是自己費盡心機想要斬斷的東西。他不耐煩道:“你閉嘴!”

    那個聲音毫不退縮,寧可同歸于盡也要跟他作對。從前的自己一直珍惜保護的人,卻被這個惡魔肆意摧殘折磨,讓他的本心極其憤怒。

    他頭疼得像是要裂成兩半,耐性被消耗的所剩無幾,喃喃道:“你不恨我,我就把你的血肉都吃光,總能找得到那根邪骨!”

    他低頭向步云邪的脖頸咬去,鮮血迸濺出來。步云邪疼得手指不住痙攣,卻無法推開他,意識越來越模糊,身體仿佛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在極端的痛苦之下,就連死亡也變得仁慈起來。他就要解脫了,再也不會疼了。

    哐地一聲,屋門被撞開了,墨墨聞著氣息找到了他們。伏順和趙大海跟在后面,見步云邪渾身都是血,手指里插著竹簽,已經奄奄一息了。段星河咬破了他的脖頸,正像一頭狼一樣啃食他的血肉。

    那兩人都被嚇呆了,站著動彈不得。墨墨憤怒地叫了一聲,像個小炸彈一樣飛過去,猛地撞開了段星河。步云邪躺在地上,已經失去意識了。墨墨拼命咬著段星河,仿佛要讓他把步云邪的命還來。段星河心煩意亂,一把揪住了它,叱道:“小畜生,滾開!”

    他抬手重重一摔,把墨墨摔到了墻上。墨墨慘叫了一聲,打了幾個滾落在地上,身體不住發抖。趙大海反應過來,沖上去護住了步云邪,道:“大師兄,你干什么!”

    墨墨被摔得生疼,還是掙扎著爬起來,擋在了步云邪身前。伏順見他渾身長滿了鱗片,生出了些怯意,道:“大師兄,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還認得我們么?”

    段星河的頭疼得厲害,被他們一聲聲喚回了原本的意識。方才的一切還在他的腦海中,他清晰地看著一切發生,卻沒辦法阻止。他身上沾滿了步云邪的血,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心中充滿了罪惡感,啞聲道:“我……”

    他原地晃了一步,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也沒辦法面對兄弟們。那股惡念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占據自己的身體,他不想傷害他們,忽然推開門,大步向外跑去。

    其他人面面相覷,趙大海道:“他怎么跑了?”

    伏順道:“不知道……哎,不管了,先把二師兄帶回去療傷再說。”

    外頭的夜色茫茫,天還沒亮。

    段星河走在荒野中,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一想起剛才的事,心中就充滿了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狠心把阿云傷成那樣,悔恨得無地自容。夜風吹過來,他感覺臉上涼冰冰的,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流下了眼淚。

    他渾身都是煞氣、魔氣,簡直成了一個聚陰的漩渦。周圍游蕩的孤魂野鬼感到了他強大的力量,本能地被他吸引,接二連三地朝他飄了過來。一只沒有頭的鬼跟在他身后,就這么陶醉地吸著他身上的氣息,片刻又是一只被泡浮腫了的鬼,嘩嘩地從一個大水坑里鉆出來,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段星河煩得要命,怒道:“別跟著我,滾!”

    他伸出利爪,兩下把那個沒頭鬼撕碎了,另外幾只鬼害怕起來,登時一哄而散。今夜不知為什么,周圍的陰氣格外旺盛,好像鬼怪們都出來游蕩了。段星河往前走了一陣子,忽然聽見前頭一人喊道:“救命啊——走開、別咬我腳!”

    段星河抬眼一看,就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從前頭的樹叢里鉆出來,跌跌撞撞地朝這邊跑了過來。他身后拖著一群半透明的靈體,有的缺胳膊、有的斷腿,還有的哭哭啼啼地伸手扒拉他,好像有什么話要向他訴說。

    那小男孩慌得要命,連滾帶爬地朝這邊沖了過來。一般人被鬼跟著雖然感覺不舒服,但應該看不見才對,這小孩兒卻好像看得挺清楚的。他一頭撞到了段星河身上,道:“救,救救——”

    他穿著一身紫色的絲綢衣袍,身上掛著玉佩,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卻不知怎么會深更半夜跑到這荒郊野外來。

    一群鬼魂涌了上來,有的扒拉那小孩兒的手,有的扒拉他的腳。段星河的心情正糟糕,頓時釋放出一身煞氣,叱道:“都給我滾!”

    那幫鬼就像一群狼遇上了一頭猛虎,被震懾的不敢造次,紛紛一哄而散。

    小男孩躲在段星河身后,見他把鬼魂都趕跑了,高興起來。他抬頭道:“多謝閣下仗義相救,我跟我的護衛走散了,一會兒我讓他們謝你……咦,是你!”

    他注視著段星河,忽然一詫,睜大了眼睛。段星河微微皺眉,道:“你認得我?”

    段星河渾身都是鱗片,又帶著不祥的氣息。那小男孩兒看出他不好惹了,沒說話,但眼神里透著一股高興的神采,好像一點也不怕他。

    段星河感覺他身上有股強烈的靈力,應該不是凡俗之輩,他不想惹麻煩,拔腿向前走去。小男孩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就像剛才那些孤魂野鬼一樣,仿佛覺得只要跟著他就有人罩了。

    段星河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一會兒,偏偏他像條尾巴一樣,一直跟著自己。段星河皺眉道:“別跟著我!”

    小男孩雙手抱在胸前,道:“我沒跟著你啊,大陸朝天各走一邊嘛。”

    段星河煩躁起來,道:“信不信我殺了你?”

    小男孩咋舌道:“脾氣這么大,誰惹你了?跟我說,我幫你找他算賬!”

    他長得像個小豆丁,口氣卻大得很,完全忘了剛才被一群鬼追得落荒而逃的事了。段森*晚*整*星河皺眉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正說著話,前方一群人稀里嘩啦地朝這邊奔了過來。帶頭的一人穿黑,一人穿白,手里拿著招魂幡,后頭跟著一大幫差役。夜色里就見那些人腦袋上的尖帽子影影綽綽的,提著的鐵鏈嘩嘩作響,讓人毛骨悚然。

    段星河現在變成了妖魔的模樣,草木皆兵。他遠遠見了那些人,暗道:“是青冥臺的人,他們來干什么,不是來抓我的吧?”

    那一群人朝這邊直奔過來,段星河攥緊了拳頭,做好了跟他們打架的準備。卻見十來個人嘩啦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慌張道:“屬下救駕來遲,罪該萬死,請大人恕罪!”

    段星河一時間怔住了,不知道他們來找誰的。那小男孩兒從他身后走出來,端然道:“就知道說罪該萬死。要是指望你們,我早沒了。”

    他看起來才十歲,比魏小雨還小一點,這些人居然奉他為主。段星河極為詫異,那小男孩兒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道:“幸虧我二弟來了,要不然你們回去都要吃板子。”

    一群人十分惶恐,頓時向段星河拜道:“多謝夜尊。”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他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點也不意外。他看向了那小男孩,不知他為何跟自己稱兄道弟的,道:“你是誰?”

    小男孩兒抬起了頭,笑吟吟道:“二弟,我是靈引啊,你不記得我了么?”

    第145章 青冥臺 二

    段星河看著面前的人, 對他沒有任何印象。小男孩兒拍了拍胸膛,道:“我,靈引,青冥臺的判官。”

    段星河依舊一臉冷淡, 靈引點了點頭, 道:“孟婆湯質量挺好的, 老白,你跟他說說吧。”

    白無常連忙道:“剛才附近有個空間崩壞了, 大人帶屬下們出來查看, 見好多鬼魂逃了出來。我們本來想拘回去, 沒想到鬼太多,大家干著活就走散了。”

    段星河想起了那個崩塌的幽冥鬼市, 意識到除了自己和步云邪之外,還有一些運氣好的鬼魂趁機逃了出來, 驚動了青冥臺的人。

    他對這些事沒什么興趣,既然不是來抓自己的,那就跟他沒什么關系了。他轉身就走,小判官跟在他身后, 道:“喂, 二弟, 你上哪去啊?”

    “不知道,”段星河冷淡道,“誰是你二弟, 別占老子便宜!”

    小判官一點也不怕他,道:“你就是我二弟啊, 咱們以前結拜過的!”

    段星河回過頭來,白無常出聲道:“是真的, 我作證。”

    黑無常道:“確實拜過把子,他老大,你老二。”

    段星河有些難以接受,道:“你多大?”

    靈引道:“你別瞧我個頭小,我九百八十歲啦。天人衰老得慢,成熟得也慢,像我這樣的多了去了。”

    他身上的靈力充沛,雖然掌管陰司,卻隸屬于鳳神。段星河著實有些佩服夜游神,一個邪道扛把子,居然跟陰司的判官拜了把子,實在是有些本事。

    他沉默著,小判官往前走了一步,道:“你要是沒有地方去,要不要跟我來青冥臺?”

    段星河道:“直接去投胎?”

    白無常噗嗤一聲笑了,隨即摟著招魂幡站好,一副正經的模樣。

    靈引道:“你想什么呢,來青冥臺做客啊,死也要走程序的。好久沒見了,咱們同榻而臥,秉燭夜談。我帶你逛逛酆都,看看忘川河,一般人可沒這個機會啊。”

    遠處傳來雞鳴聲,東方漸漸發白了。天一亮,人們就出來了。自己已經變成了妖魔的模樣,若是被他們發現了又要惹麻煩。段星河本來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靜一靜,跟他們去也好,起碼那里沒人怕自己了。

    青冥臺坐落在酆都,也就是人間的鬼城。此處人來人往,跟別的城鎮沒什么不同。青冥臺對于當地的百姓來說,就是個供奉陰司的宗門而已。外門有些尋常弟子,負責灑掃,接受香火。

    內門中,有個通往陰司的通道。幾個剛死去的鬼飄飄蕩蕩來到此處,嗖地一下子鉆進去,驟然消失了。段星河站在黃泉入口處,一臉看淡生死的表情,就算被騙也無所謂。橫豎都沒什么好活的了,就這么死了也算解脫。

    靈引道:“習慣了就好了,來吧。”

    他當先走了進去,段星河跟著邁步,踏進去的一瞬間感覺身體變得輕盈起來。眼前的景物發生了變化,此處的情形跟酆都差不多,但天色陰沉沉的,將明未明。道路縱橫交錯,一條大河向遠處滔滔延伸而去。橋上有不少人,行走得十分緩慢;還有些人停在橋頭,仿佛有所留戀似的,不知道在等誰。

    一輛馬車駛了過來,靈引拉著段星河上了車,道:“走吧。”

    眾人前呼后擁地回了青冥殿,正殿莊嚴肅穆,上首擺著一張碩大的紫檀翹頭書案,桌上堆滿了公文。小判官坐在了椅子上,這才有了此間主人的氣魄。有人給他倒上了茶,也給段星河搬來了一把椅子,送上了茶水。

    段星河喝了一口,注意到桌子上趴著一團綠茸茸的東西,有猴子那么大,還是個活物,正在呼呼大睡。

    靈引道:“怎么樣,大哥沒騙你吧?”

    段星河嗯了一聲,沒死成,居然還有點遺憾。靈引道:“你先歇歇,過幾天我帶你在這里玩玩。”

    段星河神色冷淡,道:“不用了,我找個地方待著就行。”

    靈引一手托著腮,道:“好久沒見了,你就不能高興一點么?”

    段星河的心情糟糕的要命,坐著沒說話。小判官試圖引起他的注意,戳了戳書案上的那坨綠色的東西,低聲道:“去,賣個萌。”

    那個綠坨稍微蠕動了一下,緩緩地抬起了頭,打了個呵欠。它耷拉著眉眼,長得實在太怪了,渾身散發著一股懶散的氣息。段星河終于看向了它,皺眉道:“怎么有綠色的動物?”

    靈引道:“本來身上的毛是褐色的,但它太懶了,綠色的是苔蘚。”

    段星河道:“怎么養這么奇怪的東西?”

    靈引笑了,看著他不說話。段星河道:“怎么了?”

    靈引道:“你還真是什么都忘了,這是你送給我的啊。”

    夜游神做過的事,段星河一點印象也沒有。小判官的目光溫和起來,道:“我說陰司的活兒太多了,忙得要命。你就去抓了這家伙來送給我,保佑這里活少一點。”

    段星河沒想到他倆關系真挺好的,除了曲玉霖,他居然還有別的朋友。不過夜游神殺了那么多人,陰司活多,他也撇不開關系。

    段星河站了起來,低頭端詳著它道:“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小判官道:“他叫懶懶,是懶惰的化身。”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沒想到這家伙其貌不揚的,還是上古大妖之一。靈引撓了撓它下巴,道:“你老爹來了,看看,還認識嗎?”

    懶惰看到了他,仿佛難以置信,慢慢露出一個高興的表情。它緩緩伸出胳膊,爪子又黑又長,要段星河抱。

    盛情難卻,段星河把它抱了起來,上下掂了掂,又舉起來轉了個圈。懶惰露出了眩暈的表情,小判官在旁邊慢悠悠地道:“好快啊——太刺激啦!”

    段星河笑了,心情輕松了一些,又忍不住惦記起別的來。八顆碧璽還差兩顆就集齊了,他下意識摸了摸懶惰的肚子,感覺又松又軟的,不知道里面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小判官看出他在想什么了,道:“懶懶,肚子里有鑰匙嗎,有的話給我。”

    懶惰蠕動了一下,低著頭咳嗽了幾聲,表情變得痛苦起來。靈引有些奇怪,忽然明白過來了,道:“糟糕,它卡住了!”

    他把懶惰倒提起來,用力拍了拍它的背。懶惰猛地一咳嗽,一塊藍色的小石頭滾落在桌子上。懶惰虛脫似的趴在桌子上,今年的運動量已經完成了。

    靈引撿起了那塊碧璽,對著燈光看了看,道:“還挺漂亮的……唔,好臭。”

    他拿起塊布把它擦干凈了,一邊道:“當初防這個防那個的,生怕被人找到。結果呢,防到自己了吧?”

    段星河一時無語,靈引輕輕一笑,把碧璽扔到了他懷里,道:“都藏到青冥臺來了,心眼兒夠多的。”

    靈引坐回到椅子上去,看著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現在渾渾噩噩的,對一切都沒有想法。靈引見他還知道收集碧璽,應該是沒完全放棄,只不過現在有些消沉。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道,“開心也好、痛苦也罷,都是過眼云煙,別太放在心上。”

    段星河搖了搖頭,他是活得比自己久,但有些事不是別人能開導的。靈引同情道:“你這輩子經歷了這么多事才覺醒,夠辛苦的。也難怪……你把虺神封印了這么多年,它恨你恨得要命,又舍不得殺你,這一世是拿鈍刀子慢慢折磨你呢。”

    段星河抬眼看著他,不知道這些人之間到底有什么糾葛。靈引嘆了口氣,道:“以前的事你都不記得了,也罷……前陣子地龍翻身,把萬世鏡震壞了。等修好了,你自己去看。”

    白無常帶著一疊簿冊走了進來,放在了桌上,恭敬道:“大人,該干活了。”

    靈引拍了拍懶惰,半開玩笑地說:“發揮點作用啊,該干活了。”

    懶惰把頭埋在了爪子里,自顧自地睡起了覺。白無常上前把它端了起來,挪到了屋角的一個蒲團上,幽暗的天光透過窗戶照著它的屁股。懶惰紋絲不動,已經習慣被人挪來挪去的了。

    靈引翻開一頁紙,提著朱筆看了一陣子,簡短地寫上了意見,按上印信,還是挺認真的。靈引又打開一本,看了片刻,一邊道:“以前經常有鬼鉆到幽冥鬼市里,躲著不出來。我們要了好幾次要不出來,攢了一大筆壞賬。幸虧你把那破地方端了,不過那里一完蛋,我們的活兒多了不少,最近可能要忙一陣子。”

    他抬起頭道:“老白,先帶我二弟去休息吧,把他從前住過的那間屋收拾出來。”

    段星河站了起來,靈引微微一笑,道:“在這兒就當是在自己家,等忙過這兩天,我就去找你。”

    白無常帶著段星河出了青冥殿,來到了后面的居所。他讓人收拾出了一間屋子,架子床和桌椅都是黃花梨的,靠墻的桌上放著一方棋盤,黑白子都是玉石做的。書架上放著幾本閑書,地上放著個雕花的銅熏籠。屋里沒有積灰,卻透著一股很久沒人住過的氣息。

    他的感覺沒錯,白無常道:“當年夜尊來找我們主人時就住在這里,短則幾天,長則數月。后來您走了以后,主人就讓人把這兒給您留著,三五不時地打掃一回,再沒人住。”

    段星河沉默著在椅子上坐下了,看著周圍的情形,仍然什么都想不起來。白無常道:“夜尊好生休息,晚上我讓人來給您送飯。您可以隨處逛逛,只要別跟其他鬼一起去擠奈何橋就成。”

    段星河道:“去了會怎么樣?”

    白無常委婉道:“鬼差不認識您,可能會問東問西的,有點麻煩。”

    段星河尋思著那些都是忙著投胎的,自己又沒死,過去只會給他們添麻煩。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白無常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屋里散發著一股陰沉的氣息,夜游神的壓迫感仿佛還在這里。段星河站起來,把窗戶和門都打開了,涼風吹進來,驅散了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他走到書架前,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畫多字少。又翻了一本,是他常看的神州風物志,上面奇形怪狀的全都是圖。段星河嗤之以鼻,不愧是他,行走的文盲,沒有畫就念不進書。

    段星河折騰了一夜,累得很了。他倒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覺。

    他睡醒了,靜默地看向外面,天又黑了。他點起了燈,燭光幽幽地照著他。發生變化到現在,他還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模樣。段星河站在等身的大銅鏡前,注視著身上的鱗片和利爪,有種陌生感。他緩緩伸出手,碰了一下鏡子,鏡子里的怪物也伸手碰向了他。

    剎那間,他仿佛看見鏡子里的怪物揚起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就像永夜城的壁畫上,夜游神的表情一樣。

    耳邊依稀傳來虺神蒼老的聲音——

    “你去哪兒了,我的孩子,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氣息了?”

    段星河沉默著,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那個聲音緩緩道:“我在人間找不到你,你不會是死了吧……還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段星河意識到自己待在陰司,它是找不到自己的。虺神的聲音有些焦躁起來,道:“你這么皮,讓我找到了,可要狠狠地罰你!”

    段星河依舊不說話,那個聲音便消失了,像一頭怪獸沉入了水中。他松了口氣,再看向鏡子里時,里頭的人依然面目可憎,無論看多少次他都難以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段星河低頭看著手上的鱗片,皺起了眉頭。

    他是人,不是魔,他不想這個樣子。

    他對著燈火,慢慢地掀起一片鱗,猛地把連在肉上的部分撕下來。

    “嘶——”

    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血珠滲了出來。這才只揭了一片,他光一條胳膊上就長著至少一千枚鱗片,要是全揭下來,那滋味跟凌遲也差不多了。

    他有些頹喪,坐在屋子的一角,越發厭惡起自己了。他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對步云邪的殘忍,不愿相信那是自己做出來的事。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把步云邪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可那時候自己被暴虐的情緒沖昏了頭腦,對他下了那么重的手。步云邪被折磨得渾身是血,那么高傲的人,最后開口求自己給他一個痛快。如果不是伏順他們及時趕到,自己說不定已經鑄成了大錯。

    段星河一想起那時的情形,心就揪了起來,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他不知道步云邪會怎么看待他,可能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了。段星河心里充滿了愧疚,忽然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地疼,內疚卻絲毫沒有減輕。他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打得嘴角都滲出了血,可一切都已經遲了。他傷害了自己最好的兄弟,自己也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他實在沒臉再去見他們,把頭埋在臂彎里,良久像一頭野獸一樣,發出了痛苦的嗚咽。

    段星河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醒了就坐在屋里發呆。白無常來了,見他這副模樣有點擔心,道:“夜尊,老待在屋里,多悶得慌啊。”

    他冷冷道:“別叫我夜尊,我叫段星河。”

    白無常知道他現在最不愛聽夜尊兩個字,連忙改了過來,道:“好,段兄,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段星河看著外頭的天空,陰沉沉的。他現在這副樣子,去人間也是嚇人,只能在陰司轉一轉。他站了起來,徑自往外走去。白無常跟了上去,段星河也沒說話,麻木地走在街上。

    大街上有些店鋪,賣生活用的東西,都是給這里的鬼差服務的,還出售一些符箓和人間難見的法器。段星河的口袋里空空的,看了一陣子,沒什么興趣。他穿過集市,來到了忘川河邊。河水靜靜地流淌著,一座石拱橋架在上面,一些剛死去的人走上了奈何橋,經過一個老嫗跟前,喝一碗涼茶。片刻他們似乎遺忘了什么,迷茫地望一會兒天,跟著人流向前走去。

    要是把一切都忘了,就不會這么痛苦了吧。

    段星河站在岸邊的蘆葦叢旁,看了那邊許久,似乎也想過去討一碗水喝。

    白無常有點緊張,生怕他想不開。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段星河對那邊也沒了興趣,轉身走向遠處的一片山崖。段星河本想找塊石頭歇一歇,忽然發現前頭有個山洞,能遮風擋雨,也沒人會過來,倒是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

    他邁步走了進去,里頭空蕩蕩的,頭頂有些鐘乳石。他覺得這地方挺好的,比先前那個屋子強得多。他一想起夜游神曾經在那里住過,心情就極其壓抑。還不如在這里破破爛爛的,自由自在。

    他往地上一躺,閉上了眼,就這么睡起覺來。白無常跟了過去,在洞口看了他一會兒,有些無可奈何,只得回去跟靈引復命。

    白天無事,段星河在周圍找了點干草,鋪在地上給自己弄了張床,干脆不回去了。小判官知道了,也沒有勉強,只道:“那就隨他高興好了,你們每天早晚去一趟,送些飯給他。看那邊缺什么,也一并拿過去。”

    段星河睡醒了,見洞口放著一個食盒,里頭有一只燒雞,下面是一碗炒菜和兩個饅頭。段星河知道是靈引讓人送來的,拿出來吃了。晚上有人收走了食盒,送了新的飯來,順便拿了一疊茶壺茶碗,一個銅臉盆和一床厚被子。

    段星河本來想找個地方躲清靜,他們又把家搬到這里來了。他把被子扛進了山洞,躺在了干草堆上。外頭風聲呼呼作響,蓋著被子好受多了。他閉上了眼,有種自欺欺人的沖動。他依稀覺得自己還在青巖山,天一亮就要去上早課。師父還在,小雨也沒有離開。

    他獲得了一點久違的寧靜,隨即而來的是更多的心酸,清楚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不去了。”

    他靜靜地看著山洞,無盡的黑暗仿佛要把他吞噬殆盡。段星河閉上了眼,什么也不愿再想,只求一個無夢的長眠。

    他像一頭野獸一樣,大部分時間在山洞里睡覺,有時候會坐在忘川河邊出神。河灘邊緣生著一些血紅的曼珠沙華,蘆葦也長得又高又密。風一吹,白色的蘆花向天邊飛去,就像下了一場雪。

    忘川河水蕩起漣漪,每天都有無數鬼魂經過奈何橋,影影幢幢的。他看得多了,也生出了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魔,還是已經成了鬼。

    他坐在河灘上,看著自己的手心,喃喃道:“我還活著么?”

    “活得好好的,這不是還有影子嗎。”靈引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

    靈引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道:“我最近有空了,帶你去逛逛吧?”

    段星河淡淡道:“去逛過了,沒意思。”

    過了這么久了,他還是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靈引在段星河身邊坐下,隨手拔下一根蘆葦在手里捻著玩,道:“你怎么老在這里發呆,這里就這么有意思么?”

    段星河不知道身上的惡念什么時候又會爆發出來,不想傷及無辜,道:“我想離人遠一點。”

    靈引沉默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從手上摘下了一個黑玉扳指,遞了過去。

    “這扳指是用寧息玉雕的。你戴在手上,能暫時壓制一下。”

    扳指很樸素,卻帶著淡淡的靈力。段星河垂眼看著,道:“暫時是多久?”

    “不好說,”靈引道,“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一年半載。看你心魔的強度,沒事多念念經吧,身心清凈就會好一些。”

    虺神還在到處找他,自己只能躲在陰司里,不見天日地茍活著。段星河已經失望了,道:“沒有人能對付得了它。”

    靈引拉起了他的手,把扳指套在了他的拇指上,道:“有信心一點嘛,說不定會有奇跡呢。”

    段星河冷笑了一下,他從來就沒相信過這種東西,還是沒精打采的道:“沒別的事就回去吧。”

    靈引被他提醒起來了,站起來道:“有正事,萬世鏡修好了。”

    段星河終于有了反應,轉頭看著他。小判官微微一笑,道:“走,我帶你去看看!”

    青冥殿后面有個宮室,叫做明鏡臺。屋里空蕩蕩的,中間上首擺著一個碩大的落地鏡子,有一人多高,圓圓的就像一輪明月。鏡子似銀非銀,似玉非玉,周圍凝結著霜雪,透著一股莊嚴神秘的氣息。

    他們走到鏡子前,鏡面里彌漫著一層白色的迷霧,沒有照出人影。

    段星河看到它的一瞬間,就被它的力量吸引住了,道:“這就是萬世鏡?”

    靈引點頭道:“六道眾生的生生世世,它都能照見。你不是想知道夜游神做過什么嗎,看它就明白了。”

    段星河的手心滲出了冷汗,既想看,又有些遲疑。

    靈引伸手一拂,鏡子上的白霧散去,一片明凈的山水漸漸浮現在他們眼前。

    第146章 青冥臺 三

    一片青翠的竹林中, 夜游神與曲玉霖相對而坐,正在下一盤棋。

    曲玉霖落下一子,道:“你輸了。”

    他的頭發雖然已經白了,容貌卻很年輕, 依稀就是步云邪的模樣, 笑起來尤其像他。

    夜游神不甘心, 卻沒什么辦法,把棋子一投道:“愿賭服輸, 你要我做什么?”

    曲玉霖注視了他片刻, 目光有些復雜。他道:“我要你……放棄你的道。”

    夜游神的目光一滯, 看向對面道:“什么意思?”

    曲玉霖緩緩道:“賢兄修行過于劍走偏鋒,恐怕不能長久。我想渡你回歸大道, 不知是否不自量力?”

    夜游神揚起了嘴角,道:“曲道長, 你們蜀山的人都這么傲慢么?”

    曲玉霖微微一詫,道:“我傲慢?”

    “你當然傲慢,”夜游神注視著他,“你怎知你的道就比我的正確?世間的一切, 都追求力量, 極致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包括——你們這幫自以為是的人。”

    曲玉霖道:“為了謀取力量而不擇手段, 只會喪失自我。”

    夜游神正色道:“世間的道有千萬條,并無高下之分。既然你的道是無別,就不該對別人的道心存有偏見。”

    曲玉霖一時間無言以對, 夜游神微微一笑,循循善誘道:“做道士太無趣了, 曲兄要不要試一試我的道?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保證你一腳踏進來,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曲玉霖嘆了口氣,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他道:“罷了罷了,你請我喝一壺酒吧,白贏你一局棋。”

    兩人常日待在一起,品茶下棋,喝酒論劍。心里早就知道彼此的身份了,卻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捅破。曲玉霖想讓夜游神放下屠刀,夜游神卻想讓他與自己一起墮魔。兩人相峙了許久,夜尊終究放棄了利用他的心思,只求長久為友,不再談正邪之分。

    白霧密布,又漸漸散開——

    鏡子中夜色茫茫,夜游神發狂之下重傷了曲玉霖。他的意識回來時,利爪已經貫穿了他的身體。夜游神的身體不住發抖,這一生他殺過無數人,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么慌張。

    他把手從他的身體里拔出來,淋漓的鮮血順著指尖直往下淌。曲玉霖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已經要不行了。夜游神悔恨得無以復加,語無倫次道:“對不起,我本來是想用你修煉的,可后來你我成了知己,我就沒想過要害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你別死!”

    曲玉霖啞聲道:“沒關系……我早就知道了。認識你,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傷得太重了,夜游神用靈力捂著他的傷口,卻沒辦法修復他的身體。

    曲玉霖咳出一口血,虛弱道:“去年此時,我跟掌門師兄賭棋,輸了一子。他要我度化這世間至惡之人……我便去認識了你。”

    他輕聲道:“你殺我……我也不怪你。拖了這么久,就算你不動手,我也該動手了。”

    他說著,使出了最后一點力氣,抓破了夜游神的胸口,硬生生把手插進去,掰下了他的一根肋骨。

    夜游神的身體猛地一震,疼得低吼一聲,下意識推開了他。曲玉霖握著那根骨頭,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這就是你身上的邪骨,我找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下手……現在終于能做到了。”

    夜游神為了接近他煞費苦心,沒想到他其實也在心里算計自己。他以為自己跟曲玉霖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卻不知在別人眼里,曲玉霖是在舍身飼虎,對自己并沒有多少真心。

    他有種被人愚弄的憤怒,心中極其痛苦:“為了一個賭注,值得么?”

    曲玉霖蒼白的臉上染著血,連呼吸都在顫抖,卻一字一句道:“為了輸贏,不值得。為了天下蒼生,值得。”

    夜游神剎那間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一直以為正道上的人迂腐無能,他們堅持的大道虛無縹緲。卻想不到有人會為了他們的道舍棄一切,甚至生命。

    肋骨上滴著血,縈繞著一縷縷黑氣。邪骨流落世間,還是會禍害別人。曲玉霖心一橫,把那根邪骨插進了自己的身體里,用畢生法力消融了它。

    化去邪骨的同時,曲玉霖的三魂七魄漸漸散去,就這么沒了氣息。夜游神沒了邪骨,就像失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不足為懼,世間不會有災禍因他而起了。

    夜游神極其憤怒,曲玉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就這么灑脫地走了,卻把自己一個人留下來。他一向以殺戮為樂,此時才解了死亡有多殘忍,對活著的人又是多大的折磨。

    “憑什么……”他喃喃道,“你想死,我偏不成全你。我要你活過來,永生永世都跟我寸步不離!”

    他抱起了曲玉霖的尸身,回到了永夜城,跪在虺神的雕像前,祈求它賜下復活的力量。

    他信仰的神卻沒有回應他,夜游神這才得知自己發狂,是虺神讓玄衣在自己的茶中下了藥。他盛怒之下把玄衣等人一一殺死,可即便如此,也于事無補。

    他沒想到虺神會害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極度的痛苦之下,他開始質疑自己的信仰,憎恨屬于虺神的一切。曲玉霖的尸身已經開始腐壞了,他的精神也即將崩潰。夜游神抱著尸身,去了青冥臺,求判官想想辦法。

    靈引憐憫地看著他,覺得他八成是瘋了,居然執著地要復活一具腐壞的尸體。靈引道:“救不了,他的三魂七魄都已經沒了,恐怕連輪回都入不了了。”

    夜游神看著他,一時間解不了他的意思。靈引道:“他很可能已經灰飛煙滅了,天上地下,從此再沒有這個人了。”

    夜游神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搖頭道:“為什么……他修煉了那么多年,就算成不了仙,也不至于……”

    靈引道:“他為了化解你的邪骨,用盡了所有靈力。修算有幾百年的修為的人也承受不了那么大的邪力,他已經消失了。”

    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的力量,到頭來卻成了吞噬好友的深淵。夜游神極度悔恨:“我不想讓他消失,你想想辦法,讓我來替他承受。只要你能讓他再次為人,讓我做什么都行!”

    他放下了所有的自尊,跪在靈引面前,苦苦哀求。

    小判官沒辦法,沉吟了良久道:“除非你更改信仰,鳳神可以賜下力量留住他的靈魂,讓他重入輪回。”

    夜游神已經動搖了對虺神的信任,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成了一顆棄子。他沒有半點遲疑道:“好,我答應你。”

    靈引又道:“作為代價你也要跟他一起去,以凡人之軀來彌補你犯過的殺孽,你能做到嗎?”

    夜游神自知這一生犯的殺孽太重,重入輪回必然要受許多折磨。但他沒有別的選擇,道:“我愿意。”

    靈引注視著他,緩緩道:“向鳳神承諾過的話,不可反悔。若是你做不到,就要與他永受輪回之苦。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夜游神靜了良久,輕聲道:“想好了,我要去問問他,對我是不是沒有過真心。”

    靈引嘆了口氣,見慣了生生死死,總有人這樣癡。兩人又說了什么,再聽不清了。萬世鏡中漸漸聚起一團白霧。

    段星河的意識回來了,不覺間出了一身冷汗,終于明白了今生的一切緣起于何處。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前世的自己給世間帶來的罪孽。那些災難一日不除盡,自己的苦難就要延續一日。

    他的喉嚨干澀,啞聲道:“我欠了多少債?”

    小判官掏出了賬本,道:“你在長陽郡的瘟疫中救了八萬七千三百五十二人,在小潯村救了一千婦孺,在月亮山救了八百二十一人……還有些雜七雜八的,輪回到現在一共救了十六萬一千七百多個人。”

    段星河道:“還差多少?”

    靈引把本子一合,道:“不多,還差五十二萬三千人。”

    段星河:“……”

    靈引也覺得這個數目太大了,道:“沒辦法,夜游神當年為了給虺神搶地盤,直接間接殺了不森*晚*整*少人呢。你慢慢還吧,能還一點是一點。”

    段星河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道:“還不上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靈引道,“霉運纏身,英年早逝都有可能。或者你沒倒霉,你身邊重要的人替你倒霉,下輩子繼續贖罪。我勸你有機會彌補的時候千萬別逃避,等到失去一切再后悔就遲了,之前你……”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閉上了嘴。

    段星河看他的神色凝重,道:“之前什么?”

    靈引抬頭看了看天,尋思著在青冥臺也沒有人知道自己說什么,就說了實話。

    他低聲道:“你也沒有這么老實還債,一轉世就把這件事忘了。但債在這里,你總有覺醒的一天。這五百年間,你輪回了十世。有的人生里你很早就覺醒了,卻想逃避責任。你帶著步云邪逃出寨子,結果被野獸吃了。”

    靈引嘆了口氣,道:“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兒,被一群狼撕得粉碎,可憐。”

    段星河頓時怔住了,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那不只是一場意外,而是他逃不出的天命。

    小判官看著萬世鏡,沉聲道:“在那之后的一世,你封閉了內心,生下來就是個失智的孩子,終其一生都沒有覺醒。但天命也不會因此而放過你,你們所在的寨子爆發了瘟疫,步云邪和你都死在那場瘟疫里。”

    鏡子里的畫面緩慢地浮現出來,烏鴉成群盤旋在寨子上,大聲鳴叫著。到處都是因瘟疫而死的人,焚燒尸體的黑煙沖天而起,又漸漸隱藏在云霧之中。

    青巖山的太陽悄然升起,又沉入遠處的山谷,是他經歷過的無數個人生。那條走過無數遍的路,不只承載著這一世的記憶,還記著他們從前的無數身影。

    小判官道:“還有的人生里,你屈從于虺神,為它獻上了無數活人祭祀。暴食附在了你的身上,你吞噬了大量食物、活牛活羊,最終吞噬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寨民們忍無可忍,亂刀把你殺了。”

    段星河渾身一陣發寒,想起了之前自己遇見的暴食,道:“我在夷州見過它。”

    “它應該也記得你,”小判官說,“這一世你經歷的許多事,早就在之前的無數次人生中見過了。過去的人生積累了你們的執念,這一世抓緊的東西,都是從前的遺憾。比如說,步云邪曾經很想救寨子里的人,這一世他才刻苦學習醫術。”

    段星河想起了他們在長陽郡遇到的瘟疫,自己和步云邪都是九死一生,可當一切結束的時候,又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一起了卻了一個埋藏許久的遺憾。

    小判官道:“后來你學聰明了,找到了太阿劍,想辦法把虺神封印了起來。往后幾世過得還算安穩,就是沒能還上債,最后也不得善終。”

    如果當初讓他魂飛魄散,他們就不用受這么多苦了。靈引看著段星河,道:“經歷了這么多世,你后悔了么?”

    段星河平靜道:“不后悔,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

    靈引點了點頭,聲音沉了下去:“你這一輩子做得比之前都要好,我希望你能完成你的天命。但如果……你實在累了,也有解脫的法子。”

    段星河道:“什么?”

    燈光照著他的臉,一半陰影藏在光的對面,微微動蕩。靈引沉聲道:“最后面的鳳神殿里,供奉著鳳神的雕像。它手中所持的劍鞘里,藏著它用過的兵刃碎片——”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此劍名為太阿,靈力強大,能斬斷一切孽緣。只要把它刺進喉嚨,保準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再無此人,一切債也能就此了結了。”

    段星河喃喃道:“永生永世,再無此人……”

    當初夜游神就是為了讓曲玉霖重入輪回,才付出這么大代價。這么多苦都熬過來了,自己豈能就此放棄,和他一起湮滅。

    段星河不愿放棄,可他已經傷害了步云邪,從前也傷害過很多人。他曾經是這個世界的夢魘,卻對此一無所知。他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自己,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靈引知道他現在心里亂得很,道:“那你好好想一想吧。”

    段星河回到了那個山洞,這地方陰氣重,掩蓋了他身上的魔氣。虺神找不到他,任何人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里待多久,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他已經接受了自己曾經是夜游神這件事,身上的債像一座大山一樣,讓他一想起來心情就無比沉重。

    黑白無常每天過去給他送飯。白無常見段星河一直這么消沉,忍不住道:“段兄,你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坐在一塊石頭上,道:“不知道。”

    白無常道:“步公子最近一直在招魂,每天都消耗很多精力,你看……要不要回應一下?”

    段星河低聲道:“他怎么樣?”

    白無常道:“不太好,他很擔心你。”

    段星河有些動容,良久還是垂下了眼,道:“別告訴他我在這里。”

    黑無常站在一旁,忍不住道:“逃避不是辦法,你總不能躲一輩子。”

    段星河的心情很痛苦,如今的他從幽冥鬼市中誕生,獲得了惡魔的肉身,意志卻還是自己的。虺神仿佛故意這樣折磨他,讓他在清醒中,自己一點點墮入深淵。

    他把頭埋進了臂彎,啞聲道:“我沒辦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黑無常道:“現在就是一念之差了——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能決定。”

    段星河沉默著沒說話,黑白無常嘆了口氣,離開了山洞。段星河的身影藏在巖石的陰影里,良久都沒有動一動。

    段星河雙目低垂,在山洞中打坐。他不愿就這么向虺神屈服,都死了這么多次,還有什么好怕的。

    恍惚間,他的意識回到了很久以前。一條白色的小溪潺潺流向遠處,曲玉霖身邊支著一根魚竿。他坐在岸上,看著溪水,一派悠然的模樣。夜游神從山林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只兔子,道:“水這么淺,有什么大魚?”

    曲玉霖道:“釣個意境,光是看著心情就很好了。”

    正道宗門的人大多是一副古板做派,一天到晚喊著斬妖除魔,一點正事不干。像他這樣連口號都不喊,直接不干正事的倒是少見。前幾天他去閬中見了個和尚,這兩天又來蒼溪找自己釣魚,好像跟誰都能聊上一聊。夜游神道:“曲道長,你的道心是什么?”

    修行之人論道是常事,彼時常有僧道在一起開無遮大會,辯得面紅耳赤昏天黑地,當然最后常常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曲玉霖淡然道:“無別,你呢。”

    夜游神撿了幾根木柴,搭起一個篝火堆,道:“力量。”

    曲玉霖輕輕一笑,沒說什么。夜游神道:“有什么好笑的。只要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就能征服一切,成為世間的主人。”

    曲玉霖道:“力量只是大道的一小部分。你可以輕易征服一個國家,卻無法讓百姓對你心悅誠服。”

    夜游神道:“能征服就行了,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

    他利落地把一根樹枝穿進兔子的身體,道:“強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就像我殺這只兔子,也不用經過它的同意。”

    曲玉霖看著淺淺的溪水,仿佛覺得跟這野人說不通似的,嘆了口氣。夜游神道:“你的道心是什么意思?”

    “就是沒有分別心。”曲玉霖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神對世間萬物沒有分別心,比如我與你交友,也并未懷著分別心。”

    他帶著一點微笑,靜靜地看著他。夜游神的手一抖,手里插著的兔子差點掉在灰里,感覺他好像在暗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確定,再看看。

    這一看,便搭上了一世英名。一開始他只是想找個修煉的爐鼎,吸干對方一身的功力,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已經下不了手了。

    為了能跟他相處下去,后來他甚至于對道心之爭避而不談。每日只是閑云野鶴,寄情山水。然而最后,還是沒能避免走向死局。

    段星河睜開了眼,他的靈魂深處還留著夜游神的遺憾和執念。不管怎么樣,他都想得到一個回答。

    段星河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他已經不記得了,你也放下吧。”

    他不知道在山洞里過了多久,可能三天五天,也可能十天半月。這一日過了午,白無常提著食盒過來。他站在山洞里,似乎有話要說。

    段星河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去忘川河邊洗了臉,束起了頭發,道:“怎么了?”

    白無常道:“步公子來了,他在黃泉入口處等著你。”

    這里的陰氣重,段星河成為了魔身才能待得住,他還是肉體凡胎,怎么受得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下意識道:“胡鬧,他不要命了!”

    白無常道:“他身體受不住,沒辦法往前走太遠,求鬼差們幫忙找一找你。”

    段星河覺察到了不對勁,道:“連虺神都找不到我,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白無常顧左右而言他,道:“不知道,可能就是感覺吧。”

    段星河看出了他的心虛,道:“你告訴他的?”

    白無常打了個哆嗦,反手就把兄弟出賣了,道:“不是我,是老黑。他看步公子天天招魂,心里同情得很,就給了他點提示。結果步公子立刻就找來了。”

    段星河沉默下來,眼前仿佛浮現出他焦急等待的身影。白無常試探道:“怎么辦,要去見見么?”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氣,硬起心腸道:“不用,他自己會走的。”

    他說著,向山洞深處走去。白無常覺得他就是在逃避,但連靈引都拿他沒辦法,別人也說不上太多話。段星河一想到步云邪就在外面等自己,心里就難受得像被針扎一樣。之前自己把他傷得那么狠,他卻還是來找自己了。他沒有把握控制內心的惡念,若是見了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傷害他。

    他像一頭熊一樣,在山洞里轉了幾圈,最后索性躺在了草床上,想著睡一覺就過去了。

    他躺了許久,翻了個身,片刻又翻回來。

    根本睡不著。

    他強行讓自己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段星河想他應該回去了,卻又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些失落。

    他坐在山洞里,水一滴滴從洞穴深處落下來,滴答,滴答。水聲回蕩在山洞里,周圍仿佛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靜得讓他心慌。

    遠處忽然傳來了悠悠的歌聲。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聲音空靈,又帶著哀傷,仿佛希望聽到的人能夠回應。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是步云邪的聲音,從前他在寨子里時,常應著這首歌祭祀。

    他向神祈禱的身影浮現在眼前,段星河的眼淚不覺間流了下來。他在求他回去,不止自己想回到從前,他也想回青巖山。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段星河還想克制自己,可他的身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已經站了起來。他快步走出了山洞,大步奔走在荒野中,循著聲音找過去。步云邪的聲音漸漸喑啞了,不知道自己還能唱多久,如果他再不來,自己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

    他望著天空,那是跟青巖山一樣的月亮,懷念著過去的時光。別的事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帶他回家。

    段星河奔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步云邪已經淚流滿面,哽咽道:“你終于肯見我了!”

    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問靈,整個人都極其憔悴。段星河啞聲道:“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不想再傷到你。”

    步云邪道:“我不在乎。”

    他與曲玉霖的模樣那么相似,段星河想起了曾經的記憶,道:“是我錯了,力量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你也錯了,人與魔之間是有分別的。就是因為你認為一切無別,才被我害了。有些人根本無可救藥,你又何必舍身去度化?”

    步云邪已經放下了,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執著?”

    段星河道:“有些事情,一旦想起來,就忘不了了。”

    兩人看著彼此,知道對方已經想起從前的事了。步云邪道:“我現在的道心是清凈,就想把該做的事做完,然后清清靜靜地生活。”

    不管從前還是現在,他都像一泓清泉,清澈美好。段星河在他面前只覺得自慚形穢,道:“我做過很多錯事,身上有很多罪孽。”

    步云邪搖頭道:“那不是你,夜游神已經死了,你一直在為他贖罪,別這么自責。”

    段星河想起了夜游神的執念,覺得已經沒必要問了。這么多世,他們一起來,又一起離開。他的真心都在一次次陪伴里,那就是最直接的回答。

    月亮漸漸升高了,溫柔的光芒灑下來。兩個人有些傷感,卻又慶幸找回了生命中最值得依靠的一部分。步云邪擦去了眼淚,道:“回去吧,咱們一起面對。”

    段星河注視著他,漸漸生出了勇氣。經歷了這么多苦難,沒有什么能再讓他動搖。大不了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繼續。一生太短了,能生生世世跟他相見,也是一件好事。

    第147章 證長生 一

    陰司的陰氣太重, 步云邪在這里待太久受不了。段星河讓他先回酆都等著自己,道:“我去取點東西,很快就回來。”

    步云邪有些不放心,道:“你可別騙我啊。”

    段星河笑了, 道:“騙你是小狗。”

    他送步云邪從黃泉出去了, 轉身去了青冥殿。大殿里點著幽幽的燭火, 小判官在批閱公文,懶懶窩在墊子上睡覺。段星河道:“賢兄, 我來跟你告辭。”

    靈引已經聽說步云邪來找他了, 沒怎么意外, 站起身來道:“想明白啦,以后有什么打算?”

    雖然還沒有具體的打算, 但跟兄弟們在一起,總有辦法解決困難。段星河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靈引笑了, 道:“也好。”

    他把懶懶抱了起來,道:“道個別吧,你爹要走啦。”

    懶懶打了個呵欠,段星河把它抱過去, 悠了半個圈。懶懶露出了眩暈的表情, 但還是戀戀不舍地望著他。靈引想了想, 又道:“這玩意兒你也拿著吧,反正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用。”

    他伸手一招,一枚巴掌大的金屬碎片漂浮在半空中。段星河道:“這是?”

    靈引道:“太阿劍的碎片嘛, 鳳神的佩劍,你手里有個劍柄不是?”

    段星河道:“拼起來能用?”

    靈引摸了摸下巴, 道:“這兵刃本來上能誅仙,下斷輪回, 但現在就這么大一點,拼起來也沒什么用。哎,就當個紀念收著吧。”

    段星河便把它收到了腰包里,靈引道:“你們倆送送他。”

    黑白無常跟了出來,段星河來到了忘川河邊,盛了滿滿一葫蘆水。忘川河水滔滔,緩緩向遠處流去。天地一如既往的陰沉,他的心情卻明朗了許多。段星河道:“兩位,告辭了。”

    黑白無常道:“好,一路順風。”

    一進酆都城,便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一盞盞大紅燈籠掛在客棧外,在風里不住飄動。步云邪在客棧落了腳,見他終于來了,松了口氣。

    他道:“怎么這么久?”

    段星河摘下了葫蘆,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拿這個去了。”

    步云邪以為是酒,打開塞子聞了聞,沒什么味道。他倒出一點來道:“水?”

    “嗯,”段星河道,“忘川河水。”

    長生丹如今只差一味忘川河水了,他們都以為活人無法拿到此物。沒想到如今段星河此身能夠在陰司暢行無阻,倒是意外辦成了一件大事。

    步云邪露出了笑容,道:“有你的啊,差點就把這事給忘了。”

    段星河這段時間天天喝的都是忘川河水,想起這是熬孟婆湯的原料,后知后覺道:“喝多了不會失憶吧?”

    步云邪道:“又沒加料,頂多滌蕩掉一些不好的東西就是了。”

    他把葫蘆收了起來,段星河看著他的手指,他的指甲已經長回來了,皮膚上也看不出傷口,但當時鮮血淋漓,傷得很重。段星河道:“手還疼么?”

    步云邪的手下意識痙攣了一下,靜了片刻才道:“沒事了。”

    自己確實給他造成了陰影,一想起當時的情形他還是會害怕。段星河自責道:“對不起。”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都已經過去了,別放在心上。”

    段星河知道自己欠他太多了,心里沉甸甸的。步云邪回頭看著他,道:“老看我干嘛?”

    段星河道:“想吃東西么?”

    步云邪靠著床頭坐下了,淡淡道:“不餓。”

    段星河道:“那你想要什么,我給你買。”

    他也不想用這么膚淺的方法來表示歉意,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什么辦法來補償他。步云邪笑了,道:“我沒生你氣,真的。”

    他抬頭看著窗外,緩緩道:“之前我養傷的時候,最怕的不是這雙手廢了,就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就像囈語:“我當時看著月亮,就問它,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么?”

    段星河當時在忘川河邊,也曾經長久地望著月亮,想著他們從前的事,心里滿是懊悔。

    步云邪道:“我當時想了很多,覺得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要把你找回來,帶回家。”

    段星河道:“為什么?”

    步云邪注視著他,輕聲道:“就像你一定要把小雨找回來一樣,你是我的家人啊。”

    他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了。段星河的心頭也是一酸,啞聲道:“等這邊的事忙完了,咱們一起回青巖山。”

    他現在墮為了魔身,北方又燃起了烽煙,離平靜的日子越來越遠了。步云邪仿佛不敢奢望那一天,露出了一點恍惚的笑容,良久輕聲道:“好。”

    兩人在酆都歇了一宿,隔天傍晚回了四靈山。伏順和趙大海見他回來了,都有些緊張。段星河的身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鱗片,手上也長著漆黑的指甲,看起來已經不是尋常人了。兩人不知道他現在是什么情況,都有點緊張。

    段星河上前一步,道:“之前的事我很抱歉,當時我不清醒,現在已經好多了。”

    伏順畢竟擔心他,道:“大師兄,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

    段星河要是說去黃泉待了半個月,肯定要嚇著他們,只道:“酆都。”

    “去那兒干嘛,”伏順道,“二師兄天天問靈,一直沒找到你,可急死我們了。”

    趙大海捅了他一下,讓他少說兩句,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

    他張開雙臂,給了大師兄一個擁抱。段星河的袖子挽著,手臂上的鱗片刮了他一下,頓時留下了幾條白道子。趙大海嘶地一聲,低頭道:“哎呀……這,能治好嗎?”

    段星河已經習慣了,幾乎都要忘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伏順連忙打圓場道:“治不好也沒關系,男子漢大丈夫,長幾枚鱗片算什么了,以前又不是沒長過。”

    段星河想起自己從前被青龍異變之后,也是變成了這個樣子。當時他還以為是運氣不好,隨便長長就成了這個樣子,沒想到是詛咒激發了自己深處的本性。

    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動,道:“星哥,要不你去清凈泉洗個澡試試?”

    段星河這回整個人都變成魔身了,恐怕清凈泉水也沒用。正說著話,忽然聽見身后哇的一聲。眾人回頭一看,就見三個小徒弟在月洞門外朝這邊張望。明月看到了他的鱗片和爪子,雙腿一軟,害怕地坐在了地上。從前給自己雕刻小葫蘆的大師父變成了妖怪,讓他不知所措。

    明月渾身都在發抖,道:“大師父他……他變成鱷魚了!”

    另外兩個孩子也很害怕,但是強撐著沒逃跑。朝露從松樹后探出頭來,感覺段星河的神色其實跟從前沒什么變化,只不過皮膚不一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說不定強者都是這樣呢。

    她打了明月一下,道:“你會不會說話,師父是變成龍了,龍才有爪子和鱗片呢!”

    曉風道:“是啊,我覺得挺帥的。”

    畢竟是小孩子,一旦這么想了,還覺得挺威風的。段星河松了口氣,他們不怕自己就好。步云邪打發道:“該去練功了,別在這兒杵著。”

    他像轟雞一樣把孩子們趕走了,抬頭一看,見墨墨蹲在屋頂上,正在望著這邊。它鼓著肚子,呼哧呼哧地喘氣,好像很生氣。段星河先前發瘋的時候打了它,很過意不去,低聲道:“有吃的嗎?”

    趙大海連忙從口袋里掏出幾塊牛肉干,遞了過去。段星河走過去,手里拿著牛肉干,誠懇道:“對不起,兒子,你還生我氣嗎?”

    墨墨弓起了背,顯然還在記仇。段星河伸出手,想摸摸它。墨墨卻沖他哈了一口氣,拍著翅膀飛走了,連牛肉干都不稀罕。段星河有些無可奈何,步云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算了,過一陣子就好了。”

    兩人往回走去,庭院里花木繁茂,春天已經過了一半了。夕陽在遠處沉下去,步云邪停在丹房跟前,已經想了一路了。他道:“長生丹的材料已經收集齊了,要煉么?”

    段星河明白他在猶豫什么。自己現在才到化神階段,越級飛升要經歷天劫,一般人若是渡劫失敗,至多從頭再來,性命還是能保住的。而自己身為魔身,萬一失敗,就會被雷陣劈得骨頭都不剩,身死道消。

    可若是不借助長生丹的力量,自己修煉幾百上千年,飛升的時候還是要面臨雷劫。段星河想起了飛升失敗的裴千秋,他活了那么大一把年紀,還是沒能成仙,可見這種事也不是拖得越久把握就越大的。

    他憎惡虺神,一想到要以這樣的魔身再活幾百年,就覺得生不如死。他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極度想斬斷跟他們的關系。段星河深吸了口氣,道:“煉吧,賭一把。”

    步云邪道:“那我明日開爐,你等我好消息。”

    段星河點頭道:“好。”

    清凈泉邊沒人,泉水骨突突冒著泡,段星河喝了幾口水,又在里頭泡了半個時辰,用力搓了搓,身上的鱗片根本沒有要掉的跡象。段星河懸著的心終于死了,就知道這些法子都沒用。

    他回到房中,屋里靜悄悄的,還跟他離開時一樣。這才過了一個月,沒想到發生了這么多事。段星河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段星河怕嚇著孩子們,白天盡量不出門,一直在屋里練功。太一心經有凝心安神的功效,他練了幾日,心緒漸漸恢復了平和。這天一早,他伸著懶腰從屋里出來,忽然見窗臺上放著一把藍紫色的牽牛花,旁邊還有一塊白色的小手絹,上面繡著幾朵紅梅。窗欞子上別著一只竹子做的小風車,正在風里骨碌碌地轉。

    段星河拿起了那只小風車,上面刻著一個圓圓的記號,像是一個小月亮。段星河不覺間笑了,孩子們純真可愛,不在乎他變成什么樣子,反而是自己顧慮得太多了。

    段星河洗了臉,聽見伏順大呼小叫著從前頭跑了過來。

    “大師兄,醒了沒——”

    段星河潑了洗臉水道:“怎么了?”

    伏順激動的不得了,一把拉住了他道:“有好事,快跟我來!”

    段星河跟他去了前院,就見趙大海、結香他們也在。一條大漢濃眉大眼,長著一雙褐色的瞳仁,一頭紅褐色的短發參差不齊地朝天長著,身上穿著個粗布的白坎肩,露出結實的胸膛和腹肌,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水。段星河有些意外,道:“閣下是?”

    大漢拍著胸口道:“是我啊,力靈使!”

    他化為人形之后成了個威武雄壯的漢子,眾人差點認不出來。力靈使去了西北大漠好一陣子,此時精神抖擻,一看就不虛此行。他大聲道:“好兄弟,我給你們帶好東西啦!”

    地上放著好幾個大箱子,他身邊有個碩大的黑布口袋,從里頭掏了掏,又掏出一個大木箱,哐地一聲放在地上。那箱子比麻袋都大,不知道是怎么裝進去的。趙大海咋舌道:“這法寶好啊,比瓜皮都能搬。”

    伏順道:“還是瓜皮更能搬一點。”

    力靈使搬出十個大木箱,隨手打開一個,露出一堆金燦燦的礦石來。粗糙的石頭上帶著金色的紋,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伏順頓時睜大了眼,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激動道:“我的天,金子!”

    力靈使豪爽道:“這是我從礦山里鑿的,感謝你們把我從那破洞里放出來。小兄弟,你出力最大,這兩箱都是你的了!”

    段星河沒想到他風風火火的,說去找金子還真能找到。這十箱礦石應該能煉出一萬兩黃金,他們兄弟幾個一下子就發達了。他沒敢說當年把力靈使關起來的那個混蛋就是自己,反正都過了好幾輩子了,萬一哪天它們想起來了,自己就裝無辜,總能蒙混過去。

    力靈使又給趙大海和伏順一人半箱礦石,給步云邪留了一箱,搓了搓手道:“剩下的給我和我兄弟們留著,家里有爐子嗎,我來提純。”

    后山有個廢棄的劍廬,是白云觀的道士們打鐵鍛劍的地方,一直沒人去。段星河讓伏順帶力靈使去劍廬,趙大海駕著車,幫忙把金礦運了過去。段星河沒想到會忽然天降這么大一筆錢,揚起了嘴角。不愧是力靈使,給的見面禮著實大方,放它出來真是賺了!

    回去修煉了數日,趙大海來道:“大師兄,蜀山來人了。”

    最近時局動蕩,蜀山的人應該是為了大新那邊的戰事來的。段星河有一陣子沒見師門的人了,連忙起身去前頭迎接。張青蜉坐在花廳里,結香送來了茶水,朱雀在一側陪客人坐著。段星河一進門便露出了笑容,道:“張師兄,好久不見了。”

    張青蜉穿著一身水藍色的道袍,關切道:“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樣?”

    段星河道:“遇到了一些麻煩事,被萬象門的人坑了一道。”

    他的衣裳擋著身上的鱗片,但青色的鱗片一直長到他脖子根部,透過交領露出來,一覽無余。張青蜉看來已經聽說了,沒有特別驚訝,只是微微皺眉道:“身上不好受么?”

    段星河不想讓他們擔心,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在上首坐下道:“身上倒是不痛不癢的,我一直在修煉太一心經,能維持正念。師父還好么?”

    張青蜉道:“師父挺好的,你的事他老人家已經知道了。你身體雖然變化,但只要意志不動搖,那些妖人也拿你沒辦法。師父說,希望你能堅守道心,若是實在過不了這一關,就回蜀山,師門永遠是你的靠山。”

    段星河有些感動,就算自己變成這樣,師父也沒有放棄他。他道:“你讓師父放心,我不會背叛正道的。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成了魔,你們就殺了我,免得我危害世間。”

    張青蜉搖了搖頭,道:“段師弟,我知道你心底純正,不會作惡的。最近萬象門的人活動頻繁,前陣子他們潛入百草谷,打傷了靈犀道人,害得他休養了好幾個月。”

    伏順想起了之前的事,道:“啊……之前就是萬象門的人偷偷做了靈犀道人的雙生蠱,來欺騙我大師兄,要不然他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段星河道:“靈犀道人怎么樣了?”

    張青蜉道:“沒什么大事,養一養就好了。那些妖人實在讓人防不勝防,之前也把蜀山害慘了。”

    先前萬象門的人甚至偽裝成了蜀山掌門的模樣,實在是膽大包天。眾人想起那時候的事,還有些心有余悸。朱雀喝了口茶,道:“別太自責了,那些人一天到晚琢磨邪門歪道,誰能斗得過他們。先前的曲長老……”

    他忽然意識到有些話不好說,停了下來。段星河豎起了耳朵,道:“曲玉霖么,他怎么了?”

    朱雀活了幾千年,不少事都看在眼里,只是沒有點破。他知道段星河已經看過萬世鏡了,想起從前的事,也有些懷念,道:“論起修仙,曲玉霖是我見森*晚*整*過最有天賦的一個。他對道有一些獨特的見解,講經很有意思,我經常去聽,蜀山的弟子們也很喜歡他。當時夜游神殺了不少無辜百姓,禍害匪淺,又來結交曲長老,其實沒安什么好心。”

    朱雀看了他一眼,段星河一臉無辜的表情,只當跟自己沒關系。

    朱雀緩緩道:“曲長老知道夜游神接觸自己的目的,卻還是裝作不知,跟他談經論道,試圖化解他的戾氣。結果魔就是魔,一日不知怎的發起瘋來,把他殺了。夜游神殺了人又后悔不已,抱著尸體天上地下到處亂闖,身體都腐壞了還逼人復活他,真是個瘋子。”

    他嘆了口氣,很為曲玉霖不值。段星河一想到一直以來朱雀是怎么看自己的,就有點芒刺在背的感覺。張青蜉倒是不知道這些事,只在祠堂見過他的畫像,道:“那位曲長老是怎么樣的人?”

    朱雀確實挺欣賞曲玉霖的,夸起他來不吝溢美之詞,道:“他心懷天下,平靜祥和,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記憶中的曲玉霖常在溪邊垂釣,一坐就是一天,十分悠然。步云邪的性情比前世更有煙火氣,大體上還是原來的樣子。而自己被掰掉了邪骨,脾氣倒是比夜游神好多了。

    當年裴千秋讓張子鳶去找正道的人切磋,也沒存好心。他們倆一個日游神,一個夜游神,天天明爭暗斗,哪能為他出什么好主意。裴千秋本來希望蜀山的人來個正邪不兩立,一劍殺了這個大魔頭,沒想到曲玉霖跟他成了知己,又引出后面這么多事。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裴千秋已經死了,萬象門接管了島上的一切,大戰一觸即發。

    段星河道:“北邊要有戰事了,師門怎么打算的?”

    萬象門集結了不少邪宗,意在大肆殺生向虺神獻祭。這一戰若是他們贏了,這世間怕是要生靈涂炭。張青蜉道:“蜀山要參加,我們集結了一些弟子,馬上就要去前線了。你先穩一穩身體,看情況再說。”

    段星河道:“好,我狀態穩定了就去找你們。”

    張青蜉打算在這里住一日,隔天再回去。段星河送他去了客房,回來的時候,發現墨墨躲在一棵梧桐樹上偷看自己。段星河伸出手跟它打招呼,道:“兒子,來。”

    墨墨仍然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一扭頭飛走了。

    段星河有點落寞,不知道它要記仇到什么時候。他望著墨墨圓滾滾的背影,想起它像跟屁蟲一樣跟著自己的樣子,分外想念從前。

    朱雀從屋檐下走出來,望著墨墨飛得越來越遠,攏起了袖子道:“喔對了……先前曲玉霖去世之后,靈魂逸散到了三善道中。陰司只找到了二魂六魄,還剩下一魂一魄不知去了哪里。還是他養的靈貘在阿修羅道找到了,那里的人好斗,它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一魂一魄帶回來,也受了很重的傷。”

    段星河十分詫異,轉頭看著他。朱雀道:“曲長老投胎之后,靈貘維持不住成年形態,變回了這個樣子。它沉睡了很多年,最近才蘇醒過來。”

    段星河明白過來了,當初在玄武山的相見并不是偶然,它就是來找步云邪的。它小小的身軀跋山涉水,餓的前胸貼后背,灰頭土臉的,還差點被埋在坑里。然而再次見到他們的一瞬間,一切都值得了。不管他們變成了什么樣子,它都認得出他們的靈魂。

    這么久以來,它什么都知道,默默地陪著他們。它那么在乎步云邪,自己卻又一次傷了他,墨墨肯定被他氣壞了。

    段星河感到一陣汗流浹背,朱雀長嘆了口氣,覺得也不能把夜游神做過的事都怪到他頭上。他道:“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你若是有心,就想想怎么彌補吧。”

    段星河若有所思,覺得熱臉貼不上冷屁股,還是緩緩再說。

    當天傍晚,段星河去給步云邪送飯。為了不打擾他煉丹,照舊敲了三下,把食盒放在了他門口。他剛轉身要走,身后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步云邪走了出來,道:“你來了。”

    段星河道:“不用看爐子?”

    步云邪道:“也不用一直看著,出來透透氣嘛。”

    他把食盒拿進去,在院子里散著步,道:“最近怎么樣?”

    段星河走在他身邊,道:“還行,張青蜉來了。”

    步云邪有些意外,想了想道:“為了你魔化的事么?”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師父讓他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自己會得了。張師兄說過一陣子要去前線給大新幫忙,浩蕩盟的人應該也去。”

    步云邪道:“你師父大約也沒什么特別好的辦法,你要是回了蜀山,說不定他要弄個小院子把你關起來。還是別去了,大不了弄條鐵鏈我鎖著你嘛。”

    他的眼神促狹,其實是對長生丹很有把握才跟他開玩笑。段星河一副敬謝不敏的模樣,道:“老子哪有那么癲,你就不盼我點好。”

    “那可不一定,”步云邪道,“之前你那樣,身上栓條鐵鏈子都能嚼了呢。”

    段星河知道自己當時是挺嚇人的,要不然墨墨也不會那么記仇。他正尋思著,墨墨覺察到步云邪從丹房里出來了,拍著翅膀過來找他。

    它本來揚著鼻子,心情很好的樣子。一見段星河也在,頓時就不肯過來了。它停在院墻上的黑瓦上,遠遠地看著這邊,仿佛提防著他再對步云邪做什么。

    步云邪道:“怎么回事,它還跟你記仇呢?”

    段星河嘆了口氣:“一見我就哈氣,給吃的也不好使。”

    一直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步云邪尋思了一下,低聲道:“要不然這樣,咱們給它演一出戲。”

    段星河道:“什么戲?”

    步云邪大步走到墻邊,抄起一根竹枝做的大笤帚,氣勢洶洶地朝他拍了過來。段星河閃身躲過了,道:“干什么,誒,講不講點武德了?”

    步云邪又是一笤帚拍過來,打得段星河一蹦三尺高。他后背生疼,扭頭道:“你真打啊!”

    步云邪故意大聲道:“你害我那么慘,老子打你怎么了,腿給你打斷!”

    碩大的笤帚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拍到了段星河的屁股上。他低聲道:“喊。”

    “啊啊啊——”

    段星河心領神會,立刻慘叫一聲,拔腿就跑。步云邪攆得他滿院子跑,弄得到處塵土飛揚的。墨墨蹲在墻頭,愕然地看著他倆上躥下跳地打架。

    段星河挨了好幾下,喊得嗓子都破音了,頭發也打散了,模樣極其狼狽。步云邪感覺差不多了,叉著腰道:“讓你再欺負我!”

    他說著擠了擠眼,示意他裝的嚴重一些,隨手把笤帚一扔,轉身走了。段星河的小腿都被打腫了,伸手揉著痛處,感覺他多少有點公報私仇。

    墨墨遠遠地看著他,好像有點擔憂。段星河假裝腿疼得厲害,一瘸一拐地回去了。墨墨不知道在想什么,尋思了一會兒,拍拍翅膀飛走了。

    第148章 證長生 二

    段星河回去洗了把臉, 沒什么事,打了一會兒坐就睡下了。次日一早,他推門出來,見石臺階上放著一個黃蘋果, 有些驚訝。

    段星河把蘋果拿了起來, 果皮有點皺了, 好像是收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只有墨墨喜歡黃蘋果,送來就是關心自己的意思了。段星河露出了笑容, 苦肉計果然管用。

    葉子簌簌作響, 墨墨從一旁的樹叢里探出了頭, 想看看他收下了沒有。段星河在臺階上坐下了,把蘋果掰成兩半, 自己啃了一口道:“好吃,一起嘗嘗?”

    墨墨還有點鬧別扭, 段星河攤開手,把另一半蘋果放在手心里。墨墨飛了過來,蹲在旁邊啃了一口蘋果,雖然放久了水分有點少, 香氣還是很足的。

    段星河趁著它吃東西, 一把將它撈起來, 緊緊地抱在懷里,道:“逮到你啦!”

    墨墨用鼻子頂著他,兩只前腿撓了他幾下, 啾啾直叫。段星河用力地蹭了蹭它,低聲道:“對不起, 我以后不再傷害你了。”

    墨墨掙扎了一陣子,終于放棄了。段星河抱著它, 坐在臺階上曬了一會兒太陽,有種久違的安心感。他兩口把剩下的蘋果吃完,扛著墨墨站了起來,道:“走,吃飯去。”

    段星河抱著墨墨在道觀里走了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他倆和好了,笑呵呵地看著他們。吃完了飯,段星河拿了個棉墊子放在門廊下,輕輕拍了拍。陽光把棉花曬得軟軟的,墨墨窩在上面,打著瞌睡曬太陽,日子好像跟從前一樣。

    段星河靜靜地看了它一陣子,悄然回了屋,又開始打起坐來。

    煉丹要九九八十一天,到此時才過了一半。段星河每天打坐修煉,他在幽冥鬼市吸收了夜游神殘留在世間的邪力,一直在盡力控制那股力量。這是一把雙刃劍,雖然讓他增長了數百年修為,卻也讓他墮為了魔身。

    他現在跟裴千秋飛升前的修為差不多,比蜀山掌教差一些,但在當世也是數一數二的修道者了。一盞燈燭照在他的臉上,段星河閉著雙目,一半輪廓藏在陰影里,微微動蕩。

    他的心在正道,身在魔道,是要飛升成神還是徹底墮魔,就在他的一念之差了。

    外頭的人以為他變成了這個樣子,必然要墮魔,沒想到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去經歷了那么多,生死對他來說都不是大事了,最重要的是他這一世來得目的——

    他要終結這一切,要償還從前欠下的債。就算不為了自己,他多做一點,步云邪也能少受一點苦。

    深夜里,四下一片寂靜,虛空中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還在做這種徒勞的事?”

    蒼老的聲音緩緩地笑了起來,是虺神。這段時間以來,它一直沒放棄對他的騷擾。段星河只是充耳不聞,對它毫不會。

    “我的孩子,你怎么還這么固執?你的身體都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還不能證明你該皈依本座么?”

    段星河的心一片清明,神色也平靜如水。他現在一無所有,反而什么也不怕了。

    以前他還會憤怒,會不甘心,不明白為什么只有自己受到這樣的折磨。如今他知曉了前塵,明白痛苦從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就像一條河,靜靜地看著它向前流淌,有什么值得畏懼,又有什么值得痛苦?

    黑暗中,依稀有一條巨蛇低頭注視著他。段星河盤膝而坐,身處在一片寧靜中,就算向前一步就是深淵,他也毫不動容。

    “你可想好了,鳳神不像本座,它不會對你有任何留情之處。如果你登階不成,便會身死道消——你難道不怕?”

    段星河早就想明白了,就當是一場豪賭,大不了下輩子從頭再來。他已經決定向死而生,還何懼之有?

    太一心經激發出他體內的正氣,金色的光芒縈繞著他。段星河全然不為外物所動,虺神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黑暗中,那個碩大的身影始終籠罩著他,遲遲不肯離去。

    萬象門中,一頭巨大的狼妖臥在一棵大榆樹下。它長著一張蒼老的人臉,背上生著紅色的鬃毛,頭上長著一雙角,慵懶地打了個呵欠,正是象征著傲慢的熾尊狼姥。

    于九挎著長劍,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為它站崗。幾個白衣倀鬼跪在狼姥身邊,有的給它梳毛,有的給它捶背,它瞇著眼很是愜意。狼姥的脖頸下有一片月牙形的白毛,里頭擠著兩個腦袋,卻是與它融為一體的李如芝和劉正陽。

    李如芝被步云邪詛咒畸變之后,身上傲慢的氣息吸引到了熾尊狼姥。它將李如芝吸入了自己的身體里,順便也吞噬了劉正陽。

    這三個人從此朝夕在一起,同吃同睡。劉正陽一開始還不甘心,嚎啕大哭了好幾日,但時間久了,也就認了命。李如芝反正已經變成了妖物,沒什么地方可去,跟著熾尊狼姥倒也是條活路。只是他平生最講究排場,自從跟了狼妖,天天茹毛飲血,從前那些錦衣玉食的日子都恍如隔世了。

    有時候他想起從前的時光,難過一陣,又憤怒一陣,連做夢都要咒步云邪不得好死。劉正陽最恨的也是步云邪,跟他一搭一唱地罵個沒完。狼姥對他們的憤怒沒什么反應,時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于九悄悄跟著他們,本來想找個機會殺掉狼姥,把他們救出來。后來他才意識到那兩個人的身體已經被消融掉了,全靠狼姥的身體供養分,強行挖出來也活不成。而且熾尊狼姥的力量極其強大,于九根本不是它的對手。要不是它的胸口塞不下第三個腦袋,于九也要被它吸進去了。

    于九扔不下劉正陽,索性一直跟著他們。熾尊狼姥覺得這人劍法不錯,頭腦也機靈,便讓他一直跟著自己了。

    半年前,熾尊狼姥帶著幾個人來到了大幽,本來想抓幾個玄鬼墊墊肚子,沒想到遇上了金環使。

    金環認出了它就是胭脂山大妖,頓時如獲至寶。教主現在求賢若渴,要是能請到它入伙,教主必然給自己記一大功。金環使也沒計較它打傷了自己的屬下,當即請它加入萬象門,保證想吃什么管夠。熾尊狼姥除了想吃飽肚子之外也沒什么別的追求,低頭看了李如芝一眼,啞聲道:“你……覺得呢。”

    它知道劉正陽是個草包,甚至沒問他的意見。萬象門是邪道宗門之首,加入他們自然比流落在外強多了,而且萬象門的教主紀秋暝進宮面圣之時,李如芝還曾見過他。當時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欽天監司正,他還要尊稱自己一聲李大人,如今落魄至此,反過來要投奔在野之人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總有低頭的時候。李如芝沉默了一陣子,道:“若是教主能對我等以禮相待,我們愿意為他效力。”

    金環使帶它去見了教主,紀秋暝果然很高興,大為嘉獎了金環使一番,又讓十來個倀鬼跟著熾尊狼姥,把它伺候得無微不至,只是要它不時出去幫自己殺人。

    李如芝過上了安生日子,心里又開始憎恨起來,一心要找步云邪報仇。他幾次問紀秋暝什么時候能下手。紀秋暝敷衍了幾回,總說他有自己的計劃,讓他再等一等。

    李如芝知道他正在謀劃北邊的戰事,忙著向虺神獻祭,只能暫時按捺住心情。這一日,一名玄鬼過來行禮道:“狼姥,李大人,教主要見你們。”

    熾尊狼姥睜開了眼,緩緩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劉正陽睡得昏天黑地,口水順著下巴直往下淌。李如芝道:“醒醒,去見教主了。”

    劉正陽迷迷糊糊睜開了眼,道:“啊……什么事。”

    李如芝道:“肯定又要去殺人,還能有什么事。”

    狼姥走進了大殿,紀秋暝高坐在鎏金寶座上,穿著一身黑色的法袍,臉上戴著面具,淡漠地俯視著他們。熾尊狼姥低下了頭,以示對他的尊重,這簡直是傲慢對人的最高禮遇了。于九跟在后面,單膝跪在了地上。劉正陽做了他的奴仆,自己也只能認紀秋暝為主。于九這一生到處漂泊,昧著良心做了不少不得已的事,不能有半點自己的立場主張,真是倒了這小兔崽子的血霉。

    李如芝道:“教主有何吩咐?”

    紀秋暝淡淡道:“好事,你不是一直想殺步云邪他們么?段星河那小子要渡劫了,你們去想辦法弄死他。”

    于九一詫,下意識道:“啊……殺段星河?”

    雖然他來得最晚,卻也知道虺神很看重段星河。這么多年了,再沒有人像他一樣讓虺神那么滿意。虺神一心要讓他覺醒成為自己的兇器,如夜游神當年那般替它蕩平天下。可他這一世卻叛逆得很,一門心思要投靠鳳神,跟虺神作對。

    紀秋暝一直沒對他下殺手,只是想辦法磋磨他。如今卻不知為何,忽然要取他性命。

    紀秋暝冷冷道:“那小子不識好歹,如今已經墮為了魔身,還是不肯屈服。虺神很失望,說與其讓他徹底投敵,不如結果了他。”

    紀秋暝對虺神極其忠誠,對它的吩咐說一不二。以前虺神不讓殺段星河,他便照做不誤,幾次讓他死里逃生活了下來。如今虺神要取他性命,紀秋暝也不再留情,下了格殺令。

    “殺了他,步云邪就是你們的了,想怎么處置都行。”

    劉正陽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興奮道:“好啊,咱們快去!狼姥這么厲害,肯定能殺了那小子!”

    李如芝的表情也變得猙獰起來,仿佛已經抓到了步云邪,想著要怎么慢慢折磨他才好。熾尊狼姥覺得不過是一個渺小的人類,殺他跟殺別人沒什么不同,沙啞道:“好,我這就去。”

    于九的表情有些憂慮,然而被紀秋暝看著,也不好說什么。他行了一禮,跟著熾尊狼姥走出了大殿。外頭的天空陰沉,于九嘆了口氣,心道:“對不住了,段兄。我不想殺你,只是各為其主,實在沒辦法。”

    他邁步向前走去,希望段星河的運氣能好一點。如果他是被上天眷顧的人,應該能活下來吧。

    經過九九八十一天,步云邪開了爐,一顆金丹發出淡淡的靈光。那么多天材地寶,只煉出了這一顆精華。步云邪激動不已,喃喃道:“成了……這回真的成了!”

    墨墨飛了起來,在旁邊看著金丹,興奮得睜大了眼睛。

    步云邪有點緊張,不知道有沒有毒,手心里滲出了汗水。他從爐子里挑了一點融化的邊角料,遞給兒子道:“嘗嘗怎么樣?”

    墨墨舌頭一卷,把藥吞了進去,等待了片刻,身體忽然微微發起抖來。步云邪一詫,低頭道:“怎么了,有毒就吐出來!”

    墨墨沒吐出來,卻落了下來。它匍匐在地上,體內放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漸漸從幼崽變為了成年的模樣。長大之后,它身上的花紋消失了,變成了全黑的毛皮,鼻子也比原來長了一些,身體有水牛那么大,肌肉結實健壯。嘩地一下,它展開了翅膀,雙翼足有一丈長。

    步云邪激動地看著它,道:“我的天,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

    墨墨也不敢相信自己變回去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黑豆眼亮晶晶的。它蹭了蹭步云邪的手心,雖然長大了,脾氣依舊溫順。它個頭大了,可以騎著上天入地,也能幫主人打架了。

    看來這長生丹真的煉成了,不愧是奪天地造化的靈藥,竟然蘊含著這么大的力量!步云邪激動得心怦怦直跳,把金丹裝在盒子里,朝段星河房中奔了過去。

    段星河正在屋里打坐,忽聽有人拍門。他開了門,步云邪一頭撞了進來,把一個錦盒遞給他,道:“成了……星哥,給!”

    段星河有些詫異,道:“長生丹?”

    步云邪點頭,十分激動。墨墨跟著過來了,碩大一團乖乖地蹲在屋前。段星河看到了它,嚇了一跳道:“瓜皮,你怎么長這么大了?”

    步云邪道:“我給它吃了點金丹,就黃豆粒那么大一點,它就變成這樣了。”

    這靈獸能辟百毒,它吃了有益無損,那就是真的煉成了。段星河打開了錦盒,金丹散發出靈光。他有些緊張,自己如今是魔身,登階不成就要身死道消。一旦吃下去,就沒有退路了。

    他遲疑了一下,步云邪也有點猶豫,道:“等一下,今天合適么……要不要挑個好日子?”

    段星河看著外頭的天光,青山隱隱,風輕云淡,是個合適作為新開始的日子。他深吸了口氣,平靜道:“今天就挺好的,不拖了。”

    這段時間他已經把該處的事都辦完了,每天打坐修煉,就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心里想清楚了,真正面對的時候還是有些惆悵。對其他人,他都放得下心,唯獨步云邪,他還是有些放不下。

    他道:“萬一我死了,你要好好活著,保護好身邊的人。”

    步云邪忽然有些難過,搖頭道:“別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有事的。”

    段星河揚起嘴角一笑,豪氣道:“那就賭一把!”

    庚午時,烈火煉真金,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他取出金丹吞了下去,步云邪看著他,神色極其緊張。金丹一下肚,便釋放出大量靈力。段星河感覺充滿了力量,經脈不住震蕩,身體仿佛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的心中一片空明,比先前墮魔之時輕松多了。

    他身上放出一陣陣金光,黑氣縈繞在他的眉間,還不愿意就此被驅散。兩股力量相爭,讓他有種被撕扯的痛感。

    “唔……”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肌肉上裂開了一道道血色的紋路,身上的鱗片漸漸剝落下來。段星河重重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滿頭大汗。現在的感受遠不及比他墮魔時痛苦,他知道自己能撐過去的。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漸漸散去了,金丹賜予了他無上的力量。他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現在的模樣一半像人,一半像魔。步云邪擔憂道:“怎么樣?”

    段星河的神志還很清醒,道:“我沒事,天劫要來了,你帶孩子們躲起來。”

    天色暗了下來,大風乍起。修道者越級飛升,三刻之內會降下天劫。最終的考驗要來了,段星河穿上了珍藏已久的刑天戰甲。這是他們在沼澤里打撈出來的上古神鎧,他一直沒舍得穿,今日終于派上了用場。他手持幽冥劍,騎著墨墨往禁地奔去。

    外頭狂風大作,孩子們剛才還在草地上踢球,忽然天就陰了。朝露撿起了球,看著天空道:“要下雨了嗎?”

    步云邪從遠處跑過來,大聲道:“都回屋里去,沒有我允許,誰也不準出來!”

    孩子們聽話地回去了,伏順從一邊過來,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星哥吃了長生丹,天劫要來了。”

    伏順一詫,道:“這么快,我還沒準備好呢。”

    步云邪道:“他歷劫,你準備什么?”

    伏順攥起了拳頭,渾身的力氣沒處使,大聲道:“好兄弟講義氣,我去給他鼓勁兒啊,他在哪兒呢?”

    狂風大作,兩人的衣裳都被吹得獵獵作響,幾乎要站不住了。步云邪道:“你去把孩子們看好了,別的不用管了!”

    他說著向后山禁地奔了過去,伏順往前走了一步,大聲道:“那你去干什么?”

    步云邪頭也不回,喊道:“我去給他幫忙,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段星河來到了后山,義靈使已經醒了,從山洞中飄出來道:“怎么回事……這么大的風?”

    段星河道:“晚輩要登階了,請前輩保護我。”

    義靈使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渡劫了,這小子還真有點本事。力靈使從劍廬奔了回來,道:“小子,你要渡劫了,我來幫你啊!”

    段星河十分感激,道:“多謝前輩。”

    力靈使化作了一團紅色的光芒,和義靈使一起跟隨在段星河身邊。這里沒什么人,能不被打擾,也免得連累無辜生靈。轟地一聲,天上降下了一道雷電。雷聲震耳欲聾,讓山谷都為之震顫。

    天劫開始了,密集的雷電打了下來,一道道追著段星河,仿佛有一雙來自天道的眼睛,一直注視他,要給他最嚴厲的考驗。

    段星河騎在靈貘身上,穿行在雷電之中。義靈使用一道金光包圍著他和靈貘,把雷電擋在外面。山谷中樹影擺動,狂風大作,暴雨像瓢潑一樣澆了下來。

    狂風驟雨之中,步云邪奔了過來,他抬頭看著半空中。雷電追著段星河,至少還要持續半個時辰。伏順和趙大海也趕來了,東張西望道:“在哪兒呢……啊,那邊!”

    步云邪怕這里危險,扭頭道:“你們來干什么?”

    伏順已經穿上了皮甲,雖然沒他什么事,他也全副武裝上了。趙大海拿來了他的犀牛皮盾,往地上重重一擱道:“孩子們讓結香看著呢,大師兄這么大的事,兄弟們怎么能不來!”

    一群人站在義靈使休息的山洞里,望著遠處的天空,心里暗暗給他鼓勁兒。段星河撐了一陣子,雖然電閃雷鳴的看起來不好應對,但有兩位靈神護法,天劫也奈何不了自己。

    天上的雷電漸漸少了,眾人暫時松了口氣。力靈使道:“別放松,一會兒還有一茬。”

    段星河摸了摸墨墨的腦袋,道:“下去歇歇。”

    周圍風急雨驟,但只要不是雷電,便有喘息的機會。義靈使提醒道:“一會兒還有三道神雷,要叩問你的道心。承受不住就會身死道消,你可千萬小心!”

    段星河知道勝敗在此一舉了,咬著牙也得硬撐過去。墨墨落在了地上,剛歇了片刻,忽然見一道紅色的身影駕著一道黑云,氣勢洶洶地從遠處飛來。

    伏順注意到了那邊,道:“那是什么?”

    那家伙人頭狼身,胸前還有兩個人的腦袋,背上生著一雙黑色的翅膀,古怪的模樣讓人不寒而栗。

    那怪物就算化成灰,步云邪也認得出來。他的心猛地一沉,道:“不好……李如芝他們來了!”

    早不來晚不來,死對頭偏偏這時候來搗亂。雷聲又響了起來,墨墨拍著碩大的翅膀飛了起來。

    步云邪使出火花心念咒,提醒道:“星哥,李如芝他們來了,你小心一點。”

    李如芝看見了步云邪,暗自恨得牙癢癢的,心道:“等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再慢慢消遣你!”

    他指揮道:“先殺了這個要渡劫的,不能讓他如愿!”

    李如芝為了煉丹害了不少人,最終惡有惡報,變成了這副丑陋模樣。他終其一生追求的東西,沒想到被這小子占了先機。他對段星河嫉妒得要命,雖然自己此生沒了飛升的希望,也不能讓別人成仙。

    熾尊狼姥一拍翅膀,朝那邊飛了過去。天上雷鳴陣陣,劉正陽的臉都被大風吹歪了,驚恐道:“不會打到咱們吧?”

    李如芝道:“不會,雷是跟著他的。”

    狼姥謹慎地穿行在雷陣中,抓著個沒有雷電的空子,沖過去撕咬墨墨。墨墨的身體外有防護罩,它不停地用角沖撞,金光屏障被它撞出了一道裂縫,繼而崩裂了半邊。

    它很是得意,張開大口咬下去,把墨墨的后腿咬得鮮血淋漓。墨墨疼得嘶鳴了一聲,一腳蹬了過去,把它踢開了。墨墨跌跌撞撞地向上飛去,想要甩掉它,熾尊狼姥卻偏要死跟著他們不放。

    段星河扭頭道:“你干什么?”

    劉正陽吼道:“自然是趁你病要你命!”

    熾尊狼姥重重地撞了墨墨一下,防御壁被頂得不住震蕩。段星河怒道:“你來找雷劈?”

    “遭雷劈的是你,”劉正陽恨聲道,“臭小子,你死了你的東西可就都是我的了。我要睡你老婆,打你孩子,把你的錢都花光——”

    他故意要激得段星河心神大亂,被雷打中了才好。段星河知道他存什么心思,根本不上他當,冷冷道:“老子沒老婆,也沒兒子,要不然你喊我聲爹來聽聽!”

    劉正陽怒道:“我呸,你喊我爹我還嫌晦氣。就憑你還飛升,給我下來吧!”

    天空中風雷涌動,天命即將降臨。劉正陽想起了玉蟬仙對自己說過的話——你才是被上天選中的人,段星河那小子搶奪了你的氣運。殺了他,他的一切就是你的了。

    他眼紅得厲害,胸中有一股憤怒鼓動著,這飛升的機會本來應該是自己的,絕不能讓他如愿!

    熾尊狼姥又是一記頭槌頂了過去,墨墨被撞到一道輕雷上,防御壁猛烈震蕩起來。它身子一歪,差點摔下去。

    伏順在旁邊看得著急,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大聲道:“癩皮狗,滾蛋——”

    石頭沒能砸到那妖物身上,力靈使不勝其煩,大怒道:“什么玩意兒,丑成這樣還見不得人好!”

    它沖過去,把熾尊狼姥撞開了。它的力氣極大,熾尊狼姥陡然被它撞到了石壁上,憤怒地嚎叫了一聲。力靈使擋在它面前,不讓它過來搗亂。義靈使始終盤旋在段星河周圍,用靈力保護著他。

    段星河此時無暇顧忌別的,只感到一股威嚴的力量降了下來。一道狂雷落下來,劈在了他面前,仿佛有人在他腦海中道:“你的道心是什么?”

    那聲音莊嚴,是森*晚*整*天道的叩問。段星河大聲道:“自在——”

    周圍風雨大作,他的聲音穿過雨幕,堅定有力,毫不動搖。

    那個聲音緩緩道:“何為自在?”

    段星河道:“遵循本心,隨心所欲,不悖天,即為自在。”

    又是一道巨雷劈了下來,擊穿了他周身的防護罩。墨墨承受不住那股力量,從半空中墜了下去。它的腿受了傷,鮮血汩汩地淌下來,跪在了地上。

    那聲音又道:“你可得自在?”

    段星河道:“我一生追求自在,雖不能事事做到,卻無愧于心。日后得道,也將貫穿始終——”

    一道撕裂天空的閃電劃過,第三道雷即將降下。墨墨已經遍體鱗傷,動彈不得了。段星河抱住了它的頭頸,用靈力護著它道:“別怕,咱們在一起。”

    趙大海舉起了盾牌,想過去保護他。伏順急了眼,拉住他道:“那是雷啊,你哪里扛得住!”

    剎那間,步云邪用盡全身靈力使出金光咒,將一個穹頂形的防御罩籠在段星河身上。力靈使和義靈使也將力量加護在段星河身上,三重金光籠罩著他,要幫他抵擋過最后一擊。

    那是最后的考驗了,李如芝知道那一擊的厲害,尚在猶豫。劉正陽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度過這一劫,喃喃道:“我能成仙,玉蟬仙說我能成……他能行,為什么我不行?”

    積累了這么久的憤怒、嫉妒和不甘一瞬間爆發出來,劉正陽嘶聲吼道:“沖破他的防御壁!”

    熾尊狼姥頓時咆哮一聲,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朝那邊撞了過去——

    第149章 證長生 三

    熾尊狼姥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頭上的角朝防御壁抵去,想要弄破它。

    轟地一聲,最后一道巨雷從天而降,重重地劈了下來。就在那一剎, 熾尊狼姥猛地撞了上去, 恰好當了替死鬼。

    “嗷嗷嗷——”

    它慘叫一聲, 身體已然被雷劈得粉碎,帶著火焰墜落下去, 重重地摔在了石堆上。

    它碩大的翅膀鋪展著, 黑色的羽毛散落了一地。段星河等人都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 一時間誰也沒動一動。雷電消失了,風雨也漸漸小了。伏順看著前方不遠處的熾尊狼姥, 低聲道:“死了?”

    趙大海道:“應該……死了吧,那么大一道雷, 誰能頂得住啊。”

    他撿了根樹枝,過去戳了戳它。熾尊狼姥的身體已經被雷劈碎了,殘余的肢體變得焦黑。趙大海拎著翅膀把它翻了個面,就見劉正陽大睜著雙眼, 已經沒氣了。他仿佛還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死了, 驚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稍微一碰, 他的一個耳朵掉了下來,已經被燒焦了。

    李如芝還有一口氣,極不甘心, 生命卻已經到了頭。他的表情猙獰,道:“虺神不會放過你們, 教主也絕不會……不會饒了你們……”

    他的臉痙攣著,終于閉上了眼。伏順在旁邊看著, 憐憫道:“嘖,都說了別人渡劫別上趕著往前湊,倒霉了吧,下輩子注意點啊。”

    步云邪剛才施法消耗了大量的力氣,此時有些疲憊,坐在一塊石頭上直倒氣。他遠遠地道:“怎么樣?”

    趙大海咧開了嘴,大聲道:“都死得透透的了,哈哈哈!”

    這討厭鬼總算死了,步云邪松了口氣,不知為何又有些惆悵。畢竟是從小認識的人,一路爭斗過來,沒想到他的終點在這里。其他人的感覺也差不多,劉正陽他們雖然像蒼蠅一樣討厭,但他真的沒了,還有些不習慣。

    雨停了,天空中的烏云漸漸散去,一道金色的陽光灑了下來。光芒照在墨墨身上,它的傷口漸漸愈合了。段星河身上的鱗片也相繼消散,他低頭一看,見黑色的指甲也漸漸飛散,生出了正常的指甲。

    他通過了天道的考驗,獲得了神的恩賜,身體得以重塑了。段星河若有所感,抬頭向上望去,就見云間生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階梯,放出淡淡的光芒,仿佛在召喚著他。

    步云邪十分激動,站起身來,向前走了一步道:“成了,他成了!”

    伏順和趙大海也興奮的不得了,像猴子一樣又蹦又跳,哈哈大笑,比自己成仙了還高興。

    段星河拍了拍墨墨,道:“走,登階了。”

    墨墨昂起了頭,咴地一聲叫,張開了碩大的翅膀,向天空中飛去。

    他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心中一片寧靜。他穿過了云層,隨著金光進入了另外一個空間。

    鳳神站在他面前,周身籠罩著靈光,散發著一股威嚴而又慈愛的氣質。段星河終于見到了它,有種百感交集的心情。他啞聲道:“鳳神,我來見你了。”

    鳳神微微一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它伸出了手,按在段星河的胸口上,金色的靈力如流水一般,滌蕩了他全身。虺神的詛咒被金光消解,徹底消失了。

    段星河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仿佛回到了初生時那般安寧,又變得無比強大。他徹底斬斷了與虺神之間的聯系,獲得了新生。

    鳳神注視著他,緩緩道:“你承諾過的事要做到,不然我會把這一切收回來。”

    段星河想起了從前欠下的債,心里沉甸甸的,認真道:“我知道,我會做到的。”

    鳳神雖然嚴格,卻也一直在暗中庇佑著他,要不然也不會讓四靈神為他所用。正邪二氣在世間交鋒,段星河身為其中的變數,就是鳳神與虺神相爭的關鍵。一直以來他堅持自己的道心,承受了許多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終于通過了考驗。

    鳳神微微一笑,有種母親般的慈愛,溫聲道:“去吧,用你的力量拯救更多的人,我一直與你同在。”

    步云邪等人在山谷中等了許久,都有些惴惴不安,忽見段星河騎著靈貘從空中飛了下來。他眉心有一點金色的靈光,已經脫去了凡身,到達了大乘境界。

    眾人歡呼著一擁而上,墨墨一落地,伏順等人就把他緊緊抱住了。

    伏順興奮道:“讓我摸摸,哎呀,我還沒摸過神仙呢哈哈哈!”

    他摟著段星河的左臂,趙大海摟著他的右臂,試圖從他身上蹭一點仙氣。步云邪還惦記著他身上的詛咒,拉著他的衣襟往兩邊一拽,露出了他的胸膛。另外兩個人都湊過來看,見他胸口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了。

    伏順睜大了眼,道:“大師兄,你的病好了!詛咒沒了,沒啦!”

    趙大海也哈哈地笑了起來,發自內心替他高興。經歷了這么多,他終于不用再受詛咒的折磨了。步云邪的心頭一酸,很替他高興,卻忍不住紅了眼圈。

    段星河輕輕一笑道:“這么好的事,哭什么。”

    步云邪擦了一下眼,道:“沒有……就是高興。”

    伏順已經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剛才還高興的不得了,此時百感交集又傷感起來。這一路他們走過來太不容易了,幾個人抱成一團,哭一陣子,傻笑一陣子,把一直以來的擔憂、痛苦和煎熬都發泄出來,心里終于痛快了。

    伏順道:“以后我就是有神仙撐腰的人了,這資格夠不夠橫著走?”

    趙大海道:“夠吧,以后就沒人敢欺負咱們了。”

    段星河清楚天外有天,道:“才到大乘境界,離成仙還有一陣子。何況天界強大之人無數,不能就此止步。”

    伏順道:“啊,還得修煉?”

    段星河一笑道:“陪著你們唄,什么時候大家都成仙了,咱們再一起走。”

    步云邪的目光微動,悄悄松了口氣。本來還怕他以后要離開兄弟們,聽他這么說總算放了心。他道:“你看到的鳳神是什么樣子?”

    主神沒有固定的形象,它無處不在,可以是任何模樣,投射了心中最虔誠的信仰。段星河沉默了良久,道:“它很強大,莊嚴……長得很像師娘。”

    當初是師娘把他從流民里撿回去,把他當親生兒子一般養大。沒有她就沒有后來的自己,他心中最感激的人便是師娘。

    步云邪點了點頭,忽然有些想家了。就在此時,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抬頭望去,就見于九騎著一匹白馬趕了過來。他騎馬緊趕慢趕,還是不如熾尊狼姥飛得快,此時來到山谷中已經遲了。

    熾尊狼姥的身體被雷劈得粉碎,劉正陽的腦袋歪著,不甘心的表情凝結在臉上,空洞地望著天空。

    “正陽——”

    于九翻身下馬,急趕兩步搶到了尸身跟前,見那三個人都已經沒救了。他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劉正陽雖然沒什么本事,可他一旦沒了,于九心里也很不好受。

    他啞聲道:“他怎么死的?”

    段星河道:“被雷劈的。”

    熾尊狼姥身上除了被雷火燒傷的痕跡,沒有別的傷口了。于九忍不住落下淚來,道:“你說你……又沒什么能耐,還老想著惹事。我哪能給你收拾一輩子啊……一眼看不到,你就沒了……讓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一開始他還看在錢的份上為劉正陽做事,相處的久了,生出了感情,忍不住為他落了幾滴傷心淚。他哭了一陣子,拿劍把劉正陽那一部分身體剖了下來。

    劉正陽的身體已經與熾尊狼姥融合在一起了,完整的部分只剩下一顆腦袋。于九脫下了外衣,把他的頭顱一包,提了起來。

    他看向段星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爹讓我照顧他,我沒能看好人,起碼得把他的遺體帶回去。”

    畢竟是兄弟門派的人,都已經死了,生前的事就算了。段星河道:“你要回家?”

    于九嗯了一聲,道:“把他埋回祖墳里去,你們要留下來打仗?”

    段星河點了點頭,于九道:“刀劍無眼,上戰場可千萬小心。”

    他說著把頭顱掛在了馬鞍上,翻身上馬,就這么離去了。

    步云邪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人干脆利落,倒也有幾分瀟灑之氣。力靈使從半空中降下來,低頭看著那妖物的身體,道:“這破玩意兒留著沒用,燒了吧。”

    它說著放出了一道烈焰,大火轟地一聲燒了起來。黑色的羽毛蜷曲著,散發出焦臭的氣味。李如芝猙獰的臉漸漸被大火吞沒了,黑煙緩緩上升,絲絲縷縷地糾纏著,仿佛他們臨終前的執念。被大風一吹,終究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渡劫后,段星河在四靈山中休息了一陣子。孩子們發現大師父又變樣了,上課的時候望著段星河眉心的一點金光,十分好奇。

    人還是原來那個人,但感覺就是不一樣了。他渾身散發著一股平和寧靜的氣息,強大而又澎湃,就像無邊無際的大海,蘊藏著無窮的力量。段星河正在給他們講道德經,往下一看,一個認真聽的都沒有。他扳起了臉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褒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是什么意思,明月你來說。”

    明月站了起來,撓了撓頭道:“啊……那個……”

    段星河又看朝露,道:“你來說。”

    朝露也張口結舌的,答不上來,悄悄拿眼睛向曉風求助。段星河道:“曉風你說。”

    曉風起身道:“大音者難聞其聲,大象者無固定形態,大道褒揚而無言語。也只有大道,善于化生且善于成就萬物。”

    不愧是好學生,什么時候都能學進去。段星河看著另外兩個人道:“為師在上面講,你們在干什么?”

    明月慚愧地低下了頭。前段時間后山地動山搖的,駭人得很。結香姐說大師父要渡劫了,他們幾個都很緊張,生怕大師父失敗。如今見他不但好端端的,身上的鱗片也沒有了,看起來道骨仙風的。朝露憋了半天,忍不住道:“大師父……你成仙了么?”

    段星河倒也坦率,道:“快了,好好修行,你們早晚也能成。”

    他收起了眉心的靈光,這便顯得跟常人沒什么區別了。三個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都很興奮,他們的師父修煉有成,四舍五入就是他們也能成了。外頭的鐘聲響了,段星河把書一收,道:“今天講的內容回去背熟了,下堂課為師檢查。”

    三個孩子答應了,收起書包向外走去。明月還恍恍惚惚的,想著大師父要成仙了,自己以后就是仙人的徒弟了,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他道:“大師父真帥啊……”

    朝露懶懶道:“算了吧,之前說大師父變成鱷魚的就是你。”

    明月矢口否認,道:“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啊!”

    朝露道:“我們都聽見了,你還抵賴。曉風,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曉風背著書包走在前面,悠然道:“不知道,我忘了。”

    吃完飯,段星河回屋歇了一陣子。忽然見伏順從前頭跑了過來,道:“大師兄,來人了。”

    段星河道:“什么人?”

    伏順撓了撓頭,道:“是千機門的人,他們那個少主來了。”

    段星河有些意外,自己跟那邊打過兩次交道,跟他們不算敵人,也不算朋友。前陣子千機門覆滅了,他們這次來,很有可能是來找自己幫忙的。

    既然他們有求于自己,那就有開價的機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裴少卿雖然落魄了,手里應該還有些好東西。段星河隨手敲了敲床頭,發出了梆梆的聲音,揚起嘴角道:“去看看他們說什么。”

    花廳里,步云邪和趙大海都到了。裴少卿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渠陽子坐在他身旁,身后站著幾個弟子。以前千機門鼎盛的時候,裴少卿手頭從來不缺錢花,穿著羅剎國那邊的衣飾,帶著機械侍從,拉車的駿馬都是高階的融合獸,與這邊格格不入。如今他為了避風頭,穿著一身米白色的道袍,單片眼鏡也摘下來了,生怕被萬象門的人盯上。

    段星河進屋道:“裴少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裴少卿起身道:“段兄客氣了,是在下突然到訪冒昧了。”

    先前他們請段星河等人去過通天島,還算客氣,段星河便對他們也以禮相待。裴少卿注視著他,似乎已經感到了他的力量,神色里帶著一絲羨慕,道:“聽說段兄到了大乘境界,恭喜。”

    段星河淡淡道:“多謝。”

    同樣是渡劫,裴千秋修煉了幾百年,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他這么年輕,卻做到了連裴千秋都做不到的事。裴少卿嘆了口氣,喃喃道:“都是命啊……”

    段星河端起杯子,輕輕撥了撥茶葉,道:“不知裴公子遠道而來,有何貴干?”

    裴少卿回過了神,目光沉下來道:“前陣子千機門覆滅的事,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萬象門的教主紀秋暝殺了我父親,奪走了通天島,還殺死我門下不少弟子,此仇不共戴天。他們最近在大新北邊,聯合了燕丘和大幽的人,要打一場大仗。我打算去北邊,找紀秋暝報仇。”

    段星河不動聲色,聽著他說話。裴少卿知道他不可能出于同情幫自己,必須展示自己的實力,讓他覺得加入進來有勝算。他道:“這段時間我去了其他幾個分舵,集結了還在的部下,總有一萬來人。我和師兄把手頭的資源整合了,能養得起手頭這些兵馬。段兄若是肯來幫忙,這一仗就十拿九穩了。”

    他說有一萬人,那至少得打個六折來聽。不過他們半年內能重整旗鼓,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

    段星河最近幾天已經在收拾行裝了,就算他們不來,自己也打算去北邊幫忙。他答應過鳳神,要護天下蒼生平安,此時正是他入世的時候。

    萬象門作惡多端,恨他們的人太多了。這一股股勢力匯聚在一起就像百川入海,任那些妖人氣焰滔天,也要被澆滅。

    裴少卿現在如飄萍一般,就希望能多幾個助力。他期待地看著段星河,生怕被拒絕。渠陽子感覺師弟要被拿捏了,輕咳了一聲,示意他求人歸求人,念頭別掛相。送上門的竹杠,不敲白不敲。段星河架起了腿,淡淡道:“我在深山中修行,紅塵紛擾,跟我也沒什么關系。”

    步云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轉過了頭,悄然忍著笑。裴少卿急道:“段兄如今修煉有成,自然要以蒼生為念,怎么能說沒有關系。大新若是敗了,戰火燒下來,天下哪還有什么桃花源可以避禍?”

    他說的也有道,打起仗來倒霉的總是百姓。段星河小時候便因為饑荒沒了家人,成為了流民,受盡了離亂的苦。他的神色凝重下來,一時間沉默不語。

    渠陽子碰了碰裴少卿,示意他先別說這些大道,談點關鍵的。裴少卿反應過來,道:“萬象門搶走了一大批我們的機關獸,我知道它們的破綻,保證讓那些東西到了他們手上就如廢銅爛鐵一般。還有……段兄此去辛苦,在下帶了一千兩銀子,權做謝儀。”

    千機門還在時,一千兩對于裴少卿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對于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是個大數目了。段星河依舊沒什么反應,顯然是等他加碼。

    裴少卿搜腸刮肚,實在想不出還能給什么。他尋思了一陣子,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還有一樣寶貝千金難買,天底下獨此一份,足表在下的誠意!”

    他站起身來,走到庭院里,揚聲道:“阿婪,哪兒去了。”

    墨墨臥在一棵大梧桐樹下,正在打瞌睡。裴少卿帶來的大鵜鶘站在旁邊,歪著頭看了它半天。墨墨現在長得像一頭水牛一樣大,脾氣很是溫和。鵜鶘看它半天都沒動,便張開了大嘴,試圖夾墨墨的頭。墨墨抖了抖耳朵,把腦袋挪出來,也沒跟它急。

    鵜鶘還不肯放棄,又換了個方向夾。渠陽子看不下去了,大步過去把鵜鶘提了起來,道:“什么都夾,有點數沒有?”

    鵜鶘撲著白色的大翅膀,發出了不服氣的叫聲。

    “咕嘎——”

    渠陽子把鵜鶘交給了裴少卿,鵜鶘到了主人手里老實多了,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睛,看起來智慧程度跟小對眼差不多。

    裴少卿道:“阿婪,你肚子里有個鑰匙是不是,吐出來給我。”

    這只鵜鶘象征貪婪,吃到肚子里的東西根本舍不得往外吐。它緊閉著嘴,假裝聽不懂。步云邪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道:“墨墨,來。”

    墨墨從樹下走了過來,裴少卿心領神會,把鵜鶘遞到墨墨跟前。鵜鶘下意識動了動嘴,想要夾它。墨墨的耳朵動來動去的,一臉淡定,仿佛跟它逗著玩。鵜鶘左夾右夾都夾不到,有點急了。它張大了嘴,露出了黑洞洞的嗓子眼。裴少卿立刻道:“掰住!”

    渠陽子把它的嘴掰住了,裴少卿把它倒提起來,用力拍了拍它的背。鵜鶘咳嗽了幾下,噗地吐出了一塊紫色的小石頭。眾人頓時大喜,裴少卿把碧璽撿了起來,在袖子上擦了擦。紫色的寶石映著陽光,放出漂亮的光芒,就是帶著股魚腥味。

    鵜鶘急了眼,嘎地一聲大叫,試圖把石頭搶回去。渠陽子一手擋住了它的眼睛,哄騙道:“這玩意兒在胃里占地方,倒個空吃點別的吧。”

    裴少卿把碧璽托在手心里,道:“段兄,加上這個,咱們能不能結盟?”

    若是他不給,自己要拿到手還得費好一番功夫。段星河端然道:“濟世救人,本來就是我輩所愿,裴兄說這些豈不是見外了。”

    他說著,跟裴少卿把手一握,達成了協議,隨手把碧璽收進了腰包里。裴少卿心中一輕,長舒了一口氣,只要有他幫忙,這一戰就十拿九穩了。

    段星河安排裴少卿等人在客房住下了,轉而去了后山。力靈使正在山洞里睡覺,段星河從腰包里掏出了碧璽,這段時間他積攢了紅粉藍紫四塊寶石。他把寶石在手心里搓了搓,發出了格拉格拉的聲音。

    伏順有些興奮,道:“這回都能放出來了吧?”

    段星河之前試過幾次,已經知道寶石的安放位置了。他把色孽和貪婪放在了一組,粉色和紫色的碧璽組合在一起,頗為艷麗,旁邊的石門嵌上了紅色的暴食和藍色的懶惰之石。

    兩道石門嘩地一下子開了,煙塵彌漫在半空中。力靈使被吵醒了,化作人形從山洞里鉆了出來,道:“干什么呢,誰又渡劫啦?”

    一個藍色的光團漂浮在半空中,沉默地看著周圍的情況。力靈使一怔,頓時激動起來,道:“啊,好兄弟你醒了!”

    藍色的光團十分平靜,雖然被關了上百年,被放出來也是波瀾不興。它淡淡道:“五百多年了,也該放出來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啊。”

    它看了段星河一眼,已經瞧出了他的身份。它象征著智慧,天底下沒有什么東西能瞞得過它的眼睛。段星河頓時如同芒刺在背,當初就是夜游神把它們關起來的,看樣子它沒什么心情感謝自己,不飛過來打自己兩拳就已經很不錯了。

    智靈使看著他,似乎有些意外,道:“你快成仙了?”

    段星河道:“是,在下已經棄惡從善,忠誠于鳳神了。”

    智靈使道:“你年紀輕輕,如何能渡劫的?”

    段星河道:“有些機緣——”

    力靈使插嘴道:“他嗑藥了,就是那勞什子御龍長生丹。這小子膽子是真大,天上下雷劫攆著他打,這地上被劈得還沒好呢。”

    地上縱橫交錯的,到處都是大口子。這小子確實命挺大的,石頭都被劈碎了,他人還能活下來。

    智靈使輕輕一笑,道:“算了,反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一覺睡得可真久啊,你們都還好吧?”

    力靈使道:“我沒事,義靈使不知道上哪兒溜達去了。仁慈……”

    力靈使扭頭看著旁邊的山洞,一團綠色的光芒窩在角落里,這么大動靜居然還沒醒。它道:“要叫醒它么?”

    眾人湊過去,看著那團綠色的光芒,它發出了嗡嗡的震鳴聲,似乎睡得很安逸。智靈使道:“算了吧,它一直都慢悠悠的,讓它睡夠了再說。”

    段星河帶著智靈使回到道觀中,給四位靈使都安排了客房,但它們似乎更喜歡在禁地的山谷里睡覺。這么多年被關在那里,都已經習慣了。

    智靈使在客房里盤旋了一圈,滿意道:“多謝。”

    段星河道:“前輩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

    智靈使遺憾道:“那些都不重要,本座睡了這么久,也不知道如今世間局勢如何,可要辜負這天下首智的名頭了。”

    它看了周圍的人一眼,最中意步云邪,覺得他眉清目秀的,透著一股聰明勁兒。它溫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步云邪抬手行禮,一派瀟灑從容的姿態道:“在下步云邪,是逍遙觀的二弟子,在此處掌管丹房。”

    智靈使喔了一聲,道:“給這小子飛升的丹藥,就是你煉出來的?”

    步云邪道:“正是晚輩。”

    智靈使說話很直接,道:“你自己怎么不吃?”

    步云邪道:“晚輩修為尚淺。就算脫去凡身,也未必能渡過天劫,還不如讓給師兄。”

    智靈使道:“這么難得的機會,你說讓就讓了。難道不知天地之大,要再煉出一顆長生丹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步云邪平靜道:“晚輩知道,晚輩愿意。”

    智靈使沉默了片刻,道:“也罷,世間之事,千金難買一個高興。你留下來吧,跟本座講一講最近的天下大勢。”

    步云邪便留了下來,其他人退了出去。次日一大早,趙大海去廚房做飯。他戴上了圍裙,哼著歌,忽然發現自己炸的藕夾不見了。他昨天拌了豬肉大蔥餡兒,一直忙活到天黑,用花生油炸了一大筐。本來想早晨熱一熱,給裴少卿他們吃的。

    人家大老遠上門來,還給了一千兩銀子,不能光給他們喝玉米粥。可那一大筐油汪汪的炸藕夾,確實都不見了。

    趙大海抓了抓頭發,氣惱道:“誰偷吃了,不能這么過分吧,連筐都不給我留?”

    朝露等人上完了早課,段星河把書收了起來,道:“道德經講完了。從明天起,你們好生把經文背過。按時上早課,好好打坐,聽朱雀師父的話。”

    朝露眼巴巴地道:“大師父,你又要出門了嗎?”

    段星河道:“出去一段時間,等你們把道德經背好了,師父就回來了。”

    孩子們都很舍不得,昨天外頭來了一群人,嘰里呱啦地勸了半天,終于把家里的人說動了。明月擔憂道:“師父要去打仗么,我聽說外面很危險的。”

    段星河平和道:“修道之人要以天下蒼生為念。將來你們修煉有成,時局需要之時,也要挺身而出,入世救人。”

    孩子們面面相覷,點了點頭。曉風道:“大師父放心,我們一定好好修煉,等你回來。”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去吃飯吧。”

    第150章 正邪之戰 一

    出了講堂, 朝露跑在前面。明月跟著喊道:“你就吃飯的時候跑得最快——”

    朝露哈哈直笑,道:“觀里來了好多人,去晚了就沒有好東西吃啦!”

    她轉頭一望,曉風和明月都追不上她。她沒看路, 猛地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袍, 一頭白發, 容貌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模樣。

    朝露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咧嘴。那人手里拿著個竹筐, 里頭盛著許多藕夾。他邊走邊吃, 被朝露一撞, 藕夾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他嚇了一跳,道:“浪費糧食, 罪過罪過,趕緊撿起來還能吃!”

    三個孩子沒見過他, 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一股祥和的氣息。那人把藕夾撿了起來,捧著竹筐看著孩子們,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哎呀, 好久沒見小孩子了……你們要一起吃嗎?”

    他說著拿起一個藕夾, 咬了一口。明月有點眼饞, 伸出了手。曉風打了他一下,道:“師父不讓吃陌生人的東西。”

    明月聳了聳鼻子,道:“這像是大海師父做的, 我聞出來了,他做藕夾會放好多姜。”

    朝露狐疑地看著那綠衣人, 道:“你是誰,這些藕夾是哪來的?”

    綠衣人道:“我住在后山, 方才睡醒了,聞著香味兒找到了這些東西,不能吃么?”

    他一臉無辜的表情,性情有點迷迷糊糊的。三個孩子互相看著彼此,意識到這是從廚房拿來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雞叫了起來,天要大亮了。趙大海熬了一大鍋玉米粥,幸虧還有些醬牛肉和大饅頭,他趕緊炒了幾個菜,給裴少卿他們裝在了食盒里,不能讓外人笑話自家連口飯都吃不起。

    忙活完了,他把圍裙一摔,大步走了出來,打算去找段星河告狀。

    他經過庭院,就見三個孩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正在跟一個綠衣人一起吃一筐藕夾。

    小孩子晃著腿,吮著手上的花生油。綠衣人也晃著腿,跟個大小孩兒似的。

    趙大海氣得不行,沒見過做了偷吃賊還這么光明正大帶人銷贓的。他走了過去,氣勢洶洶道:“你是誰,為什么偷我藕夾?”

    綠衣人眨了眨眼,道:“這是你的嗎?抱歉,我好久沒吃東西了,餓得有點迷糊了。”

    他的態度還挺誠懇,趙大海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三個小孩兒覺得他可憐,忍不住道:“大海師父,你別怪他,他不是壞人。”

    趙大海道:“偷我的東西來給你們吃,就不是壞人了。我昨天晚上炸了一個多時辰,比不上他白送給你們是不是!”

    三個孩子不敢說話了,結香快步跟了過來,低聲道:“大海哥,別嚇壞了孩子。”

    趙大海實在憋氣,奪過了竹筐道:“跟你們說不出結果來,我找大師兄評去!”

    一群人來到了段星河的書房外,跟他說了事情的始末。筐里有幾個零星的藕夾,還是人贓俱獲。段星河盯著那綠衣人看了半天,感覺他身上的力量頗為強大,有種春日萬物生發的氣息,道:“前輩……你該不會是四靈神之一吧?”

    綠衣人點了點頭,道:“我是仁慈,你認得我嗎?”

    段星河看了趙大海一眼,道:“幾個藕夾而已,給前輩吃了就吃了。你上供他還未必肯垂青呢,別計較了。”

    趙大海一臉懵,智靈使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從隔壁飄了過來,道:“你醒了?”

    仁靈使一見它就笑了,道:“你也在,太好了。我吃了幾個藕夾,他們氣森*晚*整*得很,你快幫我說說。”

    智靈使十分奇怪,道:“吃點東西怎么了,這都值得吵架?”

    趙大海還有些難以相信,道:“不是,別人都用飄的,他怎么是個人的模樣?”

    智靈使嗡地一聲,化作了一個穿藍衣的文士模樣,袍袖一拂道:“他喜歡小孩兒,愛跟人打交道。我們每個人都能化形,變成什么樣都隨心所欲的。”

    他們想起了力靈使經常穿著個白布坎肩待在劍廬里,就像個打鐵匠,仁靈使化成這樣也不奇怪了。仁靈使覺得很抱歉,從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塊黃精遞給趙大海,道:“這個給你,別生氣了。”

    那黃精的個頭比一般的都大,品質極佳。這東西又叫仙人余糧,拿去賣了能頂不少錢,吃了也能延年益壽。趙大海詫異道:“你從哪兒弄的?”

    仁靈使自豪道:“剛才來的時候在后山挖的。我這個鼻子靈得很,哪里有上好的藥材,一聞就知道。”

    他確實長著個好鼻子,要不然也不至于一路聞著味兒找到廚房去。趙大海接過了黃精,沒那么生氣了。他道:“既然是一家人,那就沒事了。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給你做。”

    仁靈使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道:“剛才我聞見廚房里有股濃濃的味道,是什么粥?”

    趙大海撓了撓頭,道:“玉米粥?”

    仁靈使點了點頭,神往道:“對,是一股玉米味兒,好香啊。”

    喜歡玉米粥的人都不會太壞,趙大海終于找到了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頓時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一把拉住了仁靈使的手,興奮道:“你喜歡玉米粥,怎么不早說!來來,我給你盛,想喝多少有多少!”

    段星河等人收拾了行李,把徒弟們托付給了朱雀,次日一早便騎馬北上,趕往大新邊境。

    裴少卿說有一萬兵馬居然沒怎么摻水,他的小弟們在北邊跟他匯合了,浩浩蕩蕩的起碼有八千人。大新的西北邊境與沙漠相連,東北方與燕丘接壤。此處的百姓大多以耕種為主,間雜著些牧民在關外放牧。自從戰事一起,燕丘的騎兵時常騷擾牧民,朝廷便把百姓都遷到了關內。關外一片荒涼,遠處一座又一座敵營相連,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

    一群人來到大新永寧關,守城的官兵見來了這么多人,驚訝道:“干什么的?”

    段星河揚聲道:“我們來幫忙的,勞煩給宋大將軍通報一聲,就說四靈山段星河和千機門的少主裴少卿帶人來支援了。”

    士兵們不敢耽擱,連忙去通報了。眾人在城外等了一陣子,就見一名身穿碧色道袍的青年騎著馬趕了過來,正是李玉真。他遠遠望見了段星河便揮起手來,到跟前滾鞍下了馬,激動道:“好兄弟,你們來啦!”

    兩人有小半年沒見了,段星河大步上前,一把將他抱住了,道:“好久不見了,你怎么樣?”

    李玉真笑道:“我好得很,你們也好吧!”

    李玉真在這里戍邊,皮膚被風沙吹得粗糙多了,也曬黑了不少。他抬起頭,感覺段星河跟從前大不相同了,道:“兄弟,怎么回事,你好像又變強了?”

    段星河謙虛道:“大乘了,是強了一點,還得修行。”

    李玉真極其詫異,仔仔細細把他看了一遭,道:“我不信,你唬我呢?”

    他伸手一摸段星河的手腕,感覺他體內的靈力澎湃,遠遠超越了一般人能容納的程度。步云邪下了馬,含笑道:“他成了,我作證。”

    李玉真還沒緩過來,關切道:“那你身上的詛咒呢?”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道:“已經消除了。”

    李玉真的眼睛頓時一亮,發自內心替他高興,又有些羨慕。他道:“好,太好了!你天賦好,又有機緣,我就知道你早晚能成的!”

    他用力跟步云邪擁抱了一下,抬頭看向后面,見伏順和趙大海他們都在,旁邊還有千機門的少主。裴少卿騎在馬上,跟李玉真抱拳道:“李道長,好久不見了。”

    李玉真已經知道了千機門覆滅的事,見裴少卿帶人來加入,也沒有特別意外。他抬手行禮,莊嚴道:“各位大義,我替百姓謝過你們。宋大將軍剛巡完了營,我帶你們去見他!”

    城中都是駐扎的士兵,一進城里便感到一陣肅殺之氣。李玉真讓千機門的人在城外稍等,自己帶著段星河等人進了總兵府衙署。一進宅院,就見五步一人,十步一崗,到處都是身披甲胄的將士。一隊人押著糧草往倉庫走去,一只灰撲撲的小貓蹲在路邊,看著他們把糧車運進了糧倉,看來是在這里找到活兒干了。

    伏順有些高興,揚聲道:“小對眼——”

    小對眼回過頭來,見了他們,一時間弓起了身體沒動。伏順道:“它不會把咱們忘了吧,這才半年呢。”

    下一刻,小對眼竄了過來,用力蹭了蹭伏順的腿。李玉真道:“看吧,它還想著你們呢。”

    伏順被它拱得往后退了一步,哈哈地笑了起來,道:“哎呀,真有力氣,看來在這兒吃的挺好啊。”

    墨墨從人群后面走了出來,伸出鼻子碰了碰小對眼,顯得十分高興。它如今長這么大個,小對眼還是頭一次見,嚇了一跳,身上的毛都炸起來了。

    “嗷——”

    墨墨歪了歪頭,溫和道:“啾。”

    小對眼一頭霧水,還有些警惕。段星河道:“這是瓜皮啊,你不認識它了?”

    墨墨站著沒動,小對眼聞了聞它身上的味道,感到了一股熟悉感。

    它明白過來了,忽然高興起來,尾巴也高高地揚起來了。李玉真笑了,道:“哥倆好,這才對嘛。”

    一行人跟著李玉真進了大堂,宋破虜身披甲胄坐在上首,一派凜凜威風。宋胡纓和宋傳捷聽說兄弟們來了,趕緊從兵營趕了回來。裴少卿說了自己的來意,希望能加入他們。宋破虜站了起來,豪爽道:“山不辭高,海不厭深,諸位義士來幫忙是好事。傳捷,你去安排千機門的兄弟們扎營住下。”

    宋傳捷答應了,快步往外走去。宋破虜讓眾人落了座,道:“上個月浩蕩盟和蜀山的人就來了,蜀山帶了一千弟子,劉盟主帶了兩千人。喔對了,還有百草谷的醫仙們,來了五百個人,一并帶了些火器。如今裴公子又帶了這么多人來,給咱們增加了不少助力!”

    瀚海大師從外頭走了進來,道:“段兄弟來了?”

    他望見了段星河,眼睛亮了起來,道:“好兄弟,來得正好,就差你了!”

    段星河跟他把手握在一塊,肩膀和胸膛撞在一起,像從前經常在一起摔跤時一樣。兩人相視一笑,都很高興。

    這場大戰是正邪之爭,不光正道宗門的人來了,許多散人也加入了進來。他道:“前兩天我還跟那誰說想你了,你今日就來了——”

    他說著話,于百川就大步走了進來。浩蕩盟盟主劉正鋒帶著幾個徒弟,張青蜉、劉毅君也一并走了進來。于百川一見段星河頓時露出了笑容,張開雙臂把他抱住了。他用力拍了拍他背心,道:“好兄弟,怎么才來,我們都打了好幾場了!咦……你身上這靈力是怎么回事?”

    他抓著段星河的肩膀,神情有些疑惑。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前陣子修煉遇到了一點麻煩,還好渡劫了。”

    “渡劫了……我的天,你要成仙了!”于百川驚訝地看著他,良久不敢相信。

    劉正鋒在一旁注視著他,感覺他身上的氣息十分強大。最初相遇的時候,段星河還只是個毛頭小子,如今卻已經超越了他們所有人。

    雖說與宿世的因緣分不開,卻也是他不屈努力的結果。劉正鋒道:“恭喜你。”

    張青蜉也道:“小師弟,恭喜啦!”

    前陣子張青蜉去四靈山的時候,段星河還在墮魔的關口處苦苦掙扎。如今見他終于擺脫了虺神的控制,發自內心地為他高興。于百川激動的不得了,道:“這必須燒高香,給祖師爺報備一聲——咱們派復興之后,頭一個渡劫的是你,太給咱們縱橫派漲面子了!”

    當初縱橫派的宗主瀾滄先生不幸被大幽朝廷害死,于百川跟弟子們說師父是兵解成仙,遁入天道,一直在天上庇佑著他們。若非如此,縱橫派也不會這么快就能光復。這樣的話說多了,連他自己都信了。

    世間妖魔橫行,成仙的人卻寥寥無幾。于百川一直都覺得飛升是件很遙遠的事,不如追求現世榮華,而眼前的人卻是真的離成仙只有一步之遙了,還是自己的二弟,頓時讓他生出了一股與有榮焉的心情。

    段星河笑了一下,自己只是縱橫派的榮譽門人,他就這樣激動。蜀山掌教傳了他太一心經,保他神志清明,自己才能一直撐到現在。張青蜉等人卻不居功,只是笑盈盈地看著他。

    于百川道:“前陣子我去說服了夷州王,他發了五萬兵馬,加上大新的二十萬人,在這里跟敵人對峙了幾個月。對面號稱有五十萬人,我看也就二十來萬。縱橫派和蜀山的朋友也帶了不少人來,加上你們就如虎添翼了!”

    房中上首掛著一張地圖,中間有一張桌子,上面擺著一個碩大的沙盤。宋大將軍指著沙盤道:“此處跟燕丘接壤,他們的人從前就時常假扮土匪殺人搶奪牲口,最近更是連裝也不裝了,直接殺人惹事。大幽跟燕丘聯合起來,駐扎在此處。”

    他伸手一指邊城東北方向,十來個旗子聚在一起,褐色的是燕丘的人馬,黑色的是大幽的人馬。

    宋大將軍道:“萬象門的教主紀秋暝跟大幽的將軍呼明義把持著戰局。他們把搶到的機關獸布置在這里,有二百多頭。前陣子他們把機關獸一股腦地投放出來,殺了我們不少兄弟。幸虧蜀山和浩蕩盟的道長及時趕到,控制住了局面。對峙了這么久,錢糧人馬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打應該就是決戰了。”

    于百川道:“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不少邪修,有長生觀的道士,還有嘯山宗的人。”

    段星河想起了嘯山宗的那個二世祖,皺起了眉頭,沒想到他還有膽子上戰場。蘇子乾對那狗東西恨之入骨,握緊了拳頭道:“若是遇上了,我非殺了他不可!”

    裴少卿道:“那些機關獸都靠靈核催動,不同形態的機關獸靈核在不同位置。我給你們畫圖紙,遇上了攻擊這些部位,必然能一擊制勝。”

    那些怪物渾身鐵皮,如同披著鎧甲,又會使用火炮,行動迅捷,在戰場上屠殺了不少大新的士兵。裴少卿愿意說出它們的弱點,便是救了無數士兵的性命。宋破虜十分感激,抱拳道:“裴公子大義,我替軍士們多謝你了!”

    裴少卿的神色堅決,道:“只要能殺了紀秋暝,我做這些不算什么。”

    仗打了小半年,應該消耗了不少。段星河道:“糧草夠用么?”

    于百川露出了笑容,道:“我去找了萬通商會,跟他們借了點錢。錢老爺大方的很,贊助了這個數。”

    他說著比劃了個一,段星河道:“一萬兩?”

    于百川道:“十萬兩。”

    這些錢夠供養這邊打三個月仗了,段星河驚訝道:“這么大方?”

    “那可不,畢竟是天下首富呢。”于百川道,“真打起來,他們做生意的也要遭殃。”

    伏順忍不住道:“錢家不是大幽的嗎,要是被他們的皇帝知道怎么辦?”

    “悄悄地唄,”于百川道,“大幽發動的這一場不是義戰。錢老爺說妖魔要是贏了,天下百姓都要受苦。他就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大家都能過上安生日子了,他才有錢賺。”

    錢百富作為萬通商會的會長,被萬象門的人騷擾已久。他對邪道上的人深惡痛絕,這次算是重拳出擊了。段星河佩服錢家的大義,也很佩服于百川能拉得動這么多人,不愧是謀圣鬼谷子的傳人。這一仗若是打贏了,于百川應該就能登入廟堂,成為大新的功臣了。

    宋大將軍環視了眾人一圈,道:“前陣子他們一直騷擾咱們,我想打個還擊。正好助力來了,你們看怎么樣?”

    眾人早就憋壞了,紛紛贊同。宋胡纓道:“怎么打?”

    段星河看著沙盤上的敵營,道:“把他糧草燒了,亂了他們軍心再說。”

    宋大將軍沉吟道:“可以,纓兒帶一隊人在前頭騷擾他們,引開敵軍注意。然后小段去放火燒了他們的糧倉。”

    眾人頓時興奮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道:“好,就這么辦!”

    歇了一日,段星河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里頭套了件軟甲,拿黑布遮了臉,提著幽冥劍出了營帳。步云邪和李玉真在外頭等著他,道:“走吧。”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正好方便行動。三人提前看好了地圖,摸清了潛入的路線。段星河走在前頭,繞過了巡視的士兵,來到了中軍帳外。帳篷前有不少士兵站崗,防衛得很嚴。

    段星河躲在陰影中,想看看敵方主帥是什么模樣,有多大本事。若是能殺了他,這場仗就好打多了。

    他這么想著,心跳得快了一些。帳篷里傳來男人的談笑聲,一人道:“最近咱們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大新的人都怕了咱們。照這樣下去,咱們必然能大獲全勝!”

    一人道:“多虧了虺神庇佑,要不然也不能這么順利!紀先生,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另一人道:“是陛下福澤深厚,將要做天下之主。貧道只是遵從虺神的吩咐,來幫助各位罷了。”

    一人道:“好,到時候論功行賞,本將軍讓陛下好生嘉獎你們。你——做草原王,紀先生,你就做天下第一教派的宗主,所有修仙的人都來拜你!”

    那人喝得醉醺醺的,在這里口出狂言。帳子里的人跟著大笑起來,好像已經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低聲道:“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

    他隱了身,悄然來到帳篷跟前,隨著兩個送酒菜的士兵走進了帳子。上首坐著大幽的主帥呼明義,那人生著一臉棕色的大胡子,身材強壯。旁邊是燕丘五大部落的首領巴圖爾,這人的肩膀寬闊,手臂修長,目光也如鷹一般銳利,一看就擅長騎射。段星河在城中看過他們的畫像,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旁邊還坐著個身穿黃褐色衣袍的男子,那人臉上戴著個半截的銅面具,露出略方的下頜和薄薄的嘴唇,正是萬象門的教主紀秋暝。

    段星河的心一沉,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這死神棍。先前他從玄武山經過,就被這人打得半死,到現在一見他還有氣。

    帳篷里掛著虺神的畫像,到處縈繞著一股邪力。呼明義的脖子上掛著一根蛇牙項鏈,虺神保護著他,也賜給了他強大的力量和膨脹的野心。

    紀秋暝喝了口酒,仿佛感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段星河這邊。他身上的清凈之氣跟這污濁的地方格格不入,對方雖然看不到他,卻感到了異樣。有這死神棍在,呼明義是刺殺不成了。兩軍對壘,各自有天命庇佑,刺殺敵方主帥這種事,著實沒有這么容易做到。

    段星河打消了行險的念頭,隨著侍衛悄然出了帳篷。步云邪他們等了片刻,見他回來了,低聲道:“怎么樣?”

    段星河道:“萬象門的教主在這里,不好動手。趕緊去找糧倉吧。”

    李玉真早就把地圖看熟了,道:“我認路,跟我來。”

    營地里點起了熊熊的火把,段星河用障眼法護著他們,一隊士兵挎著劍從前頭巡邏走過,對路邊的三個人視而不見。李玉真看著他們走遠了,松了口氣,悄聲道:“成了大能就是好啊,不用隱身斗篷也能隱身了。誒,你會穿墻術不會?”

    “那個容易,”段星河淡淡道,“十兩銀子,我教你。”

    李玉真也就是隨口說著玩,眼睛看著周圍的情況,低聲道:“一兩銀子,交個朋友。”

    段星河道:“你打發要飯的呢……行吧,教你點訣竅,首先你得膽子大,不怕疼,看見墻就咔咔往上懟。”

    李玉真一捂腦門,已經開始感到疼了。步云邪忍不住笑了,道:“有點正事沒有?”

    李玉真道:“有,糧倉找到了,就在前頭。”

    他抬手一指,幾個帳篷的尖兒浮現在夜霧里。李玉真搓了搓手,已經開始興奮了,道:“我們去放火,你在前頭鬧點動靜,一會兒咱們在營地東邊見面。”

    段星河答應了,李玉真和步云邪悄然往前走去。段星河從地上撿起了一片樹葉,隨手撕了個黃鼠狼的形狀,往地上一扔。那片樹葉得了他的靈力,頓時化作了一條真的黃鼠狼,弓起了背,吱吱叫了幾聲,等待他的吩咐。

    “騷擾他們一下,把人都引開。”

    黃鼠狼頓時向糧倉那邊跑了過去,等了片刻,北邊傳來了士兵的驚呼聲。有人被黃鼠狼咬傷了腳,氣得又跳又叫。旁邊的士兵提起了長槍驅趕它,那條黃鼠狼靈活得很,竄到了他背上,對著那人的后脖子就是一口,頓時血流如注。

    那人倒在地上,慘叫道:“抓住它,這玩意兒咬人!”

    士兵們都慌了,一人道:“小畜生這么猖狂,逮住了把它的皮扒下來!”

    那邊鬧哄哄的,士兵們有的拿刀剁,有的用腳踩,都想扒了它的皮做條褲衩。

    段星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翹起了二郎腿,覺得那邊還不夠亂。他又給那條黃鼠狼撕了一個老婆,扔在地上道:“去給你相公幫幫忙。”

    黃鼠狼鉆進草叢消失了。步云邪和李玉真躲在糧倉后面,見周圍的士兵被兩只黃鼠狼騷擾的焦頭爛額,等了一會兒,人都被騙走了。步云邪揚起了嘴角,道:“點火吧。”

    李玉真指尖蘊著一點紅色的光芒,在半空中書寫了一道烈火符。符咒嗡地一聲化作一只朱雀,張開雙翼啼鳴一聲,口中噴出一團烈焰。李玉真道:“嘗嘗我這招火燒連營——”

    光有火不夠,步云邪催動了靈力,又招來了一陣大風。頓時風助火勢,火焰轟地一下子竄了起來,把夜空燒得通紅。

    段星河手里拿著一片樹葉,正想再撕個什么東西去搗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股強烈的殺氣朝這邊逼近過來。他猛地回過頭,就見黑暗中一人褐色的衣袍獵獵,在夜風中不住擺動。

    紀秋暝冰冷的目光從面具中透出來,沉聲道:“藏頭露尾的干什么,臭小子,給本座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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