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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混亂 三

    眾人坐在牛肉酥餅的攤子跟前, 每人吃了一個肉餅,喝了一碗熱豆漿,感覺果然跟李玉真說的一樣,好吃的簡直能記一輩子。步云邪掰下一大塊帶著餡兒的酥餅遞到腳邊的竹箱里, 墨墨一口叼了過去, 嚼得咔咔作響。人類的美食果然比牛肉干好吃多了, 它的眼睛亮了起來,把竹筐晃的撲棱撲棱作響, 像個吃了好東西手舞足蹈的小孩兒。

    步云邪道:“沒有了, 等會兒吃別的。”

    伏順有點意猶未盡, 舔著手指頭道:“哥,再買一個吧, 我跟瓜皮一人一半。”

    段星河道:“今天要吃的東西多了,欠一口吧, 回來再買。”

    他把錢留在桌上,起身道:“走吧,去前頭看看。”

    一群人沿著街,一路走一路吃。開始還按圖索驥, 后來吃的多了, 見到什么就買什么。還沒到中午, 幾個人都撐得不行了。段星河去街對面買了一大包牛肉干的功夫,伏順看著旁邊的豆汁攤子,有點感興趣。他尋思著光吃別人的不好意思, 決定請大家喝點東西,道:“老板, 給我來四碗豆汁。”

    老板眼皮也不抬,道:“外地來的啊, 那我建議你先買一碗嘗嘗。”

    伏順道:“為什么,怕我買不起啊?”

    旁邊吃飯的大爺道:“你喝一碗就知道了。”

    他說著端起碗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笑瞇瞇地看著他。伏順接過了老板遞來的碗,碗里的水白里透著綠,綠里透著灰,映著他無知而無畏的臉。伏順喝了一口,眼睛頓時直了。他感覺自己好像吸入了一口泡豆子的餿水,又酸又苦,還有微微的臭味。他噗地一口噴出去,趙大海的鞋被他噴濕了,跳腳道:“你干什么!”

    伏順一個勁兒咳嗽,道:“這是什么,這種東西也能喝?”

    攤子上的客人哈哈直笑,見多了這樣的外鄉人了。老板面無表情道:“一碗五文,吐了也要付錢喔。”

    趙大海見他被嗆的直流眼淚,好奇起來,接過碗喝了一口,頓時也噴了。

    “我的天,這玩意兒也太有勁兒了……”

    段星河把牛肉干放進竹筐里,讓墨墨自己吃。它卻盯上了那碗豆汁,把前腿好奇地搭在筐上,伸出鼻子碰了碰碗。趙大海道:“你想嘗嘗啊,來。”

    他弄了點倒在手上,墨墨伸出舌頭舔了一口。眾人都看著它,墨墨的臉漸漸皺了起來,沉默著縮回竹筐里,好像受了極大的刺激。

    大新的老豆汁會讓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人懂得敬畏。伏順把錢放在桌上,道:“夠地道的,給孩子都整自閉了。”

    老板把桌子擦干凈,收了錢道:“多謝惠顧,歡迎再來——”

    中午了,太陽曬得暖融融的,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前面有個集市,路邊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竹籠子里關著雞鴨鵝,有車上堆滿了橘子蘋果,也有賣撥浪鼓、糖畫的,整條街都很熱鬧。趙大海走在最前頭,他身材高大,正好開路。伏順一雙冒著精光的小眼四處打量,感覺這地方的民風也太淳樸了,簡直到處都是破綻。他低聲道:“根據我賊王之王的經驗,這種地方特別容易下手,兄弟們都捂好自己的錢袋子。”

    步云邪見路邊有賣黃蘋果的,道:“兒子,想吃嗎?”

    黃蘋果的香味更濃,比起紅蘋果,墨墨其實更喜歡黃蘋果。它啾地叫了一聲,步云邪便停下來,挑起了果子。老板看著他筐里的小豬,道:“這豬娃怪可愛,怎么鼻子這么長?”

    步云邪淡定道:“就是這個品種,天生鼻子長,長不大。”

    老板道:“你可別信啊,我侄女就聽人說什么夷州的小香豬不會長大,結果一年就養得比豬圈里的肉豬還大了。吃又舍不得,養著還占地方,愁死人了。”

    墨墨眨了眨黑豆眼,伏順捂住了它的耳朵,道:“別聽,是惡評。”

    老板稱好了蘋果,步云邪放進了趙大海背的竹筐里。他拿出一個蘋果掰成兩半,遞給墨墨一塊,自己咬了一口,又酸又甜的確實好吃。

    他道:“星哥,要一個么?”

    段星河沒回答,側頭望著前面,好像有人摔倒了。有人喊道:“別擠了,要踩到人了!”

    集市上的人太多,有些走不動了。一個中年漢子摔倒了,旁邊的幾個人也坐在了地上。一人道:“你怎么回事?”

    那人費勁地爬起來,剛買的雞蛋撒了一地,黏糊糊的沾了人一身。他懊惱道:“怎么回事,剛才好像有人絆我腿。”

    跟他一起來的人道:“誰閑著沒事絆你,喝酒喝迷糊了吧?”

    騷動暫時平息下去了,段星河忽然注意到路邊的一個豆腐腦攤子上面的棚子搖搖欲墜。老板忙著給人盛豆腐腦,沒注意到。地上拴著頂棚的繩子系了個活結,此時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它解開了。繩子嗖地一下子松開了,大風把棚子吹得飛了起來,糊在了前頭的行人身上。

    “啊,怎么回事!別亂動,別擠!”

    人群被嚇了一跳,有人大叫起來,推來搡去的,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帆布扯了下來。

    旁邊的橘子攤在混亂中被撞翻了,大紅的橘子噼里啪啦滾了一地。老板又氣又急,道:“別踩,別踩——哎呀,我的果子!”

    人群也顧不上這么多了,混亂中把橘子踩得稀爛。老板沒辦法了,一把揪住了豆腐腦攤子的老板,道:“都是你害的,你賠我!”

    豆腐腦攤子的老板也很無辜,他懷里摟著剛撿回來的帆布,道:“怎么就賴我,分明是大風刮的!”

    買橘子的道:“我看就是你故意的,你嫉妒我生意比你好!”

    兩個人拉扯起來,周圍的人有的看熱鬧,有的勸架,七嘴八舌的十分混亂。步云邪感到了不對勁,四下環顧道:“怎么回事,有臟東西?”

    段星河想起出門前周益揚說過的,最近城里不太平,老是有些小磕碰。他感受了片刻,周圍除了熱鬧的人氣之外,還有些邪惡的氣息。他的眉頭微微一動,道:“好像是鬧家鬼。”

    趙大海不想牽扯進去,道:“咱們趕緊走吧,這地方太亂了,說不定會踩傷人。”

    他們說話的功夫,段星河見墻頭上浮現出一個黑色的陰影,就像是一團煙霧。那團煙霧悄然接近了一只在墻上睡覺的橘貓,用力地—森*晚*整*—踢了它的屁股一腳。

    “喵嗷——!!!”

    橘貓嚇了一跳,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從墻上跳了下去,撞翻了好幾個裝著雞鴨鵝的籠子。老板大罵起來,抓起竹竿去攆貓。

    籠子里的雞鴨咯咯地叫著,羽毛撲騰的到處都是,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雞屎味兒。附近宅子里的狗聽見了動靜,也跟著叫了起來,一時間嘰嘰呱呱汪汪汪的聲音充斥著整個集市,讓人頭昏腦漲。

    那黑乎乎的家伙看著地上混亂的情形,身體不住抖動著,好像在哈哈大笑。它扭過頭來,黑乎乎的身影里露出一只綠色的眼睛,像鬼火一樣幽幽地看著這邊。

    它跟段星河對上了眼,猛地吐出一條紅色的舌頭,在空氣中晃了幾下,居然在跟他們做鬼臉。段星河往前走了半步,那家伙的反應很敏捷,隨即向前飛走了。

    其他幾人也看見了,皺起了眉頭。伏順道:“嘿,敢在咱們面前搗亂,它故意的是不是?”

    趙大海覺得被那個小妖怪挑釁了,把手指捏的咯咯直響。段星河最近正好閑的手癢,揚起了嘴角道:“好久沒抓妖了,給它點厲害瞧瞧!”

    他的目光鎖定了那團黑影,撥開人群,已經追過去了。步云邪把身后的竹篋摘下來,塞給伏順道:“幫我拿著。”

    伏順沉甸甸的接了個滿懷,跟墨墨大眼瞪小眼。步云邪一撩衣擺,也快步追了上去,眨眼間就消失在人群中了。趙大海有點懵,道:“啊……你倆不等我們啊?”

    那團黑色的煙霧在空中飛舞,一般人看不到,只覺得一陣陰風從頭上吹過。大過年的,它偏要這個時候來給人搗亂。段星河正好閑來無事,打算抓住它送給步云邪煉丹。他一路追著黑霧狂奔,穿過集市,人漸漸少了。那團黑霧竄到了城郊的一座破房子跟前,一躍上了屋頂。

    這邊荒的很,連個人影也沒有。段星河正好方便施展法術,不用擔心誤傷無辜了。

    他縱身一躍,也上了屋頂。屋子沒人住,窗戶垮了半邊,門直接不知所蹤,從里到外一覽無余。那黑霧蜷縮成一團,尖聲道:“我警告你,別過來啊——”

    段星河來都來了,怎么可能放過它,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那家伙現出了實體,是一團黑色的毛球,腦門正中長著一只綠色的眼睛,仔細看來還有細小的胳膊腿兒藏在長毛里。段星河往前一撲,想抓住它。那家伙陡然往天上一飛,飄浮在了半空中。

    它趴著的地方屋頂早就破了個洞,被它的長毛蓋住了,就如同一個陷阱。段星河一腳踩上去,把小洞踩成了大洞,撲通一聲掉了下去。屋頂上的瓦片稀里嘩啦砸了他一身,他一頭栽在灶邊,嗆得直咳嗽。

    “咳咳——咳——”

    段星河滿臉都是灰,臉上白的地方只剩下眼白和牙了。他暗道大意了,怪不得它剛才趴著不動,原來是誑自己過去。那小妖怪大笑起來,像個壞心眼兒的小孩兒。

    它得意道:“嘻嘻嘻嘻,你追我干什么呀?”

    段星河見過不少妖怪,多半都只是兇殘的一根筋,這么有心眼兒的促狹鬼還是頭一次見。他道:“你是誰?”

    小妖怪從半空飄下來,停在門口道:“連我都不認識,我是混亂呀。”

    步云邪已經追來了,他遠遠地見了這邊的情形,尋思了一下,從屋后撿起了一個笸籮,悄悄地走了過來。

    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拖著那妖物的注意力,道:“你為什么給人搗亂?”

    小妖怪居高臨下道:“你們越混亂,我越開心。這是本座修行的方式,你們人類是不會明白的。”

    它個頭雖然小,說話的口吻卻老氣橫秋的。段星河故意激怒它,道:“你就會搞小破壞,有什么大本事?”

    小妖怪果然生氣了,道:“我的本事大著呢。你要是有能耐,怎么還躺在地上跟我說話!”

    嗖的一聲,步云邪從后面用笸籮扣住了它。段星河坐了起來,道:“你這不也躺下了?”

    笸籮撲棱棱地掙扎起來,里面發出了憤怒的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

    兩個人連忙一起用腳把它踩住了。笸籮里安靜了一會兒,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道:“它服氣了?”

    這時候一道黑霧從竹編的網眼里鉆出來,竄到屋角鼓起了腮幫子,噗地沖他們吹了一口煤灰。

    頓時一片天昏地暗,兩個人都咳嗽起來。步云邪連忙退到了屋外面,他臉上沾的灰還少,段星河已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出來了。

    小妖怪哈哈直笑,漂浮在半空中道:“想抓我,想得美!”

    它說著,打了個旋兒飛走了。兩人面面相覷,步云邪撲哧一聲笑了,道:“跟挖煤的似的。”

    段星河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黑的慘不忍睹。他不能自己一個人黑,抬手往步云邪臉上蹭了一下,步云邪不甘示弱,也往他臉上抹了一把。兩個人噼里啪啦互抹了一陣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步云邪一手叉著腰,道:“妖怪都跑了,你還在這兒傻樂。”

    段星河拍去了手上的灰,道:“隨手一抓,跑了就跑了嘛,就當消消食。”

    他說著,想起那妖怪自稱混亂,道:“哎,它有名字。你說它會不會其實也是個大妖?”

    步云邪道:“它那么小,就一個促狹鬼,能跟胭脂山大妖那種是一個等級的?”

    段星河道:“大妖說的又不是身體大小,它肚子里會不會也有小石頭?”

    步云邪的心思一動,道:“有可能啊……可惜跑了,哎呀。”

    陵光神君讓他們有機會盡可能找到更多的碧璽,把山谷里被關著的其他使者都放出來。如果四靈神全部降臨世間,對于正道會有很大的幫助。段星河望著它消失的方向,道:“它那么喜歡給人搗亂,遲早還會出現的。”

    步云邪感覺它有點記仇,道:“你說它會不會來報復咱們?”

    段星河一點也不擔憂,道:“那可太好了,就等它來自投羅網呢,歡迎之至。”

    將軍府。

    宋胡纓回家三天了,每一天都感覺度日如年。頭一日她剛進門,母親就像一陣風似的從后面出來了。宋夫人一把抱住了她,淚眼婆娑道:“好閨女,你可回來了,媽媽好想你啊!”

    她穿著暗紅色上襖,松石綠色的灑金百裥裙,頭上戴著一雙萬字金簪,插著一只玳瑁梳篦。她就像一團火,潑辣干練,跟從前一點也沒變。

    宋夫人是大新北疆的商人之女,宋破虜是戍邊的時候跟她認識的。她的父親和哥哥常給軍營運送物資,后來有一次宋破虜在她家店門前等貨,見她從轎子里下來,對她一見鐘情,便向她家提了親。宋夫人擅長管賬目,家里家外一把罩。有她在,宋破虜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練功就行了。

    宋夫人在家說一不二,但畢竟是小地方出身,時常被其他王公夫人輕視。她暗中也恨自己不入流,一心要把女兒培養成個懂得琴棋書畫的淑女。只是什么根生什么苗,她生的女兒跟她一樣,一天到晚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兒,不愛繡花,就喜歡瞎跑瞎跳,比她哥哥還野。

    宋夫人聽別的王公夫人說女兒開始學琴了,便讓自己的女兒彈琴。聽說別人家的大小姐開始纏腳了,她就打算讓自己的女兒纏。宋胡纓不樂意,把裹腳布都扔進火爐里燒了,氣得宋夫人拿著雞毛撣子攆著她滿院跑。宋胡纓爬到了一棵大梧桐樹上去,聲嘶力竭道:“我不纏——不纏!纏了就走不了路了!”

    宋夫人掐著腰,仰頭道:“你懂什么,上等人家的女兒才有資格纏腳。你不纏腳,以后嫁不著好人家!”

    宋胡纓道:“那你怎么不纏?”

    宋夫人氣道:“你以為我不想嗎,老娘小時候壓根不知道有纏腳這回事,你姥姥對我根本不上心。幸虧你爹不嫌棄我,要不然我能當上將軍夫人嗎?”

    宋胡纓道:“那我不嫁人了,我找我姥去!”

    宋夫人氣得不行,道:“不識好歹的臭丫頭,你姥那邊荒的很,一說話就灌滿嘴的沙子。趕緊的,給我下來!老娘數到三——”

    宋胡纓的倔勁兒跟她娘如出一轍,放狠話道:“說不下,就不下!”

    宋夫人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自己的厲害了,吼道:“拿竹竿來!”

    宋破虜下朝回來,就見妻子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正試圖把女兒從樹上捅下來。一群家丁手里拖著厚厚的被子,跟著挪來挪去,生怕二小姐掉下來摔傷了。

    宋傳捷拼命拉著母親的手,勸道:“別捅啦,娘,妹妹要掉下來了!”

    宋破虜只覺得一陣頭疼,這孩子是不好管教,但到底隨誰呢?

    那天宋胡纓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下來的了,好像是父親把她接下來了,也好像是沒人管她,她摟著樹睡了一宿,后來自己爬下來了。隔得太久了,記憶有點模糊,不過不重要。反正從那以后,母親就放棄讓她纏腳的事了。

    母親抱著宋胡纓用力蹭了蹭,一身的檀香味都染到女兒身上了。她手上纏著一串金剛菩提的手串,一共一百零八顆。她道:“好閨女,媽媽想死你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念經,祈求菩薩保佑你。讓我看看——”

    她抓著女兒的肩膀上下端詳了一番,高興的不得了,道:“個子長高啦,人也更漂亮啦,平安無事,好、好的很!”

    宋胡纓還一句話沒說,母親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宋傳捷站在一旁,尋思著妹妹的沉默寡言大約就是這么來的。他幫宋胡纓抱著貓,隨手摸了摸,小對眼淺淺叫了一聲:“喵。”

    來到陌生的地方,它也夾起來了。宋夫人這才注意到了它,扭頭道:“哎呀這小貓,長得這么特別呢,你養的?”

    宋胡纓點了點頭,道:“它叫小對眼。”

    宋夫人愛屋及烏,彎起眼道:“真可愛。”

    宋胡纓悄悄松了口氣,只要母親不讓人把它扔出去就行。宋夫人生怕女兒再跑了,一個勁兒地哄道:“你喜歡練武,媽媽就讓你練。你不喜歡住繡樓,媽媽就把繡樓改成倉庫了。以后你就住在前頭,跟媽媽挨著,好不好?”

    母親每天都風風火火的,宋胡纓跟她住在一起,恐怕難有安生的日子過。好不容易回來了,她就想安靜待兩天。她道:“不用,我住客房就行了。”

    宋夫人睜大了眼道:“你是我的親女兒,怎么能住客房!喔,你念舊是吧,那媽媽把你小時候住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屋里的老家具太樸素了,來人——”

    幾名仆人應聲道:“夫人,有何吩咐。”

    宋夫人道:“把我剛給大小姐打的黃花梨梳妝臺和拔步床搬過去,還有她喜歡的兵器架子和木人樁也挪到屋門口去,讓我的好女兒一早起來就能練功!”

    宋胡纓覺得母親過于熱情了,有點消受不起。父親從練武場過來了,幾年不見,他蒼老了一點,皮膚也更粗糙了,但身體依然魁梧強壯。他的目光慈愛,注視著她道:“好閨女,回來啦。”

    宋胡纓見到了父親,這才有種真正放松的感覺,道:“爹,我回來了。”

    一家人總算又重新在一起了,宋傳捷露出了笑容,道:“別在外面杵著了,我都餓了,有飯沒有?”

    母親連忙道:“有,趕緊進屋烤烤火。來人,把飯菜端到花廳去,為我的乖女兒接風!”

    桌上擺滿了飯菜,有酒有肉,十分豐盛。母親卷了個餅,塞滿了烤羊肉和菜葉,撒上椒鹽,沾了梅子醬,遞給女兒道:“來,姥姥家的烤肉卷餅。小時候你就喜歡吃這個,是不是?”

    宋胡纓確實愛吃這個,接過來三口吃一個,又酸又甜的梅子醬沾在嘴角上。她剛喝了一口甜酒,母親又遞了一個卷餅過來,道:“張嘴,啊——”

    宋傳捷有點眼紅,道:“都給她卷了三個了,怎么不給我一個?”

    母親把臉一沉,道:“你自己沒長手啊。”

    宋傳捷道:“娘給的,不一樣嘛。”

    母親還有點不舍得似的,把剛卷起來的餅遞給了兒子,道:“多大了,還跟小孩兒似的,看你妹妹有什么都要。”

    父親笑了,夾了一筷子魚放在兒子碗里,又給女兒一筷。他在外面雖然威風八面,但是回到家就沉默多了。他很愛妻子,宋夫人雖然話多,但表達的也是丈夫的意思。

    宋胡纓很喜歡父親,他在外爽快豪氣,對兒女也有體貼細致的一面。母親對自己其實也很好,不過她的那一套自己接受不了,只能跟她若即若離的。

    吃完飯,侍女撤了盤盞下去,擺了茶過來。父親說還有公事要辦,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宋傳捷本來還想陪坐一會兒,母親卻朝他使了個眼色,宋傳捷有點莫名其妙。母親道:“我跟你妹妹聊些知心話,你不是還有事沒忙完么?”

    宋傳捷只好站了起來,道:“喔,那我先走了。”

    人都走完了,宋胡纓有點不好的預感,自己剛回來,母親該不會這就要整治自己吧?

    宋夫人笑瞇瞇地看著她,道:“好閨女,你十九啦,也歷練了一圈了,是不是該考慮人生大事了?”

    宋胡纓的眉頭微微一皺,心想:“啊……又來了,果然沒有一頓飯是白吃的。”

    宋夫人怕惹惱了她,這丫頭半夜爬墻又跑了,連忙道:“你先想想,媽就是跟你打聲招呼。”

    以前說一不二的母親,這時候卻顯得有點怯,孩子長大了,她居然也有點怕她,不像從前那樣一不高興就拿雞毛撣子招呼了。宋胡纓對這種感覺有些陌生,好像自己出去一趟,真的成為這個家的客人了。然而下一刻,母親揚聲道:“把東西拿過來。”

    一群侍女呼啦一下子涌進來,每個人手里拿著一卷畫軸,圍著花廳站了半個圈。

    宋胡纓:“……”

    這是早有準備了,怪不得把別人都打發走了。宋夫人拍了拍手,一群侍女拿著的卷軸嘩啦啦展開,上面畫的都是京城的貴公子。母親道:“娘說著,你喝著茶隨便聽一聽啊。”

    她指著一張畫像道:“這位是當朝丞相的次子,十九了,跟你年貌相當,品性特別好。這個是吏部尚書的嫡長子,模樣生的特別好看,寫得一手好書法。這是去年剛考上的探花郎,今年二十三,在工部任職……哎,你看一眼嘛。”

    宋胡纓垂眼剝著核桃,道:“有什么好看的,都被我揍過一遍了。”

    母親熱情道:“先前你擺擂臺揍過的那一批都已經成家了,這些是沒揍過的。”

    京城里的貴公子如雨后春筍,收完了一茬又冒一茬。宋胡纓仍然一眼不看,母親見她不感興趣,道:“你不喜歡文弱的啊,沒關系,這里有武職的。這是上一屆的武狀元,你不是還想跟他比一比功夫的嗎,讓你爹爹約個時間好不好?”

    宋胡纓煩躁道:“娘,都說了我不想成親。”

    宋夫人道:“你喜歡誰都行,但是不能不找啊。要不然以后誰保護你?”

    宋胡纓道:“我會武功,我能保護我自己。”

    宋夫人笑了,仿佛覺得她太天真,道:“趁著現在爹娘還能給你撐腰,找個好的。比你晚年一個人孤零零的要強得多啊。”

    宋胡纓不說話了,緊緊地抿著嘴,反正吵也吵不過她。母親以為她害羞,湊過來道:“乖女兒,你聽話。快到上元燈會了,你相中哪個,我讓你哥哥去給對方傳個信兒,上元節你們可以在外頭見一見。貴女們那天都出來相男人,沒人說你。”

    宋胡纓本來挺開心的,此時短暫的快樂已經煙消云散了。一想到相親,她滿腦子就都是家世、財產、地位,好像每個人都是一頭豬,要上秤幺一幺肥瘦。她當初就是為了這些事走的,沒想到一回來又開始了。

    她實在受不了了,一把撈起小對眼,站起來往外走去。母親道:“哎你上哪兒去,別跑啊!”

    宋胡纓扯下幾幅畫,泄憤地扔在一邊。丫鬟們被她拽的東倒西歪,慌張道:“大小姐,別扯,哎呦——”

    她管不了那么多,把堵門的丫鬟扒拉開,快步往自己的住處奔去了。

    當年離開繡樓之后,她就搬到了西邊的這個小院子里。院子里生著一棵歪歪扭扭的石榴樹,這么多年也沒有長粗多少,但葉子很好看,開花的時候也紅紅火火的很漂亮。仆人們很勤快,已經把拔步床和木人樁搬過來了,屋前還有個沒來得及掛起來的沙袋。

    宋胡纓踢了沙袋一腳,心情越發郁悶,進屋一頭栽在床上,閉上眼開始睡覺。

    小對眼蹲在床腳,抬著頭看了她一陣子,沒人自己。它便來到炭盆邊,低頭舔起了毛。

    一覺睡到傍晚,以前跟著她的丫鬟小桃來了。她一見到宋胡纓就忍不住哭了,激動道:“小姐,我好想你啊,你怎么走都不帶我?”

    宋胡纓跟小桃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好久沒見她也很想念。她抹去了小桃的眼淚,道:“別哭了,我不在家,別人欺負你了沒?”

    小桃搖了搖頭,道:“你不在,夫人讓我看著你的屋子。我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就等你回來呢!”

    宋胡纓便笑了,道:“謝謝。”

    小桃對她的不告而別還心有余悸,道:“小姐,你以后要是成親了,千萬別不帶我。我不想再跟你分開了。”

    宋胡纓沉默下來,沒想到以前一直陪著自己的丫鬟,一開口也要扯到這些事上。小桃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道:“對不起,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轉身打開了食盒,轉移話題道:“我給你帶了飯,先吃點東西吧。”

    她把飯擺在桌上,晚上有烤羊排,紅燒魚,還有一些小菜。白天她吃了不少肉,這會兒不怎么餓,道:“你吃吧。”

    小桃道:“那怎么行,你多少喝點粥。嘗嘗這個,這拌菜挺清爽的。”

    宋胡纓過去坐下,夾了一筷子甘藍絲吃了,若有所思道:“你說……我要是一輩子不結婚,會怎么樣?”

    小桃給她盛了一碗小米粥,道:“我也不知道……小姐要是不想成親,我就陪你一輩子。這世道沒幾個好男人,不相信他們就對了。”

    宋胡纓靜了片刻,覺得父親也挺好的,保家衛國,立下了赫赫戰功。他雖然脾氣粗魯,在朝堂上經常跟人吵架,卻特別疼老婆,錢也都給妻子管著。她哥哥也不錯,模樣英俊,文武雙全,是個靠譜的男人。

    她嘆了口氣,喃喃道:“好男人都讓我媽找著了。”

    小桃有點茫然,道:“啊?”

    宋胡纓沒再說話,隨便吃了點東西,又喂了小對眼,便又躺回去睡覺了。她悶頭在屋里待了三天,越來越煩躁。她覺得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卻又爆發不出來,讓她很難受。

    經歷了這么多事,她跟從前的心境也不一樣了。對于喜歡這件事,她不再是純粹的抵觸,卻又無法說出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誰。父親和李國師一向是死對頭,要讓他知道了自己喜歡的人是李家的兒子,說不定會被他們罰去跪祠堂。

    母親好像有點生她的氣,她不出門,母親也沒再來。宋胡纓在屋里待得氣悶,想活動活動手腳。她在屋前打起了木人樁,哐哐哐哐哐,把脾氣都對著木樁發了出來,出了一身汗。

    小桃在旁邊抱著衣裳看她,本來還在替她叫好,忽然就沒聲了。宋胡纓回過頭去,見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院門口,靜靜地看著這邊。宋胡纓停了下來,道:“爹。”

    宋破虜道:“鍛煉呢?”

    宋胡纓嗯了一聲,道:“活動活動。”

    還不到傍晚,宋破虜道:“那陪我在附近走走吧。”

    宋胡纓便答應了,她跟父親一起走在院子里。干活的仆人遠遠見了他們,默默地行禮,退到了路邊。兩人來到了練武場,這邊沒什么人了。宋胡纓抬手摸了摸兵器架子,想起小時候練功的情形,心里生出了懷念的感覺。

    父親道:“在外這么久,功夫練得怎么樣?”

    宋胡纓道:“還成。”

    父親從架子上拿起兩根鑲銅的烏木齊眉棍,扔給她一根,道:“來試試!”

    宋胡纓接住了齊眉棍,父親手里的棍子甩了個花,已經攻過來了。宋胡纓躲過了那一棍,跟父親過起了招。烏木長棍掄得呼呼作響,父女二人騰上躍下,打的酣暢淋漓。

    兩人的棍子架在一處,父親露出了笑容,道:“不錯,有進步。”

    小時候他也會這么夸自己,宋胡纓道:“是爹爹教得好。”

    宋破虜哈哈一笑,又是一棍敲過來。他畢竟是當朝大將軍,力量強悍,宋胡纓的手被震得嗡嗡地發麻,還沒反應過來,父親又是一棍挑過來,把她手里的棍子挑飛了。

    棍子鐺啷啷幾下落在地上,宋胡纓有些愕然,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很厲害了,沒想到還是比不上父親的一半。她彎腰拾起了棍子,道:“爹爹武藝高強,女兒佩服。”

    宋破虜笑了,道:“這兵器你用不慣,要是改斬馬/刀來,還能抵擋我二三十合!”

    他一向豪邁,這么說就已經對女兒十分贊賞了。兩個人坐在臺子邊上,大冬天也不覺得冷。宋胡纓道:“爹,你們這幾年好么?”

    宋破虜道:“還行,就是我和你娘都很想你。你若是懂事,就別再不打招呼就跑了,讓我們睡個安生覺吧。”

    宋胡纓笑了,嗯了一聲道:“不亂跑了,別擔心。娘生我氣了嗎?”

    父親想了想,道:“生氣倒沒有。不過你母親搜集那些畫花了不少功夫,你一眼都不看,她很難過。”

    宋胡纓一想起那些畫像就心煩,道:“我不想相親。”

    父親笑了,道:“你是不想相親,還是不想成親啊?”

    宋胡纓道:“都不想。”

    父親覺得就是年輕人害羞,勸道:“我跟你娘成了親,互相扶持著過日子,后來有了你哥和你,這不是很好嘛?”

    他的性格粗糙,有耐心跟女兒說這些,顯然是很疼愛她了。難怪哥哥有時候忍不住要吃味,比起兒子,父親其實是偏愛這個小女兒的。宋破虜道:“你長大了,也要有你自己的親人,爸媽不可能陪你們一輩子啊。”

    他的神色里有幾分擔憂,又有些心疼,但再舍不得也總得替她考慮未來。他感覺女兒好像心里藏著什么,試探道:“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跟爹說,我幫你做主。”

    宋胡纓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宋破虜有些意外,又有點高興,道:“是誰?”

    宋胡纓沒說話,好像不光是不好意思,而是沒辦法說出口。父親一直等著她,宋胡纓終于低聲道:“是個道士……你見過的。”

    宋破虜尋思了一下,想起信報里說,二小姐在外歷練期間,一直跟太清宮的李玉真走的挺近的。他漸漸笑不出來了,道:“不是吧,你喜歡李家的小子?”

    宋胡纓抱著膝蓋,輕輕點了點頭。宋破虜的臉都黑了,道:“不行不行不行,他爹就愛跟我抬杠,我一見他就生氣!”

    宋胡纓悶聲道:“那算了,我也不想讓你不開心。”

    她雖然這么說,卻有些黯然。宋破虜不忍心見她難過,沉默了良久,覺得反正成親也不用天天見到親家,只要女兒能嫁得良人,自己退一步也不算什么。

    他道:“其實那都不打緊,爹聽說那李家的兒子身體羸弱,本事不行。咱們家不能要一個廢物當女婿。他要娶你,得先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你才行。”

    老宋家的傳統一直都是這樣,拳頭硬的能得到尊重,弱的沒資格說話。父親這么表態,就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宋胡纓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道:“外頭那些人瞎說,他是個符修,本事很好的!”

    宋破虜見女兒這個反應,就知道她是真心喜歡他。看來那個臭小子是真要把自己的好閨女拐走了,他嘆了口氣,道:“嘴上說沒用,他要是真的有心,就想辦法證明自己吧。”

    第132章 混亂 四

    一大早, 太清宮中的鐘聲敲了幾下,早課結束了。庭院里啄食的麻雀撲棱棱地飛起來,弟子們從講堂里涌了出來,三五成群地往大廚房走去。

    李玉真走在后面, 尋思著等會兒吃點什么。周益揚拿著一個本子大聲道:“通過初選的名單在這里, 還有誰沒確認的, 門派大比——”

    李玉真打了個激靈,想起自己還沒報名, 后天就要截止了。他連忙上前道:“我能參加嗎?”

    周益揚尋思著他沒參加初選, 但他以往的實力至少都夠進前十的, 通融一下應該也沒人有意見。他把本子遞給他,李玉真在末尾填上了名字。臘月十九就舉行比賽了, 還有十多天的準備時間。

    名單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名字,都是摩拳擦掌的競爭者。李玉真道:“第一名有什么獎勵?”

    周益揚道:“二師叔出了一顆金丹, 吃了能漲三年功力,夠不夠好?”

    李玉真的眼睛頓時一亮,躊躇滿志道:“那今年非拼一把不可了!”

    他出了門,迎面就見小師弟二猴過來了。他道:“李師兄, 有人在外頭找你。”

    李玉真道:“誰?”

    二猴道:“一個小姑娘, 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鬟, 說來給你送一封信。”

    李玉真的心微微一動,道了一聲多謝,快步朝外走去。小桃站在太清宮門外的一棵大松樹下面, 腦袋上扎著丸子似的雙丫髻,手上攏著個刺繡手抄來回踱步。李玉真沒見過她, 上前道:“姑娘,在下李玉真, 你找我嗎?”

    小桃頓時睜大了眼,把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這人確實一派文雅秀氣,模樣也生的挺好看,難怪小姐喜歡他。她行了個禮,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低聲道:“李公子,我是宋大將軍府里的,我家小姐讓我來給你送封信。”

    李玉真心中一喜,果然是宋胡纓讓人來找他了。京中跟在外頭不同,她不便直接來見他,免得被人說閑話。他把信拆開來一看,紙上寫著幾行娟秀的小楷。

    “玉真,一別數日,一向可好?我跟父親說了你的事,他對你很欣賞,說要看你表現。盼君勉勵,纓。”

    信紙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玫瑰幽香,是她身上的氣息。李玉真心中涌起了一股熱流,簡直馬上就想向宋家證明自己的能力。他心里清楚,宋家跟自己家不對付,她說她爹對自己欣賞,恐怕也是安慰的話。但只要自己能在門派大比中拔得頭籌,定然能讓宋大將軍對自己刮目相看。

    他握著信,忽然又意識到,其實自己還沒有真正向她表白過。他送過她一只金手鐲,又整天跟著她,心意已經很明顯了。宋胡纓也不是那種被動的小女子,自己先把窗戶紙捅破了。李玉真覺得有些遺憾,自己是男人,這事應該由自己開口的。

    他把信仔細收了起來,對小桃道:“多謝。勞煩你跟宋姑娘說,臘月十九太清宮門派大比,請她和宋大將軍過來看。我一定會贏,而且我還有話要當面跟她說。”

    小桃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公子放心,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李玉真心中躊躇滿志,從練武場經過,想看看其他競爭者都到什么水平了。一群人在此處練劍,也有人找了個空地畫符,金色的光芒一閃一閃的。水平高的在金丹前期,大部分還是在筑基后期徘徊。李玉真站在個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一會兒,暗暗松了口氣,心想自己的對手果然只有寥寥幾個。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左惜椿了。

    練武場上沒見他的身影,李玉真有些失望。他正要往回走,忽然見左師兄朝這邊來了。他穿著青色的道袍,身后背著一柄八卦劍,一派端正的模樣。

    要說這小古板走起路來四平八穩的模樣,跟父親真是如出一轍。二十來歲就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二百歲了恐怕還是這樣。李玉真一直跟他較著勁兒活,不見他就惦記,見了他又有點嫉妒,心想:“這小老頭兒,還是那副暮氣沉沉的樣兒。”

    他的修為高強,同門中有不少人都崇拜他。有人道:“大師兄,你來練劍了!指點我幾招好不好?”

    左惜椿也不多推辭,拔出劍道:“來。”

    李玉真站在人群里,看著那邊。就見劍光交錯,左惜椿跟那人過起招來,對方且戰且退,跟他差的太遠了。旁邊的弟子都停下了修煉,轉頭看著他們。左惜椿沒下狠手,讓對方在自己手下多走了十來合。他一劍森*晚*整*斬過去,那弟子往后退了數步,哎呦一聲,差點跌倒在地。左惜椿連忙伸手拉住了他,道:“沒事吧?”

    那弟子半天才定住了神,道:“慚愧,我差的太多了。”

    左惜椿微微一笑,道:“慢慢來,不急在一時。”

    旁邊有人嘖嘖稱贊,道:“左師兄的劍法太厲害了,今年肯定還是第一。”

    李玉真感覺情勢有些嚴峻,左惜椿的劍法確實很強,自己的劍法只是輔修,再加上符箓之術,不知道跟他比有多少勝算。他正想著,左惜椿朝這邊看了過來。

    “李師弟。”

    他還以為左惜椿沒發現自己,沒想到他早就瞧見了。方才一番比試,恐怕也有給自己下馬威的意思。他朝這邊走過來,李玉真的神色平和,道:“左師兄。”

    左惜椿一副關心他的模樣,道:“好久不見,過得怎么樣?”

    兩個人都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勁敵,有點暗流涌動的氣勢。其他弟子遠遠看著這邊,不敢過來。李玉真道:“挺好的,你呢?”

    左惜椿道:“這幾年你不在,日子都過得無趣了。”

    李玉真揚了揚嘴角,不怎么喜歡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有時候他覺得這小古板才更像是國師的兒子,一舉一動都像有尺子量著似的。自己懶散,什么事都無所謂,跟路邊撿的似的。

    李玉真淡淡道:“贏了三年,還有什么不開心的?”

    左惜椿道:“又沒贏你,白撿的便宜有什么意思。”

    李玉真笑了,不置可否。左惜椿注視著他,眼里藏著強烈的好勝心,道:“我在擂臺上等你。”

    李玉真把這輩子的幸福和尊嚴都賭在這一戰上了,揚起嘴角道:“我肯定不會輸!”

    夜色降臨了,李玉真盤膝坐在屋里,行走完一個周天。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睜開了眼。桌上的一盞燈火不住跳動,映著他有些憂慮的臉。他的修為還卡在金丹末期,雖然比起同齡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但要戰勝左惜椿還是差點勁兒。白天放狠話的時候他是挺痛快的,可若是到時候贏不了他,自己的臉面就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他有些后悔在外頭那么久沒有更用功一些,一天到晚悠哉悠哉的,真到事上才知道著急。

    自己現在就差臨門一腳,只要能突破這個瓶頸,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左惜椿的修為深厚,不知道有沒有到元嬰期。他怕別人摸透他的底兒,也在隱瞞自己的修為進境。李玉真知道不能抱僥幸心,不管他到了什么程度,自己必須突破這個境界才有贏的機會。

    他的目光微動,尋思著該怎么辦。父親倒是能點撥自己,但李玉真不想被他小瞧了,不愿找他求助。他想了一陣子,忽然想起了一個人,眼睛亮了起來。

    是了,如果找他的話,肯定能行——李玉真興奮地從床上跳下來,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盒沉香當做禮物,揣在懷里跑了出去。

    外頭夜風呼嘯,步云邪看了一會兒書,打算睡了。他剛要熄燈,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步兄,睡了沒?”

    步云邪開了門,見李玉真站在外頭。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道袍,鞋隨便趿在腳上,臉凍得通紅,卻一點也沒感覺到。

    步云邪趕緊把他讓了進來,道:“你不冷啊?”

    李玉真好像這才感覺到似的,打了個寒戰。他把一盒沉香放在桌上,道:“好兄弟,給你帶了點香料來,你看喜歡么?”

    步云邪看了一眼,知道沒有白收的禮物。他道:“有事?”

    李玉真也不兜圈子了,低聲道:“之前你煉的那個金丹還有么,借我用用。兄弟卡在關口上了,只要能突破,這次就有勝算了。”

    步云邪一時間沒說話,他好不容易煉的,還想自己用來著。李玉真央求道:“好哥哥,幫幫忙吧。宋大將軍說要看我表現,這次要是贏不了,我跟阿纓就要被棒打鴛鴦了。”

    步云邪尋思著他們小情侶也不容易,有些心軟了,道:“你要多少?”

    一顆能漲一個月的修為,李玉真現在多多益善,道:“你有多少,都給我成不成?”

    步云邪扳起臉,拍了他肩膀一下道:“沒數了是吧?”

    那一下也不疼,李玉真賠笑道:“哎呀,虧不了你的。這次第一名的獎品是我二師叔煉的一枚金丹,能漲三年功力。我要是贏了就把它給你,算是連本帶利還上了,這樣行了吧?”

    他這么說還差不多,步云邪轉身去里屋拿出了一個葫蘆,晃了晃,里頭稀里嘩啦的盛得還不少。他最近一邊打坐,一邊服藥培元,用也了也就一兩顆,本想慢慢來的,沒想到都便宜這小子了。

    步云邪道:“還有十三顆,能漲一年的修為,夠么?”

    李玉真感覺自己就差一個爆發點了,道:“夠,肯定夠。”

    他接過了葫蘆,用力抱了步云邪一下,道:“我閉關去了,多謝你了好哥哥!”

    步云邪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揚起嘴角,也有些期待起來了。

    李玉真回去便服下了一顆丹藥,他打坐了一日夜,也不覺得疲憊,反而覺得精神百倍。次日他照舊如此,打算每日服用一顆,最大限度地吸收它的力量。

    這金丹果然厲害,短短數日之間,就讓他有種脫胎換骨之感。這天傍晚,李玉真打坐完畢,在庭院里練了一會兒符咒。他張開了手掌,看著幾點淺藍色的靈光浮動著,體內涌動著充沛的力量。

    他漸漸體會到了強者的心境,其實就是平和二字——不為外物所動,不急不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能游刃有余。

    李默今從院門前經過,見兒子在便走了過來。他道:“最近怎么樣?”

    李玉真道:“還行。”

    李默今感覺兒子有所保留,所有人都在努力準備,李玉真也不好把話說的太滿。他微微一笑,道:“別太累了。”

    李玉真很少見到他這樣,心里一暖道:“爹……如果我贏了,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李默今隨口道:“什么事?”

    李玉真卻不肯說,只是道:“你先答應我。”

    李默今看著他迫切的眼神,知道大約是跟宋家的那個丫頭有關。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兒子爭執,淡淡道:“等你贏了再說吧。”

    李玉真有些失望,李默今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他回去尋思了一陣子,想著兒子最近忙著沖關,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他讓人熬了一碗冰糖燕窩,并著些吃食裝在食盒里,給他送過去。

    段星河好幾天沒見李玉真,去隔壁院子看了一眼,想他若是閑著,自己就進去坐坐。他若是忙,自己就不打擾了。他剛到院門前,就見仆人提著個食盒,正在燈籠下徘徊。

    他道:“干嘛呢?”

    仆人一見是少爺的朋友,松了口氣道:“段公子,國師讓我們熬了燕窩給李師兄送過來。小人不知道他睡沒睡,不敢打擾。”

    段星河接了過去,道:“你去吧,一會兒他出來了,我幫你交給他。”

    仆人便行了禮,轉身離去了。段星河提著食盒來到門前,見里頭的燈滅了,以為他睡了。正在這時候,屋里浮起一道藍色的靈光,嗡地一聲從窗戶里透出來。段星河有些詫異,透過門縫向里望去,就見李玉真盤膝坐在床上,周身浮起了一團流水般的靈光。片刻靈光稍微黯淡下去,繼而又亮了起來,就像呼吸一樣有節奏地起伏。

    放出這種光芒,意味著他正在突破金丹期,馬上就要到達元嬰境界了。

    段星河心中一喜,怕有人來打擾他,打算幫兄弟守一守關。今天不算冷,他在走廊的扶手上坐了一會兒,感覺有點餓。他尋思著李玉真這時候肯定顧不上吃了,不如自己吃了暖暖腸胃。他打開食盒,自言自語道:“我幫你守門,這些宵夜就當是報酬,吃了不算過分吧。”

    他拿出一盅燕窩,加冰糖燉的爛乎乎的。他幾口吃完了,又拿出一碟小籠包,在底下放著還熱乎。他爹怕他吃著膩,還有一碟子腌白菜絲。段星河兩口一個,片刻吃了個一干二凈。

    他把食盒收起來,心想:“李國師其實挺疼他兒子的,李兄卻一直不領他情,真是可惜。”

    吃完飯,段星河有點困了。他在外頭熬了一陣子,見屋里的靈光熄滅,久久沒有再次亮起。他尋思著應該成了,便回去睡覺了。

    次日一早,段星河還沒醒,就聽外頭傳來一陣拍門聲。李玉真敲完了他的門,又去敲步云邪的門。一個揉著眼從屋里出來,另一個打著呵欠,道:“怎么了。”

    李玉真昨晚突破境界之后,倒頭睡了兩個時辰。天一亮,他意識到自己跟從前不同了,第一時間就要告訴兄弟們。他興高采烈地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段星河,連聲道:“成了!我成了,元嬰!”

    段星河已經知道了,還默默地幫他看了大半夜的門,道:“太好了,恭喜你。”

    步云邪也很為他高興,道:“那這回大比肯定穩了。”

    李玉真躊躇滿志,握緊了拳頭道:“放心吧,我一定能贏!”

    轉眼間到了臘月十九,太清宮是整個大新的修真圣地,門中的大比吸引了不少人。一大早,太清宮門前的路上就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車駕,其中不乏王公貴族。

    太清宮有專門為大比準備的擂臺,下面有大片的空地,弟子們一大早就搬了凳子過來,擠擠挨挨的到處都是人。太清宮有兩千多名弟子,一半都報了名,主打一個重在參與。十一月末就初選過一次了,初賽比了五天,最后篩出三十一個人來。李玉真往年都是第一第二的,今年額外給了他個機會,讓他補了名字上去。一大早眾人待在隔壁院,抽簽決定比賽順序。

    段星河等人沒有比賽的壓力,早早地來搶了個靠前的好地方,打算近距離給兄弟加油。二猴等人知道自己修為不行,好幾年都沒報名了,已經混成了老油條,只想借機發點小財。他趁著師父還沒來,把一塊布鋪在地上,招呼道:“來下注啊兄弟們,左邊是左師兄,右邊是李師兄,一錢銀子一注,買定離手,快快快!”

    大部分人把錢押在了左惜椿那邊,李玉真那邊只有寥寥數人押了。看來今年決賽是他倆還是沒有懸念的,不過大家還是覺得李玉真獲勝的可能性不大。伏順忍不住要湊熱鬧,拿出一塊碎銀子來,沒想好要投哪邊。段星河道:“這還用想,必須得押自己兄弟啊!”

    他說著往李玉真那邊投了一兩銀子。步云邪道:“一看你就不會賭,這種情況肯定是要反著買啊。”

    他把錢放在了左惜椿那邊,道:“李兄贏了我得金丹,輸了我得錢,怎么都不虧。”

    段星河笑了,道:“沒意思,你這多不刺激啊。”

    步云邪端然道:“修行之人,要的就是心如止水。”

    伏順尋思了一下,還是把錢投在了李玉真那邊,豪氣道:“信我兄弟一回,輸了就當我給他撐場子了。”

    正說著話,人群忽然騷動起來。二猴以為掌教來了,慌忙把布一兜,鼓鼓囊囊地塞進了乾坤袖里。卻見宋大將軍帶著兒女走了過來,他一向跟太清宮的掌教不合,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居然有心思來看這些小道士比試。

    知客弟子引領他們去了前排,請宋破虜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宋大將軍面沉似水,氣質威嚴,讓人望而生畏。沒過多久紫衣侯也來了,他跟宋破虜相鄰而坐,卻沒帶司空玉來,大約是覺得這里太混亂,不想妹子被這許多人瞧見。

    宋胡纓站在父親身邊,穿著一身火紅色的衣裙,脖子上戴著一個金瓔珞,外頭披著一件白色的狐裘,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帶著將門之女的鋒銳氣勢,容貌又艷麗非常。

    她懷里抱著小對眼,小對眼渾身的毛厚厚的,脖子上戴著塊金牌,像頭小獅子一樣威武。

    眾人都看著那邊,有人低聲道:“我的天,真漂亮啊,跟仙女似的。”

    二猴心里只有錢,很有自知之明,道:“別看啦,人家又不是來看咱們的。”

    一人道:“那她來看誰的?”

    二猴道:“誰贏看誰唄,美女都是喜歡大英雄的嘛。”

    宋胡纓仿佛感到有人在議論她,朝這邊回過頭來。一群人立刻閉嘴,擺出一副端正的模樣。她低頭對身邊的丫鬟吩咐了幾句,小桃答應了,轉身朝這邊走來。眾人眼巴巴地看著她,覺得這丫鬟臉圓圓的,也挺可愛的。小桃行了個禮,道:“請問閣下是段公子嗎?”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道:“是我,什么事。”

    小桃看了看周圍的人,道:“借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松樹下,小桃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紅色的絨布袋,遞給他道:“我家小姐去龍華寺求了個護身符,請您轉交給李玉真。我家小姐焚香沐浴,齋戒了三天才求到的,一定很靈驗。”

    宋胡纓雖然沒法來見他,心卻跟他在一起。段星河笑了,道:“他自己就是道士,還給別人畫符呢。”

    小桃認真道:“不一樣,這是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

    段星河把符收了起來,道:“放心吧,一會兒我就給他。”

    上午三十來個人捉對兒比試,就見臺上靈光閃爍,時而猛烈的風雪呼嘯而至,時而大量的山石崛地而起,熊熊的火焰隨著符咒在空中飛騰,上一刻還堅不可摧的巖石,下個瞬間便摧枯拉朽地裂成碎片,看得人熱血沸騰。外人贊嘆道:“太清宮的法術果然了得,這些道士年紀不大,居然有這么大的本事!”

    另一人道:“確實厲害,我還以為當道士就是天天念經吃白菜呢,沒想到斗起法來這么豪橫!”

    哐的一聲,一柄金光鑄成的巨劍從天而降,插在了擂臺中間,將一塊壘石咒召來的巨石劈得四分五裂。金光漸漸散去,一名弟子站在粉碎的石頭旁邊,被駭得渾身僵硬,差點就被砸死。才幾年沒見,對方居然變得這么厲害,自己苦練了這么久,簡直連他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李玉真抬手一揮,金光巨劍化成點點碎金,悄然消散。他抬手抱拳,瀟灑道:“師弟,承讓了。”

    對方臉色慘白,半天才道:“李師兄本事高強,在下佩服之至。”

    臺下眾人轟然叫好,紫衣侯道:“不錯啊,出去這么久,長進不少。這是到元嬰境界了吧?”

    李默今露出了一點微笑,贊賞道:“還可以,不能驕傲。”

    宋破虜坐在另外一邊,淡淡地哼了一聲,仿佛覺得確實一般。李默今自己說兒子一般可以,但不允許別人覺得一般。他看了宋破虜一眼,仿佛覺得他很礙眼,冷冷道:“家里沒事么,上這里來湊熱鬧。”

    宋破虜翹起了二郎腿,道:“閑著也是閑著,來看小猴兒打架唄。”

    李默今咬了咬后槽牙,想問他說誰是猴。紫衣侯坐在他倆中間,忽然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他知道今天宋家是來相女婿的,但李默今性情高傲,也不稀罕兒子被他們相中。萬一他倆吵起來了,那對小情侶就倒霉了。

    他連忙道:“今天天氣不錯,比賽也精彩的很。大師兄教子有方,宋大將軍的兒女也很優秀,都是年輕人,有時間可以多交流、多親近。”

    紫衣侯平常也是個嚴肅的人,為了說這些場面話憋出了一頭汗。然而那兩個人根本不領他的情,一個向左看,一個向右看,不約而同道:“誰要跟他親近!”

    前頭的長輩忙著吵架,下面的小輩們歡呼雀躍,好久都沒看過這么精彩的比賽了。李師兄有這樣的本事,左師兄可能還真不是他的對手。有人開始找二猴,要求改投李玉真贏,也有人要給李玉真翻倍押注。二猴忙著收錢,開心得合不攏嘴。

    伏順感覺自己沒看錯人,贊嘆道:“元嬰強者,竟然恐怖如斯!”

    段星河點頭道:“恐怖如斯,確實恐怖如斯。”

    李玉真天天跟段星河他們比,本來還覺得自己水平一般,沒想到一回來,自家的師兄弟這么不經打。他在外遇到的都是四圣獸、上古大妖之類的角色,萬一有半點閃失性命就沒了。他雖然沒意識到,其實早就在一場場歷練中成長到了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程度。

    陽光照在他身上,李玉真意氣風發,像個天之驕子。宋胡纓在臺下望著他,覺得他不但本事強悍,也頗有一派瀟灑的風度。她十分自豪,小聲道:“爹,怎么樣?”

    宋破虜還在為剛才跟李默今吵架生氣,冷冷道:“上午就是些小魚小蝦,虐菜就不必拿出來說了吧。”

    宋胡纓撅起了嘴,覺得父親對他太苛刻了。宋傳捷道:“我倒是覺得他挺不錯的,那巨劍多厲害啊,沒點天賦可召不出來。”

    宋破虜依舊淡淡道:“讓他悠著點勁兒使吧,下午才有硬仗要打呢。”

    宋傳捷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李玉真因為沒參加初選,按規定得比一般人多比一場。周益揚上臺宣布道:“在坐的哪位想挑戰李師兄,贏了的可以代替他進決賽。”

    李玉真剛立了個恐怖如斯的威,沒人敢上去觸霉頭。他站在臺上,眼里帶了一點促狹的笑意,悄悄看了宋胡纓一眼。宋胡纓對他微微一笑,李玉真頓時像吃了糖一樣,心里甜的要化了。周益揚連喊了三聲都沒人應聲,放棄了挑戰他的機會。

    周益揚提起銅鑼敲了一聲,道:“既然如此,李玉真進入決賽。上午的比賽告一段落,大家稍作休息,下午未時初繼續。”

    第133章 混亂 五

    眾人紛紛散去, 李玉真回到了住處,打算休息一會兒。伏順給他領了飯回來,殷勤地放在桌上,道:“李兄, 吃飯。”

    李玉真一時間還不習慣大家這么熱情, 道:“一起吃, 別光看著我啊兄弟們。”

    伏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道:“都吃了, 就差你了。”

    段星河他們從大廚房那邊回來, 滿滿地擠在屋里。李玉真吃了飯, 趙大海泡了茶端過來,虔誠道:“強者, 喝水。”

    伏順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后,給他捏著肩膀道:“元嬰強者, 我給你按摩一下,放松放松。”

    他們一口一個元嬰強者,帶著調侃的口氣。李玉真有點消受不起,道:“用不著這樣。”

    伏順給他揉著肩膀, 道:“要得要得, 等會兒好好發揮, 我就指望你了。”

    趙大海道:“就是,我們倆一人押你一兩銀子呢。”

    伏順悄悄踩了他一腳,趙大海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連忙閉上了嘴。李玉真知道二猴喜歡賭,前天還來問他要不要也下一注。李玉真一門心思忙著比賽, 沒工夫搞這個,但也管不了別人賭不賭。

    他當做沒聽見, 步云邪從外頭過來,拿了一包切的薄薄的老山參片,道:“含兩片,恢復一下體力。”

    李玉真拿了幾片含在舌頭下面,道:“你也賭我了?”

    步云邪裝傻,道:“什么?”

    趙大海忍不住道:“他反著買的,押了左惜椿。”

    李玉真噗地一口把參片吐了出來,登時就不敢吃了。步云邪有點受傷,道:“我能坑你么?墨墨,給他試試毒!”

    他拿了兩片放在手心里,墨墨還沒飛過來。段星河隨手接過去,嚼了幾下吞下去了,一臉坦然。李玉真有點尷尬,道:“兄弟,解一下。事關重大,我不能輸。”

    段星河想起了小桃來找自己的事,從懷里掏出護身符遞給他,道:“宋姑娘給你的。”

    李玉真打開小布包,見里頭是一張藍色的護身符,上頭寫著平平安安,歲歲年年。他露出了笑容,兩個人這幾天都像牛郎織女一樣,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若是這次自己贏了,以后就能跟她在一起了。

    他把護身符貼身藏在胸口,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離開始還有半個時辰,段星河道:“都撤吧,讓李兄休息一會兒。”

    眾人一股腦出了門,段星河又把門打開半截,把窩在炭盆邊蹭溫暖的墨墨揪了出來,低聲道:“別搗亂,跟我走。”

    下午未時初,決賽正式開始。臺上的比賽極為激烈,觀眾時而屏息觀戰,時而大聲叫好。李玉真打了兩場,黃昏時分,終于只剩下了他和左惜椿。臺下眾人紛紛贊嘆:“李師兄果然厲害,他一回來,比賽都好看多了!”

    二猴道:“最后的機會啦,還有沒有人要押的?”

    選手已經登上了擂臺,李玉真道:“左師兄,咱們總算碰上了,我等了你一整天了。”

    左惜椿神色淡淡道:“我等了你三年了。”

    兩人注視著對方,都充滿了斗志。鏘地一聲,左惜椿拔劍而出,率先刺了過來。李玉真拔劍跟他過了數招,感覺他的力量相當強悍。他心中暗嘆一聲:“不愧是太清宮頂尖的劍修,確實了得!”

    段星河在下面握緊了拳頭,盯著兩人的身影,投入道:“打他,對——左邊有破綻,抓住!”

    他恨不能親自上去替他打幾回合,旁邊的伏順更是一條腿蹬在了凳子上,大聲道:“李兄,加油啊!”

    臺下烏烏泱泱的,大家都在為了自己支持的人吶喊助威。李玉真接連數劍斬過去,左惜椿反應敏捷,一一招架住了。他揚起嘴角,道:“該我了?”

    他口中念誦劍訣,萬道金色的光芒從他的長劍中生出來。李玉真連忙使出一道冰心咒,透明的防御壁如同一道冰墻擋在身前。劍光接二連三攻擊過來,漸漸把防御壁刺得裂了紋。轟地一聲,冰雪粉碎化作飛塵,強烈的沖擊力把李玉真沖了出去。他沒穩住平衡,差點被氣流掀下去。

    臺下傳來一陣驚呼,段星河下意識站起來,心也懸了起來。左惜椿緩步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李玉真被沖擊得耳中嗡嗡作響,視線一陣陣模糊,身體也被金劍割傷了,血透過道袍滲了出來。三年前父親斥責自己沒用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同門中的閑話也回蕩在他的耳中——李師兄就是不如左師兄,他爹是掌教也沒用。

    宋胡纓擔憂地望著他,喃喃道:“站起來,站起來啊!”

    李玉真握緊了拳頭,不想再被人拿來跟左惜椿比較了。他要捍衛自己的尊嚴,保護自己喜歡的人。他要讓人記住他的名字,不是掌教的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而是他自己,符修中的佼佼者——李、玉、真!

    懷里的護身符保護著他,讓他又涌起了力量。李玉真爬了起來,雖然渾身是血,目光卻是雪亮,他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的意志想要做到一件事。左惜椿有些意外,道:“你還要打?”

    李玉真冷冷道:“我還沒輸,為什么不打了?”

    他沉聲念誦咒文,周身涌動起一陣大風。擂臺旁邊的大旗獵獵作響,牛皮大鼓也被風掀翻了,咚地一聲響,嘰里咕嚕地滾了。幾個弟子慌忙追著大鼓跑了,一邊道:“站住,別跑——”

    李玉真的衣袍在風中獵獵舞動,左惜椿有些慌。這種程度的炁,顯然已經超越了自己的修為。比劍他雖然不如自己,但比起法術與符箓,自己恐怕就略遜一籌了。

    他使出金光咒,光芒如同一口鐘罩在了自己身上。與此同時,李玉真用靈力書寫了一道紫色的符咒,喝道:“急急如律令,去——”

    轟地一聲,紫色的閃電撕破天空。臺下的弟子們都震驚了,二猴道:“這是什么,雷公電母來了?”

    十來道雷電轟隆隆地降下來,圍著左惜椿織成了一個牢籠。左惜椿身上的金光咒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很快轟然粉碎。他登時大為駭然,站在原地,寸步也不敢移動。

    步云邪望著臺上,大吃了一驚。他自己修煉紫雷引,借助天時也只能召請一道,跟這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喃喃道:“九天奔雷咒……這是最頂級的雷系法術,用紙符還不易召來,他用靈力書寫,居然就能召來了!”

    伏順咋舌道:“很厲害?”

    步云邪道:“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是頂級的符修了。”

    李默今注視著迅猛的雷電,也大為震撼,沒想到兒子的修為已經這么強了。司空懸震驚道:“太清宮還沒人練成過這法術吧,他怎么做到的?”

    有這么優秀的兒子,李默今也很驕傲,態度卻依然淡淡的,道:“他本來就很有天賦,這不是很正常么。”

    雷電如同李玉真隱忍許久的憤怒,把周圍的石頭劈得崩裂焦黑,地上現出了深深的溝壑。左惜椿的肉身根本經不起一擊,靈魂也為之戰栗。電光映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從來沒經歷過這么長的一場雷暴。良久狂風息止,雷電隱去,左惜椿踉蹌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方才李玉真要是想殺他,他早就歸位了。李玉真走過去,向他伸出了手,道:“沒事吧。”

    雖然不甘心,卻也輸的心服口服。左惜椿的目光變幻了幾回,嘆了口氣道:“你贏了。”

    他握住了李玉真的手,站了起來。周益揚上臺宣布道:“本屆門派大比最終勝利者——李玉真。”

    臺下的弟子們歡呼起來,幾個人已經把大鼓追了回來,咚咚咚地敲了起來,段星河帶頭叫好。伏順贏了錢十分興奮,干脆把棉襖脫了下來,拿在手里嗖嗖地掄著,大聲喊道:“元嬰強者,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李玉真看著臺下為自己歡呼的人,露出了笑容,好像戰勝了從前那個軟弱的自己。他頭上都是汗水,渾身滿是塵土,看向宋胡纓,意識到自己終于有資格站在她身邊了。

    他道:“我做到了,阿纓,我做到了!”

    臺下一片歡呼聲,沒人聽得清他說什么。但宋胡纓明白,她比任何人都為他自豪。她露出了笑容,大聲道:“李玉真,你是最棒的——我知道你可以的——!”

    宋傳捷笑吟吟地看著臺上,李玉真雖然渾身是傷,夕陽里的身影卻又比任何人都偉岸。他低聲道:“爹,這小子有兩下子,他贏啦。”

    宋破虜還沉浸在那場雷暴中,十分震撼。他道:“這小子要是跟我上戰場,是個萬人敵啊……當道士太可惜了,有沒有興趣當兵啊?”

    紫衣侯露出了笑容,道:“一會兒你問問他。”

    李默今上了臺,把第一名的獎品交給了李玉真,道:“恭喜你。”

    李玉真望著父親,似乎希望他說些什么。李默今難得露出了笑容,道:“你做得很好,我以你為傲。”

    他張開雙臂,抱住了兒子。李玉真感覺像做夢一樣,心里一陣酸澀。方才經歷了那么多事都沒動容,此時卻忍不住擦了一下眼睛。李默今發現眾人都在看著他們,淡淡一笑道:“去找你的朋友們吧,他們也想祝賀你呢。”

    李玉真下了擂臺,大步朝兄弟們走過去。段星河他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他抱住了。伏順被擠到了后面,拼命踮起腳尖道:“讓我摸摸,你們都摸了,該我了!”

    旁邊的弟子們也忍不住要來蹭一蹭他,趙大海看李玉真的臉都被擠變形了,連忙張開雙手道:“好了好了,差不多行啦,讓他歇歇!”

    他像一堵墻一樣,擋住了人流。弟子們這才消停了一點,還是熱切地望著這邊。李玉真背過身去,從懷里掏出裝金丹的錦盒,遞給了步云邪,道:“喏,連本帶利,說到做到了。”

    步云邪微微一笑,覺得這筆買賣做的不虧。他還沒伸出手,就見一道黑色的煙霧從遠處飛來。黑煙嗖地一下子竄到兩人之間,搶走了那個小盒子,旋即鉆進了人群中。

    李玉真吃了一驚,抬頭道:“啊,什么鬼?”

    那道黑霧尖聲笑著,推一下這個人,踩一腳那個人。不少人被撞得東倒西歪,場地中頓時被它搞得一片混亂。太清宮的門派大比,這家伙也敢來搗亂,膽子不小。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皺眉道:“不好,又是它!”

    步云邪不能讓它搶了自己的東西,攥起了拳頭道:“快追!”

    一群人追著那團黑霧拔腿就跑,其他弟子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李玉真等人已經飛檐走壁的跑沒影了。宋胡纓注意到那團黑霧搶了森*晚*整*什么東西就逃走了,下意識追了過去。小對眼嗷的一聲叫,也攆了上去。

    宋破虜沒想到閨女這就跟人跑了,周圍這么多人看著,成何體統。他皺起了眉頭,道:“怎么回事,一點規矩都沒有?”

    宋傳捷望著黑霧消失的方向,道:“好像是有個小妖,來搗亂的。”

    宋破虜管不了那么多,將軍府的面子重要。他道:“趕緊去找她,找到了帶她回家!”

    宋傳捷不敢違逆父親,道:“是。”

    太陽漸漸西沉,黃昏的天空一片鮮紅。那妖物竄出太清宮,張牙舞爪地朝城郊飛去。眾人追著它來到了郊外,那妖物飛的漸漸慢了下來。

    周圍沒了行人,只有幾座破舊的棄屋。路邊堆著些稻草、枯葉,遠處有個小水溝,荒涼得跟城中像是兩個世界。段星河一個箭步追了過去,大聲喝道:“站住!”

    那小妖怪還想逃,宋胡纓和小對眼從另一個方向追了過來。四面八方都是人,把它圍在了中間。小妖怪在空中漂浮著,道:“你們追我干什么?”

    段星河道:“別裝傻,把東西還來!”

    那小妖怪伸出一條細細的胳膊,從黑乎乎的身體里掏了掏,拿出了那個錦盒,天真道:“喔,你們說這個呀。”

    步云邪往前走了一步,自己還等著這金丹修煉,豈能便宜了這妖怪。它打開了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把金丹吞了。它把盒子往人群中一拋,輕飄飄地道:“好了,還你們。”

    步云邪簡直要被氣死,捏死它的心都有了。李玉真的臉色也白了,怒道:“你干什么!”

    小妖怪悠然道:“我聽說這里有熱鬧可瞧,來晚了半步,那我就制造個熱鬧好了。”

    它周身生出了一股強烈的妖氣,黑壓壓地朝眾人撲過來。段星河有種不好的預感,道:“小心——”

    眾人四下躲閃,那些黑霧還是如附骨之疽一般,絲絲縷縷地從他們的鼻子、耳朵里鉆了進去。小妖怪嘻嘻直笑,道:“別躲啊,這么好玩的事兒,你們難道不想試試嗎?”

    一縷黑氣鉆進了段星河的耳朵,他頓時感覺腦袋嗡嗡的,一片混沌。他踉蹌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混亂兩只細小的胳膊叉著腰,嘻嘻笑道,“當然是要搞個大事件,你馬上就知道了!”

    段星河的意識越來越昏沉,仿佛有什么抽離了身體,漸漸閉上了眼。

    短暫的昏迷過后,步云邪醒了過來。周圍還是那片荒涼的空地,那個小妖怪已經消失了。其他人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都沒受什么傷。他感覺好像沒什么問題,又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他周身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氣,而自己身上一向都只有藥味的。

    他揉了揉太陽穴,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裳鮮紅,左手上還戴著個金鐲子。

    他低下頭去,發現自己的胸前隆起來一塊,腰肢纖細,竟是變成了宋胡纓的模樣。他的腦袋像是被榔頭敲了一記,下意識閉上了眼,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噩夢。他再睜眼時,發現自己仍然在宋胡纓的身體里。

    “……怎么回事?”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又拍了拍胸,一切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不準摸——!!!”

    步云邪回過頭去,就見趙大海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他坐在一片煤灰里,臉上黑黢黢的,憤怒地看著他。步云邪嚇了一跳,連忙把手舉了起來,道:“沒亂動,沒動。”

    上天作證,他一點歪心思也沒有,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趙大海并著雙腿側身坐著,微微噘著嘴,圓睜著眼,生氣的樣子跟宋胡纓如出一轍。他一個粗壯的大男人,擺出一副少女的姿態來實在有些違和。步云邪明白他的身體里是誰了,難怪他對自己的這具身體這么緊張。看來發生變化的人不止自己一個,那真正的趙大海又去誰的身上了?

    段星河坐了起來,環顧了一圈,喃喃道:“發生什么事了?”

    步云邪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星哥,你沒事吧?”

    段星河憨憨地道:“大師兄……大師兄在哪兒?”

    他到處找人,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就是段星河。步云邪看出他也被換了,有些絕望地道:“你是誰?”

    他撓了撓頭道:“我是大海啊,連我都不認識了。”

    李玉真坐在旁邊,靜靜地看了他們好一陣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道:“我在這里。”

    他的口吻有種李玉真沒有的沉穩,一說話大家就聽出來了,他是段星河。他回頭道:“李兄呢,他去哪兒了?”

    步云邪抬起了手,道:“我在這里,我是李玉真。”

    他一副倒霉的樣子,剛贏了比賽還沒高興多久,就被換到別人的身體里了。這種事換成誰,誰敢信?

    他扭頭道:“順子去哪兒了?”

    他們看著伏順的身體,道:“你沒變?”

    伏順一只眼睛看天,一只眼睛看地,茫然道:“喵?”

    大家沉默了,隨即發出了一陣吭哧吭哧的笑聲。眼下的情況雖然糟糕,但說實在的也有些好笑。尤其是靈魂互換之后,小對眼兩只眼睛分開站崗的毛病居然也跟著過來了。

    小對眼在一旁弓起了背,發出了伏順的聲音,氣憤道:“笑什么,你們好歹還是跟人換,憑什么就讓我跟貓換啊!”

    李玉真摸了摸它的背,道:“淡定,兄弟……都別笑了,趕緊想個法子變回去。”

    段星河尋思道:“肯定是剛才那個小妖,把咱們的靈魂互換了。它掌管混亂,沒什么大本事,這種旁門左道應該就是它的看家本領了。”

    步云邪從剛才起身上的靈光就一閃一閃的,試圖把自己換回去。他費了半天勁,還是做不到,嘆了口氣道:“不行……”

    段星河道:“解鈴還須系鈴人,還是想辦法找到它吧。”

    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了,大家漸漸憂慮起來。他們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拖得越長越麻煩,得趕緊換回去才行。

    混亂對他們搞了這么大的惡作劇,心里樂開了花,早就躲起來了。段星河閉上眼感受了片刻,附近沒有妖氣。天漸漸黑了,他嘆了口氣道:“先回去吧,這事別讓外人知道,咱們慢慢找它。”

    一行人有些疲憊,紛紛往回走去。大家換了新的身體,都很不適應。伏順變成了貓,看什么都格外巨大,一直炸著毛。趙大海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道:“走吧,我保護你。”

    小對眼雖然換了人類的身體,覺得自己還是一只貓,跟他們爬著走。伏順覺得自己的面子都被它丟完了,吼道:“不準爬,給老子站起來!”

    小對眼被他兇的打了個激靈,嗷地一聲叫。宋胡纓有些心疼,道:“你罵它干什么,我背就是了!”

    她說著扎了個馬步,道:“兒子,過來。”

    小對眼登時跳到了她背上,兩條胳膊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用臉蹭了蹭她的背。宋胡纓的力氣大得很,八尺長的斬馬/刀都掄得呼呼作響,背個人不在話下。在外人眼里看來,是趙大海背著伏順,他哥倆一向感情不錯,看起來沒有太大的違和感。就是伏順腦子不太好使似的,像是個癡呆的傻弟弟。

    伏順再看下去要被氣死,決定對那只傻貓眼不見心不煩,用尾巴盤住毛茸茸的身體,閉上眼窩了起來。

    眾人走過一條街,就見一名俊朗的青年騎著黃驃馬迎面而來,卻是宋傳捷帶著將軍府的馬車來了。他勒住了馬,揚聲道:“妹妹,爹讓我來接你,趕緊回去吧。”

    宋胡纓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宋傳捷卻沒看她。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穿到趙大海的身上去了,不知怎的有點失落。小桃和一個老嬤嬤從車上下來,走到了步云邪跟前,對他行了一禮,道:“大小姐,走吧。”

    步云邪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求助似地看向宋胡纓。宋胡纓也沒什么辦法,嬤嬤已經挽住了他的胳膊,拉著他往回走去。步云邪被拽到了馬車跟前,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道:“我……不是,那個……”

    老嬤嬤端嚴道:“大小姐,你身份貴重,不能老是拋頭露面,免得被京中的人說閑話。”

    她說著,和小桃一起把步云邪拉到了馬車上,關上了車門。車里布置的優雅精致,彌漫著一股花朵的香氣,步云邪像是一腳踏進了女兒的閨房,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他十分絕望,從車窗里探出頭來,一只手扒著窗框,求救似地揮了揮。老嬤嬤一把將他的手扯了回去,道:“大小姐,女子要端莊,扒門扒窗的可要不得。”

    一陣寒風從他們面前吹過,段星河眼看著自己的師弟被人抓走了,欲言又止,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宋傳捷抬手抱拳,微微一笑道:“在下告辭了,改日再見。”

    第134章 混亂 六

    步云邪被宋傳捷抓到將軍府, 轉眼間已經有兩天了。

    他坐在窗邊,臉色慘白,喃喃道:“兩天了,還不來救我……你們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嗎?”

    京中的貴婦們說宋大將軍家什么都好, 就是養的女兒太潑辣, 一點淑女氣質都沒有, 多半是跟她娘學的。宋夫人聽夠了她們的閑話,終于忍無可忍, 打算趁著女兒回來, 找人好好教一教她禮儀。

    李嬤嬤原本在宮中做女官, 專門教秀女禮儀,后來年紀大了便出了宮。京中的達官貴人有適齡的女兒, 便請她到府中教習。李嬤嬤教出來的貴女都落落大方,儀態挑不出毛病來, 在京中很有名望。

    宋夫人帶了重金親自上門去請,李嬤嬤一開始還不肯來,道:“老身聽說,宋大小姐很有自己的主意, 老身恐怕教不好她。”

    宋夫人對她承諾, 只要嬤嬤能把自己的女兒教好, 手板盡管打,不聽就來找自己告狀。老嬤嬤這才金尊玉貴地來了,沒想到還沒教宋胡纓兩天, 皮囊里的人就換了。步云邪被帶回了將軍府,下了馬車, 就見宋夫人迎面而來,道:“好閨女, 怎么樣,比賽好看嗎?”

    步云邪想這應該就是宋胡纓的母親了,道:“挺精彩的。”

    宋夫人笑吟吟的,道:“那好的很,你爹已經回來了,趕緊一起來吃飯。”

    步云邪頭一次來將軍府,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餡,道:“不了,我頭有點疼……”

    李嬤嬤卻道:“長有賜,不敢辭。大小姐身為晚輩,身體若有輕微不適,也該陪長輩用飯之后再回去休息。”

    步云邪沉默下來,宋夫人花了大價錢請了李嬤嬤,對她言聽計從,道:“那就來吃點。”

    步云邪進了花廳,見宋破虜和宋傳捷已經坐下了。母親也落了座,李嬤嬤站在一旁。步云邪在寒風里吹了一下午,此時也餓了,懶得看那老嬤嬤臉色。他拿起了碗,打算先盛點海參湯喝。

    李嬤嬤低聲道:“大小姐,身為女眷,你要先為父母、兄嫂布菜。若是出嫁了,更要先給公婆、夫君盛飯,這是女子的本分。”

    步云邪有些生氣了,抬眼道:“我不能上桌?”

    李嬤嬤臉上帶著淺淺的皺紋,每一根皺紋都寫著她的高貴與驕傲。她端然道:“可以上桌,但要長輩允許。”

    宋傳捷同情地看著妹妹,感覺母親雖然不給她纏腳了,但是改給她纏腦子了。步云邪心里憋了一股火,自己在步家寨子大小也是個祭司,一向受人尊敬,沒人敢啰啰嗦嗦的給他這種氣受。難怪宋胡纓要跑路,這地方自己連半天都待不下去。

    宋破虜也覺得女兒可憐,道:“剛開始學禮儀,不用這么嚴格。嬤嬤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李嬤嬤高傲地行了一禮,仿佛覺得這些就會舞刀弄槍的莽夫根本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宋夫人目送著她出去了,低聲道:“我好不容易把人家請來的,你客氣一點。”

    宋破虜滿口答應著,態度十分敷衍,一邊給女兒盛了一大碗紅燒排骨,越過千山萬水遞過來,催促道:“快吃、快吃。”

    步云邪看著碗里冒尖的排骨,有些感動。難怪宋胡纓跟她爹關系好,宋破虜是真的疼閨女。宋傳捷也一副緊張的模樣,把一碟熏魚推到她面前,道:“趕緊吃,免得老太婆一會兒回來了。”

    宋夫人有些生氣,感覺這一家子三個人抱團對付自己一個,簡直不識好歹。她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飯,腮里鼓鼓囊囊地說:“花了那么多錢找嬤嬤來,我不是為了她好?都快嫁人了,臨時抱抱佛腳,免得讓婆家笑話嘛。”

    宋破虜一本正經道:“說得對,食不言寢不語,夫人請以身作則。”

    宋夫人一怔,頓時有些惱了。她悄悄地扭了宋破虜胳膊一下,道:“讓你管老娘!”

    宋破虜皮糙肉厚的也不怕她,道:“女子以夫為綱,豈能隨意動手動腳,哎呦……”

    步云邪和宋傳捷忍不住都笑了,宋夫人扳起臉來道:“笑什么笑,趕緊吃飯!”

    天漸漸暗了,步云邪白天練了一天淑女的走姿,滿腦子都是行不動裙,笑不露齒,目不斜視,一步走錯了就要從新來過,心累得不行。明天李嬤嬤還要監督他讀女誡,他一想起那些纏腦子的東西就一個頭兩個大。有這功夫不學點安身立命的本事,卻在這里馴化自己,豈不是越學越活不成了?

    他做了二十年男子,無論是學醫還是修煉都遵循天性,從來沒人逼迫過他。如今陰差陽錯變成這樣,他才意識到這世道對女子有多苛刻。他本來還想替她假扮幾天大小姐,如今看來自己是做不到了。

    步云邪頭上戴著金步搖,腰上懸著玉禁步,就像是披枷帶鎖,稍微一動就叮當直響。他把那些勞什子都摘了下來,一股腦地堆在梳妝臺上,這才松了口氣。他喃喃道:“宋姑娘,你別怪我不講義氣,這個罪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他悄然出了屋,打算趁著天黑跑路。他往院墻邊走去,忽然就聽一人道:“站住,你上哪兒去?”

    步云邪心一驚,扭頭一望,卻是宋夫人過來了。他強作鎮定道:“我散散步。”

    宋夫人嘴角微微一揚,仿佛知道女兒在想什么。她道:“娘也是來散步的,你陪陪我吧。”

    步云邪只得沉默下來,跟她并排走在院子里。幽紅的燈光照下來,宋夫人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貂裘,很是雍容華貴。她出身邊塞,潑辣有余,優雅不足。她雖然外表看起來驕傲,其實跟其他貴族比起來還是有些自卑的,要不然也不會發了狠地培養自己的女兒。

    她道:“白天練走路了,累么?”

    步云邪不確定宋胡纓平時怎么跟母親交流,還是少說少錯。他點了點頭,心里暗想如果她讓自己走兩步給她瞧瞧,自己就撂挑子不干了,馬上翻墻跑路。

    所幸宋夫人沒有逼他,只是道:“辛苦啦,其實媽媽也知道你不容易。”

    她執起了步云邪的手,輕輕拍了拍。宋胡纓的手上滿是繭子,都是舞刀弄槍練出來的。這樣一雙手明明可以建功立業,不完全不輸男兒,母親卻要她用這一身的本事去繡花,討好男人。

    宋夫人明白自己委屈了她,溫聲道:“你嫁人之后,要怎么活都由得你。只是娘不想讓人拿規矩欺負你,有些事你可以不做,但不能完全不會。”

    步云邪有些詫異,抬眼看著她。宋夫人輕輕一笑,似乎是對女兒讓步了。

    花園里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雪堆旁邊開著一大叢淡黃色的蠟梅花,粉妝玉琢的,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瑰麗。母親賞著花,一邊道:“娘知道,你跟太清宮的那個小道士挺要好的。聽說他在門派大比里得了第一名,沒有外頭傳的那么羸弱嘛。”

    她臉上帶著笑容,仿佛覺得女兒的眼光很不錯。宋夫人一向快人快語,道:“你要是喜歡他,跟他在一起也行,媽媽就希望你開心。”

    步云邪的心微微一動,尋思著他倆是互相喜歡的,不過此時若是答應了,未免顯得不矜持。他道:“父親不是不喜歡李國師么?”

    母親笑道:“你爹就是脾氣沖,輕易不肯服人。不過他回來之后,跟我夸了那小子幾句,應該不討厭他。”

    步云邪沒說話,母親以為女兒不好意思。她道:“我讓你哥先去探探口風,他們要是主動開口,娘就不阻攔了,你覺得怎么樣?”

    為了能爭取到這個機會,李玉真拼了命都要贏,步云邪自然是要幫忙促成這件事的。他嗯了一聲,母親便笑了,就知道閨女喜歡那小子。她抬手幫他把一縷頭發撥到耳朵后面,道:“好了,天怪冷的,回去歇著吧。”

    步云邪回了屋,正打算睡了,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貓叫。

    “喵,喵喵——”

    那聲音有點像小對眼,但它沒這么嗲,一向只會嗚哇嗷。貓又叫了兩聲,開始噼里啪啦地撓門。步云邪坐了起來,感覺確實是小對眼。他推門出去了,一只灰撲撲的兔猻蹲在門前,一見他頓時激動起來。

    步云邪也喜出望外,把它抱了起來。過了這些天,他們終于來找自己了。他進了屋,坐在炭盆旁邊道:“你怎么才來,冷不冷啊?”

    伏順這一身厚毛不是白長的,一點也不冷。他抖了抖耳朵道:“哥,大師兄托我來給你帶個話——好好在這里穩住,再堅持幾天,我們會想辦法換回去的。”

    步云邪道:“快點,她們每天讓我念女誡,逼我學女子走路,我要瘋了。”

    伏順感覺是有點慘,看來做人也沒比他變貓好到哪里去。他道:“大師兄天天替李兄上早課抄經呢。我們會想辦法的,這是宋姑娘給你寫的,你看看。”

    他抬起爪子,把一張信紙從項圈里扒拉出來。步云邪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宋大將軍和宋夫人的喜好,還有跟她哥哥相處的注意事項,密密麻麻寫了一整張。最終總結道,如果實在演不好,那就在屋里待著,少說少錯。

    步云邪笑了,道:“放心,已經打成一片了,她爹娘哥哥都挺好相處的。”

    伏順道:“沒人欺負你就好了,我們還很擔心呢。”

    步云邪尋思著也不是沒人給自己氣受,正說著話,李嬤嬤敲了敲門,端著一盞燈從隔壁過來了。伏順嚇了一跳,連忙扒開窗戶,竄到院子里逃跑了。李嬤嬤道:“什么聲音?”

    步云邪把那封信藏在了被子下面,道:“貓。”

    李嬤嬤剛才是聽見有貓叫。她在屋里轉了一圈,見沒什么異常,道:“大小姐早點休息,明天咱們還要念書呢。”

    女誡算什么正經書,就該扔在火盆里燒掉。步云邪想著段星河讓自己再待幾天,一顆躁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就勉為其難忍耐幾天好了。

    他淡淡道:“好,嬤嬤也早點休息。”

    夜幕降臨,宋胡纓和李玉真待在花園里。兩人想散散步,來到亭子前便進去坐下了。他們一回到京城,礙于外人的眼光不能相見。如今陰差陽錯地換了身體,反而能天天在一起了。

    原本艷若桃李的少女變成了一條粗獷的大漢,機敏的小道士變成了高冷的祭司,變化都夠大的。他們倆一開始看到對方的樣子還有點別扭,好在這兩天下來漸漸習慣了。李玉真甚至能從趙大海那雄渾的聲音里聽出一點柔情,此時才解了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宋胡纓的一舉一動還帶著原來的影子,不經意間把頭發撥弄到耳后的樣子,跟從前一模一樣。他溫柔地看著她,一旦接受了這件事,就連趙大海的模樣都變得可愛起來。

    宋胡纓沒注意他正在默默地看著自己,只是垂眼看著自己粗大的手掌,想念自己原來的身體,道:“還要這樣多久啊?”

    男人的身體對她來說有很多不便,頭一次去解手的時候,宋胡纓外表面無表情,心里簡直要裂開了。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一覽無余地看到趙大海的身體,相應的步云邪也免不了要解手、更衣、沐浴,應該已經把她的身體看光了。

    宋胡纓知道步云邪是個正人君子,不會過多地關注她的身體。但心里這一關還是有些難過,她只能勸自己,誰都不想這樣,只能暫時忍耐了。

    這種情況也不知道會維持多久,還是說會這樣一輩子?如果是后者的話,必須趕緊把那個始作俑者找回來。宋胡纓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父母,想到若是一輩子都這樣,他們就不認得自己了。

    母親的嘮叨和規矩忽然也變得沒有那么煩人了。她有些難過,喃喃道:“信女宋胡纓,愿用我哥再長高兩寸,換我變回原樣。”

    她在這兒既要又要的,凈想好事呢。李玉真笑了,道:“你對你哥可真好。”

    宋胡纓道:“那可不,他一直嫌自己不夠高,比不上我爹魁梧呢。”

    她看著遠處的紅燈籠,長長地嘆了口氣。李玉真白天打了一天的坐,希望能用靈力凈化身上的妖術,卻沒有任何效果。那家伙不愧是上古大妖之一,雖然做的事很幼稚,就像個鬧家鬼,但其實也是有些本事的。

    他現在一籌莫展,卻又不想向父親求助,總覺得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他道:“大家都在想辦法,會好起來的。”

    宋胡纓的心累得很,垂下了眼。李玉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宋胡纓便放松了自己,靠在李玉真的肩上。

    李玉真的心砰砰直跳,覺得十分幸福。段星河從書閣回來,前前后后的又有幾個人跟他一起往回走。他查了一天的古籍,沒找到相關的任何記載。步云邪不在身邊,他沒人可以商量,感覺壓力格外大。

    他經過涼亭,見幽紅的燈光照著那邊,映出兩個人的身影,正是宋胡纓和李玉真。他們倆你儂我儂的,在外人看來,卻是趙大海乖巧地依偎在步云邪身上。一個壯漢小鳥依人的模樣太過于震撼,讓段星河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其他弟子看見了那情形也驚呆了。短暫的沉默過后,一人低聲道:“誒,你說他倆是不是一對兒啊?”

    旁邊的弟子道:“不是吧……那不倆男的么?”

    另一人道:“說不定人家就好這一口呢?”

    一名女弟子道:“那個人長得像頭熊似的,還靠著人家。噫,好娘啊。”

    另一個人咋舌道:“我也解不了,嘖……那小郎君多俊啊,怎么不開眼,喜歡這樣的。”

    段星河都聽見了,感覺頭疼欲裂。也就是步云邪不知道李玉真拿他的身體干了什么,好端端的就被人說成這樣,簡直百口莫辯。

    他輕咳了一聲,示意說閑話的收斂一點。弟子們望見李師兄過來了,頓時閉了嘴。段星河沉默著往回走去,到了屋前,見草叢里蹲著一個半裸的男人。他下意識道:“順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伏順嘴里叼著一只肥碩的老鼠,已經咬死了。嚴格來說,他不算一絲不/掛,他脖子上系著一條綠色的口水兜,身上穿著一條長褲,光著腳,蓬著頭,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他把老鼠放在門前,一副驕傲的模樣,等著他表揚自己。段星河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皮囊里盛著的其實是小對眼。

    它這兩天被伏順逼著學人走路,不準它往屋頂上爬,不準它對著人嗷嗷叫,不準這不準那。小對眼煩躁起來,對著他齜牙哈氣,把身上的衣服都撕了下來。伏順一怒之下把它關在了屋里,不準這家伙出去給自己丟人,沒想到它趁人不備又偷偷跑出來了。

    段星河見它身體都凍紅了,人跟貓不一樣,身上又沒有毛。他連忙進屋拿了個毯子裹在小對眼身上,搓了搓它的頭道:“真能干,老鼠我收下了。以后出門記得穿衣服。”

    小對眼歪著頭看他,段星河指了指地上被它撕下來的衣服,它也沒明白什么意思。段星河嘆了口氣,把衣服撿起來放在凳子上,沒想到一向精明的伏順也有變成這樣的一天。

    已經有流言說李玉真身邊的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子是傻子了,段星河只能當做沒聽見。他給小對眼倒了一碗小魚干,加了點牛肉干和饅頭,用水泡軟了,放在桌上道:“吃吧。”

    小對眼把臉埋在碗里,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它最近挨了伏順不少罵,心里憋屈的很,要不然也不會去抓老鼠證明自己的價值。段星河有些同情它,但伏順要是知道它用自己的嘴啃過生耗子,肯定要氣炸了。他勸道:“最近天冷,先別逮耗子了,等暖和了再說。”

    小對眼低頭忙著吃飯,也沒在意他說了什么。喵地一聲,伏順拱開門,從外頭回來了。他抖了抖毛,一下子跳到了床上,道:“哥,我去見過二師兄了。”

    段星河道:“怎么樣?”

    伏順道:“他說宋夫人逼他讀女誡,還讓他學女人走路,他要受不了了。”

    段星河忍不住笑了,又很同情他。他道:“都夠辛苦的,明天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伏順知道他去了書閣,道:“沒查到類似的事么?”

    段星河搖了搖頭,顯得有些憂慮。小對眼吃完了飯,伸出手開始舔毛,一個大男人貓里貓氣的,要說沒點毛病誰也不信。伏順實在看不下去了,大聲道:“吃完飯去洗手,不準用舌頭舔!”

    小對眼偏要用舌頭舔,還故意舔的呲溜呲溜直響。它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身體變大了,真打起來伏順不是它的對手。

    “嘿,你還敢挑釁老子!”

    伏順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氣得過去用爪子撓它,小對眼伸出手跟他對著撓。一人一貓滿床打滾,不光人像個傻子,貓也夠神經的。

    段星河光看著都覺得腦瓜子嗡嗡的,干脆去了隔壁,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墨墨窩在床頭,已經睡了一覺了。步云邪不在,它也格外孤獨。

    段星河躺在床上,隨手摸著兒子毛茸茸的腦袋,總算還有個沒變的。墨墨的肚皮熱乎乎的,把被窩也烘得暖和起來。良久他翻了個身,尋思著再這么耽誤下去兄弟們的名譽都要沒有了,必須趕緊想辦法解決。

    “鐺、鐺、鐺——”

    鐘樓里的黃銅大鐘響了數下,早課結束了。弟子們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地往外走去。二猴一躍坐在了桌上,道:“李師兄,一會兒吃什么去?”

    段星河不怎么餓,打算隨便買兩個包子。旁邊有女弟子低聲道:“別出去了吧,聽說昨天有人去逛街,買了點橘子都被擠爛了。大街上人擠人,根本就走不動,差點就把小孩兒踩了。”

    段星河豎起了耳朵,感覺這情形似曾相識,像極了那個混亂做的事。他出聲道:“哪條街?”

    女弟子道:“就是前頭的那條永安大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搗亂,趁著人多推來推去的,要是踩到人可不得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尋思著必然是那家伙干的。快過節了,大家都出來置辦年貨,它也趁機到處搗亂。他打算出去碰碰運氣,大步向外走去。

    二猴道:“李師兄,你不等我啊?”

    段星河頭也沒回,擺了擺手道:“我有點事,你自己去吃吧。”

    一名女弟子望著他的背影,大冬天別人都顯得有些臃腫,忍不住要縮著脖子揣著手。他卻不怕冷,穿著水藍道袍的腰背自然舒展,絲絳一束顯得猿臂蜂腰,七尺多的身材將近九尺的氣場。她小聲道:“李師兄最近好像變帥了。”

    另一人感慨道:“是啊,人還是那個人,但是感覺不一樣了。就是那股六親不認的冷淡勁兒,特別吸引人。”

    二猴道:“不人還覺得帥,你們有沒有點原則了?”

    那女弟子一手托腮,含笑道:“吸引力是一種感覺,你不懂的。”

    他最近打贏了比賽,身上聚集了無數目光,整個人充滿了力量感,是比從前更帥了。二猴撓了撓頭,覺得這樣其實也挺好的。起碼跟他在一起就很安心,天塌下來有他頂著,當小弟的什么也不用怕。

    段星河出了門,李玉真的身體他用不習慣,只能盡量適應。他對于畫符不太精通,一身的勁兒使不出來。他出了太清宮的大門,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嘶地捂住了左邊的肋骨,差點忘了這茬,他的骨頭裂了。

    剛穿過來的時候,他感覺肋骨疼得厲害,問李玉真森*晚*整*什么時候受的傷。李玉真一副后知后覺的樣子說:“喔對,打擂臺的時候,被左師兄打傷了。”

    段星河當時都沒看出來,道:“那你還跟沒事人似的?”

    李玉真把胸膛一挺,道:“強撐著唄,疼是一會兒的事,帥是一輩子的事。”

    他是沒事了,現在段星河在他的身體里,替他受罪。段星河早晨吃了點活血化瘀的藥,感覺還是一陣陣地疼,最好是靜養。但現在他心里煩得很,根本坐不住。

    他東張西望,想要尋找混亂。那家伙閑不住,去人多的地方肯定能碰上它。

    段星河在街上逛了一陣子,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暫時沒什么異常。路邊的早點攤子散發出一陣陣香味,段星河的肚子有點餓了,要了一碗大骨湯面。他坐在街邊,看著對面琳瑯滿目的小攤,賣什么的都有,東西都不貴,但看著就是賞心悅目。

    一個小販挑著擔子走到街邊,擠進了一個空檔中,道:“讓一讓,多謝、多謝。”

    他的攤子上掛滿了琉璃手串、琉璃墜子,映著冬日的陽光,五光十色的很是好看。他搓了搓凍紅的手,吆喝起來:“正宗的香灰琉璃,一錢銀子一串,趨吉避兇保平安,來看一看啦——”

    一個姑娘走了過去,看了一會兒,道:“假的吧?”

    小販道:“當然是真的,琉璃是自己燒的,香灰是從龍華寺收的,保證靈驗。”

    姑娘道:“那不如去龍華寺買呢。”

    “那邊貴啊,”小販道,“你放心,我這兒絕對保真,香灰我都拿來了!”

    他說著從擔子里拿出一個桶,哐地一下放在地上,揭開蓋子,里頭滿滿的都是香灰。

    姑娘這才放心了,挑了一串白底帶金花紋的手串,跟小販討價還價起來。骨湯面煮好了,店家端了過來。段星河撒了點辣椒,低頭吃了起來。

    湯頭熬得又濃又香,碗里浮著兩片叉燒肉,加了香菜和辣子更開胃。段星河吃飽了,長長呼出一口氣,感覺心情也沒有那么糟糕了。

    這時候他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驚呼聲,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朝那邊望過去。就見人群鬧哄哄的,一只雞受了驚嚇,咯咯地叫著從人群上空撲騰過去。小販喊道:“我的雞,我的雞——”

    這情形簡直再熟悉不過,段星河心道:“來了!”

    他把錢往桌上一扔,拔腿朝那邊沖過去。一個小吃攤子在混亂中被人打翻了,嘩啦一下子,一大鍋胡辣湯撒了出來。有人被燙到了,疼得直跳腳,大聲喊道:“別推了,哎呦!”

    一團黑霧悄然鉆到人群中,偷偷地扯下了一個胖男人的荷包,打開來往上一甩,碎銀子和銅板下雨似的從天而降。后頭的人看見了,登時朝這邊擠過來,喊道:“錢,好多錢啊!”

    前頭的人被推的東倒西歪,紛紛怒罵起來。有人蹲下來撿錢,那情形一旦蹲下就起不來了。撿錢的人被擠得動彈不得,十分害怕。有人大聲喊道:“別推了,要出人命了!”

    那團黑霧飛到了上空,不住盤旋。它看著下面混亂的情形,嘻嘻哈哈地笑著,不住翻滾。人們看不到它,只能感到一股煩躁的情緒。它嘲笑著人們的傻樣兒,得意的不得了。

    它深吸了一口氣,人群中產生的混亂讓它感覺好極了。這才搗了幾天亂,它的力量就增長了好幾倍,這樣下去它很快就能恢復本來的力量了。它正盤算著要再怎么搞點破壞,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它猛地回過頭去,就見一個道士手中書寫符箓,結了個金光咒,朝它拍了過來。

    混亂向上一竄,躲開了那個符文織就的牢籠。它道:“喔,是你啊。”

    那道金光還沒消散,追著它撲過去。混亂體內冒出一股黑煙,漸漸把符咒侵蝕掉了。它嘻嘻直笑,道:“你還不服氣,這回想變個女的不成?”

    段星河臉色一沉,右手比了個劍訣,寫了一道驅邪咒,道:“急急如律令,去!”

    混亂沒想到他還有些本事,被符咒攆的在空中不住飛舞。它向前飛去,段星河不能放它逃了,在人群中又寸步難行。他干脆一躍而起,踩著街邊的屋檐向前追去。混亂大聲笑道:“來啊,你追的上我嗎?”

    段星河看它那副欠樣兒就煩躁,一想起兄弟們因為它現在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更惱火了。他一腳踢起一塊瓦片,把一道靈光凝結在上面,朝前頭拍了過去,道:“我讓你狂——”

    那家伙冷不防被拍中了,慘叫了一聲,一頭向下栽去。賣手串的小販見后頭鬧哄哄的,還以為出什么事了。他挑起擔子,打算隨著人流趕緊跑路。這時候就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天而降,一頭扎進了自己的香灰桶里。

    一股黑煙冒了起來,那東西在桶里瘋狂地撲騰著,就像一只老鼠掉進了面缸里。小販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路邊。那團黑色的怪東西打翻了香灰桶,尖叫著飛起來,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路上的人都嚇了一跳,扭頭道:“什么東西?”

    段星河喝道:“別跑,站住!”

    他踩著屋檐往前追了一陣子,混亂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具身體上還有傷,跑了一陣子就開始喘了。段星河不甘心,肋骨卻疼的要命。他一手叉著腰,咬牙道:“算你運氣好,再讓我逮著你,老子把你皮扒下來!”

    第135章 混亂 七

    中午時分, 段星河從外頭回來了。他想著剛才的騷動,覺得那妖怪好像在害怕什么東西,今天跑得格外快。他回了院子,見步云邪在屋前徘徊。他登時露出了笑容, 道:“阿云, 你來了!”

    對方揚起了眉, 揣著手看著他,神態純良爛漫, 與以往的內斂高冷截然不同。段星河這才想起來, 眼前的人其實是李玉真。他有些失望, 道:“喔,是你啊。”

    李玉真在這里等了他好一陣子了, 見段星河本來還挺高興,忽然就變得面無表情起來。李玉真道:“怎么啦, 是我就不行?”

    段星河開了門,道:“沒有,找我有事?”

    李玉真進屋道:“段兄,幫個忙, 兄弟這一輩子的幸福就都靠你了!”

    段星河的心念一動, 猜到李玉真來干什么了。他剛打贏了擂臺, 此時若是不趁熱打鐵,跟宋家提親,過了這一陣子說話又不好使了。李玉真果然道:“麻煩你跟我爹說, 讓他考慮一下跟宋家議親的事好不好?”

    段星河如今在李玉真的身體里,這件大事自然不能給兄弟耽誤了。世人皆知國師跟宋大將軍一向不和, 他道:“直接跟你爹去說,會不會被他打出來?”

    李玉真也覺得有點懸, 想了想道:“要不然這樣,咱們去求我小師叔。就算我爹不給我面子,也總得給紫衣侯面子吧。”

    段星河覺得可以,道:“拿點禮物,別空著手去。”

    李玉真立刻道:“你等著,我還真有點壓箱底的寶貝。”

    他轉頭就跑,風風火火的模樣一點都不像步云邪。段星河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換回來,越發想念阿云了。

    等了片刻,李玉真抱著一個錦盒跑了過來,道:“幾十年的好東西,我沒舍得用,今天可算派上用場了!”

    他打開來,小心翼翼地給段星河看了一眼,里頭是一只碩大的靈芝,像一朵如意似的,迎面撲來一股濃郁的藥香,一看就是好東西。

    段星河接過了盒子,道:“紫衣侯在哪兒呢?”

    李玉真道:“這會兒應該在丹房,我帶你去。”

    司空懸在京城有侯府,但平時不怎么回家,大部分時間在太清宮修行。他作為皇帝修行的替身,不敢懈怠,日子過得比一般修道者更為嚴格。太后想念外孫女,派人把司空玉接進了宮。司空懸也沒什么事,前兩天看完了門派大比,便在太清宮住下了。

    兩人穿過花園,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小院。紫衣侯喜歡安靜,弟子們一向不到這里來。此時屋門半開,段星河敲了敲門,道:“小師叔,在嗎?”

    司空懸道:“進來吧。”

    兩人進了屋,見房中的擺設十分雅致。墻上掛著三把琴,一把焦尾,一把綠綺,還有一把認不出來,但能跟那兩把名琴放在一起,必然也極名貴。窗臺上擺著一盆榕樹盆景,他剛澆完了水,正在侍弄它。

    段星河把錦盒放在桌上,恭敬道:“小師叔,最近天冷,師侄給你送點補品來,你養養身子。”

    司空懸知道這小子來必然有事相求,頭也不回道:“什么事,有話直說。”

    反正是替李玉真開口,段星河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直接道:“我想求娶宋大將軍的女兒,小師叔能幫我跟我爹說說去么?”

    李玉真在一旁目光灼灼地望著司空懸,盼著他答應。司空懸擺弄完了一盆榕樹,又去給吊蘭擦葉子,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怎么不自己去跟你爹說。”

    段星河道:“我爹老愛兇我,小師叔你就幫幫侄兒吧。”

    他學著李玉真撒嬌的模樣,居然還挺像。李玉真詫異地看著他,沒想到自家兄弟這么豁得出去。段星河給他眨了眨眼,示意出去加錢。李玉真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對他比了個拇指。

    紫衣侯一早也在尋思,擂臺都打贏了怎么還沒動靜,今天總算行動了。他神色里帶了點笑意,道:“你這小子倒是會打算盤,讓我去,我不挨罵么?”

    段星河道:“小師叔,你一直疼我,就幫侄兒這一回吧!”

    紫衣侯確實吃這一套,放下了水壺道:“知道了,幫你去問問,不保證成不成。”

    李玉真十分興奮,道:“多謝小師叔!”

    紫衣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家侄子的事,他這么高興干什么。段星河連忙道:“我們倆好兄弟,他替我高興,哈哈。”

    司空懸注視著他,段星河被他看得有點發毛,懷疑他瞧出自己是個換了瓤的假貨。司空懸卻伸出手來,碰了碰他臉上一塊擦傷,道:“這兒怎么破了?”

    段星河被他一碰,這才感覺有點疼。他尋思著應該是在街上弄傷的,道:“方才在外頭碰見個小妖怪,我想逮它來著,結果被它跑了。”

    司空懸道:“什么妖怪?”

    段星河比劃了一下,道:“這么大,長著一只眼,黑漆馬虎的到處搗亂,皮得很。”

    司空懸聽說城里最近不太平,但尋思著就是個鬧家鬼,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從抽屜里找出一盒藥,扔到段星河懷里,道:“涂一涂,馬上要相親的人了,豈能破相。”

    他確實挺疼李玉真的,來找他就對了。段星河想了想,覺得紫衣侯的修為頗深,說不定有辦法對付那些妖物。他看似漫不經心道:“小師叔,你知道上古大妖級別的東西怕什么嗎?”

    紫衣侯披上了一件貂裘,道:“它們不怕污穢的東西,但是很怕圣潔的東西,大能常用的東西可以震一震它們。”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尋思著沒地方找高僧舍利子去。段星河忽然想起了小販的那個桶,靈光一現道:“香灰?”

    紫衣侯帶著他們出了門,道:“可以試一試。”

    兩人等在院外,司空懸走到書房跟前,敲門道:“師兄,在么。”

    里頭傳來了李默今的聲音,司空懸便推門進去了。李默今正在寫一幅字——世事總歸簪上雪,人生聊寄甕頭春。司空懸看了一眼便贊嘆道:“筆力雄渾,氣勢酣暢淋漓,師兄的書法又有精進了!”

    李默今感覺也沒有進步太多,師弟就硬夸。他擱下了筆道:“無事獻殷勤,想干什么。”

    他們師兄弟之間關系親近,司空懸也不兜圈子了,微微一笑道:“你兒子都這么大了,還沒定親,你不替他著急么?”

    段星河跟李玉真在院外的梅樹邊站了一會兒,書房里靜靜的,李默今的反應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激烈。李玉真徘徊了一陣子,實在按捺不住,低聲道:“去瞧瞧。”

    兩個人貓著腰進了院子,悄悄蹲在窗戶下面,聽里頭的人說話。

    司空懸道:“成親是兩個小輩一起生活,你又見不著宋破虜,有什么好煩的。”

    李默今還是有些憋氣,自己若是替兒子向宋家提親,還不知道宋破虜得意成什么樣呢。

    他冷著臉道:“我開不了這個口。”

    司空懸道:“為了兒子,忍一忍唄。反正準備好禮單就行了,凡事有媒人開口,不用你說話。”

    李默今背著手在書房里轉了個圈,又開始擔心別的,道:“萬一生個孩子長得像宋家的人呢?”

    司空懸悠然道:“那就生女兒,閨女都像爹。”

    李玉真沒想到父親都想到那么遠了,臉漸漸紅了起來。李默今冷冷道:“生男生女又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司空懸便笑了,道:“那就聽天由命唄,宋大小姐長得那么漂亮,就是像她也不虧啊。”

    屋里靜悄悄的,李默今陷入了思索。一只貓輕輕叫了一聲,李玉真抬頭一望,卻見伏順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屋頂上,弓起背跳了下來。

    李玉真伸手把他撈過來,低聲道:“怎么這么能逛,連這兒都敢來。”

    伏順最近體會到做貓的好處了,一天到晚到處竄,去哪兒都沒人管。還經常有女弟子把他抱在膝蓋上溫柔的摸他,咪咪長咪咪短地叫他。他抖了抖耳朵,好奇道:“你們在這兒干嘛?”

    段星河道:“正經事,別說話。”

    李默今沉默了良久,終于放下了自己的面子。他就這么一個兒子,還是希望他開心。畢竟從小到大,自己實在虧欠他太多了。他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這幾天就張羅。”

    司空懸露出了笑容,那三個人在外頭聽見了,都十分激動。李默今早就瞧見他們了,揚聲道:“出來吧,好的不學,就會偷聽。”

    李玉真站起來,他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馬上就要進去給父親一個擁抱。段星河眼看要穿幫,連忙一個箭步把他扒拉開,自己沖上去抱住了李默今。

    李默今:“……”

    李玉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步云邪的模樣,腦袋上嗡地出了一層汗。段星河抱住了這個以嚴肅著稱的男人,一時間也有些尷尬,覺得必須說點什么。

    他想了想,道:“多謝爹,你對我太好了!”

    李默今的身體有些僵硬,仿佛也不適應兒子跟自己這么親近。片刻他漸漸舒展開來,抬起大手拍了拍他的背,道:“都要成親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

    段星河干笑了兩聲,尋思著自己應該沒被他看出來。看李默今的樣子,也很久沒跟兒子擁抱過了。李玉真打了個眼色,段星河心領神會,問道:“爹,你什么時候提親?”

    司空懸看不過去了,這小子簡直想明天就娶媳婦過門,一點也不含蓄。他道:“給你爹點時間,堂堂國師家提親,當然要好好準備才行。”

    段星河喔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把李玉真藏不住心思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李默今恢復了深沉的模樣,道:“你們先回去吧,安心等一陣子。”

    段星河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和李玉真一起退了出去。出門之后,兩人興奮地擊了一掌,伏順跟在他們身后,一路撒歡地跑了。

    幾人回去等了一日,還沒見國師有所動靜,忽然聽二猴說宋家的少將軍來了。李玉真聽說大舅子來了,登時往外跑去。段星河連忙追了上去,喊道:“沒讓你去,矜持一點成不成!”

    其他幾人跟了過去,見宋傳捷坐在花廳里,李默今和司空懸也在。李默今本來還想拉下面子讓人去提親,沒想到老宋家疼閨女,先讓兒子來探口風了。李默今想起這些年在宋破虜跟前受過的氣,一時間又有些惱火,冷淡道:“咱們兩家素無來往,你們提出此事,實在有些突然。”

    宋傳捷本來覺得女方家里主動來就已經很給李家面子了,沒想到國師還要擺架子。他放下了茶杯,道:“國師的意思是?”

    李默今端然道:“找個好日子,問問鳳神的意思吧。”

    鳳神是創世神,代表光明與慈愛,被大新百姓當做最崇高的庇護者,太清宮中就有它的塑像。堂堂國師不至于連兒子成親這種事都無法決定。宋傳捷覺得李默今是在故意為難他們,仿佛沒有他家自己的妹妹就嫁不出去了似的。他本來今天高高興興地來,想成全一樁好事,此時卻覺得李家的門也沒這么好進。

    司空懸悄悄給師兄使眼色,示意他稍微出口氣就得了,沒必要太為難人家。

    李默今本來私底下還尋思的挺好,覺得為了兒子,自己受點氣不算什么。結果一見到宋家的人,又忍不住要氣一氣他們。宋傳捷微微皺起了眉頭,臉色很不好看。他心疼妹妹,不忍心壞了她的姻緣,但要是一直這么忍下去,以后不知道還要受多少氣。

    他心中有些猶豫,身邊的副官十分伶俐,開口道:“小人聽說,前幾日李公子在鬧市上瘋跑,還爬到屋頂上揭人家瓦片,亂扔亂砸。京中已有傳言,說李公子或許是腦子不好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玉真剛跑到花廳外,就聽見里頭有人說自己腦子不好使,臉頓時黑了下來。段星河本來以為議親都是和樂融融的情形,沒想到一來就撞見雙方互相打壓,誰也不愿低誰一頭。

    他尋思著大約是自己前幾天在街上追妖物的時候,被將軍府的人瞧見了。當時鬧哄哄的,他竄到屋頂上一路狂奔,確實不像什么正常人,但議親的時候拿出來說就有點缺德了。他行了個禮,道:“父親,小師叔,宋兄,我聽說有客人來了,過來相見。”

    他一派落落大方的氣度,絲毫沒有被流言困擾,顯得十分正常。

    司空懸生怕師侄被人認定是個傻子,連忙給他機會辯白,道:“你來得正好,最近有人說你在街上瘋跑,舉止不當,可有此事?”

    段星河擺出一副淡然的態度,道:“喔,前幾日我在街上遇見一個小妖。它推搡百姓,制造混亂。我畫符捉它,結果被它逃走了,可惜得很。”

    李默今的表情緩和下來,贊賞道:“你敢于挺身而出,驅除邪祟,不愧是我太清宮的弟子。”

    小師叔也道:“保護百姓乃是好事,縱使別人不明白,咱們只要問心無愧就好。”

    這兩個大宗師爭著護他,簡直把他夸成了一個憂國憂民的少年英雄。那副官沉默下來,宋傳捷也沒說什么。李默今雖然私底下對兒子嚴格,其實護短的很。他的兒子只能自己罵,不能被別人嘲笑。段星河覺得他們父子的關系其實不算太糟,只不過國師嘴硬心軟,跟兒子難以溝通罷了。

    屋里靜了下來,宋傳捷心里清楚李玉真沒什么毛病,兩人本來也是不錯的朋友,知根知底的。這小子就是外表慫了點,其實骨子里很有血性。而且自家妹子潑辣的很,除了他這種老好人,別人也受不了她。這兩個人算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天生一對兒了。

    他心疼妹子,也不想跟對方斗來斗去的了,道:“國師要哪一天問神?”

    李玉真在外頭聽見了,眼睛一亮,知道宋家讓步了。李默今也不想再拿架子,尋思了一下道:“年后有幾個好日子,不過都出正月了。臘月二十八也不錯,就是倉促了些。”

    宋傳捷來之前,父親把決定權都交給他了。他也怕日子久了再出幺蛾子,索性道:“那就二十八,到時候我請幾位宗族長輩過來作見證。”

    李默今點了點頭,道:“好,就這么定了。”

    送走了宋傳捷,段星河往回走去,李玉真跟在他身邊。剛才幸虧段星河淡定自若,幫自己化解了危急。他感激道:“好兄弟,多謝你了,還是你靠譜!”

    段星河道:“應該的。”

    他一大早拿了一個口袋,剛準備干點大事就被打斷了。這會兒沒人看著他,他從香爐里弄了一大把香灰,兜在袋子里。李玉真奇怪地看著他,道:“你干什么?”

    段星河道:“就是他們說我有病那天,我在街上碰見那個小妖了。它掉到一個香灰桶里,吱呀怪叫地跑了,我尋思著這玩意兒應該能治它。”

    李玉真的心一動,道:“那等會兒我也弄點帶在身上。”

    段星河嗯了一聲,把袋子外面的香灰撣掉,打算帶回去。李玉真有點不好意思,道:“后天要問神,勞煩你幫我求簽了。”

    段星河有些遲疑,道:“我求合適么?”

    李玉真把手跟他握在一起,鄭重道:“咱們兄弟之間不分彼此。記得幫我求個好簽,都托付給你了!”

    送佛送到西,自己現在是李玉真的樣子,不幫這個忙也不行。能成全一段好姻緣,自己心里也高興。段星河揚起了嘴角,道:“行,肯定幫你抽個上上簽。”

    臘月二十八,宜祭祀,祈福,訂盟,是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大早,太清宮門前就來了不少車駕。城里的人驚訝地發現,一向跟國師不對付的宋大將軍,帶著宗族里的幾位長輩一起來到了太清宮。

    李默今穿著一身紫色的天師袍,頭戴蓮花冠,也是一副莊嚴的模樣。鳳神殿外一側搭起了個長棚,里頭擺著一排太師椅和長桌。宋破虜和兒子、宋家的長輩、好友一起走進了太清宮,周益揚帶了幾名弟子上前迎接,笑容可掬道:“宋大將軍,快請進,我家師父等待許久了。”

    宋破虜面沉似水,帶著眾人走進了長棚。司空懸和李默今已經在此處等待了,雙方見了面,李默今淡淡道:“宋大將軍,歡迎。”

    以兩人不對付的程度,他能說出歡迎二字,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宋破虜揚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國師客氣了。什么時候開始?”

    李默今道:“快了,巳時初。”

    都是為了孩子,兩人勉強忍耐著各自坐下了,拿背對著彼此。

    轎簾輕動,步云邪穿著一身粉色衣裙,從轎子里下來了。出門前嬤嬤給他戴了個面巾,防止別人看到宋家大小姐的容顏。步云邪尋思著她擺擂臺的時候,早就被人看過一遍了,沒必要這么講究。嬤嬤說:“你不懂,女子議親多了都要被人非議。何況大小姐一去一天,跟那李家的公子待在一起,若是一點遮擋都沒有,豈不是吃了大虧?”

    步云邪尋思著要吃虧也是李玉真,宋胡纓巾幗不讓須眉,可從來都不在乎這些。

    他雖然這么想,此時代表的是宋家的面子,只能暫時由他們擺布了。小桃陪著他來到鳳神殿跟前,段星河已經等在這里了。他穿著一身水藍色的道袍,收拾的干凈整齊,一派翩翩公子的風度。

    陽光燦然,撥開天空中的云彩照了下來,是個暖和的好日子。他雙手抱拳,行了個子午禮,道:“在下李玉真,見過宋姑娘。”

    步云邪垂下眼,向他福了一福,道:“李公子,你好。”

    段星河抬起頭來,目光明亮。好久沒見步云邪了,他扮成這副模樣實在有些意思。宋胡纓本人有種我行我素的態度,換成了步云邪的靈魂之后,變得端莊矜持,倒比以前更像個大家閨秀了。

    段星河外表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樣,背對著長輩,神色卻帶著幾分戲謔。步云邪眉頭微微一壓,示意他正經一點,別把人家的婚事搞砸了。

    李玉真和宋胡纓站在一群來看熱鬧的弟子中間,望眼欲穿地看著那邊,盼著一切順利。鐘鼓樓里傳來渾厚的鐘聲,吉時已到。

    周益揚手持三炷香,恭敬道:“今日李家與宋家欲結為秦晉之好,不知是否有緣。請鳳神垂愛,賜予答復。”

    他把香插在香爐里,一名弟子捧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上面放著兩個信封,里面寫著李玉真和宋胡纓的生辰八字。四個時辰內如果沒有大事發生,便證明這二人相配。

    鳳神高大華麗,衣裙上繪著鳳凰的金羽,慈愛地俯視著眾生。

    段星河和步云邪走進大殿,殿中供著長明燈、鮮花和水果,檀香的氣息彌漫著,讓人的心漸漸沉靜起來。李默今讓人在大殿中掛了一道珠簾,兩人分別跪在左右兩側,看彼此都影影綽綽的。

    長輩們坐在長棚里,喝著茶,不時低聲交談幾句。宋胡纓站在人群中,低聲道:“要跪多久?”

    李玉真道:“壓著八字呢,要跪到下午。”

    宋胡纓道:“那腿不得跪麻了?”

    李玉真揣著手道:“沒辦法,合婚都這樣。”

    弟子們看了一陣子,覺得沒什么趣味,漸漸散了。長輩們一開始還正襟危坐,后來也累了,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太陽越升越高,微風輕柔,有種春天即將到來的氣息。

    一個時辰過去了,段星河跪在蒲團上,微微挪了一下。步云邪感覺腿麻了,悄悄地捶著腿。段星河低聲道:“有人看著呢,動作小點。”

    步云邪的腿都要沒了,心煩道:“一幫婆婆嘴,讓他們看去。”

    他這幾天一直被管這管那的,有些心力交瘁,今天又要跪一天。他低聲道:“這是不是給人下馬威啊?”

    以李默今不服輸的性情,還真有這個可能。宋大將軍也不是省油的燈,兩個人都老大不小了,還一見面就暗中較勁兒。段星河道:“人家的事,別想那么多了。”

    步云邪嘆了口氣,道:“還是做普通人好,看對眼就在一起了,哪這么多麻煩事。”

    段星河笑了,隔著簾子朦朦朧朧的,側影俊朗英挺。雖然外表是李玉真,其實神態還是本來的樣子。恍惚間,步云邪仿佛看見段星河本人跪在這里。他抬頭望著鳳神,不知道它看到的是這兩具肉身,還是身體中隱藏的靈魂。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終于西斜了,鳥雀向夕陽中飛去。遠處傳來悠遠的鐘鳴聲,酉時已到,一日平安無事。兩人都松了口氣,長棚中的長輩從昏睡中醒了過來,紛紛道:“看來是天作之合,鳳神準了。”

    宋胡纓的眼睛亮了起來,李玉真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悄悄跟她握住了手。

    周益揚走進大殿,道:“請公子與宋大小姐求簽。”

    他從供桌上拿起簽筒,讓兩人一起握住。步云邪穿過珠簾,輕輕搖動簽筒,嘩、嘩、嘩——

    大殿中回蕩著簽筒搖晃的聲音。步云邪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亦不知所求何事。段星河的神色平靜虔誠,心無雜念,片刻若有所感,簽筒中一根竹簽落在了地上。

    周益揚撿起來,放在了托盤中,端去交給了國師與宋大將軍。

    其他長輩們也湊了過來,只見簽上寫著:“千年古鏡復重圓,女再求夫男再婚。自此門庭重改換,更添福祿在兒孫。”

    眾人都不解其意,但瞧著是姻緣和美的意思。司空懸微微一笑道:“上簽。玉真與宋姑娘必然是上輩子的姻緣,緣分不淺!”

    李默今的神色平靜,道:“既然如此,這門親事就定下了吧。”

    宋破虜摸了摸下巴,覺得既然神仙都這么答復了,自己也沒什么好說的。他道:“那就按流程,三茶六禮,交給國師操心了。”

    大殿中兩人站了起來,步云邪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小桃連忙過來扶住了他,步云邪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每一步都飄忽忽的。他回頭一看,段星河居然還能走得健步如飛。他道:“你怎么沒事?”

    段星河小時候皮的跟個猴子似的,有豐富的挨罰經驗,道:“你跪的太實在了,下次虛著點。”

    步云邪腿上的血漸漸回去了,道:“沒下次了,這大小姐我是一天也當不下去了。”

    這時候就聽遠處一陣人聲喧嘩,天空中卷起了一陣旋風,把地上的蒲團、樹葉吹得到處亂滾,長棚也被大風掀得東倒西歪,呼啦一下子翻倒在地。棚子里的長輩們嚇了一跳,紛紛抬頭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定睛一看,卻見是那個黑乎乎的小妖。這幾天他沒顧得上去找它,這家伙膽子不小,居然自己來了。混亂飄浮在鳳神殿跟前,居高臨下道:“本座說了,要給你們搞個大事件,這回來得是時候么?”

    李玉真生怕好好的婚事被它攪黃了,大聲道:“你來晚啦,森*晚*整*國師和宋大將軍已經拍板了!”

    混亂轉過身去,詫異地看著他和變成趙大海模樣的宋胡纓,又看了看段星河跟環佩滿身的步云邪,忽然大笑起來。它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笑的情形,上氣不接下氣道:“哎呀,都變成這樣了,還有心情談婚論嫁,可真有你們的!”

    它鼓起腮幫子,朝他們吹了一口氣。一陣狂風席卷而來,頓時一陣飛沙走石。段星河的臉色沉了下來,道:“我還沒找你算賬,趕緊把人換回來!”

    宋破虜有些奇怪,道:“什么換回來,這又是什么鬼東西?”

    其他人也答不上來,但這妖怪敢單槍匹馬闖進太清宮撒野,實在是囂張得很了。

    李默今是當今國師,豈容這小妖在自己面前放肆。他手中凝結了一團靈力,朝它拍了過去。一張金色的天羅地網朝它籠罩過來,力量極其強悍。混亂猛地一縮,變成千萬點烏光,從網眼中鉆了出來,又聚集成烏漆嘛黑的一團。

    段星河道:“別躲啊,你不是挺厲害的么?”

    混亂意識到這掌教真人厲害得很,不敢在他面前招搖了。它尖聲笑了起來:“嘻嘻嘻嘻,有本事你來抓我啊。抓到了,我就給你們變、回、來!”

    它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嗖地一下飛過了院墻。段星河拔腿就追,步云邪把裙子一提,一個箭步沖了出去。他心里就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一定要追到那個妖怪,他不想再當女人了!

    周圍的宗族長輩看著宋家的大小姐越過墻,飛檐走壁地跑遠了,都目瞪口呆。宋家的三叔公嘆了口氣,覺得這丫頭實在給老宋家丟人,扶著龍頭拐道:“不成體統,都要嫁人了,還跟個野丫頭似的。”

    李默今注視著她的背影,卻是今天頭一次動容。方才他就覺得這姑娘束手縛腳的,跟京中的傳聞很不一樣,娶過門還不知道會怎么樣。此時見她露出生龍活虎的本性來,倒覺得這小姑娘性情果斷,身體也挺好的。正好自己的兒子性格稍顯懦弱,有她撐腰,以后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宋胡纓跟李玉真互相看了一眼,這機會若是錯過了,還不知道下次遇見它是什么時候。宋胡纓咬牙切齒道:“別讓它跑了——”說話聲中,和李玉真一起追了上去。

    第136章 混亂 八

    周圍一片荒煙蔓草, 混亂在空中亂飛,逃到了城郊。

    步云邪攆著它一路狂奔,眼看天快黑了,它往黑夜里一藏根本沒地方找。步云邪使出一道寒冰咒, 朝它凍了過去。混亂飛著飛著, 忽然感覺速度越來越慢, 它低頭一看,身體周圍漂浮著一圈白色的冰晶。

    段星河趁著這機會, 從路邊抄起一個破筐一躍而起, 哐地一下子扣在它身上。步云邪頭上的金步搖不住動蕩, 也追了上來,一腳踩在筐上。

    宋胡纓和李玉真追了過來。趙大海左手拉著小對眼, 右手夾著伏順也跟了上來。一群人圍著那個筐,他喘著氣道:“逮住了, 我沒遲到吧?”

    混亂之前就被他們拿筐扣過,此時也不慌張,道:“你就不會點別的了?”

    段星河冷笑了一聲,道:“那就給你來點不一樣的。”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包香灰, 扯開拉繩, 從網眼倒進了笸籮。里頭頓時發出了一陣慘叫, 混亂瘋狂地在筐里亂撞,嚎叫道:“干什么,放開我——”

    這回跟上次不同, 香灰把竹筐的網眼糊住了,它沒法變小鉆出來。大量的香灰淋在身上, 大約就像熱油澆在人身上一樣,混亂疼得死去活來, 慘叫道:“救命啊啊啊,好疼,咳咳……嘔……”

    它撲騰了一陣子,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段星河不為所動,又從另外一個袖子里掏出一包香灰,緩緩抽開拉繩。混亂尖聲道:“住手,別倒了——”

    李玉真學著它的口氣道:“住手干什么,多好玩啊。來,我這里還有呢。”

    他從袖子里也掏出了一包香灰,準備跟段星河一起往里撒。混亂平時就愛給人搗亂,以折磨人為樂,此時卻成為了別人的樂子,實在是自作自受。

    混亂幾乎要崩潰了,大聲叫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把你們變回來!”

    段星河還怕它耍詐跑了,道:“你先變再說。”

    混亂在地上匍匐了一陣子,積攢了一點力量。眾人就見竹筐里生出了一股烏光,嗡地一聲蔓延到周圍,把他們幾個人都籠罩住了。段星河感覺一陣恍惚,踩著竹筐的腳松了開來。

    混亂趁機卯足力氣一拱,頂翻了竹筐飛到半空中。它不住咳嗽,身上的毛都被燒禿了。它被香灰燙的心有余悸,渾身不住發抖,不敢再跟他們糾纏,嗖的一下子消失在了夜幕中。

    段星河的意識消失了片刻,再次睜開眼時,有種熟悉的感覺。他低頭看自己的手,上面長滿了繭子,是長時間握劍磨出來的。他的體力充沛,精力也比前兩天旺盛多了,他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

    周圍的人也漸漸醒了過來,宋胡纓低頭看了看自己,終于不是男人一馬平川的身體了。她這幾天雖然沒說,其實很擔心,怕自己一輩子都會這樣。如今變回來了,她高興得簡直要哭出來。

    步云邪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懸了好幾天的心終于放下了。再也不用扮大小姐了,他比宋胡纓還高興。伏順發現周圍的景物又變回了正常大小,再也不用仰著頭看人了。他放聲大笑:“嘿嘿,老子回來啦,哈哈哈哈!”

    李玉真跟趙大海看著彼此,激動道:“兄弟,我變回來了嗎?”

    趙大海道:“你回去啦,我也回去了,哈哈哈哈!”

    小對眼:“嗷!”

    段星河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他拎起了地上的竹筐,里頭滿是香灰。他正打算走了,忽然見香灰堆里有什么一閃一閃的。步云邪走了過來,用腳碰了碰,從里頭撥弄出一塊黑色的小石頭。

    那塊石頭跟一般的石頭不一樣,黑色里帶著一點透明,向外散發著靈力。

    “碧璽?它還真有一塊啊。”

    段星河想起了剛才那家伙被香灰燙得不住打滾,一邊慘叫一邊干嘔,這東西應該就是它那時候吐出來的。

    段星河把石頭撿起來,在袖子上擦了擦,黑色的碧璽放出幽微的光芒。他下意識抬頭看天,道:“小瞧它了,這家伙的個頭雖然小,其實也是個上古大妖。”

    步云邪道:“它應該剛被放出來,還沒恢復力量。嗯……肯定是萬象門干的,那些人還不閑著呢?”

    李玉真有點擔憂,道:“那它會不會心懷怨恨,再來搗亂?”

    “讓它來啊。”段星河把碧璽收進了腰包,淡定道,“這家伙怕香灰,給它貼到告示牌上去。只要城里的百姓人手一包,它還能活?”

    李玉真的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啊,我怎么沒想到呢。我回去就讓人貼,非把它攆出大新不可!”

    眾人心里一輕,往回走去。李玉真一想到就要跟宋胡纓定親了,就覺得特別幸福。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跟她牽一牽。宋胡纓卻在想別的事,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李玉真不甘心,再一次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衣袖。

    宋胡纓回過頭來,認真道:“那家伙跑了,金丹的事怎么辦?”

    李玉真一詫,忽然想起來門派大比的獎勵被這妖怪吃了。他頓時覺得很對不起步云邪,上前道:“步兄,金丹找不回來了。你等一等,我想辦法煉一顆好藥給你。”

    術業有專攻,他是符修,煉藥還不知道要花多久。步云邪也挺豁達,一擺手道:“不用了,你們訂婚大喜,就當我給你們的禮物吧。”

    他幫自己贏得了比賽,又促成了婚事,卻不要回報。李玉真感動道:“好兄弟,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后一定想辦法報答你。”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不必放在心上,一切隨緣就行了。”

    回去歇了一日便是除夕了,太清宮雖然是修道的清凈之地,也比平時多了些節日的氣氛。天一暗下來,遠處就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咻地一聲,一道紅色的焰火沖到了夜空中,嘩啦啦地炸開,綻放出金色的碎花。繼而又是一朵銀色的煙火炸開,在夜空中不住動蕩,就像湖面上的漣漪。

    段星河站在院子里,抬頭望著遠處的焰火,神色平靜。步云邪和李玉真從外頭回來,見他在這里,便走了過來。

    李玉真搓了搓凍紅的手,道:“二猴買了一大堆焰火,跟兄弟們在后門的空地上呢,要一起去放嗎?”

    段星河道:“在這兒看就行了。”

    步云邪也愛清凈,覺得這樣的感覺最好。他感慨道:“又過了一年,真快啊。”

    李玉真道:“是啊,不知道家里的孩子們怎么樣了。”

    步云邪的神色微動,確實有點想他們了。有朱雀保護他們,結香肯定給他們包餃子了,這會兒他們可能也在放焰火,就是不知道孩子們有沒有想自己。

    焰火接二連三地炸開,夜空格外燦爛。樹梢上已經悄然冒出了嫩芽,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春天的氣息就要來了。

    步云邪道:“初一有什么安排?”

    李玉真搓了搓凍紅的手,道:“城里的百姓都去龍華寺上香,貴族大多來太清宮上香。皇帝今年事忙不來,不過道觀里也得打掃的干干凈凈的,候著王公大臣。”

    步云邪道:“那你明天不出門了?”

    李玉真道:“我得給我爹幫忙。你們要是想出去玩就起個早,龍華寺那邊有廟會,人多熱鬧。”

    段星河天天聽他們提龍華寺,也有些興趣,道:“那就去看看。”

    次日天還沒亮,段星河就醒了。他換了一身新衣裳,墨藍色的錦袍上繡著銀色的浪花紋樣,猩紅襯里,革帶把腰身束得挺拔俊逸,外頭披著一件黑色的呢子斗篷。他站在走廊下等了片刻,步云邪從屋里出來了。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袍,衣擺上繡著金色的云煙紋,外頭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腋裘披風,顯得從容而又俊美。

    “走吧。”

    夜來下了一場小雪,庭院里像鋪著薄薄的一層白毯,有種安寧的意境。兩人出了太清宮,騎馬來到了城西龍華寺。剛到街頭,就見一整條集上擺滿了攤子,賣什么的都有。再往前看,龍華寺在街盡頭的一座小山上。上百層臺階延伸下來,上面站滿了人,從廟門口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大年初一的香最靈驗,而頭香更是難得。每年都有無數人半夜就來排隊,段星河以為自己寅時正到就已經很早了,沒想到根本排不上號。

    龍華寺的大門緊閉,兩人栓了馬,在人群中等了一陣子。步云邪覺得有點冷,低頭往手上呵了一口氣。段星河道:“你餓了嗎?”

    步云邪回頭看著不遠處賣早點的攤子,道:“買點吃的也行。”

    段星河便道:“等著,我馬上回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去買了兩籠素包子,回來的時候周圍的人正在聊天。一人道:“快了吧,前面的能搶到頭香嗎?”

    另一人道:“今年搶不到啦,將軍府的女公子回來了。有她在,誰也別想搶到她前面去。”

    段星河把熱乎乎的包子遞給步云邪,道:“先吃點墊墊。”

    東邊的天空漸漸發白了,鐘鼓樓里傳來鐺鐺的聲音,卯時到了。眾人摩拳擦掌,都想搶個先機。段星河三兩口把東西吃了,就聽轟然一聲,寺門大開,排在前頭的人頓時向大雄寶殿中跑去。

    這時候就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后來居上,凌空虛踏數步越過人群,一個箭步沖到了大殿中。

    眾人詫異地看著她,隨即反應過來是誰了,紛紛嘆息道:“又是她……這小丫頭真能搶。”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宋胡纓。她穿著一身燦爛的紅衣,就像一朵綻開的玫瑰。她點燃了三支高香,跪在佛祖面前,叩首道:“小女子宋胡纓,求佛祖保佑大新國運昌隆,百姓安寧。保佑我爹打仗平安歸來,全家和睦。”

    她停了片刻,顯得有些赧然,低聲道:“希望我跟李玉真能永遠在一起。”

    金色的佛像莊嚴慈悲,垂眼俯視著眾生,仿佛聽見了她的愿望。宋胡纓上完了香,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沒白等一宿。她在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錢,一名大和尚披著袈裟,微微一笑道:“宋施主,你回來了。”

    “回來了,”宋胡纓道,“好久不見啦,大師,祝你修為精進。”

    大和尚雙手合十,和藹道:“多謝小施主,也祝你一切都好。”

    大殿中擠滿了后來者,她悄然走了出去。段星河和步云邪也來了,那兩人不爭什么頭香,就是來湊熱鬧的。

    步云邪微笑道:“剛才就看見你了,跑得可真快。”

    宋胡纓也笑了,道:“要當第一個嘛,當然得跑得快點。李玉真呢?”

    步云邪道:“他在太清宮,今天去上香的人多,他要忙一陣子。”

    宋胡纓嗯了一聲,她想去看他,但最近兩家正在議親,若是讓人看見了難免傳閑話。她道:“上元節的時候,我會去平安大街看花燈。”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當天有不少年輕人出來約會。步云邪了然道:“知道了,我會跟他說的。”

    宋胡纓微微一笑,跟他們道別了。兩人進了大殿,周圍到處都是人,每個人都十分虔誠。有的過年還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四十多歲的年紀來祈求金榜題名;有的祈求妻子生產順利;一個少女默默地擦去了眼淚,哽咽道:“求佛祖保佑我娘的病好起來,家里只剩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了,我不能沒有娘親。”

    旁邊一名婦人十分擔憂,低聲道:“北邊的騎兵壓境,我兒子被征去當兵了。信女愿意吃素三年,求佛祖保佑我兒子平安歸來。”

    無數禱告聲圍繞著他,段星河忽然有種眾生皆苦的感覺。他本來沒想要許什么愿,此時忽然想起了于百川的想。那個口號也并非那么虛無縹緲,只不過從前的自己不解那幾個字的重量罷了。香火的青煙裊裊向上飄去,他認真道:“愿我心得自在,世間常安寧。”

    步云邪上完了香,在大殿外等著他。段星河走了出來,一身香火味。步云邪攏著袖道:“許了什么愿?”

    段星河隨口道:“天下太平。”

    “啊?”步云邪奇怪地看著他。

    陽光照下來,龍華寺中祥和安寧,山下的人間煙火氣隨著春風彌漫開來。段星河笑了,望著遠處道:“忽然有點想于百川了,他在這里建了總舵,是不是?”

    步云邪差點就忘了他的事,道:“好像是啊,來了這么久,還沒去瞧瞧他呢。”

    段星河道:“有空去拜訪一下,畢竟我也是縱橫派掛名的二當家呢。”

    出了寺門,廟會上叮叮咚咚的很是熱鬧。兩人穿行在集市上,段星河拿起一個撥浪鼓晃了晃,覺得有點意思,掏出錢來買了三個。步云邪道:“要這個干嘛?”

    段星河道:“給曉風他們買的,出來一趟得給孩子帶點禮物吧。”

    步云邪道:“最小的都快十歲了,還玩這個?”

    段星河把撥浪鼓晃得叮當亂響,道:“幼稚嗎,我覺得剛好啊。”

    他說著又看上了旁邊的小風車,蠢蠢欲動地想買幾個。步云邪感覺他就是小時候沒的玩,想趁機過癮,道:“風車拿回去都壓壞了,買點好帶的。”

    兩個人往前走去,買了幾個刺繡的小香包、布老虎枕頭,幾副牛皮護手、手帕,三個銀鐲子。步云邪道:“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段星河道:“在這里待的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兩人說著話,忽然見六幺在前頭拿起了一個水晶洞。他身邊一個少女穿著紫色的貂裘,看了一陣子,跟商家討價還價。段星河揚聲道:“六兄,司空姑娘。”

    六幺回過頭來,驚訝道:“誒,你倆怎么來了。”

    段星河道:“出來逛廟會,你們也出來玩?”

    司空玉望著他,似乎很意外,又有些高興。六幺把水晶洞放了回去,站在一旁。司空玉責怪道:“回來這么長時間,你怎么也不來侯府看我?”

    段星河一見美女就格外老實,道:“我聽說你進宮陪太后去了。”

    司空玉道:“我前兩天就回來了,我哥沒跟你說么?”

    侯爺的妹子回來了,也不至于專門跟自己一個窮小子報備。他笑了一下道:“紫衣侯最近也忙。李兄要訂婚了,大家都幫他籌備呢。”

    司空玉嗯了一聲,知道他是找借口。若是想見面,必然抓心撓肝地惦記著,再忙也能擠出時間來。她難得跟段星河見上一面,想單獨跟他說幾句話。她道:“六幺,剛才我看的那個花瓶挺好的,你去幫我買回來吧。”

    六幺道:“你不是說那老板脾氣太倔,講不下價來?”

    司空玉道:“難得喜歡,講不下來也買了吧。”

    那個古董店在街頭上,街上這么多人,擠過去就要花不少時間。六幺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沒有忤逆她,道:“我一會兒回來。”

    步云邪看了段星河一眼,想了想道:“我也要買東西,一起去吧。”

    那兩人穿過人群,漸漸走遠了。這里太過吵鬧,司空玉往人少一點的地方走去,段星河陪在她身邊。司空玉一只手攏著貂裘,肌膚被太陽映著,白凈的如琉璃一般。她溫聲道:“聽說阿纓和李兄已經見過對方的父母了,鳳神準了他們的婚事。”

    段星河當時就是替他們跪的人,對此再清楚不過,嗯了一聲。司空玉抬起頭看著他,鼓起勇氣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樣,考慮過自己的事么?”

    段星河一詫,她的臉色微紅,仿佛有些不安,又期待地看著他。相處了這么久,段星河知道她對自己有好感,他也覺得她很好,聰明超脫,容貌也很美麗。然而她的身份高貴,自己跟她差得實在太遠了。他沒想過高攀司空家,只想每天練練劍、打打坐,做個閑云野鶴的道士。

    司空玉見他沒說話,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的道心是自在,必然不會愿意把自己關到樊籠中去。段星河靜了片刻,道:“我以后可能要回青巖山,我師娘和師弟妹都在另一個世界,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司空玉輕聲道:“我去不了那么遠,我哥在這兒,他不讓我離開大新了。”

    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有自己的驕傲,沒辦法說更多了。如果他對自己有幾分情意,她希望他能主動一些。段星河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姑娘,但自己跟她確實不合適。這些年來六幺一門心思陪著她、保護她,在乎她的一顰一笑,還是他更適合跟她在一起。

    感情這種事,越是拖泥帶水的越麻煩。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心硬起來,道:“我過幾天就該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司空玉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了眼,神色很難過。街上人來人往的,與他們擦肩而過,而他們也將要分道揚鑣,與這些路人無異了。司空玉沉默了一陣子,強忍著沒落淚,眼圈卻漸漸紅了。

    段星河生出了內疚感,大過年的,自己這么無情有些過分了。靜靜地走了一陣子,他打破了沉默,道:“你以后怎么打算?”

    司空玉望著前頭,目光有些迷惘,卻漸漸清明起來,道:“我想……開個古董店,沒事鑒鑒寶,隨便寫點東西就很開心了。”

    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不缺財富,就算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段星河點了點頭,說:“以后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司空玉這次沒再相信他畫的大餅,垂眼笑了一下。兩人繞了個圈,隨著人流走到了街口。步云邪和六幺已經買完了東西,在前頭等著他們了。六幺打開錦盒,露出絲帛墊著的一個白玉長頸花瓶,道:“是這個么?”

    司空玉點了點頭,心不在焉道:“插梅花剛好,回去吧。”

    她深深望了段星河一眼,段星河沒再說什么,她便沉默地轉身離去。六幺道:“兩位,改日再見。”

    步云邪點了一下頭,目送六幺跟著她走了,身影在人群中漸行漸遠。

    段星河心中生出一陣悵然,忽然意識到從前大家在一起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司空玉離開了他的世界,包括李玉真、宋胡纓也即將成婚,承擔起他們人生的責任,不會再跟他們一起到處漂泊了。

    短暫的相逢之后,是長久的離別。他們曾經陪著他一起走過一段旅程,在下一個路口,又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段星河感覺有些空落落的,步云邪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別難過了,還有我呢。還有伏順、大海,四靈山的孩子們,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段星河的心里稍微有了點安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一直在一起。”

    李家和宋家花了半個月,走完了三茶六禮的流程。年前國師就選好了日子,三月初十,但還沒定下來,北疆忽然傳來了消息,說燕丘的騎兵集結在邊境,虎視眈眈的要攻打大新。

    皇帝讓國師夜觀天象,看看國運如何。李默今在占星臺上待了一夜,次日在朝堂上一言不發,神色凝重。

    散朝之后皇帝單獨召見他,問他星象如何。李默今據實道:“天下將有兵戈之禍,而且不止燕丘與大新之間,大幽、夷州、巴蜀也會卷進去,整個大陸上的所有國家無一幸免。”

    皇帝近日來收到了不少邊境來的戰報,情況都不容樂觀。天象如此,現實中的大戰也一觸即發。若不是大幽在暗地里撐腰,燕丘也不至于敢在邊境挑釁。大幽的上一任皇帝年老昏聵,整天想著長生不老,新君則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統一整個大陸。他登位之后,便暗中與燕丘勾結。那兩個國家一個在北,一個在東,形成包夾之勢,大新的情勢不容樂觀。皇帝道:“那國師看該如何應對?”

    整個大陸的地圖鋪在桌子上,幾個棋子分布在各國邊境上。在他來之前,皇帝已經端詳了許久了。

    李默今鄭重道:“請陛下做好作戰的準備。半年內或許就會開戰,在此之前咱們需做好防守,盡可能聯合各國結成同盟,共同迎敵。”

    皇帝與內閣大臣商議,得出來的結論也是如此。他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了,辛苦你了。”

    李默今道:“這是臣的分內之事。”

    他要退下了,皇帝遲疑了一下,又道:“國師,你說……這一場仗,咱們能贏么?”

    天機若是泄露了,準也是不準。皇帝沒等他回答,擺了擺手道:“罷了,當朕沒問過。”

    大殿內的燈光微微搖曳,一重重帷幔遮擋著外頭的光。皇帝為了此事,好幾天沒睡著覺了。他年紀輕輕的,鬢邊卻長了不少白頭發。李默今嘆了口氣,道:“陛下仁愛百姓,有上天庇佑,此戰必然能贏。”

    皇帝仿佛得到了一點安慰,神色緩和下來道:“好,你去吧。”

    第137章 混亂 九

    邊境將有戰事, 皇帝緊急征兵,各家至少出一個男丁。剛過完年,百姓臉上都籠上了愁容。李默今最近顯得憂心忡忡的,李玉真得知了要打仗的事, 也很擔心。

    宋破虜是護國大將軍, 這次打仗他要親自帶兵, 宋傳捷也會上陣。宋家的男人都走了,宋胡纓心中肯定不安。他想去見見她, 這天下了早課, 忽然見二猴上躥下跳地跑來說:“李師兄, 宋姑娘來啦!她在三清殿前燒香呢。”

    李玉真連忙了一下衣裳,快步走了出去。宋胡纓帶著小桃, 借著給家人祈福的機會來太清宮。大家知道她跟李玉真已經定了親,見到她都笑微微的, 把她當成了自己人。

    宋胡纓穿著一身紅裙,頭上戴著一只金偏鳳,一如往日的耀眼,神色卻顯得有些憂慮。她見了李玉真, 露出了一點笑容, 道:“最近好么?”

    小桃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跟著, 李玉真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想念得很,道:“我很好, 你怎么樣?”

    宋胡纓搖了搖頭,仿佛有心事。兩人沿著青石小路往花園走去, 園子里的白玉蘭開了,花瓣映著陽光開得很絢爛。宋胡纓輕聲道:“邊境有戰事, 我爹和哥哥要去北邊了。咱們的婚期,應該要延后了。”

    李玉真已經知道了,點了點頭道:“國家的事是大事,咱們等一等無妨的。”

    他想她現在應該比其他人更擔憂,畢竟父親和哥哥都要上陣沖殺流血。他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會幫你的。”

    宋胡纓搖了搖頭,自己沒有他想的那么脆弱,她今天來不是尋找依靠的。

    她抬起了眼,目光堅定道:“如果有戰爭的話,我也要上戰場。”

    李玉真皺起了眉,戰場上那么危險,他實在舍不得讓她去冒險。他道:“能不能別去?”

    宋胡纓道:“這是我的責任,我練這一身本領,就是為了保家衛國的。”

    李玉真沉默下來,知道她生在那樣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必然把國家看得高于一切。自己的父親這些天也為了戰事憂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下定了決心,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我跟你一起。我法力高強,肯定能幫到你們的。”

    宋胡纓一怔,隨即垂下了眼,輕輕笑了。她道:“你不后悔?”

    李玉真認真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不后悔。”

    他握住了宋胡纓的手,她跟他手指交握在一起,微微的溫度傳過來,內心也漸漸堅定起來。他尊重了她的決定,陪伴著她。小桃停在遠處望著他們,良久輕輕一笑,覺得小姐能找到這么溫柔的人,真的很好。

    清風拂面,空氣中漸漸有春天的氣息了。段星河走在大街上,出門不用裹披風了,行動利落了許多。步云邪走在他身邊,身后背著竹篋。墨墨從里面探出腦袋來,把鼻子搭在筐邊。伏順和趙大海跟在他們后面,抄著手看著街上的行人,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

    段星河拿著一張地圖,看了一眼道:“總舵在城南,往前走就是了。”

    眾人趁著今天暖和,出來散一散步,順便看看于百川的縱橫派建得怎么樣了。先前大家被混亂搞得焦頭爛額的,顧不上去看兄弟,此時才終于有空了。

    沿著大街向南走了一陣子,城郊處有一座頗大的宅院。黑漆的大門上掛著牌匾,以金漆寫著縱橫派三個大字。旁邊擺著兩尊高大的石獅子,顯得威風凜凜。

    幾名弟子在門前守著,旁邊有些車駕往來,都頗為華貴,看來與他們來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了。原本在信中聽他說自己如何發達,段星河還不太相信,畢竟那家伙有些自大的毛病。如今兄弟們親眼見了,才對他心悅誠服。

    段星河想起了從前于百川帶人在莽山收保護費的日子,攫取到第一桶金之后,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靠給人找貓找狗中度過。于百川也是挺有毅力的,硬是靠著復興門派的一腔信念撐下來了。

    能一點一滴積累力量,把縱橫派發展到今天這個規模,他實在有些能耐。段星河等人站在高大的門楣前,畢竟入了原始股,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一名小弟以為他們是來買情報的客人,上前迎接道:“幾位,頭一次來么?”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頭一次,你家主人是于百川么?”

    小弟道:“他是我們大哥,您是?”

    段星河道:“我是他兄弟,你幫我通報一下,就說段星河來了。”

    小弟一怔,頓時道:“啊啊啊……你就是大哥經常跟我們說的那個二哥,給了他四十兩黃金起家,又幫他在莽山大賺了一筆的財神爺!”

    段星河沒想到于百川已經把他們的事給小弟們說過了,道:“正是在下。”

    小弟激動的不行,扭頭道:“二哥來了,快問好!!!”

    門口七八個小弟一起立正,大聲吼道:“二哥好——!!!”

    段星河點了點頭,負手道:“好,很有精神。”

    墨墨的腦瓜子被震得嗡嗡直響,兩只耳朵抖了抖,縮回了筐子里。小弟們熱切地看著他,一直都只在畫像上看森*晚*整*到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人。迎客的小弟兩眼放光,道:“二哥,大哥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哪天你來了,一定要好好招待,快請進!”

    段星河等人被小弟們熱情地簇擁著,走進了大門。縱橫派已經建設的很有規模了,庭院寬敞整齊,側院是專門處消息的地方,高樓上養著上萬只鴿子,定時跟各個站點交流信息。另外一側院有騎馬送信的,運送貨物的。有人定時收集消息,分門別類了送到宗主的書房里,一份存檔放在信息樓里。最初的縱橫派在敗落之前,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小弟把段星河等人請進了偏廳,有人端了上好的香茶過來。段星河道:“他人呢?”

    小弟道:“我已經讓人去通報了。大哥正在見一個大人物,二哥可能還得等一會兒。”

    段星河有些好奇,道:“什么大人物?”

    小弟嘿嘿一笑,顯得有些神秘,道:“不太好說。”

    伏順忍不住道:“咱們不是一家人么,這都不能說?”

    小弟想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道:“二哥的話,應該可以說,就是當朝丞相。具體聊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一會兒你問大哥。”

    段星河微微一怔,沒想到于百川已經把宗門發展的這么有影響力了,甚至接觸到了政商界的大人物,就連丞相也親自登門拜訪。原本在大幽被趕盡殺絕的一脈,來到大新之后,又蓬勃發展起來,真的是樹挪死人挪活。

    不過這號召力也并非由于百川一人而來,從他師父開山立派開始,縱橫派在這片大陸上就頗有名望了。如今天下宗門林立,人人忙著修煉奪寶,明爭暗斗,卻沒什么入世的作用。他復興的宗門填補了情報領域的空白,自然很快就受到了當權者的注意。

    幾個人喝著茶,桌上的點心精美,墻上掛著的山水畫也是名家手筆。縱橫派確實有錢了,到處都透著一股優雅的氣派。又一個小弟快步走進來,彎腰耳語了幾聲。那人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來道:“大哥可能得晚一會兒到,我先帶二哥到處轉轉吧。”

    段星河等人正好對這里充滿了興趣,紛紛起身道:“好,參觀一下。”

    小弟道:“這里也是二哥的家,二哥別這么客氣。”

    他帶著眾人出了偏廳,往側院走去。小弟道:“這里是鴿部,是我們收集信息的地方,歸三當家管。”

    還沒過院門,就聽見那邊傳來咕咕的叫聲,白色的羽毛從天上飄落下來。幾只鴿子撲棱棱地飛回來,鉆進了鴿舍里。院子里有幾座高樓,都是處情報的地方。他們走進其中一座樓,一個小弟抓起剛飛回來的灰色信鴿,從腿環里取出紙條,隨手摸了一把,又把鴿子放回去了。

    收集來的紙條根據地區分門別類,有人負責謄抄,有人進行存檔。后頭有成排的檔案柜,就像中藥鋪里的櫥子,密密麻麻地擺著。每個人都有條不紊地忙著自己的事,就像處花粉的工蜂。作為一個有野心的情報組織,掌握第一手消息是最重要的,大到最近國家之間出了什么大事,小到各國關鍵人物的愛好,都是能變錢的好東西。如果有機會攪動風云,這些情報就會成為做出決策的因素。

    段星河看了片刻,感覺縱橫派確實是有些東西的。一行人從這里走出去,小弟指著對稱方向的院子道:“那邊是驛站,各個分舵送來的貨物都運到那邊去,不過現在最好不要過去。”

    趙大海道:“為什么?”

    小弟說:“前兩天路上結冰,好幾路的貨物積壓住了。這幾天又一股腦地運進來,沒地方下腳。而且……馬糞也挺多的。”

    眾人仿佛聞到了馬糞的味道,頓時失去了看的興趣。小弟往前走去,穿過花園,指著前方道:“這里是弟子房,后面是客房,再往后是貴客房。我已經讓人給幾位把貴客房收拾出來了,要去看看嗎?”

    段星河沒打算住下,道:“不必了,先去別處逛逛。”

    小弟帶著他們往后面走去,一行人來到祠堂前。祠堂里點著長明燈,上首正中掛著鬼谷子的畫像,左側掛著創派祖師瀾滄先生的畫像,右側是于百川的畫像,再往右一位便是段星河。

    畫上的他面沉似水,唇上有一抹髭須,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道袍,一副端莊持重的模樣。

    伏順小聲道:“啊,這是咱們大師兄。”

    墨墨動了動耳朵,好奇地看著畫卷。小弟目光灼灼地看著段星河,道:“二哥,你好像跟畫上不太一樣。”

    確實不像,卷軸上的人起碼比自己大二十歲。等他真到這個年紀了,也未必長這樣。段星河沒想到他們還真把自己掛到祠堂里來了,有點受寵若驚,于百川確實挺看重自己的。

    小弟點起三炷香,虔誠地向祖師爺拜了拜,插進了香爐里。他道:“新入門的人要先拜祖師爺,再拜大哥,然后拜財神二哥,就能保證將來功成名就,腰纏萬貫。”

    其他人也雙手合十,拜了謀圣鬼谷子,希望能增長一點智慧。出了祠堂,前頭的院門外有幾個挎著刀的人守著,是鄭丞相帶來的護衛。那幾人雖然沒穿官差的制服,目光中卻透著精明銳利,一看就是高手。

    小弟低聲道:“大哥的書房在那邊,相爺也在,咱們就先別過去了。”

    他帶著眾人回到了偏廳,茶涼了,小弟讓人換了一壺猴魁過來。段星河忽然想起一事,道:“這里有大澡堂子么?”

    小弟啊了一聲,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段星河記得于百川說他們縱橫派有個熱氣騰騰的大澡堂子,大家沒事就在里頭坦誠相見,一邊泡澡一邊思考國家大事。小弟搔了搔頭道:“有澡堂子,但是沒什么人去泡,天太冷了。而且手上的活兒也多,一刻也閑不下來。”

    段星河就知道于百川忽悠自己,揚起嘴角笑了一下。喝了一陣子茶,就見一個身影從外頭過來了。于百川穿著一身褐色的錦袍,手上戴著黑玉的掌門扳指,濃眉下面一雙黝黑的大眼明亮有神。他一見段星河便露出了笑容,張開了雙臂,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好兄弟,你來看我啦——!!!”

    段星河上前跟他擁抱了一下。于百川樂得合不攏嘴,用力捶了他兩下,道:“今天刮的什么風,把你吹過來了!”

    他跟其他人一一擁抱了,當上一派宗主就是不一樣,整個人顯得有氣度多了。若不是在微時結識,大家還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以前那個錙銖必較的于百川。

    眾人落了座,于百川跟段星河相對坐在上首,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他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剛送走了貴人,又迎到了好兄弟。早就聽說你來大新了,一直等著你來看我,怎么現在才來?”

    他的消息靈通,自己這些人一進京,他肯定就知道了。段星河道:“前陣子有些事忙,最近一得空就來找你了。縱橫派發展的可真不錯,你受了不少累吧。”

    屋里也沒有別人,于百川低聲道:“就我賺的那點錢,根本不夠買這塊地的。去年我帶著兄弟們干出了點名頭,相爺把我叫到府上,問我愿不愿意為朝廷做事。我正中下懷,說那肯定愿意啊。他就把這塊地批給我了,條件是為朝廷搜集消息。”

    段星河尋思著架構這些組織要花不少錢,他還要養這么多人,肯定是捉襟見肘了。沒想到他運氣不錯,早就被朝廷招安了。

    縱橫派一向游走于各國之間,搜集信息只是最基本的工作,深入一些還要培養說客、間諜、甚至死士。一旦打起仗來,縱橫派的作用很大。他道:“最近北邊有戰事,朝廷來找你問情報了?”

    于百川嗯了一聲,把玩著手上的扳指道:“相爺剛才來問了一些消息,我們有自己的一些門路,能探到朝廷探不到的內容。”

    他沒把段星河當外人,欠身道:“最近看來真的要打一場大仗了,朝廷征了兵,馬上就要去邊境駐扎了。前兩年風調雨順的,攢了不少錢糧。北邊海島上,萬象門已經在攻擊千機門了,據說打得挺兇的。”

    段星河只知道燕丘的騎兵在邊境挑釁,沒想到萬象門也在攻打千機門。通天島離這邊太遠了,消息不通。他尋思著千機門的人也挺有手段的,應該不至于就輸給萬象門。他道:“誰占優勢?”

    于百川尋思了一下,道:“照說千機門的人有火銃、大炮,萬象門的怪物再怎么厲害也是血肉之軀,打不過他們的。但就目前傳回來的消息看,萬象門好像占優勢。”

    步云邪等人都很詫異,他們去過千機門的小島,知道那邊的文明已經很先進了。他道:“怎么會?”

    于百川道:“萬象門的教主手段狠辣,千機門的宗主年紀大了,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對手。”

    天下烽煙四起,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動這一切。步云邪嗅到了一絲不對勁,道:“萬象門的總舵就在大幽,很受大幽皇帝的推崇。燕丘挑釁,又是大幽在背后唆使的。你們說,這一切是不是萬象門挑起的?”

    大幽的老皇帝一心只求長生,對外界的事不聞不問。新皇帝卻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要統一整個大陸。萬象門的教主一向見首不見尾,唆使著手下的倀鬼到處作惡,為的就是制造邪惡的力量來供養他信奉的虺神。如今大幽的新帝想要一統大陸,若是協助他發起一場戰爭,勢必能制造出大量的死亡和痛苦。無論最終大幽是勝是敗,萬象門都以大量人牲的死亡向虺神完成獻祭,他們自然是樂得推波助瀾的。

    于百川尋思了片刻,道:“年前萬象門的教主進了好幾次宮,跟大幽的皇帝來往密切。就目前搜集到的情報來看,真有可能是萬象門挑起來的。”

    趙大海啊了一聲,道:“居心這么壞,也太損了吧?”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道:“萬象門的教主盼著打仗,越是生靈涂炭,他供奉的邪神就能恢復越多的力量。”

    伏順道:“那他們為什么先去打千機門,那海島上的一畝三分地有什么好爭的?”

    步云邪略一沉吟,臉色忽然變了,道:“不好……萬象門想要的不是那個島,他們的目的是千機門的機關火炮!”

    眾人一剎,神色都凝重起來了。大陸上即將開戰,萬象門此時攻擊千機門,就是要掠奪他們的軍火。那些火銃大炮對于皮糙肉厚的妖魔雖然沒有太大的作用,但是對于戰場上的士兵卻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若是萬象門贏了,接下來這場仗可就難打了。

    于百川先前還沒意識到這一層,道:“還是步兄聰明,這事不得了,我得跟相爺說一聲。”

    千機門的海島離這里相隔萬里,他們就算知道萬象門的目的也干涉不了,多半只能任其發展了。

    于百川嘆了口氣,道:“現在各個國家都戒備起來了,但還沒形成統一的體系。相爺讓我明天進宮一趟,去見這位——”

    他說著比了個大拇指,示意等他的人是天子。于百川異常平靜,道:“我猜應該是讓我牽頭出去游說,結成聯盟一起對抗敵人。”

    他身為縱橫派的宗主,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他終于有機會效仿蘇秦張儀游走于各國之間,大放異彩,此刻一點也不緊張,反而有種迎來自己使命的神圣感。

    大戰一觸即發,有人在前線備戰,有人在后方結盟,為的都是保護無數生靈。凡有陰影的地方,必然有光將之驅逐。

    段星河道:“辛苦你了。”

    于百川的眼神明亮,道:“應該的,我們的宗旨就是——天下太平。”

    段星河微微一笑,頭一次毫不猶豫地相信這句話。他道:“需要我幫忙嗎?”

    他眉心隱約籠罩著一點煞氣,于百川道:“你身體還不太好吧,先回去好生養一養,哥哥自己會得了。”

    段星河尋思著自己身上的詛咒還沒解除,只是被靈犀道人的丹藥暫時壓了下去。他最近都沒好好練功,若是藥效褪去,必然又有苦要吃。

    他在外頭待得夠久了,是時候該回去了。又坐了一陣子,段星河站起來,道:“過幾日我就回巴蜀了,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來四靈山送信,我隨時趕到。”

    于百川本來還想留他們多住幾日,只是他最近忙著備戰的事,實在騰不出空來。他跟段星河用力抱了一下,道:“好,等以后閑下來了,咱們再一起泡澡!”

    傍晚回到太清宮,段星河回房歇了一陣子。外頭清風乍起,竹影微微搖晃。有人敲門,李玉真道:“段兄,在不在?”

    段星河開了門,李玉真進屋坐下了,顯得有些心事。段星河點起了燈,道:“怎么了?”

    李玉真道:“白天去縱橫派了?”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那邊發展的挺好的,于百川讓我給你帶好。”

    李玉真點頭道:“他奔忙了那么久,也該有收獲了。戰事將近,聽說皇帝要召見他,縱橫派應該要派上用場了。”

    他回頭一望,見柜子上放著兩個包袱,段星河已經把東西收起來了。他道:“你要走了?”

    段星河道:“出來快兩個月了,家里還有孩子,不能老撂著不管。”

    李玉真仿佛下定了決心,道:“段兄,我不能跟你們走了。宋大將軍要去北疆了,阿纓要跟她爹一起鎮守邊關,我得陪著她。”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段星河有些惆悵,知道總有一天會面對這樣的情形。他們是大新的貴族子弟,如今國家有難,自然要以國事為先。他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要陪著她是應該的。只是刀劍無眼,你們去了邊境千萬小心。”

    李玉真點了點頭,道:“你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本也不想卷到這些是非中去。然而白天他得知了暗中推動這場大戰的黑手是萬象門,忽然生出了要管一管的心思。那幫倀鬼妄圖一手遮天,要以千萬人的性命作為獻祭來供奉虺神,自己豈能坐視不。

    他道:“現在的情勢,一時半會兒還打不起來。我想先回去修養一陣子,若是真的起了戰事,我就去邊境找你們,盡一份綿薄之力。”

    他的修為高深,若是他能加入,大新也多一份勝算。李玉真點了點頭,道:“那咱們暫時分別一陣子,你們多保重。”

    次日一早,眾人收拾好了東西,駕著大車離開了太清宮。李玉真送他們到了城門外,段星河牽著馬,溫聲道:“別送了,又不是見不著了。”

    李玉真還是舍不得,他們在大幽結識,一起經歷過生死,眨眼間已經三年過去了。曾經的無數個日夜在眼前一晃而過,那時候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跟兄弟們分開。可如今,他們真的要各奔東西了。

    陽光穿過穿過嫩黃的樹蔭照下來,空氣中的寒意還沒褪去。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好像是跟以往沒有區別的一天,卻又什么都不一樣了。步云邪也有些傷感,道:“都是要成家的人了,別這么脆弱。”

    “沒脆弱,”李玉真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嘴硬道,“我就是迷眼了。”

    段星河用力擁抱了他一下,后退兩步看著李玉真,仿佛讓他堅強一點。李玉真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靜靜地望著他們。段星河翻身上馬,朗聲道:“好生保重,咱們來日再見!”

    趙大海甩了一下鞭子,大車緩緩向前駛去,長聲道:“走嘍——”

    第138章 貪婪

    北方海域上, 一片茫茫白霧彌漫在通天島上空。

    萬象門的上百艘巨船停泊在港口,已經占領了這座小島。半個月前,雙方就開始對峙了。裴千秋已經八百多歲了,身體的臟器都已經衰敗, 再不飛升就沒有機會了。他拼盡了所有的靈力, 想要強行突破境界。

    裴千秋知道自己的仇家甚多, 都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他讓兒子好生守衛通天島,免得有人趁虛而入。只是島上防備再嚴密, 也難免有一兩個內奸, 萬象門的教主得知了此事, 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騎著羽蛇趕了過來。

    裴千秋強行突破境界, 在尋常的飛升之上還要經歷一場雷劫。天空中雷鳴震震,他以畢生法力構筑了法陣來保護自己。一個金色的穹窿籠罩著他, 裴千秋周圍到處都是落雷。他閉著雙目在法陣中打坐,只要堅持過一個時辰,自己就能脫去凡身,真正地成為仙人了。

    萬象門的教主一向把千機門當做自己的死對頭, 就算自己一時半會兒成不了仙, 也不能讓死對頭飛升。他冒著被雷劈的危險, 從天而降,一劍斬破了他的護身法陣。

    轟然一聲,法陣如琉璃般粉碎, 九天狂雷重重地打了下來,把大地劈得裂開一道深深的溝壑。狂風把兩人都刮得東倒西歪, 裴千秋的心神猛然間受到重創,吐了一口血, 怒視他道:“紀秋暝……你干什么!”

    紀秋暝騎在碩大的羽蛇上,黑色的外袍獵獵擺動,下裳卻如翻滾的血海一般鮮紅。他臉上戴著一個銀色的面具,鮮紅的嘴角詭異地咧到耳根,從孔洞中透出來的目光異常冰冷。

    他蔑然道:“本座早就不叫那個名字了,活了三五百年,每過一段時間就換個肉身,活得瀟灑自在。誰像你一樣,一直用一具身體,肉身上打滿了鐵皮補丁,人不人鬼不鬼的!”

    狂雷打在他們周圍,裴千秋的面容滄桑,眼神中帶著恨意道:“你換了肉身,修為也要打折扣,這么多年來也只是半桶水。喔……你嫉妒我有飛升的機會,是不是?”

    紀秋暝一拂衣袖,冷冷道:“我嫉妒你一條老咸魚干什么!本座身體強壯,修為高深,豈是你能比的。今日失敗,你不會再有機會了,就讓這天劫埋葬你吧!”

    他騎著羽蛇向遠處飛去,一陣狂雷落了下來,打在了裴千秋的身上。他慘叫了一聲,痛得昏了過去。裴少卿帶著人沖過來,喊道:“爹——”

    渠陽子見前方雷暴極其猛烈,任何人過去都承受不住。他一把拉住了裴少卿,道:“別過去!”

    裴少卿怒道:“你放開我,放手!”

    如果放他過去了,裴少卿也要跟父親陪葬。渠陽子就算被他恨一輩子也不能放手,他拼命抱住了他,道:“你想過去,除非殺了我!”

    又有幾個人沖了過來,渠陽子大聲道:“按住他!”

    七八個弟子一起把裴少卿按在地上,他放聲嘶吼,眼淚淌得滿臉都是。不知過了多久,雷暴漸漸結束了。裴千秋倒在地上,身體已經被劈的殘缺不全了。他還有一絲余氣,眼睛望著兒子這邊,嘴唇微微翕動。

    “快走……走……”

    裴少卿不愿舍棄父親,他正要過去,天空中忽然黑云滾滾,紀秋暝又騎著羽蛇飛回來了。

    他漂浮在半空中,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冷笑道:“老咸魚,怎么樣?”

    裴千秋修煉了這么多年,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八百多個春秋里,無數個漫漫長夜中,他或許早就預見到了這個結局,卻還是不甘心,想要盡力一試。身上的痛楚越來越恍惚了,他感到一陣悲涼,喃喃道:“都是命……是命啊……”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注視著紀秋暝,道:“別太得意,只要夜游神還在,你就取代不了他。”

    紀秋暝冷冷道:“我會讓他墮魔,作為獻給虺神的禮物,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的一切,從現在起都屬于我了!”

    他抬起了手,掌心中生出了一道黑色的漩渦。與之相應的,一個巨大的漩渦浮現在小島的上空。催動機械的靈力被盡數吸入了那個漩渦中,無數機械紛紛癱瘓在地。千機門的弟子們都慌張起來,拼命想讓他們的機關獸站起來,它們卻像被抽離了靈魂一般,熄滅了眼中的光芒。

    紀秋暝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得到了大量靈力的滋養,身體極為舒暢。

    遠處的海面上,駛來了幾十艘大船,無數穿著白衣的倀鬼站在甲板上。那是一種讓人窒息的靜默,有種死亡來臨的壓迫感。通天島被包圍了,天上、地上、海面,到處都是萬象門的人。裴千秋一死,千機門的眾多弟子便如同待宰羔羊,根本不是紀秋暝的對手。

    無數機關獸轟然倒了下去,震動驚醒了某處沉睡的力量。城堡前方的塑像中,一片片砂巖剝落下來,一只碩大的鵜鶘睜開了眼睛,扇動翅膀,抖下了積壓了數十年的砂礫。

    “咯——嘎嘎——”

    這里是它捍衛的領地,不容敵人侵犯。鵜鶘展開巨大的翅膀飛起來,俯視著小島,隨即向海灘上飛了過去。

    海灘上已經有敵人登陸了,無數倀鬼和玄鬼涌上了通天島。薛紅玉和金環使一上岸,先制服了一幫千機門的弟子,不服的當場格殺。海灘上一時間被血浸紅了,鮮血隨著海浪一波波擴散入大海,血腥氣久久不散。

    鵜鶘拍著翅膀,卷起一陣旋風,把十來個入侵者掀入了大海。有人仰頭看著它,慌張道:“這是什么怪物,趕緊處了!”

    幾個玄鬼提著刀劍來砍它,鵜鶘有一人多高,拍著碩大的翅膀飛起來,抖落了不少羽毛。金環使不耐煩道:“別跟這肥雞耽誤工夫,趕緊清點機關獸,把資源控制起來。”

    他正說著話,那只鵜鶘忽然從天而降,張開大嘴,穩穩地夾住了他的頭。

    這不是一般的鵜鶘,而是貪婪的化身,是千機門的鎮派神獸。它大嘴一夾,幾乎要把人的腦袋夾碎。金環使登時放聲慘叫,倒在地上拼命掙扎,想把頭拔出來。薛紅玉詫異地轉過身,就見一向自詡優雅的金環使倒在地上,慌得手腳一個勁兒地亂蹬,大呼道:“放開我,救命——”

    薛紅玉道:“趕緊把它的嘴扒開!”

    玄鬼們不消她吩咐,已經圍了上去,用盡力氣掰開了鵜鶘的嘴。金環使把腦袋拔了出來,臉上全是口水,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他怒道:“你笑什么?”

    薛紅玉笑的渾身一個勁兒打顫,道:“鵜鶘灌頂,你要發達了。”

    有人要邀功,趁亂一刀砍向了那只鵜鶘。鵜鶘一個沒防備,翅膀上見了血。

    “嘎——”

    有人道:“它受傷了,快殺了它!”

    鵜鶘的身體疼得厲害,見他們人多勢眾,只得掀起一陣狂風,把人吹得東倒西歪。它拍了拍翅膀,趁機沖出人群飛走了。

    金環使還有些心有余悸,沒再去追它。他和薛紅玉收繳了所有機關獸,隨即往島中心的城堡沖去。砂礫堆中,破碎的金絲眼鏡一半埋在其中,裴千秋躺在溝壑縱橫的地上,已經沒了氣息。

    一群弟子躲在不遠處的山巖后,裴少卿悲憤至極,生出了一股沖動,想把父親的尸骨奪回來。渠陽子搖頭道:“少主,你是千機門最后的希望了,活著最重要!”

    裴少卿也清楚師兄說得不錯,卻又無法狠心舍下父親。其他弟子也低聲道:“少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那幫賊人已經入侵了,咱們不能耽擱了!”

    遠處傳來稀里嘩啦的腳步聲,有人入侵了島上的住戶,殺掉男人,把女人拖出來,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紀秋暝的修為深厚,自己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裴少卿咬了咬牙,道:“撤——”

    四五個人簇擁著他,沿著小路往地道奔去。這條地道是裴千秋為了以防萬一修建的,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他穿過甬道來到僻靜處的岸邊,一艘白色的小艇停在這里。

    渠陽子發動了小艇,幸好它還能用。一群人上了船,往遠處駛去。這時候就聽有人喊道:“在那邊,別讓他們跑了——”

    渠陽子回頭一望,就見金環使帶著一群玄鬼沖了過來。這邊沒有船只,他們被困在沙灘上,望眼欲穿地看著幸存者。金環使發現了裴少卿也在船上,頓時睜大了眼,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跑了。

    “嗶嗶兒——”

    他吹了個呼哨,一條黑色的羽蛇穿破云層,從半空中俯沖下來,轟地一下子撞翻了他們的小艇。

    海浪動蕩著,幾個不通水性的人嚇了一跳,喊道:“救命,救……”

    那幾人拼命掙扎,最終還是沉入了海底。小艇被撞得粉碎,只剩幾塊木片浮在海上。渠陽子竭力拉住了裴少卿,和他一起扒著木板。

    大海的上空,那條巨大的羽蛇盤旋著,隨時要沖下來攻擊他們。島上的機械都失靈了,渠陽子的仙鶴也無法飛行。裴少卿感到一陣絕望,道:“師兄,咱們是不是要死在這里了?”

    渠陽子一時間沒有回答,如果能犧牲自己換他活下來,他也舍得。只是現在他們處在絕地中,自己也無計可施。就在這時候,就見一道巨大的陰影落了下來。

    “嘎——”

    一只碩大的鵜鶘從天而降,朝羽蛇啄了過去。它的嘴很是堅硬,幾下子就把羽蛇啄得見了血。羽蛇在天空中跟它纏斗了片刻,一個不小心被它夾住了。鵜鶘叼住了它,用力一甩,把羽蛇甩了出去。羽蛇見了跟自己同等級的大鳥,頓時沒有那么囂張的氣焰了。就如同一條小泥鰍見了天敵,被扔在海灘上半天沒敢動彈。

    金環使氣得要命,道:“你怕它干什么,有點出息行不行?”

    羽蛇的背上流著血,一副倒霉的樣子,緩緩地蜷了起來。金環使氣得踢了它一腳,道:“沒用的廢物,養你們一點用都沒有!”

    渠陽子浮在海面上,激動道:“貪婪,少主,是貪婪來了——”

    兩人被海水凍的瑟瑟發抖,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沒想到鎮派神獸蘇醒了。裴少卿朝它招了招手,道:“快來,我是你的主人!”

    鵜鶘嘎地叫了一聲,已經感受到了裴少卿身上的氣息。它在島上盤旋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他們。它拍著翅膀飛下來,低下了頭,示意他們上來。裴少卿爬到了它背上,又轉身把渠陽子拉了上來。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裴少卿摟著它的脖頸,道:“趕緊走,離這里越遠越好!”

    海上波濤蕩漾,鵜鶘嘎地叫了一聲,拍著翅膀飛了起來。把島上那些玄鬼和倀鬼扔在了身后,向大海中飛去了。

    掠奪和殺戮持續了三天,萬象門的人占領了這個小島。紀秋暝所當然地住進了裴千秋的城堡,成為了這里新的主人。裴千秋靠賣機關獸賺了不少錢,幾百年來,他和弟子們像珊瑚蟲筑礁石一般,一點點地把這個小島建成今天的規模,積累下了巨額的財富。而從現在起,這一切都歸萬象門了。

    紀秋暝喝了一口葡萄酒,從豪華的鎏金寶座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風景。

    幾個玄鬼拖著一具尸體放在竹排上,繼而又是一具尸體被抬了出去。大量的尸體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海水不住拍著岸,雪白的浪花被染紅了,一波又一波地擴散,消失。

    紀秋暝喜歡水,它可以滌蕩萬物,掩蓋自己的罪行。幾個玄鬼把竹排推了出去,嘩啦一聲,筏子載著尸體緩緩飄向遠處。海鷗大聲鳴叫著,被腐尸的味道吸引,在上空盤旋不去。紀秋暝不喜歡火葬時沖天的臭氣,讓這些人葬身魚腹,也是自己的慈悲。

    赤練使和金環使從外面過來,停在帷幔外。紀秋暝轉過身來,道:“怎么樣了?”

    金環使道:“都清干凈了,機關獸和軍械都已經統計入庫了,這是清單。”

    他恭敬地遞上了一本薄薄的冊子,紀秋暝接過去,翻看了幾頁,露出了一抹笑容。自己暗中盯了千機門好幾年,像個賭徒似的孤注一擲,抓住了那條老咸魚經歷天劫的機會下手,就為了這些火器。大戰一觸即發,他手里有了軍火,才有翻云覆雨的主導權。

    他把簿冊放在一旁,道:“人怎么處的?”

    金環使道:“死了不少人,活著的人口還沒統計完,照教主的吩咐都充作奴隸。還有就是……裴少卿跑了。”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紀秋暝的臉一沉,道:“讓你趕盡殺絕,為什么跑了森*晚*整*個最重要的!”

    金環使就知道教主要為此發脾氣,頓時把鍋甩到了師妹頭上,道:“當時手下的人都被赤練使帶走了。她忙著搜刮值錢的東西,不來幫忙,屬下也沒辦法。”

    薛紅玉沒想到師兄直接就把自己賣了,怒道:“我沒吃獨食,他也撿了!”

    她說著伸手去抖摟金環使的口袋,從里頭扯出了一個金懷表,一大把金幣,稀里嘩啦撒了一地。金環使顏面盡失,不能饒了她,也伸手扯她的腰包。薛紅玉剛從城里回來,順手搶了不少東西。金環使從她包里掏出了一個又寬又厚的金鐲子,兩個金戒指和幾顆碩大渾圓的珍珠。他掃視了一圈,道:“還有她脖子上戴的這條紅寶石項鏈,也是她前天在城里搶的。”

    兩個人互相指責,一點體面也不留。紀秋暝簡直要被他倆氣死,道:“眼皮子這么淺,本座虧待你們了?簡直一點出息也沒有!”

    打贏了不搶戰利品,誰能忍得住。兩個人還都挺委屈,覺得對方比自己搶的多,占了大便宜。

    一名侍衛隊長來了,詫異地看著他們,隨即老實巴交地垂下了眼,不敢多看。再吵下去,臉都要丟沒了。教主道:“行了,金環使將功補過,帶人去把那姓裴的小子抓回來。”

    金環使答應了,又看了薛紅玉一眼,仿佛質疑她為什么不用出去。教主冷冷道:“她有她的任務。”

    紀秋暝對薛紅玉道:“皮囊準備的怎么樣了?”

    薛紅玉知道教主偏向自己,微微揚起了嘴角,柔順道:“教主放心,都已經準備好了,保證惟妙惟肖。”

    紀秋暝很滿意,道:“事情辦好的話,給你記一大功。

    他轉頭看向那名侍衛,道:“什么事?”

    侍衛恭敬道:“教主,玄鬼與倀鬼已經集結完畢,等待您的指示。”

    紀秋暝邁步走出了書房,沿著盤旋的石梯走了下去。他穿著厚重的長袍,外頭是暗夜一般的黑色,里面藏著鮮血一般的紅色。他來到大門前,空地上站著上萬名玄鬼與倀鬼。

    金環使與赤練使站在教主身后,如左膀右臂一般保護著他。紀秋暝聲如洪鐘,端嚴道:“叛徒裴千秋割裂本教已久,罪大惡極,已被本座鏟除。從此世間再無千機門,兩派融為一宗,恢復虺教的名稱!”

    一眾玄鬼和倀鬼跪在地上,心悅誠服地膜拜他,道:“恭喜教主完成統一大業!”

    紀秋暝道:“這不算什么,本座還要統一整個大陸,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人!”

    虺神巨大的塑像雕刻在古堡的頂端,陰沉的目光注視著下方匍匐著的人們。

    紀秋暝轉身仰望著它,張開雙臂道:“偉大的虺神啊,我把這個世界的生靈都獻給你。我是你最忠誠的信徒,我比夜游神還要忠誠——你看著我,把你的力量賜給我吧!”

    四靈山中春意盎然,山中的桃花開了,風一吹香氣撲面而來,讓人心曠神怡。曉風等人上完了課,便在山里放風箏。段星河有時候站在院子里,一抬頭就見孩子們的紙鳶飛在天上。這深山中如同一個世外桃源,外頭的戰亂也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從大新帶了不少東西回來,給幾個孩子們分了。其中有一個布老虎的枕頭上面勾了個小洞,他買的時候沒發現。結香生怕他們吵起來,連忙道:“我來補,保證看不出來。”

    就算這樣,另外兩個孩子也不要它,仿佛拿到殘次品就低別人一頭似的。曉風主動道:“師父,給我吧。”

    他的神色平靜,仿佛覺得一個禮物而已,沒必要讓師父犯難。他已經十四歲了,長成了個少年模樣,有大師兄的氣度了。段星河有些欣慰,將來自己總要離開這里,他們長大了,自己才能放心回青巖山。

    他在窗前坐了片刻,春天的氣息溫柔,讓人很容易就有了倦意。墨墨窩在屋檐下的棉墊子上,睡了一會兒的功夫,身上沾了好幾片粉色的落花。

    段星河小憩了一陣子,忽然聽見外頭有人跑了進來,道:“大師兄,縱橫派的送信來了。”

    段星河睜開了眼,見伏順手里拿著一封信,是于百川寫來的。

    他拆開一看,見上頭寫著幾行字:“兄弟,北邊的消息傳回來了。通天島被萬象門的人攻下來了,萬象門的教主殺了裴千秋,少主裴少卿不知所蹤。不出咱們所料,萬象門收繳了千機門的火器和錢財。現在千機門和萬象門兩派合一,成為虺教了。紀秋暝做了虺教的教主,得意得很。我看他們蠢蠢欲動的,一旦打起來,他們肯定要參與。你保護好自己,為兄就盼著你們平平安安的,有消息再通知你們。”

    段星河十分意外,沒想到勢頭那么大的千機門,就這樣轟然坍塌了。他們跟萬象門斗了這么多年,終究還是棋差一著。裴少卿的父親被他們害死了,遲早要找萬象門報復。他身為千機門的少主,應該有些號召力,至于能不能成功就看他的運氣了。

    伏順見他神色凝重,道:“怎么啦?”

    段星河道:“千機門沒了,把這信給阿云瞧瞧去。”

    伏順吃了一驚,拿過信看了一眼,道:“我的天,那些火器真讓萬象門的人搶去了,那百姓不是要倒大霉了?”

    兩人眼前浮現起生靈涂炭的情形。萬象門的人心狠手辣,他們一參與進去,正道宗門必然不會袖手旁觀。將要來臨的不只是國家之間的大戰,更是一場正邪之戰,蜀山和浩蕩盟必然會參加。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氣,尋思著宋胡纓和李玉真已經去了北疆,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在大戰爆發之前,他也得為自己這邊想想辦法才是。

    伏順拿著信去找步云邪了。萬象門的人不光忙著內斗,也試圖壓正道一頭。薛紅玉她們一直在尋找上古大妖,把它們從封印中釋放出來,像蒼蠅一樣嗡嗡地給人搗亂。

    世間的正邪二氣此消彼長,他們能釋放大妖,自己當然也要做點公平的事,跟他們禮尚往來。

    段星河想起了最近的收獲,伸手向下一摸。腰包里裝著四塊碧璽,運氣差的話至少能開一道門,運氣好的話直接能開兩道。虺教的人雖然有火炮,四靈神的力量更在那些東西之上。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作兩步,朝山谷中奔去。

    山谷中,到處都是一片勃勃的生機,鳥鳴聲在周圍回蕩。淺紫的二月蘭成片地長在草地里,藤蘿已經長出了嫩葉,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石壁,四道石門靜靜地佇立在前方。義靈使的洞穴里發出嗡嗡的聲音,一個金色的光球在巖洞里緩緩地飄浮,它還在夢游。睡了這么多年,它已經養成了不會碰壁的本事。雖然看不到其他巖洞中幾個靈神的狀態,應該也跟它差不多了。

    段星河揣著能解放它們的鑰匙,有些期待,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看到的是誰?

    這時候他心念一閃,是步云邪的火花心念咒。

    “星哥,上哪兒去了?”

    段星河凝神回了他:“我在禁地,快過來。”

    步云邪看了信,意識到現在局勢動蕩,他們要做點什么了。他來到山谷時,見段星河盤腿坐在地上,一顆金色的暴怒之石鑲嵌在象征力量的石門上。

    段星河一手托著腮,另一只手里把玩著另外三顆碧璽,拋起、接住,斑斕的寶石映著太陽發出燦爛的光芒。他道:“猜猜,哪一顆能把門打開。”

    另外三顆分別是色欲,暴食和混亂。伏順道:“粉的好看,選粉的。”

    這幾顆石頭的含義,正是四靈神的能量呈現負面時的狀態。正面的力量能保護弱小,而負面的力量就像一場龍卷風,狂暴而又混亂,令人恐懼。步云邪略一尋思,指向那顆黑色的碧璽,道:“試試這個。”

    段星河便站了起來,把黑色的碧璽塞進另一個孔洞。咔嚓一下,碧璽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三個人對視了一眼,伏順道:“厲害啊,二師兄,你偷偷掐小六壬了?”

    “這還用掐,”步云邪道,“一想不就知道了。”

    石門關閉了幾百年,縫隙中積攢了許多塵土,幾乎要跟這座山融為一體了。隨著碧璽嵌進去,山洞中的封印破除了,巖石漸漸顫動起來。沉寂了片刻,一道紅色的光芒從里頭迸射出來,哐地一聲震碎了石門。

    段星河等人早就躲得遠遠的,一股強烈的力量涌了出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代表著力量的力靈使蘇醒了,三個人望著那邊,不知道這位靈神的性情如何。

    一個紅色的光團從山洞中飛了出來,轟地一聲撞塌了一塊巖石,也不以為意。它像流星一樣拖著紅色的尾巴到處亂飛,在山谷里颼颼地竄了十來圈,終于停了下來。

    它飄浮在半空中,俯視著整個山谷,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老子出來了,老子終于出來了——”

    第139章 幽冥鬼市 一

    紅色的光團如同一頭出閘的猛虎, 在山谷中奔走大笑,撞得石頭稀里嘩啦直往下掉,一陣地動山搖。

    旁邊的山洞中,一個金色的光團被吵醒了, 嗡地一聲飛了出來, 道:“嚷嚷什么。”

    力靈使渾身放出燦烈的光芒, 激動道:“我出來啦,兄弟, 你早出來啦?”

    義靈使好久沒見它, 也有些想念, 溫和道:“你們都沒醒,我就又回去睡覺了。”

    力靈使道:“誰把你放出來的?”

    義靈使示意它看身后, 力靈使轉過身去,見段星河等人站在遠一點的地方。它嗖地一下子飛過來, 道:“小后生,是你們把我放出來的?”

    它的能量熾熱直接,靠得近了,讓人感覺渾身舒展有力。大戰在即, 能放出象征力量的靈神, 無疑是件極大的好事。段星河的目光明亮, 行禮道:“是,在下段星河,是蜀山弟子, 這兩位是我師弟。”

    力靈使道:“喔,多謝你們了, 蜀山的人除了有點古板之外還是很不錯的。我還有兩個兄弟呢,你們別楞著啊, 快把它們也放出來!”

    它一副所當然的樣子,倒也沒有惡意,就是頭腦直接。段星河平靜道:“打不開,還缺兩顆石頭。”

    力靈使心煩道:“哎呀,費這勁。看我給你弄出來!”

    它飛過去,對著一扇石門哐哐撞了好幾下,石頭紋絲不動。它有些惱火,道:“哎我就不信了——”

    它深吸了一口氣,身體脹得有原來十倍大,轟地一下沖過去。石門里的封印驟然一亮,嗡地一聲把它彈開了。

    力靈使一下子摔出去,把地上砸了個大坑,很是尷尬。它嘴硬道:“老子剛醒過來,能力還沒完全恢復,讓它占了我的便宜。”

    義靈使早就已經試過了,知道這封印沒法暴力解開,一副淡然的模樣道:“等著吧,這種事看機緣。這小子有些本事的,交給他就行了。”

    力靈使抖了抖身上的土,接受了現狀,道:“行吧,我睡了多久了。”

    義靈使道:“好幾百年了,夜游神的封印夠厲害的。”

    力靈使想起了當時的情形,又有點生氣,道:“夜游神呢,老子要找他再干一架!”

    義靈使道:“他都失蹤好久了,你好不容易出來了,還惦記他干什么。”

    力靈使道:“不會是躲起來了吧,哼,我就知道他怕咱們兄弟!”

    眾人在旁邊看了片刻,感覺力靈使的性格爽快,雖然有點粗魯,但是心不壞。力靈使四下環顧了一圈,仿佛覺得這山谷無聊,道:“我想喝酒,還想出去看看,在這破地方憋太久了。”

    義靈使還在修復自身的力量,道:“那你去吧,我要睡覺。”

    力靈使一蹭它,就像摟住了它的肩膀,說:“睡什么覺,腦袋都睡傻了。咱們去人間遛一遛,我請你喝酒!”

    義靈使道:“你有錢?”

    力靈使豪爽地笑了起來,道:“兄弟,你不想想我是誰啊?我就是錢,錢就是我!我知道西北沙漠里有個金礦,人類的話不太好找,不過咱們來回也就一陣風的事,去不去?”

    義靈使一向清心寡欲,只愛裁決正義公,對吃喝物質都沒什么興趣。它道:“你自己去吧。”

    段星河出聲道:“外頭就要打仗了,前輩還是別走遠了吧?”

    力靈使扭頭看著他,道:“打起來了,哪兒呢?”

    它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一聽有架打就興奮。段星河道:“現在還沒有。”

    力靈使便失望道:“哎,那打起來再說。我先去找金子了,找到分你點,也算是答謝你把我放出來!”

    伏順一聽立刻高興了,揮手道:“前輩,我也幫忙了,記得給我捎點。”

    力靈使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風風火火的,嗖地一下子就飛走了。義靈使打了個呵欠,慢悠悠地飄回自己的山洞,道:“我再休養一陣子,有事喊我。”

    它說著,光芒漸漸微弱起來,又開始睡覺了。

    四靈神的封印已經破解了兩個,不知道另外兩顆石頭什么時候能找到。四靈神各有各的脾氣,段星河干涉不了它們,只能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靈犀道人給他的藥只能支撐半年,那顆金丹用盡了百草谷的珍藏,百年間都煉不出第二顆了。段星河自從回來就一直在修煉太一心經,希望能化解一部分煞氣。步云邪雖然嘴上沒說,卻一直為他擔心。前幾日他說要煉寧心丹,一直待在丹房里,總得有半個月才能出來。

    這一日過了午,伏順從外頭跑過來,道:“大師兄,來客人了!”

    段星河正在屋里打坐,睜開眼道:“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又是誰來了?”

    他穿上鞋走了出去,就見靈犀道人穿著一身松綠色的道袍,笑盈盈地站在他們面前。他頭上別著一根烏木簪子,花白的頭發結了個道髻,腳上穿著一雙麻鞋。他身后飄著個烏金大葫蘆,一根紅飄帶系在葫蘆腰上微微動蕩,正是騎著這法寶來的。

    段星河沒想到來了貴客,連忙行禮道:“前輩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忽然就親自來了。”

    靈犀道人哈哈一笑,臉上的皺紋聚在了一起,道:“怎么,老道來了,你不歡迎?”

    “怎么會,”段星河道,“老前輩快請進,來屋里坐!”

    靈犀道人進了屋,結香聽說來了客人,連忙過來燒水泡茶。趙大海也趕過來了,一群人把屋里擠得滿滿當當的。靈犀道人喝了口茶,抬眼道:“咦,我的徒孫怎么沒來?”

    段星河道:“阿云在煉丹,閉關好幾天了。伏順,去叫你二哥過來。”

    靈犀道人一擺手,道:“那不必了,別打擾他。老道來看看你們也很高興。”

    之前在百草谷,他讓弟子招待眾人過得像在家里一樣。如今他來了,大家也很熱情。段星河道:“前輩忽然到訪,有什么事么?”

    靈犀道人的神色認真起來,道:“老頭兒這次來,還真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眾人都靜了下來,靈犀道人道:“我跟巫部的弟子查閱了不少典籍,發現有一個記載,在酆都附近有一個鬼國,叫做幽冥鬼市。一些死了不愿意去投胎的鬼魂,依靠自己的執念建立了那個國度。維持那個空間的是一個靈核,具有極其強大的力量,只要你能拿到它,就能凈化身上的詛咒。”

    眾人都十分驚訝,沒想到他真的能找到辦法,不愧是百草谷的宗主!

    段星河也有些激動,道:“要怎么進入那里?”

    靈犀道人道:“每個月圓之夜,幽冥鬼市的大門就會打開。只要畫下法陣,就能跟那里溝通。”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覺得可以試一試。段星河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靈犀道人見他領口露著一截鏈子,道:“那地方是怨魂聚集之地,非常污濁,不要看清凈石,看了也不是你自身的狀態。”

    段星河下意識按了一下清凈石,只要不看它就是了,這個容易。今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靈犀道人此時趕來,正好能為他護法。伏順他們的修為不夠,去了也幫不上忙。段星河想起了步云邪,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等他出關,商量一下再說。

    靈犀道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今天就是十五,若是不去,再等一個月也無妨。”

    老前輩一心為他著想,特地來這一趟。段星河不想辜負了他的好意,道:“今天就去吧,前輩休息一下,等會兒就動身。”

    月亮升起來了,銀色的清輝灑下來。靈犀道人手持朱砂筆,在院中畫下了一個圓形的法陣。他將一點靈力灌注在其中,暗紅色的符文從陣中升了起來,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神秘。

    嗡地一聲,法陣正中的一道豎線向兩邊張開,就像暗夜中的一道大門緩緩打開。

    暗紅色的法陣映著眾人的臉,面對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大家都有些緊張。

    “啾。”

    墨墨飛起來,擋在了他身前,不想讓他一個人去冒險。段星河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沒事,我很快就回來。”

    法陣的光芒時亮時暗,靈犀道人的靈力支撐不了太久,叱道:“年輕人別瞻前顧后的,去吧——”

    他一巴掌拍過去,段星河一個踉蹌邁進法陣里,紅光嗡地一下子把他裹住了。他驟然被吸入了一條混沌的隧道,腦中一片空白,耳旁風聲作響,不住向下墜去。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又或是過了一日夜那么久,他的意識漸漸回來了。段星河被紅光裹挾著,浮現在一個法陣中。周圍彌漫著鮮血的氣息,法陣是用血畫成的,淋淋漓漓,帶著濃重的腥氣。

    不遠處的柱子上,捆著一具流干了血的尸體,是被犧牲掉的奴隸。火光在遠處起伏,一群人舉著火把放聲歡呼,大聲道:“夜尊回來了,夜尊聽到了我們的召喚!”

    段星河看著周圍的情形,一輪圓月之下,他站在一個祭壇的中央。無數人匍匐在地上,張開雙臂,虔誠地向祭壇膜拜。那些人抬起身體,又趴下,此起彼伏的身影在暗夜之中透著強烈的詭異感。

    一個身穿白色法袍的人猛地扯下了蒙著眼睛的布條,睜大了雙眼看著他,激動得渾身都在發抖,道:“成功了,夜尊回來了!”

    另一個高大的男子也看著這邊,他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穿著黑色錦衣,束著劍袖,肩上帶著披風,看起來頗有首領氣質,應該是他們的頭目。段星河本來想悄然潛入,先摸一摸這個世界的情況再說。沒想到卻被法陣扔到了祭壇中心,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這幫人這么狂熱,若是把自己當成了敵人,少不得要一擁而上把他也捆起來做人牲。段星河感到了壓力,心道:“哪有臥底一去就暴露的……真是出師不利。”

    那個黑衣頭目來到了段星河面前,靜靜地看著他,隨時能一聲令下,讓人拿下這個入侵者。段星河下意識摸身后背著的幽冥劍,大不了就只能跟他們動手了。那人卻一只手按在心口,單膝跪在了他面前,道:“恭迎夜尊,您終于回來了!”

    他雖然極力克制著情緒,聲音也微微顫抖了。段星河暗暗吃了一驚,垂眼看著他,沒想到就連這頭黑豹一樣的男人都對自己這么馴服。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歡呼,前方佇立著虺神的雕像,周圍的建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想起來了,這里跟永夜城簡直一模一樣。

    聚集在這里的亡魂都是萬象門的人。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子,意識到了他們在做什么,道:“你們要召喚夜游神?”

    “是,”那黑衣男子恭敬道,“您就是我們的主人,夜尊。”

    段星河不想冒充他們的神,更不想當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他皺眉道:“搞錯了吧?”

    男子道:“夜尊以外的人,不會被幽冥無極陣召喚。您的力量如此強大,還帶著幽冥劍,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他站了起來,張開雙手,莊嚴道:“夜尊終于看到了我們的誠意,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從此我們有了庇護者,再也不用怕了!慶祝吧,幽冥國度的子民們,把歡樂播撒出去——”

    下面的人們放聲歡呼,互相擁抱,甚至有人喜極而泣。周圍響起了編鐘、樂師的吟唱,曲調古樸莊嚴,又帶著一股野性。火焰熊熊燃燒,把夜晚照得像白天一樣亮。有人把鮮花拋灑在祭壇周圍,巫師戴著儺面,圍著祭壇舞蹈。每個人都歡欣鼓舞,以為自己召來了夜游神本尊。

    風獵獵吹來,段星河看著那些人狂歡的模樣,感覺跟自己毫不相關。帶頭的黑衣男人道:“夜尊,我們需要你,你是我們的首領。”

    仿佛被那股氣氛感染了,段星河的聲音沉了下來,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道:“屬下的名字是夜尊賜予的,您從前叫我玄衣。”

    他指向那個把他召喚來的法師,道:“這是我的二弟,白衣。”

    白衣一手按在心口,彎腰向他行禮。這兩人一黑一白,跟下面狂歡起舞的武士和巫師極為相似。段星河微微皺眉,道:“玄鬼和倀鬼跟你們什么關系?”

    玄衣微微一笑,道:“夜尊有印象了嗎,玄鬼和倀鬼便是我二人培養的,都是忠誠追隨虺神的部下。”

    原來這兩個家伙就是萬惡之源,都死了這么多年,遺毒還在禍害后世。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這些人也是夠忠心耿耿的,到現在還在為他們的主子招魂。

    旁邊還站著幾個身佩兵刃的人,都融在夜色之中,護衛著祭壇。跳動的火光照著他們的臉,影影倬倬的,每個人都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段星河。玄衣恭敬道:“夜尊,這里風大,咱們先回寢殿吧。”

    一群人簇擁著他下了祭壇,往宮殿走去。段星河感覺自己像是誤入了蜂窩的間諜,被一群蜜蜂當成了蜂王。他只能將計就計,先冒充一陣他們的首領,想辦法找到靈核再說。

    一路走來,這里的大路小路,一磚一瓦都似曾相識。這里的確是以永夜城的形象構筑的,天外天中的那個永夜城是夜尊的老巢,這里的鬼魂沉浸在從前侍奉夜游神的日子,便把它們想的國度建成了從前的樣子。

    段星河曾經在永夜城中潛伏過一段時間,對里頭的結構很熟悉。無需玄衣和白衣指引,他自己就知道寢殿在什么地方。他大步走在前頭,熟悉的像是回了自己的家。其他幾個小弟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驚喜的神色。

    段星河走進宮室,穿過大殿,來到夜游神的住處。一個碩大的鎏金寶座安置在前方,重重疊疊的帷幔后,掩映著一幅幅壁畫。既然要做戲,索性裝得像一點。段星河一撩衣襟,大喇喇地坐在了寶座上,一副天生就該做這里主人的態度。

    上次在永夜城來到這間寢殿時,薛紅玉像條蛇一樣盤踞在這把寶座上,強行讓人往他頭上套了個狼狗用的鐵嘴套。當時他被按在地上,被人當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啰羞辱,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再次來到這個地方,像主人一樣支配這里。

    段星河一想起當時的情形就覺得晦氣,眉頭壓下來,透出濃濃的煞氣。那些人看在眼里,卻覺得他氣勢逼人,越發有原來的模樣了。

    玄衣惶恐道:“夜尊……您記起來了?”

    段星河深諳撒謊的訣竅,三分真七分假。他道:“隱約有些印象,記不真切。這地方我在夢中見過,但沒見過你們。”

    小弟們本來還很高興,聽說夜尊對他們毫無印象,又有些失望。一個頭戴帷帽的人柔聲道:“夜尊肯回來就已經很好了,屬下不敢奢望別的。”

    那人的腦袋被一圈白紗擋著,看不清模樣,帽子上插著一朵巴掌大的水紅色芍藥花,雖然是個男的,還挺愛漂亮的。但他既然愛美,卻不知為何又把臉擋了起來。

    他見段星河盯著自己看,發出了一聲輕笑,行禮道:“屬下赤芍,在兄弟中行四,見過夜尊。”

    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好像是從肚子里發出來的。段星河覺得這幫人都奇形怪狀的,外表卻不動聲色。大殿里說著話,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慘叫,那慘叫聲一時還沒斷絕,引起了一陣喧嘩。

    那聲音實在太刺耳,段星河站了起來,道:“怎么回事?”

    這時就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從外頭走了進來,他手里提著一對金瓜錘,上面還淋淋漓漓地滴著血。他臉上滿是絡腮胡,穿著一件虎皮坎肩,赤著胸膛,露出一撮護心毛。他腰上纏著厚厚一圈白繃帶,像一陣旋風一樣,撲面帶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

    玄衣皺眉道:“老三,怎么一點規矩都沒有!夜尊在這里,吵吵什么?”

    壯漢沒把他的呵斥放在心上,咧開大嘴道:“夜尊,外面有人質疑你,說你是個騙子,我拿金瓜把他砸了個稀巴爛。你放心,有我在,誰說你壞話都不成!我虎頭愿意為你赴湯蹈火,我最崇拜你了!”

    段星河:“……”

    這人不該叫虎頭,應該叫瘋狗才是。他的神情熱切而又真誠,手里提著的金瓜上還沾著骨頭和血肉的碎渣。段星河不知道夜游神到底是怎樣的人物,養了這樣一群殺人如麻的瘋子。

    他沉默著,老四以為他不信,道:“當年您去斗蛟龍的時候,老三還跟您去了。壁畫上有他。”

    他伸手一指,段星河見一副壁畫上,畫著翻滾的海浪。夜游神面對著一條碩大的蛟龍,把一柄巨劍插進了它的腹中,血淌下來把他的身體都染紅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個人只露出半邊身子,一只手提著金瓜,另一只手攥成了拳頭,正在給他鼓勁兒。

    夜游神不耐煩讀書,讓人用壁畫來記錄他的功績。能在他的壁畫里露半截背影,也是別人得不到的殊榮了。

    這虎頭雖然忠誠,卻也是個只有力氣沒有腦子的邊角料罷了。段星河沉吟著,這個地方難對付的一個是老二白衣,他心眼兒多,到現在也沒說幾句話,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另一個是他們的老大玄衣,這人的心思也深沉,自己千萬不能被他們抓到破綻。

    除了這幾個咋咋呼呼的,還有個老五,名叫影子。他雖然沉默寡言的,但劍法不錯,一直跟著夜游神。老六叫馬栓,是給夜游神牽馬看門的,反應有點遲鈍。

    玄衣道:“我們七個人是夜游神最忠實的護衛,這個幽冥鬼市也是我們建立起來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等著夜尊回來。”

    段星河看著面前的人,道:“這不才六個人么,還有一個呢?”

    玄衣一時間沒回答,虎頭已然道:“老幺腦子不好使,平時不聽招呼。二哥讓他看著奴隸干活,夜尊不用管他!”

    這幫人對他忠心耿耿的,就像一群找回頭領的小弟,仿佛只要簇擁在他身邊就能重新占領全世界。可若是他們發現段星河是個假貨,必然會把他撕得粉碎。

    玄衣道:“好了,你們都出去,讓夜尊休息一會兒。”

    虎頭便提著金瓜錘子出去了,赤芍操心道:“來人,把地上擦一擦,這老三真是的……”

    有人捧了茶水過來,白衣道:“夜尊稍待片刻,屬下已經讓人去準備了,擺宴為夜尊接風洗塵。”

    段星河摸了摸肚子,感覺是有點餓了。這地方來來去去都是鬼,不知道他們做的東西能不能吃。他正尋思著,幾名侍衛捧著些衣裳進來了。眾人站成一排,手里捧著一個個托盤,上面放著厚重的鎧甲和珠寶。

    玄衣指著一個個托盤,道:“這是您當年穿過的星沉月落袍,這是您的玉佩和墨玉扳指,這是您的發冠,這是龍皮戰靴、龍皮腰帶、龍皮盔甲……”

    段星河心中暗道:“這是殺了幾條龍。”

    白衣聰明得很,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這是當年您親自去北海殺的蛟龍,制成的鎧甲極其堅韌,一直到現在仍然像新的一樣。屬下們一直替您保存著,每當想起您的時候,就來看一看,也是睹物思人。”

    北邊的一面墻上,全是一幅幅壁畫。有夜游神在海邊跟蛟龍搏斗的情形,有他制服四靈神的情形,威風得很森*晚*整*,難怪這些人這么佩服他。

    他喃喃道:“我以前……有這么厲害?”

    玄衣恭敬道:“夜尊只是忘了從前的事。屬下能感覺到,您的力量并沒有消失,只待時日覺醒。”

    段星河修煉了這些年,已經到達了元嬰境界,能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當年夜游神在風頭最盛的時候,應該已經到了煉虛的境界,自己跟他相比還是差了一大截。這些人也是會拍馬屁,把他吹成了個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強者,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為何事而來,恐怕漸漸就要相信他們的鬼話了。

    他看著壁畫,心不在焉道:“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們不是過得也很不錯么。”

    玄衣跟白衣互相看了一眼,仿佛被他觸動了心事。白衣尋思了一下,開口道:“其實我們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這些年來,大家一直都盼著夜尊回來。”

    段星河轉身看著他,揚起了眉毛。白衣鄭重道:“這個國度有個敵人,他一直試圖摧毀這個世界。他會在下一個紅月出現的夜晚降臨,您一定要保護我們!”

    段星河心中了然,就知道他們的頭兒不是白當的。自己是被他們當成人肉盾牌了,難怪鎧甲都給自己拿來了。

    白衣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他還沒有接受自己的使命。他道:“我們是您忠實的仆人,當您想起一切,一定會保護我們的。”

    對于一個未入局的人,說太多也是無益。玄衣道:“夜尊,讓人為您更衣吧。”

    段星河穿著一身道袍,跟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點了點頭,便有侍衛上前來為他解開了腰帶,脫去了道袍。他張開雙臂,有人為他把黑色的外袍穿上,系上腰帶,穿上厚實的皮靴,佩上肩甲。

    整個過程中,段星河一言不發。雖然沒有人這樣服侍過他,他卻很沉得住氣,仿佛早就習慣了如此。眾人看著他,眼里藏著驚嘆。赤芍顫聲道:“啊……一模一樣,夜尊回來了,我的夜尊……”

    影子碰了他一下,道:“什么你的夜尊,是咱們大家的夜尊。”

    段星河走到鏡子跟前,看著里面的人,面容還是熟悉的,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裝扮過。鏡中的人高大強悍,透著一股強烈的煞氣,就像統領千軍萬馬的戰神,掌握著無數人的生死。

    真的太像了,像得讓人毛骨悚然。

    他回過頭去,眾人已經跪在了地上,全心全意為他臣服。段星河根本顧不上他們,這種相似并非是他們的一廂情愿,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恐慌。原本只是逢場作戲,現在他卻意識到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他記得永夜城中,寶座后面有一副夜游神的畫像,此時被一道猩紅色的帷幔遮住了。段星河大步走了過去,伸出的手微微顫抖,想看又不敢看。

    他猛地拉開了帷幕,跳動的燈光照過來。永夜城的壁畫已經斑駁陸離了,他當時細細地端詳過,什么也看不出來——這里也是一樣。

    段星河不知為何,松了一口氣。看不清,總比看見不想看的東西要強。

    畫面中的人穿著黑色的衣裳,暗紅色里衣,身上的鎧甲跟自己穿的一樣,一側的頭發里垂著一枚幽紫的耳墜,是幽冥寶匣。他臉上的顏料已經剝落了,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眉眼模糊不清,但身體的姿態便透著一股強勢和凜凜威風。他是夜晚的主人,是虺神的利劍,所過之處哀鴻遍野,永遠是這個世界的夢魘。

    段星河看著畫上的人,一時間陷入了迷茫,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背緩緩爬了上來。他不想跟夜游神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只想守住道心,做個自在的修道之人。

    “都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了,他的喉嚨干澀發緊,手心中滲出了汗水,已經沒有了剛來時的從容。

    眾人站了起來,一名侍女站在外面,輕聲道:“大人,宴席準備好了。”

    玄衣道:“夜尊,先去用飯吧。”

    老三在外面大聲嚷嚷道:“吃飯啦,哈哈哈,快拿好酒來——”

    老四走了出去,低聲道:“虎頭,夜尊回來了,你能不能老實一點,別這么粗魯。”

    虎頭撓了撓頭,道:“喔,我習慣了。那什么,烤羊腿擺到前頭去,請夜尊先吃!”

    段星河跟他們走出去,來到了擺宴的大殿。他坐在上首,左右兩側有兩排坐席。大殿正中空著,地上鋪著長絨地毯,桌上擺滿了美酒和烤肉,銀罐子里盛著羊奶,新鮮的蜜瓜和石榴、晶瑩的葡萄在水晶盤里堆成了山,到處一片燈火輝煌。

    段星河坐在上首,看著面前的食物,確實有點餓了。幾名侍女給他們斟上了鮮紅的葡萄酒,玄衣在左側上首,舉杯站起來道:“兄弟們,讓咱們舉杯,慶祝夜尊的到來!”

    一群人呼啦啦站了起來,紛紛道:“恭迎夜尊!”

    段星河感覺酒香撲鼻,好像沒什么問題。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他,他一飲而盡,豪爽道:“不必講究這么多,吃飯吧。”

    虎頭早就迫不及待了,當即坐下,撕下一條燒鵝腿大嚼起來。反正都已經喝了酒,吃點東西應該也不打緊,段星河不知道還要在這里混幾天,總不能一直不吃飯,索性撕下一塊羊肋排,痛快吃了起來。

    眾人吃著飯,赤芍柔聲道:“有酒無樂未免無趣,叫舞姬來吧。”

    他拍了拍手,一隊樂師抱著樂器進來,跪坐在屏風后面,悠悠地奏起了樂。十來名美女走上大殿,穿著絲綢抹胸,上衣下頭墜著金穗子,隨著跳舞不住動蕩,肚臍上也鑲著各色寶石。輕紗長裙開到腰側,露出修長結實的腿,赤著的腳上戴著金環,姿態極盡妖嬈。

    段星河沒見過這陣仗,感覺晃得眼暈,只能低頭喝酒。虎頭等人倒是盯著那些美人,看得入迷。一曲跳完,赤芍使了個眼色,帶頭的舞姬上前來,給段星河滿上了酒。她雙手捧著琥珀杯道:“夜尊,小女子敬您一杯。”

    段星河連吃到肚子里的東西都不放心,看這里的美人更是如同枯骨一般,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灰飛煙滅了。他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資格敬本座?”

    這些人都拜服于強權,他越是傲慢,周圍的人越是對他死心塌地。那女子一怔,有些怯意,臉上卻又微微泛紅,道:“奴家叫溶溶,最傾慕英雄。今日得見夜尊,奴家實在是三生有幸。”

    段星河看也不看她,淡淡道:“那與本座有什么相干。”

    溶溶一詫,沒想到他這么冷漠無情,眼圈漸漸紅了。段星河吃飽喝足,對其他事沒什么興趣,起身往寢殿走去。音樂聲停了,舞姬們站在一旁,其他幾人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一時間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六撓了撓頭,道:“怎么啦,夜尊生氣了?”

    影子一向簡單直接,道:“夜尊不喜歡這女人,殺了吧。”

    溶溶嚇得臉都白了,身體不住發抖,顯得楚楚可憐。虎頭道:“怎么回事,這不是咱們這兒最好看的姑娘了嗎?他不要給我吧,小娘子過來,坐哥哥腿上!”

    赤芍抬腿踢了他一腳,道:“你少趁火打劫,你這山豬也配吃細糠!”

    他打發道:“你們都下去吧。”

    樂師和舞姬如蒙大赦,紛紛退了出去。白衣一直置身事外,仿佛跟他沒什么關系。他夾了一筷子魚,慢條斯地吃了,道:“夜尊不愛吵鬧,以后別弄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了。”

    赤芍一手托腮,尋思了片刻,道:“這些庸脂俗粉他肯定看不上,夜尊應該是想他的妃子了。”

    夜尊從前有個妃子叫夜姬,生的極為貌美,又聰明伶俐。夜游神雖然富有四海,卻也只有過那一個女人。虎頭覺得有道,伸手摟住了大祭司白衣道:“老二,想想辦法,做法把夜姬招過來。”

    他說要做法就做法,好像跟打個噴嚏一樣容易。白衣懶得跟他說太多,道:“太費精力了。再說都過這么久了,誰知道在什么地方。”

    虎頭道:“想想辦法嘛。夜尊的事就是咱們的事,他老人家高興了,咱們才能強大起來!”

    他雖然頭腦簡單,這幾句話也有些道。白衣喝了口酒,敷衍道:“知道了,我想想再說。”

    第140章 幽冥鬼市 二

    步云邪閉關數日, 總覺得心神不寧。他出了丹房,轉身去了后院書房。段星河不在屋里,屋前有個圓形的朱砂法陣,他有些奇怪, 心道:“這是什么?”

    伏順提著晚飯從大廚房回來, 道:“老前輩, 我給你送飯來啦。”

    步云邪聽見了聲音,快步過去道:“大師兄呢?”

    伏順有些意外, 道:“啊……二師兄, 你出來了。喔對了, 你師公來了!”

    步云邪回頭一望,見靈犀道人從客房中走出來。他穿著一身綠色的道袍, 笑吟吟地看著步云邪,道:“好孩子, 我來看你們了。”

    百草谷中那么多事,靈犀道人抽出空來親自看他們,實在太難得了。步云邪上前行禮道:“師公,您怎么來了?”

    靈犀道人接過了伏順手里的食盒, 道:“我找到了給星娃兒治病的法子, 進來慢慢說。”

    步云邪進了屋, 聽他把幽冥鬼市的事說了,一時間覺得難以置信。他道:“他人呢?”

    靈犀道人摸了摸頭上的發簪,粗糙的小指微微挑著, 道:“已經走了,昨天晚上十五月圓, 不走就得再等一個月。”

    步云邪心中不安起來,那么污濁的地方, 他一個人去實在太危險了。靈犀道人道:“怎么,你也要去么?”

    步云邪沉默著來到了庭院中,地上的朱砂印記還在,月亮升起來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

    法陣吸收了太陰的力量,放出淡淡的紅光,通道再次開啟了。步云邪有些遲疑,伏順道:“要不然……咱們去瞧瞧?”

    步云邪尋思著他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道:“我先去看看吧,你陪師公守著法陣。”

    他往前走了一步,心里還沒做好準備,身子猛然間被紅光裹住了,嗡地一下子墜入了黑色的隧道中。

    段星河大老遠被招過來,感覺有些疲乏。他吃飽了,回寢殿倒頭就睡。夜游神當年便是個唯我獨尊的人,他越是這樣我行我素的,他們反而越崇拜他。

    段星河一覺從天明睡到傍晚,聽見后頭烏烏泱泱的,好像又開始祭祀了。段星河站在高臺上望了一眼,見遠處的祭壇上招魂幡獵獵舞動,沉重的鐘鼓聲幽幽地傳來。月亮靜靜地照下來,人柱上綁著一個流光了血的奴隸。

    白衣眼上蒙著帶有紅色符文的黑布條,封閉了五感之一,以求獲得更高的靈力。他虔誠地張開雙臂,向著虺神的塑像祈禱,叩拜,再次祈禱。上百名倀鬼跟著祭司喁喁地祈禱著,發出了蒼蠅一般的聲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段星河有些頭疼,道:“一天到晚的不消停,他們又干什么?”

    老六憨憨地道:“夜尊,我們給你招王妃,你一個人太孤獨了。”

    段星河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像轟蒼蠅一樣擺了擺手,道:“招什么王妃,別弄了。”

    老六道:“啊……他們費了好大勁呢,人牲都獻上了。”

    段星河沉下了臉,冷冷道:“本座做不了你們的主?”

    老六嚇了一跳,碩大的一條漢子頓時像鵪鶉一樣縮起了脖子。影子冷冷道:“夜尊說不要就不要了,趕緊去,讓他們停了!”

    老六只好快步向祭壇那邊奔去,鮮血畫成的法陣嗡嗡作響,放出一道道光芒。老六奮力揮手道:“停停,停了吧,夜尊說不需要!”

    白衣還不舍得放棄,閉著眼道:“快招來了,我能感覺到——”

    “算了吧,”老六道,“夜尊好像挺心煩的。小心惹怒了他老人家,把咱們都殺了。”

    虎頭瞬間仿佛感到了一陣疼痛,一手捂住了腰,粗聲道:“呸呸呸,老六,你不會說話就別說!”

    白衣嘆了口氣,只能聽夜尊的。他解下了蒙著眼睛的布條,道:“算了,停止祭祀吧。”

    他把消息傳了下去,臺下的倀鬼們有些失望。烏云遮住了月亮,祭壇那邊漸漸安靜下來,燒天的火把熄滅了,一切又歸于寂靜。

    步云邪感覺自己將要墜到底了,忽然停滯了一下,前方的光亮消失了。他有種不好的感覺,疑心自己要被關在這個虛無的地方。他漂泊在黑暗中,無計可施,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賬開法陣招到一半又停止了。他飄蕩了一陣子,前方忽然現出了一點微弱的光芒。步云邪墜了下去,落在一片柔軟的沙灘上。

    不遠處傳來一陣陣海浪聲,空氣濕潤,星光溫柔地照在他身上。步云邪睜開了眼睛,松了一口氣,還好沒被關在隧道里,但落點似乎跟一開始預計的位置不一樣了。

    他站了起來,拍去了身上的沙子,看著周圍的情形。

    夜色中,遠遠近近有許多火把燃燒著,風里傳來叮叮當當鑿石頭的聲音。他落在了海邊,前方有一片黑色的山崖,足有二三十丈高。崖邊搭著腳手架,有許多工匠拿著鑿子,把山崖鑿成平整的模樣。山崖的另外一邊,有一片已經鑿平整了的懸崖。一些工匠站在架子上,手里拿著筆,正在慢慢地繪制壁畫。

    步云邪被那情形吸引住了,遠遠地望了一陣子。山崖上的畫中,總有一個身穿黑衣的魁梧男人。這里的人似乎格外崇尚紅色,壁畫里用了大量深紅、淺紅、猩紅的顏料,濃郁得像血。在此之外,又間雜著硨磲的白色,青金石的藍色和少量的銅綠與雌黃色,與黑色的巖石搭配在一起,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息。

    一個少年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旁邊經過,步云邪道:“這位小兄弟,請問你們在做什么?”

    那少年的神色有些恍惚,就像在夢游。他身上沾滿了塵土和顏料,喃喃道:“我們在畫夜游神的豐功偉績。只要畫滿這片山崖,我們就能回家了。”

    步云邪看著光禿禿的山崖,那么高,這些人在它面前渺小得就像螞蟻一樣,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畫完。地上有人拿著鞭子到處巡視,看誰的動作慢下來了,就啪地一鞭抽過去。

    火光照著山崖,這些人像奴隸一樣,白天晚上都要干活兒。有人累得不行了,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這么墜進海里被大浪卷走了。

    周圍的人好像根本沒發現他的死亡,叮叮當當地干著自己的活兒,早就已經麻木了。

    巡視的玄鬼從后面走了過來,發現了這個外來的人。幾個玄鬼互相打了個眼色,突然一擁而上。步云邪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重重圍住了。這個地方有種夢魘般的力量,讓步云邪也像在夢中一般,反應遲鈍了起來。有人把鐵鏈鎖在了他的手上,大聲道:“身上有人味兒,哪來的?”

    步云邪眉頭一壓,就這幾個嘍啰想抓他,也太不自量力了。他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手上金色的靈光一閃,卻很快就消失了。他有些慌了,意識到自己的靈力被削弱了。這個地方太污濁了,他就像被兜頭潑了一身黑狗血,有勁兒試不出來。

    那些玄鬼哈哈大笑,道:“臭小子還想抵抗,被爺們抓住,你就乖乖當奴隸吧!”

    一群人扯著鐵鏈,把步云邪拽到了一個小頭目跟前。一人按著他的肩膀道:“七哥,我們抓到一個奸細,你看怎么樣?”

    步云邪心里窩著火,沒想到虎落平陽被犬欺。一人往他后腦勺上拍了一下,呵斥道:“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挖出來!”

    那人坐在礁石上,瘦骨嶙峋的,一雙眼睛像有癔癥似的凸著,身邊扔著個喝光了酒的葫蘆。他直勾勾地看了步云邪良久,嘿嘿一笑道:“這個品相好,細皮嫩肉的,做苦力不合算,拉到人市上賣了吧。”

    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印章,對著嘴呵了一口氣,在步云邪的手上強行蓋了個藍色的章,甲等。

    步云邪用力搓了搓手,把鐵鏈弄得嘩啦嘩啦的,不知道這顏料是用什么做的,不疼不癢的,就是搓不掉。他皺眉道:“你們干什么?”

    玄鬼們連拖帶拉地把步云邪拽到了一個鐵籠子前,重重地把他推了進去。步云邪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身后的鐵門已經哐地一聲關上了。他簡直要被氣死,轉頭用力拍門,砸得鐵門哐哐作響。

    “你們憑什么抓我,我不是奴隸!”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一錠銀子落在路當間,自然誰撿起來就是誰的。一名玄鬼踢了牢門一腳,道:“消停點吧,爺們心善,還給你個單間兒。若不是甲等的奴隸,還沒這個待遇呢。”

    另一人道:“就是,老老實實的,早點認命。明天到人市上找個好主兒,可比在這里鑿石頭強多啦。”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勾肩搭背地走遠了。旁邊還有好幾個巨大的籠子,里面擠擠挨挨地關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蜷縮在角落里,臉上都蓋著印章,一副認命的模樣。步云邪單獨被關在一個籠子里,像是什么危險的野獸一般。他沒想到一來就遇上了這種事,氣得用力砸了欄桿一拳,咬牙切齒道:“別等我恢復力氣,要不然我把你們腦殼都打歪!”

    書閣中,一排排架子上堆滿了古籍,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的氣息。夜游神只愛舞刀弄劍,不耐煩看書,永夜城中能有這么多書,還要感謝大祭司白衣。夜尊每征服一座城池,白衣就讓人把那個城的書籍都收集起來,作為他的收藏。經年累月攢了這些古籍,其中充斥著各種正法、邪法,繁冗蕪雜,說不定比蜀山藏的書還要全。

    段星河雖然也不怎么愛看書,但他對這里一無所知,也不能問身邊的那些鬼魂,只能先來書閣看看。他拿起一卷竹簡,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狀,是上古時期的字了。他轉過一個架子又翻了幾本書,想了解一些跟這個地方相關的事。

    他拿一起本殘破的書,發現里頭記載著一些永夜城的歷史,似乎是他身邊的人留下的筆記。他如獲至寶,一頁頁翻看著,見其中一章寫道:“……夜尊修行至煉虛境界,百年間始終無法更進一步,甚為苦惱。他與日游神探討,日尊謂:何不從正道擇人切磋,取長補短?夜尊深以為然,遂隱瞞身份與蜀山弟子曲玉霖結交。二人脾氣相投,常日下棋飲酒,相處甚歡。”

    段星河眉心微微一跳,總覺得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他想起來了,入門時自己曾經拜過這位師叔祖。畫像上的人瀟灑俊逸,跟那些雞皮鶴發的老頭兒截然不同,給他的印象頗為深刻。

    師尊說過,曲長老的天賦絕佳,數百年來也只出了那么一個人,可惜他最后卻沒能飛升。關于他的事,蜀山之人似乎都諱莫如深,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他。

    裴千秋一向跟夜游神不合,他挑唆夜游神去找個正道的人切磋,肯定也沒安什么好心。說不定就想讓正道宗門的人找個機會殺了他,免得他跟自己爭奪虺神的垂愛。只是夜尊的力量強大,就算知道對方懷著殺心,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書上寫道:“兩人相處日久,不再爭論正邪之別。虺神覺察夜游神道心動搖,令侍衛玄衣于酒中投下狂龍之息。”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心道:“那條大蛇怕夜游神背叛自己,讓玄衣偷偷下了藥,這也太卑鄙了吧。”

    他翻過一頁,見紙頁只剩下了半張,上頭寫道:“夜尊飲下狂龍之息,癲狂發作,誤殺曲玉霖。夜游神追悔莫及,祈求虺神賜福復活摯友。虺神不應,眾侍衛勸說夜尊毀去曲玉霖尸身,向虺神表明忠誠之心。夜尊得知乃玄衣投毒,盛怒之下將七人一一誅殺……”

    后面的筆記被撕掉了,段星河往后翻了一頁,見說的是夜姬的事。夜游神失蹤之后,她飲下了剩下的毒酒,追隨愛人而去。三魂七魄重入輪回,不知投往何處。

    段星河又翻了幾頁,想知道夜游神后來又干了什么。但記錄只有這些,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相關的事了。

    他想著書中記載的情形,背后一陣發涼,沒想到這些人居然是被夜游神殺的。他尋思道:“既然如此,他們應該對夜游神怕得要命才是,為什么還要召喚他呢?”

    他抬眼看著外面,許多倀鬼穿著白袍在外面游蕩,就像一場盛大的游行。這些人只崇拜絕對的力量,甚至會死心塌地愛上殺死自己的人,要不然也不會以倀鬼自居。

    玄衣說過,這個國度之外有個強大的敵人一直想除掉他們。這些倀鬼沒有別人可以依靠,除了召喚從前的主人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老五影子從外面走了過來,在離他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段星河眼也沒抬,道:“有事?”

    影子恭敬道:“夜尊,一會兒去城里走一走吧,大家都想見您呢。”

    露個面讓那些倀鬼見一見,安撫一下他們的心情也好。只要大家都認定了他就是夜游神本人,他能做的事就更多了。段星河放下了書,道:“可以,走吧。”

    段星河出了寢殿,門前停著一頂步輦。四周垂著黑紗,用金鉤挽著。寬闊的椅背上布滿了鎏金的火焰紋樣,上頭鑲嵌著黑紅色的石榴石與紫水晶,裝飾的頗為奢華。段星河邁步上了步輦,清風把黑紗吹得微微動蕩。

    一群玄鬼抬起了步輦,玄衣和白衣在前面引路,虎頭和影子走在步輦兩側,護衛著主人。上百名白衣倀鬼跟在步輦后,形成了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外頭雖然是白天,依舊陰沉沉的。道路兩邊都是人,大家早就聽說夜游神來了,都想一睹他的真容。

    眾人等在路邊,踮起腳望著隊伍,見坐在轎子上的人魁梧俊朗,眉眼間透出一股戾色。這就是他們的主人——他強大的力量足以庇護這個國度,只要有他在,大家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人們放聲歡呼,紛紛道:“夜尊來啦!恭迎夜尊!恭迎夜尊!”

    段星河聽著周圍吵吵嚷嚷的,覺得有些心煩。這地方太陰沉了,讓他的煞氣暗暗滋長,也不知道清凈石現在被污染成什么樣了。他伸手一按胸口,忽然想起了靈犀道人的話,還是作罷了。

    這地方這么污濁,看了也不準,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他皺著眉頭,周圍那些人見夜尊一副凌厲的模樣,渾身縈繞著煞氣,簡直跟壁畫里一模一樣,對他更加心悅誠服了。

    玄鬼把轎輦抬到了廣場上,百姓們早就聚攏在這里了。段星河下了轎子,站在高臺上。眾人紛紛跪了下去,一個個都好像見到了神明降臨。

    赤芍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覺得他身上的煞氣讓人陶醉,喃喃道:“這才是真正的強者,啊……夜尊,強大的讓人顫栗!”

    下面的百姓中,大多數都是鬼魂,頭上戴著斗笠,或者臉上纏著繃帶遮擋陽光。也有的什么也沒戴,臉上帶著藍色的印記。那些都是被巫師從外頭招過來的活人,一來就被當成了奴隸使役。

    玄衣揚聲道:“我們的主人回來了,沒有人能夠傷害我們。紅月永遠不會再降臨,幽冥鬼市會一直存在!”

    人們放聲歡呼,有人甚至激動地哭了起來。段星河一副波瀾不興的態度,他只要站在這里,甚至不需要開口,那些人便如癡如狂。段星河覺得自己跟廟里的一具泥塑木雕也沒什么區別,或許玄衣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夜游神,但只要自己在,這些人就格外聽話。

    玄衣說的那個敵人,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在下一個紅月到來之前,自己應該就會離開這里了。至于失去了靈核之后這里會變成什么樣子,他不在乎。反正這地方這么污濁,若是它因此毀滅了,反而是一樁功德。

    接受完了朝拜,玄鬼們簇擁著段星河往回走去。昏暗的街上,有幾個奴隸佝僂著身體,背著沉重的麻袋向前走去。玄鬼大聲喊道:“夜尊出行,閑人避讓——”

    那些奴隸回頭望過來,見來的隊伍浩浩蕩蕩,上頭坐的人威風赫赫,連忙快步走開了。一個少年大約是太疲憊了,反應十分遲鈍,落在了后面。他身上背著的麻袋勾破了線,露出雄黃石的一角,這些人是要往海邊運送顏料的。虎頭不耐煩起來,道:“慢吞吞的干什么,給我快點!”

    他一腳踹過去,那少年摔倒在地,麻袋摔破了,雄黃石稀里嘩啦滾了一地。

    隊伍已經到了跟前,只好停了下來。虎頭罵了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刀,眼也不眨就砍了下去。那人慘叫了一聲,身體頓時被劈成了兩截,鮮血汩汩地淌出來。那人還在地上抽搐,茫然地睜著眼睛,望向路對面的奴隸們,目光已經熄滅了。

    “老子跟你拼了——!!”

    一人怒吼一聲,把身上的麻袋扔在地上,抱起一塊石頭沖了過來。他把石頭朝著虎頭的腦袋砸了下去,哐地一聲,虎頭的半邊腦袋癟了下去,里頭的腦漿淌了出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一時間都被那人的氣勢鎮住了,他們從來沒把這些人當人,沒想到他們居然敢反抗。那奴隸喘著氣,眼睛都紅了,撲到那少年跟前,放聲大哭道:“兒子,你醒醒……是爹沒本事,沒辦法帶你離開這里,讓你跟著我受罪——”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這些倀鬼抓來這么多百姓奴役,也太作孽了。虎頭方才還倒在地上,忽然手指動了一下。風里傳來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音,仿佛有一群看不見的東西在竊竊私語。虎頭身上的腦漿緩緩地收了回去,他癟下去的腦殼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恢復了原樣,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虎頭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過身看著那個奴隸。那情形太過駭人,另外幾個奴隸都嚇得面無人色。那個男人被虎頭注視著,渾身不住發抖,下意識往后退去。

    “惡魔……你別過來!別過來!”

    虎頭慢慢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道:“敢偷襲老子?我是不死之身,誰也殺不了我!”

    他拔出刀朝那人劈了過去,鮮血頓時噴了出來。虎頭抹去了臉上的血,一擺手,幾個玄鬼快步上前,把那兩具尸體拖走了。地上還殘留著一灘血跡,透著一股不祥的意味。

    赤芍哼了一聲,道:“敢擋夜尊的路,死了也是活該。”

    白衣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道:“夜尊出巡,別弄得這么臟。”

    虎頭咧嘴一笑,道:“知道了,以后拖開了再打死。”

    段星河面無表情地看著下方,虎頭的光頭上一點傷痕也沒有。剛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幻覺,地上卻還殘留著奴隸的血跡。那情形極其詭異,這家伙好像真的死不了,就算腦瓜子被砸的稀巴爛,仍然能恢復如初,實在太瘆人了。

    轎輦抬了起來,一群人踩過地上的血泊,繼續向前走去。段星河沉默著,意識到一般的方法弄不死這些大倀,幸虧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回到了寢殿,段星河想著路上的事,心情有些沉重。一名侍衛給他端來了茶水,段星河淡淡道:“你留下來,跟本座聊聊天。”

    那侍衛年紀很輕,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站直了道:“是。”

    段星河把玩著茶杯,道:“方才虎頭分明受了傷,怎么忽然又愈合了?”

    那侍衛道:“夜尊有所不知,那是虺神的恩賜。它老人家賜下力量,建立了這個國度來容納我們,又賜予神力,讓七位首領都變成了不死之身。不光是他們,這個國度的玄鬼和倀鬼都有復生的能力,只不過其他鬼眾修為淺薄,復生的速度慢一些。若是傷成虎頭首領那樣,大家至少要花半個月才能修復。”

    段星河道:“萬一不能修復呢?”

    侍衛道:“夜尊不必擔心,只要還剩下一塊血肉,就能長成一個完整的人。”

    段星河端詳著他,道:“你也是?”

    侍衛道:“屬下也是一樣的。”

    段星河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道:“所以你們在這里,就算是永生不死了,那豈不是很快活?”

    侍衛有些遲疑,道:“也不是不會死,但……玄衣首領不讓說,屬下不敢妄言。”

    這些人安置在自己身邊,說是伺候他的,其實都是眼線。段星河意識到對方生出了提防,沒再追問下去。他擺了擺手,侍衛便出去守著了。

    段星河坐在寶座上,偌大的寢殿里只有他一個人。周森*晚*整*圍暗沉沉的,他張開了手,手心中生出了一團幽紫的靈力。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對那些大倀有沒有用,他們都是不死之身,自己卻只有這一條命,該怎么應對他們?

    段星河腦海中浮現起虎頭的腦漿慢慢縮回去的情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些小嘍啰復生的慢一些也就罷了,像虎頭這樣的該怎么對付,他實在想不出辦法來。

    他想著那侍衛欲言又止的模樣,喃喃道:“不讓說……那就是有辦法。”

    他看著搖曳的燭火,長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打算睡一覺,明天再慢慢想法子。

    天黑下來了,寢殿里彌漫著龍涎香的氣息。深紅色的幔帳垂下來,段星河躺在床上,剛有些倦意,忽然猛地醒了過來——

    不知道什么東西又涼又滑的,像一條蛇一樣,悄悄地、悄悄地鉆到了他的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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