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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百草谷 一

    大幽都城的上空籠罩著一層薄霧, 一連好幾天都不見太陽,讓人感覺很壓抑。慶熙帝高坐在龍椅上,看著大殿外伸手不見五指的情形,道:“這是什么意思?”

    大臣們都說這是祥瑞之兆, 天佑大幽, 因此降臨異相。但究竟有什么根據(jù), 又都說不上來,只會亂拍馬屁。

    皇帝想讓欽天監(jiān)看看是什么征兆, 這才想起來, 欽天監(jiān)的司正步云邪已經(jīng)失蹤一個月了。一起消失的還有他那個師兄段星河, 兩個人走的毫無征兆,一點消息都沒留下。

    事情一發(fā)生, 皇帝就讓人把整個都城搜了一遍,連個人影都沒發(fā)現(xiàn)。他懷疑自己又被步云邪甩了, 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不止一次,那小子已經(jīng)是慣犯了。慶熙帝氣得七竅生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了問題,居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欺騙自己的機會。

    太監(jiān)見他背著手在養(yǎng)心殿轉來轉去, 輕聲道:“陛下, 喝點茶吧, 消消火。”

    皇帝轉頭看著他,道:“消什么火,朕看起來很生氣么?”

    他的臉色鐵青, 嘴角像個覆船似的,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 豈止是生氣,簡直是大動肝火。皇帝記得那兩個臭小子在巴蜀落了戶, 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的。他恨得牙癢癢的,打算讓人再去白云觀看看,如果找到了那兩個人,不必聽他們狡辯,直接就地殺了提頭來見。也讓人知道,皇家威嚴不是能隨意踐踏的。

    他正打算叫人去巴蜀,侍衛(wèi)副統(tǒng)領周絳在外求見。皇帝沉聲道:“讓他進來。”

    周絳進殿跪拜,神色顯得很不安。皇帝站在臺階上,垂眼看著他道:“有什么事?”

    周絳道:“陛下,之前您讓臣追蹤步大人的行蹤,有眉目了。”

    皇帝的心思微微一動,道:“他在什么地方?”

    周絳道:“他……他在欽天監(jiān)附近的一個小巷子里。昨天夜里那邊發(fā)生了一場火災,沒燒毀什么東西。但有人在火場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看起來……很像步云邪和段星河。”

    皇帝一詫,不知為何感到一陣眩暈。他踉蹌了一步,身旁的太監(jiān)和侍衛(wèi)連忙涌上去扶住了他。慶熙帝坐在龍椅上,喃喃道:“他死了,被火燒死的?”

    周絳道:“是,他身上有被符咒擊傷的痕跡……可能是跟仇家斗法失敗,被燒死了。”

    皇帝眼前浮現(xiàn)起他笑意盈盈的模樣,那小子那么聰明狡猾,怎么會就這么死了?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扶手,怒道:“朕還沒親自殺他,他怎么能死?”

    他雖然恨不能殺了步云邪,卻又不愿意讓他死在別人手上,那種感情既矛盾又復雜,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不敢說話,卻都知道步云邪這一輩子活的任性至極,從來沒把榮華和權勢看在眼里,可也就是這份灑脫讓皇帝對他念念不忘。殺也好,恨也好,他終歸成了讓皇帝記得最深的人。

    慶熙帝啞聲道:“尸體呢?”

    周絳怕嚇著這老人,道:“在外面,已經(jīng)燒的很難看了……還是莫要沖撞了陛下。”

    皇帝的手攥著龍椅,雪白的胡子微微顫抖,畢竟不忍心看他那副樣子。他道:“驗明正身,找個地方埋了吧。”

    太監(jiān)道:“陛下慈悲,還容他下葬。”

    又有人道:“陛下莫要難過,年輕才俊有的是,再拔擢新人就是了。”

    皇帝也聽不清別人說什么了,只覺得這幾年的等待都化作了泡影,什么千秋萬代,長生不老,都隨著步云邪的死灰飛煙滅了。自己已經(jīng)垂垂老矣,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再沒有更多的三年五載可等了。

    他凄然笑了兩聲,站起身來,喃喃道:“沒時間了……朕沒時間了……”

    他說著,忽然向前栽了過去,失去了意識。太監(jiān)和侍衛(wèi)們頓時慌了,一擁而上,紛紛喚道:“陛下、陛下!”

    他一動不動,身上的玉佩碎了一地,華貴的錦袍裹著腐朽的身體,如同一座山轟然倒塌。

    巴蜀連著出了幾天太陽,平日里繚繞的云霧都散去了,伏順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曬。小對眼蹲在旁邊看他忙活,有些好奇。伏順拍了拍被子,發(fā)出嘭嘭的聲音,道:“曬被子,天冷之前把被子曬蓬松,冬天蓋著暖和。”

    小對眼:“嗷。”

    伏順悠然道:“你有被子嗎,拿出來曬一曬。”

    小對眼歪了歪頭,李玉真從外頭過來,顯得有些慌。他快步往段星河屋里走去,伏順道:“李兄,怎么啦?”

    李玉真道:“縱橫派的兄弟送信來了,不得了,是大事!”

    伏順道:“什么大事,他們又開分店了?”

    李玉真沒空跟他貧,進屋道:“阿云,在不在,縱橫派送情報來了!”

    步云邪放下了書,從里間走出來道:“什么事?”

    李玉真坐在段星河床邊,把信遞給了他,直接道:“大幽皇帝駕崩了。”

    伏順探頭進來,聽見這消息很是意外。那老頭兒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看起來還挺精神的,應該能再活幾年,沒想到這就駕鶴西去了。

    李玉真道:“老皇帝死了,太子忙著登基,朝廷里大換血,沒人關心咱們的事了。”

    段星河打開了信,見于百川寫了情報回來:“大幽皇帝駕崩,太子繼位。有人在欽天監(jiān)附近發(fā)現(xiàn)了你二人的尸身,已被火燒焦,面目難辨。前塵已了,此后海闊天空,兩位盡可自由了。”

    步云邪松了口氣,起碼以后沒有人再追殺自己了。他想起從前的事又有些唏噓,畢竟老皇帝也救過自己幾次。

    段星河把信收了起來,了卻了一樁心事,道:“總算跟那邊斷干凈了。”

    李玉真點了點頭,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說。他道:“步兄,我身體不太舒服,你過來幫我看看。”

    步云邪看他沒什么大問題,還是跟他去了隔壁。李玉真低聲道:“段兄的情況怎么樣?”

    步云邪輕輕搖頭,道:“這是邪神的詛咒,一般人根本拿它沒辦法。”

    李玉真道:“他不是在修煉太一心經(jīng)么,有效果么?”

    步云邪嘆了口氣,道:“進展太慢了,遠比不上煞氣侵蝕的速度,現(xiàn)在我只能用血給他壓制。但他自尊心強得很,不讓我這樣做……可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他的神色憔悴,已經(jīng)很疲憊了。李玉真這段時間也一直在想法子,道:“你先別著急,我聽說百草谷的谷主的醫(yī)術極其高明,他們的總舵就在巴蜀,咱們要不去試試吧?”

    李玉真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對各大宗門了解的多些,想的也更周全。步云邪的心思一動,傳自己千金醫(yī)典的師父李慈心也曾經(jīng)是百草谷的弟子,那里是天下丹修聚集的圣地,醫(yī)術也是頂尖的,說不定真的有解除詛咒的法子。

    他心中生出了希望,道:“好,我去跟他說。”

    段星河身上的外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在家里躺了半個多月,每天吃了藥就睡覺。步云邪過來坐在他旁邊,段星河身上披著件藍色的外袍,里頭穿著白色的中衣,靜靜地坐在床頭。步云邪遞給他一杯水,在他身邊坐下了。段星河抬眼看他,道:“你有話說?”

    步云邪道:“星哥,我這段時間查了很多書,一直沒找到解決的法子。我想……百草谷就在這附近,里頭的醫(yī)者甚多,說不定有人會有法子,咱們?nèi)ピ囋嚭貌缓茫俊?br />
    段星河在家里待得發(fā)悶,能出去走走也好。步云邪一門心思為他著想,他也不想讓他失望,道:“就咱們兩個去么?”

    步云邪道:“李兄應該也去。”

    李玉真在門外貓著腰,聽里頭說話,他感覺段星河最近心情不太好,擔心他不答應。宋胡纓和司空玉從月洞門外過來,見他鬼鬼祟祟地蹲在窗戶下面,有點奇怪。宋胡纓來到他身后,道:“干嘛呢,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進去。”

    李玉真怕里頭聽見,連忙道:“噓——不方便。”

    司空玉好奇心起,覺得能讓李玉真偷聽的必然是頂要緊的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蹲在墻根邊豎起了耳朵。宋胡纓見他倆都蹲下了,自己站著太明顯,于是也蹲了下去。

    天色將近黃昏,伏順過來收白天曬的被子,見大新的三人組蹲在窗戶下面。他過來道:“你們在干什么?”

    李玉真道:“別出聲,聽不見里頭說什么了。”

    伏順一臉詫異,以為里頭有什么不能聽的內(nèi)容,這種好事自己豈能錯過。他連忙蹲下來,把耳朵貼在了墻上。

    六幺找不到司空玉了,從外頭經(jīng)過,一邊東張西望,道:“縣主——縣主——”

    司空玉揮了揮手,壓低聲音道:“別吵,在這兒呢。”

    六幺的反應敏捷,像一頭獵豹一樣躡手躡腳地過來了,輕聲道:“你們在干什么?”

    司空玉道:“你也一起蹲著就是了,問這么多干什么。”

    六幺便閉了嘴,蹲在司空玉身邊。蹲了一會兒,他覺得有點無聊,而且屋里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動靜。段星河早就瞥見窗外一會兒來一個人影,不知道他們窸窸窣窣地在干什么。步云邪也當做沒看見,泡了一壺茶的功夫,偷聽的人從一個變成了五個。段星河道:“我看他們有點太閑了。”

    “那就都帶上吧,”步云邪道,“出去消耗消耗,免得沒事聽墻角。”

    啪嗒一聲,小對眼從屋頂上輕盈地跳下來,見屋廊下蹲著一堆人。它悄悄地潛過來,一躍竄到伏順的背上,長長的爪子抓著他的背,摳到了肉里去。伏順疼得扭曲著身體,像個喪尸似的把胳膊扭到身后,連聲道:“下來,快下來!”

    李玉真趕緊把小對眼從他背上扒拉下來,道:“老實點,就你鬧騰。”

    小對眼嗷地叫了一聲,一點也沒有要幫他們遮掩的意思。段星河一把推開窗戶,一群人跟他大眼瞪小眼,有些尷尬。段星河道:“你們在這里干什么?”

    伏順嘿嘿一笑,道:“大師兄,我來收被子的。你們忙,我先走了。”

    他背上被貓抓的地方還在疼,捂著背扯下了被子,逃也似地走了。

    六幺一臉茫然,道:“別看我,我來找縣主的。”

    司空玉想起了剛才聽見的只言片語,道:“那什么……我就是路過,你們要去哪兒?”

    李玉真道:“去百草谷治病,商量好了嗎?”

    司空玉十分失望,仿佛覺得這點事不值得蹲墻角偷聽,道:“就這啊,咦……百草谷離這兒不遠吧,帶我一起啊。”

    六幺道:“縣主,天這么冷,別出去折騰了。”

    司空玉道:“我想寫游記,巴蜀東邊我還沒去過呢。”

    六幺便沉默下來,宋胡纓道:“你們要是去,那我也一起。”

    段星河回頭看了一眼,步云邪沒什么所謂,道:“留幾個人在家看孩子,其他人一起去也行。”

    李玉真想起了從前坐著大車跟他們到處游歷的情形,有些懷念。他搓了搓手,道:“那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段星河道:“明天一早吧。”

    吃飯的時候,眾人圍著桌子,討論著去百草谷的事。結香想了想,道:“要是都去的話,那我留下來給孩子做飯吧。”

    伏順一聽結香要留下,自告奮勇道:“家里得有個男人,我也留下吧。”

    趙大海看了他一眼,低聲森*晚*整*道:“你可別打什么鬼主意啊,這妹子是我罩的。”

    伏順十分委屈,道:“我能干什么壞事,你懷疑我高尚的人格!”

    趙大海嘿地一聲笑了,就他一天到晚偷雞摸狗的,還說要成為修真界第一賊王,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高貴品格?

    伏順道:“你笑什么,不信我?”

    趙大海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玉米粥,道:“信,那你好生在家看孩子吧,我們?nèi)トゾ突亍!?br />
    次日上午,眾人收拾了行李往百草谷走去。那邊離四靈山不太遠,駕車的話一天就到了。李玉真坐在大車里,跟司空玉相對坐著,角落里堆著他們的帳篷、糧食和鍋碗瓢盆。他感嘆道:“啊……還是這種熟悉的感覺。”

    他們本來想讓段星河一起坐車,但他死要面子非得騎馬。車里很寬敞,就是空氣有些沉悶,透著一股陳舊的麻袋和糧食味兒。司空玉也不挑剔,掏出小本子,翻開新的一頁,寫下了百草谷三個字。

    李玉真不放心家里的事,道:“順子行不行啊,我怎么覺得那小子有點靠不住呢?”

    趙大海甩了一下鞭子,道:“他就是嘴上喊得響,其實慫得很,除了偷雞摸狗什么都不敢干。”

    李玉真靠著車壁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司空玉臉上蓋著一只白絹扇,不知什么時候也睡著了。李玉真趴在車窗上向外望去,夕陽染紅了天邊,前頭的山谷郁郁蔥蔥的,生著不少常青的植物。

    他道:“到了嗎?”

    宋胡纓道:“就在前頭了。”

    她抬手一指,前方的谷口有幾個穿著綠色衣袍的弟子守衛(wèi)著。他們之前跟百草谷的人買過幾次草藥,感覺他們對外人沒有這么防備。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一行人來到山谷門前,那幾個弟子提起了長矛,攔道:“干什么的。”

    跟正道宗門打交道,還是蜀山的身份好用一些。段星河下馬道:“在下段星河,是蜀山弟子。前陣子受了點傷,想請貴派的宗主救治。”

    他出示了腰牌,那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先前那么緊張了。一人檢查了大車,看沒有危險的東西,擺了擺手。一人道:“既然是蜀山的朋友,跟我們來吧。”

    那個知客弟子走在前面,眾人牽著馬跟他往山谷里走去。山谷里頗為寬廣,一眼望不到盡頭。山間生著些桃樹和松柏,一條玉帶般的溪流從遠處穿過,岸邊有個六角的小亭子,是乘涼看花的好去處。林間點綴著些小房子,是各部弟子修行的所在。遠處一座高大的建筑籠罩在薄霧中,便是百草谷的總堂了。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上頭刻著一行字,華胥幽境。

    古代有華胥國如世外桃源,美麗祥和,人人安居樂業(yè)。這里以華胥自比,看得出此處的宗主性情恬然,有出世之心。

    司空玉看著周圍,感覺又有東西可寫了,感嘆道:“真漂亮啊。”

    段星河道:“百聞不如一見,確實像世外桃源。”

    那弟子微微一笑,道:“段公子便是前陣子天璽真人收的關門弟子吧,你的事已經(jīng)傳開了,沒想到今日有幸能見到你,果然是一派英雄氣概。”

    段星河有些意外,道:“兄臺過獎了,敢問閣下是?”

    那人道:“我叫徐松,是耕部的一名弟子,前陣子剛從外面回來。”

    步云邪聽李慈心說過,百草谷分為醫(yī)、藥、針、巫、耕、工六部,每一部都有大約二百名弟子。醫(yī)部負責給人治病,藥部掌管研究藥方,針部管針灸和開刀。巫部掌管祝由和典籍,工部管修繕房屋、營造各種東西。他既然是耕部的,應該負責種靈植、培養(yǎng)新品種,一般十來個人管一個山頭,卻不知道他怎么干起了迎客的活計。

    徐松道:“段公子莫怪,我們本來對外客沒有這么嚴格,只是前陣子嘯山宗來挑釁了好幾次,宗主不勝其煩,這才讓我們嚴加防備的。”

    嘯山宗就在巴蜀東南方,離百草谷也就有半天的路程。那幫人跟土匪似的,又偏居一隅,除了打劫之外沒什么別的本事。他們眼紅百草谷靠藥草掙錢,隔三差五過來借糧那可太正常不過了。

    徐松道:“唉,我們都是些讀書人,至多動動鋤頭干點農(nóng)活。打起架來比不過人家,只能嚴加防范,讓你們見笑了。”

    瀚海大師之前從嘯山宗附近經(jīng)過,就因為修行佛法,被他們抓去關了好一陣子。他同情道:“阿彌陀佛,那些人蠻不講,跟他們挨得這么近,可苦了你們了。”

    徐松憤然道:“可不是,嘯山宗一直挑事,又要搶地又要搶錢。百草谷附近方圓百里的山,自古就是我們的地頭。三個月前他們的人搶了我們兩個山頭,把山上的靈植也一起據(jù)為己有了。其中一座山就是我管的,都是我忙活了好幾年的心血啊。那些土匪,簡直一點道也不講!”

    他氣得攥緊了拳頭,要在山上種靈植,開荒養(yǎng)護都要花不少功夫。嘯山宗的人說搶就搶了,難怪他一個耕部的弟子改行做了知客。

    李玉真道:“搶過去有什么用,他們又不會種。”

    徐松道:“山上有不少珍貴的草藥,光今年收一茬就夠他們賺的。還有些木本的植物,女貞、杜仲什么的,下點雨就能長,他們怎么都不虧。”

    宋胡纓冷冷道:“那你們就該放火把山燒掉。自己拿不到收成,也不能讓他們占便宜。”

    徐松嘆了口氣,眼前又浮現(xiàn)起那漫山遍野的靈植,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他道:“忙活了一年,從一點小苗苗養(yǎng)起來的,跟自己的孩子似的,哪舍得燒了啊。那幫王八蛋自己不干活,就知道搶別人的!”

    他越說越氣,恨不能老天降下雷來劈死那些強盜,咬牙切齒道:“嘯山宗的畜生,我咒他祖宗十八代在地底下睡不安穩(wěn)。往后數(shù)十八代,代代種地沒收成!”

    段星河想起了嘯山宗那個干什么都不成,只會拈花惹草的大少爺。誰跟他們打交道,誰要被氣得罵人,可見有些東西跟惡疾一樣,真的會傳染的。

    六幺雙手抱著臂,揣著劍道:“還是太好心了,這種人往后還能有十八代?你該咒他們斷子絕孫才是。”

    徐松道:“啊對,嘯山宗就一個二世祖,還是個花花公子,這些年一兒半女也沒有,肯定不能生了。要不了三年五年,他們就要一起完蛋!”

    幾人說著話,來到了總堂跟前。徐松進去通報,片刻出來道:“師父在里面,請進吧。”

    幾人進了待客的花廳,一位頭發(fā)胡子都花白了的老道人坐在堂上,應該就是百草谷的宗主靈犀道人了。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袍,眼下帶著淺淺的皺紋,身形如仙鶴一般清癯,實際應該有將近二百歲了。段星河躬身行禮道:“蜀山弟子段星河,拜見谷主。”

    百草谷在巴蜀,一直受蜀山庇護,雙方的關系很是親厚。靈犀道人微微一笑,道:“段公子,我聽說過你的事。最近不曾拜會,你師父一向可好?”

    堂堂谷主這樣親切,讓段星河有些受寵若驚。他道:“家?guī)熀玫煤埽8艺f百草谷的谷主醫(yī)術了得,是天底下醫(yī)術最高明的宗門。”

    步云邪看了他一眼,有點揶揄的意思。段星河只當沒看見,既然有求于人,當然要說兩句好聽的。靈犀道人果然很高興,捋著胡須哈哈地笑起來,道:“好、好,承蒙天璽真人這么瞧得起老夫,你們蜀山的劍法也是天下第一!”

    其他人都乖覺地站著,靈犀道人道:“小段啊,我當你是自家子侄,客套話就不說了,今日來有什么事?”

    段星河道:“晚輩體內(nèi)有一股煞氣,一發(fā)作起來就喪失神智,痛苦得很,想求前輩幫我診治。”

    靈犀道人的表情嚴肅起來,道:“你坐下,我給你看看。”

    有弟子搬了個圓凳放在旁邊,段星河坐下了,把手搭在一個小枕頭上。靈犀道人把了脈,感覺他體內(nèi)有一正一邪兩股氣息,有過激烈的交鋒,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這么強烈的沖擊,他居然還能勉強維持著平衡。他神色大變,道:“這煞氣怎么這么重?”

    段星河道:“晚輩身上有虺神的詛咒,家?guī)熞步獬涣恕!?br />
    他拉開了衣襟,露出了心口的詛咒。一個拳頭大的紅斑,枝枝叉叉地向周圍蔓延出紅色的血絲,光是看一眼就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靈犀道人的心思一動,明白為何天璽真人要收他做關門弟子了。不止因為他救了蜀山眾人,更是因為他身上的詛咒是邪神種下的。他就像個不知道何時會炸的火藥桶,一舉一動必須有正道宗門的監(jiān)視。所幸這孩子的本性不壞,愿意接受蜀山的教化。

    這詛咒發(fā)展到最后,恐怕會吞噬他的神志,令其墮入魔道。到時候世間難免又要多一尊邪神,老仙師心懷慈悲,有意度化他,希望能夠避免走到最壞的結果,也有保護世人之意。

    這些事,他們這些老頭兒心里都明白。但天璽真人不說,靈犀道人也不好說破。他看段星河的神色有些憐憫,這孩子年紀輕輕的,卻被邪神盯上了,也是可憐。他瞧不出段星河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也不知道那老妖怪為何偏偏選中了他下咒。

    步云邪道:“前輩,有辦法么?”

    靈犀道人沉思了片刻,道:“有一個藥方,叫做寧息安魄丹,能暫時延緩詛咒的侵蝕。不過可惜,你們來的遲了半步,這藥是煉不成了。”

    步云邪道:“為何煉不成?”

    靈犀道人道:“其他的藥還好說,唯獨缺一味九葉天仙子,生在白浮山上。那種植物對平驚悸、解痙攣有奇效,一花九葉,比其他地方生的天仙子藥效強得多。那白浮山本來是我們的種植園,前陣子被嘯山宗的人搶走了,還打傷了我的弟子……唉,老夫無能,除了給人治病煉丹也沒什么大本事,只能忍下了這口惡氣。”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徐松低聲道:“就是我管的那個山頭。那幫人橫的很,我?guī)煹芨觳脖凰麄兇驍嗔耍瑨炝巳齻月夾板,前天剛拆呢。”

    既然有一線希望,試一試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強。段星河道:“無妨,我們?nèi)ハ胂朕k法吧。”

    徐松連忙道:“去不得,他們現(xiàn)在把白浮山占了,改名叫白虎山。一幫人把他們供奉的白虎養(yǎng)在那里,天天守著山上的一草一木,盯得緊著呢。”

    步云邪道:“你怎么知道?”

    徐松有點委屈,道:“我不甘心嘛,前陣子偷偷回去看了一眼。那頭白虎就在山腳下打盹,腦袋有臉盆那么大,牙齒有人手腕那么粗,旁邊還有好幾個人伺候它,已經(jīng)把那邊當成他們自己家了。”

    嘯山宗的人這么囂張,簡直不把別人放在眼里。步云邪看了段星河一眼,道:“怎么樣?”

    先前他們路過夷州時就跟那頭白虎打過交道了。當時他們不是那頭老虎的對手,只能披著隱身斗篷耍一耍那些人,把那二世祖嚇得屁滾尿流的,以為大白天見了鬼。如今他們的實力早就超過了從前,就算正面去跟它碰一碰也未必會吃虧。段星河道:“去試試吧。”

    這回來的都是能打的,不管怎么樣氣勢上都不能輸。六幺掰了掰手指道:“一只老虎而已,三拳兩腳就解決了,不用考慮那么多!”

    瀚海大師也緩緩道:“我佛慈悲,貧僧愿用佛法度化它。”

    靈犀道人點了點頭,贊許道:“不愧是少年英雄,果然有膽色。徐松,準備一份地圖,包括山上的地形,還有九葉天仙子的圖鑒,都畫好了給幾位小友。”

    徐松道:“是。”

    他還是有點擔憂,小聲道:“你們可千萬小心啊。”

    段星河道:“放心,我們一定把藥拿回來。”

    第122章 百草谷 二

    眾人在百草谷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便出發(fā)了。白浮山離這里不太遠,駕車一個時辰就到了。正午時分,眾人悄悄來到了山下。這邊的靈力確實比別處更充沛,都快進臘月了, 山上的草木還沒完全凋零。

    嘯山宗的人三個月前霸占了此處, 早早地收割了一波藥材。山上種的靈植都很珍貴, 他們挑好的留下自己用,剩下的賣出去大賺了一筆。過了這么久百草谷的人也沒回來搶山頭, 顯然是怕了他們。嘯山宗的人很是得意了一陣子, 覺得拳頭硬就是好說話, 越發(fā)不把其他宗門放在眼里了。

    段星河心里清楚百草谷有借他們之手報復嘯山宗的意思,但自己也有求于靈犀道人。正道宗門同氣連枝, 自己既然有能力,幫他們修幾個小嘍啰也不在話下。不過若是能不驚動任何人, 悄悄地把藥草拿到手就更好了。

    來到山腳下,眾人把車馬藏在了附近的樹林里。段星河安排道:“兄弟們,盡量低調(diào)行事,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兵分兩路, 一路搜向陽那邊, 一路搜背陰那邊, 找到藥草就到山腳下匯合,最晚酉時正刻回來。”

    段星河、步云邪和李玉真一隊;宋胡纓、六幺、司空玉和瀚海大師一隊。段星河一揮手,眾人分兩路悄然上了山。

    山間的小路布滿碎石, 蜿蜿蜒蜒地通向山下的小湖。這條路應該是百草谷的弟子多年澆水種地踩出來的,一想他們在這里花了多少心血, 段星河都覺得嘯山宗的人簡直造孽。然而他們造孽的事又豈止這一樁?

    前頭就是半山腰了,一直沒發(fā)現(xiàn)嘯山宗的人。他們正有些松懈, 李玉真忽然道:“噓——”

    遠處傳來一陣悶雷似的聲音,循聲望去,一頭白虎正窩在草叢里打呼嚕。前面是一片開闊地,本來應該是種草藥的,此時已經(jīng)被收割干凈了。嘯山宗的人不會種草藥,又不想浪費了靈力,于是在地里隨便撒了點人參、三七的種子,一切隨緣。

    一又高又瘦的人貓著腰在地里看了片刻,道:“上個月撒的種子,怎么還沒長出來?”

    另一人胖點的人道:“再等等唄,可能得到春天才發(fā)芽吧?”

    “算了吧,”瘦子道,“我看是要凍死在地里了。這么多人,連個會種地的都沒有,白白浪費了這么好的地方。”

    那胖子道:“要不然去百草谷抓兩個會種藥的人過來……嘖,我就說不能都攆走了,得留幾個干活兒,你們偏不聽。”

    瘦子道:“攆都攆了,你在這里馬后炮。想抓人你自己去抓,少爺正好過來巡查,一會兒你去問他的意思吧。”

    那人一縮脖子,不想惹麻煩。段星河的心思一動,心想:“他們的大少爺在這兒,真是冤家路窄。”

    天這么冷,那二世祖還出來看地盤,倒是比從前更懂事了,知道給他爹分憂了。

    田地旁邊有個木屋,周圍有一道竹籬笆,圈起了一個小院子,應該是百草谷弟子住過的地方。一個小童坐在屋門前,遠遠地守著那頭白虎。他身上蓋著個大棉襖,腳邊放著個炭盆,頭一點一點地正在打瞌睡。

    在這座院子后面,還有個小村落,大大小小的總有十來間屋子。那些屋子外頭曬著衣裳、養(yǎng)著雞,還有的廚房里冒著炊煙,看來這里住著不少人。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些家伙在這里過得還挺愜意的。外頭活動的人看似不多,但這幾個人叫嚷起來,援兵就要蜂擁而至了。段星河不想驚動他們,打了個手勢示意繞道。三個人便貓著腰潛進樹叢里,悄然往山上去了。

    背陰一邊,六幺帶頭走在前面。他們遠遠地望見有一道炊煙升起來,意識到有嘯山宗的人駐扎在這里。六幺連忙一彎腰,躲在了旁邊的樹叢里。司空玉小聲道:“繞路、繞路!”

    眾人放輕了腳步,往山上走了一陣子,回頭望見半山腰有個小村,不時有人穿行其間。六幺道:“幸虧沒貿(mào)然過去。”

    宋胡纓道:“怕什么,來一百個,姑娘也照打不誤。”

    司空玉道:“找草藥要緊嘛,哪有功夫跟這些小嘍啰耽誤。”

    她掏出兩張羊皮紙,一張是白浮山的地圖,上面畫著山上的地形,徐松在九葉天仙子可能生長的位置畫了好幾個圈。這種植物跟人參一樣,人工培育的總是差點意思,野生的效果最好。當初徐松把種子灑在懸崖邊上,山頂?shù)慕锹淅铮睦锬荛L出來全憑天意。司空玉看向了另外一張圖,上面畫著九葉天仙子的模樣,花有五瓣,果實如小石榴,籽如粟米,莖葉有細白毛,葉片卵形,有二三指寬。

    這時節(jié)花已經(jīng)凋謝了,要用的是成熟的種子部分。果實里有大量青白色的小種子,有一定的毒性,但這種靈植比一般的天仙子毒性要小,炮制過之后就沒有問題了。

    瀚海大師看了一眼,道:“這不就是莨菪子么,在我們老家用來治癲癇的。”

    六幺揚起了嘴角,道:“浪蕩子,這名字有點意思啊。”

    瀚海大師一本正經(jīng)道:“阿彌陀佛,此莨菪非彼浪蕩,施主莫要想歪了。”

    司空玉聽說能治癲癇,那應該就沒錯了。畢竟段大哥犯病的時候,又是渾身疼痛,又是痙攣發(fā)狂,還六親不認,是跟癲癇差不多。

    一群人上了山頂,分散開來尋找。宋胡纓撥開枯黃的草叢,低著頭細細尋找。六幺鉆進了樹林深處,找了良久也一無所獲。眾人有些氣餒,嘯山宗那些人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那靈植說不定早就被那幫土匪薅走了。

    司空玉蹲在山崖邊向下看了片刻,忽然在峭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株小草,它生在石頭縫里,正在寒風中輕輕搖曳。

    “咦?”

    她頓時被吸引住了,向懸崖邊伸出了手。站著夠不著,她也顧不得衣裳會弄臟,趴在了地上。山風這么大,把她的頭發(fā)都吹得烈烈飛舞,她卻毫不在乎。

    六幺嚇了一跳,連忙道:“縣主,危險,趕緊回來!”

    司空玉所在的位置石頭有些松動,她伸著手,極力向下夠去。碩大的石頭微微搖晃了一下,她嚇了一跳,差點一頭栽下去:“啊——”

    六幺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拽住了她。兩個人趴在山崖上,都出了一頭冷汗。瀚海大師和宋胡纓趕了過來,道:“沒事吧?”

    六幺的手擦傷了,也顧不上自己,抬頭看司空玉。

    “縣主,你怎么樣?”

    司空玉臉上蹭了一層灰,嘴角卻揚著,眼睛亮閃閃的。她張開手,手心里霍然躺著兩個小石榴狀的果子。

    “是不是這個?是不是?”

    一群人圍著那兩顆果子,都激動起來。跟圖上的一模一樣,應該就是它了。

    六幺往山下看了一眼,見懸崖上一棵小草被司空玉薅斷了半截,還有一顆果實掛在莖上搖搖欲墜。那幫人一毛不拔,若是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放過它。幸虧這株植物長在了懸崖上,才沒被嘯山宗的人割干凈。

    六幺趴在地上,費勁地摘了下來。他道:“以后這種危險的事讓我來做,別自己動手了。”

    司空玉道:“我又不是沒長手腳,為什么什么事都要你替我做?”

    六幺拿她沒辦法,司空玉勾了勾手,把他摘到的那只果子也收了過去,道:“這些夠了吧?”

    瀚海大師道:“應該夠了,趁著他們沒發(fā)現(xiàn),趕緊撤。”

    四個人悄然往山下走去,前頭一條岔路上,兩個人扛著大刀走了過來。一人哼道:“大王叫我來巡山……”

    六幺跟他們打了個照面,立刻反應過來,一把捂住了一人的嘴,道:“別出聲。”

    另外一個人嚇了一跳,拔腿就跑,一邊喊道:“救命啊,有人入侵了——”

    六幺一記手刀把那人放倒了,無可奈何道:“趕緊下山,捅了馬蜂窩了。”

    四個人拔腿往山下跑去,剛到半山腰就聽見一聲喊:“來了,動手!”

    一群嘯山宗的人埋伏在樹叢里,拉滿了弓朝這邊放箭。看來這幫人奪了山頭,還是怕百草谷的人再回來報復,早就有所準備了。飛蝗一般的箭從四面八方飛過來,司空玉差一點被射中了,出了一頭冷汗道:“怎么辦?”

    六幺尋思著自己的輕身功夫好,不如拖延片刻時間,先讓其他人撤退。反正這里到處都是樹叢,自己怎么樣都能脫身。

    他低聲道:“大師,你掩護她們先走,我隨后就來。”

    瀚海大師道:“好,你多加小心。”

    六幺揚聲道:“別放箭別放箭,有話好好說。”

    他舉起雙手向前走了兩步,那邊的頭領吩咐了一聲,箭雨停了下來。六幺松了一口氣,這些人倒也不至于連人話也聽不懂。這時候就見一頭碩大的白虎咆哮一聲,沖過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身穿蒼綠色錦衣的公子哥緩緩走了過來,他唇上生著一撮小胡子,眼神輕浮而又渾濁,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傲然道:“哪來的耗子,鬼鬼祟祟的,給我拿下!”

    一隊嘍啰手里提著兵刃,呼啦一下子把他們圍住了。無論如何也得保護好縣主,六幺握緊了長劍,打算跟他們干一架了。別人都好說,就是這頭白虎不好對付,也不知道段星河他們在什么地方,怎么還不來支援?

    六幺正有些焦急,就見對面奔過來三個人,段星河他們總算聽見動靜趕過來了。

    “兄弟,沒事吧?”

    六幺心中一輕,道:“來的還算及時,就不跟你計較了。”

    那錦衣公子跟段星河打了個照面,很是意外。他壓下了眉毛,卻揚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仿佛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道:“好啊,原來是你小子,咱們又見面了!”

    先前這二世祖在大街上調(diào)戲賣花的小姑娘,被段星河按在路邊好好修了一頓。他還一直窩著火,如今在白浮山相遇,簡直是人在家中坐,仇人自己就送上門來了。

    段星河故意打壓他的氣焰,一副冷漠的模樣,道:“閣下是?”

    張暮心怒道:“你少來,我跟你在金雨城打過一架,老子不信你能忘了!”

    段星河喔了一聲,道:“好像是有那么點印象,嘯山宗的張公子是吧,你怎么在這里?”

    他雖然被包圍了,卻一副反客為主的態(tài)度,對待討厭的人相當倨傲。張暮心道:“這是老子的地盤,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是嗎?”段星河道,“我聽說這里是百草谷的地盤啊,什么時候歸你們了?”

    張暮心感覺他在裝傻耍自己,道:“你們來干什么?”

    段星河一副悠然的態(tài)度,道:“我們從這邊經(jīng)過,看風景甚好,就想登高看看。”

    旁邊一人道:“什么路過,我看就是來偷東西的!”

    段星河勾起嘴角,嘲道:“有些強盜把別人辛辛苦苦開墾了好幾年的山頭一下子搶過去,還看別人像賊,也是夠厚顏無恥的。”

    張暮心看出他是百草谷派來找場子的了,怒道:“我日你先人,陰陽怪氣的罵誰呢?”

    段星河想起來了,面前這位才是罵人的祖師爺。看來今天是沒法善了了,不如一會兒動手的時候多揍他兩拳。他冷冷道:“誰心虛罵的就是誰唄。”

    張暮心氣得不行,道:“給我上,搜一搜這幫小賊,看他們偷了咱們什么東西!”

    一群人圍了上來,段星河喝了一聲動手。宋胡纓早就按捺不住了,登時掄起了斬馬/刀,火紅的火焰在空中劃了一道灼熱的軌跡。那幫人被逼得向后退去,六幺提劍沖了過去,數(shù)招之間就解決了幾個嘍啰。宋胡纓手中的斬馬/刀轉的如風車一般,砍倒了一片。李玉真在后頭護著司空玉,道:“咱倆觀戰(zhàn)吧,他們對付得了。”

    那些嘍啰都不經(jīng)打,眨眼間就被放倒了。張暮心本來對那紅衣小姑娘還有些色心,見她把那么重的一把大刀掄得颼颼作響,簡直是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女大王。錚的一聲,斬馬/刀指了過去。宋胡纓看向了他,冷冰冰地道:“該你了。”

    張暮心頓時打了個寒戰(zhàn),退到了人群后面,連聲道:“監(jiān)兵神君,攔住他們!”

    那頭白虎打了個呵欠,抬起銅鈴般的大眼看著對面的幾個少年人。

    “嗷——”

    它咆哮了一聲,整個山林都跟著顫抖起來。一般人聽到這聲虎吼,魂魄都要被震得顫抖了。段星河提著幽冥劍,護在了其他人身前。瀚海大師道:“段兄弟,先讓我試試吧。”

    他緩緩走到段星河身邊,一身銅皮鐵骨,縱使那白虎的力氣驚人,他也未必會吃虧。段星河想他先去打個頭陣,大家看看破綻,也能尋思個對策。

    段星河便退至一旁,道:“大師小心。”

    瀚海大師的身軀像一堵墻一樣,肩膀上的肌肉都要把僧袍撐開了,一看就不好對付。張暮心皺眉道:“你這大和尚哪來的,多管什么閑事?”

    瀚海大師一掌立于胸前,面沉似水道:“阿彌陀佛。半年前,貧僧從嘯山宗的地界上經(jīng)過,被你們關了半個月。你們這就忘了么?”

    張暮心似乎有點印象,但他們迫害的人太多了,平日里不由分說見人就抓,光和尚道士就關了二三十個,哪里分得清楚誰是誰。他不耐煩道:“好你個小心眼兒的禿驢,老子關過你又怎么樣?不服氣是吧,那就再給你點厲害瞧瞧!”

    白虎弓起背,朝他們撲了過來。瀚海大師掠到了它側面,白虎一撲不中,咆哮一聲,轉身又撲一記。瀚海大師雖然身體粗壯,卻十分靈活,躲開了它的攻擊。他一躍騎到了白虎的背上,揪住了它頭頂?shù)囊淮榘酌瑨嗥鹆舜T大的拳頭,重重一拳砸了下去。

    白虎疼的一聲大吼,齜著牙想要吃了他,扭過頭卻夠不著。瀚海大師還揪著它不放,對著它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打得砰砰作響,直打得它鼻孔中流出了鮮血。

    周圍那些小嘍啰都驚呆了,他們一直對這頭白虎敬若神明,好吃好喝地供奉它,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有人敢把它打得頭破血流。

    有人道:“了不得,要反天了,居然敢打監(jiān)兵神君!”

    李玉真在一旁揮著拳頭,仿佛要把自己的勁兒也借給他似的,大聲喊道:“打得好,打得再重些!”

    瀚海大師如同伏虎羅漢,使出真力,把那頭白虎打得渾身發(fā)抖。它弓起了脊背,身上一道碧光閃過,陡然變成了一頭大象似的巨獸。它猛地一躍,把瀚海大師從背上甩了下來,發(fā)出了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

    “嗷——”

    眾人看著那小山似的陰影,陷入了沉默。六幺道:“不好,把它激怒了。”

    瀚海大師打了個滾,摔在地上。那頭白虎巨大的爪子拍過去,把他擊飛了。瀚海大師后背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疼的眼冒金星,一道鮮血從額角淌了下來。

    段星河連忙把他扶了起來,道:“怎么樣?”

    瀚海大師的臉色蒼白,道:“咳……沒事,這家伙……確實有點難對付。”

    瀚海大師常年持誦佛法,練就了一身金剛不壞的功夫,防御能力是他們中最強的。連他都受不了這頭白虎的一擊,其他人就更不是它的對手了。段星河回頭看了那巨獸一眼,它的氣勢逼人,眼神也跟剛才大不相同了。

    這家伙被嘯山宗的人供奉久了,顯得懶懶的。如果說剛才它是一只懶散的大貓,如今的它才是覺醒狀態(tài)的白虎真身。這家伙畢竟是四圣獸之一,秉天地間靈力所生,自然有它的厲害之處。

    李玉真低聲道:“變身了有什么了不起,鼻孔里還帶著血呢。”

    白虎聽見了,仿佛覺得大失威嚴,抬起爪子摸了鼻子一下,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血。李玉真噗嗤一聲笑了,道:“個頭長了,腦子沒長,說什么信什么,真是個寶器。”

    白虎齜起了牙,原地森*晚*整*撓了撓爪子,長長的利爪把泥沙撓出了好幾道又深又長的印子,恨不能把這個嘴最欠的撕成碎片。

    張暮心看著他們光貧嘴不動手,就知道白虎把他們鎮(zhèn)住了。他得意道:“剛才不是挺狂的么,怎么不打了?”

    段星河冷冷道:“人和人之間的過節(jié),四圣獸插什么手,有意思么?”

    張暮心揚起了嘴角,道:“有意思啊。看著你們被打的哭爹叫娘的,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宋胡纓道:“你們派個人出來,我們跟他一對一,別牽扯這些老古董。”

    張暮心見漂亮姑娘發(fā)話了,露出了涎皮賴臉的笑容,道:“小姑娘,要是論一對一,那可就是你們占便宜了。本公子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要是能說動監(jiān)兵神君放你們走,我就不攔著。若是做不到,嘿嘿……你們就都留下來陪我吧。”

    這人一臉不懷好意,眼睛打量著她的臉蛋兒,又落在她的身體上,顯然在打宋胡纓的主意。李玉真皺起了眉頭,道:“誒,你看哪兒呢!”

    宋胡纓冷冷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千萬別反悔。”

    張暮心摸了摸下巴,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道:“放心,答應美人兒的話,本公子還從來沒反悔過呢。”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低聲道:“誰有辦法?”

    步云邪方才一直在觀察那頭白虎,默默地尋思對付它的法子。那頭白虎一開始身上沒什么殺氣,被瀚海大師揍了幾拳之后,戾氣暴漲。此時沒人惹它,它似乎又平靜下來了。

    它像一座山一樣趴在地上,到底是被人伺候久了,習慣了舒舒服服的生活,能躺著就不站著。

    眾人都束手無策,段星河道:“那就我上。”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你身上煞氣太重了,恐怕會把它身上的兇性激發(fā)出來,到時候咱們一個也走不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那怎么辦?”

    步云邪的目光微動,低聲道:“家族中供奉神獸的,性情一般會投射到主人身上。譬如供養(yǎng)狐貍的,就嫵媚多情。張暮心這人貪吃好色,懶散易怒,應該就是投射了白虎的本性。”

    眾人覺得有些道,李玉真道:“所以呢?”

    步云邪記得神州風物志上提到過,道:“這家伙掌管西方金氣,遇到殺孽越重的人,它的兇性越強。若是找個沒犯過殺孽的女子,乙庚合金,說不定能兵不血刃地通關。”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落向了僅有的兩個姑娘。宋胡纓從小殺敵如搗蒜,肯定不行,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司空玉一個了。

    李玉真撓了撓頭,道:“這……不太好吧,司空姑娘是縣主,身份尊貴。還是我去吧,我沒殺過人,長得也不難看,說不定它就好我這一口呢?”

    六幺也道:“縣主不能去,就算我去也不能讓她去冒險!”

    步云邪道:“你身上的殺氣也挺重的,還是別去為妙。”

    李玉真整了整衣服,道:“那就我吧,那什么……要是我沒了,你們記得把我的尸骨帶回大新去。跟我爹說讓他趁著年輕再生一個……還有,宋姑娘,我……我……”

    他要交代遺言似的,對著宋胡纓半天說不下去,眼睛有點紅了。司空玉開口道:“還是我去吧,機會就一次,它不喜歡男的。”

    李玉真道:“你怎么知道?”

    司空玉無情道:“它要是喜歡男的,那也應該讓步兄去才是,他長得比你好看。”

    李玉真都做好犧牲的準備了,他們居然還嫌棄自己。步云邪冷冷道:“我殺過人,不少。”

    司空玉雙手一攤,道:“那沒辦法了,還是得我去。”

    她的神態(tài)輕松,仿佛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一向都這么風淡云輕的,雖然明白將要面對的是多大的危險,卻也沒有悲悲戚戚的。

    她看向段星河,低聲道:“段大哥,嗯……我要是能全身而退,你以后有空,能不能陪我回大新一趟?”

    段星河沒想到她會這么說,目光微微一顫。司空玉垂下了眼,輕聲道:“出來這么久了,我有點想我哥了。之前我跟他寫信,說我在外面很好,認識了不少朋友。我跟他提過你,他好像也覺得你……你們很不錯,說有機會請你們?nèi)ゴ笮伦隹汀!?br />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微笑起來,道:“大新很繁華的,阿纓和李道長的家都在那里,去看看么?”

    她要拿生命作為賭注來救這些人,最后的愿望也只是讓他陪自己回家一趟。段星河明白她的意思,實在不忍心拒絕她,點了點頭道:“好。”

    司空玉的眼睛亮了起來,片刻又有些黯然。六幺上前一步,道:“縣主——”

    她看了六幺一眼,道:“別攔著我,大家?guī)土宋夷敲炊啵乙蚕霝槟銈冏鲆恍┦隆!?br />
    六幺搖了搖頭,啞聲道:“不行……太危險了。”

    司空玉囑咐道:“我沒寫完的游記在白云觀臥房的書桌上,新的一共三卷。記得幫我付梓印刷,還有好多人等著看呢。”

    張暮心在一旁等的煩躁,揚聲道:“好了沒,啰啰嗦嗦的,太陽都要下山了!”

    司空玉把碎發(fā)攏到耳后,跟宋胡纓拉了拉手,道:“阿纓,我去啦。”

    宋胡纓也十分擔心,但除了這么做之外,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她暗中攥緊了斬馬/刀,緊盯著那頭白虎。如果它敢咬司空玉,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救下來。

    其他人也是同樣的心思,緊張地看著前方,若是那頭白虎有異動,大家就跟它拼了。

    司空玉穿過樹叢走出來,嘯山宗的人很是意外,本來以為他們要選一個能打的,沒想到他們卻選了這么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來。

    有人道:“什么意思,放棄抵抗了?”

    司空玉神色淡然,只當沒聽見。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綢緞衣裙,披著金色的云肩,一雙眼睛清澈聰慧,美麗得如同畫中的人一般。張暮心頓時睜大了眼。方才她站在后面,他一直盯著那火焰一般明艷的小姑娘,沒想到還有這么一位輕靈高貴的美人兒。

    張暮心恨不能抽自己兩耳光,居然沒早注意到她,以至于把美人逼到了這種絕境。他一瞬間竟然替她擔心起來,往前走了一步,提醒道:“喂,你干什么?那是白虎,要吃人的!”

    司空玉一副平靜的模樣,淡淡一笑道:“它是上古神君,不會亂吃人的。”

    張暮心看著她的笑容,整個人的靈魂仿佛都被她攝走了。她就像一朵水仙花一樣,高雅潔白,散發(fā)著冰涼甜蜜的香氣,眼神里帶著解和包容,又有些小促狹,讓人看一眼便難以忘懷。

    段星河身邊居然還有這么美的姑娘,這小子的桃花運也太好了吧?張暮心嫉妒得心都要滴血了。司空玉盈盈向那頭白虎走過去,仿佛全然不知道危險為何物。

    其他人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生怕這美人兒就要這么香消玉殞。段星河攥緊了幽冥劍,渾身的肌肉緊繃起來,緊盯著那邊。

    司空玉走到白虎面前,向它斂衽行了一禮,道:“晚輩大新紫衣侯之妹,清河縣主司空玉,拜見監(jiān)兵神君。”

    白虎瞇起了眼,露出了牙齒,喉中發(fā)出了低低的吼聲。六幺比她還緊張,往前走了半步,幾乎要按捺不住了。步云邪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

    司空玉道:“晚輩和朋友們從此處經(jīng)過,無意冒犯,還請神君放我們離去。”

    白虎低下頭,碩大的腦袋湊近了她,野獸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身上,帶著一股血腥味兒。

    它湊得越來越近,司空玉的身體都僵硬起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命休矣……這玩意兒吃人怎么個吃法,是先把頭咬掉嗎?我不要……那樣也太難看了!”

    第123章 百草谷 三

    白虎湊近了司空玉,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睜大了雙眼,實在不忍心看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子被活生生撕成碎片。

    老虎嗅了嗅她,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那一瞬間, 不光司空玉感覺像是過了一輩子那么長, 就連其他人也覺得時間從來沒走得這么慢過。白虎覺得她身上非但沒有殺氣, 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十分賞心悅目。它注視了司空玉片刻, 緩緩地站起來, 把路讓了出來。

    司空玉都要石化了, 良久才意識到自己死里逃生了。六幺激動道:“成了,它讓路了!”

    李玉真也露出了笑容, 道:“哎呀,猛虎嗅薔薇, 美人計果然有用。”

    宋胡纓皺眉道:“什么美人計,不會說話就別說。”

    李玉真道:“不是嗎,剛才我還想犧牲自己過去色/誘它呢。”

    六幺已經(jīng)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拉著司空玉往前奔了數(shù)步, 離那頭白虎遠遠的才放心。段星河看向了張暮心, 道:“張公子, 咱們有約在先,我們就告辭了。”

    他說著一擺手,其他人跟著他往山下走去, 片刻也不想多留了。

    張暮心站在一旁,神色里帶著震驚, 又有些玩味。那姑娘是有點能耐,居然連上古神獸都能打動。旁邊一個嘍啰道:“少爺, 要不要追?”

    張暮心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喃喃道:“真是個美人兒啊……膽子大,還講義氣。監(jiān)兵神君也覺得那小姑娘不錯嗎?”

    白虎打了個呵欠,仿佛對人類的事沒什么興趣。旁邊的人還有些不甘心,低聲道:“少爺?”

    張暮心見了司空玉,姿態(tài)不覺間也抬起來了,道:“讓他們走吧。咱們是有身份的人,說話得算數(shù),別讓美人兒失望。”

    那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目極處,張暮心回味著司空玉的一顰一笑,還有些舍不得。他招了招手,一人湊過來,道:“少爺,有何吩咐?”

    張暮心道:“幫我打聽打聽那白衣美人兒的事。”

    那嘍啰心領神會,道:“是。”

    一行人回到了百草谷,到達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次日一早,徐松來看他們,還以為藥沒拿到,道:“找不到藥就算了,人沒事就行。”

    司空玉從荷包里掏出了三枚干黃的小果子,道:“是這個吧?”

    徐松驚訝得睜大了眼,把果子接了過去,道:“從哪兒找到的?”

    司空玉道:“在懸崖邊上,幸虧長在那里,要不然走就被他們摘走了。”

    她把摘取時的危險拋到了腦后,只為能找到它而高興。她的眼神通透而又溫柔,實在是很好的一個姑娘。段星河想起她為了救大家挺身而出的情形,心情有些復雜。他覺得自己不該讓一個女子冒這么大危險的,但當時的情勢又沒有別的選擇。

    徐松把九葉天仙子的果實收了起來,道:“好,我這就交給師父去,你們好好休息,”

    步云邪道:“我也一起去吧。我懂點醫(yī)術,說不定能幫上忙。”

    眾人住在客房里,這邊環(huán)境清幽,很適合靜養(yǎng)。雖然天冷了,山谷里還有青翠的松竹,仙鶴徜徉在山溪邊,時而發(fā)出啼鳴聲。每天早晨都有弟子在山谷里打五禽戲,吐納靈氣。段星河每天睡到辰時才醒,也沒人喊他。他推開窗戶,看著山谷里的薄霧,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想在山谷里轉一轉,出了院落,往前走了一陣子。見小溪旁站著個穿白衣的少女,烏黑的頭發(fā)垂在身后,挽了個垂云髻,頭上插著一根翎羽狀的金簪,卻是司空玉。一只仙鶴在水邊覓食,它頭頂朱紅,白色的羽翼中帶了些黑色的羽毛,很是優(yōu)雅。

    司空玉一直在岸邊看著,好像很喜歡它。仙鶴扭頭望了她片刻,邁著長腿朝少女走了過來。

    司空玉摸了摸它的頭頸,仙鶴習慣了跟人打交道,性情很溫順,輕輕蹭了蹭少女的手心。司空玉笑了,道:“你真好看,是一直住在這里的嗎?”

    仙鶴仰起頭,鳴叫了一聲,仿佛回答了她。司空玉能聽懂似的,道:“我有朋友啊,我陪他們一起來的。段大哥生病了,我來幫他找藥。”

    仙鶴:“咯咯——”

    司空玉道:“肯定能好的,他人那么好。我哥說我命格好,有上天保佑。如果好運氣能分的話,我愿意分他一半。”

    仙鶴:“嘎——”

    司空玉道:“再多就不行了,我還想到處旅行呢。我得健健康康的,不給別人添麻煩。愛別人之前,得先愛自己啊。”

    她跟仙鶴聊的有來有往的,段星河覺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司空玉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見段星河站在不遠處。她有些慌張,道:“段大哥,你怎么來了?”

    段星河道:“出來散散步。”

    司空玉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道:“喔,我也是。”

    兩個人沿著小溪向前走去,路邊的大石頭上結了一層白霜,空氣也涼冰冰的。仙鶴拍了拍翅膀,飛向遠處去了。段星河道:“之前的事,多謝你了。”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應該的,大家平時保護我,我也想為你們做些事。”

    段星河爽快道:“我欠你個人情。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盡力幫你辦到的。”

    司空玉的眼睛一轉,神色有些慧黠,道:“真的?”

    段星河點了點頭,想她也不會提特別難的要求。司空玉道:“我想想吧,這么難得的機會,不能隨便浪費了。”

    段星河便笑了,道:“你慢慢想,什么時候想好了都作數(shù)。”

    司空玉的心情很好,仿佛只是跟他走在一起就很開心了。她有些貴女的矜持,平日里話不多,一雙靈秀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的情形,覺得什么有趣便記下來。段星河覺得自己是個野小子,怕舉止粗魯冒犯了她。她卻不嫌他身份平庸,對他身邊的人很好,也總是默默地給他幫忙。

    兩人沿著小溪走了一陣,司空玉道:“最近感覺怎么樣?”

    段星河道:“一直歇著,感覺好多了。”

    司空玉道:“那就多休息嘛,老是東奔西跑的,太累了。”

    她跟著大家在外頭奔走了一年,風餐露宿的,也從來沒抱怨過。段星河道:“你覺得辛苦么?”

    司空玉搖了搖頭,道:“我從大新出來,就是想游歷的。在家太悶了……嗯,不過出來這么久,也有點想我哥了。”

    她看向段星河,道:“之前你答應過我,有時間就和我去大新一趟,還算數(shù)嗎?”

    當時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從虎口下全身而退,這話是當遺言說的。段星河尋思著去大新倒不是難事,只是見了她哥自己要怎么說?段星河不是木頭人,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但兩人的身份相差太懸殊了,段星河從來沒想過要高攀縣主,此時的處境有點尷尬。

    他道:“我答應過你,當然會去。不過……”

    司空玉看他有點猶豫,也不為難他,微微一笑道:“你先把病治好,其他的事慢慢來。”

    太陽升高了,白霧漸漸散去。兩個人走了一陣子,一個穿鐵灰色武袍和一個穿青色道袍的人從對面過來,卻是六幺和李玉真。六幺快步走了過來,道:“縣主,你怎么在這兒?”

    司空玉道:“心情好,出來走走,你呢?”

    六幺道:“剛去大廚房吃飯,遇到李兄,就一起回來了。”

    他呵出一口白氣,道:“你冷么,我送你回去吧?”

    司空玉感覺還好,道:“我不冷啊。”

    六幺平時挺高冷的,一見到司空玉,就忍不住要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他道:“你耳朵都凍紅了,還是回去吧。”

    段星河尋思著自己還沒吃飯,道:“廚房還有東西沒?”

    李玉真揣著手道:“有啊,大包子管夠,還有小米粥在鍋里熱著呢。”

    段星河一聽就餓了,搓了搓手道:“那我先去吃飯,你們自便。”

    他快步走了,司空玉望著他的背影,有點無奈。她嘆了口氣,轉頭往回走。六幺道:“縣主,等等我啊。”

    司空玉莫名有點不開心了,道:“你別老跟著我,我去找阿纓。”

    六幺道:“那正好,我吃飽了活動活動,跟她比劃兩手。”

    司空玉揉了揉太陽穴,快步走在前頭。六幺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漸漸在山谷里走遠了。

    靈犀道人制藥的地方很寬敞,外頭一間大殿里都是通天的藥草柜。幾個弟子在外頭配藥,有人拿著黃銅小秤稱分量,有人在碾藥,有人包藥。步云邪炮制好了九葉天仙子,去掉了它的毒性,炒成了一把粟米一般的小種子。

    這里是靈犀道人的書房,靠墻的一排全是書架,擺的都是珍貴的書籍,又有一張大書桌,上頭放著些簿冊,記載了不少疑難雜癥和治療的經(jīng)驗。

    步云邪進了屋,靈犀道人正在桌前翻看書籍。他道:“前輩,天仙子炮制好了。”

    靈犀道人喔了一聲,從書案后抬起眼。他戴著個單片眼鏡,從鼻梁上摘下來,鏈子一端夾在領子上,看起來像是千機門做的老花鏡。他笑了一下,道:“年紀大了,眼睛有點不好使了。”

    縱使修仙多年,身體也會自然老去。靈犀道人的頭發(fā)花白,眼角生滿了皺紋,這樣的老醫(yī)生反而會給人一種靠得住的感覺。

    其它的幾味藥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接過那包種子,稱出了三錢分量,倒入配好的藥里。步云邪在旁邊站著,想要幫忙。靈犀道人道:“這藥的火候我親自來掌,你就不用擔心了。”

    步云邪意識到這是人家門內(nèi)的秘密,自己不方便看,道:“是。”

    他正要出去,靈犀道人瞥見了他腰上掛著的針包,深藍色的布包上繡著云紋,角上繡著個慈字。靈犀道人幾天前就注意到了,一直想問,此時道:“等一下,你認得李慈心?”

    步云邪道:“他是我?guī)煾浮!?br />
    靈犀道人沒有太意外,道:“喔,他何時收你為徒的?”

    步云邪道:“晚輩在家時跟寨子里的巫醫(yī)學過一些,出來游歷之后,去年在夷州遇到了李先生,他傳給了我一些中原的醫(yī)術。”

    靈犀道人想起了從前的事,有些懷念,道:“你師父以前跟我學過醫(yī)術,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不過百草谷重修行,不問世事。他想入世救更多人,便退出了百草谷……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說著嘆了口氣,有點遺憾。步云邪沒想到靈犀道人還記得他,道:“師父說過,您傳給他很多知識,他很感謝您。”

    跟李慈心一起入門的師兄弟,此時也不過是中年人的模樣。而李慈心才六十歲,外表已經(jīng)跟一百多歲的靈犀道人差不多了。凡人食五谷,生五蘊,衰老的更快,但他并沒有因為身入紅塵而后悔。若是再來一次,他必然還是會選擇治病救人,入世為醫(yī)。

    靈犀道人道:“他還好么?”

    步云邪道:“他身體很好,也經(jīng)常惦念百草谷的人。”

    靈犀道人笑了一下,道:“他從前也是很頑皮的,經(jīng)常偷溜出谷去街上閑逛。他從小就喜歡往人堆里扎,看販夫走卒、眾生百態(tài)。當時我就覺得他跟別的弟子不一樣,聰明的緊,又不聽規(guī)訓,怕是在山里閑不住,后來他果然離開了。”

    步云邪想象不出師父也有那么皮的時候。李慈心提起在百草谷求學的那段時光時,總是有些憤懣,很不愿被關在山里。可離開之后,他又有些愧疚,畢竟靈犀道人教了他許多年,他說走就走,實在有些對不住師父。

    靈犀道人好像沒有生氣,提起往事時神色平靜。他沉吟道:“我聽說之前長陽郡鬧瘟疫,就是他研究出的除疫方子。”

    步云邪道:“是,晚輩當時就在長陽郡。因為幫李先生救人,他才把醫(yī)術傳給我的。”

    若是換成百草谷的其他弟子,未必有這樣的決心,甘愿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百姓。靈犀道人對他生出了嘉許之心,道:“關于醫(yī)者的入世與出世,你怎么看?”

    步云邪以前就曾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道:“晚輩以為,醫(yī)者的本分就是濟世救人,不必將入世與出世分的那么清楚,修行是為了更好地救人,救人也是一種修行。”

    靈犀道人當年執(zhí)著于修行,與弟子為此分道揚鑣。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忽然覺得,或許李慈心的選擇并沒有錯。

    面前的這孩子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覺悟,倒是比自己身邊的許多徒弟強了。他看向步云邪,目光中多了幾分慈祥,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李慈心收的徒弟,資質(zhì)錯不了。”

    步云邪的目光一亮,意識到他認可了自己。百草谷畢竟是醫(yī)術最高明的宗門,能得到宗主的指點,是許多人都求不來的福分。他道:“多謝前輩,晚輩正有許多不明之處,要打擾前輩了。”

    靈犀道人擺了擺手道:“哎,沒什么打不打擾的。年紀大了,還是愿意跟聰明的孩子打交道。知識不同于金銀器物,不流傳于世,帶到墳里去才是浪費。”

    “前輩別這么說,”步云邪道,“您修為深厚,福分還長著呢。”

    靈犀道人搖了搖頭,道:“老嘍,身體不跟趟了……你還管我叫前輩?”

    步云邪覺得有些唐突,但老先生含笑看著他,似乎跟他并不見外。步云邪試探道:“師公?”

    靈犀道人哈哈一笑,捋著胡須道:“這就對了,天底下那么多宗門,多傍幾個靠山總是沒錯的。我要是你有這層關系,剛來那幾天這聲師公就叫上了。”

    他年紀雖然大,但性情豁達,愛開玩笑。聽說他早年的時候性情也很嚴格,累死了不少徒弟。每逢一年一度的大考,都有在書閣里徹夜背書的,也有背不過在山谷里徘徊大哭的。一群人穿著白色睡衣,頭不梳臉不洗,深更半夜在山谷里晃來晃去,口中念念有詞。在別處必然要嚇死幾個膽小的,但放在百草谷,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情形了。

    考完了一放榜,更是有不少人鬧著要自掛東南枝,舉身赴清池。靈犀道人也鐵石心腸不管,只要不合格,當年就要開除,打發(fā)人回家種地去。

    如今他年紀大了,變得寬容了許多,每年大考完,還給一次補考的機會,從前的弟子都說新入門的人趕上好時候了。不過從前的學生都是靈犀道人親自帶的,醫(yī)術學的更扎實。如今的新弟子卻是由上一代的弟子傳授醫(yī)術,只能說各有利弊。

    靈犀道人道:“我先煉藥,你有什么問題明白了再來。長明閣里的書你都可以看,弟子們用的器具模型也都能拆開來研究,想聽課隨時去。”

    步云邪很是感激,躬身行禮道:“多謝師公。”

    靈犀道人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氣,去吧。”

    客房里暖融融的,屋里燒著炭火。宋胡纓從外頭進來,道:“在嗎?”

    司空玉抱著小對眼,嘴里含著它的半截耳朵,對著它的腦袋深吸了一口氣,發(fā)出了滿足的嘆息。

    “啊——”

    小對眼的靈魂好像被吸走了,待在她懷里一動不動。宋胡纓詫異地看著她,道:“你在干什么?”

    司空玉吸貓被發(fā)現(xiàn)了,嚇了一跳,保持抱著貓的姿勢抬起了頭。小對眼回過神來了,掙扎著從她的懷里鉆出來,躲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司空玉輕咳一聲,恢復了正常的姿態(tài),道:“吃飯了嗎?”

    宋胡纓帶了一包糖炒栗子過來,在床上坐下了,道:“剛吃了,來找你玩會兒。”

    司空玉旁邊的小炕桌上放著一笸籮黃澄澄的橘子。她把橘子往前推了推,道:“剛買的,嘗嘗。”

    宋胡纓剝開一個吃了,橘子又酸又甜的,汁水飽滿。她感嘆道:“不錯啊,這里的人真會種果子。”

    司空玉悠然道:“那可不,這地方的人真有點種地的天賦。昨天我到暖房里逛了一圈,里頭的白菜老大一個,橘子是我搭著梯子現(xiàn)摘的,一大筐才一錢銀子,是不是很合算?”

    宋胡纓有了點興趣,道:“還有什么好吃的?”

    司空玉想了想道:“草莓快熟了,顏色還沒紅透。他們說要再等半個月,本來都是春天才有的,他們在暖房里引了溫泉水,一進去里頭暖乎乎的,跟春天一樣。喔……花房里還有牡丹呢,又有些蘭花、茉莉、梔子,整個屋里都香得很。他們這兒有專門給女弟子設的胭脂齋,香粉都是自己做的,外頭買不到,有空要不要去看看?”

    靈犀道人雖然對弟子考核嚴格,但不禁止他們在學習之余搞點副業(yè)。大家手里都有閑錢,流通起來,日子過得才滋潤。

    宋胡纓正好想買點香脂,冬天搽手用。她坐直了道:“好啊,等會兒就去吧。”

    司空玉嗯了一聲,道:“你最近怎么不出去練功了?”

    宋胡纓一提起這事就頭疼,道:“六幺老找我切磋,三天打兩場,他是不是有點太閑了?”

    司空玉忍不住笑了,道:“他就是愛跟人比試,剛才我還見他跟瀚海大師在外頭比劃呢。大和尚拿著根鐵棍,他拿著把劍,打的飛沙走石的。”

    宋胡纓嘆了口氣,道:“你若是肯他,他也不至于到處找人打架。”

    司空玉假裝沒聽見,專心致志地剝開了一個板栗。宋胡纓靠得近了些,低聲道:“誒,你覺得六幺怎么樣?”

    司空玉道:“什么怎么樣?”

    宋胡纓道:“我看他對你挺好的。一般的保鏢就算舍得出生入死,也不至于對主子這么用心。他是真把你的事兒當成自己的事操心了,一會兒怕凍著一會兒怕餓著的。”

    司空玉淡淡道:“那是他自己個兒愛操心。我讓他省點力氣,他非不聽,我能怎么辦?”

    宋胡纓跟小姐妹在一起,難得推心置腹,道:“他人品模樣都挺好的,就是出身一般了點。其實京城里不少王孫公子,反而沒有他這份品貌,更何況他對你的真誠是獨一份兒的。”

    司空玉自然也明白這些,只是對他的感覺總是淡淡的,跟喜歡不太一樣,更多的是依賴。至于讓她心動的人,卻又只給她個背影,廖若星子又高又遠。司空玉也不知道自己一直這樣等下去有沒有指望,道:“那你呢,你不考慮自己的事么?”

    宋胡纓靠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良久她嘆了口氣,輕聲道:“我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的。”

    司空玉笑了,道:“你要是一輩子不回家,那肯定沒事,不過你不能總是在外面飄著啊。說真的,有看順眼的人沒有?”

    宋胡纓腦中浮現(xiàn)起了個人影,那人的脾氣溫吞吞的,總是愛當和事佬,但靈修的天賦很高。她從小不喜歡兒女情長的事,覺得男人只會拖后腿,要不然就是啰啰嗦嗦地管著自己。但如果是他的話,倒也沒有那么討厭了。

    家里除了三寸大小的繡花鞋,就是搭著梯子才能下來的繡樓,又高又孤獨,沒什么值得懷念的。宋胡纓回過神來,淡淡道:“飄著就飄著,回家也沒什么好的。”

    司空玉道:“我倒是有點想家了,我哥給我寄了好幾封信,一直催我回去呢。”

    她剝開一個橘子,香氣彌漫在屋里,有種冬天特有的安逸感。這時候有人敲了敲門,道:“司空姑娘在嗎?”

    司空玉應聲道:“這兒呢,什么事?”

    淺藍的棉布簾子一動,一名百草谷的少年弟子走了進來。他行禮道:“司空姑娘,外頭有人找你。”

    司空玉有些奇怪,道:“誰找我?”

    那弟子顯得有些慌張,道:“是嘯山宗的人,他們家大少爺帶了一幫人堵在谷口,嚷嚷著要見你。”

    六幺打架也只是打發(fā)時間,時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見有人進了兩個姑娘的閨房,把手一擺道:“大師,先不打了。”

    他把長劍一收,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了司空玉的屋前。他一掀門簾進來了,聽見那弟子道:“張暮心說今天見不到司空縣主,就不回去了。”

    司空玉皺起了眉頭,道:“我又不認得他,他見我干什么?”

    那弟子為難道:“不知道,但是門口好幾個人已經(jīng)被他們打傷了。師兄讓我來問問縣主,能不能請你去打發(fā)他走?”

    瀚海大師跟了過來,聽見了他們的話,神色凝重起來。那二世祖就是個色胚,一見他準沒好事。宋胡纓冷冷道:“不去,憑什么他說見就見。讓他滾!”

    六幺沉下臉道:“還是我去一趟吧,把他攆回去。”

    那弟子憂慮道:“怕是沒那么容易。他們不光帶了不森*晚*整*少人來,還有一頭怪物跟著他們,渾身黑乎乎的,腦袋有這么大,頭上的角有這么長,嚇人得很。”

    他連說帶比劃的,很是夸張。宋胡纓奇怪道:“黑乎乎的?不是一頭白虎嗎?”

    那弟子搖頭道:“不是白虎,是一個獨角怪物,腦袋像個燒紅的黑炭頭,胡子上噼里啪啦的直冒火星,你們?nèi)タ纯淳椭懒恕!?br />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莫名其妙。瀚海大師道:“段兄弟呢?”

    宋胡纓道:“這個點……他應該在谷主那里扎針呢。”

    現(xiàn)在去找他也來不及了,司空玉站了起來,道:“我去一趟吧,免得那討厭鬼賴著不走。”

    六幺道:“給他臉做什么,我去揍他一頓就行了。”

    司空玉不想連累了百草谷的弟子,那個二世祖為了逼自己出去,打傷了不少這里的人,還損了自己的名譽。司空玉不罵他兩句心中氣憤難消,道:“我親自去讓他滾蛋!”

    第124章 百草谷 四

    百草谷的山谷前, 一隊弟子拿著刀劍,對面前的人嚴陣以待。

    張暮心騎在馬上,垂眼看著百草谷的人,一副悠然的姿態(tài)。他身后帶著三十來個人, 每個人都佩著刀劍。那些嘍啰倒還好說, 最駭人的是他身邊跟著一頭黑色的石頭怪獸。那頭怪物有一頭牛那么大, 身體像一塊炭一樣,渾身漆黑, 關節(jié)處有些裂紋, 里頭燒的通紅甚至透明, 不住有火星子從身體里冒出來。

    它頭上長著一個獨角,有點像獅子, 臉上長了一圈毛炸炸的石頭鬃毛。但嚴格來說,它沒有肌肉也沒有毛發(fā), 只是一塊燒紅的黑炭構成的怪物。

    “嗷——”

    這家伙弓著背,齜著牙,虎視眈眈地看著對面的人。它往前走了一步,百草谷的人紛紛往后退了半步。它看起來脾氣不怎么好, 似乎隨時要暴怒起來的樣子。眾人摸不清它的底兒, 還是得小心為上。

    嘯山宗是有些本事, 除了那頭白虎之外,還養(yǎng)著其他怪物。再加上張暮心這個花錢如流水的二世祖,他們光靠自己的一點產(chǎn)業(yè)根本不夠開銷的。難怪這些人像土匪一樣, 一天到晚就知道打劫。

    他們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眾人都十分緊張。今天徐松當值, 他一面叫人悄悄地去通報師父和客人,自己帶著兄弟們在谷口拖延。他皺起了眉頭道:“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張暮心擺了擺手, 自以為大度地道:“你們不必緊張。本公子說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見一見司空姑娘。你們只要把她請出來,我保證對你們秋毫無犯。”

    徐松道:“司空姑娘是大新的縣主,身份高貴,豈是誰想見就能隨便見的?”

    張暮心不以為忤,反而哈哈笑了起來,道:“你說得對,正是因為她身份高貴,本公子才特地前來見她。若是一般女子,又豈能入得了我的眼!”

    這人雖然是個草包,卻又自視甚高,覺得沒人配得上自己。百草谷的弟子都皺起了眉頭,司空姑娘高貴美麗,跟他說一句話都辱沒了她的身份。這些人雖然嘴上說的斯文客氣,卻連怪物都帶來了,現(xiàn)在在谷口賴著不走,根本就是逼著司空玉出來。

    雙方正對峙著,就見數(shù)人從山谷里走了出來。瀚海大師走在最前頭,他虎背熊腰的,往谷口一站像一尊門神似的。六幺緊隨其后,他眼神銳利如刀,腰間挎著長劍,掃視了來人一圈,透出了無聲的威脅。

    宋胡纓陪在司空玉身邊,手里提著一柄碩大的斬馬/刀,鐺地往地上一杵,強悍的氣勢撲面而來。

    司空玉站在他們中間,她穿著一身白色繡金色流云紋的衣裙,身上披著件石青色鑲白狐毛的披風,烏黑的頭發(fā)垂在身后,映得肌膚白的幾乎透明。她盈盈立在那里,就像一株高潔的水仙花,讓人只看一眼便難以忘卻。

    嘯山宗那些人本來還鬧哄哄的,見司空玉來了,頓時鴉雀無聲。嘍啰們都暗自驚訝于她的美麗,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了她。她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一派高雅的氣質(zhì),難怪張暮心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六幺道:“你們堵在這里干什么?”

    張暮心眼里只有司空玉,對別人的話根本沒聽進去。旁邊一人低聲道:“公子,公子!”

    張暮心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翻身下馬。他上前一步,雙手抱拳,彎腰行了好大一個禮,殷勤道:“小生張暮心,見過縣主。”

    他一向趾高氣昂的,此時卻自稱小生,讓人實在消受不起。司空玉冷冷道:“不敢當,張公子帶了這么多人來,有何貴干?”

    張暮心道:“在下之前無意冒犯了司空姑娘,心中一直過意不去。聽說姑娘在百草谷做客,小生特地帶了些薄禮,前來跟姑娘賠禮道歉。”

    他說著拍了拍手,一個嘍啰捧著個黃花梨鑲螺鈿的木箱過來。他掀開了蓋子,露出了滿滿的明珠、金釵,翡翠,珠光寶氣,光華甚是耀眼。

    那一箱子珠寶起碼值五千兩銀子,一般人買個小院子過一輩子都夠了。周圍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公子哥兒還真舍得下本錢。司空玉的神色卻冷冷的,她是大新太后的外孫女,紫衣侯的妹妹,天底下什么好東西沒見過?這種成色的明珠,她在家都拿彈弓打著玩。更別提瓜皮吃了一肚子古董,隨便鑒定幾件,都夠她花用好幾輩子的了。

    她根本沒把這些東西放在眼里,道:“不必了,我跟你也不熟,這些東西你拿回去,別再來打擾百草谷的朋友們。”

    她有要求,張暮心聽在耳中如同天籟。他立刻道:“縣主吩咐,在下一定照做。今后絕不騷擾百草谷的人,誰敢不聽話,門規(guī)處置!”

    他回頭看了小弟們一眼,眾人紛紛道:“是——”

    呼喊聲頗有氣勢,張暮心很有面子,挺起了胸膛,覺得司空玉一定被自己的男子氣概迷住了。司空玉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一眼都不想看他。

    張暮心道:“縣主,這些禮物……”

    對于這種人越是客氣,他越是自以為是。司空玉冷淡道:“這都是什么俗氣貨色,也敢拿來給本縣主看。我說了不要,趕緊拿走。”

    那只炭頭怪物發(fā)出了一聲低吼,弓起了脊背,仿佛讓她對自己的主人客氣一點。張暮心反手拍了它腦袋一記,道:“閉嘴,誰讓你出聲了,不準對縣主不敬!”

    黑炭頭委屈地低下了頭,臉上直冒火星子,卻很聽他的話,就像一只馴服的大狗。

    張暮心回頭看了一眼珠寶匣子,覺得自己確實做的不夠好。司空玉身為大新的縣主,從小見慣了金銀珠寶,自己拿這些來給她當見面禮,實在太小瞧了她,也顯得自己太庸俗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對不住,是我考慮不周。等我回去再用些心,定然能讓縣主滿意!”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司空玉,看得她很不舒服。瀚海大師擋在了她身前,像一堵墻一樣密不透風。張暮心下意識挪了一步,想越過他的肩膀看司空玉。瀚海大師卻道:“阿彌陀佛,施主這樣盯著一位女子,恐怕不合適。”

    張暮心覺得這大和尚礙事的很,不耐煩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一個出家人,不去敲你的木魚,在這兒瞎摻和什么?”

    司空玉皺起了眉頭,覺得越說越不成話了。其他圍觀的百草谷弟子也覺得這人臉皮太厚了,人家姑娘又不愿意搭他,他還到處嚷嚷什么要追求她,根本就沒在乎過她的名譽。

    張暮心倒是覺得沒什么不妥的,一副直氣壯的模樣。他踮起了腳,伸長了脖子望著她道:“司空姑娘,我就直說了吧,我對你一見鐘情。之前讓你去跟白虎打交道,是我的疏忽。如果知道你在的話,我絕對不讓你冒這么大危險。你看這次我沒帶白虎來,就是不想讓你害怕。”

    司空玉看了一眼那只炭頭怪獸,它的胡子像鋼針一樣,隨著呼吸不斷往外冒火星子,一副猙獰暴躁的模樣。他雖然沒帶白虎來,但這家伙也沒好到哪里去。

    張暮心只是望著她,便覺得如飲醇醪,以前自己見過的那些鶯鶯燕燕哪個比得過她?一個個窮丫頭只會哭哭啼啼的,徒有些身段臉蛋兒,一點用也沒有。哪像這縣主,身份高貴,又極其富有,簡直讓他垂涎三尺。

    他父親不問外物,只顧著修煉。張暮心又不擅經(jīng)營,家里那些產(chǎn)業(yè)不夠他敗壞的,總是出去搶也不是個辦法。可若是能娶司空玉為妻,攀上大新皇族這門親,他后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他道:“司空姑娘,我到現(xiàn)在還未娶妻,一定就是冥冥之中等著跟你相遇的那一天。你相信緣分嗎,以前我是不信的,可自從認識你之后,我就信了。”

    司空玉神色冷冷的,對他的甜言蜜語不屑一顧。張暮心注視著司空玉,覺得這丫頭什么都好,就是太聰明了一些。要是她笨一點,自己還不是略施小計就手到擒來?

    他只顧著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沒想過人家看不看得上他。司空玉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要被他拉著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她冷冷道:“你說完了嗎,說完就趕緊走。天冷得很,我要回去了。”

    她抬起雪白的手攏著披風,轉身要離開。張暮心還沒跟她聊上幾句,慌忙道:“不不不,你等一下,我家有不少產(chǎn)業(yè),有錢。我今年才三十二,對女人很好,很會疼人的!”

    宋胡纓點了點頭,道:“他是有不少女人,但換的也挺勤的。”

    張暮心感覺自己說錯了話,道:“不是,我是說我很會做小伏低。你對我不了解,其實我是個很風雅的人。你稍等一下,我有一曲要獻給你,拿我的伏羲琴來——”

    一名書生模樣的人抱著一把琴過來,盤膝坐在了地上。又有兩個小弟過來,一個手里捧著一爐檀香,一個拿著個長頸的青瓷花瓶,里頭還插著一支梅花。兩人把東西擺在琴旁,布置好了便退了下去。青煙裊裊,紅梅經(jīng)霜尤艷。那琴師一拂衣袖,試了試琴弦,發(fā)出了錚的一聲。

    司空玉的哥哥愛收集古琴,還讓她給蜀山長老送了一把九霄環(huán)佩琴,司空玉對此也有些興趣。那琴聲醇厚,穿透力極強,著實是一件寶物。她暗道:“琴倒是好琴,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這草包手里。”

    大家以為那人試完琴就要讓開,沒想到他就這么彈了起來,眾人大失所望。張大公子要顯示風雅,卻連琴都不會彈,直接找了個人替他演奏,也真虧他想得出來。

    張暮心當著這么多人孔雀開屏,其實也有些慌。他本來想若是能跟司空玉單獨散一散步,叫人在旁邊的亭子里彈奏一曲,那氣氛定然很美妙。只是司空玉對他如臨大敵,離得他遠遠的。百草谷的弟子更是把他當成死對頭,恨不能挑幾擔大糞把他攆出去。張暮心的臉皮就算再厚,也有點撐不住。

    他心中暗暗給自己鼓勁兒:“本公子是天上地下第一情種,風流瀟灑無人能比。今日追求之舉,乃是為我嘯山宗前途考慮。更何況我與這美人兒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來日必然傳為一段佳話!”

    那琴師彈著琴,琴聲優(yōu)美,是一首鳳求凰。

    大家都看笑話似的,站著不說話。張暮心清了清嗓子,開始吟誦起了詩歌。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琴聲悠悠,張暮心東張西望,一副尋覓的模樣,深情道:“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司空玉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中,看著他自我陶醉。

    張暮心按著自己的胸口,做出撕心裂肺的模樣道:“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他的表情過于痛苦,周圍的人忍不住發(fā)出一陣竊笑。張暮心卻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應,激昂而又沉重道:“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他的詩念完了,曲子才彈到了一半,配合的很沒默契。張暮心有點尷尬,回頭看了一眼琴師,低聲道:“收!”

    琴師心領神會,直接彈了最后一句,琴聲裊裊回蕩在山谷間,總算結束了這場讓人腳趾摳地的表演。

    司空玉沒有任何反應,宋胡纓打了個呵欠,覺得無聊。嘯山宗的小弟們覺得這樣太難堪了,一人率先拍馬屁道:“妙哉、妙哉!”

    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跟上喝彩:“好,我家公子文武雙全!簡直太棒了!”

    就算他們喊聲如雷,其他人仍然不買賬。六幺冷冷道:“表演完了,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也快開飯了,就不留你們了。”

    他抄起了谷口的一把大掃帚,嘩嘩地朝張暮心掃了過去,琴師連忙抱著價值上萬的名琴退到了后面。炭頭怪獸還不服氣,張嘴呲牙,作勢要咬六幺的大笤帚。

    瀚海大師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他的金缽,迎風一招,法寶變得有半個臉盆那么大。降魔金缽厚重敦實,嗡地一聲亮了起來,散發(fā)出一股神圣的氣息。那只炭頭怪物嗚地叫了一聲,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有點怕這大和尚。

    六幺趁機把笤帚往地上重重一拍,把周圍弄得塵土飛揚的,嗆得人直咳嗽。嘯山宗的人揮著手往后退去,紛紛道:“干什么,一點禮數(shù)都不懂!”

    六幺一臉漠然,使得就是一招掃地出門。張暮心還沒吃過這樣的癟,擱在平時,他早就破口大罵了。然而司空玉還在這里,他要保持君子風度,只好忍下了。

    他拍去了身上的土,做出一副體貼的模樣道:“司空姑娘,今日能一睹芳容,小生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天冷地滑,你快回去暖一暖,改日我再來見你。”

    他說著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帶著眾人浩浩蕩蕩地走了。六幺一手扶著大掃帚,看著他們走遠了,冷冷道:“裝他的大尾巴狼。”

    宋胡纓道:“這不是好人,你可千萬別他。”

    “沒下次了,”司空玉神色冷冷道,“再來就拿笤帚趕出去,誰說什么都不好使!”

    主殿內(nèi)堂中,暖黃的燈火微微晃動,段星河正在扎針,見不得風,周圍的帷幔都放了下來。他的衣袍扎在腰里,半截身體露出來,小麥色的肌肉繃在骨骼上,結實而又充滿力量。步云邪在旁邊看著,記下了針灸的穴位和手法,日后不在這里了,自己也能給他調(diào)。

    桌子上的沙漏淌完了,靈犀道人從隔間過來,道:“該起針了。”

    他把銀針一枚枚拔出來,看了一眼他心口的紅色痕跡。治療了這段時間,他的詛咒似乎得到了控制,心臟周圍的紅色血絲沒有那么明顯了。靈犀道人道:“最近睡得怎么樣?”

    段星河把外袍攏了起來,系上了衣帶,道:“夜里睡得很踏實,多謝前輩。”

    “能睡著就行,一睡頂十補。”靈犀道人道,“最近快大考了,山谷里背書的人多,你們多擔待吧。”

    段星河扎完了針,便睡得昏天黑地的,對外頭的事一概不知道。步云邪昨天晚上從書閣回來,倒是見了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影。那人胳膊底下夾了個軟趴趴的小人,在山谷里來回游蕩,一邊喃喃自語。

    “嗚嗚……嗚……我不想回家相親……”

    步云邪渾身的寒毛登時豎起來了,停步站在一棵大樹后面。燈籠的光照下來,卻是個女弟子,懷里摟著個認穴位的人偶,邊背邊哭。

    “膏肓,魂門,意舍……記不住……好難啊……”

    她哭了一陣子,前頭一個路口上,又一個弟子拿著本書溜達過來。

    “水行潤下脈來沉,筋骨之間軟滑勻。女子寸兮男子尺,四時如此號為平……”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即又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拿著書走遠了。

    步云邪道:“師公,什么時候考試?”

    靈犀道人悠然道:“臘月初十考,還一個月呢,早考完讓他們好好過個年。”

    聽說百草谷的大考挺難的,每年不及格的人數(shù)都在三成左右。要是過不了,心里老惦記著補考的事,這個年也過不好了。

    步云邪想起以前自己背書的情形,都是這么過來的,哭完了還不是得繼續(xù)背。醫(yī)生這個行當跟別的職業(yè)不同,師父抓的嚴一點,不光是對病人負責,對弟子也有好處。

    靈犀道人從抽屜里拿了個小盒子過來,遞給段星河道:“藥煉好了,這一丸的藥效能控制半年,你先吃了吧。”

    段星河打開了盒子,見里頭放著一顆金丹。老前輩親自煉的丹藥不會有錯,他吃了下去,感覺體內(nèi)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涼意,心口的燥熱漸漸消退了。他的精神一振,眉頭也舒展開來。

    靈犀道人觀察著他的情況,道:“怎么樣?”

    段星河道:“身上好受多了。”

    這藥對于他也只是揚湯止沸,要根治還得想別的法子。靈犀道人道:“先靠這藥控制著病情。我已經(jīng)讓巫部的人去研究了,一旦有解決的辦法,我就通知你。”

    段星河知道老前輩盡力了,點了點頭。步云邪不甘心道:“若是到時候找不到辦法呢?”

    靈犀道人也有些為難,道:“別這么消極,總會有辦法的。”

    他手中的藥材也只夠煉這一顆丹藥的,半年之后會怎么樣,只能聽天由命。步云邪尋思著若是不行,只能靠自己用血給他壓著。過一天算一天吧,剛來這邊的時候,日子比現(xiàn)在還難過,這不是也好好地過來了么。

    靈犀道人收拾起了東西,道:“過年在這兒住吧,除夕這里放煙火。工部那幫孩子們最近做了什么水母煙花,一竄一竄的,還挺有趣的。大食堂提供年夜飯,一錢銀子隨便吃,有餃子、雞鴨魚肉,還釀了醪糟。蔬菜都是自己種的,家禽也是自己養(yǎng)的,比外頭的好的多了。”

    段星河有點感興趣,不過家里還有幾個小徒弟等著他們。步云邪道:“再多住幾天吧,師公最近講煉丹術呢,我想聽聽。”

    靈犀道人很久都沒親自講課了,錯過就太可惜了。他含笑看著兩個年輕人,很希望他們多留一段時間。段星河便道:“好,等你聽完再說。”

    步云邪每天去學堂聽課,要不然就是去書閣看書。靈犀道人的經(jīng)驗豐富,講的課對高階的丹修很有幫助,步云邪學到了不少東西,從前積累的經(jīng)驗得到了系統(tǒng)的梳,比從前更上了一層樓。

    這天上午,步云邪坐在搖椅上看筆記,屋里燒著炭火,暖融融的。他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段星河從隔壁過來,見步云邪躺在椅背上,頭發(fā)垂在臉旁。他修長的脖頸露出來,喉結微微凸起,雪白的皮膚下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顯得有些脆弱。在外頭東奔西走了這么久,他也越發(fā)清瘦了。

    段星河拿了張?zhí)鹤由w在他身上,自個兒坐在旁邊的羅漢床上,隨手拿了本書看。

    屋里靜悄悄的,桌上的自鳴鐘走到了未時,發(fā)出了鐺的一聲響。步云邪睜開眼,看了一眼鐘,登時慌了。

    未時二刻要上課,去晚了就沒座了。他道:“你怎么不叫我。”

    段星河道:“你下午有課?”

    步云邪跳起來裹上了一件披風,胳膊底下夾著書就往外跑。段星河探出頭來道:“外頭結冰了,慢點!”

    步云邪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眨眼的功夫就沒影了。段星河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走到屋檐下,李玉真慌慌張張地從隔壁沖出來,腦袋上翹著一撮頭發(fā),一邊喊著:“啊啊啊遲到了遲到了——”

    段星河有些意外,想起李玉真也學過一些醫(yī)術,對這里的課感興趣也很正常。段星河是劍修,對那些繁冗的東西不怎么感興趣,就打算把劍練好。

    他下午沒什么事,打算在山谷里轉轉。天有些冷,外面的人不多了,都在屋里貓著。繞過一座山頭,段星河逛到了山谷后面。工部的弟子在這里建了個工坊,這邊荒地多,他們每天敲敲打打的,也不會打擾到別人。

    前方咻的一聲,幾道焰火嗤嗤地亮了起來。段星河停住了腳步,就見幾團水母狀的煙火往天上飛去。一團團水母下面還帶著須子,一竄一竄的,仿佛活物自己游上了天。難怪靈犀道人說他們肯定會喜歡,果然有趣。

    “喔——!!”

    一群工部弟子穿著土黃色的大棉襖,望著天空很是興奮。

    “成了,這回須子比以前長了,是不是很像活的?”

    另一人摸著下巴道:“就是滯空感差了點,能不能游得慢點,飛到最高的地方還能停一會兒就好了。”

    周圍硝煙彌漫,段星河走了過來。工部前的空地上,堆著些亂七八糟的材料。有木頭,毛竹,還有些鐵礦石。遠處有個蓋了一半的水車,建在一條小河邊,估計明年春天就完成了。

    小河的另外一邊,有一塊新開出來的田地,到時候種點油菜花之類的,又香又漂亮,還能收點菜籽油,簡直完美。

    一名弟子道:“兄弟,你看我們做的煙火怎么樣?”

    段星河道:“挺好的,跟真的一樣。”

    眾人咧開了嘴,互相看了一眼,就想聽到這樣的評價。他們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沒有考試的壓力,過年也格外悠閑。有人盤著腿坐在地上,有的人坐在石頭上,手里拿著圖紙在翻看。一個弟子送了他一把小焰火棒,道:“拿著玩吧。”

    段星河看著手里的煙火棒,覺得這么好的東西,光做成玩物太可惜了。千機門的人跟西方大陸的人學會了制作機關獸,便能在修真界橫著走,百草門的弟子卻還停留在制作木牛流馬搬運糧食的階段。他們不是不夠聰明,只是把重心放在治病救人上,沒想過用這些東西來對付別人。

    段星河道:“我看這東西做成火器挺好的,聽說千機門的人做了不少火銃,還有炸藥。外人都怕他們,輕易不敢進犯。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弄這些?”

    那些弟子抬頭看著他,都有些詫異。他們的首座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戴著個黑色的大棉帽,耳朵后面插著根碳條,腰里別著個榔頭。他尋思了片刻,道:“有道啊……嘯山宗的人仗著拳頭硬,整天來找麻煩,搶咱們山頭。兄弟們要是多弄些火藥,起碼能保護自己嘛。”

    另一名弟子道:“不知道師父同不同意?”

    工部首座大手一揮,霸氣道:“我去問就是了。你們?nèi)ニ鸭谱骰疸|的資料,三天之內(nèi),我要相關東西的全部信息。”

    若是真用上火藥,炸得人血肉橫飛的,那場面一想都讓人覺得血腥。一名弟子猶豫道:“師父不喜歡咱們打打殺殺的。救一條命那么難,殺人就是瞬息間的事。”

    段星河覺得他們多少有點讀書讀傻了,道:“菩薩亦有金剛之怒,不保護自己,怎么救世人?”

    首座一拍大腿道:“說得好,忍了他們那么久了,早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看千機門的大炮也不錯,要不就弄它一個試試!”

    他盤著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開始沉思起來。其他人尋思著要做火器,都摩拳擦掌的,十分興奮。一人道:“咱們可是學醫(yī)的啊,要是真把人炸的缺胳膊斷腿的,祖師爺不會怪咱們吧?”

    又一人道:“那就給他們接起來,養(yǎng)好了不服就再炸,炸完再接。”

    眾人覺得有些炸裂,但好像也沒什么毛病,反正來搗亂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對他們狠一點就對了。段星河見沒什么有趣的東西了,便揣著煙火棒走了。

    回來的路上,段星河經(jīng)過一間點心鋪子。架子上擺著各種糖和點心,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店鋪里有好幾個來買果脯的弟子,有說有笑的。竹簾子后頭支著一個大鍋,伙計把一大笸籮葡萄干撒進去,正在熬奶塊。香甜的氣息隨著攪拌彌漫出來,這哪里是點心鋪子,簡直是販賣世間美好的地方。

    段星河買了一包茉莉花窨的牛乳糖,一包桂花黑糖。糖紙是白色的,上面印著金色的圖案,是一只在桂花樹下?lián)v藥的兔子。以前去看步云邪的時候,段星河總是給他帶這種糖,他最喜歡這個了。

    門口放著一沓曬著魚干的笸籮,擺的滿滿的。出門的時候,老板叫住了他,道:“不買點小魚干么,水煮的,剛曬好。”

    段星河對魚干不感興趣,道:“沒鹽味不好吃吧?”

    老板笑呵呵地道:“這你就不懂啦,有的是主顧喜歡呢。你第一次來,送你一條吧。”

    段星河不明所以,接了過來,隨手揣到了腰包里。他穿過賣小吃的街道,來到了學堂外。里頭傳來了先生講課的聲音,隔著窗戶往里一望,里頭滿滿的都是人。

    看來課還要上一會兒,段星河抹去了扶手上的白霜,在走廊邊坐著。今天不冷,太陽暖暖的,曬得人很舒服。一只三花貓從對面走來,揚著尾巴看了他一會兒,一點也不怕生。

    “喵嗚——”

    段星河伸出手指讓它聞了聞,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腦袋。三花貓瞇起了眼,發(fā)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它的毛很干凈,長得也很壯實,看來有不少弟子投喂它,日子過得很滋潤。

    山谷里有不少貓,跟人撒起嬌來,沒人能抵抗得了。段星河想起了老板的話,道:“你是不是聞到小魚干的味道了?”

    貓咪蹭了蹭他的腳,段星河笑了,從腰包里掏出了小魚干,喂給了它。

    貓咪吃完了魚干,見他只有一個人,便跳到旁邊跟他一起坐著。他靠著廊柱小憩了一會兒,幾乎要睡著了。百草谷就像個世外桃源,日子的節(jié)奏慢悠悠的,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寧靜感。

    下課了,一群弟子走了出來,低聲討論著課上的內(nèi)容。一只溫暖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帶著一點藥香味。段星河睜開了眼,見步云邪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冷不冷啊,臉都凍紅了。”

    段星河道:“不冷啊,有太陽。”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休養(yǎng)身體,睡夠了覺就出來溜達一圈,順便接步云邪下課。三花貓?zhí)铝藱跅U,鉆到樹叢里消失了。段星河從腰包里掏出兩包糖,遞給他道:“給你買的。”

    步云邪隔著糖紙嗅了嗅,聞到了清甜的桂花味,眼睛彎了起來。他把糖放進書包里,道:“回去吃。”

    段星河道:“現(xiàn)在吃就行,藏著干什么?”

    步云邪抿著笑,沒說話。李玉真從屋里出來了,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來,道:“等著我呢,去吃飯嗎兄弟們?”

    段星河差點把他忘了,難怪步云邪要把糖藏起來。他平時挺大方的,有時候卻有些小心思。段星河不討厭他這樣,反而覺得有人這么重視自己的感覺很不錯。

    三個人隨著人流一起往大廚房那邊走去。這時候遠處有個高大的身影朝這邊跑了過來,卻是趙大海。

    “大師兄,二師兄——”

    他從人群中一眼就望見了他們,揮了揮大手,顯得有些焦急。他奔到近前,道:“好歹找到你們了,出事啦!”

    段星河道:“怎么了?”

    趙大海回頭望了一眼谷口,道:“嘯山宗的那個二世祖死皮賴臉的又來啦,吵著嚷著要見司空姑娘,怎么辦啊?”

    第125章 暴怒 一

    “他又來?”

    段星河沉下了臉, 感覺像被蒼蠅盯上了似的,嗡嗡嗡嗡沒完沒了。上次那二世祖帶人來搗亂,自己沒趕上親自攆他。聽說六幺直接拿笤帚把他掃地出門的,沒想到這家伙沒臉沒皮的還敢來。

    段星河道:“司空姑娘去了么?”

    “沒去, ”趙大海道, “她氣得不行, 說什么都不見了。”

    “不見就對了,”段星河掰了掰手指, 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 “走, 咱們?nèi)䲡 ?br />
    幾人來到谷口,見張暮心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站在那里, 旁邊跟著二十來個嘍啰,身邊還帶著那個炭頭怪物。百草谷的弟子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來鬧事, 只是守著谷口,不讓他們進去。

    段星河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道:“你來干什么?”

    張暮心等了半天,沒想到來了個自己最不想見的人。他翻身下了馬, 皺眉道:“怎么又是你, 我要見司空姑娘。”

    段星河道:“人家跟你不熟, 你老來騷擾她干什么?”

    張暮心最討厭他這副所當然的態(tài)度,好像他跟司空玉多熟似的。他道:“你跟她什么關系,憑什么不讓我見她?”

    段星河道:“她是金尊玉貴的縣主, 雇我保護她,我就不能讓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來騷擾她。”

    一開始司空玉加入隊伍的時候, 是說過要請他保護自己。后來大家成了朋友,這件事反而不怎么提了。張暮心聽他這么說, 忽然高森*晚*整*興起來,道:“你只是她的保鏢,你們倆沒別的事?”

    段星河沉默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樂個什么勁兒。張暮心本來還以為司空玉喜歡段星河,要是他倆之間沒關系自己就有機會了。

    步云邪冷淡地看著他,提醒道:“張公子,你不是有對象嗎。浩蕩盟的女弟子,也是個端莊文雅的好姑娘,她怎么樣了?”

    周圍人都看著,一副吃到大瓜的表情。有人竊竊私語道:“他有家室了?有家室還來騷擾縣主,膽子不小啊!”

    張暮心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蓋著這事,沒想到這人說抖摟就給自己抖出來了,頓時尷尬起來。偏偏步云邪的聲音還不小,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似的。張暮心被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只好道:“她挺好的,我對她不錯。你們沒事惦記我的人干什么?”

    步云邪道:“縣主不可能做小,你有家室了還來找她?”

    張暮心一咬牙,狠了狠心道:“她要是愿意跟我,我就把其他小妾都送回家。”

    李玉真在旁邊道:“喔,還有不止一個小妾啊?”

    張暮心簡直要被他們氣死,道:“像我這樣身份的人,娶正妻之前有幾個女人有什么了?你們這幫沒見識的窮光蛋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懂什么!”

    段星河冷冷道:“你今天能為了縣主拋棄孫姑娘,來日就能為了別的女人拋棄縣主。像你這樣的人就別再禍害女孩子了。”

    步云邪也道:“你當初為了得到孫姑娘,也曾經(jīng)專程去浩蕩盟,當著她師父說要娶她。當時說的那么好聽,到現(xiàn)在不是還沒給人家個正經(jīng)名分么?”

    這幫人一個鼻孔出氣,輪番上陣罵他。張暮心臉上掛不住了,惱羞成怒道:“你們有完沒完,老子是來見司空姑娘的,沒空跟你們啰嗦!”

    段星河一副冷淡的態(tài)度,道:“她說了不見,請你回去,以后也別再來了。”

    張暮心氣得不行,那炭頭怪物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弓起了背發(fā)出了低吼。

    “嗚——”

    火星子從它的鬃毛和嘴角噴出來,顯得氣勢洶洶的。沒人跟它過過招,不知道被這玩意兒咬上一口會不會死。百草谷的弟子們都握緊了刀劍,緊張地看著它。

    段星河冷冷道:“你動手啊,打起來你的好名聲就傳出去了。為了逼司空姑娘出來,你不惜打傷無辜之人。大新的皇族都是體面人,能接納你這種粗鄙的武夫?”

    張暮心不耐煩道:“你這山溝里的窮小子見過幾個達官貴人,就在這里給老子裝體面人!”

    司空玉不在,他也不裝了,張口閉口老子長老子短的,十分粗野。李玉真揚聲道:“我爹是大新的國師,從小見的都是宮里的人,我說話夠不夠格了?”

    張暮心聽說過這小道士的身份,知道他雖然看起來是個老好人,其實很不好惹。李玉真道:“你今天敢在這里傷一個人,回去我就告訴我爹嘯山宗的大少爺是個什么貨色。保證從此之后,整個大新沒有一個姑娘肯嫁給你。”

    他朗聲說罷,對面靜了下來。段星河在心中為他叫了一聲好,沒想到李玉真也有這么硬氣的時候。張暮心真被他鎮(zhèn)住了,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旁邊的軍師荀越勸道:“公子,既然司空姑娘不在,咱們就改天再來吧。”

    張暮心的眼睛轉了幾圈,覺得當著這么多人用強不是明智之舉。而且段星河這小子的修為不弱,要是動起手來,自己帶來的怪物也未必能贏他。

    他道:“我對司空姑娘一片赤誠,今日沒能見到,必然是上天在考驗我,改日再來也無妨。”

    他說著翻身上馬,喝了一聲走,嘍啰們便跟著他稀里嘩啦地走了。段星河看著他們的身影,本來還尋思著實在不行就只能動手了,沒想到他們還挺識趣。

    李玉真歪著頭,道:“咦,這小子這就走了,這么聽話?”

    步云邪道:“留下來也打不過,不走還能怎么樣。”

    天色將近黃昏,百草谷里看熱鬧的弟子紛紛散了。段星河摸了摸肚子,道:“走吧,吃飯去。”

    嘯山宗的人接連兩次來都討了個沒趣,此時跟著張暮心往回走,顯得灰頭土臉的。張暮心越想越氣,上次就被他們羞辱了一番,這回更是連司空玉的面都沒見到。他堂堂嘯山宗的大少爺,為了一個女子三番五次受氣,都要成為修真界的笑話了。他勒住了韁繩道:“停停停,別走了!”

    荀越停在了他身邊,道:“你又怎么了?”

    張暮心道:“那幫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對他們這么客氣,他們居然對老子這么無禮。”

    荀越跟著他來來回回的把臉也丟盡了,積壓了不少怒氣,道:“那你想怎么樣?監(jiān)兵神君已經(jīng)閉關休息了,沒有半年不會出來。現(xiàn)在沒人陪著你胡鬧,你就不能消停點?”

    張暮心從小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還沒受過這樣的挫折。他委屈的像個三十多歲的孩子,道:“我不管,我就看上她了!得不到司空玉,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荀越雖然覺得他的人生除了吃喝玩樂也沒有什么別的意義,但畢竟是自己的少東家,只能好生勸。他道:“她哥是紫衣侯,咱們不過是一介草莽,配不上人家,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張暮心管不了那么多,他心里全是司空玉,晚上一閉眼也都是她的模樣。這丫頭越看不上自己,他就非得把這朵花兒折下來,讓人都知道自己的厲害。

    他揚起了嘴角,道:“誰說老子配不上她,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她哥哥還不得乖乖地把妹子嫁給我。”

    荀越皺起了眉頭,道:“你想干什么?”

    張暮心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轉頭吩咐道:“探子呢。你去找咱們在百草谷里的臥底,想辦法把司空玉給我偷出來。”

    那人有些遲疑,道:“公子,這恐怕……太過了吧?”

    張暮心的臉一沉:“我養(yǎng)你們干什么用的,就知道吃白飯不干活,敢不聽我的?”

    不聽話的人都被喂了他豢養(yǎng)的各種怪物。那炭頭怪物感受到了張暮心的憤怒,身上噴著火星子,興奮地弓起了背,期待在正餐之前先吃幾口人肉墊墊肚子。那人害怕起來,道:“不敢……小人都聽公子吩咐。”

    張暮心滿意道:“趕緊去,偷出來送到嘯山宗來,我等你們。”

    荀越欲言又止,張暮心道:“軍師,你別攔著我。嘯山宗就指望這門親事飛黃騰達了,若是耽誤了我的好事,我可饒不了你。”

    荀越嘆了口氣,知道這小子想干什么沒人能攔得住。若是說得多了,說不定自己要先被他喂了這黑炭頭,只能由得他去作了。

    夜深人靜,到了后半夜,在山谷中徘徊背書的弟子也都回去睡了。兩個黑衣人貓著腰來到了客房外,東張西望了一陣子,見周圍沒人。一人從懷里掏出了一根竹管,捅開了窗戶紙,朝里頭噴了一口煙。

    那人等了一陣子,把匕首插進門縫里,小心翼翼地撬開了門栓。百草谷的弟子淳樸善良,大家也沒什么防備心,沒想到卻讓這兩個小賊鉆了空子。

    一人推開了門,低聲道:“睡著了嗎?”

    另一人道:“那必須的,這是門里最厲害的迷藥,連頭牛都放的倒。”

    兩人來到床前,見司空玉一點反應也沒有,果然被迷昏過去了。一人拿繩子把她的手腳捆了起來,拿手絹塞住了她的嘴。另一人從懷里掏出一個麻袋,抖開來從頭套下去。

    他把麻袋扛在了肩膀上,道:“搭把手。”

    另外一人扶著麻袋,一起悄悄出了門。

    “咕——咕咕——咕——”

    貓頭鷹張開翅膀從樹上飛起來,那兩人做賊心虛,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差點把麻袋扔在地上。遠處有一隊人提著紅色的燈籠朝這邊走了過來。一人道:“快快,別讓巡邏的看見。”

    兩個人鉆進了樹叢,從小路離開了山谷,騎著馬消失在了夜色中。

    司空玉迷迷糊糊中感到一陣顛簸,頭疼的厲害,卻又醒不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被人扛了起來。她試圖動了動,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被捆起來了。粗糙的麻繩摩擦得她手腕生疼,不是做夢——司空玉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好端端的,怎么會被人捆了起來?

    她想喊人,嘴被堵著,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一人低聲道:“她醒了。”

    另一人道:“都到地方了,醒了也不用怕。”

    那兩人扛著司空玉進了一間客房,把她放在了床上。已經(jīng)有人去通報張暮心了,那兩個嘍啰就在一旁看著,也不敢解開繩索。

    “嗚——嗚嗚!”

    司空玉扭著身體,使勁兒掙扎。一人道:“姑娘,省點力氣吧,我們少爺馬上就來。”

    司空玉的腦子轉得飛快,意識到能干得出這種事的除了張暮心就沒有別人了。白天她還聽說那二世祖沒臉沒皮地又來百草谷找自己,被段星河他們攆出去了。沒想到他賊心不死,居然讓人來綁架自己。

    這時候就聽有人道:“人呢?”

    張暮心走進了屋,見床上放著個麻袋。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解開了麻繩,把麻袋從她頭上掀了下來。司空玉怒視著他,頭發(fā)散下來擋著半邊臉。張暮心還從來沒跟她這么靠近過,心中一陣大喜。他拔出匕首,割開了捆著她手腳的麻繩,又抽出了她嘴里的手絹,道:“司空姑娘,你受委屈了。”

    司空玉環(huán)顧著周圍,是一間陌生的屋子,看天色大約是午時。她道:“這是什么地方?”

    張暮心自豪道:“這里是嘯山宗。縣主,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司空玉氣得眼都紅了,怒道:“你敢抓我,你信不信我哥帶人把這里踏平了!”

    張暮心翻臉比翻書還快,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把身邊一名嘍啰打得摔倒在地。他厲聲道:“我讓你好好地把司空姑娘請過來,誰讓你綁過來的!”

    那嘍啰出了力還得背黑鍋,他趴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道:“小人知錯,是小人考慮不周。縣主金尊玉貴,是小人太粗魯了!”

    張暮心把責任都推到了小弟身上,一腳把他踢開了,道:“滾出去。”

    那幾個人便識趣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司空玉本來十分憤怒,見他對下人連打帶踢的,知道是給自己下馬威。她現(xiàn)在獨身一人在他的地盤上,還是不要激怒他為妙。段星河他們應該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只要拖一拖,他們肯定會來找自己的。

    司空玉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道:“你想干什么”

    張暮心注視著她,她的身段纖細,裸著的一雙腳小巧可愛。這美人兒就像花中的凌波仙子一樣,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司空玉把腳往后挪了挪,想藏在褲管里,卻只能藏住一半。她又羞又怒,恨不能把他的一雙賊眼挖下來。從前六幺他們都對她敬若神明,誰敢這么對她?

    張暮心伸出手,把司空玉臉邊的頭發(fā)撥開,露出了她白玉般的臉。司空玉對他極其厭惡,向后躲去,道:“別碰我!”

    張暮心微微一笑,道:“縣主別怕,我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對你無禮的。我去找了你幾次,你一直避而不見。沒辦法,我只好讓人把你請過來了。”

    司空玉直視著他,眼里藏著兩團怒火,道:“你這是綁架。”

    張暮心道:“誒,話可不能這么說。咱們都是體面人,來都來了,還是先把感情培養(yǎng)一下吧。”

    司空玉皺眉道:“不需要。”

    張暮心一副深沉的表情,道:“得趕緊培養(yǎng),因為時間不多了。”

    司空玉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瘋話,張暮心緩緩道:“后天是個成親的好日子,我東西都準備好了。咱們只有一天的時間熟悉,后天就圓房。”

    司空玉沒想到他這么癲,怒道:“婚姻大事怎么能兒戲,你問過我的意思沒有?問過我家人的意思沒有?”

    張暮心豎起手指比了個噓的手勢,道:“你放心,等咱們成了親,我就陪你去大新,見你的哥哥,聘禮肯定少不了。”

    他這是要先斬后奏,覺得大新的貴族都要臉面,到時候紫衣侯有苦說不出,只能認下他這個便宜妹夫。

    司空玉怒道:“你休想,我哥絕對不跟你妥協(xié),他一定讓人砍了你的腦袋!”

    張暮心微微一笑,自信道:“好妹子,我的手段多得很,保管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要咱們做了夫妻,你就舍不得讓人砍我了。”

    他抬手摸了司空玉的臉蛋一下,道:“我看在你是縣主的份上,專門給你準備婚禮。你安穩(wěn)一點,別給我找麻煩。”

    司空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臉,被他碰一下都要惡心半天。張暮心哈哈一笑,轉身出了門。外面站著幾個守衛(wèi),張暮心吩咐道:“給我看好了她,磕了碰了惟你們是問。”

    一眾侍衛(wèi)道:“是!”

    司空玉眼看他走遠了,松了口氣。她光著腳下了地,屋里沒有能穿的鞋子,涼的她縮起了腳趾。她在屋里轉了一圈,透過窗戶見外頭站著好幾個侍衛(wèi),每個都佩著刀劍。司空玉推門出去,立刻有人抬起了帶鞘的刀,攔道:“姑娘去哪兒?”

    司空玉道:“屋里憋得慌,我出去走走。”

    一名侍衛(wèi)道:“外頭有些游走的猛獸,危險的很,少爺請姑娘在屋里待著。”

    他們的話雖然客氣,態(tài)度卻很堅決。司空玉看自己是沒法蒙混出去了,只好回到了屋里。她坐在床邊,手中浮起一點金色的光芒,微弱的光點飄浮了一陣子,漸漸熄滅了。她才修煉到筑基前期,比一般人強一些,硬闖出去就做不到了。她尋思著還是得想辦法拖延時間,等到夜里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偷偷溜出去。

    她在屋里找了片刻,沒發(fā)現(xiàn)什么能用的東西。他們把利刃都收走了,也沒留下繩索之類的東西。司空玉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段星河他們有沒有意識到自己不見了。阿纓常常會來找自己玩,就算那些男人粗心大意,她也一定會發(fā)現(xiàn)的。

    司空玉心里稍微緩和了一些,閉上了眼,想積攢一點體力。這時候就聽外頭敲了幾下門,司空玉緊張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臭流氓又回來了。她連忙坐了起來,想把頭發(fā)好。她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人擄到這里來,只穿著貼身的一套白色襖子和長褲,頭發(fā)也散著,連鞋子都沒穿。但張暮心就是要羞辱她,不給她外衣,也不給她梳子,非要讓她這樣披頭散發(fā)的像個犯人一樣被軟禁在這里。

    那個人雖然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心狠手辣,根本不是個值得托付的人。門輕輕一動,一人提著個食盒進來了,是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她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衣裙,頭上挽著婦人的發(fā)髻,臉上施著淡淡的粉黛,眉目間卻帶著一點愁容。

    那女子把食盒放在桌上,從里頭拿出了一碗冰糖燉的燕窩,幾碟小菜,一碗米飯。飯菜都做的十分精致,司空玉沒什么胃口,而且也不知道里頭有沒有下藥,根本不敢吃。

    那女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湯勺都是銀的,姑娘不用擔心不干凈。”

    銀湯匙也驗不出所有的毒,司空玉對那些飯無動于衷,只是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浩蕩盟的女弟子孫清韻。她自從離開了師門,就一直跟著張暮心。可看她如今的情況,似乎也過得并不好。她站在一旁,仿佛要看著司空玉把飯吃完再走。

    司空玉對吃的不感興趣,只是一門心思想要逃走。她見這女子容貌秀麗,氣質(zhì)斯文,跟這里的人很不一樣。她低聲道:“姐姐,你放我出去吧。”

    孫清韻的神色復雜,有點悲憫,又有點心如死灰。她沉默著沒說話,司空玉抓住了她的衣袖,懇切道:“姐姐,我是被他們抓過來的。咱們都是女人,你幫幫我好不好?”

    孫清韻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姑娘是張暮心的心頭肉,若是放她走了,自己必然也活不成了。她有種無力感,推開了司空玉的手道:“我沒辦法,我什么都做不到。”

    司空玉道:“你不是這兒的人么,你跟張暮心什么關系?”

    孫清韻遲疑了一下,道:“我是他的女人。”

    司空玉想也知道,這人身邊必然少不了女人,但這樣他還能幾次三番地去騷擾自己,也是臉皮夠厚的。她道:“他說他沒娶過親的。”

    孫清韻垂下了眼,仿佛有些難堪,道:“他是沒娶我,我只是他的侍妾而已。”

    她不知怎的,竟有點羨慕司空玉。她身上有一股子自己沒有的鮮活勁兒,而那種無畏的性子,以前自己也曾經(jīng)有過的。

    孫清韻輕輕攥緊了手帕,一向只聞新人笑,誰曾聽得舊人哭。張暮心或許是對這位縣主娘娘動了真心,對她與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樣。一把她接回來,他就開始張羅婚事,整個嘯山宗上下都忙得熱火朝天。他還怕她餓著了,讓自己來給她送吃的。可天下之大,也沒有人來問問自己難不難過。

    自從離開了師門,她就再也沒有親人了。有人關心自己的情形,只會在夢里出現(xiàn)。

    司空玉一點也不稀罕這種待遇,那草包給自己提鞋她都嫌惡心,她只想從這個魔窟中逃出去。孫清韻早就已經(jīng)被打磨的沒了脾氣,輕聲道:“吃點東西吧,別為難自己。”

    司空玉看著她黯淡的眼神,忍不住有些生氣。她明明也像個知書達的人,卻自甘墮落,情愿服侍那個二世祖,看來骨子里跟他也是一類人。司空玉不再信任她了,冷冷道:“你拿走吧,我不會吃的。”

    孫清韻倒了杯水,放在一旁道:“你就算不吃飯,也總得喝水,鬧脾氣也沒用的。”

    司空玉的嘴唇確實干裂了,她下意識看了一眼杯子里的水,又把眼睛挪開了。孫清韻的神色淡淡的,沒再說什么,轉身出了門。

    孫清韻出了院門,張暮心背著手,在一棵松樹下轉來轉去。他見她出來了,連忙道:“她怎么樣?”

    孫清韻道:“她不肯吃。”

    自從跟了他,她就總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模樣,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笑過了。張暮心煩躁起來,露出了一臉兇相。孫清韻的眼皮一跳,知道他又要動手了。

    她沒有躲,身上的感覺早就都遲鈍了。這樣的日子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與死了沒什么區(qū)別,疼與不疼也沒什么關系。

    張暮心果然掄起了胳膊,給了她重重的一記耳光,道:“她不吃,你難道不會勸勸她。我讓你來是干什么的?兒子給我生不出來,什么也做不好,沒用的廢物!”

    孫清韻的頭發(fā)被打的散落下來,臉上頓時腫起了一片鮮紅的巴掌印。她還是能感到疼痛的,要是完全麻木了就好了,可她偏偏還活著。孫清韻低下了頭,捂著臉什么也沒說。

    張暮心習慣了對她動輒打罵,根本就沒想收斂,聲音傳到了院子里。司空玉貼著窗戶,透過縫隙正往外張望。卻見月洞門外,那女子好端端的就挨了一巴掌。張暮心粗暴的聲音傳了過來,對她破口大罵。

    司空玉皺起了眉頭,靠著墻定了定神,心想:“張暮心果然是個豺狼虎豹,必須得想辦法逃跑,要不然以后我也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她嘆了口氣,又覺得那女子也是個可憐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是自愿的,還是被抓來的、被騙來的?他身邊的女子雖然飽受他的欺凌,卻也很難說她們是否還保留著一點良知。

    司空玉知道自己不能太信任她,但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想從她這里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打開一道缺口。

    第126章 暴怒 二

    嘯山宗處在萬鈞山之上, 山下十里地處就有他們的界碑了。這些人專橫霸道,沒事也要找點事來跟人打架,包括百草谷在內(nèi)的大小宗門都被他們折騰慘了。

    嘯山宗還時常派嘍啰出去,專門抓路過的修道者, 逼他們放棄原來的信仰, 改投嘯山宗。據(jù)說這餿主意還是張暮心出的, 他也知道那些大和尚、老道士都修了幾十年了,不可能改弦更張。他就偏要折磨他們, 凡事不愿意加入嘯山宗的人, 立刻抓起來關在地牢里, 一天只給一頓饅頭咸菜,直到把他們關到服軟為止。

    他爹成日忙著修煉, 也不管這寶貝兒子又鬧了什么幺蛾子,偌大一個宗門都由著他一個二世祖胡鬧。

    瀚海大師之前經(jīng)過此處, 就被他們的人攔路要求蓄發(fā)還俗。他以為對方在說笑,正準備露出身上的肌肉跟他們講一講道。突然就被那幫小人用天羅地網(wǎng)罩了起來,抓到地牢里關了大半個月。他對這件事還記憶猶新,一靠近這座山就攥緊了拳頭。

    “是這里嗎?”

    段星河從樹叢里冒出頭來, 看著前方的關卡, 有幾個嘍啰在附近巡邏。瀚海大師就算下輩子也忘不了這鬼地方, 篤定道:“就是這里。”

    六幺一手按著刀,咬牙切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縣主劫走,老子非把他們的牙打下來不可!”

    昨天張暮心剛去百草谷騷擾了一趟, 段星河以為以為把他趕走了就沒事了。結果今天一大早,就見宋胡纓跑了過來, 萬年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慌張的神色。

    “不好了!”

    段星河道:“怎么了?”

    宋胡纓道:“玉兒不見了。”

    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穿上外袍跟她去了司空玉的房間, 發(fā)現(xiàn)里頭空空如也。床上的被子沒疊,外衣和鞋子也沒穿,太不合常了。他道:“去外頭找了嗎?”

    六幺大步從外頭回來,道:“我在山谷里轉了一圈,沒找到她,也沒人看見她。”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大約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段星河的面色凝重,道:“八成是被嘯山宗的人劫走了,趕緊去看看!”

    眾人兵分兩路,步云邪和李玉真、宋胡纓去了白浮山,段星河和瀚海大師、六幺去了嘯山宗。段星河申時左右趕到了萬鈞山的山腳下,埋伏在樹叢里。這時候就見面前浮現(xiàn)出一道淺碧色的半透明符咒,是李玉真送來的消息。

    “不在白浮山,他們的大少爺也不在。人應該在你們那里,我們這就去找你們。”

    光芒熄滅了,眾人互相看了一眼。瀚海大師道:“怎么辦,等他們來?”

    多等一刻,縣主就多一刻的風險。六幺實在放不下心,道:“我先去抓個人來問問。”

    他貓著腰鉆進樹叢,想抓個落單的,等了好一陣子也沒人從這里經(jīng)過。這時候就見一個人吹著口哨過來了,他來到一棵大樹邊,解開了褲子。

    六幺等著他尿完,過去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低聲道:“別出聲,不然就掐死你!”

    那嘍啰嚇壞了,連連點頭。六幺把他拖到眾人身邊,手放在他喉嚨上道:“縣主在不在你們這里?”

    嘍啰道:“我不知道,什么縣主?”

    六幺用力一緊手指,道:“你再好好想想?”

    那人被掐的臉都白了,連忙道:“啊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剛才有人從外面扛了個麻袋回來,他們說是大新的縣主娘娘,帶回來給我們公子當媳婦的。”

    眾人的臉色都沉了下來,六幺更是十分憤怒,道:“人關在什么地方?”

    嘍啰苦著臉道:“這個我真不知道,我就是個巡山的。我就是見好多人忙活,聽說是在準備婚禮。”

    那癩蛤蟆還真想吃天鵝肉,連婚禮都準備上了。六幺皺眉道:“他什么時候成親?”

    嘍啰道:“好像是后天晚上。”

    六幺氣不打一處來,看來那二世祖是把家里的錢花完了,盯上縣主的家底了。只要跟司空家結了親,嘯山宗就好往司空家伸手了。紫衣侯絕對不是會跟人妥協(xié)的人,如果他敢強娶司空玉,紫衣侯絕不會對他心慈手軟。

    “什么狗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他心中惱火,手上一用力,把那人的頸骨捏斷了。瀚海大師閉上了眼,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里的嘍啰沒一個好人,殺就殺了。六幺把他拖到了樹林深處,回來時,就見前頭的路上有一輛大車緩緩駛了過來。

    大車來到山門前,一名守衛(wèi)上前掀起了車上蓋著的布,露出了滿滿一車紅色的綢布,應該是結花球用的,看來張暮心真的在準備婚禮了。

    六幺半蹲在樹叢里,有點沉不住氣,道:“怎么辦?”

    現(xiàn)在進進出出的人太多,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段星河看了一眼天色,道:“等一等,天一黑咱們就進去找人。”

    天色漸晚,孫清韻帶著幾名仆人捧著盒子來到了客房外。她敲了敲門,道:“司空姑娘,打擾了。”

    她把東西拿進屋里,是幾套女子的衣裳,還有一雙便鞋和一雙粉色的繡花鞋。司空玉雖然不想吃東西,但見她拿了外衣和鞋子來,還是松了口氣。一會兒她打算逃跑,還是有鞋子才能跑的更順利。

    冬天黑的早,司空玉點起了燈,火光照亮了室內(nèi)。孫清韻出去打了水,兌的溫溫的放在臉盆架上。兩人面面相覷,她好像沒有要走的意思。孫清韻道:“姑娘,洗臉吧。”

    她身為張暮心的侍妾,還要來伺候自己,心里必然很不是滋味。司空玉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她說著,看見投在了窗戶上的人影,想起自己出不了門,頓時氣餒起來。孫清韻溫聲道:“你進出不方便,還是我來吧。”

    司空玉洗了一把臉,轉頭就見孫清韻把隔間里的床收拾出來了。她坐在床上,神色靜靜的,好像打算在這里過夜了。司空玉還想半夜逃跑,沒想到張暮心棋高一著,特地讓他的小老婆來盯著自己。

    司空玉心中有些抓狂,強撐著沒表現(xiàn)出來,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孫清韻道:“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公子怕你一個人睡覺害怕,讓我來陪著你。”

    “不用了,”司空玉道,“有人跟我在一起,我不習慣。”

    孫清韻沒說什么,但也沒打算走。司空玉感覺她溫吞吞的,自己跟她說話就像對著棉花使勁兒似的。她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張暮心對她動不動就又打又罵的,自己若是讓她出去了,那二世祖恐怕又要打她。

    司空玉看著外頭的人影,四面的窗戶外頭都有人守著,晚上恐怕也不會有松懈的時候。司空玉嘆了口氣,意識到趁半夜逃跑也不成了。她坐到了梳妝臺前,想梳一梳頭發(fā)。孫清韻走了過來,把梳子接過去道:“我來吧。”

    司空玉的頭發(fā)又黑又密實,垂下來就像緞子一樣。孫清韻幫她慢慢地梳著頭,動作很溫柔。司空玉看著鏡子里的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孫清韻。”

    司空玉道:“我是大新的,你家是哪兒的?”

    孫清韻的梳頭的動作停了片刻,仿佛想起了家鄉(xiāng)。她道:“我老家是大幽望海郡的,我從前在浩蕩盟修道。”

    她提起浩蕩盟三個字時,有些自豪,又有些難過。司空玉想起了那個不茍言笑的盟主,道:“啊,那你認識劉正鋒么?”

    孫清韻道:“他是我?guī)煾浮!?br />
    司空玉十分詫異,扭頭看著她,道:“你是劉正鋒的徒弟,怎么會看得上張暮心的?”

    她覺得浩蕩盟的人雖然一板一眼的,有些不近人情,但畢竟是正道宗門,肯定不屑于跟這種紈绔子弟為伍。孫清韻垂下了眼,道:“都是命,我在外歷練的時候遇見了他,后來陰差陽錯的就這樣了。后來我懷了他的孩子,便離開了師門,跟他來到了這里。”

    司空玉道:“你后悔了嗎?”

    孫清韻靜了良久,輕聲道:“我不配后悔。很多次我都有機會選擇,但是我都相信了他。”

    司空玉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沉默了下來森*晚*整*。

    孫清韻下意識按住了自己的小腹,有些恍惚,道:“我以為給他生個兒子,他就會好好待我。可是他脾氣暴躁,懷到五個月的時候他喝了酒,把我打得流了產(chǎn)。醫(yī)生說我落胎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生育了。他就更生氣了,說我沒用。”

    她垂下了眼,被罵得久了,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司空玉的目光微動,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這么逆來順受了。她有些心疼孫清韻,她原本也是個好姑娘,不該遭受這些的。

    司空玉道:“你別聽他的。你還這么年輕,離開他還可以過新的生活啊,你有親人嗎?”

    孫清韻搖了搖頭,道:“我爹娘都不在了,只有叔叔和嬸子。他們不愿意管我,才把我送去修道的。”

    司空玉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道:“抱歉……”

    孫清韻的神色淡淡的,道:“沒關系,大師兄對我很好,他就像我的親人一樣。以前他還給我買了一條魚符。”

    就算生活一塌糊涂,她也有一點值得安慰的東西。司空玉道:“能給我看看嗎?”

    孫清韻指了指腰上的掛墜,道:“喏,就是這個。”

    司空玉轉過身,看著那枚魚形的玉佩,黃色的小石頭雕刻得很精致。一條鯉魚抬頭擺尾,旁邊包圍著白色的浪花,下面墜著青色的穗子。壽山石不貴,但她很珍惜,魚符一直保存的很好。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很漂亮。”

    孫清韻的神色也溫柔起來,一想起大師兄,就想起了她人生中少有的溫暖。司空玉道:“以后有機會離開這里的話,再去見見他吧,他一定很想你的。”

    孫清韻又沉默下來,她放下了梳子,去旁邊燒了一壺水。等水燒開的時候,她靜靜地坐著,仿佛在想以前的事。司空玉想自己也出不去,便回了里屋,打算先睡一覺,把精神養(yǎng)足了再說。

    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靜。三個人白天在樹叢里休息了一會兒,此時攢足了力氣。段星河一招手,道:“行動。”

    六幺和瀚海大師跟他上了山,繞過巡視的守衛(wèi),悄然來到了半山腰。眾人走了一陣子,段星河忽然一頭撞到了什么東西上,身體被彈了一下。六幺道:“怎么了?”

    段星河伸手摸了摸,一道暗紫色的光芒微微動蕩,道:“有結界,這幫兔崽子防的還挺嚴實的。”

    六幺只擅長用刀劍,對于符咒結界之類的東西不精通。他道:“怎么弄開它?”

    瀚海大師看左右無人,道:“我來。”

    他口中念誦六字大明咒,一個圓形的金色咒文從他掌心生出,向前推去。嗡地一聲,空氣墻被打出了一道裂口,中間暗紫色的光芒要斷不斷的,仿佛隨時要愈合起來。看來這結界是大能設下的,瀚海大師的法力高強,也很難完全打破它。

    這山上有這等修為的,應該就是宗主張豪翼了。他那個兒子雖然是草包,但張豪翼不好惹。一會兒摸上了山,一定要小心提防他。

    “趕緊的,快點過去!”

    瀚海大師走在前頭,三個人鉆過了那道縫隙,正準備往前走,前頭山路上傳來一聲咆哮。一只黑炭頭般的妖獸從天而降,它感受到了結界破裂,趕了過來。

    “嗷——”

    它咆哮了一聲,火星子從身上的裂紋處、鼻孔和鬃毛里噴了出來,它的尾巴上也拖著一把火,在黑夜里顯得格外亮。它弓著背,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脾氣好像特別暴躁。

    六幺鏘地一聲把刀拔了出來,道:“我拖住它,你們上山。”

    那家伙有一頭猛虎那么大,六幺一個人恐怕不是它的對手。若是在這里打起來,很快就會有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敵人傾巢而出,他們馬上就會被抓起來了。

    瀚海大師也沒想到打破結界會驚動妖獸,道:“兄弟,硬闖不行,再想別的辦法吧。”

    敵眾我寡,硬剛不是明智之舉,何況山上還有張豪翼坐鎮(zhèn)。聽說那老頭兒沉迷于修煉,已經(jīng)到了將近化神的地步,不是他們輕易能對付得了的。

    六幺有些遲疑,段星河看還沒驚動敵人,果斷道:“撤。”

    三個人趁著結界還沒彌合,退了出去,鉆進了樹叢中。那黑炭頭眼看著三個入侵者的身影一現(xiàn),隨即消失在了夜色中。它憤怒地刨了刨爪子,噴出了一口火焰,原地臥下了,想要來個守株待兔,那三個人卻早就已經(jīng)走遠了。

    段星河聽著身后沒有追蹤的動靜,停了下來。三個人上不了山,都有些焦急。這時候就見面前浮動起了一點碧光,一道符咒隨著流水展開,是李玉真的信號來了。

    “我們到了,在山腳下呢,你們在哪兒?”

    段星河道:“我們在半山腰,一會兒下去找你們。”

    李玉真有些詫異,道:“上山了?那我們?nèi)フ夷恪!?br />
    “退回來了,”段星河道,“那個黑炭頭攔路,我們過不去。”

    李玉真想起了那頭兇悍的妖獸,倒抽了一口氣,覺得是有點為難。他道:“那我們等你。”

    片刻眾人在山下碰了頭,李玉真道:“白浮山?jīng)]人,就幾個嘍啰守著荒地,我們就趕緊過來了。”

    段星河道:“縣主已經(jīng)被他們抓過來了,他們的人說后天晚上成婚,怎么辦?”

    “成婚?”李玉真睜大了眼道,“他們好大的狗膽,就不怕紫衣侯找他們算賬?”

    步云邪道:“他們是想先斬后奏,訛上司空家了。”

    “那幫臭不要臉的東西!”宋胡纓攥緊了拳頭,想把張暮心狠狠揍一頓。

    可他們現(xiàn)在連山都上不去,能有什么辦法?眾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一籌莫展。

    山上人多,嘯山宗的宗主也在這兒,他們幾個硬闖恐怕討不到好。李玉真尋思道:“實在不行就從大新搬救兵吧。那邊的邊境離這里不遠,快的話一天就能趕個來回。”

    六幺也是這么想的,立刻道:“我去,我有侯爺府的令牌,能叫得動人。”

    段星河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們等你。”

    次日一早,張暮心醒了過來。他把司空玉劫到山上,心里又緊張又興奮,一晚上沒怎么睡好。他換了一身綠色的錦袍,頭上戴了一頂金冠,收拾得干凈利索,甚至還在臉上敷了一點粉,遮住了眼下的黑眼圈。

    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感覺自己好像年輕了不少。他比司空玉大十歲還多,雖然嘴上說男人的年齡不重要,其實心里還是有點虛的。

    他年紀比她大,家世也比不上她,嘯山宗從外面看起來好像烈火烹油,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錢了,光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人都成問題,要不然也不至于去打劫別人。

    巴蜀的各大宗門見他們?nèi)缫娢辽瘢紝λ拗牍牵瑖[山宗的日子是越過越四面楚歌。張暮心自己也清楚,但根本不在乎。現(xiàn)在對他來說最大的困境是缺錢,他只會吃喝玩樂,沒有半點生財?shù)谋臼拢怀鋈テ圬撊司椭荒苤竿⑺究沼裱a家里的虧空了。

    明天就是成親的大日子了,張暮心今天打算跟司空玉好好相處一下,讓她適應自己。免得行禮當天她又給自己鬧什么妖蛾子。

    他推開了門,發(fā)現(xiàn)守山的大妖蹲在門廊上。碩大的黑炭頭像一條狗一樣馴服,好像專門在這里等他的。

    這是父親豢養(yǎng)的妖獸暴怒,白虎沉睡的時候,就由這家伙守衛(wèi)嘯山宗。

    白虎是四圣獸之一,是近神的存在,需要極多的供奉。嘯山宗每次召喚它,都要花費大量的貢品和靈力,一來二去有些承受不住了。白虎便常日在山洞里睡覺,不會他們。

    相比之下這暴怒大妖就好養(yǎng)活的多了,每天給鮮肉吃就行。它是憤怒的化身,只要收集足夠多憤怒的力量,它就能受到供養(yǎng)。這也是張暮心為何時常去挑釁周邊宗門的緣故,只要有人恨他們,嘯山宗就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能夠維持下去。

    “嗷——嗚嗚——”

    暴怒抬起頭,嗚嗚地沖張暮心叫著,身上的火星子從嘴里冒出來,差一點燒到了張暮心的新衣裳。它努力地想跟張暮心說什么,很是迫切。但張暮心沒心情聽,也聽不懂,只覺得這家伙礙事。他一手按住了衣擺,拍掉了上面的火星,嫌棄道:“干什么,一大早堵著門,晦氣。”

    他踢了暴怒一腳,道:“蠢東西,一邊去。”

    暴怒想跟他說夜里有人來偷襲的事,張暮心非但聽不懂,還給了自己一腳。它憋了一肚子氣,慢吞吞地挪開了。張暮心大步出了院門,暴怒越想越氣,張開大嘴噴出了一個火球,轟地把院子里的一塊太湖石燒的滾燙。石頭在火焰中不住戰(zhàn)栗著,片刻被燒的焦黑,咔嚓一聲裂開了。

    暴怒發(fā)完了脾氣,心情舒暢了許多。它抖了抖身上的火星子,趴在院子的一角,曬著太陽打起了盹。

    孫清韻一早去打了水,服侍司空玉洗了臉,幫她把頭發(fā)梳起來。她梳頭的動作很溫柔,司空玉覺得她心地不壞,但身陷在這里,她也身不由己,自己也沒法苛求她什么。

    司空玉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裙,衣擺上繡著些金色的花紋。張暮心覺得她像水仙花化的仙子,專門讓人給她送了一身玉臺金盞般的衣裙。他倒是知道自己的喜好,衣裳的大小也合身,就連鞋子也大小不差。

    司空玉忽然想起昨天他盯著自己赤腳看的情形,覺得有些惡心。想來這一身衣裳這么合適,都是他偷看的結果。若不是沒有外衣穿,她死也不想穿他給的衣裳。

    孫清韻簡單了一下自己,道:“姑娘,我?guī)闳ビ蔑垺!?br />
    司空玉忽然能出去了,有些意外。她已經(jīng)有一天沒吃飯了,此時餓得前胸貼后背,實在撐不住了。她道:“不拿過來吃么?”

    孫清韻溫聲道:“公子說在飯廳等您。”

    司空玉的臉色頓時沉下來,皺眉道:“我不去。”

    孫清韻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若是不去,他也要過來的。”

    司空玉想了一下,覺得出去走走也好,至少能看一看周圍的環(huán)境,逃跑的時候也方便。她嘆了口氣,站起來道:“那你帶路吧。”

    孫清韻帶著司空玉穿過回廊,經(jīng)過兩重院子,來到了花廳。司空玉一直在到處看,把布防和道路都記在了心里。張暮心在門前站著,一見她來了,連忙快步迎了上來。他滿臉堆笑,道:“縣主,你來了。快進來,飯剛擺上來。”

    司空玉一見他就覺得討厭,神色冷冷的。孫清韻站在一旁,還想陪著她。張暮心瞪了她一眼,仿佛覺得她沒眼力見兒,道:“還跟著干什么,忙你的去。”

    孫清韻只得福了一福,又深深地看了司空玉一眼,這才退了下去。唯一陪伴自己的人也沒有了,司空玉感覺自己像掉進了狼窩里。張暮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她拽進了屋。一個氣度端嚴的男人坐在上首,他穿著一件對襟的白色長衫,黑色長褲,手上戴著個碩大的虎頭扳指,應該就是嘯山宗的宗主了。

    他的胡子像鋼針一樣,黑白駁雜的頭發(fā)挽成個道髻,別著一根烏木簪子。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一百來歲了,修煉到了金丹后期。到了這個程度的修道者已經(jīng)能辟谷了,他此時出來,顯然是為了見一見司空玉的。

    張暮心拉著司空玉進了屋,熱情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父親,張豪翼。父親,這就是我跟您說的清河縣主,司空玉。”

    他從前滿口臟話,脾氣暴躁,如今有縣主在身邊,他連人都不罵了。之前張豪翼讓軍師教了這小子半年,張暮心仍然舊習不改,三個字離不開問候別人父母,此時說話居然這么客氣,讓聽的人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

    張豪翼知道自己兒子的德行,裝不了半天就要露餡。這個小姑娘雖然不錯,恐怕他過幾日膩歪了,又要再找新歡。

    張豪翼看了司空玉片刻,見她神色郁郁不快,但容貌十分美麗,皮膚如雪一般白,目光清澈,通身帶著一股知書達的氣質(zhì),不愧是大新皇族的貴女。

    自己的兒子這次倒是走了運,遇到了個家世好又漂亮的姑娘。張暮心十分驕傲,道:“爹,你看怎么樣?”

    張豪翼淡淡道:“不錯,就是冷冰冰的,不會笑么?”

    張暮心低聲道:“縣主,給個面子,笑一笑。”

    司空玉在心里把他祖孫三代罵了一遍,自己是堂堂縣主,豈是給他們賣笑的。她沉著臉,對他的話無動于衷。

    張暮心只好圓場道:“她怕生,一會兒我?guī)教幾咭蛔撸煜な煜ぞ秃昧恕!?br />
    張豪翼感覺這姑娘對他兒子又恨又怕,恐怕不是一天兩天能焐熱的。他擺了擺手道:“算了,司空姑娘身份尊貴,喜歡清靜,去偏廳給她開飯吧。”

    兩個丫鬟便上前來行了個禮,道:“姑娘,請跟我們來。”

    司空玉巴不得不見他們父子倆,立刻邁步走了出去。丫鬟在偏廳擺上飯,大碗小碗,點心小菜上了滿滿一桌子。司空玉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此時餓得前胸貼后背,也顧不上有毒沒毒,低頭吃了起來。

    花廳里只剩下他們父子,隔著一堵墻,她聽不見這里的話。張豪翼撥弄著手上的虎頭扳指,道:“她家里什么情況。你要跟她成親,她爹娘怎么說?”

    張暮心摸了摸下巴道:“她爹娘都沒了,家里有個哥哥,是大新的紫衣侯,給皇帝出家當替身的。不過她外婆還在,就是大新的太后,好像挺疼她的,應該能給不少嫁妝。”

    他早就把司空玉的家世摸清楚了,盤算著她能給自己帶多少錢來,一想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張豪翼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先別想好事,她哥能愿意么?”

    張暮心嘿嘿一笑,道:“女人嘛,名節(jié)最重要。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飯,她哥還不得乖乖認下我這個好妹夫嘛。”

    張豪翼覺得他把人都想的太軟弱了,萬一紫衣侯是個硬氣的,非要給他們點厲害瞧瞧,他兒子此舉就是引火燒身。

    他道:“她是皇親國戚,跟你以往搶來的那些窮丫頭不一樣,你還是客氣一點的好。”

    張暮心知道這事能不能成,還是要看司空玉對自己的態(tài)度。若是她松了口,她哥再生氣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樣。他道:“兒子這就帶她去散散步,哄她開心。”

    張豪翼想了想,又道:“你屋里的那個呢?”

    張暮心想起了孫清韻,頓時皺起了眉頭,覺得她礙事。他道:“等成了親,我就攆她去睡柴房。再不老實就打幾頓,弄死完事。”

    張豪翼沒什么反應,覺得區(qū)區(qū)一個小女子,又沒有家人給她撐腰,弄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還要修煉,沒心思管這些瑣事,淡淡道:“你自己看著辦吧。”

    第127章 暴怒 三

    吃完了飯, 侍女端了雀舌上來。司空玉看著外頭的天色,大約是辰時。自己從綁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天兩夜了,段星河他們應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外頭看著安靜,其實到處都有人站崗, 侍女小廝來來回回的也是眼線。

    她撥了撥茶碗, 看著碧綠的茶湯, 有些想念家里了。張暮心走了進來,道:“司空姑娘喜歡這茶么, 我讓人拿一些給你。”

    這茶還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搶來的, 司空玉冷冷道:“不用了, 這茶炒的火候過了,底子也不是什么好料。”

    張暮心要在她面前裝闊, 司空玉就偏要踐踏他的尊嚴,提醒他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暴發(fā)戶。癩蛤蟆就是癩蛤蟆, 底子擺在那里,讓人看一眼就惡心。就算他把最昂貴的東西捧出來,司空玉也只會輕蔑地說一句,就這?

    張暮心聽出了她在暗搓搓地罵自己, 抿了抿嘴, 果然被她刺傷了。他隨即一笑, 想裝作無所謂,大小姐總是有些驕矜的脾氣的。司空玉本身不在乎錢財,從她手底下鑒定過的古董, 價值成千上萬的不在少數(shù)。他打破了她的安寧,就得付出代價。

    張暮心道:“今天天氣好, 咱們在園子里走一走吧。”

    司空玉沒說話,站了起來。張暮心十分高興, 頓時把先前的一點不愉快拋到了腦后。他拿起掛在一旁的狐腋裘要給她披上,司空玉從他身邊經(jīng)過,對他視若無睹。張暮心以前玩弄的都是一些浮萍一般的女孩子,頭一次接觸這么貴重的大小姐,感覺真不是一般的難伺候。司空玉已經(jīng)走遠了,他只好快步跟了上去,道:“司空姑娘,等等我。”

    兩人來到花園里,司空玉一路看著周圍的情形,幾乎沒有能逃跑的余地。嘯山宗里到處都張燈結彩的,貼滿了金色的雙喜,讓她覺得刺眼。司空玉微微蹙著眉,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從這里飛出去。張暮心還是頭一次跟她單獨相處,有些局促不安,很想給她留個好印象。他殷勤道:“司空姑娘,你看這梅花快開了,你喜歡么?”

    司空玉的神色冷冷的,仿佛覺得冬天到處都光禿禿的,沒什么好看的。張暮心意識到自己失策了,既然想要跟她約會,就應該提前弄點開放的鮮花。他道:“是我考慮不周,你喜歡花嗎?等會兒我讓人去買點溫室里養(yǎng)的牡丹,明天咱們成親大喜,我在喜堂和臥室里都擺滿牡丹,保證花團錦簇的好不好?”

    司空玉冷冷道:“我沒答應跟你成親。”

    張暮心揚起嘴角一笑,再怎么不情愿,她畢竟還在自己的手心里。他得意道:“別鬧情緒嘛,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對你一見鐘情,這世上只有你跟我是最相配的。”

    司空玉冷笑了一聲,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張暮心道:“下午有人給你送嫁衣過來,還有鳳冠和首飾,你試一試,要改什么地方跟裁縫說。”

    司空玉停下了腳步,冷冷道:“你若是真想跟我成婚,就去大新跟我哥哥商議此事。我堂堂縣主,豈能與你無媒茍合?”

    她的態(tài)度端莊高貴,一副凜然不可犯的模樣,越發(fā)襯得對方粗鄙猥瑣。張暮心知道她哥必然看不上自己,若是去了,少不得被人拿棍子打出來。他厚著臉皮一笑,道:“咱們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先成婚再去見家人也是一樣。”

    司空玉看他是要耍無賴了,也不想再跟他多說,轉身往回走去。張暮心見她這樣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也有些惱了。他大步追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司空玉下意識把手往回拽去,道:“別碰我!”

    張暮心身高力氣大,偏偏攥著不撒手,輕蔑地想:“身份再高你也不過是個女人,被我攥在手心里,你還能怎么樣!”

    司空玉臉上的戾氣一現(xiàn),手上忽地生出一道金光,嗡地一聲打開了他的手。張暮心感到一陣疼痛,好像被針扎了一般。他嘶地倒抽了口氣,發(fā)現(xiàn)手心被她的靈光燒傷了。

    她畢竟也修到了筑基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張暮心有些意外,片刻揚起了嘴角道:“好啊,會撓人的貓兒,才更有意思。”

    司空玉皺著眉頭,覺得被他碰到都惡心的要命。張暮心低頭看著她,道:“不喜歡被我碰,那你喜歡誰?是不是整天跟著你的那個侍衛(wèi)?”

    司空玉沒說話,只想趕緊離開這里。張暮心想了一下,道:“那就是喜歡那個姓段的小子了?你整天跟他在一起,怎么就不考慮縣主的名節(jié)了?”

    司空玉的神色微微一動,張暮心見她有了反應,知道自己猜對了。平心而論,段星河確實模樣不錯,年紀輕輕就修為深厚,又有一股向心力,讓人總是愿意跟在他身邊。

    張暮心知道很多東西是錢買不來的,比如說強大的實力,又比如年輕健壯的體格。他打心眼兒里嫉妒段星河,卻又不愿意承認自己不如他。他道:“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的,又窮又沒見識,根本配不上你。”

    司空玉冷冷道:“他什么都好,你沒有一樣比得過他。”

    張暮心被氣得臉都白了,往前走了一步。司空玉手上凝結了靈光,一副玉石俱焚的態(tài)度。他敢再動手動腳,她非把他的臉打爛不可。

    明天就成親了,張暮心尋思著自己若是掛了彩,拜堂的時候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氣,話語中透出了威脅,道:“你再好好想一想。明天上花轎,別給我喪著臉,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他一招手,遠處的幾個侍衛(wèi)大步走了過來,道:“少爺,有何吩咐。”

    張暮心恨聲道:“把縣主送回去,沒有我的吩咐,不準她出門半步!”

    屋里彌漫著一股烈酒的氣息,地上滾著個酒壇子,殘酒淌在長絨地毯上。張暮心趴在桌子上,醉得眼神迷離,想起剛才的事就惱火。

    “哐!”

    他用力一捶桌子,幾顆花生米從盤子里蹦了起來,滾到了地上。暴怒蹲在桌子旁邊,舔了舔地上的酒,舌頭一卷,把那幾顆花生米也吃下了肚。

    “啊……臭丫頭,你不就仗著老子喜歡你……”

    他發(fā)著酒瘋,身邊的妖獸卻不在乎,只眼巴巴地等著桌子上再掉點什么吃的下來。

    荀越坐在他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暴怒嗚地一聲叫,荀越低頭看了它一眼,道:“最后一塊了啊。”

    他夾了一筷子豬頭肉扔下去,暴怒狼吞虎咽地吃了,滿足地趴在了地上。

    張暮心本來想花點時間讓司空玉接受自己,沒想到越聊越糟。他在花叢中流連這么多年,還沒踢過這樣的鐵板。司空玉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那種輕蔑的態(tài)度讓他感覺自尊被她踩在了腳底。

    他捶了捶自己的心口,苦悶道:“這里好疼啊……軍師,我難受……”

    他以為女人都是玩物,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了一個女子這么失態(tài)。他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落落大方,眼神清澈溫柔,他從來沒見過那么美好的姑娘。

    可自從把她帶到身邊來之后,她卻變得尖刻冷漠,跟自己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他道:“為什么……她對我不像對別人一樣?”

    荀越憐憫地看著他,道:“她不喜歡你。”

    張暮心道:“可是我喜歡她啊。”

    荀越淡淡道:“那也是一陣兒,跟風寒似的,過去了就好了。”

    張暮心覺得自己的真心被質(zhì)疑了,坐直了道:“不是一陣子,我想跟她……一輩子。”

    荀越笑了,發(fā)現(xiàn)他這回還挺上頭,恐怕也是被錢勾的。他道:“那就是重一點的風寒,你以為會得一輩子,其實最多三個月就過去了。”

    張暮心苦惱道:“她怎么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她,特別好……”

    荀越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為枳。身處的地方不一樣了,人自然會變。”

    張暮心抬眼看他,道:“什么意思,你是說錯在我?”

    荀越不敢說他的不是,道:“錯在這個環(huán)境不適合她。她是千金大小姐,金尊玉貴的,咱們都是粗人,本來就不該肖想人家的。”

    張暮心惱火起來,抬手猛地一揮,把桌上的盤子稀里嘩啦地掃到了地上,道:“為什么都說我配不上她,那姓段的小子就配得上嗎?他也沒讀過多少書,沒有錢,我起碼比他家世好吧?我還真誠,我給她準備了婚禮……我把她請過來兩天了,都沒舍得碰她。”

    荀越尋思著也不是沒舍得,單純就是不敢。成了婚他還能有個說辭,直接硬來怕是要被她哥削成人棍。

    天降一頓大餐,暴怒眼前一亮,幾口就把涼拌豬頭肉、花生米和鹵牛肉吃了個一干二凈。張暮心發(fā)完了脾氣,又趴在桌子上哼了起來。荀彧嘖了一聲,覺得跟這個醉漢說什么都不好使,哄道:“你喝醉了,睡會兒吧。”

    他扶著張暮心躺在床上,出門叫了孫清韻過來,道:“少爺要睡了,把屋子收拾一下,地上撒了點酒。”

    暴怒跟在他身后,臉上蹭的油膩膩的,渾身的酒肉味兒。孫清韻想他多半是又發(fā)了酒瘋,低頭進了屋,看見滿地的狼藉,嘆了口氣。

    “呼——”

    張暮心打著雷一般響的呼嚕,喝醉了只管睡覺。她彎下腰,把碎了的盤子撿起來,又換掉了地毯,把地板慢慢擦干凈了。張暮心歪在床上睡了一會兒,忽然被呼嚕憋醒了。他睜開了眼,見孫清韻在打掃屋子,很不耐煩。他蹬了蹬腿,道:“給我把靴子脫下來。”

    孫清韻過去脫下他一只靴子,張暮心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就有氣,好像自己虧待了她似的。這死丫頭越看越礙事,他抬腿踢了她一腳,道:“脫鞋你不會啊,磨蹭什么,嫌老子腳臭?”

    孫清韻道:“不是。”

    張暮心坐了起來,道:“那你一天到晚做這一副死人樣子給誰看?”

    孫清韻有些怕,垂眼道:“我沒有。”

    她越是這樣,張暮心越惱火。他在司空玉那里吃了癟,索性在通房這里找回來。他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拿起了掛在墻上的鞭子,啪地一聲往她身上抽去。孫清韻躲不及,肩膀上被抽了一記,棉襖都破了,里頭的棉花露了出來。

    張暮心還不解氣,接二連三地往他身上抽過去。孫清韻被打的摔倒在地,抱著頭不住打滾,連聲道:“暮心,饒了我吧,好疼啊!”

    張暮心恨不能抽死她,接連打了她十來鞭,這才喘著氣停了下來。他道:“老子打你,你服不服?”

    孫清韻的頭發(fā)被打散了,臉上也帶著兩道紅印子,身上更是隱隱見了血跡。她捂著臉不住痛哭,張暮心過去踢了她一腳,道:“說話!”

    孫清韻流著淚道:“你要娶新人,我也不怪你。可你也沒必要非得打死我,就當我是一塊石頭,為什么非得這么折磨我?”

    張暮心一詫,覺得這些小女子都反天了,居然敢教訓自己。他道:“你還敢頂嘴,我讓你頂嘴!”

    他用力踢了孫清韻兩腳,她的頭撞到了床角,一線殷紅的血淌了下來。張暮心還不肯饒她,道:“裝什么,你故意訛老子是不是?”

    孫清韻疼的說不出話來,眼前一陣發(fā)黑,就這么失去了意識。

    夢里沒人打她,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從前。

    那時候她剛到浩蕩盟不久,只有八歲。過年的時候,大師兄帶她出去趕集,給她買了一身新衣裳。孫清韻還記得那是一身粉色的衣裙,上面繡著芙蓉花,料子很柔軟,她以前在家只能穿堂姐剩下的舊衣,還是頭一次穿那么好看的衣裳。

    到處都喜氣洋洋的,空氣中彌漫著鞭炮的氣息。街上有人舞龍,金色的長龍在空中騰挪飛舞,鑼鼓聲咚咚鏘鏘的很熱鬧。大師兄走在前面,她抱著衣裳跟在后面,生怕跟不上。大師兄便停了下來,拉著她的手一起穿過人群,一邊道:“過年了,開心么?”

    她用力點了點頭,小圓臉仰起來,很是可愛。

    蘇子乾笑了,道:“你長大以后想做什么?”

    孫清韻想報答師父和大師兄,讓他們每天都開心,認真道:“我想當天下第一女劍修,保護浩蕩盟的人!”

    蘇子乾搖了搖頭,覺得她一個小女娃娃,沒必要把這么大的責任背在身上。他道:“想太大了,實現(xiàn)起來很難的。說個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愿望吧。”

    孫清韻想了很久,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沒什么想要的。”

    大師兄低頭看著她道:“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的,師父和師兄就很高興。”

    孫清韻若有所思,良久點了點頭,跟著他穿過人群漸行漸遠,舞龍的鑼鼓聲也消失了。她睜開了眼,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意識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森*晚*整*從離開師門之后,她就很少做夢了。

    夢里的幸福短暫而遙遠,自己已經(jīng)回不去了。兒時的她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應該也會覺得討厭吧。

    孫清韻微微一動,一名侍女聽見聲音,從隔間過來道:“姑娘,你的頭摔跤跌破了。郎中剛給你上了藥,叫你多休息一會兒。”

    明明是張暮心下毒手打的,卻跟人說她是自己摔的。孫清韻伸手摸了一下,她額頭上包著一層白色的紗布,傷口處還在隱隱作痛。

    這樣的日子一天糟過一天,她不想再坐以待斃了。她扶著床,坐起來道:“沒事,司空姑娘等會兒還要試嫁衣,我得去給她幫忙。”

    侍女知道現(xiàn)在少爺成親的事最大,沒敢攔著。孫清韻換了一身干凈衣裳,了一下頭發(fā),又悄然從抽屜里拿了一個小瓶子,藏在了腰里。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頂著寒風往客房那邊去了。

    司空玉上午把張暮心狠狠罵了一頓,一想起他氣得要死又不敢還嘴的樣子就覺得痛快。外頭站著好幾個守衛(wèi),她依舊出不去。她從梳妝臺上拿起一根鎏金的簪子,里頭是銀的,感覺還挺硬的。她把簪子插在了發(fā)髻上,也能有個防身的東西。

    她靠在床頭,打算小憩一會兒,忽然見孫清韻從外頭進來了。

    上午分開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會兒她頭上卻包著一道白紗布。司空玉坐了起來,詫異地看著她,道:“孫姊姊,你怎么了?”

    孫清韻垂下了眼,輕聲道:“外頭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司空玉皺起了眉頭,想起張暮心一天到晚蠻不講的模樣,懷疑就是他打的。

    她道:“是不是張暮心干的?”

    孫清韻沒說話,神色卻有些黯然。司空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現(xiàn)在這么對待孫清韻,以后也會這么對待新歡。司空玉心中越發(fā)厭惡他了,看了一眼窗外,心中無比盼著段星河他們能來。如果有機會逃跑,她想把孫清韻帶上,一起離開這個火坑。

    孫清韻坐在隔間的小榻上,怔怔地出著神。司空玉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了,道:“疼嗎?”

    孫清韻回過神來,道:“沒事。”

    外頭的天色陰沉,整個屋子就像一個牢籠。司空玉陪在她身邊,想給她一點安慰。孫清韻明白她的好意,靜了片刻道:“給我說點你的事吧,你是怎么來巴蜀的?”

    司空玉道:“我娘是安陽公主,她和我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從小跟我哥哥一起長大,后來他替陛下修行,皇上嘉獎他做太平候,順帶封了我當清河縣主。”

    孫清韻有些羨慕,道:“都是皇親國戚,你小時候過得不錯吧。”

    司空玉想了想,道:“小時候我跟著娘去宮里,太后喜歡我,讓我留下來陪她。太后抄經(jīng)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心經(jīng)還是她教我背的。我在宮里住了三年,見過不少珍奇東西,后來跟御前太監(jiān)學了一些鑒定的學問,看古玩十有八九走不了眼。”

    孫清韻點了點頭,感覺她的人生離自己十分遙遠。司空玉又道:“后來哥哥去太清宮修行,我也找了個師父,跟著煉氣,但資質(zhì)一般,到現(xiàn)在才修到筑基初期。”

    孫清韻跟她差不多,道:“你還不到二十歲吧,這年齡修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很快了。”

    司空玉笑了一下,想起了段星河他們,感覺自己跟他們差的太遠了。反正她的心思也不在修煉上,至多想讓自己心情更安寧,強身健體,能去看更多的地方。

    她道:“我小時候在家里悶得久了,就想出去多走一走,看看名山大川,寫點游記。我哥給我選了個侍衛(wèi),叫六幺。他的修為很高,做事也很勤快,一直保護著我。后來我在夷州的時候,遇見了段大哥,他要去巴蜀,正好我也要去給蜀山的掌教送琴,就跟他們一起游歷了。”

    孫清韻有些意外,道:“段大哥?是段星河嗎?”

    司空玉道:“你也認識他?”

    孫清韻靜了片刻,道:“見過幾次,其實也不太熟悉……嗯,那位步公子跟你們在一起嗎?”

    司空玉還以為她對段星河有好感,沒想到她心里惦記的人是步云邪。她道:“步兄挺好的,前陣子我們?nèi)グ俨莨惹筢t(yī),老谷主認他做了徒孫,教了他不少東西。連帶我們一起都沾了他的光,住宿都不要錢了。”

    孫清韻笑了一下,眼前浮現(xiàn)起步云邪的模樣。他的脾氣有些冷淡,其實心地很好,能體諒她一個弱女子的難處。他給她開了一張藥方,讓她想明白了從頭開始。可孫清韻還是太軟弱了,她狠不下心這么做,也對張暮心抱有一絲幻想。她以為自己給他生了孩子,他就會對自己好,結果卻是一錯再錯。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再糟也得受著。孫清韻垂下了眼,她已經(jīng)殘破不堪了,不希望另一個鮮活的女孩子變的跟自己一樣。

    一個仆婦帶著兩個丫鬟、一個裁縫從外頭過來。婆子頭上戴著一朵紅花,捧著一個紅酸枝的匣子,歡喜道:“姑娘,我們給你送嫁衣來了。”

    司空玉的臉色沉了下來,離明天越來越近了,成親的期限就像一把懸在她頭上的刀,讓她坐立難安。

    孫清韻過去打開了匣子,從里頭取出了一身紅嫁衣。衣裙上繡著鳳凰和流云,絲線泛著珍珠一般的光澤,極其華麗。鳳冠上的明珠又大又圓,張暮心倒是下了本錢。

    司空玉從前也向往過穿嫁衣的情形,但她從來沒想過這嫁衣會是一個登徒子給的。她皺著眉頭,碰也不想碰一下。婆子抖開了衣裳,喜笑顏開地道:“姑娘,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身,裁縫馬上就能給你改出來。”

    司空玉往后退了一步,孫清韻接了過來,道:“試試吧,一件衣裳而已。”

    她的聲音有種撫慰的力量,司空玉漸漸鎮(zhèn)定下來。就算自己想找機會跑路,也不能在這時候露出心思來,免得這些人一轉身就去告狀。司空玉伸上了袖子,穿上了大紅嫁衣。婆子見她這么配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夸贊道:“哎呦,真好看,跟朵花兒似的。”

    司空玉照著鏡子看了一眼,覺得確實挺漂亮。她悄然嘆了口氣,若是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那該多幸福,可惜明天等著自己的卻是一個火坑。

    衣裙大小合適,沒有要改的地方。她道:“擱這兒吧。”

    婆子便行了一禮,帶著其他人離開了。孫清韻把嫁衣掛在衣架上,輕輕用手摸了摸柔軟光滑的料子,有些唏噓。

    天漸漸黑了,丫鬟提著食盒進來,把飯擺在桌上,悄然退了出去。孫清韻點起了燈,道:“來吃點東西吧。”

    司空玉沒什么胃口,但還是跟她坐在了一起。孫清韻盛了一碗雞湯,放在了司空玉面前。又給她盛了一碗米飯,夾了一塊肉放在她碗里,道:“多吃點。”

    司空玉把心一橫,悶頭吃飯,死也當個飽死鬼。孫清韻吃了一碗飯,又把盤子里的醬牛肉吃光了。司空玉奇怪地看著她,感覺她不像是胃口這么大的樣子。

    孫清韻道:“晚上冷,多吃點好御寒。”

    她說著收起了盤盞,放在了食盒里。明天就要成親了,司空玉坐在屋里,一籌莫展。她看著門外的守衛(wèi),恨不能拿起凳子把他們砸暈。她盯著面前的凳子,越看越眼熱。天已經(jīng)黑了,她的手蠢蠢欲動,想要鋌而走險。

    孫清韻把空食盒提到了門口,道:“碗放這兒,明天等人來收。”

    侍衛(wèi)道:“是。”

    那兩人毫無防備,忽然見她袖中輕輕一揚,一道白煙飄了出來。門口的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一陣頭昏腦漲,就這么倒了下去。司空玉也被她嚇了一跳,站了起來。

    孫清韻用力把一個人拖進了屋,低聲道:“來幫忙。”

    司空玉連忙把另外一個人也拖進來,還有些難以置信。她道:“孫姊姊,你這是……?”

    孫清韻面沉似水,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低聲道:“咱們一起逃出去。”

    第128章 暴怒 四

    這藥叫散華迷神散, 是嘯山宗的獨門迷藥,只要吸進去,就算是一頭牛也挺不住。司空玉就是被這藥吹中,昏睡了五個時辰才醒。這兩個侍衛(wèi)到明天之前都不會醒了。孫清韻一招手, 帶著司空玉朝月洞門外走去。

    外頭又有兩個侍衛(wèi)守著, 孫清韻躲在墻后面, 掏出一根小竹管,朝外噴出一口白煙。那兩個侍衛(wèi)也倒了下去, 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那兩人睡得像死豬一樣, 打雷也醒不了。司空玉憋了好久的氣, 終于有機會報復了。她用力踢了一人一腳,低聲道:“讓你們關我!”

    孫清韻拉了她一把, 道:“快走。”

    兩人出了院門,四下黑漆漆的, 遠處傳來燈籠的光。還有人沒睡,在準備明天婚禮的事。兩人躲著燈光,來到了宅院的角落。孫清韻踩在一塊石頭上,爬上了墻頭, 回頭朝她伸出了手。司空玉從小練功, 拖不了后腿。她低聲道:“不用, 我能行。”

    她雙手一抓墻沿,腳下一蹬,隨即翻過了墻。

    到處都是干枯的樹木, 黑夜里看不出路來,司空玉的心有些慌。孫清韻在前頭領路, 夜里也有巡邏的人,她不敢走大路, 只能穿過樹林悄悄下山。

    司空玉跟在她身后,撥開樹枝穿行在樹叢中。寒風吹在身上,她的臉頰被樹枝劃傷了,有點疼,但她現(xiàn)在顧不上這些,只覺得心臟咚咚直跳。

    萬一被抓回去就完了,司空玉攥緊了拳頭,幸虧晚上多吃了點東西,要不然就沒力氣跑路了。

    兩人來到了樹林邊緣,蹲在灌木叢里向外張望。孫清韻道:“山陰處有結界,我破解不了。前頭的小路上沒有,但是有人巡邏,賭一把么?”

    司空玉點了點頭,反正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孫清韻從樹叢中鉆了出去,貓著腰從小路往下走去。

    一隊人提著燈籠從前頭經(jīng)過,孫清韻連忙拉著司空玉躲在了一塊大石頭后面。那些人穿著棉襖,大半夜在寒風里巡邏,有些無精打采的,有人打了個呵欠。帶頭的道:“干什么,白天沒睡夠啊。”

    那嘍啰立刻收斂起來,提著燈籠立正站好。隊長道:“明天少主成親,這兩天都給我嚴防死守,免得有人來搗亂,聽見沒!”

    一眾嘍啰紛紛道:“是!”

    孫清韻和司空玉藏在遠一點的地方,一動也不敢動。片刻等那些人提著燈籠走遠了,才松了口氣。兩人往前走了一陣子,忽然見遠處亮起了一片紅光,有人舉著火把往山下來了。

    有人在宅子里巡視,發(fā)現(xiàn)守衛(wèi)都昏倒了,連忙去通報了少爺。張暮心還做著娶縣主的春秋大夢,忽然得知小妾帶著自己的未婚妻跑了,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張豪翼還在閉關,他來不及告訴老爹,立刻帶上了暴怒和一幫小弟,往山下追來。

    “汪,汪汪汪——”

    遠處傳來狗的吠叫聲,巡山的隊伍遇到了追兵。張暮心道:“縣主跑了,看到人了沒有?”

    隊長有些慌張,道:“沒。”

    張暮心怒道:“趕緊給我搜!”

    一群人頓時分散開來,牽著狗漫山遍野地尋找。兩個人不敢停留,拼命往山下跑去。后頭有一隊人,牽著狗越來越近了。狗聞到了她們身上的氣息,大聲叫起來。有人看到了她們的身影,大聲喊道:“在那邊,快追!”

    司空玉有些慌了,道:“姊姊,怎么辦?”

    人越來越近了,孫清韻的神色沉了下來,這樣下去她們兩個都要被抓回去。孫清韻道:“你快走,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跑就行了。出去以后別走大路,見了人就躲起來,誰的話也不要信!”

    司空玉有些焦急,道:“那你怎么辦?”

    孫清韻道:“我服侍他那么久,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她雖然這么說,卻知道那個男人心狠手辣,自己壞了他的好事,他必然饒不了自己。她從腰上扯下了那枚魚符,塞到了司空玉手里,啞聲道:“我若是有什么萬一,幫我把這個還給我大師兄,就說……清兒對不起師父的教導,也對不起他。”

    司空玉十分難過,舍不得扔下她。孫清韻推了她一把,道:“快走!”

    司空玉往后退了兩步,眼看著火光越來越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把心一橫,道:“你多保重!”

    她轉身往山下跑去,孫清韻看著她的身影,有些孤寂。前路還有不少兇險,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她的造化了。孫清韻能做的,就是幫她再拖一點時間。她故意露了個身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有人大聲道:“那邊,快!”

    孫清韻往前跑了一陣子,忽然見一只妖獸橫里殺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暴怒齜出了獠牙,噴出了一口火星子。

    “嗷——”

    孫清韻往后退了一步,就聽后頭汪汪一陣狂吠,張暮心帶著狗追過來了。

    兩撥人把她圍了起來,火光把山林照得像白天一樣亮。張暮心大步上前,啪地一聲扇了她一記耳光。孫清韻被打得跌倒在地,只覺得眼冒金星,半天站不起來。她左臉疼得厲害,卻是嘴角被打破了,血順著下巴淌了下來。張暮心怒道:“你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蹄子,老子一會兒沒看住,你就把人給我拐跑了?縣主呢!”

    孫清韻沒說話,張暮心越發(fā)惱怒,道:“你恨老子娶新人,就把她放走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就算沒有她,老子也不會娶你!”

    孫清韻嘴唇動了動,張暮心以為她服了軟,道:“什么?”

    他湊得近了些,孫清韻卻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胸前:“誰要你娶——”

    她一字一句道:“我從來沒喜歡過你,我瞧不起你!”

    這還是她認識他以來,頭一次這么解氣。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索性把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配不上她。你就是個沒用的廢物,誰也配不上。沒有你爹,你什么都不是!”

    張暮心被罵的七竅生煙,她一向逆來順受,終于也硬氣了一回。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就算死了也沒什么遺憾了。

    她滿心滿眼里想著的,都是從前的自己,清清靜靜的,單純美好。她一度把自己弄丟了,如今終于找了回來,覺得很安寧。她這樣不怕死,張暮心一時間倒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他恨聲道:“老子最后給你一次機會,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孫清韻淡淡道:“不知道。”

    暴怒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聲音。她的神色平靜,對那怪物視若無睹。

    張暮心點了點頭,知道她是不肯說了。火光照著她的臉,明明那么熾熱,卻又極其冰冷。她的頭發(fā)散落下來,臉上沾滿了塵土,也有不少劃傷的痕跡,有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了頭一次遇見她的情形。她倒在路邊,緩緩睜開眼看著他。她把他當成了救命恩人,對他充滿了感激。那時候她目光干凈的像一只小鹿,好像沒見過世間的半點惡意。可如今,她的眼里只有恨意和決絕。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仿佛覺得有點可惜,卻也沒什么好留戀的。背叛他的女人,沒有留著的必要。

    他一擺手,道:“暴怒,賞你了。”

    妖獸的眼睛亮了起來,嘴角直往下淌口水,火星子接二連三地從身上冒了出來。它朝孫清韻走了過去,巨大的身影籠罩了她。孫清韻下意識往后退去,求生的本能讓她竭力向前跑去。妖獸卻猛地一個飛撲,把她按在了地上,張開大口撕咬起來。

    孫清韻慘叫了一聲,掙扎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山林里只剩下妖獸撕咬的聲音,血腥味彌漫在寒風中。周圍的嘍啰都極其畏懼,生怕自己做錯了什么也被他喂了這大妖。

    張暮心看著那情形,長長吐出一口氣,喃喃道:“可憐,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他說著,大步往山下走去,揮手道:“再去搜,天亮之前必須找到縣主!”

    眾人齊聲應和,稀里嘩啦地往山下奔去,賣力地搜索起來。

    寒風吹著臉頰,到處都黑漆漆的。樹叢里的枯枝像一只只要抓住她的手,從道路兩旁伸出來。司空玉拼命往前跑,滿臉都是淚水,從來沒有這么怕過。

    她的喉嚨里彌漫著鐵銹的味道,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她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一只手忽然從側面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她。司空玉嚇了一跳,掙扎道:“放開我,放開!”

    她用力打了那人幾下,對方也沒有還手,卻只是扶著她的肩膀道:“司空姑娘,別怕,是我。”

    司空玉定睛一看,抓著自己的人居然是段星河。她一時間難以相信他們來找自己了,眼淚涌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就像一個走丟的孩子抱住了大人。

    “你們怎么才來……”

    段星河知道她害怕,沒有推開她。他的胸膛結實溫暖,讓她驚恐的心情漸漸安定下來。靜了片刻,他輕輕拍了拍她背心,溫聲道:“沒事了,我們都來了。”

    宋胡纓等人跟了過來,見段星河找到了司空玉,都很激動。他們本來在山下等援兵,六幺走了一天一夜,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段星河尋思著等到天亮就沒有機會動手了,實在不行就趁天黑殺幾個嘍啰,找條小路摸上山去。他跟其他幾個人商量了,眾人還沒想出結果,忽然見山上亮起了一大片火光,遠處傳來呼喊的聲音,仿佛在追捕什么。

    段星河的心一沉,道:“八成是她自己逃出來了,快去接她!”

    眾人立刻分散開來,到處尋找司空玉。段星河從一條小路往山上摸去,就見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朝這邊奔過來。

    一群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都聚了過來。司空玉見眾人都來了,松了口氣,放開了段星河。宋胡纓上前道:“沒事吧?”

    司空玉搖了搖頭,她渾身都是灰塵,臉上也被劃傷了幾處,但沒什么大礙。她看了人群一眼,道:“六幺呢?”

    宋胡纓道:“他回大新?lián)u人去了,快回來了。”

    司空玉有些生氣,道:“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別氣了嘛,”李玉真道,“這山上養(yǎng)了不少妖獸,又是張豪翼的地盤。我們在山下轉悠了兩天了,實在是沒法子上去。剛才段兄還想著要強闖呢,欸,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司空玉想起了孫清韻,神色忽地一凝。她道:“孫姊姊有危險,快去救她!”

    段星河道:“什么孫姊姊?”

    司空玉急道:“有個姊姊是張暮心的侍妾,叫孫清韻。這幾天她一直保護我,剛才也是她幫我逃出來的。張暮心帶著狗追過來,孫姊姊說要引開他們,我們就分開了。”

    步云邪想起來了,道:“是浩蕩盟的女弟子?”

    “就是她,”司空玉道,“她是個好人,不能不管她!”

    司空玉拉著宋胡纓往回走,道:“快,晚了就來不及了。”

    段星河想起了那個愛吃桂花糖的女孩子,心中一凜。上次在金雨城相見,她的際遇很讓人同情,沒想到再次相見卻是在這里。他道:“走,去看看。”

    一行人往前走了一陣子,就見一片火光像流水一樣涌了過來。張暮心帶著一群嘍啰追過來,雙方在一片空曠地上相遇了。張暮心見了司空玉,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道:“司空姑娘,讓我好找,你怎么在這里,快跟我回去!”

    司空玉站著沒動,宋胡纓往她身前擋了一步,冷冷道:“你敢綁架縣主,膽大包天!”

    張暮心嗤之以鼻,道:“什么叫綁架,我是她的未婚夫,接她過來是要成親的。你看這山上到處都張燈結彩的,我可是下了本錢置辦婚禮的。”

    他瞇起眼來看著眾人,道:“哎,我可沒請你們觀禮,你們這些人是怎么闖進來的?”

    段星河沒工夫跟他兜圈子,冷冷道:“孫姑娘在什么地方?”

    “什么孫姑娘?”張暮心道,“你上山來劫走了我的新娘子,還問我要別的姑娘?”

    司空玉看著他裝傻就冒火,她道:“孫清韻呢,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張暮心半真半假地說:“她好好的呢,我讓人把她送回山上去了。你要是想見她,跟我回去不就行了。”

    司空玉見他衣服上沾著些血跡,有種不好的預感。剛吃了一個人,暴怒感覺還不過癮。它舔著舌頭,朝他們發(fā)出了一聲咆哮。

    “嗷——”

    張暮心看了它一眼,道:“還想吃肉?那你上吧,挑個自己喜歡的。”

    暴怒弓起了背,身上冒出了大量的火星,朝他們撲過來。宋胡纓早就憋了一肚子氣,錚地一聲掄起了烈焰龍脊刀,黑夜中火焰燒成了一道弧線。她翻身躍起,接二連三地把斬馬/刀砍向暴怒。暴怒沒想到對面一上來就放大招,被她接連幾刀砍懵了,火星子和碎石頭從它身上崩落下來。

    灼熱的巖漿從它身上的縫隙里淌了下來,流到哪里,哪里的地上就被燒灼得冒出一道煙。

    李玉真喊道:“小心點,那玩意兒燙的很。”

    宋胡纓的身姿靈活,那家伙卻很笨拙,根本燙不到她。暴怒一躍而起,想要撲她。宋胡纓反手又是一刀,火焰帶著颶風,把它狠狠地摜在地上。

    “給我——跪下!”

    哐地一聲,暴怒一頭扎進了泥地里,半天掙扎不出來。它剛一冒頭,忽然感覺身上一沉,卻是宋胡纓重重一腳踏在了它后腦勺上,把它往地里又踩深了幾分。

    锃亮的皮靴死死地踩在它的石頭腦袋上,尖銳的后跟插進了它腦殼之間的裂縫里。宋胡纓紅色的衣袖在寒風中獵獵飄蕩,手上甩了個刀花,火焰這才轟然熄滅。對面的嘍啰都看呆了,沒想到這小姑娘看起來俏生生的,居然有這么大的力氣,簡直是修羅道的惡女降世。

    暴怒哀鳴了一聲,奮力打了一個滾,這才掙脫了制約,從泥地里鉆出來。暴怒身上被她砍出了好幾道裂縫,疼的嗷嗷直叫,像一條敗犬,忍不住低頭舔起了自己的傷口。

    荀越在人群里皺起了眉頭,覺得它也太丟人了,道:“這么多豬頭肉都白吃了,反應這么遲鈍,喝酒喝傻了嗎?”

    張暮心也十分惱怒,喊道:“起來啊,誰讓你趴下的,給老子漲點臉!”

    大妖跟主人的能力相通,它打架這么差勁,便意味著張暮心也是個酒囊飯袋。張暮心當然不肯承認它這么廢物是隨自己,大發(fā)起脾氣來。暴怒與他的感覺相通,渾身不住震顫,整個身體都被憤怒燒紅了。

    “吼——”

    它的眼睛變得通紅,渾身都被怒火燒的滾燙,氣勢逼人,這回倒是有了點上古大妖的樣子。

    鏘地一聲,段星河拔出了劍,道:“我來。”

    暴怒朝他撲了過來,段星河閃身到了它側面,一劍斬過去,劍鋒還未至,一股排山倒海的沖擊力已經(jīng)到了。哐地一聲,強悍的力量倏然爆發(fā)出來,碎石四下崩落開來。

    “嗷——!!”

    暴怒疼的咆哮一聲,張開大口要咬他。段星河已經(jīng)躍到了它身后,幽紫的靈力帶著銀色的劍光狠狠地斬過來,暴怒還沒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擊飛了出去,身上的巖漿淌了一地。

    它弓著背還想爬起來,卻已經(jīng)很虛弱了。它吐出了一口巖漿,又咳嗽了兩聲,隨著幾個火星子冒出來,一顆小石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清冷的月光下,小石子放出金色的光芒,卻是一顆碧璽。眾人睜大了眼,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段星河撿了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揚起了嘴角道:“又一顆,多謝了。”

    張暮心氣得七竅生煙,感覺面子簡直被他們按在地上摩擦。李玉真揣著袖子道:“就這啊?早知道這么水,兄弟們早該上山來了。”

    他雖然這么說,卻也不敢真的捅馬蜂窩。雖然暴怒被他養(yǎng)成了個廢物,但他爹張豪翼可是大宗師級別的人物。要是那老頭兒親自來了,自己這些人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張暮心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打的落花流水,還不甘心,咬牙道:“還沒完呢,老子有更厲害的,監(jiān)兵神君——”

    他拔出劍來,要割破自己的手心召喚四圣獸。荀越吃了一驚,連忙拉住了他,低聲道:“算了吧少主。上次你召喚神君,被老爺好一頓罵。叫它來一次要供奉好多活人血肉呢,咱們現(xiàn)在上哪兒找去啊。”

    張暮心還不服氣,氣得渾身發(fā)抖,就算不召喚白虎,也不想輕易放過他們。這時候就聽前頭的山路上傳來一陣奔走的聲音,一群官兵帶著刀沖了過來,吼道:“不許動,兵器放下,手舉起來!”

    司空玉睜大了眼睛,是六幺帶人趕到了。

    六幺道:“找到了,就是他們!”

    官兵迅速把嘯山宗的人包圍起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帶頭的官兵吼道:“干什么,持械私斗,你們要造反不成?”

    張暮心沒想到他們把官府的人搖來了,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周圍黑壓壓的一片,到處都是官兵。他抬起雙手,一副無辜的樣子道:“不是吧官爺,你們是大新的吧,還能管到這里來?”

    萬鈞山處于巴蜀東頭,大新西邊界,夷州南邊,屬于三不管的地界。所以他們才這么囂張,活得像土皇帝一樣。但他們招惹到了縣主,那大新就要鐵拳出擊了。

    捕頭環(huán)顧道:“有人舉報你們擄掠婦女,人呢?”

    司空玉大聲道:“他們把我劫持到這里,幸虧段大哥來救我。你們來的正好,快把他們抓起來!”

    他們都是大新的人,自然一個鼻孔出氣。若是讓父親知道了,怕是又要狠狠罵自己。張暮心不想跟大新的人結仇,免得被他們發(fā)兵來剿了自己的山頭。他揚起嘴角笑了笑,道:“一場誤會而已,我就是想請司空姑娘過來做客,她不愿意,直接走就是了,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

    他說著擺了個請的姿勢,道:“大半夜的,我就不留你們了,自便。”

    官兵們站著沒動,張暮心也不打算跟他們僵持下去,撥開了一個官差,一招手,帶著嘍啰們上山去了。司空玉松了口氣,這才有種過了一劫的感覺。

    捕頭見那些人走遠了,單膝下跪向司空玉行禮道:“小人救駕來遲,請縣主恕罪。”

    今晚若不是他們趕到,張暮心恐怕沒有這么容易放過自己。司空玉道:“快請起,各位專程趕來辛苦了。”

    官差紛紛道:“不辛苦。”

    司空玉看了六幺一眼,大冷天的,他騎馬跑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摸,衣袖都是濕的。司空玉嘆了口氣,道:“多謝你了。”

    六幺的心懸了一天一夜,此時終于落回肚子里,道:“你沒事就好。”

    眾人打算回去了,司空玉忽然想起了孫清韻,道:“等一等,幫我找找孫姊姊,她還在這兒呢。”

    夜色茫茫,不知道該去哪里尋她。步云邪道:“有沒有她身上的東西?”

    司空玉想起了她給自己的鯉魚玉佩,連忙掏出來道:“這個。”

    步云邪握住了那枚玉佩,將靈力灌注在其中,藍色的靈光星星點點地飛了起來,像螢火蟲一樣去找它的主人了。

    眾人跟著靈光往前奔去,穿過樹林,來到一片荒地上。青慘的月光照下來,地上彌漫著森*晚*整*一片未干透的血跡,還有些白森森的骨頭。地上散落著幾片藕荷色的碎布,正是她穿的衣裳。地上還留著半個被妖獸吃剩的手掌,斷口處血肉模糊。

    那情形像地獄一樣,司空玉眼前一黑,幾乎要這么昏過去。六幺連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沒了。司空玉難以接受,不住搖著頭。她救了自己,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應該這樣的……她那么善良,為什么讓她遭遇這一切!

    “孫姊姊……不會的,不是她……”

    她往前走了一步,六幺連忙拉住了她,道:“別過去了。”

    司空玉渾身不住發(fā)抖,爆發(fā)出一陣哭聲。

    “不要……不!”

    六幺攔住了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的手臂有力,把她緊緊地箍在懷里,道:“別看了,已經(jīng)沒辦法挽回了。”

    其他人也十分不忍,一想到她臨終前經(jīng)歷了什么,心中就一陣惻然。步云邪的神色黯淡,想起了那個愛吃桂花糖的少女。那糖不太甜,卻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氣。腦海中她的笑容,還讓他記憶猶新。

    “喏,你要吃嗎?”

    她笑起來,單邊有一個小酒窩,眼神清澈。大師兄回頭望了一眼,呵斥她糖吃多了,牙要壞掉的。

    她便皺了皺鼻子,把掏出來的飴糖遞給了剛交的朋友。仿佛大家一起吃,牙就不會疼了。

    ……

    步云邪心里堵得難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脫下了外衫,上前把她的遺骨和衣裳撿起來,包在了一起。

    瀚海大師雙手合十,道:“女施主,你這一生不幸,就當來人間消業(yè)。來世……還是莫有來世了,盼你早入無余涅槃,跳出六道之外,獲得真正的自在。”

    寒風從林間呼嘯而過,眾人站在一旁,默默為她哀悼了許久。段星河輕聲道:“咱們走吧,帶她回去火化。”

    宋胡纓握緊了拳頭,憤然道:“就這么饒了那小子?”

    段星河抬頭看了一眼山頂?shù)恼樱h處火光浮動,還有人在山上巡邏。

    這里是張豪翼的地盤,就憑他們幾個后生晚輩還不是他的對手,沖動不得。他搖了搖頭,道:“先把喪事辦了,至于以后的事,自有親人替她報仇。”

    第129章 混亂 一

    眾人把孫清韻的遺骨帶回了四靈山, 火化收了骨灰。段星河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到了鳳來城。蘇子乾得知了,很快趕了過來。

    孫清韻生前跟她大師兄的關系最好,臨終前還囑咐司空玉把他送自己的魚符還給他。

    蘇子乾的手微微顫抖, 捧起了骨灰壇, 實在想不到從前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把骨灰壇摟在了懷里, 道:“師父讓我?guī)厝グ苍幔热凰睦镆恢庇泻剖幟? 那她就還是師門的人。”

    司空玉把魚符交給了他, 啞聲道:“這是她讓我給你的。”

    蘇子乾攥著壽山石雕的鯉魚, 霍然想起了從前自己把它遞到小師妹手里的情形,偌大的一條漢子淚如雨下。他咬牙道:“我一定要為她報仇。嘯山宗……張暮心, 我饒不了他們!”

    這世道惡人橫行,善良的人被啃的渣都不剩。段星河心里很不是滋味, 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上空烏云密布,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遮擋著希望,可他不愿就這么放棄。

    不能把這個世界讓給那些惡人——就為了這一個念頭, 也得好好活下去。

    蘇子乾帶上了骨灰, 離開了四靈山。段星河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在家休息了幾天。結香在屋前曬了一筐柿餅,紅撲撲的柿子上結滿了白霜。她拿竹筐收了起來,左手拿著一把黃油紙, 進屋就把紙鋪在桌子上,稀里嘩啦地倒出一大捧柿餅。

    “段師兄, 你嘗嘗。”

    段星河看著面前的小山,道:“這么多?”

    “后頭架子上還曬著好多呢, ”結香道,“觀里的樹上結的,不做成柿餅就壞掉了。我和伏順一起曬的。”

    段星河咬了一口柿餅,軟軟甜甜的,家里的孩子們應該很喜歡。段星河道:“最近過得怎么樣,伏順惹你了沒有?”

    結香想了想道:“順子哥挺好的,前陣子我過生日,他拿了三個咸鴨蛋來說是壽禮,在灶邊上烤了一會兒火的功夫,他自己磕開吃了兩個。”

    她說著自己都笑了。段星河有點無言以對,覺得伏順真是爛泥扶不上墻,錢也沒少分他,出息是一點都不漲。

    段星河看了一眼她的筐,里頭還有好多柿餅,道:“給曉風他們送些去吧。”

    結香答應了,背著竹筐出了門。段星河在屋里躺了片刻,拿起一本關于巫祝的書,想查一查關于虺神的事。

    古舊的書頁上畫著一張圖,一片混沌中,一只鳳凰張開翅膀向下吐出靈力。一條大蛇盤踞在下方,抬頭吐出靈力。陰陽兩股力量交匯在一起,形成了白天和黑夜,繼而分化出了四象五行,生出了世間萬物。

    “虺神與鳳神共同創(chuàng)造了世界,虺神以大蛇的形象示人,代表黑夜。信仰暗之力量的人,常膜拜虺神,在月圓之夜進行祭祀,以求獲得它的賜福……”

    他滿眼都是字,半天沒看進去,片刻放棄地蓋在臉上。他感覺最近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孫清韻的事給他們的打擊很大,大家雖然不說,心里都仿佛籠罩著一層陰云。

    屋里燒著炭火,暖融融的,他閉著眼,不知不覺睡著了。傍晚他去廚房領飯,路邊堆著一些沒化的白雪。他呵出了一口白氣,摸了摸自己冰涼的鼻尖,天太冷了,出來吃飯都變成了一件麻煩事。

    廚房里冒出了白騰騰的熱氣,趙大海掀起了蒸籠蓋,歡喜道:“素包子好嘍!小和尚,食盒拿來。”

    莫嗔把食盒遞給了他,老老實實地等在廚房外。他腦袋上戴著一個黑色的棉帽,擋著自己的小光頭,穿著一件灰色的棉布僧袍,腳上穿著一雙新棉鞋。結香閑來無事,從庫房里翻出了不少布和棉花,給孩子們做了好幾件棉衣和鞋子。

    趙大海把食盒塞得滿滿的,遞了出來。莫嗔領了自己和師父的齋飯,道了一聲多謝大海師父,轉身回客房去了。曉風明月和朝露在后面排著隊,凍的蹦蹦跳跳的,就像一群雪地里的小麻雀。

    明月道:“大海師父,我想吃肉包子。”

    曉風道:“你的臉就跟肉包子似的,還吃。”

    明月摸了摸自己腮上的肉,不服氣道:“你懂什么,這叫福相,圓圓臉就是最好看的!”

    趙大海掀起另一個蒸籠,道:“肉包子有,豬肉白菜的,誰要?”

    三個小孩兒同時嚷道:“我要!”

    趙大海咧嘴一笑,把食盒接了進去。朝露等著無聊,從旁邊的磨盤上抓了一點積雪,悄悄塞進了明月的脖領子里。明月慘叫了一聲,扭頭道:“你干什么!”

    朝露哈哈直笑,道:“有那么涼嗎?”

    明月把冰涼的手捂在朝露的臉上,道:“你說涼不涼!”

    朝露的臉頓時皺了起來,把他的手拍下去。兩個人一邊尖叫一邊互相拍打,把前面的曉風拱的東倒西歪。

    曉風沒心情跟他們鬧騰,搓著手道:“大海師父,好了沒有啊,我好餓啊。”

    趙大海把食盒遞出來,道:“好了,拿穩(wěn)了。”

    段星河走了過來,三個孩子頓時老實起來,站直了道:“大師父。”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快回去吧,飯涼了。”

    孩子們行了禮,提著飯跑開了,嘻嘻哈哈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段星河拿了飯,出了院子往回走,忽然見前頭的一棵松樹下站著個小小的身影。

    朝露穿著一身粉色的襖裙,脖子上帶著一圈白色的兔毛,也有點乖巧的意思了。段星河知道她本性是個瘋丫頭,但從小沒有機會吃好的、穿好的,對漂亮的東西格外在意,也極力想在大人面前表現(xiàn)自己。

    她是專門在這里等著他的,見段星河過來了,上前一步道:“大師父。”

    段星河道:“怎么啦?”

    朝露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遞給他道:“這個送給你。”

    燈籠的紅光照下來,段星河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小雞,道:“這是什么?”

    朝露道:“是鳳凰。”

    段星河點了點頭,沒點評像不像,道:“怎么繡這個?”

    朝露揚起小臉,可憐巴巴道:“他們說我沒有女人味,是個瘋婆子,不學女紅將來沒人要。”

    段星河沉默下來,一時間不確定她是來告狀的,還是單純來展示刺繡成果的。這么小的孩子應該沒那么多心眼兒,不過朝露的話就不一定了。

    他沉下臉來道:“你是來修煉的,修行好了最重要,不要因為是女子就把自己放在給別人挑選的位置上。看看你宋師父,多厲害,誰敢說她不好?”

    朝露眨了眨眼,想起了李玉真屁顛屁顛跟在宋胡纓身后的情形,若有所思。她道:“明白了,我厲害了就能挑別人了。”

    段星河覺得有點偏差,但也無所謂了,反正他的徒弟不能吃別人的虧。他想起了孫清韻,若是自己辛苦養(yǎng)大的孩子被別人這么踐踏,他絕對忍不下這口氣,就算自己八九百歲了也得拄著龍頭拐去拍對方的腦殼。

    不過朝露從小在街上流浪,野蠻生長,一般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對手,將來應該也沒人敢惹她。那幾個男孩子說她是瘋婆子,肯定也是被打的氣不過,就跟剛才她往明月脖子里塞雪似的。

    段星河道:“好好修煉,別搞這些沒用的。”

    朝露點了點頭,把小裙子一提,又恢復了野丫頭的本性,連蹦帶跳地跑遠了。

    段星河低頭看著手里的手絹,揚起嘴角一笑,喃喃道:“所以說還是來告狀的,人小鬼大。”

    這天過了午,段星河在花廳跟朱雀喝茶,太陽把外面曬得暖洋洋的,曉風和明月、朝露、莫嗔在院子里踢沙包,一邊玩一邊大呼小叫。段星河道:“你不嫌吵?”

    朱雀喝了一口茶,悠然道:“你會覺得屋檐上的小鳥吵嗎?”

    段星河想了想,覺得也是。朱雀活了上千年了,看人類的幼崽格外有趣,一看能看一天。朱雀道:“你們不在這兒的時候,我就讓他們在這兒玩,免得一會兒沒看住,掉溝里去了,或者受傷了。不過他們懂事得很,輕易不會給我找麻煩。”

    他的眼神慈祥,跟年輕的容貌形成極大的反差感。他往身后的背板上一靠,道:“有時候我就在這兒瞇著,聽見他們吵架,我就知道他們沒事。什么時候要是沒動靜了,那恐怕就要給我搗鬼了。”

    孩子靜悄悄,必然在作妖。果然一旦看起小孩來,大家很快就會達成這樣的共識。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有前輩疼愛,是他們的造化。”

    朱雀攏了攏頭發(fā),烏黑的發(fā)絲上纏著的金珠熠熠閃光。他往哪兒一坐,哪里就光彩奪目。段星河感覺有點晃眼,轉身向外望去,就見步云邪和李玉真一起來了。孩子們紛紛道:“二師父,三師父!”

    步云邪點了點頭,往屋里走了過來。段星河往旁邊挪了個窩,道:“這兒。”

    步云邪在他身邊坐下了,李玉真搬了個圓凳坐在旁邊。結香燒了一壺熱水,把茶換掉了,泡了一壺新的猴魁。幾天沒見,步云邪清減了一些,眼窩都陷下去了。段星河道:“怎么了,又沒好好吃飯?”

    步云邪道:“忙著煉丹,沒心情。”

    段星河有了點興趣,道:“煉的什么?”

    步云邪道:“之前跟師公學了個養(yǎng)氣培元的方子,叫三陽聚氣丸,吃了能漲幾個月功力。”

    他拍了拍腰上掛的葫蘆,里頭稀里嘩啦的,好像裝著不少。他道:“來一顆?”

    段星河道:“你煉的不容易,自己吃吧。”

    一顆能漲一個多月,十顆就能提升一年功力了。對于修真者來說,也是極其難得的好東西。李玉真本來眼巴巴地想蹭一顆,見段星河舍不得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要了。

    段星河和步云邪都修到了元嬰期,對于一般人來說已經(jīng)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速度了。但步云邪還想讓自己變得更強一些,遇上事也能多幫一幫他。

    李玉真一手托腮,羨慕道:“啊……真好,你們都是元嬰期的大能了,就我還是個金丹期。”

    “慢慢來嘛,”朱雀悠然道,“年紀輕輕的,急什么。”

    李玉真嘆了口氣道:“當初我走的時候就想著要修煉一身好本事,讓我爹刮目相看,到現(xiàn)在感覺也沒比原來強多少。家里那個左師兄,當初就處處壓我一頭,也不知道他修到什么程度了。萬一追不上他,我才丟人呢……”

    他之前就是在門派大比中拿了個第二,被他爹嘮叨的離家出走。一到門派大比的時候,他下意識就要緊張,仿佛又要參加比試似的。

    正說著話,伏順從外頭過來,道:“大師兄,外頭有人來了,說是大新的。”

    段星河有些詫異,沒想到正說著那邊就來人了。李玉真站了起來,道:“是誰?”

    伏順搔了搔頭道:“一個是侯府的,還有一個說是太清宮的,要來接司空姑娘和李公子回去過年。”

    先前司空玉被嘯山宗的人抓走,六幺去官府調(diào)人,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侯府。

    紫衣侯知道了坐不住,果然沒過幾天就派人來接自家妹子了。一道來的還有太清宮的弟子,李玉真的二師兄周益揚。聽說李玉真不但跟縣主一起游歷,同行的還有將軍府的二丫頭,沒點男女大防。國師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臭小子帶回家,不能讓他在外頭瞎跑了。

    段星河道:“請他們進來吧。”

    伏順快步去門前迎人,李玉真想了想,自己出來兩三年了,雖然嘴上不愿意承認,其實還是有點想家里人。他道:“我去喊司空姑娘。”

    他去了隔壁院子,屋里暖融融的。桌上點著檀香,一縷白煙裊裊升起。司空玉和宋胡纓正坐在羅漢床上下棋,六幺坐在一旁看著。司空玉穿著一身白裙子,套著一件淺黃色的坎肩,衣服上繡著幾朵白梨花。宋胡纓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一身紅衣裙。兩人相對而坐,嬌艷的像兩朵花兒一樣。

    前陣子雖然受了些驚嚇,休息了這幾天,司空玉的狀態(tài)也好多了。聽說家里來人了,司空玉頓時睜大了眼,攥緊了手里的棋子道:“啊,我哥派人來了……他該不會要罵我吧?”

    “要罵也是罵我,”六幺尋思著消息傳到都城這么久,紫衣侯也該發(fā)話了,認命地說,“我保護縣主不利,該挨處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去看看?”

    宋胡纓想了想,從榻上下來道:“那就去看看吧。”

    幾人去了花廳,進屋就見一個穿青衣的道士坐在椅子上,一名侯府的侍衛(wèi)坐在旁邊。兩人都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李玉真連忙上前道:“二師兄,你來啦。”

    周益揚見了他,微微一笑道:“玉真,可讓我找著你了。師父想你想的緊,讓我接你回家過年。”

    他眉眼彎彎的,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國師專門找了個溫和的人來接兒子,企圖用愛來感化他,免得一見面說不了兩句他又跑了。李玉真果然吃這一套,一把握住了周益揚的手,道:“先不說那些,你好生歇一歇,哎呀……這手涼的,手爐呢?”

    結香拿了兩個手爐過來,墊著絨布套,李玉真給它倆一人塞了一個。侍衛(wèi)道:“多謝李公子。縣主,侯爺讓我接你回去。宋姑娘,少將軍也讓我叫你回家過年。”

    宋家大公子跟紫衣侯是好友,經(jīng)常見面。得知侯爺派人去接妹子,宋傳捷便也搭了個順風車。宋胡纓有點不高興,道:“又不是專門喊我,我不回去也不打緊。”

    侍衛(wèi)笑了,道:“少將軍說你要是回去了,他親自到城門口去接,刮風下雪也去,夠誠意吧。”

    宋胡纓這才高興了些,但一想起家里人又有點憂愁。她當初就是為了躲母親和那些婆婆嬢嬢才跑出來的,如今回去,不知道她們又要說什么。

    司空玉知道她在想什么,輕輕拉了拉她的手,道:“沒事,要是在家待得不開心,就來侯府,保證沒人嘮叨你半句。”

    宋胡纓便沒說話,應該是答應了。司空玉看向段星河,道:“段大哥,我好久沒回去了,想看看我哥。你也一起來吧,大新很繁華的,過年有很多焰火,很漂亮。”

    段星河想自己之前答應過她,李玉真他們也想回去了,他便點了點頭。

    他轉身看向朱雀,有點不好意思道:“前輩,我們還得再出去一陣子,家里這些孩子……”

    朱雀了然道:“知道了,我?guī)湍銈兛粗WC摔不了。”

    段星河十分感激,連忙道:“多謝前輩。”

    朱雀怕他們都跑了,道:“之前的丫頭很不錯,留下來給我做飯掃院子,成不成?”

    他說的是結香,段星河尋思著那些孩子離了她也不行,便道:“好,讓她陪您在這兒過年。伏順要嗎?”

    朱雀笑了,道:“算了吧,那臭小子天天偷懶,讓他跟著你好了。”

    段星河看向瀚海大師,道:“大師,你也一起去大新么?”

    瀚海大師道:“我前陣子剛從大新回來,最近身體也休養(yǎng)的差不多了,打算去燕丘看一看,咱們暫時作別吧。”

    段星河有些遺憾,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總會再見面的。他道:“那兩位客人歇一晚,咱們明天出發(fā)。”

    司空玉高興起來,跟宋胡纓對視了一眼,一想到就要回家了,都露出了笑容。

    大新位于巴蜀以東,大幽以南,北邊還有一小塊地跟燕丘接壤,位于整個大陸的南邊。東南部有大部分邊界臨著大海,漁業(yè)發(fā)達,也盛產(chǎn)明珠,內(nèi)陸的土壤也很肥沃,是一塊得天獨厚的寶地。整個大陸上除了大幽,便是這里最富裕。

    一行人駕車騎馬,往東而行。走了十多天,終于來到了大新都城前。高大的城門出現(xiàn)在薄霧里,透著一股恢弘的氣勢。李玉真從馬車里探出了頭,望著前面的岔路口,想起了三年前自己離家出走時的情形。當時他覺得自己一腔孤勇,將要面對這個廣大的世界,卻也沒什么好怕的。好男兒志在四方,自己非得混出點名堂來給所有人瞧瞧不可。

    他站在大路中間,拋起三枚銅錢占了一卦。卦象說往北有波折,但會遇到志同道合之人,成就一番功名。如今看來,大部分都應驗了。

    當初的彷徨已經(jīng)蕩然無存,那時候的他恐怕也想不到,邁出北上那一步之后,自己會遇到那么多事。李玉真躊躇滿志道:“三年之期已到,我雷霆戰(zhàn)神回來了,今日便要奪回我的一切!”

    周師兄坐在對面打瞌睡,迷迷瞪瞪地道:“什么雷霆戰(zhàn)神,你自封的?”

    伏順了然道:“他又偷看縣主寫的書,什么戰(zhàn)神去北邊荒蠻之地打了三年仗,回來發(fā)現(xiàn)老婆孩子睡在狗洞里。戰(zhàn)神一怒發(fā)兵把仇人全部殺光,拿回了家族的權利。市面上多了去了,你沒看過這種?”

    周師兄道:“太清宮管得嚴,不讓看這些傳奇……不是,李師弟,你對你爹這么大意見?”

    李玉真心里是有點意見,但也沒到這么大的程度。他哈哈一笑道:“說著玩的,別跟他說。”

    大車進了城門,前頭的街道寬闊整齊,街邊有掛著糶字的糧店,也有懸著葫蘆的藥鋪,茶樓、酒肆,賣小吃的攤子擠擠挨挨,琳瑯滿目的十分繁華。街上人來人往,百姓們捂著大棉襖,戴著皮帽子,有的趕著驢車,有的挎著籃子,從路上匆匆走過。

    快過年了,大家都出來辦年貨。街上已經(jīng)有鞭炮的硝煙味了,店鋪的窗戶上、門上貼著大紅福字,熱熱鬧鬧的很是喜慶。

    前頭的路邊上,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廂是黃花梨制成的,車窗和車門上帶著重瓣蓮花的雕花裝飾,里頭垂著厚厚的簾子。拉車的馬匹是從燕丘來的寶馬玉獅子,通體雪白,沒有半點雜色,肌肉飽滿,眼神明亮。

    光是有錢可用不了這么高檔次的車駕,馬車的主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輩。一群侍衛(wèi)在路邊站著,遠遠地見了他們,都激動起來。一人快步進了路邊的茶樓,通報道:“主人,縣主回來啦!”

    司空懸一連聽了三日的評書,尋思著她今天也該到了。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喜悅,把一塊銀子留在桌上,起身道:“走吧,宋兄。”

    他對面坐著的青年男子正探頭向外張望,已經(jīng)看到自家妹子了。宋胡纓騎在一匹白馬上,一身紅色衣裙像烈火一樣。他露出了笑容,拍去了手上的瓜子屑,道:“總算回來了。”

    眾人來到茶樓跟前,就見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子和一個年輕人走了出來。宋胡纓道:“玉兒,你哥來接你啦。”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你哥也來了。”

    六幺停下了車,去車廂外伸出手臂,扶著司空玉下了車。一群侍衛(wèi)齊聲道:“恭迎縣主!”

    司空玉望著面前的人,露出了笑容道:“哥!”

    她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司空懸。司空懸一向一板一眼的,大家都有點怕他,但司空玉卻敢跟他撒嬌。眾人都忍不住笑了,司空懸扶著她肩膀讓她站好,道:“多大了,還跟個小女孩一樣。”

    他想讓自己嚴肅一點,但看到她,嘴角就不覺間揚了起來。長兄如父,他比司空玉大一輪,既把她當成妹妹,也把她當成半個女兒來看。分別了這么久,司空懸一直惦記著她,如今見她一切都好,他的心就放下來了。

    他注視著她道:“瘦了,沒好好吃飯?”

    司空玉道:“吃的挺好的,每頓都有肉吃,大家也很照顧我。”

    司空懸嘆了口氣,很是心疼她。從前她在家里養(yǎng)的白白細細的,就像個吹彈可破的玉人兒。如今皮膚比從前粗糙了一些,眼神卻比從前沉淀多了。歷練了這么久,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兒,變得更會保護自己了。

    前陣子紫衣侯聽說妹妹被嘯山宗的人搶走了,又氣又急,好幾宿都沒睡著覺。幸虧官府派人去的及時,把人救了回來。他臉色微微一沉,道:“嘯山宗的小畜生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遲早要找他們算賬!”

    司空玉點了點頭,也不想放過那個惡人。她道:“我沒事,多虧了段大哥保護我。”

    司空懸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早就把他們一路上的事摸清楚了,知道妹子對這年輕人很有好感。此時他看著段星河,目光里帶著幾分審視的態(tài)度。

    段星河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衣袍,生的高大俊朗,神色聰敏堅毅,看起來倒是不錯。不過他是白衣出身,跟司空家的家世差得太多了。段星河行禮道:“在下蜀山弟子段星河,拜見侯爺。”

    他能拜入蜀山門下,在修真界中也算有前途的了。紫衣侯稍微滿意了一些,轉念一想,又覺得妹子都是跟著他們才會遇到這么多危險,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冷淡道:“我妹妹有勞你照顧了。”

    段星河道:“都是朋友,我也沒做什么。縣主的事,都是六幺在忙活。”

    六幺本來想當個隱形人,沒想到忽然被提到了,登時打了個寒戰(zhàn)。他連忙道:“屬下沒能保護好縣主,讓她受了驚嚇,還請侯爺降罪!”

    司空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當然要罰,回去再慢慢處置你。”

    旁邊的侍衛(wèi)們頓時都緊張起來,六幺也低下了頭,很是慚愧。紫衣侯看著司空玉,覺得外面還是太危險了,原來乖乖的小女孩兒,心都玩野了。如今回來了,可得看好了她。

    他道:“先回去吧。”

    司空玉有些戀戀不舍,跟宋胡纓揮了揮手,道:“有時間來看我。”

    她這么說著,卻又偷偷瞥了段星河一眼,其實是說給他聽的。人這么多,她也不好單獨跟他說話。司空懸翻身上馬,騎著一匹玉獅子走在前頭,其他侍衛(wèi)跟在后面,浩浩蕩蕩地護衛(wèi)著侯爺往回走去。六幺也上了馬,回身抱拳道:“兄弟們,改日再見。”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改天再會。”

    一名年輕男子站在一棵大榆樹旁,笑吟吟地看著他們。他的眉眼跟宋胡纓有五分相似,脾氣看起來可比她好多了,正是宋家的長子宋傳捷。他受蔭封了個輕騎校尉的閑職,京城里的子弟敬他父親是護國大將軍,都稱呼他一聲少將軍。宋傳捷從小跟父親學武,是兵家一門中數(shù)得上的年輕子弟,只等著有機會統(tǒng)兵打仗,就能施展一番拳腳了。

    段星河記得他,先前在拍賣會,就是這少年將軍跟紫衣侯一起去的。那兩人好像關系不錯,經(jīng)常一起出來。

    宋胡纓走了過去,抬手給了他一拳。宋傳捷笑呵呵地截下來了,道:“老妹,過得怎么樣?嗯……曬黑了,也長高了。”

    宋胡纓面無表情地說:“哥,我都十九了,還天天長個。”

    她哥抬手比劃了一下,道:“二十三還竄一竄呢,你走的時候才到我下眼皮這么高,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眉毛啦。”

    宋胡纓笑了,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宋傳捷道:“多曬太陽是管用啊……對了,一路舟車勞頓,各位都餓了吧,我請你們吃飯吧。”

    他一派熱情好客的態(tài)度,比司空懸和氣多了。宋胡纓跟一座冰封的火山似的,一年也笑不了兩回,少將軍的臉上卻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路邊站著不少將軍府的侍衛(wèi),都是來接宋胡纓回家的。好幾個仆婦在旁邊等著,在寒風里凍得臉都白了。段星河客氣道:“不了,改天吧。”

    宋傳捷也不勉強,爽快道:“行,那我們先回去,有時間來將軍府做客。”

    他說著一招手,翻身上了一匹黃驃馬。幾個嬤嬤向宋胡纓行了禮,打開車門道:“二小姐,請上車。”

    這輛馬車比侯府的樸素一點,但也夠引人矚目的,簾子一掀起來,里頭便散發(fā)出一股暖融融的沉香氣息。里頭鋪著厚厚的地毯,椅子上放著軟軟的靠墊。桌子上還擺著鮮花和滿滿的水果和點心。宋胡纓不喜歡被這么嬌養(yǎng)著,感覺身上的肉都要被養(yǎng)懶了。她皺起了眉頭,道:“我不。”

    宋傳捷低聲道:“做做樣子嘛。”

    到了都城,不少王公貴族的眼睛都看著他們。宋胡纓要是騎馬回去,少不得要被人說是個野丫頭,出去好幾年了,回來還是一點也沒變。她卻不在乎他們說什么,就是要讓那些人知道,那個擺下擂臺把全城的公子哥暴打一頓的宋胡纓又回來了。

    她一伸手,道:“來。”

    小對眼從李玉真的懷里跳下來,跑到了她跟前。宋胡纓抬手一指,道:“你上去吧,馬車里暖和。”

    小對眼挺聽她的話,嗖地一下子跳了上去,找了個軟墊窩了起來。仆婦見它毛茸茸的,爪子又尖又利,都有點害怕它。

    宋胡纓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馬,道:“車有人坐了,走吧。”

    宋傳捷有點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好吧,走。”

    將軍府的人也離開了,他們隊伍里的女孩子都回家了。一群男人互相看著彼此,忽然感覺有點孤獨。一陣寒風吹過,李玉森*晚*整*真攏起了袖子,左看右看,大街上除了他們,再沒有半個道士。他有點不平衡,都到家門口了,父親居然沒來接自己。

    “是不是親生的啊……兒子不如閨女值錢是不是?”李玉真嘆了口氣,沮喪道。

    周師兄笑了,安慰道:“國師事忙走不開,這不是讓我專門去巴蜀接你了嗎?”

    他這么一說,李玉真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道:“行吧,兄弟們跟我來,咱們?nèi)ヌ鍖m。”

    第130章 混亂 二

    大新皇帝篤信道教, 建立之初就在皇城東臨建立了太清宮,供奉三清道祖,祈求國運昌隆。太清宮的掌教亦是大新的國師,每逢大型祭祀, 國師都要親自主持。

    太清宮的職能與大幽的欽天監(jiān)相似, 又多了祭祀的職責, 歷代的掌教都由德高望重之人擔任。這一任的掌教便是李玉真的父親,李默今。

    李默今五十多歲年紀, 對于一名修道者來說還很年輕。他的性情嚴格, 對待弟子的要求也很高, 大家都有些怕他。不過就算如此,太清宮畢竟是大新最頂尖的宗門, 有志修真的年輕人還是擠破頭想要加入進來。

    太清宮鼎盛的時候,門下有三千弟子。李玉真離家出走的時候, 在門派大比里能獲得第二,已經(jīng)十分了得了。一別三年,李玉真看著門前的大松樹,摸了摸它粗糙的樹皮道:“我回來了, 想我了沒?”

    大松樹已經(jīng)活了三百多歲了, 有眼睛的話看他得比太奶還慈祥。門口的師兄弟見了他十分激動, 道:“李師兄,你回來啦,我這就去通報!”

    一人沖進了道觀, 喊了一嗓子:“李師兄回來了——!李玉真,回——來——啦——!”

    院子里的人十分驚訝, 登時都出來了。快過年了,大家正在大掃除。掃地的摟著笤帚, 擦香爐的拿著抹布,掃墻角的提著綠油油的雞毛撣子,貼春聯(lián)的手里還拿著一疊紅紙,都來不及放下,里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圍了起來。

    眾人七嘴八舌地道:“你回來啦,太好了!你去哪兒了,一聲不吭就走了這么久!”

    又有人道:“外頭好玩嗎,有奇遇沒有,認識漂亮妹子沒有?”

    段星河等人被擠到了外圈去,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沒想到李玉真在家這么受歡迎。李玉真心里知道為什么,自己不在家的時候,父親看什么都不順眼,凈罵他們了。如今自己回來了,靶子豎起來了,師兄弟們也解脫了。

    他道:“好好好,你們也好。我爹在嗎?”

    一人道:“在,師父在書房呢,有人去跟他說了。”

    李玉真的心情有些復雜,既想念父親,又感覺有點沉重,不知道他會不會一見面就狠狠罵自己一頓。周師兄拍了拍他肩膀,道:“師父想你想的緊,不會說你的。”

    李玉真嗯了一聲,當著這么多人還是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道:“我怕他干什么,出去轉這一圈,還能白歷練了么?”

    周益揚道:“那就好,咱們?nèi)ヒ妿煾赴伞!?br />
    眾人向太清宮內(nèi)走去,眼前的宮觀莊嚴華麗,園子里種著松柏。大殿屋頂上金色的琉璃瓦映著雪,放出絢麗的光暈,整個宮觀都如同沐浴在靈光中一般。一個黃銅香爐擺在正殿前,里頭滿是香灰,空氣中繚繞著檀香的氣息。大殿中的長明燈照亮了三清的神像,讓人頓生虔誠之心。

    與龍華寺不同,這里只接待王公貴族,百姓不到這兒來上香,因此格外幽靜,是個能安心修行的地方。

    一重重院落掩映在古樹叢中,有殿宇,也有鐘樓、練武場、觀星臺和丹房。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李玉真深吸了一口氣,暗暗祈禱父親當著眾多朋友給自己一點面子,邁步往書房走去。

    周益揚來到門前,揚聲道:“師父,李師弟回來了。”

    里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進來吧。”

    李玉真一聽見父親的聲音,臉就繃起來了。他停下來整了整衣裳,見衣服上沒有灰塵,也沒有皺褶了,這才邁步走了進去。

    李默今坐在書房里,屋里擺著三面墻的書架子,上面堆滿了各種古籍和卷宗。一張大書桌上擺著文房四寶,筆架上掛滿了狼毫。墻上掛著一張前朝名家的潑墨山水,氣勢十足。墻邊的花架子上養(yǎng)著一盆綠油油的蘭花,只會長葉子的樣子跟父親乏味的性情簡直一模一樣。李玉真走之前就沒見過這盆里的花開過,當然也不知道自己走了這么久,還是不是原來那盆了。

    李默今五十來歲年紀,鼻梁高挺,仔細看來還生了一雙鳳目。他的膚色黝黑,嘴邊有兩道淺淺的法令紋,唇上留著一撮胡須,穿著一件天青色的道袍,衣擺上繡著五行八卦的紋樣,神色有點威嚴,但也沒有李玉真說的那么嚇人。

    周益揚行禮道:“拜見師父。”

    李玉真一見了他就像耗子見了貓,什么雷霆戰(zhàn)神揚眉吐氣都拋到腦后了,老實巴交地行了個禮,道:“孩兒回來了,拜見父親。”

    李默今注視著兒子,三年沒見,他長高了一大截,肩膀寬了,臉上的骨相也顯出來了。原來還有點唯唯諾諾的氣質(zhì),現(xiàn)在變的干練了一些。李玉真抬起了眼,好久沒見了,父親好像沒什么變化,就是白頭發(fā)多了一點,眼角也多了幾根皺紋。他不光要管觀里的事,也要操心國事,看來這幾年過得很辛苦。

    李默今的神色淡淡的,道:“回來就好,這幾位是?”

    李玉真讓開一步,把兄弟們介紹給父親,道:“這位是段星河,我的好兄弟,我在大幽遇見他的。段兄很有修真的天賦,前陣子蜀山掌教收了他做關門弟子。這是步云邪,精通醫(yī)術,是百草谷靈犀道人的徒孫。這是趙大海,這是伏順,我一直跟他們在一起。段兄他們幫了我很多忙。”

    段星河等人紛紛行禮,道:“拜見李掌教。”

    李默今點了點頭,他的消息靈通,早就知道兒子跟他們在一起的事了。這些少年人的品行都是靠得住的,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得到那么多前輩的青睞。他道:“不必客氣,多謝你們照顧我兒。諸位長途跋涉辛苦了,益揚,你帶客人們?nèi)バ菹ⅰM砩献審N房擺一桌上好的酒宴,為各位小友接風。”

    李玉真松了口氣,父親畢竟是個體面人,沒當著朋友們數(shù)落自己。周益揚抬手擺了個請的姿勢,道:“跟我來吧。”

    段星河看了李玉真一眼,目光里帶著一點笑意,仿佛讓他自求多福。李玉真只能硬著頭皮挺著,等父親發(fā)話。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他們父子倆。李玉真頂著讓人難受的沉默,不敢亂動。李默今道:“為什么偷偷跑了?”

    李玉真就知道父親要這么問,他一路上想了許久,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么多年了,自己老是被父親拿來跟別人比,他不管多努力,也得不到一點認可,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他覺得自己不用多說什么,父親不是個石頭做的人,心里應該都明白。他轉開了眼,低聲道:“也沒什么……就是想出去看看。”

    李默今看著他,濃密的眉毛皺起來,顯得有些難過。這熊孩子一跑就是三年,天大地大,妖魔橫行,自己根本沒地方找去。這孩子的母親沒得早,自己還把他弄丟了,最初的那一陣子,他內(nèi)疚的都不敢看妻子的牌位。

    他一直在派人找他,后來紫衣侯說在大幽的拍賣會遇見了李玉真,他好好的,跟一些修行的年輕人在一起。李默今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他這些年也有點懊悔,覺得自己對兒子太苛刻了。他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道:“在外頭過得怎么樣?”

    “還行,”李玉真道,“看了不少名山大川,還見了些小怪物,赤藤妖、竹節(jié)蟲什么的,都不足為懼。”

    他怕父親擔憂,沒說自己遇見大妖的事,只提了些好對付的小妖怪。李默今知道外頭兇險得很,他一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

    李玉真想了想,從腰包里掏出了一塊琥珀,遞了過去。金色的松脂里包裹著一根金屬綠的竹枝,腰上有一對紅色的翅膀,有掌心那么大,漂亮的不像是真的。這還是他剛去大幽的時候,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的。

    他對此物特別寶貝,想把它送給宋胡纓,可惜她不喜歡蟲子。李玉真只好自己一直揣著,時不時拿出來把玩,邊緣都盤的很光滑了。

    “這是什么?”李默今道。

    李玉真露出了淺淺的酒窩,道:“竹節(jié)蟲,這種顏色的只有大幽有,叫做紅翼青龍,好不好看?”

    李默今沉默著,想起了這孩子小時候在花園里粘知了的情形。太陽曬得人頭頂發(fā)燙,李玉真也不嫌熱,仰起小圓臉,伸出小胖手道:“爹,知了猴兒,給你,炸了吃。”

    小時候的他又白又胖,身上的肉像蓮藕一樣一節(jié)節(jié)的,還沒長開,卻知道有好東西先給爹娘。

    李玉真似乎也想起了從前的事,那只知了被父親扔掉了,他被帶回去好好地洗了三遍手。父親不準他玩蟲子,讓他在屋里把經(jīng)文抄完。漫漫長日,陪伴他的只有寫不完的功課,印象中的父親也只扳著一張不近人情的臉。

    李默今沒有碰那塊琥珀,李玉真想起了他訓斥自己玩物喪志的情形,訕訕地收了起來。他本來還想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得成熟一些,沒想到見到他就緊張,不小心又把自己孩子氣的一面露出來了。

    李默今道:“歷練了三年,修煉到什么程度了?”

    李玉真挺起了胸膛,自豪道:“到金丹期了。”

    李默今有些意外,這孩子走的時候才剛筑基,現(xiàn)在居然成長這么多了。他招手道:“過來。”

    李玉真走到父親跟前,伸出了手。李默今伸手一摸,果然氣海寬廣,內(nèi)息深沉,而且快要升階了。他嚴肅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了贊許的神色,道:“不錯,有進步。”

    只是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就讓李玉真心里興起了驚濤駭浪。父親從小到大都沒夸過他幾回,如今這一句不錯,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縮回了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李默今的神色溫和了許多,道:“回去休息吧,晚上跟你的朋友一起吃飯。”

    李玉真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一路上輕飄飄的就像腳踩棉花一樣,滿腦子都在想,我爹夸我了我爹夸我了他居然夸我了——

    他回了屋,自己的房間還跟三年前離開時一樣。青色的帷幔,水藍色的被褥。墻上掛著一只燕子風箏,一丁點兒灰塵也沒有,應該是大家知道他要回來,提前把屋子打掃干凈了。

    還是在自己家里住著安心,李玉真躺在床上,想著剛才跟父親說話的情形,覺得像做夢一樣。他翻了個身,渾身放松下來,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當天晚上,李玉真在花廳招待朋友們好好吃了一頓,太清宮不忌葷酒,席上的菜肴十分豐盛。伏順吃的肚子圓滾滾的,用力拍了拍道:“啊……大新真是個好地方,跟李兄來就對了。”

    李玉真道:“喜歡就多住一陣子,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步云邪懷里抱著墨墨,道:“你還回四靈山么?”

    李玉真沒想好,但估計在家待久了又要挨父親的罵,還是在外面逍遙自在。他低聲道:“先不提這個,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眾人心領神會,專心吃飯,回去睡了一個好覺。次日一早,父親讓人給李玉真送了一大筐子柑子,他一個人吃不了,背去給兄弟們分了,順便留在屋里跟大家打葉子牌。

    第三天過了午,李玉真才起來去廚房領飯,大家都吃第二頓了,他剛吃早飯。

    李玉真覺得自己這樣太懶散了,父親不管不代表他不知道,觀里什么事都有人跟他匯報。吃完飯他打算去書閣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書,走之前自己的水平有限,很多符修方面的書都看不明白,如今應該能學到一些東西了。

    幾個師兄弟從外頭回來,見了他十分高興,道:“李師兄,你回來啦,好久不見!”

    他們從前都是一起打坐練功的,關系很親近。李玉真露出了笑容,道:“好久不見。”

    一人道:“你要去哪兒?”

    李玉真道:“去書閣。”

    另一人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道:“去什么書閣,大冷天的。我屋里有點心和茶,過來坐坐。”

    李玉真尋思著就坐一會兒應該不耽誤事,便跟著去了。師兄弟們坐在炕上,聽他說著出去這段時間的見聞。一人道:“后來呢?”

    李玉真道:“后來那貪吃的怪物就被我們趕走了。錢老爺也不再看什么都餓了,我們走的時候,他正在減肥,肚子上瘦了一大圈了。”

    其他人跟聽評書似的,都興味盎然。李玉真喝了一口茶,道:“別光聽我說啊,你們怎么樣?”

    小師弟道:“我們跟從前差不多,就是打坐、練劍。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左師兄每年門派大比都是第一,一點懸念也沒有。我們押寶都掙不到錢了,唉。”

    左師兄名叫左惜椿,是李默今收的大弟子,比李玉真大三歲,一派端嚴的氣質(zhì),比他看起來更像李默今的兒子,也比他靠譜多了。不過左師兄老這么嚴肅,大家不怎么敢親近他,反而更愿意跟李玉真廝混在一起。李玉真一直被拿來跟他比,心里很不服氣,如今回來了,是該找個時間去見見這個宿敵了。

    他正尋思著,小師弟掏出了葉子牌,一腳踩在凳子上,道:“來,難得人齊,玩點大的。”

    小師弟叫侯二,大家都管他叫二猴,長得也人如其名猴靈猴現(xiàn)的。這家伙平時功課還行,就是愛賭錢。他身邊的人多,消息也是最靈通的。一人道:“別了吧,師父不讓賭的。”

    二猴道:“十文錢一局還能叫賭?來不來,不來以后都不帶你了。”

    有愿意玩的湊了過來,李玉真也被他們拉著加入進去。屋里鬧哄哄的,他漸漸就忘了自己本來要干什么去了。

    要說打牌真的是消磨時光的利器,李玉真回到住處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悔恨自己不知不覺浪費了一天的時光,在日記上寫道:“臘月初五,又打一天牌。李玉真,你不能再這樣墮落下去了!”

    ……

    “臘月初六,打牌。”

    李玉真寫完了日記,頹廢地倒在床上,打算早睡早起,從明天開始用功。這時候就聽外頭有人敲了敲門,李玉真坐了起來,道:“門沒關。”

    一只手推開了門,卻是李默今來了。李玉真頓時打了個寒戰(zhàn),站起來道:“爹,你怎么還沒睡。”

    李默今進屋看了一眼四周,屋里有些涼,炭火還沒燒起來。他道:“剛回來?”

    李玉真嗯了一聲,父親也沒追究他干什么去了。之前他訓斥了兩句,這熊孩子就偷偷跑了,李默今生怕他哪天又要悄悄跑路,打算給他說門親事拴住他。堂堂國師扯了個凳子坐下,難得溫和地跟兒子商量道:“爹有件事跟你說——你也不小了,考慮一下人生大事吧。”

    李玉真還以為父親知道自己跟師兄弟賭錢的事了,有些緊張,沒想到他是來說這個的。

    李默今一向話不多,談論這種事也單刀直入,道:“爹給你安排相親,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李玉真有點受不了,道:“我不想成親,我想專心修道。”

    李默今道:“為什么不結?咱們修行之人也能結道侶啊。”

    李玉真有些別扭,道:“不想就是不想,你別問了。”

    李默今注視了他片刻,心思剔透,一眼看出了兒子不是不想。他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李玉真尋思著說了父親也不可能答應,但自己確實也很想讓他知道,畢竟他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他猶豫了片刻,低聲道:“宋姑娘。”

    李默今的眉毛揚了起來,道:“誰?”

    李玉真道:“宋胡纓,就是大將軍的女兒嘛。”

    李默今的臉頓時就沉下來了,道:“你說宋破虜,你喜歡他的女兒?”

    李玉真沉默下來,被父親的氣場壓制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李默今一向跟宋破虜不對付,要是跟他結了親家,早晚要被氣死。

    前幾年大幽要跟大新開戰(zhàn),國師問卜此戰(zhàn)是否有利,結果是此戰(zhàn)勞民傷財,不如暫時忍耐。但宋破虜說大幽屢次在邊境挑釁,還假扮成土匪殺害過往的客商、殘害百姓,非打不可。

    朝中大臣為了此事吵了好幾天架,戶部說沒錢,兵部說不打就叫人小瞧了,太清宮說時機不好,再等等。最終皇帝還是動用了私庫,補貼了一部分軍餉,準了宋破虜帶兵出戰(zhàn)。那一仗打了三個月,雖然打贏了,損失也不小。

    宋破虜身為將領,覺得事關國家顏面就得寸土必爭,誰敢挑釁就鐵拳出擊。他打了勝仗很是自豪,逢人就說李默今卜的卦不靈,甚至在大殿前與友人說,國家要是交給巫師來管,還要文臣武將干什么。李默今從旁邊經(jīng)過,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的,氣得不行。后來每次上朝,一見他就有氣。

    其實雙方都沒有錯,但從那以后梁子就結下了。李默今不管說什么,宋大將軍都要反著來。皇帝有心情就管一管,沒心情就當沒聽見,隨他們吵。

    李默今受了宋破虜好幾年氣,還沒找到機會跟他算賬,如今自己的兒子居然喜歡上了他家的女兒,對于國師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李默今黝黑的眼睛注視著兒子,幾乎要瞳孔地震了。他道:“你不知道宋家的人什么德行么,打了個勝仗就得意洋洋的,天天在朝里橫著走。你喜歡誰不好非喜歡他家的閨女!”

    李玉真有些不好受,但他有自己的堅持,道:“我就喜歡她,不想見別人家的姑娘。”

    李默今皺起了眉頭,道:“之前那個擺擂臺把京城里的王孫公子都暴打一頓的野丫頭,是不是她?”

    李玉真懇切道:“她不會打我的,她對我很好。她一直跟我們在外面歷練,我們還一起養(yǎng)了一只貓,叫小對眼。”

    李默今氣得不行,道:“還私相授受,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了。我看你出去這一趟也沒什么長進,回來就知道打牌、賭錢,越發(fā)不像樣了!”

    李玉真啞口無言,就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父親都看在眼里。李默今站了起來,扳著臉道:“從明天起,給我按時上早課。再跟人胡混就去大殿前跪著!”

    大殿前頭人來人往的,跪著太丟人了。李玉真覺得父親就是在公報私仇,一提起宋破虜就大發(fā)脾氣。李默今不給他抗辯的余地,狠狠一拂衣袖,大步走了出去。李玉真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甘心,低聲道:“你也沒什么長進,就知道罵我。有本事去跟宋大將軍吵架啊,你又吵不贏。”

    夜里下了一場薄雪,一大早出了太陽,天空格外明朗。大街上已經(jīng)掃干凈了,鮮紅的鞭炮衣和雪花都堆在路邊。段星河站在街頭,展開一張長長的紙,上面寫滿了店鋪的名字。

    步云邪背著個讀書人用的竹篋,里頭鋪了一層藍底白花的薄棉被。墨墨坐在書箱里,腦袋頂開了蓋子,一雙黑豆眼好奇地望著外面。趙大海把它的腦袋按回去半截,道:“這里的人沒見過你,稍微藏一點,要不然他們害怕。”

    墨墨啾地叫了一聲,把翅膀藏了起來,露著一雙耳朵,就像一只半大的小黑豬。它如今長大了不少,普通的兜帽已經(jīng)兜不住它了。早晨拿書箱過來的時候,段星河還有點惆悵,道:“孩子長大了。”

    步云邪摸了摸它的腦袋,道:“是該送去上學了。”

    墨墨的腦袋上冒出了問號,步云邪拍了拍箱子,道:“帶你出去玩,去找好吃的。”

    一聽好吃的墨墨頓時懂了,自己鉆了進去。步云邪容貌俊美,氣質(zhì)卓然,身后卻背著一頭小豬,有種微妙的反差感,反而中和了他那種高不可攀的氣質(zhì)。

    有女孩子從旁邊經(jīng)過,假裝看他的寵物豬,其實在偷偷地端詳這個英俊的男子。街對面也有幾個姑娘望著這邊竊竊私語,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在哪兒,有沒有婚配。

    伏順湊過去看紙上的內(nèi)容,見上面寫著劉記的牛肉酥餅,寶香齋的醬雞、燒鴨翅和麻辣鴨脖,柳遇春家的糖水,許百勝家的羊肉湯,孫老三的孜然烤肉,老白家的酥鍋,張漁夫家的蟹黃面……

    這名單是昨天李玉真寫給他們的,他爹讓他每天按時上早課,李玉真騰不出功夫陪他們,只好寫了個單子,讓他們自己去逛。

    出門之前,周益揚看見了他們,打招呼道:“好興致啊,出去玩?”

    “是啊,”段星河的心情很好,“隨便逛逛,一起么?”

    周益揚懷里抱著些卷宗,準備送到書閣去,道:“我活沒干完呢,你們?nèi)グ伞`笇α耍罱抢镉悬c亂,你們可要小心啊。”

    段星河有些奇怪,道:“怎么個亂法?”

    “不好說,”周益揚的表情有點神秘,“就是雞飛狗跳的,百姓家里老是丟點小東西,莫名磕一下碰一下的。”

    段星河尋思著快過年了,大家心浮氣躁,街上人擠人的,小偷小摸的也多,玩的時候多長個心眼就行了。

    他看著前頭的街道,早起的鋪子已經(jīng)開始做飯了。熱騰騰的牛肉餅香氣冒出來,彌漫了整個街道。

    李玉真說那家的牛肉餅特別好吃,咬一口外皮酥脆,肉汁飽滿,胡椒味又香又辣,他惦記這個味兒都三年了。段星河把紙往懷里一揣,呵出一口白氣,道:“走吧,今天想吃什么都行,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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