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容少卿在火神廟前碰到了蕓香,雖未多問,但想她這么細心聰明,必知他已多少猜出些端倪,縱是之前有什么不好開口的,這會兒也該與他吐露了。只是他等了一天,也未見蕓香有找他說話的意思。甚至,她與陳張氏借著做飯時候在灶房私語,他才一靠近,兩人便立時沒了聲音。
既然等不來她主動開口,他便試探著去問。晚飯過后,容少卿找了個機會,單獨到蕓香房中與她說話。
時蕓香正坐在里屋炕上做鞋,容少卿走到她旁邊坐下,隨口閑聊,“怎么又做上鞋了,做了多少雙了,哪里穿得過。”
蕓香沒看他,一邊做鞋應說:“男孩兒登高爬低的,費鞋。”
“那也用不得這么多,”容少卿看了看她手里正做的一雙,“你手里這雙是給嘉言做的?大了吧?”
“小孩兒長得快,半年腳就能大一圈兒。”
“便是長得再快,到他能穿得你手上做得這雙,也得一二年了。”
“左右沒什么事,先做好備著,等到該穿的時候未必有時間做了。”
容少卿莫名覺得她這話中有話,只做隨意地笑笑,“怎么就沒時間了,就你這樣日日不閑著,得空就做一雙,只怕有的鞋還不到他上腳就穿不得了,他得再多長幾雙腳才穿得過來。你若是閑不住,倒不如也疼疼我,做給我兩雙。”
蕓香淺淺地彎了彎嘴角沒言語,手上的動作不急不緩,看不出情緒,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等給嘉言做得了這雙,我便給爺做兩雙。趕明兒個爺到外面跑商奔波,確也是費鞋。”
容少卿小心地看著蕓香的神色,總覺得她藏著什么心事,正想如何開口探問,蕓香便又道:“爺昨兒不是說回去幫襯大爺嗎,這一兩日我幫爺和嘉言收拾一下。我想著,爺既有這個心思打算,那就早些回去。待過了老太太壽辰,爺差不多也該往外跑了,算來能在家的日子也不過一個來月,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才好。”
容少卿道:“那就這么急了。”
“怎么不急呢,爺早些回去,也好早些把在外頭的事接下來,大爺也能歇一歇。”
容少卿佯做不滿,“合著你這兒催我回去,是為了心疼你家大爺?”
蕓香嘖道:“不該心疼嗎?大爺那邊忙的,大奶奶生孩子都沒得空回來。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該有個當家主事的在家里坐鎮。大奶奶才生了孩子,大姑娘也才那么大,懷里還有個奶娃娃,大爺日久天長地在外頭,她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怎能不惦記呢。爺就不該心疼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容少卿挑眉,“我就是孤家寡人,撒到外頭沒人惦記的?”
“嘉言到底比弟弟妹妹歲數大些,他又懂事體貼,爺為了家里外出奔波,他能理解明白。”
“那你呢?”容少卿索性直言,“嫂嫂惦記著我大哥,你就不惦記我?”
蕓香攥了攥手里的鞋子,“我們自然也是惦記爺的……”
“不是‘我們’,沒有別人,就是你。”見蕓香不言語,容少卿伸手拿了她手里的東西放到一邊,“咱們不繞了,我回去是早晚要回去的,如你說的,待過了老太太壽辰,多半也該出去了。不想倉促地辦事委屈了你,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只是我這沒名沒分的,不得你一句話,我在外面也不踏實不是嗎。”
蕓香垂眸,心里的話呼之欲出,然腦中縈繞著馮寄生白日里的話,那句話終是梗在喉間未得出聲。
容少卿探問,“你是不是遇著什么事了?昨兒個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回來就神不守舍的。”
蕓香搖搖頭,“沒有,沒什么事……想是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的有些累著了,精神不大好……”
看她不想說,容少卿也不好再追問,又怕真是自己多心了,便未再多言,轉而起身走到她身邊說:“那我給你捏捏肩。”說著便上手。
“不用了。”
蕓香躲了一下,被容少卿拉正坐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這種福氣得,我可告訴你,我長這么大,正經連老太太、太太都沒受過我的伺候。”
蕓香笑笑:“那我可更不敢受了。”
“有什么不敢的……”容少卿說著,故意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蕓香疼得嘶了一聲,容少卿忙道:“頭一次上手,掌握不好力度,再給次機會。”只沒正經捏兩下又故意用拇指按了她的肩胛骨。
蕓香又呀了一下,閃身要躲。容少卿不允,滿含歉意地說:“又重了?我沒用力啊,我再試試,再試試……”
見他說得一臉懇切,蕓香也不好拒他好意,只是他再次“不小心手重”了之后,才發現他的別有用心,掙脫著推擋,容少卿便愈發湊上去,連聲說定要給她捏舒服不可,故意逗她。兩人推擋拉扯著跌在炕上,鬧在一處,倒讓蕓香暫時撂開些煩惱。
二人拉扯之際,兩個孩子跑了進來,蕓香連忙用力推了容少卿一把。冬兒見了問爹娘在干什么。容少卿說:“你們來得正好,娘說身子不爽,該到你們孝敬的時候了,給娘捏捏肩,捶捶背。”
兩個孩子聽了,一擁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容少卿則在一旁看著娘兒仨笑。
蕓香好好坐著,由得兩個孩子伺候,心暖之際更添郁郁,總也覺得老天爺不會待她這般寬仁,爹娘疼惜,孩子乖順,甚至還給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念頭,只物極必反,樂極生悲,終歸她不是這般好命的人。然這心思卻不敢半分表現出來,也只抿著嘴淡淡地笑著。
這一宿,蕓香又如昨夜一般沒睡好,前半夜是睡不著,后半夜倒是睡了,卻是接連地做惡夢。一會兒夢到前事;一會兒又夢到被馮寄生脅迫;甚至夢到自己這幾年的經歷都是假的,安穩的日子,慈悲的干爹娘,甚至再遇著嘉言和容少卿的經歷也都是黃粱一夢……
次日,蕓香從清早一睜眼左眼皮子就不停地跳,從前她并不在意,今日卻總覺是某種預兆,惴惴難安。她特意把白日里時常半敞著的院門關好,上了門栓,人甭管在院里還是屋里,總是地不自覺地聽著街巷里的動靜,耳朵也格外好使,恨不得連巷子里掉了根針都似個鐵棒子砸到她心里似的。
提心吊膽地過了半日,吃過晌飯,巷子里往來的腳步聲漸漸少了。蕓香和陳張氏收拾灶房,容少卿和陳伯坐在院子里一邊聊天,兩個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螞蟻洞。院外忽然起了一陣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聲音不是很大,卻聽得蕓香一激靈。陳張氏看了下蕓香的臉色,先反應過來,攔了她一下,自己轉身出了灶房,攔了準備去開門的容少卿,“我去吧……”
陳張氏的腳步聲急匆匆地奔了院門,蕓香屏著呼吸靜待了片刻,待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喊了一聲“蕓香!”腦袋瓜子翁地一聲,手腳也跟著涼了涼,慌忙起身出去想把人攔在外頭,可才出去,來人已經進院了。
在陳張氏連聲阻攔中,不管不顧地闖進來的正是馮寄生。進了院并未立時開口,而是把院中之人掃視了一遍,一對老夫妻,兩個孩子,外加一個打扮斯文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模樣。
馮寄生見了蕓香,沒打招呼,眼神飄到兩個孩子身上,打量冬兒。
容少卿認出這是昨日在火神廟門口遠遠見得那人。雖然當時離得遠看不真切,但穿著打扮還是昨日那一身。這會兒看清容貌,來人與他身量差不多,麥色的肌膚顯得人十分精瘦,眉目意外的精神清秀,模樣和氣質很不搭調,長了一幅貴公子的面相,通身卻是混不吝的街巷串子的調調,由是那一雙眼睛賊溜溜的,即便不是這般擅闖民宅,只在大街上撞見,也讓人不喜。
容少卿和陳伯帶著戒備地站了起來,來不及反應,蕓香便忙上前往外推馮寄生。
不論是陳張氏的阻攔,亦或是蕓香的推搡,馮寄生都未動手拉扯,甚至蕓香因向他跑過去時太過著急絆了一下,他還下意識地上去扶了她一把。蕓香用力推他,他也不躲,由得她推,只是身量力氣上到底懸殊,蕓香根本推他不動。
“你不帶兒子見我,還不許我來看他嗎?就算你再嫁十次八次,老子瞧兒子,也是天經地義。”馮寄生說得理直氣壯。
“你別犯渾,有什么話出去說。”蕓香低聲警告,她這會兒恨不得把馮寄生的嘴撕爛了,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在意容少卿知不知道了,只是不想兩個孩子,尤其是冬兒聽到這話,孩子雖小,卻也明白事了。
陳張氏原也是怕這人找上門來,不讓蕓香出去她自己去開門,就是想說個謊把他打發走,沒想這人真能楞闖進來。這會兒她聽了這話,也顧不得轟人,連忙快步去護著兩個孩子,把兩人一并拉進屋里。
再說容少卿,聽了這話自是大為震驚,甚至因為眼前的事情太過超出他的預料,以至于乍聽男人這話時,腦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過也只是那么一瞬,現下的狀況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量。
蕓香背對著他,用力向外推著這個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只從她剛剛那句短短的低語,他便能分明地感到她此時此刻的氣憤、狼狽,甚至無助。
短暫的愕然過后,他立時便明白過來,這個男人說的那句話本也不是對蕓香說的,而是說給他聽的;說給陳氏夫婦,他以為的蕓香現在的公婆聽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容不得他理清前因后果,不過僅僅是這片刻發生的事,便足夠他看明白眼前這男人是個混賬,一個完全不考慮蕓香感受和處境,徹頭徹尾的混蛋。
第四十二章
屋內,被陳張氏拽進去的兩個孩子都好奇地扒著窗沿,隔著窗紙往外看。
冬兒問奶奶那人是誰。陳張氏哄說:“跟咱們沒關系,瘋言瘋語的,怕不是個瘋子,讓爺爺他們打發走他便是了……別看了,小心沖進來把你們搶走賣給拍花子的。”
冬兒被唬住,容嘉言年紀大些,雖然覺得姥姥在騙他們,卻也聽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屋外,容少卿走過去拉了蕓香,這一拉才發現,蕓香看似用力地推搡著馮寄生,實際上人卻軟綿綿的沒什么力氣,像是一棵無所依傍的羸弱蘆葦,他手上輕輕一帶,便將她拉倒自己身邊。
馮寄生這會兒也才仔細地打量容少卿。
初見是前兩日在官道上,那會兒心里全是再見著蕓香的震驚錯愕,并沒太在意跟在她旁邊的人,倒也猜得多半是她再找的男人。再見是在火神廟前,對方回頭看見了他,從蕓香匆匆拉他離開的樣子看,應該是還沒對家里說過。
她不說,那就由他來。
“你就是蕓香現在的男人?”馮寄生下巴微揚睨著容少卿,趾高氣揚地模樣好像他才是這里的主人,而對方才是擅闖民宅的那個。
容少卿沒答,反問:“你是?”
“我是蕓香以前的男人。”馮寄生抬手指了指陳張氏領著孩子進去的屋里,只話到嘴邊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甚至,他也并不十分確認那孩子就是他兒子,但還是一幅理直氣壯的模樣,“那小子的親爹!”
容少卿看明白了他抬手那一瞬間的語滯,帶了些嘲諷地反問:“哪個小子?叫什么名字?”
馮寄生一擺手,“你少給我揣著明白裝糊涂。甭管蕓香跟沒跟你說,我今兒來了就得討個說法。蕓香是我的女人,花了錢明媒正娶的,就算后來我走了,也是為了讓她過好日子,我在外頭為她們娘兒倆奔命,回過頭來,她倒跟了別人。這話怎么也說不過去吧。”
蕓香上前往外拉他,“你這話在這兒說不著,有話咱們外頭說。”
“我怎么說不著?你不帶著兒子跟我走不就為了他嗎?你敢說你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婦兒?既然是明媒正娶的媳婦兒,男人還沒死呢,媳婦兒就找了別人這算什么,這話不讓在這兒說,那是逼著我到縣衙門里去說?”
蕓香抓著馮寄生胳膊的手微微顫了顫,馮寄生這話分明是在威脅她。
容少卿站在蕓香身后,再次拉了蕓香到自己身邊。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憑對方這話他也能看得明白,所謂要個說法,無非是要錢,如此,事倒好辦了。
“你想要什么說法?”容少卿問。
馮寄生見對方上道,也不繞圈子,“一百兩,你出一百兩銀子,蕓香就歸你。”
蕓香想開口呵斥,被容少卿攔下,不想在馮寄生面前與他起爭執,也便沒急著說話。
容少卿道:“一百兩可以,不過沒有歸誰的混賬話,愿意怎么過活全憑蕓香自己,你拿了一百兩,往后兩不相干。”
馮寄生見對方應得痛快,意外過后,倒有些后悔了。他確實是想著人哄不走,干脆要些錢。打量著這家小門小戶的,未必能出多少,開口一百兩,不過是抬個高價,沒想這人應得這么痛快,可見自己竟是要少了。
馮寄生琢磨著怎么能再提些價,“好啊,痛快,我也把話說明白,我當日為娶蕓香花了不少錢,她進了我家門,吃的用的也都是頂好的,細算下來,可不止這個價錢。”
蕓香聽了氣結,想要斥罵,當著容少卿又不好分辨。
馮寄生瞥了她一眼,知她不敢說出過往實情,便愈發有恃無恐,“不過大丈夫說一不二,既然應下一百兩,那就是一百兩,搭進去那些銀子,便算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但是情分歸情分,道理還是要講,老婆我可以給你,兒子不行。”
“馮寄生!”蕓香忍無可忍,卻還是壓低了聲音怕被屋里孩子聽到,“我已跟你說明白了,這里沒有你的兒子,別說一百兩,一個銅子兒你都休想拿走。你才說得那些訛人的屁話有什么證據?你是攥著明媒正娶的婚書呢?還是手里有我的賣身契?你自己是什么底細你自己不清楚?當初為什么走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不與你論罷了。你若是再糾纏,那咱們就去官府,你不是說要衙門說理嗎?那咱們就去!”說著便上去拉他。
馮寄生被蕓香的決絕震懾住,下意識地抬手甩開她。她怕報官揭出舊事,他當然更怕。適才說去官府,不過是見她現在過得安逸了,肯定怕舊事揭發毀了她現在的好日子,所以才說那話嚇唬嚇唬她,未料竟把她逼急了反將他一軍。只恨自己太急,該把那一百兩拿到手的。
兩人這番話容少卿聽得糊涂又明白,糊涂是一時間二人氣勢的忽然逆轉,明白的是他二人之間或非他想得那么簡單,似是拿捏著彼此的短處,又或是藏著什么共同的秘密。
蕓香一邊說著見官一邊把馮寄生往外拉,一幅真的豁出去要去衙門的架勢。馮寄生一時沒了主意,被蕓香推搡著拉到門口,便用力一甩,撂了句狠話,“你別逼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便悻悻走了。
蕓香看著馮寄生走遠消失在巷口才關門,插上門栓。腳下卻邁不開步子往院子里走,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容少卿,也怕孩子在屋里聽見什么,跑出來問。
她站原地站了片刻,轉身,發現容少卿在她身后靜靜地看著她,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蕓香下意識地回避了他的目光,走回院子里,時陳張氏已從屋里出來,迎上前。不用蕓香開口問,便知她的心思,對她搖了搖頭,讓她放心,孩子那兒沒事兒,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不知道。
蕓香略松了口氣,想容少卿必要跟進來說話,干爹娘和孩子都在,也不方便,索性回了跨院。
容少卿心里一百個疑問,自然跟上,見蕓香不聲不響地回了自己房間,猜她也是有話想單獨與他說。只是他跟著進了她的房間半晌,也不見她開口,只是隨手收拾著屋子,及又進里屋坐在炕上,仔仔細細地疊著孩子昨日換下來準備洗的兩件臟衣裳。
容少卿走過去,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開口,“你這兩日神不守舍的,就是為了這事兒?”
蕓香沒言語,雖然知道容少卿一定會進來問,也知道自己逃不開,可她這會兒最不想見的就是容少卿。不單單因為那些說不出口的舊事,更因為馮寄生這一鬧,像是在容少卿面前扒了她的衣衫臉皮,倍感羞辱。
他大概會詫異,她怎么就跟了這么一個人,一個把她當牲口貨物一般待價而沽的流氓無賴。然后會怎么看她?
見蕓香不應,容少卿走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想以此給她些安慰和依靠:別擔心,有我呢。
只是他這輕撫在此時此刻的蕓香看來,卻更似同情與憐憫,于是,有些執拗地扭了一下肩,閃開。
理解她這會兒的心情,容少卿沒再多說什么,想著等她心情平復了,自然會告訴他。
第四十三章
馮寄生走前給蕓香撂了話,卻也不單嚇唬她,次日果然又來了。只是這回并沒有闖進院去,而是坐在了巷口,不聲不響的。
馮寄生若是闖進家里來鬧,倒還能打發,但他在巷子口門神似的一蹲,蕓香卻委實拿他沒轍。怕被街坊四鄰看見,不好上去與他說話,可這么放任不理,又怕他與鄰里胡言亂語說出什么話來。縱然他一時不說,可若真耍無賴地在這兒蹲個幾日,被有心人報到官府,甚或哪日被巡街的差役撞見,問上兩句,也要惹出是非來。
容少卿初時是念著蕓香的心情,只見她全沒有與他開口的意思,便有些耐不住了,得了單獨與蕓香說話的機會,便進到她房中,開門見山地說:“他不就是為了錢嗎,干脆給他倆錢打發走算了。”
蕓香答說:“哪那么容易,你看那些野貓野狗,你投了一次食,往后餓了就還來找你。再說,誰家的錢是白來的,我不該不欠他的,憑什么給他。”
“話是如此,只是到底也不能任他長久在那兒礙眼不是嗎。”
容少卿看著蕓香的臉色,想借這機會把話說開,“我知道有些舊事你或是不想提,只是現下這狀況,總得你說出原委了,咱們才好一起想法子解決不是嗎?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過去,如若只是不想街坊鄰居知道惹人閑話,或是不想平白擾了孩子的日子,那還是破財消災,甭管他是要一百兩還是二百兩,咱們也不是給不起,但凡能拿銀子解決的都不叫個事兒……”
“又或者,你們之間還有別的緣故?我那日聽你們的話,他好像挺怕惹官府的,或是曾惹過什么官非?有什么把柄短處在你手上?倘若如此,那就更……”
容少卿話未說完,被蕓香驀地打斷,“爺帶著嘉言回家吧。”
容少卿怔了一下,連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蕓香再次打斷容少卿的話,“我也沒別的意思,之前爺不是說了也該回去了?早早回去陪陪老太太、太太。”
“之前是之前,現下這事兒沒解決,我怎么走?”
“也沒什么打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自己的事兒自己想法子解決就好。”
容少卿氣結,“你說這話,是打量我愛聽?”
蕓香被噎了一句,沒言語。
容少卿抬腳便要出去,蕓香忙上前拉了他的胳膊,“爺干什么去?”
“打發他走。”容少卿道,“他往巷子口一坐,看監似的把這一家老小看得門都不敢出,總得解決了才是。”
蕓香攔道:“他這是擺明了耍無賴想要訛錢,你這么出去與他說話,可不正如了他的意……不用理他,我不信他能在那兒坐一輩子……”
寄生在陳家巷口坐了整整一天,什么也沒做,待天黑了便自走了,只第二日近晌午的時候又來巷口坐著,也是坐了一整日,天黑便不知貓到何處去了,第三日繼續來坐著。
附近的住戶見了個眼生的漢子坐在巷口,問他是做什么的。他答說尋親,人家再細問,他倒也不多說,只說逃難和妻兒走散了,說好了若走散不見了,便在這附近等。有好心或戒備心強的,會再多問上幾句,勸他去官府報官。他只是嘆說,這年月,官府哪管得這么多小民百姓的事。人家聽了這話,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自他蹲坐在巷口,陳家便沒人出去過,陳氏夫婦嘴上說著是修葺房子,實則是不想出去招惹,更不敢放孩子出去,只偶爾開了門望出去,看他還在不在。
兩個孩子只知道大人不讓他們出去,卻也問不出為什么。冬兒問起來,陳張氏只管用好吃的哄住。容嘉言私下悄悄問父親,容少卿也是不得解釋,只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從家出來這些日子你的課業可荒廢了,你娘不是還讓你給冬兒當先生嗎,別一味只想著玩兒,偶爾閑下來,也帶弟弟念兩天書。”
容少卿也只拿這話搪塞兒子,自己實則是忍不住的,幾次想要出去,都被蕓香或陳張氏攔下。蕓香有心事藏著不與他坦白,他一是能想到的除了給錢打法,倒也委實沒什么法子。
如此連過了三四日,這日午后,蕓香趁著容少卿幫著陳伯修葺前院瓦沿的時候,從跨院小門悄聲出去。正當晌午,各家各戶睡午覺的時候,巷子里靜悄悄的沒人。馮寄生在巷口的墻角一歪,身上還是那身穿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就衣裳,形容打扮與個乞丐無異。
蕓香走過去,用腳踢了踢他,小憩中被碰醒的馮寄生歪頭抬了下眼皮。見是蕓香,先是下意識地露了個“可算等到了”的表情,待反應過來,又故意做出一臉不屑,就好像躺在這兒幾天并不是為了憋著她回來,他不過是借地兒睡覺,蕓香的到來,擾了他的清夢似的。
蕓香也不想與他過多拉扯廢話,丟了一袋銅錢在他身上:“這是我上回應說給你的路費,你拿上,愛去哪兒去哪兒。”
馮寄生垂眸睨了一眼癟癟的錢袋,沒理,又把眼合上了。
蕓香見他不應,又用力踢了他一腳。
馮寄生抬眸瞥她,“你打發叫花子呢?”
蕓香冷語,“你不是?”
馮寄生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攀了高枝兒,說話是硬氣啊……”
“我說你怎么不稀罕跟我去過好日子呢,原是攀上大戶人家的爺了。虧得我沒走,這兩日在這兒倒打聽出正經事來了,那么痛快就應下我一百兩時我就覺得奇,這小門小戶的,一百兩竟能這么輕易拿出手的嗎?”說著上下打量蕓香,諧謔地調侃,“倒是我小瞧你了,原是能把有錢人家的爺都招來倒插門兒的。”
蕓香猜到馮寄生憋著什么壞,心下著急,臉上卻是未露聲色,“人家是租房子住的,你別拿自己的腌臜心思揣度別人。”
馮寄生哼了一聲,“隨你怎么說……或是我去容家問問,看看他們家樂不樂意知道你的底細……那位容二爺或被你迷住,不介意給我養兒子,只不知他知不知道你從前還有過別的男人,另外有過孩子,改日再有別的男人抱著孩子來找,他們家是不是一并給養了?”
馮寄生見蕓香變了臉色,便道抓住了她的短處,“左右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宣揚出去,你說我是告訴別人他們家仗著有錢霸占別人老婆呢?還是說他家二爺有與人共妻的癖好?到時候看看是誰沒臉。”
蕓香看著馮寄生一臉的威脅得意,只恨不得從墻根撿起個大石頭直接把他砸死,就拍在他太陽穴,一下還不夠,拍他個十幾二十下,腦漿迸裂,污血伴著他的哀嚎濺了滿身滿地才算痛快。
可是她也只能這么想想,殺人償命,她不值。
馮寄生睨著蕓香,見她倒未露怎樣的慌張,只應說:“說一千道一萬,你不是就為了錢嗎,你要多少?”
終于撬開了嘴,馮寄生也怕獅子大開口反倒一拍兩散,伸了兩個手指頭:“二百兩,你和孩子,一人算一百,對他們那樣的有錢人來說,根本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這是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往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永遠不再你面前出現。”
“行吧。”蕓香冷冷地道,“你記得你的話,只給你這一次,往后再想來訛錢,咱們就官府見。”
馮寄生心喜,回說:“大丈夫說一不二。”
蕓香道:“只是二百兩我一時拿不出,你給我幾天時日,我湊齊了給你。”
馮寄生蹙眉,“幾天?”
“少則七八日,多則十來天。”
“這么久?”馮寄生恐蕓香是要耍花樣,猶豫了一下,回道,“好,我就信你這一次,那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你什么時候拿了錢來,我什么時候便走。”
“我應下給你錢,就是為了圖個清靜,你要是還看門狗似的日日在這兒蹲著,那一個子兒也沒有,你能等就等,等不得就算了,隨你怎么鬧吧。”蕓香說罷轉身欲走。
馮寄生連忙攔了,“好!就依你說的,只是我也不能傻等著,我給你十天時間……我每過五日來一次,若是第十天你還不拿錢來,我就自己去容家要。”說完,轉身走了。
蕓香看著馮寄生徹底離開,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后打定主意,并未轉身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方向。
半個時辰后,容府書房。
容少謹坐在桌案后看著蕓香,“這些事,少卿不知道?”
蕓香搖搖頭,“這些事只我爹娘知道,若不是馮寄生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我今兒也不會來和爺張這個嘴。”
容少謹直言:“其實,即便你不告訴少卿,他也會愿意出這二百兩,不用你直接來找我說這些不愿提及的舊事。”
蕓香也不繞彎子,“倘二爺真有娶我進門的心思,老太太也好,爺也好,即便不攔著,也總會把冬兒的身世查得明明白白的,即便我不說,爺早晚也會知道。況且,他哪來的二百兩,不也得回來找爺伸手嗎,倒不如我自己直接來說,也省得那些麻煩。再者,二百兩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若不來把前因后果說清楚,也沒理由平白讓爺出這個錢。”
容少謹道:“你這話,倒似這二百兩就該我出。”
“不該你們容家出嗎?”蕓香微揚著下巴反問,盡力做出無禮的模樣。
容少謹沒立時答什么,只是睨著蕓香,透過她的眸子往她心里看。
蕓香沒閃躲,直視著容少謹的審視,她知道她騙不過容少謹。大爺的那雙眼睛,總能把人、把事都看得透透的,向來如此。
她其實也不求能騙過容少謹。
未幾,容少謹移開了目光,向窗外望了望,復又開口:“少卿那邊呢?”
蕓香道:“我在二爺心里,沒爺想得那么緊要,只要爺給了錢,往后兩不相欠,我自然有法子讓二爺回來。至于二爺回來后,該怎么和他說,那就是爺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
蕓香一去就是大半日,待進了家,只有陳張氏帶著兩個孩子在。陳伯和容少卿許久不見她回來,又見巷口的馮寄生也沒了影,只怕出什么意外,這會兒都去外面尋她去了。
陳張氏見了她,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你這是去哪兒了?還以為你……”意識到兩個孩子也在身邊,轉道,“你爹和嘉言爹出去尋你了,怕你遇著什么歹人。”
她這話音才落,陳伯和容少卿便進了家門,見蕓香好好地站在院中,都松了口氣,容少卿兩三步上來,一臉的焦急,“你去哪兒了?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怎么這么久?可出什么事兒了?再不回來,我就要報官了。”
蕓香回說:“沒什么事兒,我就是出去轉了轉。”
容少卿急了這大半日,卻得來蕓香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回話,沒有歉意,沒有解釋,甚至都沒正眼看他,不由得有些惱火。
這兩三日,陳氏夫婦雖沒說過什么,但他看得出來,二老是知道些蕓香和馮寄生的淵源的,只有他,就像嘉言和冬兒一樣,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等著她與他開口,哪怕不是告訴她過去的事,只是為了眼前的麻煩與他商量商量也好。
可她不說,什么事都在藏在自己心里。他提了,她也三言兩語地帶過,去解決麻煩也要背著他悄悄的,好像他是個外人或是無用之人,不值與他商量。
她失蹤了這好半天,他急得團團轉,她就回他一個輕飄飄的“出去轉轉”?
陳氏夫婦看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從旁打圓場:
“沒事兒就好,回頭再出去說一聲,省得家里擔心。”
“可不是,下回可不許這樣了,行了,趕緊做飯吃法吧,倆孩子都餓了……”
蕓香道:“娘,您先幫我把火生上,我跟二爺說兩句話。”
陳張氏怕兩人嗆起來,“有什么話等吃完飯再說吧。”
蕓香道:“一會兒就好。”
容少卿這會兒憋了一肚子話,也是等不得,沒吭聲,沉著臉去了跨院。
陳張氏給蕓香遞了個眼神,蕓香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道:“您先做飯吧,要是做完了我們還沒出來,您二老就帶著孩子先吃。”
陳張氏蹙眉小聲道:“到底怎么回事兒啊?”
“我回頭再跟您細說。”蕓香撂了這句話,便也轉去跨院。
陳張氏憂心地看了看丈夫,后者回了她一個寬慰的眼神,示意她先去做飯,自己則一手抄一個后腦勺,哄著兩個被大人間緊張氣氛帶得有些惶恐的孩子進了屋。
容少卿先回了蕓香房里,一屁股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拉著臉,憋著氣。蕓香后腳跟進來,卻沒立時與他說話,而是徑直進了里屋。
容少卿揣著手等了半晌也不見蕓香出來,聽動靜倒像是在里屋翻箱倒柜地收拾屋子,少不得更加窩火:你這大半日去了哪兒不說也便罷了,這會兒自己叫我進屋說話,竟還不理我,還等我舔著臉上去哄你不成?
他越想越氣,是以雖然心里也是著急想知道她這許久去了哪兒,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但還是執拗地揣手坐著。
許久,蕓香終于從里屋出來,容少卿心里的火也快憋不住了,只才要開口卻被蕓香搶了先,只見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慢條斯理地道:“這是嘉言放我屋里的一些衣物,還有我給他和爺做的幾雙鞋,我都收拾好了,一會兒吃完飯,我去爺那屋幫著把你們爺兒倆其他行李收拾收拾,明兒,爺就帶嘉言回去吧。”
容少卿未料她又說這些話,直在他火氣上又添了把柴禾,“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話?”
“爺想我說什么?”蕓香不冷不熱地反問。
“你說我想你說什么?”
“我才出去找馮寄生了,總讓他在門口賴著不是個事兒,想了這兩三天也沒別的法子,給了他些錢,打法他走了。沒跟家里說,因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兒,連累爺和爹娘跟著受了這兩日的憋屈已然過不去了,不想再麻煩你們……爺要是想知道這個,就是這么個經過,至于別的,我也沒什么可和爺說的。”
容少卿是想知道蕓香去哪兒、干什么去了,怎么打發的馮寄生,但這話在她嘴里這么說出來,卻更拱他的火,以至于一肚子的氣惱委屈,倒不知先說哪句。
蕓香也不容他過多思量琢磨,面對著容少卿坐下,“我明白爺的意思……之前是顧念著舊日的情分,想著別把話說得太難聽,往后不好相見,可現下這光景,怕是不跟爺直說是不行了。不論爺是閑著無聊把我當個消遣,還是念著嘉言,想他有個娘疼,又或是為了三十兒那晚上的酒后失態,甚或,真是這些日子朝夕相處覺得還算舒坦……那也都是爺自己的心思,我從沒往那兒想過。”
這是蕓香第一次不躲不閃,直言兩人的關系,雖然說的不是容少卿想聽的,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難堪或失落。因他并不信她的話,她這是在跟他鬧脾氣使性子,故意說話氣他,雖然他覺得她沒理由跟他鬧,明明該生氣的那個是他。
蕓香看穿了他的心思,“爺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就是我的心里話。之前想著不用多說,待爺家去,不日日對著了,自然也就沒這心思了。只是爺總也不說什么時候走,還弄得滿城風雨的,再不把話說明白,往后即便爺家去了,只怕我也洗脫不干凈。”
容少卿白了臉,鬧脾氣歸鬧脾氣,偶爾說句負氣話他能不往心里去,但一句兩句地說起來沒完,就有點兒傷人了,“你就這么盼著我走,我就這么討你厭嫌?”
蕓香垂眸,“誰也沒說厭嫌爺,只是旁的心思是真的沒有。”
容少卿勉力壓著心里的火,“你今兒見那無賴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們之間有什么舊事,你不想說,我也不死乞白賴地問。可你若是為了不想我牽扯進去而想我走,大可不必說這傷人的話。”
蕓香做了個無奈的神情,嘆了口氣,“我是不想把爺牽扯進去,累爺跟著擔心,但這跟我才說的話是兩碼事。爺怎么就不明白,憑什么就說我說的是氣話?爺是在這兒住久了,自己也糊涂了?我當初是怎么給爺做了小,怎么當了嘉言的娘,旁人不知道,爺自己心里不清楚?非要我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
容少卿白著的臉又霎時轉了個顏色,漲紅了臉,下意識地回避了蕓香的目光。
“容留爺在這兒住下,是念在從前的情分。只這情分全是少時主仆之誼,是老太太、太太舊日待我之恩,絕無半分男女之情……我雖出身不好,又帶著個孩子,但若是有那心思,找個規矩老實的本分人也未見得有多難,爺憑什么覺得我就得對你鐘情,就因為有了嘉言?”
容少卿被噎了這一句,蹙眉看過來,眸中帶著些許厲色,分明是在警告她:吵架耍脾氣也要有個分寸,這種傷感情的話你再多說一句,我可當真要惱了。
蕓香正視著他的目光,恍若未見,繼續往他心口上捅刀子,“話既已說到這份兒上,我也不怕得罪爺,說幾句爺不愛聽的。顧著爺的臉面,我喚你一聲‘爺’,爺摸著心脯想想自己可擔得起擔不起。”
“爺頭兩天說什么來著,‘但凡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叫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說得倒是輕巧,我就問問,你身上的銀子哪兒來的?還不是從家里拿的。容家是家大業大,即便如今不比從前了,百十兩銀子拿出來或也不算什么,可錢再多,不也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掙出來的?老太爺、老爺、大爺,幾輩人的辛苦鉆營掙下這的份產業,試問可有一個銅子兒是爺賺的嗎?”
“爺覺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寄情托付的?認得幾個字會上大街上給人算命?嘴好會說書?還是覺得我天生賤骨頭缺男人,就愛上趕著伺候人?”
第四十五章
咣啷!容少卿猛地站起來,連帶著身下的凳子倒在地上,他這會兒的臉色已變得鐵青,一句話沒說出了屋,人才進正院便高呵了一聲:“嘉言!”
時陳張氏在灶房做飯,陳伯帶著兩個孩子在屋中玩竹牌,他這一嗓子,把幾個人都喊了出來
容嘉言見爹爹怒氣沖沖地喊自己的名字,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嚇得瑟瑟湊過去。
“回家!”容少卿拉著臉丟出這兩個字就往外走,也沒心思顧忌幾個人的詫異。
事發突然,容嘉言一時未能明白,待見爹爹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跟上去。
陳氏夫婦也猜到兩人會吵架,但沒想吵得這么厲害,也忙追出去。
“這是去哪兒啊?要走也不能這么急……”陳張氏著急,到也不是擔心容少卿,只是見他帶著氣地出去,嘉言可憐巴巴地在后頭跟著,他也不說回頭看看,委屈了孩子。
陳張氏喚了兩聲,又喚嘉言。嘉言回頭看陳張氏向他招手,有些為難,他不也不想走,只一來爹爹黑臉的樣子他確實怕,不敢違背;二來,又擔心爹爹生著氣,一個人在外頭跑丟了沒人照顧。
陳張氏叫容少卿不理,喚嘉言又喚不回,急得也沒法子,折回去找蕓香,囑咐陳伯跟進跟去看著,父子倆真就回容家也就罷了,嘉言爹這脾氣,萬一又把喝酒的毛病撿回來,再跑城外頭去,可不把孩子給弄丟了。
冬兒見嘉言走了,自己也想跑去跟上,被陳張氏一把拉回來。
雖然沒親眼看見,但兩人到底為什么吵,嘉言爹又怎么氣得非要帶著嘉言馬上走,陳張氏多半也能猜到,待拉著冬兒去跨院進了屋,見蕓香獨自定定地坐在那兒,連她進來也沒喚尚益盛,更不用再多問什么了,只仍是有些擔心,問說:“就真讓他們這么走了?”
蕓香道:“早走晚走都一樣。”
“要走也不是這么個走法……就這么帶著氣地出去,東西也沒收拾……”
“不礙得,待他家去了,自然有人過來給他拿東西。”
陳張氏探問,“你今兒見那混蛋都怎么說的?其實……你還不如直接跟他說了,有什么話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明白,沒準兒,他還能幫幫你呢?”
蕓香沒答,不是有什么不好跟干娘說的,只是當著孩子不想說,爹娘總覺得孩子小不懂事,但她總覺得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有些話能避著孩子的便盡量避著孩子。
兩人說話的時候,陳伯從外面進來。
陳張氏忙問:“你怎么回來了,他們爺兒倆呢?”
陳伯回說:“才出巷口,正趕上容家的馬車來接,我看著他們爺倆就上的車,放心吧。”
陳張氏看向蕓香,還想說什么,被陳伯用眼神攔住:讓孩子自己待會兒吧。
“你先做飯去吧……”陳伯對妻子道,“有什么事,都等吃飽了再說。”
另一邊,馬車上,容少卿的臉色難看到極點,
他知道蕓香是故意說那些氣他,可還是控制不住的惱火,她那些話真是句句直戳他的心窩子。況且,氣話也有三分真,她說那些也未必不是心底里就有這種想法,借著吵架說出來罷了。她話都說到那份兒上了,他還賴在那兒干嘛,他也是要臉的人。
車內的氣氛沉悶又緊張。容嘉言不敢開口,來接的管家也不敢吭聲。即便有馬蹄及車輪的滾動聲,以及車外三五不時傳來的路人腳步或小販叫賣,容少卿因生氣而變得有些粗重的呼吸還是顯得分外清晰。
管家回想著上一次見到容少卿這么生氣,大概還是好多年前,知道原二奶奶把蕓香趕出了容家那次,兩次都是為了蕓香,只是不知道這回要鬧多大,多久。
一路上,容少卿滿腦子都是蕓香說的那些話,心口窩著一口氣,以至于近了容家大門了,腦袋才稍微明白些,恍然覺得有些不對。
怎么他前腳和與蕓香吵了架出來,家里的馬車后腳就到了?還不單是車夫,連管家也一并來接,若說是湊巧,那也太巧了些。
容少卿這會兒才正經把目光投向管家。
后者見他睨過來,心話說:我的爺,您可算反應過來了,還當您要在這兒喘粗氣喘到天長地久呢。
容少卿打量著管家,“蕓香今兒來過?”
管家回道:“是,蕓香姑娘今兒來找過大爺,坐了好一會兒才走的。”
容少卿蹙眉,“都說了什么?”
“我們直管在外頭伺候,無從知曉,只是聽大爺的吩咐去接您和言少爺回來。”管家撩開簾子,“這就到家了,大爺在書房等爺,爺一問便知。”
容少卿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心中愈發窩火憋氣,他成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著,也等不得她開口,倒是巴巴兒的跑來跟他哥說。
管家回了話,也不敢再多言語,知道容少卿脾氣急,下了車也等不得先去見了老太太、太太,便只讓人先幫容嘉言送到老太太那兒去,自己引著容少卿往大爺的書房去。說是引著,實則是跟在后面小跑著,容少卿比他身高腿長,年紀又輕,腳下生風一般,好歹這園子沒從前潤州府的宅邸大,否則這一路行來,他還未必跟得住。
容少卿帶著氣進了容少謹的書房,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臉色。容少謹也熟知他的脾氣,退了管家。
容少卿直問:“蕓香來找你做什么?是……借錢?”
“是拿了錢,不過不是借。說了些她離了容家之后的事。”容少謹道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容少卿原是心急,想知道蕓香到底來說了什么,聽得他哥這話,又莫名有些心慌,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
容少謹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把蕓香今日說給他的,原封不動地講給容少卿聽。
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容少卿便沒了來時的氣勢洶洶,整個人似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按在膝蓋上雙手因過分用力,指尖有些發白。
容少謹坐在不遠處,側著頭,假裝沒留意弟弟的眸中嗪著淚,如果眼淚不小心掉下來,他可以偷偷擦干凈,就當誰也沒有看到,就像小時候。
屋內只有兄弟二人,沉默著無聲息,已經好一陣子了。
又過了半晌,容少卿的嘴唇抖了抖,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容少謹攔道:“做什么去?”
容少卿站住,沒吭聲,似被重拳打在心口,五臟六腑都扭在一起,說不出的滋味。
容少謹站起來,“那個馮寄生雖說張口就是一二百兩,無非也是覺得攥了蕓香的把柄,能訛上一筆,其實二三十兩也能打發,甚至用不了,蕓香也是心思清明的人,從我這兒拿了那二百兩,也不會一下子都給他。只是這種無賴,吃了一次甜頭,往后就會愈發得寸進尺,難保今后不會再來。”
“這事要解決,就要連根拔起,只是這事的根基在哪兒,剛剛我也跟你說明白了。我也是萬萬沒想到,蕓香的事糾纏起來,竟與那些閹黨繞在一處。咱們家這幾年就是受了閹黨之禍,能把你弄出來,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離開潤州也不過是趁著朝廷里一時的亂子,閹黨一時顧不上咱們這種小角色。只是權力斗爭向來瞬息萬變,也難保馮黨不會再起,到時候,咱們仍不過是人家砧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罷了。蕓香的事,且不說她是嘉言的親娘,單說她有那番經歷,追根究源,也全因容家而起,原本是責無旁貸的事……只不過,如今咱們也是如履薄冰,馮黨閹禍是能躲則躲,能避則避,稍有差錯,搭上的或就是這一大家子的命……該如何抉擇,不能憑一時意氣,你可要想明白了……”
容少卿側頭看過來,“所以你就用二百兩把她打發了?用二百兩換了她一輩子?”
“你還不明白嗎?不是我用二百兩把她打發了,是她用你從我這兒換了二百兩回去。”
容少謹踱到容少卿身邊,凝著他的側臉,審視著弟弟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你這會兒去找她能做什么?無非是說幾句安慰或懺悔的話,改變不了過去,也幫不了她的當下,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你對她來說,還不如二百兩銀子更管用。”
第四十六章
蕓香當年其實有機會留在容家,她被污“與下人私通”之后,二奶奶令人把她軟禁在房中,不許出門。不過臘梅因是老太太的貼心人,她來了,負責看守的下人也不敢阻攔。
臘梅憂心忡忡地告訴她,二奶奶和老太太提了要給她放妾書,趁著二爺不在趕她出容家。臘梅勸她去向老太太求求情,到時她一定從旁幫她說話,兩人一起跪著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思清明,又是個慈悲心腸,不會由著二奶奶的性子來。
蕓香又何嘗不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信她與人私通,可恰恰因為這個才讓她心寒。老太太心里明白,但還是沒有為她“主持公道”,默許了二奶奶對她的軟禁,以及之后眼見會要接踵而來的別的發落。
其實,也怨不得老太太、太太不幫她。這事若是從前,即便她只是個下人,老太太、太太也絕不會置之不理,終歸會幫著調停。只在她們眼中,她早就不是從前那個乖順聽話的丫頭了,而是處心積慮勾搭二爺,讓二爺壞了容家傳了多少年非正妻無所出不許納妾的規矩,是致使二房夫妻不睦,家無寧日的罪魁禍首。
二奶奶憎惡,二爺不喜,老太太和太太也對她生了嫌隙,下人們即便不見風使舵,多也明哲保身,如今還敢來看她,和她近處說話的,也只有臘梅姐一人。
是以,聽得臘梅說容家要遣她出府的話,驚愕惶恐過后,卻還有一絲絲解脫的期待。
這些年她也攢了些錢,夠她活命的,甚至省吃儉用還能做個小買賣。只外頭天高地闊、風大雨大,未見得有她個小女子容身之處。可轉回頭,容家于她來說也早無立足之地了。
容二奶奶是的打定了注意碾蕓香走,容老夫人和容夫人雖然覺得委屈了蕓香,但思及由她而起的一攤子亂事,也便未多插手。
只是蕓香離開前的一晚,臘梅又來看她,帶了兩個荷包,塞到她手里,“這兩個一個是老太太給的,一個是太太給的,都是悄悄叫我去,讓我背著人給你。太太還千叮嚀萬囑咐,說別讓老太太知道。只太太不知,老太太也是同樣的話。都說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但家和萬事興,二爺和二奶奶終歸是結發夫妻……老太太說,除了明面上給的,她再私下給些,是念在這么多年的情分,這些錢足夠你在外頭過活,找個老實的人家,做個小生意。若是有朝一日真遇著過不去的難處,只管回來,老太太那兒能伸把手的,一定不會不理你。”
蕓香垂眸,思及這兩年在容老夫人身邊的日子,難免有些動容。
除了給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的,臘梅還塞給了蕓香自己攢的一些錢并容老夫人早年賞她的一對鐲子和幾件總也舍不得上身的衣裳。
蕓香說什么不受。臘梅說我在容家有吃有穿,要這些錢也沒處花,你孤身在外頭,只怕是一步一個坎兒,處處是難處,用錢的地方多得是。
蕓香握了臘梅的手,連喚了幾聲姐姐,說自己年幼離家,沒了親人,幸得遇上姐姐,直待我同親姊妹一般,如今一別,今生再想叫聲姐姐,卻不知還有沒有這福分。姐姐待我的心,我永生不得忘,但這些體己錢絕不能要。雖說姐姐在容府不愁吃穿,但天有不測風云,未雨綢繆,總要有些銀子傍身才好。
兩人一番推拉,最后蕓香收了臘梅的兩身衣裳并一只鐲子,姊妹一人腕子上戴了一只,手拉著手,相對而泣。
蕓香離開容家時,是被個老嬤嬤從后門帶出去的,走之前還當著幾個家仆翻了她的包裹,好像她會夾帶什么一樣。那老嬤嬤是二奶奶娘家跟來的,蕓香知道這是她在給自家主子出氣,故意在眾人面前給她難堪。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人走都走了,往后容家的仆人們怎么看她議論她,反正也看不到聽不到了。
被遣出容家的蕓香,并沒有被隨意掃地出門就不管不顧了,而是由那位老嬤嬤陪著,坐了容家的馬車被送出了潤州府。這是容二太太向老太太、太太出的主意,說她好歹也曾做過二爺的妾氏,若這么著留她在潤州府行走,萬一以后再嫁了人,與容家臉上不好看。
站在容家的立場,這主意也能理解,蕓香自己也不想再與容家有什么牽扯,是以也就任憑老嬤嬤陪著出了城。只是這馬車越行越遠,離了喧囂,入了林間小道,蕓香才開始有些莫名的慌張。車上這二人都是二奶奶的親信,若是起了壞心把她一人仍在這山林里不管了,那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別說遇著歹人,只怕還有野獸。
近了沐陽,馬車上了官道,路上也見了人影,蕓香才略安了心,車卻停了。車夫敲了敲車板,老嬤嬤從車上下來,像是前面遇著了什么人。蕓香掀了簾子看過去,老嬤嬤整與個陌生的老婦人說話,后者巧得也轉頭向她看過來,面容倒也和善,只是那雙眼睛,看人像是帶了一把鉤子。
蕓香后來很多次后悔,她當時明明有機會逃脫,趁著她們說話,跳下車往有人的方向跑。只是那時她才從容家出來,舒坦的日子過久了,即便覺察出不對勁,卻總不會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以至錯失了逃脫的機會,被一個明明年紀體力上遠不及自己的老婦人用帕子捂嘴迷暈了。
再醒來,是在個陌生的房間中,行李被人拿走,好在歹人沒動她的衣裳,未發現她為防萬一,貼身收著的些保命錢。
門窗都被反鎖著,能透過窗紙看到屋外有人看守,只是憑她怎么叫喊,外面的人始終不應,只是聽得匆匆的腳步聲,似是去喊人。
未幾,依舊是那個老婦人的聲音,“姑娘別怕,我們是規矩人家,買了姑娘來也不為使喚,是看中了姑娘,娶來做奶奶的。知道姑娘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懂規矩也見過市面,只要姑娘安分守己,往后能享的福,比從前一點兒不差。姑娘以后就知道,你這是福運到了,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蕓香這才明白是怎么個狀況,她原只是想著,二奶奶再恨她,也不過是把她扔在荒郊野外,憑她自生自滅去,沒想到會早有預謀地把她給賣了。
她就這么被關在這屋子里,期間只有個小姑娘每日進來一次,給她送水,換走恭桶,卻不曾給她一口吃的。她也曾趁著小姑娘進來時往外跑,只門口還有看守的粗壯婦人,她根本沒機會。及后連著被餓了幾日,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更別提跑了。
如此過了三四日,在她餓到幾近暈眩的時候,蕓香第一次見到馮寄生。
馮寄生看見她的第一句話,是皺著眉頭問她,“他們幾天沒給你飯吃了?”,然后轉身到門口,喊人給她送飯。
人在極度饑餓的時候,什么主意都沒有,只管填飽肚子,就當是這輩子最后一頓。
馮寄生就坐在旁邊看著她吃東西,問她的年齡,被買來前是做什么的。蕓香不答,他也不逼問,拿了筷子往她碗里夾菜,“知道你現在的滋味兒,不過吃得太急太撐,過后難受的還是你自己。”
接下來的兩天,馮寄生日日都來,晌午或傍晚,和她一起吃飯。
她向他旁敲側擊地打聽這是哪兒,是沐陽又或是別的地方?那老婦人說她是被買來“當奶奶的”,只是見這家私擺設不似窮人家,外面還有大院子,怎得需要到外頭買媳婦兒?可是這家的爺有什么毛病?她來了這些天,怎么也沒見那位爺路面,是不在家?還是有什么重病攤在床上不得動彈?跪在地上求他放他出去。
馮寄生對她的問話總是答得似是而非,東拉西扯地和她說些不找邊際的話,說雖然外面的人雖然聽他的差遣,但放她出去這事兒他卻做不了主。又勸說,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個女人家,年輕又標致,孤身在外,能遇到的危險難處,你想都想不到。真不如留在這里,好吃好喝,不用受苦受累受人凌辱打罵,還有人伺候。
她問他,“你到底是這家的什么人?”
他笑說,“或許,我就是這家的爺呢?”
蕓香不是沒這么猜過,只是馮寄生年紀輕輕,手腳健全,模樣也周正,若真是這家的主子,斷沒有討不到老婆,要去外面買的道理。可若那老婦人說得是實話,除非馮寄生就是這家的爺,否則其他不管什么身份,都沒道理隨意進出她的房間和同她一起吃飯。
蕓香心中將信將疑,面上只做信了他的話,再次求說,既然如此,那爺一定能做得主。爺一表人才,又有這樣的身家,多少清白的姑娘家求之不得,又何必買我來呢。
馮寄生聽得她這話,愣了愣,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你……你也……你嫁過人?”
蕓香被他問得有些懵,也不及細思量,只見他這神情言語,怕是不待見嫁過人的婦人,便說了自己曾給人家做妾,還生過孩子,因被正妻不容,才被賣了出來。
馮寄生怔了片刻,臉上沒了這幾日的和顏悅色,清俊的眉宇間帶出一副狠像,驀地起身離開了。
蕓香心慌,不知是福是禍,不論這家到底是個怎么樣的狀況,只盼著馮寄生真是這家的主子,不喜她不是清白之身,就此放了她走。
然,事與愿違。
是夜,馮寄生去而復返,身上帶了濃濃的酒氣,人似是換了一個,沒與她多言半句,直接用強將她按在了床上。
第四十七章
雖然為容少卿生下了容嘉言,但于蕓香來說,馮寄生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只不過依舊是身不由己。
那晚發泄完之后,馮寄生就走了,過了兩天才又出現在蕓香面前,這回依舊是喝了酒,沒再向她施暴,進了房門便一頭栽到了床上,未幾,向站在遠處的蕓香伸了伸手。
“別怕,我不會把你怎么樣。”聲音中意外地帶了些落寞與祈求。
蕓香猶豫了片刻,怕會激怒他,只得走過去。
她當下的狀況,別無選擇。
那晚過后,因之前身處困境時被善待而對馮寄生心生的一點點好感與信任,在她心里消失殆盡。但她不敢表現出來,因為還心存希望,盼著馮寄生因她不是清白之身而惱火發泄過后,能把她放了。
蕓香走到床邊,馮寄生便一把將她拉倒在她懷里。
她知道自己逃不脫,僵著身子聽天由命,馮寄生卻沒再有動作,擁著她,埋頭在她肩膀處蹭了蹭,“對不起,我不想的,我不想這樣的……”雖然是在道歉,語氣卻不含一絲愧疚。
馮寄生告訴蕓香,他雖然是這里的爺,但也身不由己,說自己家里幾代單傳,只盼著他傳宗接代,所以一連給他找了幾個女人。可笑的是,為了保證能生兒子,給他找進門的都是生過孩子的,有的還生過好幾個,歲數別說他叫聲大姐了,叫聲嬸子都不為過。好不容易進來一個她,歲數相當,模樣也俊俏,他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還想著從此以后夫唱婦隨,終于能稱心如意了,沒想到,還是高估了他們,他們怎么放得過他呢……
馮寄生說的這些,蕓香聞所未聞,即便她常年在高門深院里待著,外面的事見得少,也覺得他說的事簡直是奇聞怪談。就算是再重香火的人家,只管多納上幾房也便是了,哪有這樣,把自己兒子當配種牲口的?
可馮寄生說這話的神情語氣,倒也不似胡編。況且,若真如他所言,她為什么會被買來“當奶奶”也能說得通了:
她生過孩子,還是男孩兒。
往后的日子,馮寄生幾乎日日睡在她屋里,倒也不為房事泄欲,更多的時候就只是歇著,像尋常夫妻那般說說話。說今兒出去看戲了,坐在頭一排,臺上的戲子就在他眼前,轉眼珠兒都看得清清楚楚;說他今兒逛街路過研制鋪子,給她挑了一個,他從來沒買過女兒家這些東西,不知合不合心意,等他們允她出去了,他帶她自己去挑;說等她有了孩子就好了,就不用讓他們逼著他非要去那些大嬸兒那兒……
聽得多了,蕓香便慢慢覺出有些不對勁來,他說話時常會閃爍其詞,比如有時說得興起,會說到諸如“這要是從前……”“我從前……”的話,然后變意識到什么似的,要么沒了下文,要么就找個別話由轉走,顯然是有些話不想說給她聽;又比如他從不提他的父母家人,或是家中做什么營生,言談間好像只是托庇祖蔭,終日無所事事;又比如,他口中常說的那個“他們”到底是誰。
或因沒再企圖逃跑,又或是見馮寄生總來她這兒,兩人相安無事地過了這些日子,覺得她也算“收心認命”了,院子里的人也不再守她那么嚴。許她白日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閑溜達,甚至允她到院子門口轉轉。
蕓香也因此得以窺探到自己到底是盡了一戶怎樣的人家。
宅院和容家雖然沒得比,但也絕不是普通商賈便能住得起的。聽專門照顧她飲食坐臥的小丫頭說,這宅院大得很,她都沒走遍過,只知道前后都有院子,住著別的奶奶。
她說這話被這院的管事張嬤嬤聽見,蹙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別多嘴。及后又換弄了個和善的面容對蕓香,“旁院是住著別人,不過咱們爺還是最中意奶奶,自打奶奶進門,咱們爺一門心思都在您這兒,想來要不了多久奶奶的肚子就要有動靜了,到時候奶奶先懷了孩子,保管能被扶正,做咱們當家主母。”
蕓香在容家做了多年丫頭,能討主子喜歡的原因之一,就是懂得察言觀色。這院里的人,從馮寄生到下面仆人,說的話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唯一還能信些的,便是這個伺候她的小丫頭,名喚四兒的。
據四兒自己說,她也是才被買進府里的,進來就跟著張嬤嬤,蕓香是她伺候的第一個主子,心里還有點兒慌,怕做錯了,讓主子不待見。平日里張嬤嬤也不許她四處去逛,說這府里的規矩大,怕她四處亂串沖撞了誰。她自己便也不敢出去,只前些日子幫著送東西,才得見了些。宅院是真的大,前前后后好些屋子,還剛巧看見了別的院里的奶奶。
蕓香想起馮寄生的話,便探問她見的那位奶奶模樣如何,多大年紀。
四兒答說:“模樣是好看的,就是年歲大些,看上去,比咱們爺要大個六七歲、七八歲吧,一點兒比不上奶奶。”
蕓香思量,這倒似和馮寄生說的應對上了。
馮寄生不在,周圍也沒別人的時候,蕓香時常讓四兒與她一同吃飯說話,也不單單為了探聽些這宅院里的事。因同她一起被爹娘賣了的妹妹,小名也喚個四兒,年歲也差不多,因此不由得就親切了幾分。
蕓香從四兒那兒聽得,若不算云香和那位巧得碰見的奶奶,四兒進府后從沒見過除了馮寄生之外的主子。她也問過張嬤嬤這家的老爺太太是怎樣的人。被張嬤嬤教訓說,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兒,旁的事別瞎打聽,不該問的別問。
四兒說,她在府里見過的人中,說話最管事的是趙嬤嬤,非但張嬤嬤對她畢恭畢敬,連咱們爺似乎也得聽她的。她就曾看到過兩次,爺被趙嬤嬤攔在院外不讓進來,說爺不能總來這院,別的院里也得走動才是,說……
四兒這話說到這兒,有些為難地看了看蕓香的臉色,似是有話不好出口。蕓香讓她但說無妨,她才紅了臉繼續道:“趙嬤嬤說讓爺別只瞅準一塊地耕,別的地也得勤撒種,那才好有收成……”
蕓香想,這又和馮寄生的話對上了,看來他倒似沒騙他。
“及后又說了什么京城的話……說若是再懷不上孩子……產業就分不到爺了……就聽得這些……我也不敢走過去聽,就是路過聽了一耳朵……”四兒看著蕓香,帶了著些惶恐。
蕓香看了看四兒,什么也沒說。
沒多久,蕓香懷孕了。見到了四兒口中說的那個趙嬤嬤,正是當日在沐陽城外捂嘴迷暈了她的那個老夫人。
雖然她坐著,趙嬤嬤站著,嘴里也喚她一聲奶奶,但看向她時并不是下人對主子的眼神,直到親耳從郎中口中聽聞她有喜了,才松了口氣似的露了笑模樣。也不是尋常人家仆人那般先給主子道喜,而是望向同她一起的的一個男仆,兩人交換了一下欣喜寬慰的眼神,才向她個馮寄生道喜。
那男仆三四十歲的模樣,穿著打扮看上去似是管家或管事,蕓香覺得他哪里怪怪的,卻也說不清。
她也委實沒有心思去琢磨旁人,只聽得郎中說她真的有孕了,心中像墜下個石頭一般,沉。
第四十八章
自蕓香有了身孕,一日三餐比之前豐富許多,各種孕婦宜食的吃喝補品變著花樣兒地往她屋里送。張嬤嬤見著蕓香總是滿臉堆笑,好像蕓香肚子里懷的那個是她的親孫子,每天都要吩咐四兒千萬可別閃著奶奶的身子,只恨不得去茅廁走的那幾步路都替了蕓香去。
四兒也歡喜,雖然比平日多了許多差事,但院里院外的人似乎都沒那么緊張了,非但張嬤嬤對她多了許多笑模樣,只連趙嬤嬤臉上也沒那么兇了。那日趙嬤嬤來,見她坐在石階上刺繡,呵了她一聲,責她怎么偷懶不去伺候奶奶。她說奶奶才歇著,自己得空給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爺做幾個兜兜。趙嬤嬤聽了便收了厲色,走近看了看她手里的活,夸她女紅竟還不錯,說明日讓人送些上好的絲綢來,囑咐她好好繡,小娃子皮膚嫩,可別讓線頭刺了咱們小少爺。
四兒把這話學給蕓香聽,說她這是頭一次聽趙嬤嬤這么和顏悅色地與她說話,讓她有些受寵若驚。又悄悄告訴蕓香,說張嬤嬤說給她,別的院里的奶奶肚子都沒動靜,奶奶這才來了沒多久就有了,若是生了個少爺,保管能當上正室。
馮寄生的興奮就更不用提了。只馮寄生的高興看在蕓香眼中,總覺得比起是要當爹的高興,卻更似如釋重負。
所有人都歡天喜地,唯有蕓香心中郁郁。
在此之前,她還一直盼著能有機會逃脫,現在懷上孩子了,一下子絕了她的路。
她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事做了什么孽,這輩子老天爺才這樣罰她,接連兩次非己所愿,莫名其妙地給別人懷上孩子,一次比一次的境遇更糟……早知如此,她當日就該聽臘梅姐的話去求求老太太留在容家,就算二爺不喜歡她,好歹也是知根知底。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她站在椅子上往下跳,或是邁門檻的時候“不小心”絆著摔一跤……不過也只是這么想想,一來是自己也有些怕,二來是知道,即便這樣,他們也不會放她走,多半會像養豬養羊那樣繼續把她圈養起來,畢竟她懷了一個,掉了也不打緊,還能懷第二個,第三個……
蕓香淡了逃走的念頭,雖然仍心存戒備,但對周圍的人也不再抱著明顯的敵意,不管往后如何,于自己的處境總是好的。
有了這樣的心境,再與人相處起來,反倒自在了些。比如之前總覺得把張嬤嬤當做看監的,時時刻刻盯著她。聊得多了,便知道也不過各有各的苦。聽張嬤嬤偶爾提起,她是本地人,成親沒幾年相公就就沒了,年紀輕輕的小寡婦沒少受人欺負,年紀大了,無兒無女無依靠,到宅門里給人做事,不過是求個安穩住處,有吃有喝,就是哪日死了也不至于沒人知道。
說起這些,張嬤嬤便像個長輩那么勸她,“知道奶奶來的時候不是心甘情愿的,不過話說回來,縱然是自己相看好了的男人,過個三五年也多半會喜新厭舊。倒不如找個家境殷實的,甭管他娶多少房,不擋自己吃喝享受就好,將來奶奶有了孩子,那就更是依仗了。”
蕓香想借機和她探聽這戶人家的底細背景,張嬤嬤搖搖頭,說自己也不清楚,主人家的事她從來不多打聽,只管安分守己地做事,只聽聞這家老爺是在京城做生意的,買賣做得挺大的。又說,“奶奶覺得自己來得不情愿,其實未必不是因禍得福。就這里里外外的吃穿用度,哪樣是尋常人家能比的。”
蕓香心知她即便知道什么也不會與她說,便也不再深問,只問說,“我來時的行李您可知道在哪兒嗎?旁的東西倒也不要緊,只是那里有好姐妹給我的一只鐲子,留著做念想的。”
張嬤嬤搖頭說沒見過,趙嬤嬤把她帶來時就她一個人,什么東西都沒見。聽蕓香提起當日的光景,便嘆說,“多半是被送您出來的那個人拿走了,知道奶奶包袱里得有些體己,趁機拿走私分了。”
其實蕓香也想到了,看這人家的產業,也不會在乎她那點兒東西的。只是還抱著一線希望,她這些年在容家攢下的私房錢,大半都放在行李包袱里,就這么便宜了那些小人,委實難受。
張嬤嬤也能猜得她在心疼什么,勸說:“奶奶別想了,奶奶往后的好日子多著呢,要什么沒有呢?失了姐妹給的念想固然讓人心疼,情分記在心里也便是了。”
張嬤嬤不與她透露,話里話外的勸她知足認命,馮寄生對她倒沒那么多防備,沒多久就跟她交了底,只不過真相著實令蕓香大吃一驚。
這家的老爺確實在京城,但并不是張嬤嬤說的,在京城做什么生意,而是在宮里當太監。
蕓香忽地想起那日和趙嬤嬤同來的那個管事模樣的男子,這會兒才恍悟當時為什么覺得他奇怪。那人雖然不算老,但那個年紀也該蓄須了,然此人非但沒有,皮膚也比一般男人細嫩許多。這會兒思來,想必也是位公公。
據馮寄生說,這家的主子這姓馮,是他的本家,入宮做了太監,多年下來混得風生水起。只是權勢再大,財富再豐,也不過是個閹人。怕自己將來老無所依,便想在本家里找個后輩過繼來給他養老,好處就是他百年之后,能繼承他大部分產業。之所以看中他,主要是因為他早早就沒了爹娘,又沒有親兄弟姐妹,沒有近親,沒有多余的牽掛。
“我估摸著他的心思,多半也是怕找個近親多的,將來會合起伙來算計他,換做我是他,也會這么選。不過因為他自己是個閹人,倒比尋常人家更看重香火,想著將來告老還鄉,也能像尋常人一般弄孫為樂,頤養天年,旁人也不會看不起他。”
馮寄生訕訕地看著蕓香,“之前不與你說,是怕你看不起我甘心去給個閹人當兒子,又怕你嫌棄我不是真正富家少爺出身。現在是想著,既然咱們做了夫妻,那就不該再瞞著你……我早早沒了爹娘,在這個親戚家住幾日,在那個親戚家吃兩天,到哪兒都是看人臉色……雖然被人家看中,認了個干爹,但人家也不過是有所圖,各取所需,你瞅瞅,為了要個孫子,直把我當個牲口種馬,什么大娘嬸子都塞過來。 ”
“ 我是真的喜歡你,也不單是你模樣漂亮,就是一眼就覺得親切。我那時就想,自己苦了這么多年也是到頭了,有了媳婦兒,便也能有個自己的家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如今咱們有了孩子,你和孩子就是我這世上唯一在乎牽掛的,往后我就為你們娘兒倆活著……”
蕓香雖然不能違心地說出也喜歡他,疼惜他的話來,但聽他說提起少時的苦處,不免引起她的同情來,由是聽他最后那番話說得真摯懇切,便也有些心軟了。
馮寄生也是說到做到,自與蕓香訴了這番話,不論趙嬤嬤再怎么規勸,甚或暗戳戳地威嚇,他都再沒去過別的院里。
張嬤嬤也樂見自己伺候的主子得勢,每每趙嬤嬤提到請馮寄生也去別的院歇一歇的話, 不需馮寄生吩咐, 張嬤嬤便幫著擋下,說女人懷孕時不單身子嬌,心里也嬌,眼見著爺去別的院,奶奶萬一心下不爽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趙嬤嬤雖然知道是搪塞,但也似真的十分著緊蕓香肚子里的孩子,每每作罷。
提到此事,馮寄生怕蕓香吃醋,說自己也不能騙她說和別的女人一次也沒有過,不過都不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自打有了她,他就再沒睡過別的女人了,即便無奈去了她們那兒過夜,也沒動過她們一個指頭,這事讓他說什么賭咒發誓的話他都敢。說既然有了真心喜歡之人,又怎能對別的女人睡得下去,還是又老又丑的,及不上你萬一。
蕓香其實并不怎么在意,反倒是覺得那些女人多半也同她一樣進的這宅院,怪可憐的,聽馮寄生最后這話,便覺得有些不中聽,“你這話說的,怎么叫又老又丑呢,說起來,我也比你年歲大……也都是些可憐人罷了……”
馮寄生猜到蕓香是想到了她自己,便道:“我明白,其實我也想著,既然你都有孕了,我又打定了主意再不過去,倒不如打法她們走。只這事我現下還是做不了主。我之前和趙嬤嬤提了,想好好辦個事,張燈結彩地把你娶進門。趙嬤嬤倒也沒說別的,只說她也得去京城回稟了主子。我想著也是這個理,既然是認了干爹,那成親這么大的事,怎能沒有父母呢?只干爹在宮中行走,輕易不能出來,咱們倒也不用著急,你踏踏實實地把孩子生下來,到時候他來了,一來給咱們主持婚事,二來抱抱孫子,到時他心情大好,我再與他提遣散那些女人,往后也不再另娶的事……”
“若你覺得她們可憐,到時候與她們些錢也就是了。”馮寄生摸著蕓香才要顯懷的肚子,“也算是為咱們孩子積德添福報了。”
第四十九章
眼瞅著自己的肚子越來越大,蕓香也徹底放棄里逃走的念頭。馮寄生與她說了自己的底細之后,她震驚之余,心中那反倒踏實了。從前只如盲人過河一般,不知深淺,總覺得一腳下去就要陷在哪個水坑泥潭里,現下好歹知道了自己的境況。雖說是給個太監過繼說出去不好聽,對方也似乎也有些刻薄,但好在他長久在京城,并不常在,待過些年人老歸鄉,小心相處也便是了。
蕓香旁敲側擊地勸馮寄生找個事做,雖說這里吃好住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錢,寄人籬下,終歸沒有底氣。馮寄生也是應得痛快,還信誓旦旦地與她說起自己的長久打算,說既然有這份家底,又何必掙那些小錢。他左一個主意,右一個主意,只哪個當下都做不了,都得等著京城的干爹回來,給他放權使錢。
蕓香勸過他兩會,見他聽你不進去,也少說了,想著不論那位干爹能不能輕易給他錢去做買賣,待他真的做起來,碰幾次壁,栽幾回跟頭,漲了教訓,才得踏心。
只在蕓香覺得一切似乎越來越好的時候,馮寄生帶回的一個消息,卻又再一次將蕓香的生活陷入更深的困境。
那日馮寄生回來得很晚,見他進門時臉色明顯很差, 蕓香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待遣走了四兒,馮寄生便一臉慘白地和蕓香說了事情。說他被騙了,那個京城里的所謂“干爹”,原來竟是皇帝身邊最當權的大太監馮維年,不過比他大了七八歲,哪就需要他來給養老了,要借他的種留后不假,不過不是為了要孫子,是為了要兒子!待孩子生下來,就去父留子,將他滅了口。
蕓香聽得心驚肉跳,問說你哪兒打聽來的,可不是聽錯了吧?
馮寄生答說我也想是聽錯了,只這性命攸關的事,我絕不能聽錯,之前就總覺得哪兒不對,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些影子,留心了好一段日子了,消息東拼西湊的,今兒總能算被我逮著機會證實了。雖然不敢十分肯定,但也有八九分確定,你這肚子里的孩子一旦生下是個健康的男孩兒,只怕過不了一年半載,他們就要動手了。
蕓香見馮寄生說這話時臉色煞白,聲音都有些發顫,絕非信口胡說。她腦袋里嗡嗡作響,待稍稍能思考了,忙問:“那……那你當日認親的時候沒見過他嗎?他有多大你看你不出?”
“哪里見過啊,也就見了趙嬤嬤和那個劉太監。”
蕓香驚愕:“沒見過人,你就敢認干爹?”
“誰能想到能有這事兒啊!”馮寄生急道,“況且我們是本家這事兒確實千真萬確,我早些年就聽親戚說了,族中有個誰進京城做了太監,聽說混得還不錯,只是那時候我覺得這事兒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系,也沒多打聽,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多大年歲……后來趙嬤嬤和劉太監找來,又蓄意誆騙,我怎能想到?”
蕓香氣結,“哪能想到……人影都沒見呢,你就給自己認了個爹……你……”
你這就是見錢眼開,要錢不要命!
這后半句蕓香憋在心里沒說出口,知道馮寄生不愛聽,給他留了臉面。
可她即便不說,馮寄生也能明白,有些惱羞成怒,“事已至此,你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蕓香沒再懟回去,冷靜了片刻,仍心存僥幸地問說:“就算是他想借腹生子,也沒必要殺人吧?這可是人命!”
馮寄生道:“你當人命關天,他把人命當個屁!你以為咱們現在住的這大宅院是哪兒來的?我也偷偷打聽過,這兒早先住的也是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聽說這家老太爺當年也是先皇身邊風光過的,如今全家都被姓馮的一伙人發配邊疆了。還別說告老還鄉的,就是現如今皇帝身邊的公卿宰相,得罪了馮維年以至掉了腦袋的也不是沒有!咱們這種平頭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我就說為什么找我呢,原以為是看中我沒有父母兄弟,沒那么多是非。沒想是看中我沒有至親,死了也沒人知道。”
蕓香聽得愈發毛骨悚然,好像一夕之間天地便換了個模樣。忽似從門縫灌進了一陣陰風,驚得她汗毛都立了起來,“那……那怎么辦啊……”
“還能怎么辦,自然是趕緊跑了。”
“怎么跑?跑哪兒去啊?”
蕓香這會兒已是慌得沒了主意,一來事情太過突然可怖,她腦子還反應不過;二來她大著個肚子,若真如馮寄生所言,人家早早設好了圈套,必然布了天羅地網,哪兒容得他們跑掉。有一瞬間,她甚事想,倒不如魚死網破,讓那個什么姓馮的太監直接把她脖子抹了,死了就一了百了,省得活著受罪。
馮寄生聽她這么說,覺得她是舍不得這里的榮華富貴,不想和他一起走,有些氣急敗壞地道:“那你總不能讓我坐在這兒等死啊!我反正是要走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跟不跟我走。那太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平安生下來,或許未必會把你怎么樣。反正他是個沒根兒的東西,也未必在乎你從前有沒有男人。沒準兒還把你收了房繼續給孩子當娘,你要是愿意給個太監當老婆,愿意自己的兒子管太監叫爹,大可以留下。”
蕓香聽他話中帶了幾分譏諷,好像她是貪圖富貴之人,心中惱火,臉上便帶出氣來。
馮寄生又轉了語氣,“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著急,誰知道他們準備什么時候動手!是想再借我的種多生幾個,還是就等著你這胎生了兒子?你這肚子也顯懷了,你要是跟我走,咱們得早點兒籌謀動身,要不然等你肚子再大些,走都走不動,怎么逃啊。你放心,就算你沒有這些產業,我有手有腳,也能養活你們娘兒倆。咱們找個地方藏起來,過個一年半載的,風聲過去也就好了。又不是他正經親兒子,跑了一個,再找人生下一個就是了,我就不信他還能真的能費勁地追咱們一輩子。”
蕓香雖然惱他剛剛那番話,但大禍當前也沒工夫多計較。莫說這段日子她已然認了和馮寄生這沒名沒份的夫妻關系,自然要共進退;單說似馮寄生說的,即便她留下能活命,甚至還能錦衣玉食,她也絕不想給太監養孩子。
兩人正說話盤算的時候,馮寄生忽然驚覺,聽見什么似地,豁然起身沖出了屋門。蕓香未待反應,便聽咣啷一聲,似是水盆子叩翻在地,緊接著,便見馮寄生拎著嚇呆了的四兒進了屋來,回手關了門,把四兒往地上一摔,“你這小蹄子,在外面偷聽了多久了?”
四兒嚇得面無血色,“沒,沒……奴婢沒聽……什么也沒聽道……”
她這話說得蕓香都騙不過,更別提馮寄生了,后者惡狠狠地看著她,“平常看你倒像個老實的,現在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趁早了結了,省得讓你把我們賣了。”
四兒見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嚇得沒了魂,跪著爬到蕓香腳下,哭著求救:“奶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雖然是他們買來的,但一心一意伺候奶奶,只把乃奶奶當我的主子,從來沒有二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剛剛也是念著奶奶近日說手脹,想給奶奶兌了熱水泡泡手會舒服些……爺說的話我也是聽得斷斷續續……奶奶……我不會跟旁人提,我誰也不告訴,四兒也是有心肝的,這院里就奶奶是真心待我,從不把我當個下人,親姊妹那般待我,我自然也一心跟著奶奶……奶奶信了我吧,奶奶……”
蕓香也是頭一次見馮寄生露了兇相,真是頃刻就要人命的模樣,別說四兒害怕,她見了都心悸。可不論如何,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馮寄生對四兒下狠手,便忙攔說:“你先別急,她原肯定也是不知道的,這么大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哪能是個人就告訴呢,就是張嬤嬤知道多少都不好說。她才買進來沒多久,又年歲小,不怕她管不住嘴說漏了嗎?”
馮寄生現下猶如驚弓之鳥,不敢有分毫差錯,“你別聽她裝可憐。即便她從前不知,現在聽了咱們說的話,還不趕緊跑去告密請賞?”
蕓香心里也怕,看著四兒一個勁兒搖頭,抖似篩糠,回道:“她也不傻,若是真的跑去告密,能有什么好處?既然那邊是視人命如草芥的,少不得連她也滅了口,可不必拿別的好處封她的嘴更簡單?她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跟咱們一條船,沒別的路了。”
她這話是在馮寄生這兒給四兒求饒,也是說給四兒聽,即便她忽然知道這事兒一時惶恐沒主意,這會兒聽了她這話,也不敢再有二心了。后者果然立時道:“是了,四兒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爺和奶奶若是走,求也帶四兒一并走吧,奶奶這身子,身邊不能沒人伺候……”
馮寄生仍不能信過四兒,但蕓香最后這番話也是有道理,況且他現在要真的把四兒怎么樣了,趙嬤嬤那兒必然能聞出味兒來,沒法交代,也只好黑著臉對四兒好一番恐嚇。想著自己和蕓香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若真的收服這小丫頭,于日后他們逃脫也有益處。
第五十章
馮寄生放過了四兒,接連幾天發現她果然乖乖聽話,才稍稍放心。
四兒也恐馮寄生害他,愈發在蕓香面前表忠心。之前就總愛和蕓香念叨自己平日里的見聞,只是張嬤嬤總叫她多做事,少說話,有些話才不太敢說,如今再沒半點兒隱瞞,看到的聽到的,無一遺漏。只不過連張嬤嬤那邊也未必知道多少底細,她這個小丫頭就更不能知道什么了。
雖說不能探聽消息,但有了她打掩護,馮寄生和蕓香逃跑的計劃便可得實施了。
馮寄生和蕓香琢磨著,覺得還是不能急,萬一想得不周全,反倒不妙。
兩人想好,先讓蕓香假裝吃醋,冤枉四兒勾搭馮寄生,把她好一頓罵。次日又換個溫軟的模樣,當著張嬤嬤的面和四兒賠了個不是,說自己大抵是有孕鬧得,心里一陣陣的煩,冤枉遷怒了她,要她別委屈。四兒面上唯唯諾諾地應承,轉回頭私下與張嬤嬤哭哭啼啼地演戲。
事情傳到趙嬤嬤耳朵里,便道蕓香和四兒主仆不合,反倒愈發安心讓四兒伺候蕓香了,又讓張嬤嬤細心調教四兒,“看好”主子,蕓香這便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如實稟報。而四兒傳過去的話,便是蕓香已然安心認命,覺得在這兒踏踏實實地當奶奶好吃好穿,終歸還是比在外頭風餐露宿的強。
慢慢的,趙嬤嬤一伙人便放松了對蕓香的監管,有時也會讓人陪著她到街上走一走。蕓香有時逛得長些,有時走幾步便嫌累似的轉頭回去,偶爾逛店鋪的時候,也會買些吃的用的,甚或小巧的胭脂首飾,讓給送到府里去,找趙嬤嬤結賬。
趙嬤嬤從沒把蕓香和馮寄生當主子,一心盼著伺候的不過是蕓香肚子里的孩子。見蕓香竟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找她報銷,心中不快,明里暗里地提點她,只說這小地方的東西,沒什么好的,奶奶要喜歡,回頭讓人去京城找定好的匠人給奶奶訂做。再者,待奶奶生了孩子,現下買的戒指鐲子,也未必待得進。
蕓香一幅不高興的模樣應了。趙嬤嬤見她如此,便覺她是自以為“子憑母貴”地恃寵而驕了,覺得她越是這般貪圖安逸,越是過不得窮日子。別說現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有朝一日知道了,享受慣了的人,也不會想去收外面的苦了。
待徹底放松了趙嬤嬤一伙人的警惕,某日,趁著沐陽城中集市熱鬧,蕓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馮寄生陪她去逛逛。溜達了一會兒,找了個合適的時機,蕓香借口鬧肚子,要四兒陪她去茅廁,實則按照早時計劃的,從小道慌忙出城了。馮寄生這邊周旋著隨從,待差不多時候,做焦急地說去看看。他是市井出身,脫身的事本就在行。隨從不過一個轉頭的功夫,便被他甩下,待幾個人反應過來,他人早就沒影了。
這段日子,馮寄生出來閑逛時便會趁機捎帶些逃走時要帶的行李,怕被察覺,每次只夾帶一兩樣,全都藏在一處隱蔽的地方,等著逃出這日拿了便走。只這會兒他跑來取,卻見得包袱不知誰發現,包裹皮撤散在地上,只剩一些干糧并兩件衣裳臟兮兮亂糟糟地團在一旁,值錢些的東西都沒了。
馮寄生起急,猜得多半是被什么人無意間發現順手牽羊了。可這會兒情急,他也顧不得,怕被人追上,只得匆匆離開。
馮寄生和蕓香、四兒在城外碰了頭,半刻不敢耽擱地一路往北。因怕林嬤嬤等人有跡可循,三人不敢雇車,甚至連大路都不敢走,只扎進樹林子里走小路。蕓香和四兒都沒出過門的,沒多會兒就在林子里轉迷了,好在馮寄生辨得方向,全憑本能也看得出這林子哪里安全可行,哪里危險不能走。就這么著,三人一直摸索到天黑,找了個隱蔽的山洞休息過夜。
怕引起懷疑,三人出來時什么都不敢多拿,早早藏好的行李又被人拿了,加之逃命趕路,待停下來都有些狼狽頹喪。
馮寄生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打開是幾個肉包子。
“跑出城時順手帶的,好歹先過了今兒晚上。”馮寄生把包子都遞給蕓香。蕓香拿了一個給四兒,自己留了一個,剩下的推還給了馮寄生。
馮寄生又拿起一個塞給蕓香。
蕓香道:“你吃吧,我一個就夠了……或者留兩個,萬一明日走不出,沒吃的呢。”
馮寄生道:“餓得死餓不死,也不在這一兩個包子,你先吃飽了,我再想辦法。”
夜里的山洞,處處都是又冷又硬,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沒了衣物行李,四兒只得在洞外抱了許多草和樹葉,鋪在平整的石頭上,讓蕓香坐得舒服些。
蕓香安慰馮寄生,說人能順利逃出來就是好的。
馮寄生沉著臉不吭聲,原以為自己一朝得勢,飛黃騰達了,往后余生啥也不用干,只管享受就好。沒想舒坦富貴的日子過了也沒多久,突然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他心中本來就不甘心,現下又丟了行李細軟,那里面可還藏著他這些日子從宅院里夾帶東西出來的值錢東西呢。
夜色漸深,蕓香和四兒困得撐不住,四兒又在原鋪的草葉上,蓋了更厚的一層。馮寄生自己坐好,讓蕓香拿他當墊子枕頭,歪在他身上歇著。蕓香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忍他這么坐一晚上。不過馮寄生堅持,說他是男人,不論如何,都不能苦了她。蕓香拗不過他,尋了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躺在他腿上。馮寄生便幫她撥了撥頭發,怕她不舒服似得,給她捏捏胳膊或揉揉腰。
入夜,蕓香在馮寄生一下一下的按摩撫慰中睡了過去,她睡覺本來就輕,又懷著孕,山洞里也躺不舒坦,半睡半醒的時候,感到頭被抬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睜眼,是馮寄生站了起來。見她醒了,低聲道:“我腿麻了,站起來走走,你睡吧。”
蕓香想起來陪他說說話,給他疏解疏解,只是身上僵得很,想要起身也費勁。馮寄生也不讓她動,說自己出去方便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馮寄生出去后,蕓香也再睡不著,坐起來等他。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回來,便走到洞門口張望,卻也不見人影。四下都是密林,她不敢出去,只得又回到洞里。
適才躺在馮寄生身上不覺得,這會兒坐起來便覺出山洞里的寒涼來,四處又都黑漆漆,只洞口照進來的些許月光。忽地一個黑影從陰影里閃了過去,像個刺猬或是別的什么,蕓香嚇得向蜷在一旁睡著了的四兒身邊靠了靠,愈發盼著馮寄生趕緊回來。
蕓香一等就是一宿,等得自己心慌意亂,一會兒想馮寄生別不是半夜在外方便的時候遇著什么狼,出事了;一會兒又想他是不是怕被拖累,撇下她門自己跑了!倘若如此,她和四兒倆人怕是連這林子都走不出。
直到天蒙蒙亮,馮寄生終于回來了,蕓香一顆心才收到肚子里,只待她看清他的模樣,一顆心又揪了起來。
只見得馮寄生一身的狼狽,身上還沾了許多血污。
蕓香連忙上前,拉著他上上下下仔細查看:“怎么了?遇著狼了?”
馮寄生擺擺手,探頭看了一眼里面仍未睡醒的四兒,把蕓香悄悄拉到洞外,從懷里掏出個荷包袋,扯開給她看,里面竟白花花的,全是銀錠。
蕓香大驚,“這是哪兒來的?”
馮寄生不答,只道:“來沐陽折騰這么一場,總不能光著屁股來,光著屁股走,只把自己搞得四處逃命吧……有了這個,不管咱們往后到哪兒,都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