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蕓香和容少卿圍著火盆吃酒聊天,蕓香說起從前在容家當丫頭的時候,約摸也是這個時辰,主子們都睡了,她們當下人的聚在一處吃主子賞下的瓜果點心,一眾人說笑聊天。對她這種孤零零被賣進府里的小丫頭,每年的這個時候都多少能感到些家人似的暖和。
容少卿說這個他倒是知道,“那時我院里那些丫頭小子都要吃酒到天明,第二日我便任他們睡去,最厲害的能昏睡上一天一宿,我這會兒倒不記得是哪個了。”
蕓香笑道:“也就爺院里的姑娘小爺們才敢醉酒,我們可都不敢,即便是饞酒的,也只小酌一二杯,更別說醉過去昏睡上一整日了!
容少卿笑笑:“過年嘛,放縱放縱也無妨!
“說到這個,我們那會兒倒都羨慕他們。記得那時候我們都惦記宴上撤下的點心,雖說平日里也不是沒機會吃到,但總沒過年時的花樣多?擅看窝缟⒘,爺準囑咐讓人把剩下的糕點都包起來送到你院里去,我們就一點兒也分不上……”提起舊事,蕓香帶出些忿忿不平。
“是嗎?”容少卿蹙眉想了想,“記不太清了,我倒是從沒吃過什么剩點心,多半也是我院里那些丫頭小子囑我給他們要回去的!
“就是啊,所以才說羨慕在爺院里當差的,有什么話只管跟爺張嘴,換做別處的,哪敢啊!
容少卿挑眉,“我大哥這么不近人情的嗎?”
“倒也不是不近人情……”蕓香說,“大爺待人自然是好的,就是沒爺這么隨和,好說話。”
容少卿佯做不滿,“說得好聽,那怎么你們一個個都愛在大哥身邊兒,沒聽說哪個巴巴兒地想到我跟前兒來!
“怎么沒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想奔爺院里的!
“都是些玩兒心大的楞小子罷了。旁人不說,就說你吧,我這兒這么好,怎么不見你愿意過來!
“那也不是我說去就去的啊……”蕓香笑,“再說,爺那么能折騰,在你身邊兒是短不了嘴,也舒服自在些,可時不常地就要受牽連,隔三差五地到老爺太太那兒挨訓,甚至還要扣月錢,誰跟銀子過不去啊!
“哎,這我可得澄清啊,他們但凡有因我被扣工錢的,我都私下補給他們,只有多沒有少的!
“那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人從來都是受了委屈滿處喊冤,鮮有得了好處到處宣揚的!
“那倒也是……那你如果要知道呢?”容少卿玩笑,“是不是得擠破了頭往我身邊湊?”
“嗯……”蕓香頓了頓,“還是在老太太身邊更好些……”
“就這么不想跟著我嗎?”
蕓香沒答,只是雙腳踩著椅牚上,抿了一口酒,雙頰暈紅地笑笑。
“所以……”容少卿半認真半玩笑地問,“當初發現莫名其妙給我當了屋里人,是不是心里特別委屈啊?”
未料容少卿又提起這事兒來,蕓香一時不知如何答他,端著酒杯在唇邊貼了帖。
容少卿繼續問:“若當日把我換做大爺,你是不是會歡喜些?”
蕓香瞥了容少卿一眼,開了口:“爺這話叫人不愛聽,為什么就歡喜?做丫頭的就得惦記著爺?不惦記二爺,那就一定是惦記大爺了?換做是你,好端端的一覺醒來,莫名其妙成了別人小老婆,你能笑得出來?”
容少卿應說:“若對方是我這樣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模樣,有什么笑不出來的?”
蕓香白了他一眼,互又想起什么,反詰道:“爺到好意思來說我,難道爺當日見了人是我,不是一百個不樂意嗎?臉要拉到地上去了。”
“我……”容少卿語滯,“我不是跟你解釋了,是嚇住了,沒想到嗎!再說……”容少卿脫口想說那還不是因為看你哭哭啼啼地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太傷人了嗎?只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頓了一下,訕訕地改口說,“再說……也沒你說得那么夸張吧……”
“哎呀,你還不承認了?”蕓香借著幾分酒勁兒,委屈道,“你是不是給我甩臉子來?我生下嘉言那整整一個月,你可來看過一眼沒?一句體恤人的話都沒說吧!你但凡有一點兒心疼人的意思,也不至于叫人那么寒心!”
“我錯了錯了,錯了還不行嗎……”容少卿連聲討饒賠不是。
蕓香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帶出些醉意。
容少卿拿了酒壺給蕓香復又斟滿,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便忙換了話題。
兩人慢悠悠地喝酒,卻是不覺間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壺。容少卿起身去灶房添了一壺,蕓香雖說不喝了,但容少卿再給她倒酒的時候,也沒過分推卻。
兩人都有些醉,一些平日藏在心里不為人道的話也不覺間就吐露了出來。
容少卿提到自己和家里的心結,承認蕓香當日對他說的話,確實戳在他的心窩子上。明明知道她娘做下這樣的決定也是心如刀割,明明自己也心甘情愿,但躺在惡臭冰冷的地牢里的時候;睡覺時老鼠爬到臉上的時候;睜看眼看見從小一起長到大的朋友生生吊死在自己眼前的時候,還是會委屈……
“他們都要我振作,哪怕不為自己,只為了老太太、太太的心疼……我也明白,都是至親骨肉,說的所有的話無不是為了我好,可心里還是有個聲音:我還不為老太太、太太想嗎?那幾年,我就是為著老太太、太太想才生生挨過來的。沒像孫維生那樣拿褲腰帶給自己吊死在里面,已經是最大的孝順了……”
容少卿復又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蕓香也不掩飾自己的心酸,抬手拭淚,也向容少卿說起,哪怕對干娘都沒說過的酸楚往事。
說起自己和妹妹被家里賣出來后,跟著人伢子受過的一些苦。因自知模樣還算干凈,那時候最怕的是被賣到煙花柳巷,又怕被賣去做小老婆、童養媳,相較來說,能進富人家做丫頭算是最好的去處了。
“那時候就盼著姐妹倆被賣到一處,不管多苦,總能有個照應……那次有買家來買,我聽出是買去做童養媳的,就自己偷偷使了個小心眼兒,人家看向我的時候,故意咳了兩聲,想著對方覺得我身體不好,多半就不選我了……只是沒想到,沒選上我,倒把我四妹妹看上了……我四妹妹歲數小,人生得又瘦弱,我是萬萬想不到人家會相中她,早知如此,我絕不會咳那兩聲……”
蕓香泣道,“她被人領走的時候,一直拉著我的手,哭著叫我‘三姐、三姐’……我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領走,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一個勁兒跟她喊,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姐姐早晚能找你去……”
蕓香不住地用衣袖擦眼淚,“后來,我總想,我為啥要咳那兩聲呢!是我把親妹妹給害了……天地之大,又能去哪兒找呢……”
容少卿無從安慰,抬手輕撫她的頭,卻聞得蕓香“嘶”了一聲,卻是適才不小心碰灑了酒,酒濺灑在衣袖上,這會兒她用衣袖拭淚,辣了眼睛。
容少卿連忙拉了她的手,讓她別再擦眼睛,起身拿手巾去臉盆里投了投。蕓香被辣得坐不住,疼得原地打轉。容少卿手忙腳亂地把手巾投濕,擰到半干,拉了她坐在床上,用手巾幫她擦眼睛。
蕓香接過手巾,自己捂著眼,往事心酸的苦和著眼角的辣,逼得淚水不住地往外涌,又因醉酒,已然沒了往日的矜持,反而愈發委屈地哭了起來。
容少卿緊張地問:“很疼嗎?不行我去找大夫得了,眼睛這么緊要的地方,可大意不得……”
蕓香拉了他說不用,一會兒就好了,只是眼角還是辣得不住涌淚。
容少卿又幫她投了兩次手巾,見她漸漸止了淚水,神情也不再痛苦,方安了心,又逗她說:“其實不用手巾擦,只管讓你哭就好了,眼淚不也是水嗎,用眼淚沖洗可比濕手巾來擦方便多了!
蕓香輕笑一聲,眼睛雖然不疼了,但一時還是不敢睜,仍用濕手巾捂著。
容少卿坐到她身邊,抬手攥了她拿著手巾的手腕,拿開,“我看看怎么樣了……”
她的雙眼都紅紅的,也分辨不出是被辣的,還是哭的。他湊上去,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沒事兒了……”蕓香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掙扎著想要睜眼,但眼睫抖了抖,還是沒睜開,想抽回被容少卿握了手腕的手,繼續用手巾捂一會兒,卻被他稍稍用力握住,不讓她抽手,未及她再做反應,他的氣息便罩上來……
唇瓣溫潤的觸感,讓她心口一緊。
“別睜眼,你看著我,我可能就不敢了……”
容少卿的聲音蹭著她的唇角臉頰,飄進她的耳朵里。蕓香完全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容少卿那句“別睜眼”,慌亂之下真就聽他的話沒敢睜眼,甚至呼吸都滯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聽話”讓他以為得到了“允許”,又湊上來吻了她一下。
懵了這一瞬,蕓香好似才回了神,也覺不出眼角的辛辣酸痛,驚慌失措地向后躲著睜了眼。
容少卿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著她,一只手還握著她的手腕……四目相對,下一瞬,他便忽地傾身壓了上來……
許是真的醉了,蕓香被容少卿擁吻著壓在床上,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不是馬上推開他,卻莫名還是剛剛他的那句話……不是說睜眼,就不敢了嗎……
第三十二章
雖然醉酒,但蕓香并沒糊涂,甚至腦子里比平日更加清楚明白……或者說,此時此刻,她自己是這么覺得的。
一只手腕被容少卿攥著舉過頭頂,身體緊密地貼合,那些素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念頭,隱秘的,荒唐的,甚至是羞恥的,在腦子里盤旋著:反正是容少卿,怎樣的緣由都好,孩子都生過了;反正是深夜人靜,沒人知道;反正是醉酒,過了今晚,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不論怎樣的念頭,左右不過是自己的借口,一個讓她另一只未被他鉗制的手抵在他胸口,卻只聊勝于無地推了推,便軟軟地泄了力道的借口。
長久的親吻,容少卿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甚至帶出些急躁,親吻離了唇瓣,延至玉頸鎖骨,延意味著更深的繾綣。他探手扯松她的衣裳,未能立時解開,手掌便迫不及待地從縫隙里鉆進去,貼合著她身體的曲線,上下求索,
靜謐的深夜,耳畔是他急切而充滿欲望的呼吸,緊咬的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欲望,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覺間悄然向上,攥了他肩膀的衣裳……探進她衣底的手掌,離了胸口的柔軟,向下摸索,探尋至兩腿之間的私密之處……
忽地,陳氏夫婦房中,起了一陣咳聲。
兩人均被嚇了一跳,待咳聲停了,仍是滯了滯。
容少卿探身吹熄了油燈,呼吸仍帶著漸入佳境時被打斷急促,“聽不到,都睡了……”
蕓香坐起來,有些著慌地掩上衣服,沒看他。倒不是因為羞怯,完全是做賊心虛地覺得干爹娘一定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那幾聲咳嗽或許并非無意。又或者真的只是無意的夜咳,但咳了那好幾聲,必然要醒了,見這屋里還亮著,只怕也要看過來。
容少卿拉了蕓香一把,蕓香抽手閃開,“太晚了,爺早點歇著吧!闭f著已迅速系好衣裳。走到門口時小心地向正房看了看,見沒甚異樣才拿了靠在門邊的傘慌忙離開,依舊沒看一眼身后之人,這會兒卻是因為有些羞臊。
事發突然,容少卿甚至不及追出去,待回神才發現她來時披著的棉袍都沒來得及穿,拿起來想要追上去送,想想又作罷,只頹然地在床上坐了下來,出神地坐了一會兒,又彎彎嘴角淺淺地笑了。
卻說蕓香匆匆回了跨院,進了屋也沒意識到自己忘了棉袍。在雪地里短短走了片刻是有些冷,但因喝了酒身子熱,反倒覺得舒服。待到屋中撂了傘,先去里屋看了一眼,確認兩個孩子仍在熟睡,才回外屋的桌邊坐下。心下還是有些慌,又怕干娘找來,又怕容少卿跟來,黑燈瞎火地坐了半晌,心中才漸漸靜下來。
屋中冬兒呢喃了幾句夢話,蕓香起身進了里屋。冬兒睡覺不老實,這會兒整個人橫了過來,霸占了她的位置,頭頂著容嘉言的后背。她爬上炕,把冬兒抱正,給兩個孩子掖了掖被子,自己方才寬衣躺下。
腦中翻覆著適才的繾綣纏綿,嘴唇似乎還帶著親吻的余溫,身體也還殘留著他撫摸的觸感,如果沒有那一陣咳嗽,又或者她沒有慌亂之下起身離開……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到底難以成眠。
次日清晨。
熟睡中的蕓香被冬兒翻身時的一個拳頭打在臉上,迷迷瞪瞪地把兒子的手拿開,探身扯開被他卷成一團踢到一邊的被子,幫他蓋上。窗外已然見了曙光,早已過了平日起床的時辰。眼皮沉得很,想要再瞇上一小會兒,只鉆進被窩兒里翻了個身,才想起今兒是大年初一,該早早起來下餃子。
干娘素來起得早,這會兒怕已經自己一個人忙起來了,蕓香忙起身穿衣裳,穿到一半兒腦瓜子才真的醒過來,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似是忽地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迎面來了一隊車馬,從她腦子里呼嘯著踏了過去。
何為酒后亂性,她這會兒是真真的明白了。若非清楚地記得昨天夜里的每一幕,記得真實發生的,甚至自己腦子里勾勒臆想出的那些旖旎,她甚至懷疑昨夜的自己是不是又被附身了。她盼著自己是被附身了,這樣她才有借口撇清昨夜的種種,才好意思面對容少卿。
蕓香在屋中磨蹭了許久,才硬著頭皮出去,心里盼著容少卿還睡著。雖然早晚終歸得見,但總盼著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忐忑地走到正院,院里靜悄悄的,灶房里不見有人,西廂房也安靜著。蕓香想要走到窗根兒邊聽一聽容少卿到底是不是還睡著,卻又不敢,只是一邊靜悄悄地往灶房走,一邊豎起耳朵聽他房中的動靜。
西廂房沒聲響,倒是陳張氏掀了正房的棉門簾子,走了出來。
蕓香不知干娘聽沒聽到昨夜的動靜,這會兒難免有些心慌,也只佯做鎮定地喚了一聲“娘”。
陳張氏沖她擺了一下手,走近小聲道:“還說你得多睡會兒呢,昨兒折騰到那么晚……”
“嗯?”蕓香臉上一辣,心里突突直跳。
“倆孩子回去又折騰沒。窟@小哥兒倆成了親哥兒倆,還不得鬧騰半宿,我看回去時都挺精神的。”
蕓香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干娘這“折騰”意思,耳根子熱熱的,回說:“是說了會兒話,不過躺下也沒多久就睡了。”
“那昨兒個也睡得夠晚的,嘉言爹那邊兒也是,我睡下的時候,他那屋還亮著燈。我估摸著今兒都起不來,就想著讓他們多睡會兒,這不院子里的雪都沒掃呢,只怕聲大吵著嘉言爹睡覺。就是不知道他們爺兒倆急不急著回去!
聽著干娘不似察覺什么的樣子,蕓香略松了口氣,答說:“應該不急,讓他們多睡會兒吧!
“行,”陳張氏道,“你要是困也回去睡個回籠覺,左右沒什么事兒,這餃子什么時候吃都是一樣的!
蕓香應了陳張氏的話,復又回了跨院,回籠覺自然是睡不著的,也沒什么事做,自己一個人在屋里堪堪坐了一早晨,想東想西的,直到兩個孩子陸續起了,嚷嚷著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蕓香進屋幫著冬兒穿衣裳,未幾,有腳步聲進了跨院,一聽便是容少卿。他在門口跺了跺腳下的雪,推門進來,腳步聲慢慢靠近里屋,蕓香的心也跟著提起來。
容少卿掀了簾子進來,容嘉言喚了“爹”,緊接著冬兒也跟著叫了聲“爹”,似是終于有“爹”可叫了,冬兒非但這聲爹叫得響亮又脆生,還興奮地往前湊,“爹,外面雪厚嗎?咱們打雪仗去吧!”
蕓香沒回頭,拉了冬兒一把,“趕緊穿衣裳,多大了,還讓娘幫你穿!
“行啊。”容少卿應說,“你先穿好衣裳,吃了早飯帶你們出去打雪仗。”
“好!好!”冬兒連聲道,“還要堆雪人!”
容少卿站在蕓向身后,見她半晌也沒回頭跟他說一句話,就跟沒他這么個人似的,知她必是害羞了,往前走了幾步,貼著她身側把手里的棉袍放到炕上,“昨兒落我那兒的。”
蕓香臉上一臊,應了一聲“嗯”。意識到容少卿進屋這好一會兒,她都沒理他,反倒顯得她如何心虛似的,便又做尋?谖堑,“哪兒有功夫打雪仗啊,爺不是應了家里,今兒一早回去嗎,這一覺睡到這時候,好歹吃兩口就緊著回吧,別讓老太太、太太等著!
雖然與容少卿說了話,但目光始終沒看向他,手上仍是幫冬兒穿衣裳。
容少卿回說:“倒也是……”想了想,轉對冬兒道,“要不吃了飯,你跟爹一起玩兒去吧?”
冬兒還沒應,卻是容嘉言一幅歡喜的樣子,“好啊好啊,你跟我們一起去我家,我家有煙花,咱們可以一起,還可以帶著惠兒妹妹一起堆雪人!”
冬兒期待地看向蕓香,容嘉言也看過來,一臉的期盼,“行嗎?娘!你和冬兒跟我們一起回去!”
蕓香回說:“你們回吧,我們不去了!
冬兒失望地道:“我想去……”
“去吧,去吧……”容嘉言跟著求。
蕓香道:“我們要去了,爺爺奶奶怎么辦?今兒是大年初一的,總不能讓他們自己過吧!
容嘉言為難,冬兒卻仍不死心,“爺爺奶奶跟我們一起去啊……”
蕓香道:“爺爺奶奶肯定不去!
容少卿從旁插畫:“你帶著冬兒跟我們一起去吧,去不了多久,咱們一會兒跟大叔嬸子吃了早上這頓餃子再走,在那邊玩兒一會兒,晌午前回來就好……再說,你不也得給老太太、太太拜年去嗎?”
他這話又讓兩個孩子燃了希望,紛紛表示贊同。
蕓香這會兒才瞥了容少卿一眼,她確實是準備大年初一去給舊主拜年,但她自己過去拜年,和同他們父子一起回去,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昨日之前,或者還沒那么多計較,偏生昨兒晚上嘉言認了她這個娘,冬兒還叫了容少卿爹,再有夜里的事,更讓他們的關系變了味道。
不能留干爹娘獨自在家過初一,不過是一個哄孩子的借口,她不知道容少卿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在這兒揣著明白裝糊涂。
第三十三章
不論容嘉言和冬兒如何苦苦央求,蕓香始終不同意帶冬兒和容少卿父子一同去容家。
容少卿先是任由兩個孩子跟蕓香軟磨硬泡,自己從旁觀察著蕓香的神色,見她不為所動,沒有一絲妥協的意思,眼瞅孩子再磨,她就要跟冬兒生氣,才插話哄冬兒說:“不去就不去吧,左右我們也待不了多久。我們早點兒回來,等你睡醒午覺,爹帶你們外面打雪仗去。在自家院里玩兒終歸沒有到街巷上玩兒有意思,到時候叫上鄰居家的小伙伴兒一起,打雪仗就得人多才痛快!
聽爹娘都是這樣話,小哥兒倆也只好無奈放棄,只是冬兒仍舊撅著嘴,一幅委屈模樣地往炕上一坐,鬧脾氣不穿衣裳。容少卿哄他也不理,低著頭扣腳趾頭。
蕓香索性把手里的衣裳往炕上一撂,“不穿就不穿。嘉言,你穿你的,穿好了先和你爹去吃點兒餃子,早些回去!
容嘉言看看冬兒,小聲說:“您呢?您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蕓香說:“明兒志遠哥哥他們來家里吃飯,娘要幫著姥姥先把飯菜準備出來,你們回你們的吧,等我忙完了,自己過去拜年!
聽了這話,容嘉言本就是失望的神情也添了分委屈,但他還是不好意思像冬兒那樣跟娘撒嬌耍賴,只是看向容少卿,盼著爹爹能說句話。
容少卿接到了兒子投來的求助眼神,自己也因蕓香說不與他們同去而詫異不滿,心想有必要撇得這么清嗎?就差舉著個招幌和他劃清界限了。只是見得蕓香面無表情慢悠悠地疊著被子,雖然沒有生氣,但不言不語的樣子,莫名讓他有些發怵。
這個時候,是該順著蕓香,還是幫著孩子,容少卿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對孩子說,“沒聽你娘說嗎,趕緊穿衣裳,你娘忙完了自然就去了……來,冬兒,你也別鬧脾氣了,爹幫你穿衣裳……”
容嘉言求助失敗,也不言語了。他知道爹爹也是想要娘一起去的,但是娘才說了一句不行,爹爹便連嘗試著勸勸都不敢,甚至還馬上倒戈到娘的一邊。小小的心靈中隱約開始有了認知,看來往后這家里,還是娘說了算數。
吃罷早飯,容少卿帶著容嘉言回容家,因路上都是雪,爺兒倆走得比平日就更慢些。
容少卿一路思量著嘉言和冬兒認爹認娘的事怎么與家里說?隙ú荒懿徽f,但若是他這會兒回去當個正事兒似的說了,家里定不能不做反應,可蕓香這邊還在跟他“劃清界線”呢,有些事尚不到擺到明面上說道的時候。
容少卿思來想去,把目光落在了兒子身上。
不多時,容少卿父子進了家門,容嘉言撇了父親,一路奔至容老夫人房中。
時除了容少謹仍在書房中忙著生意上的賬目,家里人都在容老夫人身側。容嘉言一反常態,沒有有禮地逐一給長輩問安,而是直接扎到容老夫人懷中,摟著她咬耳朵。
旁人聽不到他說什么,只是見容老夫人聽完,怔了一下,隨即又笑了,疼惜地捧著重孫子的小臉蛋兒,帶了分釋然地道:“好事兒,認了娘了,這是好事兒,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咱們大伙兒都替你高興……”
容夫人和容大奶奶一聽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迎合著容老夫人,說些歡喜的話。容嘉言未應,復又趴到容老夫人耳邊繼續私語。
這回容老夫人卻是露了幾分驚訝之色,握了容嘉言的手拍了拍,轉對容婦人笑道:“恭喜了,少卿給你認了個孫子回來,我們言兒又多了個弟弟!
容夫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對容嘉言慈祥地笑笑:“是嗎,弟弟可跟你一起來了?”
容嘉言搖搖頭,“家里有事,我娘說讓我和爹先回來,她一會兒就過來給老太太、太太拜年。”
不用容老夫人或容夫人再多說明,一旁的容大奶奶及屋中伺候的下人便都明白了這個“認了孫子”和所謂的“弟弟”是誰。從安平縣再遇蕓香,到容少卿父子住進了蕓香家,今日的發展便是預料之中的事。從老太太和太太的話來看,也是心中有數,樂見其成的。就是不知道容少卿為何不趁著過年時的喜慶熱鬧,把蕓香母子帶回來。
幾人在屋中說了會兒話,落在后面的容少卿方進來。到了屋里給祖母、母親并嫂嫂問安拜年,便坐到一旁,只字未提蕓香或是“認爹認娘”的事,只是隨口說起這雪可真大,在潤州似乎沒遇過這么大的雪,又說昨兒夜里各家各戶的煙花放得可真熱鬧。
眾人見他正事不提,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一個個便納過悶兒來。適才嘉言一個人顛顛兒地先跑回來說了這事兒,必是他爹的授意,看來這事兒是八字才寫了他這一撇。
只說容少卿父子離開后,蕓香又在家磨蹭了好一會兒。直到陳張氏提醒她說:“你再不去就要近晌午了,到時人家留你吃午飯,你留是不留?”
見得自己這點兒小心思被干娘看得明明白白,蕓香露了個訕訕的神情。陳張氏從她手里接過面盆,囑道:“趕緊去吧,早去早回!
蕓香這才拎了早就準備的東西出門。到了容府,下人熱情地一路把她引至容老夫人院中,還沒進屋,便見容嘉言從里面跑了出來,該是聽到了下人的回稟,跑出來應她。
一聲脆生的“娘”,昭示著屋中之人已經知曉,只不知是嘉言歡喜之下說出去的,還是容少卿回稟的。以及冬兒叫爹的事兒是不是也一并說了,甚至還有沒有說別的話。云香心中暗暗嘀咕,覺得容少卿應該不會給她來一個先斬后奏……
蕓香被容嘉言拉進了容老夫人房中,給容老夫人、容夫人掰了年。待到拜向容大奶奶時,容大奶奶上前拉了她起來,問說:“怎么你一個人來了,沒帶著冬兒?我這兒早早給準備了壓歲紅包,這倒給不出去了。”
蕓香答:“他太淘氣了,又不懂什么禮數……”
容大奶奶笑說:“沒有這話,小孩子就是活潑些才顯得熱鬧不是嗎,再者,都是自家人,沒那么多虛禮……”及又看向容老夫人,“您說是不是,老太太?”
容老夫人樂呵呵地說:“是了,下回再來,可必要帶來我瞧瞧,若總不帶著,便是看不上我這老太婆了!
蕓香只忙稱是,下回帶來給老太太磕頭。聽著容大奶奶的話,冬兒叫容少卿爹的事,容家這邊該也是知道了。
容老夫人拍了拍容嘉言:“跟著我們在這兒說話定是悶得慌,讓你爹帶你放炮仗去吧!
容嘉言說:“不悶,我樂意陪著老太太、太太、大伯母和娘待著!
容夫人笑笑:“去吧,玩兒累了再來歇著。”
容大奶奶也囑奶娘待著女兒也跟著出去。容少卿起身向容嘉言招了下手,容嘉言便向長輩們拜了拜,同堂妹一起跟著父親離開了。
蕓香見容老夫人特意把容少卿父子遣走,以為是有什么特別的話要說,只是跟著說話坐了一會兒,見老太太也不過是閑話家常,問了問她爹娘的身子,又說起安平縣的風土人情,便也松了口氣。
這邊廂,容少卿帶著孩子出來,心中也是疑惑,覺得老太太把他和嘉言都支開,是有話要對蕓香說。
現下這情況,老太太若真開口,蕓香那邊十有八九是要回絕的。倘若老太太的話被堵了回去,那往后可不好再提了……
不行,不能讓老太太提這個……
容少卿慢了腳步,轉又一想,老太太才不會輕易提這事?v是有心,也定會等他鄭重其事地跟家里提了,老太太才得開口做主。即便是如今有心,頂多也是讓他大嫂或臘梅與蕓香那兒試探試探口風……
可是……萬一是自己想錯了,老太太心里對這事兒壓根兒就不樂意呢?雖說從家里把他打發到蕓香那兒住著,或多或少有這心思,可萬一如今又反悔,介意蕓香是帶了孩子的寡婦……
不會吧……應該不會……老太太和她娘都不是那種人……
只是……萬一呢?當初她們也不是沒糊涂過,眼睜睜看著蕓香被趕走……
容嘉言跟在爹爹身邊,見他腳下的步子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時而停下來似要折返,時而又自己莫名其妙地搖搖頭,不由得連喚了幾聲“爹”。
“啊?啊……你先帶著妹妹玩兒去吧,爹還有事……”容少卿回了一句,轉頭折了回去。
容少卿急匆匆地折返,卻又不好直接闖進去,只貼在門口偷聽。怎奈屋里幾個女人說話聲音實在太小,他整個人幾乎是貼在門上,也只隱隱約約聽見幾個話音兒,卻也連不成意思……
到底在說什么呢?要不干脆進去吧!進去怎么說?唉,不管了,先進去再說……
“二爺站這兒做什么,怎么不進去?”
容少卿聽得入神,未察身后走來個人,還直愣愣地喚了他一聲。嚇了他一跳不說,里面的人必也聽見,這會兒想不進去都不行了。
容少卿咳了一聲,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屋里人都聽見丫頭那句話,見容少卿去而復返,也是有些意外。
容少卿進屋佯做落了東西回來找的模樣,在適才自己的坐過的地方假模假式地看了看,嘟囔著:“怪了,也不是落在這兒了……”
屋里坐的都是明白人,再加之他演得委實夸張拙劣,一下子就被看穿。只是誰也不說破,反而臘梅為了逗容老夫人開心,還故意招呼屋里的下人,興師動眾地幫忙:“爺落了什么?來來,都幫二爺找找,怕不是掉在了桌子底下……不成多叫兩個人,到院子里一起尋去,必能幫爺找回來。”
容少卿一臉窘迫:“不用了,也不是什么緊要的……”
蕓香見他這模樣,也沒來由跟著一陣臉紅尷尬。
容老夫人看向兒媳婦兒,與容夫人相視一笑后,抬了下手,“罷了罷了,不是什么緊要的就甭找了,也未必能找著!
容少卿耳根子紅了紅。
容老夫人又道:“你來得倒也是時候,我們才正說著,一會兒讓你哥哥嫂子跟著你們一起去陳家。你在那兒打擾這些日子,得人家不少照顧,總也得去給兩老拜個年。等過了年,大家都清閑下來,得空把兩老請過來坐坐,我愿意和歲數大的人在一處坐坐,有的聊!
容少卿應了一聲,瞥向蕓香,見她雖依舊垂眸回避著他的目光,神情倒還平常,想見適才這邊該也沒說什么,便就放下心來。又想老太太使他大哥去陳家拜年,除了禮尚往來,更多的意思云香應該也明白,不由得又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倒也未見如何為難,想來心中也沒有表現出的那般不樂意。
第三十四章
下午,容少卿帶著兩個孩子到巷子里打雪仗。初時只他們爺兒仨,漸漸吸引了鄰里的孩子圍上來,甚至鄰近巷子里的孩子也聽了歡笑聲跑來湊熱鬧。待到后來,容少卿儼然成了孩子頭兒,糾集了大大小小十多個孩子在箱子里追跑,自己也玩兒得像個孩子。鄰里也有大人間或陪著孩子們跑一會兒,丟雪球、滾雪人,或者只是坐在自家門檻上,擇菜或閑聊。
將近傍晚,容少卿已經累得夠嗆,體力終不及這一大群孩子,只在外圍幫他們叫好。抬眼瞥見陳張氏從自己院里出來,坐到鄰居家的門口和人聊天。他知道蕓香這會兒必是一個人在灶房,喚了一聲容嘉言,讓他看著弟弟,又走去和陳張氏打了招呼,說有點兒累,回去歇著,煩她看著些兄弟倆。
容少卿回了院,徑直走去灶房,見得蕓香果然一個人坐在灶臺前看火,聽見腳步聲,抬頭看過來,見是他,又迅速收回了目光,拿著燒火棍捅了捅灶眼,假裝還在忙。
容少卿走過去,沒話找話,“明兒程捕頭一家來?”
“嗯!笔|香應說,“還有顏秀才一家三口。”
容少卿拿了個小木凳坐下,借著這話題聊下去,“我看大叔嬸子倒與程捕頭他們關系挺近的,大年初二的不是都該回娘家嗎,怎的來這兒吃飯?”
蕓香答說:“志遠娘和如玉娘是姊妹倆,她們家老爺子和我爹是師兄弟,原來她們家老人都還在的時候,每年姐妹倆初二回娘家都會順便來這兒拜個年,我爹娘不也沒什么親戚在這兒嗎,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后來她們家老人相繼過世了,兩家也沒斷了往來,初二還會一起來這兒拜年,爹娘就干脆留著他們在這兒吃飯。高家老爺子也是外來的,在本地也沒親戚,這兒也算是高家姊妹的娘家人吧!
容少卿點了點頭,“哦……這么回事兒啊……”
“爺要是不想應酬,明日還帶嘉言回去便是,若是怕明兒早上碰上,今兒晚上就回去住也好!
“那倒不用,程捕頭之前也幫過我,還沒機會與他好好道謝……再說了,明兒大年初二,是正經該帶著姑爺、孩子回娘家的時候,我倒帶著孩子走了?多不像話……”
容少卿等著蕓香給他點兒反應,之前他也與她開過類似的玩笑,她多會回他一個白眼,但這會兒,她卻像沒聽見似的不吭聲,拿著燒火棍在灶眼里撥來撥去,聚精會神的樣子,好像那灶火有多緊要,她少撥一下,就要滅掉似的。
只是,她能假裝沒聽懂不接他的話岔,卻管不住自己臉頰耳根因他這話而染上的紅暈。他看著她紅紅的耳尖,忽然想上去咬一口,或者僅僅是捏一捏……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還是忍住了,拉著小板凳往他跟前湊了湊,小聲問說:“今兒上午,老太太跟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蕓香又捅了捅灶眼,感到他幾乎快貼上來了,紅著臉往旁邊挪了挪,“在外頭折騰這么半天,爺不累嗎,沒事兒就回屋躺著去吧,吃飯了我叫你!
“我不累……左右沒事兒干,我給你幫幫忙!
蕓香瞥了他一眼,把燒火棍遞給他。
容少卿笑嘻嘻地接過來,誰知蕓香卻拍了拍腿站起來,“那就麻煩爺幫我看會兒火吧,我回屋歇會兒……”
容少卿拉她,剛好抓了她的手。
蕓香把手縮回來,出了灶房。
“這火怎么看。俊
“滅了我可不管!”
容少卿喚了兩聲,見蕓香頭也沒回地走了,怕驚動屋里的陳伯,只好收聲乖乖看火。
整整一晚,蕓香都沒再給容少卿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容少卿只好自己找機會,比如該到睡覺的時候,卻借口陪孩子,賴在她房里不走。
他帶著兩個孩子躺在炕上講故事,看到什么說什么地瞎編。這屋里的東西,無非就是座椅板凳,炕褥被子,他便講自己小時候住的容府老宅里有間空屋子,夜深人靜的時候,桌椅會自己挪地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趁人不注意,膽大地溜進院子里,見門都上了鎖,就趴在門縫里往里瞧,里面只有一張舊床,怪得是上面卻摞著幾條嶄新得被子,大紅色的緞面兒……
他講的時候故意壓低聲音,暫時想不到后面該說什么,便故弄玄虛地停一停。
冬兒被嚇得直往容嘉言身上貼。容嘉言也怕,強撐著當哥哥的架勢,安慰弟弟,“爹騙人呢,才沒有這么個院子,我怎么不知道!
容少卿煞有介事地說:“你那時太小了,家里自然不告訴你,不信你去問你大伯!
容嘉言聽爹爹居然敢讓他去問大伯,大伯是從不騙人的,心里又有些含糊。
容少卿見容嘉言被唬住,忙又做出緊張模樣地講起來。冬兒啊啊地打斷,說不聽不聽,不聽了。他越是這樣,容少卿越是假裝要講地逗他。未等冬兒說話,一直在外屋做著針線的蕓香便進來打斷,“別講了,嚇著孩子,嚇哭了你管哄嗎,冬兒做惡夢要尿炕的。”
冬兒原就有些怕,聽他娘揭他的短兒,哇地哭了:“我才沒尿炕……娘瞎說……”
容少卿沖蕓香嘖道:“這是你弄哭的啊!奔坝职参慷瑑,“是娘瞎說,冬兒才不尿炕。”
豈料冬兒并不領情,哭道:“爹也騙人……爹講故事嚇人……爹也騙人……哇……”
蕓香斜眼蹬過去:就是你招哭的。
冬兒哇哇哭了一陣,容少卿連逗待騙地哄了好一陣才讓他止了眼淚。
蕓香開口轟人:“該睡了,爺也早點兒歇著去吧!
冬兒這會兒儼然忘了被爹爹嚇哭的事,拉著容少卿不讓走,“爹也睡這兒!
容少卿當然不指望蕓香真會留他,但還是借口自己屋里的火盆不太熱,有點兒冷,想要這屋里多賴一會兒。
蕓香雖知他是耍賴,仍是不放心地去他屋里看了看,不多時,回來說幫他給火盆燒熱了些,屋里已經暖了。
容少卿沒了借口,只好離開;亓俗约何堇铮姷没鹋璺堑绕饺张嗽S多,水盆里的熱水也都已倒好,旁邊搭著干爽的手巾。桌上的茶杯里倒了白水,裊裊地冒著熱氣,摸了摸旁邊的水壺,也是燙的。甚至待他寬衣躺下,發現平日冷冰冰的被窩,不知被她用什么捂過,也是熱乎乎的。
容少卿吹熄了燈,被蕓香冷了這一日,這會兒方滿足地翻了個身,少不得又想起昨夜被打斷的纏綿,心想女人果真都是口是心非。
另一邊,容府。
容老夫人房中,只容老夫人與容少謹祖孫二人。
容老夫人道:“把他趕到蕓香那兒,我這心里也是想著死馬當活馬醫,沒想……沒想到蕓香在他心里倒這么重要……若能早些看明白,他那幾年就算在里面,心里有個盼頭,也未必會這么苦……”
容少謹坐在一旁勸慰道:“您別這么想……”
容老夫人擺了擺手,嘆了一聲,“當年他跟我提的時候,我沒覺得他有多中意蕓香。我想著,他的心思,一來是不想娶王家姑娘,二來也是使性子,哥哥看上的就是好東西,要不怎么你前腳才在我這兒應了納妾的事兒,他后腳就非要退親娶蕓香的,從前也沒見他對蕓香有多上心!
容少謹垂了下眸,容老夫人看在眼里,嘆說:“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是覺得對不住蕓香,不過是一時搪塞,隨口的一句話……咳……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呢,現在看來,也未必是咱們想得那樣……少卿為了蕓香走的事,跟家里鬧騰,我那時候也只覺得他對蕓香放不下,是心善,覺得心里有愧,看來還是想淺了!
容老夫人滯了滯,出了會兒神,“我那會兒是有點兒怨她,覺著平日里不多言不少語的一個丫頭,沒想背地里竟這么下作地勾搭爺們兒,白著我那么疼她信任她,以至后來出了那事也沒管……現在想想,那會兒她倒跟我說過什么借尸還魂的話……你說,是不是真有這回事兒?”
容少謹道:“過去的事您就別再往心里去了,從前種種如今也難論是非短長,咱們如今只往前看就是!
容老夫人點點頭,想了片刻,又道,“其實我這會兒叫你過來說話,就是為了往前看。甭管從前如何,如今看來,少卿還是中意她……蕓香呢,我就當她當初是中邪吧,這兩年在外頭想是也沒少受苦,來這兩回,倒還是從前那個好性子,就是帶著個孩子……”
容少謹道:“我今兒看著,那孩子倒與少卿投緣,與言兒也合得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比堇戏蛉说溃霸蹅兗译m是不比從前了,多養一口人倒也還養得起。只是多個孩子,就多個牽連。說是再嫁的男人死了,婆家也沒人了,只這事怕萬一,若是將來有一日人家來尋要孩子呢?”
“孫兒明白了,我想法子去打聽打聽。若是真沒人了自然最好,若還有,也摸清了那邊到底是什么人,能解決的先解決了,免得日后再多麻煩!
“是了,這事兒別讓太多人知道,畢竟人過了門兒就是咱們容家的媳婦兒,讓太多人知道了不好!
容少謹應說明白。
容老夫人長舒了口氣,“就是辛苦你了,只盼著這事兒了了之后,少卿能回來幫你分擔分擔,你們兄弟倆相互幫襯扶持著,我也就放心了。”
第三十五章
大年初二,高氏姐妹帶了夫婿孩子來陳家拜年。
高大姐家的是個男孩兒,名喚志遠,比容嘉言大一歲,個子卻足足高了一頭。許是從小跟著爹爹習武的緣故,身子骨也結實,平日里總愛光著腳丫子到處跑,哪怕是冬天在雪地里也是光腳,從不見受涼鬧病。用他爹程捕頭的話說,兒子身體好,全賴光著腳丫子接地氣,吸天地日月之精華。據說今日出門時也是要光腳的,是高大姐揪著耳朵拎回去,說串門拜年光著腳丫子不像話,才死活讓穿上。
程志遠非但身子骨結實,性子也隨爹,沒有一點兒小孩子的怯生勁兒,哪兒熱鬧愛往哪兒鉆,見誰跟誰聊,還專愛找大人聊天兒。來了陳家沒一會兒工夫,便和容少卿廝混熟了,也不和容嘉言、冬兒這哥兒倆玩兒去,就拿了個樹杈兒晃晃悠悠地和容少卿聊天兒:
“為什么他們都叫你二爺。磕慵矣写鬆攩幔俊
“你為什么住我二姥爺家?你跟我二姥爺是什么親戚啊?”
“你真會算命看相嗎?也教教我吧!
“你在道觀里修行過?那你會不會耍劍?”
“……”
高小妹家的孩子則相反,是個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姑娘,與冬兒差不多大,名喚如玉。怯生生、羞答答的,從進門就一直膩在爹娘身上。容少卿過去逗她,她便把頭使勁往娘懷里扎,他假裝轉身走開,她又偷偷瞥過去,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引得人舍不得離開,總也忍不住去逗逗她。
兩家來得早,高氏姐妹張羅著一起去灶房做飯。陳張氏說不用她們,讓她們歇著就行,燒肉什么的頭天晚上都做好了,再弄兩個菜就得,就是餅要現烙的才好吃,她和蕓香兩人就夠,沒什么需要忙和的。
高大姐說那您這還是把我們當外人,我們這是當自己娘家來的,哪有干等著吃的道理。說著便直接挽了袖子到灶房幫著忙活。高小妹把女兒給了相公,也跟著去幫忙。
灶房里倒也確實沒什么太多的事,一個人也完全忙得過,只是時辰還早,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慢悠悠地閑話家常。
男人們先是在屋里坐著,后來男孩兒們要堆雪人,因意見不合吵嚷了兩句,把男人們吸引了出來。程捕頭呵了兒子一句,要他照顧著兩個弟弟,又幫著從旁指點。男人們便也沒回屋,只坐在太陽地里,一邊閑聊,一邊看著三個男孩兒在院子里折騰。
顏秀才摟著小閨女如玉圍在男孩兒們堆的雪人旁看了看,問她要不要一起。小丫頭摟著爹爹的脖子搖搖頭。顏秀才試著把她放下,她便把兩只小腳翹得高高的,好像生怕雙腳沾了地會弄臟她的新鞋子。
程捕頭笑著走過去,向小丫頭伸手,“我們如玉愛干凈,來,姨夫抱抱!
小如玉扭捏地往爹爹身上靠了靠,表示不給姨夫抱。
容少卿從另一邊湊上來,也伸了手逗說:“那我抱抱行不行?”
小丫頭看了看他,沒吭聲,但也沒有往爹爹身上趴地閃躲。
“哎呀?”程捕頭和顏秀才異口同聲地表示稀奇。
容少卿自己也有些意外驚喜,伸手把小姑娘抱過來。小如玉沒躲,由得他抱著。
“這還是頭一次啊……”顏秀才吃驚。
“可不是。”程捕頭也說,“我這親姨夫想抱抱還得看心情,心情好的時候才給抱會兒。你這第一次見就能抱過去,還真是頭回見。”
容少卿聽這話,更有些受寵若驚。他幾乎沒怎么抱過孩子,嘉言幼時他是在大牢里過的,待出來,兒子早就過了要人抱的年歲。大哥家是有個小侄女,但他出獄在家的那段日子整個人頹廢著,終日爛醉如泥,自也沒什么機會親近。冬兒的歲數倒也不大,但男孩子總要淘氣些,終日在地上滾著,除了哇哇大哭的時候要人抱著哄一哄,并不怎么膩人。哪像懷里這個小女娃,干干凈凈,軟軟糯糯的,哪怕是窮兇極惡之人見了,也會被激起父愛來。
容少卿的聲音也不覺溫柔了許多,哄說:“我帶你跟哥哥們堆雪人吧?咱們腳不踩地,你坐我腿上好不好?”
小丫頭點了點頭,他便走到雪堆邊蹲下,讓她坐在他腿上,抓了一捧干凈的雪湊到她面前,小丫頭便伸出肉呼呼的指頭在他掌心的雪上杵了杵。
程捕頭站在旁邊直說:“我這親姨夫可要吃醋了!
灶房敞著簾子,幾個女人也見了這光景。高大姐站在門口打趣相公:“你長得嚇人,五大三粗的,我們如玉愛讓斯文人抱!
程捕頭呵呵地笑,“是了,回頭我們如玉長大了,也得嫁個秀才。”
容少卿握了如玉的小手,玩笑說:“來,我給看看,嗯……秀才可不行,得超過你爹爹去,我們這可是當誥命夫人的手相!
小丫頭并不懂大人說的什么,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頭看看爹爹。顏秀才回女兒一個笑容,滿眼的溺愛疼惜。
程志遠聽了又湊上來,伸手給容少卿說:“那你也給我看看,我將來娶什么樣的媳婦兒!
容少卿攥了他的手看了看說:“娶個厲害媳婦兒!
程志遠倒有些當真,擔心地問:“比我娘還厲害的?”
幾個男人被逗得直笑,程捕頭打趣說:“就我兒子知道我的苦啊!
灶房里女人們聽了也忍俊不禁,高大姐哭笑不得,沖著院里大聲說:“就你們爺兒倆,能討上媳婦兒就不錯了,還挑什么挑!
大家伙兒正笑,冬兒見爹爹只管跟志遠哥和如玉玩兒,也湊上來把手伸給容少卿,有點兒在爹爹這兒爭寵的意思,“爹也給我看。”
卻說兩家人自來了,這會兒才是頭次聽見孩子喊人,乍聞冬兒叫了容少卿這聲爹,都不由得怔住。一時也不知道是沒爹的孩子盼爹而叫錯了,還是另有內情。只是心中雖然驚異,卻也不好直問什么。
反倒是孩子沒那么多顧忌,程志遠問說:“你怎么管他叫爹啊?他不是嘉言的爹嗎?”
冬兒歲數小,不知怎么答這話,因才認了爹爹,多少還是有些沒底氣,被這么一問,便有些委屈,拉著容少卿的手,倔強地嘟囔:“就是我爹!
容少卿趕緊疼愛地摸了摸冬兒的頭,一時也不知怎么跟旁人解釋。
卻是容嘉言見冬兒要哭,趕緊上來護著弟弟,“我爹就是他爹,他娘就是我娘,我們是親兄弟!
孩子這一句話,讓院里和灶房里的兩家客人震驚不已,說是納過悶兒來恍然大悟,卻又有些糊涂,說是不明白吧,又似能琢磨出些內情來。
男人間到底不好過多八卦,程捕頭和顏秀才相視一眼,沒多開口,只是各自在心里琢磨領會。灶房里的女人們自然也聽了孩子這話。高氏姐妹瞠目結舌地相互看了看,又看向陳張氏,最后都將目光望向蕓香,只用眼神詢問:怎么回事兒?孩子說得是真的?
高大姐性子直,見蕓香一幅難以出口的模樣,站起來放下了灶房的棉門簾,坐到蕓香身邊,低聲開口:“嘉言說的是真的。俊
陳張氏這會兒也不知怎么給蕓香解釋,且這話,也只她自己來說才合適。
蕓香知道事情藏不住,便將自己在容家的往事簡單說了。自然借尸還魂的事也不可能與人說起,大抵便是她當初對陳張氏的交待。只說自己原是容老太太身邊的丫頭,后來給容少卿做了妾,生了容嘉言,又因正妻不容,趁著容少卿離家之際,給趕了出來。后自己在安平縣落了腳,也是沒想到容家竟然也搬到這兒來,又再遇上了。
高氏姐妹聽了大為驚異,半晌才說出話來,高大姐直言:“我說呢,我說怎得他們爺兒倆從容家出來單單住這兒來。后來聽說是舊日的雇主來借宿,覺得倒也說得過,也沒深想……原來竟是這么回事兒?好家伙,你這是……好家伙……”
高大姐錯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蕓香忙道:“也不是故意瞞著姐姐,就是……給人當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這也怨不得你,都是女人,明白的!备叽蠼愕,“若不是苦命的,誰能心甘情愿呢,我們怎能因此就另看你呢!就是……就是……真的沒往哪兒想……唉呦,也不是,不怕你知道,頭先也聽人說過閑話,就是二爺擺攤算命那會兒,見你帶著孩子給他送水送吃的去,難免有人多嘴多舌的……我還為了你跟人家爭執來著……”
蕓香聽了更覺過意不去,高大姐拍了拍她的手,寬慰說:“行了行了,姐姐明白,這種事兒也確實不好說出口,如今明白也不晚……”頓了頓,又試探,“那你們這是?”
蕓香知道她的意思,卻不知如何答她,說自己沒那意思吧,一個屋檐底下住著,說沒有人家也不信。甚至,她自己如今也含糊了……
未及她答,高小妹這邊又問說:“那他們家當時不知道你懷著孩子嗎?就讓你這么走了?”
蕓香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誤會了,只是又不知如何解釋。若直言解釋說冬兒不是容少卿的,又怕人家知道了要看不起她,甚至再多問下去。
她這猶豫的瞬間,便錯過了解釋的時機。高大姐接過話去,“那肯定是不知道,甭管怎樣的人家,若是知道肚子里懷著一個,如何也不能讓人就這么走了……”說著又嘆了一聲,轉對陳張氏道,“得虧這是遇到您和我叔了,這要不孤兒寡母的怎么過活呢……”
陳張氏也是聽出兩姐妹的誤會,只是蕓香不說,她自然也不會說,只跟著嘆了一聲。
第三十六章
因知悉了蕓香和容少卿的關系,大年初二的這頓飯便又添了些認親宴的味道。程捕頭和顏秀才雖未親耳聽了前因后果,但只從自己夫人的言談間,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飯桌上,高氏姐妹一會兒看看容嘉言,一會兒看看冬兒,似是怕自家相公不明白似的一唱一和:
“嘉言這雙眼睛,真是和娘生得一模一樣。”
“是,從前沒往這兒想,這會兒怎么看怎么像!
“哥兒倆都長得像娘。”
“高鼻梁像爹,不過這人啊,眼睛隨誰就像誰,這么看上去,還都是隨娘的多!
“二爺別委屈啊,小子隨娘,丫頭隨爹,你將來得個姑娘,便隨你了!
容少卿笑著應說:“承您貴言,我盼著將來得個如玉這么惹人愛的女兒,我就不委屈了。”
兩家客人哈哈一笑,任誰都看得到他說這話時著意看了蕓香一眼。見得蕓香那邊目光回避著假裝沒看到,好像他說這話完全與己無關,兩對夫妻心中都覺明白:多半是男人想要重修舊好,女人這邊則對舊事還多有埋怨委屈,只是既然允他帶著孩子住進來,便是心里還有他的意思,破鏡重圓不過是早晚的事。
酒過三巡,眾人都帶了些醉意,越聊越熱乎。程捕頭是直脾氣的性情中人,又開始老生常談,埋怨陳氏夫婦和蕓香不把他當自家人,張嘴“程捕頭”閉嘴“程捕頭”的,聽著生分,“二老就直接叫我名字“得安”,或是跟我爹娘似的,直接叫小名兒“三兒”,我聽著舒坦。妹妹、妹夫這兒是樂意叫我聲哥哥,還是從這邊兒的關系論,叫‘姐夫’都行,就是不許叫‘程捕頭’了,再叫就是看不起我,不愿認我這門親,我可不答應!”
因這聲“妹夫”,蕓香多少有些窘迫,卻也不好有所表現。容少卿聽著倒是受用,端了酒杯說:“那我敬姐夫一杯,往后姐夫也不許再叫我‘二爺’,叫名字就好。”
“那是必須,咱們往后就是擔兒挑了。”程捕頭也端起酒杯,又拍了拍顏秀才,“你們說咱們這是不是緣分,一個世卿,一個少卿,都給我做了妹夫。我就倆姐姐,沒兄弟,咱們這關系可不就跟親兄弟一樣嗎,為這個,咱們哥兒仨就得干一杯!
三個男人一碰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將這層關系敲得死死的,天王老子來也不許反悔的。
高家大姐看出蕓香似是有些尷尬,猜是小兩口兒還沒正經和好的緣故,對自家相公道:“行了行了,今兒這酒就喝這么多,這已經開始說醉話了,若是喝趴下,我可不管往回抬你!
程捕頭道:“不用你抬,我要是醉趴下,我倆兄弟能不管我嗎?再說了,就是醉得躺在這兒,二叔和嬸子家不就是自己家一樣嗎,還能沒我睡的地方?”
陳氏夫婦連聲說:“這話說得對,這兒就是自己家,酒管夠!
程捕頭醉得滿臉通紅,有人撐腰似的看向媳婦兒,“再說,我哪句話是醉話了,今兒在這兒的不都是最親的親人嗎?”說著看向一旁小桌子上吃飯的孩子,吆喝了一聲,“嘉言,冬兒,你們說,你倆該管我叫啥?”
冬兒正一心往嘴里塞肉,忽然被叫到,愣愣地沒聽明白。容嘉言乖覺,一直留心聽著大人聊天,聽到問話,看了一眼父親的眼神,立馬會意地叫了一聲:“姨夫!
“哎!”程捕頭滿意地應了一聲,又喚冬兒。怎奈小家伙現在是滿口油,一嘴肉,心思也沒哥哥活絡,完全沒應聲。程捕頭笑說,“這傻小子,只管知道吃,往后誰家吃酒席帶著他,保管不吃虧。”
男人們因著吃酒,吃起飯來便沒了時候。小孩子們早早吃完,男孩子們屋里屋外地跑,小丫頭如玉仍是賴在娘的懷里,沒多會兒便困了。蕓香陪著高小妹抱著如玉去跨院兒自己房里,把如玉放在炕上,怕孩子醒了不見大人要怕,高小妹便守在旁邊,蕓香自也不能留客人獨自待著,便陪著她在屋里聊家常。陳張氏和高大姐那邊仍在屋里陪男人們吃飯,幫著填菜倒酒,時而看一看男孩兒們。
三個男孩兒湊在一處,即便平日文靜少言的容嘉言也露了淘氣的天性。先是把家里剩下的一點兒煙花拿出來放了,再又扔雪球比誰投得遠投得準,甚至程志遠還提議爬到墻頭上,比誰敢從上面往雪堆上跳,被她娘聽見,訓了兩句才作罷。
院里院外的折騰了半天兒,直到大人們這邊也撂了碗筷,吃茶聊天,三人才耍累了似的,在院里的石凳邊歇下來。雖然不跑了,但也并不閑著,話題不知因何而起,開始比爹。容嘉言謙遜,并不多言,主要是才有了爹的冬兒,藏不住一顆幸福且顯擺的心,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爹有多厲害,一臉得意地說:“我爹會讀詩寫文章!”
程志遠不甘示弱,他爹是大老粗比不過,便說:“那有什么,我姨夫還是秀才呢!”
“姨父不算,爹才算!
“那我爹會打拳,一個能打三個!”
冬兒不服,“我爹也能!”
程志遠不信,“你爹才不能,不信讓你爹跟我爹比一比,看看是誰贏!
“我爹就能!”冬兒梗著脖子嘴硬,愣了愣,覺得爹爹大概真的打不過志遠哥的爹,又改說,“我爹會算命。”
“我爹會翻跟頭,連著翻好幾個!
“我爹會爬樹,能爬到最頂上!”
“就跟誰不能似的,不用我爹,我都能!
兩個孩子說話聲越來越大,傳到屋里大人們的耳朵里,都當個樂兒的聽著。只是聽著聽著,這話就越來越不對勁兒了,先是程志遠把話帶偏了,來了一句,“我爹打呼嚕的聲大,賽過老母豬!”
冬兒沒跟爹睡過,不知爹爹打不打呼,但不管打不打,絕對不能認慫,“我爹也打,我爹的呼嚕像山那么大!”
比到這會兒,也管不得“呼嚕聲像山一樣大”是個怎樣的大法,只要壓過對方一頭就好,程志遠開始另辟蹊徑,“我爹放屁能把褲子蹦裂!把床蹦塌!把人蹦飛二里地!”
程志遠的一套“屁蹦連擊”不單把冬兒說懵了,也把屋里大人逗得直笑。程捕頭一邊樂一遍拍著腦門兒搖頭。
冬兒到底年歲小,沒那么多成套的怪話還擊,只跟著說了一聲:“我爹也能!”
只是跟人學話,到底氣勢上是弱了下來,見對手完全未被打擊到的模樣,心有不甘,憋紅了臉喊了一句:“我爹敢吃屎!一頓能吃三大碗!”
屋里,容少卿正一邊吃茶,一邊聽樂兒,突然聽了冬兒給自己吹的這句牛,當爺的風度沒得保住,一口茶全噴了出來。其他人也被這稚語童言逗得開懷大笑,連文質彬彬的顏秀才也笑得前仰合后。
屋外,程志遠和容嘉言也蒙了,程志遠怔了怔,反應過來,哈哈大笑:“你爹敢吃屎?哈哈哈……”
冬兒聽見大伙兒都笑他,小臉兒掛不住,哇地哭了。
屋里高大姐連忙出來,說了自己兒子幾句,責他怎的不知道哄著弟弟,又把冬兒往懷里摟著哄。程志遠被娘說慣了,也不委屈,只笑著頂回去:“他自己說的他爹吃屎,又不是我。”
冬兒聽大家還笑他,哭得更兇了。
跨院兒里,小如玉也才睡醒。聽見前院的動靜,蕓香和高小妹也抱了小姑娘過來看是怎么回事。蕓香過去摟了兒子,問說怎么了,冬兒哭著不答。程志遠把才的事說了,蕓香也是哭笑不得,待要摟過去哄,冬兒仍是倔強地不理,還是容少卿過來把冬兒抱起來,說了些別的轉移了話題,又抱著他在院子里來回溜達,冬兒才摟了爹爹的脖子,趴在他肩膀漸漸止了哭聲。
未幾,程捕頭也從屋里出來,大聲逗說:“誰說就你爹敢吃屎,看姨夫也給你吃一個!”
他這一聲,引得大家都看過去,只見他拿了一根筷子,上邊插了一團黃褐色黏糊糊的東西,看上去是有幾分惡心,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咬了一口,沖冬兒揚了揚手,逗他說:“怎樣,姨夫也敢!
冬兒沒看明白,有點兒被嚇住了,程志遠湊上去拿了他爹手里的東西看了看,原來是筷子上是插了半個吃剩的花卷,外面被裹了厚厚一層的醬。
程捕頭繼續逗冬兒開心,把筷子往他眼前遞,“怎么樣?你敢不敢嘗一口!
冬兒仍不明白是啥,雖然覺得不可能是屎,但還是摟著容少卿的脖子使勁往一旁躲。
程志遠一把從父親手里搶過來,自己也咬了一口,裝模作樣地表演,“呃……好臭啊……呃……真難吃……呃……我要吐了……”
他這一演,非但讓冬兒更被嚇住,連一旁的小如玉都直往她娘的懷里扎。
大人們看了忍俊不禁,容嘉言趕緊安慰弟弟,戳穿他們的把戲:“根本就不是屎!”
程志遠把筷子遞過來,“有本事你吃!
容嘉言雖然覺得這東西看上去實在惡心,根本不是能往嘴里送的東西,但架不住一顆正直的想要戳穿謊言、伸張正義的心,硬著頭皮咬了一口,嚼了幾下,皺著眉頭說:“是花卷沾醬,好咸!”
他這話說完,程志遠也卸了偽裝,揪了揪嗓子,“是咸,齁嗓子。”
高大姐嗔怪自家相公:“你就沒正形,這東西怎得敢給孩子吃,那么厚一層醬,再把孩子齁著。”
陳張氏這邊已經給兩個孩子倒了水,兩人各喝了一大碗。
雖然被齁倒了,但程志遠玩兒心大起,進屋里也有樣學樣地自制了“一坨屎”插在筷子上,招呼容嘉言和冬兒,“走,咱們給大虎他們看看去!”
冬兒這會兒也不哭不躲了,從容少卿身上下來,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兩個哥哥去找鄰家的小伙伴兒。小如玉見哥哥們都走了,眼巴巴地望過去,卻羞答答地不說要去。顏秀才從妻子手中抱過女兒,柔聲說:“咱們也找哥哥們看看去好不好?”
小丫頭點了點頭,顏秀才便抱著女兒跟了出去。
一頓飯吃了大半日,女人們收拾完灶房坐在里屋聊家常,男人們則占了外屋里。過了這一日,小如玉也沒了認生勁兒,終于肯不讓大人抱地自己跟在哥哥們的后面。程志遠雖是親表哥,但性子淘,蹦上蹦下的總是忘了照顧。卻是容嘉言穩重些,得了娘的叮囑,又頗有當哥哥的心得,一直領著小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護著。
身邊是干娘和高氏姐妹,外屋是男人們的高談闊論,院子里笑鬧的孩子們間或跑進來,抱起水碗咕咚咕咚地喝上幾大口,等不及當娘的幫著擦一把汗,便又笑著跑出去。蕓香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心里也覺暖和踏實,忍不住會想,若是自己少時未被家里賣出去,如今年節的時候家人聚在一處,最和美歡樂的該也莫過如此了。
兩家人在陳家待了整整一日,晚飯也被陳氏夫婦留了下來,直到天黑才告辭離開。招待了一天的客人,蕓香讓陳氏夫婦歇著,自已在灶房一邊燒熱水,一邊收拾。
趁著兩個孩子在屋中有老兩口兒陪著,容少卿去了灶房,挽了袖子給蕓香幫忙。
蕓香攔他說不用,“都收拾完了,爺今兒喝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屋歇著吧,一會兒水開了,我給爺提熱水過去!
容少卿沒應,只管拿了抹布放到水盆里投洗。蕓香知趕他不走,便也由他,自己在灶臺邊坐下,用燒火棍撥著灶火,覺得他是有話要與她說,心中忐忑地盼著鍋里的水趕緊燒開。
容少卿把抹布擰干,一邊擦著桌案一邊沒話找話地聊起程捕頭和顏秀才兩家,自然而然地把話引到顏秀才家的小閨女,感慨說女兒就是惹人疼,自己如今有倆兒子,不知何時才能有福氣得個女兒。
其實他才一提到顏秀才家的如玉,蕓香就猜到他要說什么了。也可以假裝不明白地不應他,只是被程捕頭喚了這一日的“妹妹、妹夫”,這傻委實再也裝不下去。這會兒雖未轉頭看他,卻也能感到他目光灼灼地等著她給他一個回應,心慌意亂之下,脫口應了一句:“等二爺再娶了新的二奶奶,早晚能得個閨女。”
話一出口,蕓香就后悔了,這話說得太過生硬刻意,透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局促,甚至因為說得太急,而顯得有些滑稽。
她沒敢回頭看他,片刻的沉默過后,聽他故作輕松地應了一聲:“說得也是,到時候請你喝喜酒。”
因為心虛,她總覺得他這話除了生氣調侃,還帶了幾分嘲諷。
鍋里的水早已骨碌碌地滾開,水蒸氣從鍋蓋的縫隙中冒出來,蕓香卻沒察覺似的繼續往灶眼里添了幾塊柴,直到容少卿撂了抹布,轉身出了灶房,才回神意識到水開,連忙伸手去掀鍋蓋,卻是慌亂之下沒拿穩。鍋蓋掉落在灶臺上,發出咣啷一聲巨響。
容少卿從灶房出來,直接回了屋,才進屋便聽了灶房里的聲音,趕忙出去,透過灶房敞開房門,見得蕓香拿開鍋蓋,好好地在舀熱水,站著看了她片刻,才又轉身回去。
當夜,容少卿又失眠了。
這一回無關什么噩夢,只為了蕓香。
他故而是因她的那句話而有些生氣,但更多的卻是糊涂,想著這兩日她對自己的種種回避,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僅僅是因為害羞?卻又不像。
輾轉反側地回憶著那夜的每個細節,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自作多情地用強。她分明也給了他回應,克制卻溫柔的回吻,緊緊抓著他衣襟的手,甚至喉間微弱但清晰可聞的輕喘低吟……
思至最后,似乎只有一個解釋姑且合理,他這是被酒后亂性,始亂終棄了?
第三十七章
除了大年三十夜里的煙花,正月里,安平縣最熱鬧的要數廟會。廟會自大年初一開到正月十五,從平安縣主街一直沿到火神廟,除了街面上的商鋪和走街串巷的小販,還有不少城里城外的尋常百姓也會來湊熱鬧,賣些自己手做的小玩意兒或家常小吃,有些小攤面只是每年正月和中秋趕上廟會燈節的時候才會出攤子。即便吃對了味兒的,過了這個時候再想去買也沒處買去,只得等來年這個時候再說。
陳氏夫婦的肉湯面便算是其一。早些年的時候,陳氏夫婦閑時還會去官道旁擺小攤子賣面食。近兩年歲數大了,去的就少了,但年節時還是會到廟會上出攤,不少街坊或老主顧,都會過來吃上一碗肉湯面。
今年陳氏夫婦并沒急,直到初五才去。依舊是陳張氏拿手肉湯面,一碗一碗飄著油花子的燙面,收不了幾個錢,但保管碗碗能吃到肉。攤子才支起來,就有人坐到條凳上買面吃,笑說還以為您二老今年不出來了。
說是出攤,但陳氏夫婦正經只幫著把攤子擺了起來,之后就被蕓香攬了過來。陳張氏說幫她,她說不用,肉湯都是現成的,不過是搟了面下鍋,她一個人也忙得過。加上冬兒也愛讓爺爺奶奶帶著逛廟會,因為爺爺奶奶總會順著他,想要什么給買什么。
容少卿原是想著這幾日蕓香總有些躲著她,趁這機會能和她單獨相處,便主動要求給蕓香幫忙。只是攤位上陸續有人坐下吃面,即便蕓香想與他說話也沒閑暇。
煮面這事兒上容少卿幫不上手,只管當伙計給客人端面,收了客人的碗放到木桶里,蕓香便會趁煮面的空擋洗涮了,舀了熱水燙干凈。
吃面的桌子是自家搬來的,不大,兩邊各放了一個條凳,坐滿了也只能擠下六個人。因逛廟會的人多,這半日的功夫桌子就沒空過,晌午的時候一直是滿客,直至過了飯時,仍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坐下吃面,多是有從遠處鄉下來趕廟會的,一來便是一整日。
偶有在安平縣城里住著的熟人鄰里來吃飯,都會和容少卿聊上幾句。男食客們山南海比地胡侃,聊得興起,容少卿還會挽了袖子給人家算上一卦,自然也是說些吉祥話。女食客們聊起來便是家長里短,容少卿倒也能與人家聊上,甚至有要給他說媳婦兒的。
“二爺身邊現在沒人吧?”說話的是王嬸,慣愛管保媒拉纖的事,“要不我給二爺說一個,保管是好人家的閨女!
容少卿忙道:“嬸子的好意我心領了,既是好人家的閨女定是不愁嫁,我可是蹲過大獄的人,不敢耽誤了人家!
“你那哪算,你那是被冤枉的!
容少卿笑:“嬸子怎么就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見過多少人,這雙眼睛看人最準,你既叫我聲嬸子,嬸子保管不能害你。給你說的這姑娘論家境,自然和貴府沒法比,但娶妻求賢淑,人家姑娘不管是模樣還是品格都是頂尖兒的,十六七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歲,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容少卿聽對方說得煞有介事,左右沒事兒做,便跟著逗悶子,也有心讓蕓香聽見,便作認真狀思量,“嬸子說這話是在理……就是,十六七,是不是太小了?”
“哎呦,頭回聽嫌歲數小的……”王嬸對一起吃面的趙家媳婦一笑,與容少卿調侃道,“哪個男人不盼著娶個年輕標致的小媳婦兒?二爺是稀罕歲數大的?”
“哎!”容少卿應說,“嬸子這話說對了,我還就喜歡比自己歲數大的,也別大太多,大一兩歲正合適!
王嬸瞇眼看著容少卿,不管他是不是跟自己逗貧,拍了下桌子說:“行啊,你只管說條件,沒有我說不成的媒。要我說啊,二爺這才是明白人,男人找媳婦兒就得找大些的,找個小媳婦兒回家還得哄著,大些的才會疼人……不光能疼爺,還能疼孩子,到時候孩子也有娘疼了,多好!
容少卿瞥了一眼蕓香,攤位不大,她離他們也就幾步的距離,這會兒仔細地洗涮著面碗,好像對他們這邊的話不感興趣,又好像根本就沒聽他們說什么。
容少卿故意提高了些聲音,“嬸子這話說的是,嘉言也是該有個娘了……”說著頓了頓,向前湊過去,把聲音壓倒只有他和桌上兩個人才能聽到,“只是給他娶個后娘,不知道親娘……樂意不樂意啊……”說完便轉頭看向蕓香。
王嬸和趙家媳婦兒先是不明所以,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都一臉的震驚,才要開口,就被容少卿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王嬸壓下去幾要出口的驚呼,也跟著壓低了聲音,難以置信地道:“二爺這是逗我們呢?你和蕓香……嘉言是……”或是這突然從正主嘴里聽到的“大八卦”太過于離奇,以致她連這后半句話都沒能說出口,只是同容少卿一樣,目光飄向蕓香。
容少卿點頭,“親自生的……”
說完還不忘故弄玄虛地補充,“這話我只跟您二位說過,咱都不是外人,又話趕話說到這兒了,我這才不得已說了,嬸子和嫂子萬莫與對別人說去!
兩個女人連忙搖頭說不會,絕對不說去,及又疑惑地問,“只是你們這唱得哪一出。俊
容少卿一幅心有難言之隱的模樣含糊其辭,“也是當年的一點兒誤會,讓她受了委屈……后來我不是又去坐了牢嗎,如今出來了才得找來補救,不過晚了這幾年,讓她吃了不少苦,她心里還怨著我……”
雖然驚愕,但兩個女人也明白了些原委,聽了這話,又忙勸:“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甭管當年如何,二爺能知道惜取眼前人就是好的。如今也不晚,這不是又湊到一塊兒了嗎,夫妻還是原配的好,何況還有倆孩子……”
三個人嘀嘀咕咕地說話,又是在這喧鬧的街市上,蕓香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聽了王嬸要給容少卿說個媳婦兒,也聽到了他那句“喜歡比自己大的……大一兩歲正合適”。她猜他是故意說給她聽,只后來他又湊上去與那二人悄聲私語了半晌,心下卻又含糊了,若不是對人家說的話題感興趣,怎能聊得那么投機,還故意不讓她聽見?又或是為了氣她前兩日說的那句話,故意找人給他說媒?
因成了“不為人知的八卦的首位知情人”,王嬸和趙家媳婦兒在這攤上坐了好久,熬走了三四撥同桌吃飯的食客,臨走之前還不忘和容少卿再三保證,今日從他這兒聽的事保管不到外面傳去,絕不告訴任何人。
三姑六婆說的絕不告訴任何人,就是絕不告訴除了我親親相公、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姐姐妹妹、鄰家每日都要走動串門的嬸子、前院兒總給我家送吃食的和善大娘、還有表舅家的那個二兒媳婦兒,雖然不算親,但人家頭先給我說了個“沒人知道的秘密”,我禮尚往來還回去也算是應當應分,再說人家也保證一定不會外傳……除了這些人,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知道。
于是這“秘密”不脛而走,被第三個、第四個人知道……有好事的,還特意來這面攤上吃面,和容少卿搭訕閑聊,話里話外地暗示打聽,甚至有人直言問起來。
容少卿每每嘖嘖:“您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只跟王嬸和趙家嫂子說過,明明應了我保密。若讓蕓香知道,要惱我了!
來人多會應答,哎呀,都不是外人,我家男人還和二爺喝過酒……或是,二爺還給我弟算過一掛呢不是?接里街坊的,再說這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夫妻團聚不是好事嗎。甚至還有熱心的幫著他出主意,如何才能讓蕓香回心轉意……不管怎樣的話,最后都會應上容少卿一句“保管不跟蕓香提,也絕不把這事兒告訴別人!
蕓香發現,近來這些天,面攤的生意特別的好。城外來逛廟會的吃碗面歇歇腳不稀奇,奇的是每日都有縣城里住的街坊鄰里來光顧,還多是女客。若說男人帶著孩子出來吃個面還不稀罕,可平日精打細算的嬸子媳婦兒們,多不會舍得花這個錢。
倒也不用她費心思量,只稍稍留意,便能明白其中原委,似是不少鄰里女客都是奔著和容少卿聊天兒來的。
時有結伴而來的女客,要上一碗面,拿了空碗兩三個人分著吃,只是誰也不急,面湯的熱氣早就沒了,各自的半碗面還都沒見底,只管坐在一處和容少卿說笑聊天,有時還會竊竊私語。甚至有時她走過去幫著兌勺熱湯,明明還在和容少卿低語的便都默契地閉了嘴,好像有什么不能讓她這旁人聽見的。
這日,將近收攤的時候,陳張氏帶著冬兒和容嘉言去看耍猴的,看累了便直接來這面攤找爹娘。蕓香聽陳張氏陪著倆孩子站了許久,怕她又犯腰疼病,便囑她趕緊回去歇著,自己這塊面眼瞅著也要沒了,一會兒就收攤回去,讓她千萬別自己去灶房做飯,等她回去再說。
兩個孩子不愿走,陳張氏見左右也快收攤了,便留他們在攤上,再三叮囑不許離了大人的眼。陳張氏走后,兩個孩子人都說口渴。蕓香讓二人坐在桌上,一人盛了一晚熱面湯。
冬兒說要吃面,蕓香不允。冬兒噘嘴不高興,容少卿見了,對蕓香說:“左右也就兩三碗面了,給孩子下了吧,咱們還能早收攤!
蕓香回說:“不是稀罕那碗肉湯面,這會兒他要吃了,晚上就吃不下了。”
容少卿道:“吃不下就算了,這么一大碗面也夠了。”
蕓香道:“爺說得輕巧,晚上不吃飯,等睡覺的時候該喊餓了,到時候爺管給起來做飯嗎?”
容少卿回說:“我做就我做,也沒什么難的嘛!
“那也不行。”蕓香懟回去,“頭睡覺的時候吃東西,胃里積食要鬧病的!
容少卿敗下陣來,只得小聲對冬兒哄說:“先喝點面湯吧,一會兒爹去給你們買點兒醬肉,咱們晚上回去加菜!
旁邊有坐著聊天的嬸子媳婦兒,也是聽聞了容少卿和蕓香的關系,只是這話傳來傳去,總有人添油加醋,反而變得不太可信。這會兒親耳聽到兩個孩子叫爹叫娘,又見兩人這一來一回的對話,當真是原配夫妻無疑了,都不禁對容少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因為旁人對孩子叫爹叫娘的事兒未露任何驚異之色,蕓香這邊卻是一時沒往這兒想,只是見著容少卿又坐那兒和人說笑聊天,時而眉飛色舞,時而低語淺笑……再想自己這兒忙前忙后的,心中有些堵氣。
時容嘉言喝完了面湯,自己把碗拿到水盆里,挽了袖子準備把七八個未及洗涮的碗一并洗了。
蕓香攔他說:“不用,天冷,仔細凍了手!
容少卿見了,也跟著說了一句:“放那兒吧,一會兒我來!
蕓香心里正不痛快,聽他這話,忍不得脫口來了一句,“放著你來?這幾個碗放這兒半天了,你來了嗎?這會兒孩子來刷碗了,你才看見了?”
容少卿一愣過后,訕訕一笑,忙起身挽袖子過來。
蕓香沒理他,自己蹲下洗涮,“用不著,爺明兒可別給我幫忙來了,我可是使喚不起你。”
容少卿上前去搶,被蕓香負氣地用手肘撞開。
容少卿嘖了一聲,回頭看向那兩位女食客,對人家笑笑?此剖菬o奈于自己被“媳婦兒”管教甩臉子,有些掛不住面,實則還有點兒“顯擺”的意思:自己媳婦兒,兇點兒也沒辦法。
對方也是會意,回了他一個“趕緊哄著點兒媳婦兒,多疼疼她,自然就回心轉意了”的笑意。
只是雙方這一來一回的眼神交流,都被蕓香余光瞥見,只道自己兀自生氣,他到還和人家偷偷地笑話她?是以越想越氣,以致連帶著和孩子說話,臉上都少了些素日的溫柔耐心。
最后剩的那點兒面到底也沒賣出去,待送走了兩位食客,蕓香便默不吭聲地收攤。容少卿上來幫手,她便搶過來,只是出攤的車子實在有些重,才不得不讓他幫著一起推回了家。
到了家,蕓香也沒歇著,直把剩下的肉湯和面團拿到灶房,準備著做晚飯。容少卿遣了兩個孩子去找爺爺奶奶,自己跟去灶房討好。
“還生氣呢?”容少卿湊上去。
蕓香冷著臉生火,“我生什么氣,我就是拜托爺明兒可別跟我一起出攤了。早也跟爺說過,喜歡說書,去茶館里說去,還能掙幾個辛苦錢。在這一個小面攤兒上給人說書算命的,饒了一個銅子兒也不給,一碗面還吃上大半日,白白占著桌子耽誤生意,費那些唾沫星子,我還得伺候你茶水潤嗓子……”
容少卿笑著伸冤:“我哪兒讓你伺候我茶水了?”
蕓香懟道:“那沏茶的熱水不是我燒的?茶水不是我沏的?還要怎么伺候?端著熱茶吹溫了喂到你嘴里才叫伺候你?要不要我搬個太師椅過去,把你供在那兒?”說完還忍不住給了容少卿一個大大的白眼。
容少卿沒再辯解言語,只是小心地看了看蕓香的神色,好像真是氣得不輕。
他多少猜得蕓香為什么惱他,他這幾日與人閑聊是有些小心思。除了想把自己和蕓香的關系在外人那兒坐實,讓她想賴都賴不掉,也是想看看她到底在意不在意他,他和別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熱絡地聊天,她會不會吃味兒不高興。
是以,蕓香這會兒越是生氣,他心里反而越高興。拿了個小凳子,挨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看了她片刻,湊上去笑說:“你想不想知道我跟那些女的都聊什么了?”
蕓香用力捅了捅灶眼,脫口回道:“你愛聊什么聊什么!”
只是話才出口,就意識到有些不對。
容少卿這話問得不對,問話時一臉曖昧得意的笑容不對,自己回他這句話時,帶出的一股掩飾不住的酸味兒也不對。
蕓香轟地有些臉紅,恍然納過悶兒來,自己是上了這家伙的當了。
話已出口,帶出些自己都沒意識到,或者說都不敢多思多想的小心思,想要再藏卻是藏不住了。只能強作鎮定地拿燒火棍撥著灶眼,繼續生氣:她生氣不是他想的那樣,她真真就只是氣他說是去幫手,結果卻大爺一樣地在一旁跟人聊天兒,完全沒怎么幫忙。
就是這樣,再沒別的了。
容少卿也不多說,只是揣手歪頭看著她紅紅的耳尖笑:裝,我看你再裝。
第三十八章
對于蕓香甩臉子生氣,容少卿是不愁反喜。相較來說,小孩子的心思就簡單多了,容嘉言見娘在攤上的臉色就不好看,回家后對爹爹也是愛搭不理的樣子,便知娘一定是生爹爹的氣了。思來想去,覺得娘大概是惱爹爹手懶,沒刷那幾個碗。
只是爹爹好像并不上心似的,吃完晚飯,倒也是跟著娘去了灶房收拾,只他在院子里和冬兒玩兒時,偷偷觀察灶房里的動靜,卻見爹爹只是跟在娘身邊說著什么,也不說上趕著去幫忙刷碗哄娘開心表現表現,真是要急死他了。
沒奈何,他只好趁著睡前冬兒去爹爹屋里玩兒的機會,點醒爹爹,讓他趕緊把娘哄好了,明日出攤可得勤快些才好。
容少卿聽了兒子忠告,笑說:“你以為你娘是氣爹爹不刷碗嗎?”
這話倒把容嘉言問住了,不為這個,那是為什么?
容少卿道:“你娘看著是跟我生氣,其實心里并不是真生氣。”
容嘉言更糊涂了,容少卿笑得從容,“你看你娘怎么不和別人生氣,為什么單單跟我生氣呢?你娘可對別人甩過臉子嗎?從來都是和風細雨吧,是不是單只對爹爹鬧過脾氣?”
容嘉言想說“因為就您惹娘生氣了唄”,但是這個回答顯然過于簡單,從爹爹意味深長的笑容便可看出其中必有更深的玄妙。
見兒子一幅求知若渴的模樣,容少卿帶了幾分得意地為其解惑,“那是因為你娘心里不在意別人,人家做什么說什么,自然都惹不到她,也就沒什么可氣的……女人的心思啊,嘖嘖……”話未說完,只給了兒子一個“你自己領會”的眼神。
容嘉言用心領會,“爹爹是說,娘生您的氣,是因為在意您,心悅您?”
容少卿笑而不語,一臉孺子可教的贊賞。
容嘉言微蹙著眉頭,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一旁的冬兒見了,也趕緊跟著點頭,不管懂沒懂。
次日,蕓香和容少卿收攤早,一進家門,見得本在院子里玩兒的兩個孩子非但沒像往日那般熱情地跑過來,還像兩只受了驚的小耗子似的,“嗖”地跑進了陳氏夫婦房里。
陳張氏正掀棉門簾出來,見兩個小家伙從自己咯吱窩地下鉆過去,嚇了一跳,隨即又笑,“沒事的,讓你娘看看沒事的……”
兩個孩子并不應聲,陳張氏轉回頭,壓低了聲音對蕓香和容少卿解釋:“哥兒倆跟人打架了,破了點兒皮,沒大事兒,我給抹了香油了!
從陳張氏神情來看,并不嚴重,多半是小孩子玩鬧起來沒輕沒重。只是蕓香和容少卿還是有些意外,主要是意外容嘉言會跟人打架。
容少卿向屋里試探著喚了一聲:“嘉言,冬兒?”
屋里只隱隱傳出陳伯鼓勵安慰孩子的話,兩個孩子誰也沒出聲。
陳張氏小聲說:“臉皮兒薄,怕你們說,別管了,一會兒就好了!
蕓香和容少卿默契地沒進屋去追問。把出攤的東西收拾好,蕓香便回了跨院你。容少卿也裝模作樣地回了自己屋,只是在屋里轉了一圈兒,屁股沒坐穩,便悄沒聲地跟了去。
進到房中,蕓香正在納鞋底,容少卿走到桌邊坐下,“好不容易早收攤一日,這才進家多會兒啊,也不說歇著!
蕓香道:“現在天還黑得早,趁著天亮,能做些就做些,省得夜里再點燈了。”
容少卿見她手里鞋底大小多半是給嘉言做的,拿起笸籮里兩雙已經納好的鞋底,問說:“有給我做的嗎?”
蕓香沒抬頭,“等給我爹娘、嘉言還有冬兒的都做得了,若還有閑功夫再管爺吧!
容少卿把手里的鞋底放回針線笸籮里,笑說,“行啊,甭管等多久,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蕓香聽得他話中有話,不知該怎么回應,只默不吭聲地繼續手里的活計。
容少卿從懷中摸出個小布包遞到她眼前,“給你的,打開看看!
蕓香有些猶豫,容少卿自己將布包打開,里面是一對耳墜子。
“我看你有耳洞,卻沒見戴什么!比萆偾涞。
蕓香沒接,問說:“這是哪兒來的?”
容少卿笑:“什么哪兒來的,自然是我買來的!
“爺哪兒來的錢?”
“也沒多少錢,再貴重的我也真是捉襟見肘,不過怎么著你也叫我一聲‘爺’,總不能連這點兒錢都沒有吧……來,我幫你戴上看看……”
蕓香抬手擋了一下,“爺的好意我心領了,爺的錢也不是白來的,還是留著用在褃節兒上!
“什么是褃節兒上的事?真要是遇著難事,這點兒錢也管不上用!
“那就存著,積少成多!
“那我從明兒開始存,這個你先收著,買的時候人家就說了,退不了的!
“那爺留著送給別的緊要的人……”
“別的緊要的人?”容少卿挑了下眉,笑笑,“你是要說讓我送給將來的二奶奶?”
蕓香聽出容少卿在揶揄打趣她,有些臉紅局促。
容少卿又做無奈狀,“還是隨便送給哪個來吃面的?誰跟我聊得好我就送人家?”頓了頓,調笑道,“我跟人家多聊兩句你都不高興,再要送對耳墜子給誰,你不得氣個好歹?”
蕓香臉上更紅了幾分,素日那些伶牙俐齒懟人的話,這會兒卻一句也說不出。偏生容少卿 又無賴似地湊上來, 抓了她的手小聲道,“把你氣病了,我不得心疼嗎……”
他這絕對是調戲,神情語氣也有幾分不正經,蕓香卻不覺反感,反而莫名有些受用,只忙擺出正經的模樣,嘖了一聲抽回手。
容少卿笑笑,拿了一個耳墜子說:“我幫你戴上吧!
蕓香扭捏著閃躲,抬眼見兩個孩子手拉手從前院過來,趕忙推了他一下。容少卿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也才罷了手。
容嘉言和冬兒磨磨蹭蹭地走進屋來,一個腦門上青了一塊,一個臉頰上破了一點兒皮。容嘉言身上穿的棉衣也不是早上穿的那件,想來是打架時弄臟或扯破了。
雖說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大事,但還是不能不管教。蕓香撂了手里的活計,板著臉看著哥兒倆。容少卿倒被兩人的狼狽相逗得有些想笑,只見蕓香瞥了個冷眼過來,又忙把笑容給憋了回去,換個嚴父的模樣出來。
容嘉言很有哥哥擔當地率先開口認錯,蕓香和容少卿這才知道哥兒倆原是和程捕頭家的程志遠打架了。
蕓香道:“還當你們跟誰打架去了,怎么跟志遠打起來,素日不是好著呢么!
冬兒委屈,“是他先打我的!”
蕓香不信,“他為什么打你?好端端的就上手了?”
冬兒噘著嘴不說,容嘉言趕緊幫忙作證,“確實是他先動手推冬兒的!
蕓香知道嘉言不會撒謊,但也不相信志遠是會隨便欺負人的孩子,繼續問說:“他為什么推冬兒?”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容嘉言有些為難,猶豫了片刻,方開口說了原委。原是冬兒先把如玉招哭了,程志遠護著妹妹,上手推了冬兒一把,小孩子沒輕重,他又生得壯實,手上的勁兒大了些。冬兒躺在地上哭,容嘉言看著弟弟“ 挨打 ”自然不干,一來二去動起手來。
聽完緣由,容少卿先是夸贊了一句,“行,知道護著弟弟就行。”及又教訓指點,“不過打架這種事,就不用講什么君子風度了,當然是哥兒倆一起上啊……”
見容嘉言面露窘色,反應過來,“啊?哥兒倆一起都沒打過人家一個?”容少卿打量了一下小哥兒倆的傷,“看來,我得找一下你們大姨夫去,讓他收你倆為徒,平日怎么教志遠的,往后就怎么教你們。兩個打一個都能被人打成這樣,將來爹娘老了怎么指著你們倆啊……若是將來有個妹妹,被人欺負了,你們倆怎么替妹妹出頭?”
蕓香聽他又開始戲謔不正經,嘖了一聲。轉又教訓了兩個孩子,主要是說冬兒,好端端地欺負女孩兒,還比你小,人家志遠推你也是你自找。
冬兒被娘訓急了,委屈說:“是爹說的,喜歡跟誰玩兒就欺負誰,她越生氣就是越高興!
好學生容嘉言緊忙給糾正,“不是喜歡誰就欺負誰,是誰跟你生氣,誰就是在意喜歡你,不不,是女孩兒,女孩兒跟誰生氣,就是喜歡誰!
容少卿聽冬兒說是他教的,先是一頭霧水,聽倆孩子一解釋,又有些哭笑不得。
蕓香雖不知容少卿的原話是什么,但也明白此話因何而來,斜了容少卿一眼,對容嘉言說:“別聽你爹瞎說,你爹那是逗你玩兒呢。喜歡誰自然是對他好,和和氣氣、高高興興的。只有討厭誰才會對誰生氣,你看娘平日會對你們兇嗎?”
容少卿笑著插嘴,“你現在不就生氣訓孩子呢嗎,你怎么不去訓別人家孩子呢?”
蕓香瞪過去,容少卿閉了嘴,轉對容嘉言道:“聽你娘的,你娘說得對!
容嘉言看看娘對爹爹的“橫眉冷對”,有些迷茫了,爹爹說娘惱他是因為中意他,可大伯母對大伯可不是這樣,總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不過想一想,他們才住進來時,娘對爹爹也不會冷臉,是近來才開始會生爹爹的氣……再看看爹爹爹的“甘之如飴”,又好像有點兒能領會爹爹的意思……
挨了蕓香的瞪,容少卿沒再插話。蕓香教訓了兩個孩子幾句,又關心了一下兩人臉上和腿上的傷,揉揉兄弟倆的頭,起身去前院忙活做晚飯。兩個孩子為了表現,紛紛表示要幫娘生火添柴。
三人走后,容少卿方想起耳墜子還沒給蕓香。錯失了一個捏捏她耳朵的機會,多少有些遺憾。起身踱到里屋,四下看了看,也是才發現,蕓香根本沒有一個像樣的梳妝地方,也未見首飾匣。他不好翻她的抽屜柜子,想了想,把一對耳墜子又用布包好,放到了她的針線笸籮里。
當晚,蕓香回到屋中,一打眼便發現了針線笸籮里的那個小布包,但她沒立時打開或收起來,而是等著兩個孩子都睡下,夜深人靜,才借著油燈微弱的光把那布包打開。
將耳墜子放在手心,湊到油燈前細細打量了一會兒,輕輕放下;乩镂菝趶某閷侠锬昧诵°~鏡,又輕手輕腳地回來。把鏡子靠立在笸籮邊,拿起一只耳墜子,對著鏡子戴起來,發現自己的耳洞因為多年沒帶過墜子,似乎時堵住戴不進了。
蕓香皺了皺眉,怕把耳墜子弄壞,先放到包布上,轉而拿了一根針對著銅鏡在耳洞上試著扎了扎,用手指捏著耳洞處揉搓了幾下,一點點地用針尖兒試探。她一邊試一邊想,若真是長死了,灶房里有黃豆,捻一捻再扎一次……好在挨了兩下疼后,發現并未堵死,只是多年未戴,有些手生。
放下針,捏了耳墜子小心地帶上去,對著鏡子照了照,又仔細地戴上另一只,舉起銅鏡,左右側頭細細端詳。抬手摸摸臉頰,指尖劃到嘴唇,可惜自己也沒個胭脂,若是打扮一下,應該會更稱一些……只不過,他若見了,定會笑她是打扮給他看的。
蕓香對著鏡子又照了好一會兒,方舍不得地把耳墜子取下包好,心想過些日子再戴吧,省得他得意。
第三十九章
過了正月十五,廟會的攤子陸續撤了,蕓香和容少卿的小面攤一直留到了最后。忙了這些日子,兩人都有些舍不得這小攤子,卻也不僅僅因為能掙幾個錢。
容少卿說干脆把這面攤子一直開下去,蕓香也有些心動,只是過了廟會,確實也再沒什么客人。
陳張氏提議,讓他們把攤子支到城外官道上。頭些年她和陳伯也常去,過了正月十五,陸續有人離家到外面奔命,雖說不如廟會時生意好,但一天下來也能有些進項。只是官道離家遠,陳伯有做紙扎的手藝,也不指著這個活命,近幾年才不去了。她和容少卿年輕,既然有功夫有體力,一時也沒什么別的營生,還不如去支攤子。
陳張氏說了這話,容少卿立時表示同意,說不單可以賣燙面,還可以做些蒸餅饅頭之類,買干糧送腌菜,賣給行商趕腳的路上吃。甚至開始煞有介事地憧憬起來,說待有些積攢了,可以盤個小店面。
陳伯和陳張氏都沒多說,只是笑著應和他。蕓香明白二人給這提議,除了真覺得這是個可做的營生外,多少也還有些順水推舟的意思。
定了主意,陳氏夫婦便幫著把出攤的家伙事兒又收拾了一遍,除了現有的,又把棄了多年不用的擺攤子的條凳桌椅,甚至遮陽避雨的油布棚子都翻找出來,一家老小折騰了整整一日,正正經經地干了起來。
蕓香和容少卿在城外官道上支了攤子,客人多是趕路的商客,不打算進安平縣城過夜的,多會在半路上找這種小攤子歇腳。不論人家到不到這攤子上買面吃,只要是在附近樹蔭下歇息的,蕓香都會好心地給端過去幾碗白面湯給人解渴。容少卿又是個能言會道的,甭管什么身份背景的人,也不論怎樣的話題,他都能與人家攀聊上,大有知音相見恨晚之意。甚至常有人說,下回再路過,必要到安平縣上歇腳,不為別的,只為約他好好吃一頓酒。
如此這般,這小小的面攤子倒也不愁生意。
關于蕓香和容少卿的關系,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在安平縣城已然成了公開的秘密。只是不論是不是人盡皆知,既然還被稱之為“秘密”,便是不好拿到臺面上說道。不會有人直接當著蕓香的面說什么,或者問到陳氏夫婦那兒,但蕓香還是知道人家私下里叫他們這攤子是“夫妻店”。
縣城里的鄰里暗里說,路過不知情的人就沒那么多顧忌,只見他們一男一女,便道必是夫妻,更何況偶爾容嘉言和冬兒還要跟來,“爹”、“娘”一叫,說不是兩口子都沒人信。
蕓香不只一次被路人喚作“大嫂”,或者說一句“您家大哥”如何如何。她不好與人分辨,也只得應了,只是每每這般,轉過頭來,總能對上容少卿的笑意。她有時不理,有時會回他一個白眼。不論如何的反應,在容少卿看來,不過是兩人的小情趣,是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過了春分,天越來越暖和。整整一冬,兩個孩子都沒好好的洗個澡,每次都是找急忙慌地擦洗擦洗,就怕兩人受涼生病。趕上一個明媚的艷陽天,蕓香和容少卿沒出攤,趁著晌午日頭足的時候,給兩個孩子仔細洗一洗。
蕓香本想自己給兩個孩子洗,但是容嘉言害羞,說什么都不讓娘看他光屁股的模樣。蕓香也不勉強,怕他自己洗不干凈,還讓容少卿帶他。冬兒聽了,也不讓娘洗了,非要跟著爹爹和哥哥。沒奈何,蕓香也只好燒了一大鍋的熱水,把東西都準備停當,讓容少卿帶著兩個孩子在灶房里洗澡。
灶房里時不時地傳出兩個孩子的笑鬧聲,惹得蕓香在外頭喊了好幾次話:
“別鬧了,把水撒得到處都是,我可不管收拾……”
“洗好沒,水都涼了,別凍著……”
“爺別縱著他們胡鬧,快點洗了出來……”
對于蕓香的叮囑催促,容嘉言還是很聽話的,每每娘來說了,馬上乖乖收聲,只是待娘走了沒一會兒,又不覺和弟弟鬧起來。
容少卿就比較氣人了,非但充耳不聞,甚至還在小哥兒倆怯于娘的威嚇之時慫恿,故意用外面聽得到的聲音挑釁:“沒事兒,不挨得,她不敢進來抓人……不信你問她敢不敢進來!
冬兒經爹爹一點撥,發現娘好像真的只是站在門口虛張聲勢,并不進來,他便徹底鬧瘋了。有了爹爹的撐腰,也敢不把娘的話當回事,聽娘在外喚他,反而呵呵地笑,答非所問地道:“娘,爹爹的雞雞比我和哥哥的都大好多啊,比我的兩蛋蛋和小雞雞加起來都大!”
一瞬間,屋里屋外都沒人吭聲。蕓香先是尷尬地紅了臉,及又有些想笑,不知容少卿在里面是個怎樣的表情,也只佯做沒聽清他這話,嚇唬了一聲凍病了我可不管摟著你。冬兒仍把娘的話當左耳旁風,吵嚷著要和哥哥比什么,蕓香怕再聽見什么尷尬的話,索性轉身回院,由他們去。
父子三人折騰了許久才出來,穿戴整齊濕著頭發進了蕓香房里。蕓香拿干凈的巾子給兩個孩子又擦了擦頭發,囑他們老實在屋里待著,頭發干透之前不許出屋,自己則去前院收拾被他們禍害得不成樣子的灶房。
待她收拾完回房,赫見爺兒三個仰面躺在炕上,披頭散發地把頭從炕沿上垂下來,活似三個大頭朝下的吊死鬼。蕓香一掀里屋簾子,見了這一幕,嚇得呦了一聲。
冬兒道:“娘,爹教我們的法子,說這樣頭發干得快,還真的是,你看我頭發都快干了!
蕓香哭笑不得,上前說:“就你那幾根毛,怎么待著也都干了,趕緊起來,老這么頭朝下仰著,血都沖到腦瓜子頂上去了!
小哥兒倆聽話坐了起來,見容少卿未動,蕓香又去推他,“爺怎么跟個孩子似的,盡帶著他們胡鬧!
幾個人在屋里說了會兒話,兩個孩子的頭發干得快,蕓香才幫著束好,兩人便急著跑出去玩兒。
屋里剩了容少卿和蕓香二人,容少卿開口問說:“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還不見你戴我送你那對耳墜子?”
蕓香隨手拿著笤帚掃炕,“不年不節的,戴它做什么!
“一對耳墜子,還得等什么年節!比萆偾涿髦蕟,“或是你不喜歡那款式花樣?明兒個你跟我一起去,自己選一個對喜歡的戴。”
蕓香沒言語。容少卿垂腿坐在炕沿上,看了她片刻,伸手拉了她一把。蕓香不防備,歪倒在他懷里,下意識地掙了掙,他不允,她也便漸漸沒了動作。
他將額頭抵在她肩上,尚未干透的頭發散下來,擋了他的臉,“下個月老太太壽辰,咱們一起去吧,你,我,言兒和冬兒,咱們一起過去,我不想再一個人帶著言兒回去了!
蕓香沒應聲,不是不想應,是不知自己該不該應,應不應得起。
容少卿擁著蕓香,埋首在她頸窩處蹭了蹭,“待過了老太太壽辰,我也未必能日日這么膩著你了。”
蕓香怔了怔,“爺……要回去了?”
容少卿答:“我倒也想一輩子就守著咱們這小面攤,掙幾個錢也夠糊口了,或是跟大叔學學紙扎手藝,以后當個倒插門女婿也挺好……不過也總不能只圖自己安逸,讓我大哥獨自扛那么一大家子,我在里面待那幾年說是替家里承擔,其實他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輕松舒坦!
“爺跟家里說了嗎?老太太、太太和大爺知道了,必然歡喜安慰!
“沒說呢,這不是先跟你說么,看你樂意不樂意……”容少卿歪頭看著蕓香,笑笑,“你若死活非攔著不許我去,我就不去了,憑容少謹一個人在外頭累死,我也不管他!
蕓香斜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樂意的,自然也是和老太太、太太一樣,替爺高興!
“就沒有一點兒舍不得?”
蕓香下意識地想否認,只容少卿目光灼灼地凝著她,讓她有些慌,好像她若真的說了“沒有”,便會讓他覺得了無趣味,從此一走便真的不再回頭了。
只是“舍不得”的話,她也說不出口,畢竟兩人的關系不明不白的,她于他或許也只是一時消遣。
“舍得”“舍不得”都說不出,也只尋了個含糊的說辭,“爺這話說得,這兒離容府也不過幾條街。爺縱是去外面,一年半載的還不回嗎?我們若是惦記爺了,去瞧您就是了,難道還怕爺這一走就見不著了怎的!
容少卿輕嘆一聲,“你倒不怕,我不是怕嗎……”
蕓香小聲呢喃:“爺怕什么……”
容少卿才要開口,被兩個孩子從外面跑進來打斷。
蕓香連忙從容少卿懷里掙脫,走開兩步。
兩個孩子跑進來喚說:“娘,外面有人找您!
“誰?”
“不認得……”容嘉言道,“好像不是住在附近的,跟我們打聽您的名字,我說您是我娘,他現在外頭等著呢!
蕓香蹙了蹙眉,想不出會有什么人找她,只想多半是找錯人了。容少卿好奇,也想跟出去,被蕓香攔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頭發還散著,不好出去見人,只喚了她一聲:“快回來,我等著你給我束發呢。”
蕓香由兩個孩子帶著穿過正院,邁出大門,才一見了眼前的男人,便驚得怔住。
對方沖她笑笑,一臉驚喜地喚了一聲:“香姐。”
蕓香回過神,未應他,只對容嘉言道:“你們回屋找姥姥去!
容嘉言應了一聲,冬兒卻是不依,說要去鄰家玩兒,蕓香沉著臉又說了一聲“回去”,聲音不大,含著不容商量的威嚇。
見娘這個神情語氣,冬兒也不敢再多說,只得跟著哥哥回去。
容嘉言拉著弟弟往回走,進院門時忍不住轉頭看過去,卻見來人并未著急與娘說話,而是一直看著他們兄弟二人,上下打量。
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未及多思,母親便轉過身來,堪堪遮住了他視線,又在他身后把終日半敞著的院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第四十章
馮寄生的目光雖然被蕓香擋住,但只匆匆打量的那么幾眼,也足夠他看清那兩個孩子了,何況適才蕓香出來前,他還與兩個孩子說過話。大一點的那個喚蕓香“娘”,小一點的那個自始至終沒言語過,看上去該是一家的兩兄弟。
她或是嫁人了,大一點的孩子是繼子?那小一點的那個……會不會就是……
他無暇再多琢磨,因為蕓香正一臉戒備地看著他,他咧嘴一笑,“我可算找到你了!”
另一邊,屋內,容少卿的頭發早已干透,披頭散發地等了許久也不見蕓香回來,自己束了發想要出去尋她,便見得容嘉言進了屋來。
“你娘呢?”容少卿問。
“剛剛來人找她,她出去說話,一直到這時候還沒回來……”容嘉言說這話帶著明顯的不安。容少卿覺得他這是見娘久久不歸,特意來找他的。
也無怪嘉言會擔憂,他自己也有些奇怪,問說:“什么人?”
“不認識,一個男的,喚娘‘香姐’……”容嘉言猶豫了一下,“不過,娘好像有點兒怕他……”
“怕他?”
“我不知道……就是……娘見了他就讓我們回家,還把門關上了……”
容少卿不由得蹙了眉,倘真如此,那蕓香這許久未歸,別有什么危險。他不急多思,連忙出了房門。
卻也沒用他四處去尋,才出院門,便見得蕓香迎面回來,卻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甚至人都走到他面前了,才剛看見他似的。
“去哪兒了?”容少卿問。
“啊?啊……”蕓香滯了一下,含糊著回說,“沒去哪兒……”
“誰找你?”容少卿把話問得更明白些。
“沒誰……”蕓香目光閃躲,腦子里亂亂的,一時找不到說辭,隨口道,“一個老鄉……”
一句再明顯不過的謊言,她小小年紀就被賣了出來,早不記得自己是何方人士了,連親爹娘都沒了消息,又怎會有什么“老鄉”找上門來。
她有意相瞞,他便不拆穿,兩人心照不宣地未再多言。進了院,蕓香徑直去了灶房,收拾收拾這兒,擦洗擦洗那兒,讓自己顯得很忙。容少卿兩次挽了袖子進灶房說要幫忙,都被她趕了出來,顯然是不想給他探問的機會。
蕓香一干就是半日,除了灶房、柴房,前院后院,里里外外的犄角旮旯都收拾了一遍。她是個勤快人,平日里也總不閑著,但今日這舉動還是有些反常。
陳張氏看在眼里,先是如容少卿一樣過去幫忙,也被蕓香幾句客氣心疼的話勸了回去。她想了想,沒再堅持,由著她去,直到做晚飯的時候,才又以幫忙做飯為由,和蕓香一起進了灶房,順手把常年敞著的灶房門關上了。
容少卿自己不好湊過去,便支使容嘉言和冬兒去灶房問晚上吃什么,兩個孩子轉了一圈兒回來,也沒帶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冬兒是實打實地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容嘉言雖是細心,但容少卿旁敲側擊地問起姥姥和娘在灶房里聊什么時,他也只是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啊。”
晚飯時候,蕓香和陳張氏形色尋常,飯間聊的無非也是尋常話題,只是快吃完時,陳張氏忽然提起,說讓他們的面攤子這兩天先別出了,說柴房好像有些滲水,她想著不如趁著天好,把前院跨院的房子都修補修補,也十來年沒翻新了。
“也沒多少活兒,就不找外人幫著弄了,也用不得你們做什么,頭兩年你爹一人就能干,如今到底歲數大了,有什么爬高的事兒,我還真不放心。面攤子先擱兩日,在家給你爹打打下手吧。”
陳張氏這話是對著蕓香說的,但容少卿知道,這不過是幫著蕓香說給他聽的借口。
到底來找她的是什么人,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容少卿琢磨了一晚上。
其實也不很難猜,蕓香的性子,素來與人為善,不會招惹到什么是非。她從小在容家長大,接觸不到外面什么人,必然是來容家之前或離開容家之后的事。來容家之前是家鄉親人,如今早就沒了聯系,若是她曾提到的和她一起被賣出去的妹妹有了什么消息,該是好事,也不用瞞著他。
至于離開容家之后的……她從沒提過,他也不好多問。若是跟冬兒的身世有關,她一時不好與他開口,倒也能理解。
次日,容少卿和蕓香幫著陳伯一起收拾屋院。兩個孩子先是一起幫忙,后來大抵覺得沒甚意思,冬兒便張羅著要出去玩兒。若是平常,不論蕓香同不同意,陳張氏多半都會依他,帶他到街上逛逛,或者去別人家串門。今日卻一反常態,不論冬兒怎樣軟磨硬泡,就是不許他出門。
這讓容少卿不由得又確信了些自己的猜測,或是蕓香后來又嫁的婆家找了來,想要走孩子?他正琢磨著尋個時機找蕓香問清楚,只才去解了個手的功夫,回來便不見了她的影子。
陳伯說是幫他去別家借工具去了,還特意說了句是去隔了兩條街的郭木匠家,他那兒家伙什兒全。若沒有這后半句,他還不會多想,他這么一說,容少卿便知昨晚蕓香與陳張氏說的話,陳伯多半也知道了,老兩口兒這是幫蕓香打掩護,單瞞他一個。
另一邊,火神廟。
蕓香把錢袋遞給馮寄生,“這是我這幾年攢的積蓄,零零碎碎也有十幾二十兩,你拿去吧!
馮寄生垂眸看了看,猶豫了一下,沒接,“你這是什么意思?想拿這錢打發我走?”
“不是打發。”蕓香心平氣和地道,“你不是說為了找我,尋了好些地方嗎,必然也花了些銀兩,這些算是路費,來的和回去的,加起來應該足夠了,再多我也沒有了!
馮寄生道:“你還是不信我,是惱我當日撇下你們母子?”
蕓香沒言語。
馮寄生又道,“我當日也是沒辦法,身上的錢都花干凈了,若只我一個人,就是在街上當叫花子討飯,甚至是餓死了也沒所謂,我不是不想你們母子跟我受苦嗎?我想著出去搏一搏,掙下家業再來接你們過好日子……當時不告而別,也是知道你若聽了,肯定不忍心我去外頭掙那搏命錢……”
馮寄生頓了頓,小心地觀察著蕓香的臉色,“況且……我走的時候想著有四兒照顧著你們娘兒倆,我走時跟她說了,讓她好好照顧你,還把身上僅剩的那點兒錢都留給她了,省著些也夠你們開銷個一年半載的……我是沒想我這一去遇到這么多變故,差點兒真的沒命回來了……還有,也是真沒想到四兒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你待她那么好,她居然拿了我給你留的錢跑了!闭f著一臉恨恨地罵道,“這小蹄子別讓我再見著,若逮著了,看我不收拾她!”
馮寄生說這些話時,蕓香始終面色無波,他湊過去,想拉蕓香的手,卻被她閃身退了兩步,躲開了。
馮寄生的手抓了個空,滯了滯,握了個拳頭垂下,探問道:“你是不是有人了?”
“沒有。”蕓香答。
馮寄生見蕓香如昨日一般決絕,便知哄不了她,一臉無奈地嘆了一聲,“有了也沒什么,我這一走就是好幾年,音訊全無的,你年紀輕輕的守不住,又找了人也是常有的……我昨兒也跟你說了,我這次來尋你,是掙了錢,想接你跟我去過好日子,可你若變了心,再嫁了人,我一味糾纏也沒意思。我也不是非得你一棵樹上吊死,左右手里有錢,還愁沒有女人嗎,但有一點,兒子我必須帶走!
蕓香冷語道:“當初我大著個肚子無依無靠,飯都吃不上,你覺得孩子還保得住嗎?那孩子是個死胎,生下來就埋了,你就別想了!
馮寄生哼笑了一聲,“你若昨兒個跟我說這話,我許還信你。你既不想跟我走,今兒個卻還來見我,還拿了銀子想打發我,可不就是怕我把孩子帶走嗎?昨兒我見的那倆男孩兒,小的看樣子也差不多,想來就是我兒子!
蕓香下意識地握了握手里的錢袋,強作鎮定,“我來是想跟你說清楚,我早就當你死了,往后咱們兩不相干。至于這些散碎銀兩,原也是賠給你的路費,不過聽你這意思是掙了大錢了,想也不在乎這點小錢,我也就省了!
蕓香說完轉身就走,馮寄生也未攔她,只沖她道:“你別想就這么打發我走!
蕓香匆匆離了火神廟,心里因為馮寄生最后那句話惴惴不安,她知道他不會真的信她的話,就這么罷了,哄不了她,未必不會起什么歪心。她踏出廟門,心里正亂,迎面便見得了不遠處的容少卿,后者似也才看到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向她走過來。
蕓香心下著慌,連忙快步走了過去,“爺在這兒做什么?”
容少卿答說:“才冬兒想要出來玩兒,我說帶他和嘉言一起出來溜達溜達,不過嬸子不允,怕我一個人看不住他們倆,再跑丟了?此桓吲d,我便應他出來買些醬肉回去,晌飯時候添菜……你呢?不是說去郭木匠那兒嗎?怎得上這兒來了?”
“郭木匠不在家,說是來這兒了,我過來找找,沒找見……”見容少卿疑惑地向廟里望去,蕓香拉了他的胳膊,“爺不是買醬肉嗎,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去晚了怕人家賣沒了!
“這才什么時候,怎能這會兒就賣完了,生意還做不做了……”容少卿試探,“還是先找郭木匠,大叔不是在家等著呢嗎?”
“也不急,吃了晌飯再說吧,也差不多該回去做飯了!
蕓香不容分說拉著容少卿往回走,更讓容少卿確信她出來怕不是找什么郭木匠。不想當面拆穿她,也只好假作不知,只是轉身之際,還是下意識地向火神廟又望了一眼,剛好見得一個男人從里面走出來,目光直勾勾地向他二人望過來。
容少卿猶豫了一下,沒多問,滿腹疑惑地同蕓香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