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關外鴻聲斷 華瑤屬實是罪不容誅
關合韻忽然跨出?一步, 擋住了杜蘭澤的視線。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像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屹立在杜蘭澤的眼前。
杜蘭澤十分厭
惡關合韻, 但她不?能推開他?。她靜立不?動, 如同一座雕像。
關合韻看著謝承均, 緩緩地說:“杜小?姐正要去刑堂受審, 這是十萬火急的差事, 萬萬耽擱不?得。我們先失陪了,請您包涵。”
言罷, 關合韻徑直向前走, 步子邁得很大。杜蘭澤匆匆忙忙跟上他?的腳步, 甚至沒來得及與謝承均告別。
燕雨見狀,隱隱感到一絲怨憤。他?出?聲?道:“關大人, 您行行好,走慢一點,杜小?姐是讀書人,她跑步都沒您走路快。”
關合韻斜瞟了燕雨一眼。只這一眼,便讓燕雨汗毛倒豎。
燕雨不?自覺地挺起胸膛, 故作鎮定地說:“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 咱們做奴才的,應該把?杜小?姐伺候得妥妥帖帖……”
“帖”字還沒念完, 關合韻反手一轉劍柄, 劍鞘攜裹著一陣疾風,重重地拍向燕雨的膝蓋。
燕雨驚慌失措, 連忙閃身躲避,仍然聽見“咔嚓”一聲?巨響,他?左腿的膝蓋被劍風震得脫臼, 仿佛剛剛承受了一場酷刑,疼痛一剎那傳遍全身,他?狼狽地摔到在地上,束發的緞帶都散開了。垂落的一縷發絲劃過耳畔,他?心里?又驚又怒又惱又恨,真想一劍捅死關合韻這頭畜牲。
關合韻居高臨下,審視著燕雨:“我瞧你毛毛躁躁的,跟個?沒長大的混小?子似的,你從前的主子還真是嬌慣你,半點規矩都沒讓你學過。”
燕雨沉默地低下頭。縱然他?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服氣,他?的武功比不?上關合韻,他?的官階也比不?上關合韻,他?與關合韻的實力相差懸殊。關合韻打他?罵他?教訓他?,他?不?能說半個?“不?”字。
他?快要氣死了。
他?的眉宇間凝結著一股壓抑已?久的憤懣之氣,他?這一副神色又被關合韻看在眼里?。
關合韻不?怒反笑:“你沒什?么本事,氣性還挺大。”
燕雨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涼意浸透了他?的身體。他?把?臉埋進了臂彎,嘟囔道:“對對對!我是沒本事、氣性大的狗奴才,您是本領強、脾氣好的大老爺,行了吧?”
關合韻稍微抬高劍柄,杜蘭澤的目光立刻掃了過來。她低聲?道:“關大人,您別忘了,您正站在大理寺的走廊上,您的一言一行都會引人注目。”
關合韻抱臂立在一旁,臂膀上的肌肉輪廓格外剛硬。他?平靜地回答道:“我確定周圍無人,才會對燕雨出?手。您正要去刑堂受審,刑堂是一個?容不?得半分差錯的地方,燕雨口無遮攔,實在不?適合跟著您去面見大理寺卿。”
言罷,關合韻轉頭看向他?的屬下。他?命令屬下把?燕雨抬走,還對燕雨說:“你回到馬車上,老老實實養傷,不?該說的話別說,不?該做的事別做,如果你抗命不?遵,壞了規矩,我會親手打斷你的雙腿。”
燕雨被他?氣得雙眼通紅。
杜蘭澤竟然默認了關合韻的安排。她沒有為?燕雨辯解一句。燕雨知?道杜蘭澤肯定有她的謀劃,但他?永遠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愚笨的人。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常常有一種羞愧的、悵惘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羞愧、為?何?悵惘,那些雜亂的思緒,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筍,爬滿了他?的心房。當他?猶豫之際,春筍已?經長成了竹林,竹葉搖動之聲?猶如浪濤,他?在起伏不?定的浪濤里?飽受顛簸之苦。
這一瞬間,燕雨不?敢直視杜蘭澤的雙眼。
燕雨好像一只落水狗,他?的衣服還很干凈整潔,但他?的眼角是濕漉漉的。在侍衛的攙扶之下,他?一瘸一拐地走遠了,與杜蘭澤相隔漸遠,徒留一道頎長的背影。
杜蘭澤忽然開口:“燕雨畢竟是我的侍衛。你沒問過我的意見,直接處置了我的侍衛,這也不?合規矩。”
關合韻一邊往前走,一邊問:“杜小?姐的意思是什?么,還請您明?示。”
杜蘭澤微微一笑:“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一句實話。你我都在為?公主效力,公主恩威并濟、賞罰分明?,忠臣良將都愿意追隨公主,你我更應該以身作則,凡事都要講個?規矩,切勿草率行事,先斬后奏。”
關合韻聽出?了杜蘭澤的言外之意。
關合韻和杜蘭澤都是方謹的近臣。關合韻當眾教訓燕雨,掃盡了杜蘭澤的臉面。杜蘭澤咽不下這口氣。她仗著自己能言善辯,完全可以把?事情鬧大。
讀書人就是麻煩,關合韻心想。
杜蘭澤只說了短短幾?句話,不?僅捧高了方謹,還貶低了關合韻,關合韻無法反駁杜蘭澤。他?一路無言,默默把杜蘭澤送入大理寺的刑堂。
大理寺卿正站在刑堂的門口。
大理寺卿現年六十歲,身形消瘦,鬢發灰白,穿著一身緋紅的官服,臉上卻沒什么血色。近日以來,他?總是在發愁,重案命案那么多,太后讓他嚴查嚴辦,他?上哪兒去找兇手?就算案情水落石出?,兇手或許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太后能否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他?心亂如麻。
正在此時?,杜蘭澤向他?行禮。
他?頷首,語氣甚是和藹:“杜小?姐,請坐。”
杜蘭澤緩緩入座,大理寺卿還站在原地。這原本是不?合規矩的,不?過,全京城的官員都知?道方謹器重杜蘭澤,杜蘭澤一向體弱多病,誰敢拷問她?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誰又能承受方謹的怒火?
大理寺卿揮了一下手,幾?位主簿全都坐了下來。眾人的神色雖然嚴肅,氣氛卻還是和睦的。
某一位主簿翻開卷宗,問了杜蘭澤幾?個?問題,杜蘭澤從容作答,話里?話外沒有一絲紕漏。
主簿面露難色。過了片刻,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杜小?姐,您還記不?記得山海縣的知?縣?這位知?縣名叫葛巾,她政績不?凡,聲?望不?差,每年都能通過吏部的考核。”
杜蘭澤觀望著主簿的面部表情,試探道:“我與葛巾僅有幾?面之緣,并不?了解她的政績如何?。難道葛巾也與風雨樓一案有關?”
主簿道:“您應該也聽說了吧,葛巾在山海縣鬧了個?烏龍。她和趙惟成帶兵剿匪,恰巧遇到了秦三的軍隊,彼時?夜黑風高,雙方人馬不?分敵我,就在土匪寨子里?展開了一場混戰。葛巾誣告秦三謀反,秦三指控葛巾勾結土匪,她們互相攻訐,到現在還沒個?定論。”
聽到此處,杜蘭澤已?經猜到了目前的局勢。
去年冬天,皇帝傳了一道密令,派遣華瑤暗殺晉明?。皇帝還留了個?后手。他?從鎮撫司抽調了一群高手跟蹤華瑤。那一群高手的領頭人,正是何?近朱。
后來,何?近朱被華瑤殺了,皇帝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朝政大權落入方謹的手中。華瑤又向方謹投誠,主動獻上金銀珠寶、車馬糧鈔,方謹自然愿意為?華瑤洗脫罪名。
現如今,秦三是華瑤的部下,葛巾誣告秦三謀反,大理寺卻不?敢把?“秦三謀反”與華瑤聯系到一起,由此可見,雖然方謹已?經決定鏟除華瑤,卻還沒來得及調整策略,今時?今日,華瑤依然處于方謹的庇護之下。
依照杜蘭澤的推斷,葛巾很可能也接到了皇帝的密令。葛巾與華瑤交戰,又被華瑤打敗,葛巾必定會上奏朝廷——這是四個?月之前的事情,那時?候,無論葛巾如何?描述自己的遭遇,內閣和刑部都不?會放任葛巾污蔑華瑤。
經由刑部的一番運作,山海縣的剿匪之戰演變為?“葛巾與秦三不?分敵我的內戰”,如此一來,朝廷不?僅削減了華瑤剿匪的功績,也為?葛巾和秦三找到了臺階,各個?黨派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一樁案子的審判結果,正是朝廷黨爭的一個?縮影。大梁朝的眾多官僚,并不?追求所謂的“真相”,他?們絞盡腦汁,只為?保持各方勢力的平衡。
百姓交口傳頌的“青天大老爺”,恐怕只存在于民間的戲臺上。
杜蘭澤仍在思索,主簿的聲?調變得更高:“刑部搜集了一批人證物證,風雨樓一案乃是盜匪所為?,那個?山海縣啊,確實有一群盜匪。葛巾與盜匪曾經有過書信往來,書信都被刑部收存了,刑部暫時?不?能確認書信字跡的真偽。”
杜蘭澤佯裝糊涂:“為?何?不?能確認?”
主簿遲疑了一瞬,解釋道:“盜匪仿冒官員的字跡,投機取巧,弄虛作假,這在情理上是說得通的……”
杜蘭澤皺了一下眉頭,大理寺卿也聽不?下去了。
大理寺卿打斷了主簿的話,直說道:“此案具體是個?什?么情況,尚不?能蓋棺定論。刑部和都察院要求審問葛巾,若是能把?
葛巾審問清楚,許多難題便會迎刃而解。”
杜蘭澤立刻找到了癥結所在:“葛巾去了哪里?,她是否來了京城?”
大理寺卿一言不?發,主簿倒是坦誠:“葛巾離開了虞州山海縣,沿途的驛站接待過她,人證物證俱全,絲毫抵賴不?得,早在四個?月之前,葛巾便抵達了京城……”
大理寺卿轉過頭,看了一眼主簿。
那位主簿的話音一頓,還沒講出?葛巾的下落,杜蘭澤竟然接話道:“諸位大人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葛巾失蹤了嗎?”
整座刑堂驟然寂靜下來,窗外傳來一陣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烏鴉飛過了枝頭,晃動的樹影又映在了地磚上。
大理寺卿從座位上站起身。他?一手捋著官服的袖擺,另一手搭著案桌:“風雨樓之案,乃是一樁懸案,許多難題懸而未決,也不?勞杜小?姐費心了,杜小?姐請回吧。”
杜蘭澤狀似無意地問:“今日的審問到此為?止了嗎?”
大理寺卿為?官三十年,見慣了官場的種種伎倆,早已?識破了杜蘭澤的意圖。杜蘭澤不?會配合大理寺辦案查案。她只會從大理寺搜刮消息,不?斷地試探官員的口風。
即便如此,大理寺卿還是希望杜蘭澤能透露一些蛛絲馬跡。
杜蘭澤先后服侍了華瑤、方謹兩位公主。她肯定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卿收斂了一切情緒,慢聲?細語地說:“是,審問到此為?止了,杜小?姐可以走了。風雨樓一案過去了四個?多月,你記不?清當時?的狀況,這在情理上是說得通的。倘若你又想到了案件相關的細節,請你寫信寄到大理寺……”
杜蘭澤不?經意地說:“我在山海縣待了不?到半個?月,依稀記得山海縣的民眾篤信佛法,葛巾順應民心,修建了幾?座寺廟。四公主的侍衛凌泉正是死在了寺廟附近。方才主簿大人也提到了趙惟成,趙惟成是虞州的武官,他?與葛巾形影不?離,這倒是一樁怪事。”
主簿筆速如飛地記下了杜蘭澤的供詞。
杜蘭澤微勾唇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刑堂,關合韻還跟在她的背后。
他?們走了幾?步遠,關合韻忽然提醒道:“大理寺的官員優待你,橫豎都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杜蘭澤感嘆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我始終銘記于心。”
關合韻見她神情真摯,不?似作假,便也不?再與她談話。無論她有多聰慧,她只是一具血肉之軀,她被方謹牢牢地掌控著,注定要為?方謹奉獻一切身心。
*
時?值仲春,天氣逐漸轉暖,秦州芝江一帶的秩序也在逐漸恢復。
芝江沿岸的土壤十分肥沃。春耕才剛結束不?久,稻田里?的秧苗都開始分葉拔節,頭戴斗笠的農民仍在田埂上忙活。
臨近傍晚,村莊升起了裊裊炊煙,華瑤抬頭望著天空,只見煙霧纏繞著晚霞,消散在夕陽的余暉里?。
華瑤小?聲?說:“你有沒有想過,天空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謝云瀟牽住華瑤的手腕:“大概是虛無縹緲的宇宙洪荒。”
華瑤做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她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謝云瀟的手背,停在他?堅硬的拳峰處,稍微撓了一下,他?忽然握緊她的手,與她說起了正事:“最近幾?日,京城是否傳來了新?消息?你已?經占領了秦州東境,北境也在你的控制之中,京城不?可能沒有異動。”
華瑤表現得十分平靜:“再等等吧,應該就是這兩天了,姐姐一定會傳令給我,強迫我交出?兵權。”
華瑤沒受到方謹的影響,仍然保持著不?錯的心情。
如今她率兵駐扎在秦州的永安城,當地的民眾將她視作神明?,凡是她經過的地方,都有民眾高聲?吶喊:“公主殿下仁德廣布!公主殿下恩澤深厚!公主殿下萬福金安!公主殿下萬事如意!”
在那一聲?聲?的贊頌之中,華瑤本就頑固的自信心越發膨脹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宏圖。
今天下午,華瑤和謝云瀟一同出?城,巡視周邊村落。
華瑤準備在秦州東境的土地上培育農作物,涼州的商人已?經為?她送來了土芋、紅苕的種子,還有一群擅長栽種此類作物的農民。
華瑤在鄉野間巡視了一圈,正如她預料的那般,不?少村莊已?經恢復了往日生機,大有欣欣向榮之象。
華瑤頓時?振奮起來,打從心底里?感到高興。在她管轄的地界之內,戰亂的陰霾正在消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報,但她并不?滿足于這一份功勞。
她還要振興農業,解決饑荒。
啟明?軍收編了精兵七萬多人,這七萬多人的糧餉必須及時?供應,軍隊的糧草自然是重中之重,百姓的口糧也不?能短缺。
華瑤一邊思考,一邊向前走。她望見了遠處的數百畝荒田,田地里?長滿了野草,乍看起來也是綠油油的。
華瑤打了個?手勢,召來了她的侍衛。她命令侍衛去軍營傳信,挑選一批士兵駐扎在永安城之外,開墾荒田,栽種莊稼,與農民齊心協力,培育出?產量更高的農作物。
這一番安排完畢,華瑤打道回府。回程的路上,她還對謝云瀟說:“永安城的水路四通八達,我在永安城發展農業,可以把?糧食運往秦州全境。而且,這里?的氣候類似于涼州的東南部,栽培莊稼的辦法也適用于涼州。”
謝云瀟道:“你還要改革涼州的稅制和分田制,每一項政令的實施都不?容易,我預祝你一切順利。”
華瑤道:“你嘴好甜。”
謝云瀟懷疑她下一句就是“讓我嘗嘗你有多甜”,他?略微低下頭,專注地看著她的雙眼,從她眼中窺見了他?自己的倒影。
她又問:“你是不?是想親我?”
馬車行速飛快,車簾遮擋了窗外的暮色,光線變得朦朦朧朧,謝云瀟身上的衣袍似是籠了一層霧氣,很不?真切,華瑤沒來由地記起謝云瀟說的那句,天空之外的世界是虛無縹緲的。
華瑤走神了幾?個?瞬息,謝云瀟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既輕柔又克制,猶如蜻蜓點水一般。
華瑤往他?懷里?一鉆,聞著冷冽而清雅的香氣,像是遠離了世俗的爾虞我詐,歸于一派寧靜自在。其實她也不?太明?白,此時?此刻,為?何?會有心曠神怡之感?或許是因為?她的坐姿很隨意,心情就很放松吧。
又過了一會兒,馬車駛進了永安城,華瑤正想撩開車簾,侍衛忽然傳來急報。
馬車停在城墻之下,守城士兵的盔甲反射的冷光照到了車門的邊上,傳信的侍衛什?么也沒說,只把?一份邸報和一封密信交到了華瑤的手里?。
華瑤打開密信,看到了方謹的命令。方謹言簡意賅,指使華瑤立刻率領四萬精兵返回京城。這是華瑤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臉色沒有絲毫改變。
隨后,華瑤又打開了邸報,這一次,她的手指因為?用力掐緊報紙而泛白了。
邸報上刊登了一篇公文,昭告了華瑤的罪行。那篇文章指出?,華瑤好大喜功,濫用職權,調走了滄州的四百萬石糧食,致使滄州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邊防朝不?保夕,華瑤屬實是罪不?容誅。
第132章 野草深深花漫漫 “誰勝誰負,由我來定……
華瑤花費了六千兩白銀, 收購了滄州的四?萬五千石粟米,那些?粟米幾乎都是白家商號的存糧。白其姝把粟米從?滄州運到秦州,解決了秦州的燃眉之急。
而?今, 京城發行?的邸報編造了一個謊言, 污蔑華瑤盜取了滄州的四?百萬石糧草, 危害了滄州邊境的局勢。
四?百萬, 多么龐大的數字, 華瑤心想,如果她真有這么多糧草, 秦州叛軍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秦州的戰亂早已?結束了。
華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滄州糧庫的虧空如此嚴重, 我的名聲壞了倒還是小事,滄州的邊境告急才是大事。羯人羌人甘域人都會知道滄州的困境, 滄州官兵的士氣也會被削弱,糧草儲備不足,軍隊作?戰不力,
更加重了百姓的負擔。外敵一旦入侵,滄州必將生靈涂炭。”
華瑤沒料到她的對手如此鼠目寸光。
倘若滄州失守, 敵軍攻克虞州, 京城危在旦夕,大梁朝也要滅亡了, 到了那個時?候, 高陽家的男女老少?都是亡國奴,還爭什么皇帝之位?
謝云瀟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邸報。他道:“殿下不必過于憂慮, 這一份邸報發行?于兩天前,紙頁上注明了日期。按照以往的慣例,至少?需要兩個多月, 邸報才能傳遍北方各省。”
華瑤猛然拽住他的衣袖:“我也是這么想的。既然他們膽敢造謠生事,那我就要以假亂真,誰勝誰負,由我來定。”
謝云瀟順勢握住她的手腕,拇指的指尖抵在她的掌心,由內向外地撫摸了一下,對她的安慰之意盡在不言中。
華瑤命令馬車前往永安城的公館,又命令侍衛傳信給白其姝、沈希儀、金玉遐,讓他們三人都到公館去等?候。
天邊的夕陽向下墜落,蒼茫的暮色之中,滿城燈火一盞一盞地點亮了。街頭巷尾的吆喝聲此起彼落,鬧市的行?人熙熙攘攘,民宅的煙囪里冒出了炊煙,年幼的孩童在自家門前跑跑跳跳,這原本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這一種“尋常”卻是多少?人拼盡了血淚換來的?又有多少?人至死都沒再看到秦州的太平景象?
華瑤的心底壓抑著一股戾氣。她不知道如何發泄,就使勁地揉搓一只枕頭。
枕頭的內部填滿了鴨絨,外部裹著一層秦州特產的軟緞,華瑤的手勁又是沒輕沒重的,不過片刻的光景,枕頭被她揉破了,鴨絨從?縫隙中飄出來,落到了她的發絲上。
謝云瀟挑起她的一縷發絲,幫她拂去了鴨絨。她立刻捧住他的手,輕輕地捏揉他的指尖。
他低聲道:“你既有深謀遠慮,又能隨機應變,終將登上帝位,成為天下之主。”
華瑤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嗯,當?然,沒人比我更適合做皇帝了。”
謝云瀟笑了笑,卻沒再說話。他知道,那一份邸報只是一個開始,東無和方謹必定還有更卑劣的手段。他們不會放過華瑤。
華瑤不進則退,不勝則敗。
*
落日的最后一束余光照到了一座公館的臺階上,華瑤飛快地穿過大門,走入前廳。
白其姝、金玉遐、沈希儀連忙前來迎接,華瑤把邸報遞給了沈希儀,直截了當?地說:“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沈希儀掃了一眼報紙上的內容,她的呼吸停滯了片刻。經過一番思考,她緩聲道:“如今的朝堂上,只有太后、方謹和東無有能力操縱輿論。太后處事周密謹慎,絕不會公開污蔑您。方謹的黨羽分?布于北方各省,尤其集中于幽州、朔州二地。幽州和朔州都是滄州的鄰省,方謹必定希望保住滄州。倘若外敵侵犯滄州,方謹得不償失。”
沈希儀微微抬頭:“所以,殿下,造謠污蔑您的人,只可能是東無。”
其實華瑤也覺得,始作?俑者?就是東無。
根據華瑤對方謹的了解,方謹不僅重視國家的邊防,也重視皇族的體?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方謹不會以“貪污”為名懲治皇族,畢竟方謹自己也沒少?貪錢,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方謹享盡了人世間的富貴豪奢。
相比之下,東無簡直沒臉沒皮。
華瑤站在前廳的正中央。她雙手負后,義正辭嚴地說:“東無為了一己私利,罔顧國家大義,他是真的瘋了。倘若滄州失守,他能得到什么好處嗎?”
白其姝突然插話:“殿下,我記得您曾經提到,東無給鎮國將軍寫了一封信,他很?想拉攏鎮國將軍。”
華瑤面朝著白其姝:“依你之見,東無憑什么拉攏涼州?”
白其姝十分?慎重地回?答道:“我在滄州的柯城待了幾天。柯城的氣氛與往日不同,全城上下都在戒嚴,異族人反倒變得更多了。我見到了一群留著辮子?的壯年男子?,他們走街串巷,四?處流竄,巡城的士兵卻沒有盤問他們,好像看不見他們似的……”
沈希儀猛地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東無早已?通敵叛國,羯人羌人甘域人都是東無的同盟,他們在滄州安插了眼線?”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白其姝瞥了她一眼:“別害怕啊,沈小姐。”
“我并不害怕,”沈希儀冷淡地回?應道,“您會錯意了。”
白其姝勾唇一笑:“您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倒是把我的心臟嚇得怦怦跳呢。”
沈希儀看不慣白其姝的作?態。
白其姝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將,只是一介商戶,“士農工商”的最下等?,“三教九流”的最末流,偏偏能獨得華瑤的恩寵,究竟是使了什么歪門邪道?
若不是白其姝從?滄州調糧,華瑤也不會被東無捉住把柄。
時?至今日,華瑤非但沒有懲罰白其姝,還十分?信賴白其姝,這又是一種怎樣的縱容?
煩悶的、憂憤的情緒擾亂了沈希儀的心境。沈希儀越發嚴肅:“時?勢如此緊迫,閑言碎語不必多說。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東無通敵叛國,勾結外族,欺壓滄州,以此要挾涼州,他打算把北方四?省送給敵國。他的勢力廣泛扎根于南方,他寧愿北方毀于一旦,也不愿維持邊境形勢的穩定。”
華瑤嘆了一口氣:“東無確實做得出來。這世上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東無的陰險之處在于,他格外崇尚“弱肉強食”的道理,他什么手段都敢用,甚至不惜以一半的江山來換取權力。
與東無相比,華瑤十分?正直,十分?仁義,也有十分?的顧慮。
正當?華瑤一籌莫展之際,謝云瀟忽然出現了。他為華瑤帶來了一封謝家密信。寄信人是謝云瀟的舅父謝承均,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在華瑤的催促下,謝云瀟打開信封,逐字逐句地破解密信。他念到“杜蘭澤”三個字的時?候,華瑤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謝云瀟轉述了杜蘭澤的原話:“御林軍內亂一事,實在駭人聽聞。御林軍分?不清敵我,以至于自相殘殺,錯失了反敗為勝的機會。”
這是什么意思?
杜蘭澤肯定是想通過謝承均向華瑤傳話。她被方謹囚禁在公主府中,不能擅自出門一步,但她心思縝密、洞察秋毫,她可以憑借蛛絲馬跡推斷出朝野局勢的走向,委婉地透露給華瑤。
杜蘭澤是華瑤最信任的人。她的執政理念與華瑤不謀而?合,她廢除賤籍的決心也和華瑤一樣堅定,她經常對華瑤說:“我愿為您排憂解難。”
對了,排憂解難!
華瑤的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杜蘭澤的深意。
由于朝野局勢的變化,華瑤憂心忡忡,杜蘭澤的那一番話像是在為華瑤出謀劃策,告誡華瑤不要“分?不清敵我”,只顧著與方謹爭斗,錯失了反敗為勝的機會。
那么,如何才能反敗為勝?
華瑤仔細地思索了一會兒。沈希儀仍然站在她的身旁,邸報上的謠言勾起了沈希儀的愁緒,沈希儀喃喃地低語道:“他們對您的詆毀太過陰損……”
華瑤雙手一拍,決定道:“永安城也有書社和書局,印刷技術并不遜色于京城。朝廷能發行?報紙,我們也能發行?報紙,倘若我們的報紙傳遍北方各省,東無的陰謀詭計就不容易得逞了。”
沈希儀抬起頭來,與華瑤對視,只見華瑤神采奕奕、氣宇昂昂,仿佛永遠不會消沉。
華瑤的精力極其充沛。自從?華瑤養好了傷,沈希儀再沒見過她疲憊不堪的樣子?,她就像太陽一般光輝燦爛,照亮天地之間的一切陰霾。
華瑤又說:“我要在秦州、岱州、涼州開設上百個書社,取名為‘啟明書社’,專門印刷《啟明報》。當?然了,也不只是《啟明報》,我會仿照邸報的格式,印刷一批類似邸報的報紙,發放到北方各省,特別是滄州、康州、虞州和西潭這幾個地方。”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稱是,謝云瀟接話道:“請容我多問一句,殿下打算如何破除謠言?糧草是軍隊的命脈,四?百萬石糧草關乎軍隊的生死存亡,如果滄州的官民相信了謠言,殿下在滄州必然舉步維艱。”
天色將近昏黑,廳堂里的燈燭已?被點亮,華瑤坐在一片燈光之中,不急不緩地說:“我會編造一份邸報,并在邸報中寫明,我確實有四?百萬石糧草,這些?糧草是我從?秦州叛軍的手里繳獲的。秦州叛軍四?處散播謠言,只為污蔑我的名聲。他們造謠生事,勾結外敵,侵犯滄州,覬覦涼州,通敵叛國,十惡不赦。”
謝云瀟還沒答話,金玉遐向后退了一步,以示恭敬:“殿下英明。”
華瑤迫不及待:“廢話少?說,現在就開始干活吧。”
第133章 歸路迢迢 “賤民之女,果真下賤!”……
金玉遐遵照華瑤
的授意, 在案桌上擺好了筆墨紙硯,默默地寫起了報文。
金玉遐的文筆極其出眾。二?十歲之前,他寫過不少詩詞和散文, 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別號, 叫做“野山老翁”。他以“野山老翁”為?名, 出版了一系列書籍。由于他風格雅致、詞句優美, 他的名聲轟動一時, 天下讀書人尊稱他為?“野山君”。
迄今為?止,金玉遐還?沒?對華瑤提過“野山君”的來歷。
金玉遐并非有意隱瞞, 他只是覺得, 他年少時寫的那些?傷春悲秋的詩文, 不過是一種茶余飯后的消遣,每一個字都是輕飄飄的, 暗藏著閑情逸致,卻無半點憂國憂民之念,這樣的作品怎么拿得出手呢?
他追隨華瑤已有一年。這一年來,他輾轉多地,滿目瘡痍。
燒不盡的烽火狼煙, 堆不完的血海尸山, 以及千千萬萬人的痛心泣血,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他自身的苦悶已是無足輕重?, 《啟明報》的名頭卻是沉甸甸的。
他在紙上縱筆如飛, 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完成?了兩篇報文, 順利地通過了華瑤的審查。華瑤又指派了沈希儀、戚應律來幫他的忙。眾人一直忙到第二?天破曉時分,才把文稿送到了永安城的書局。
書局內部的人員絲毫不敢耽擱,連忙拿出了貯藏在倉庫里?的白棉紙。這種白棉紙是官府專用的紙張, 適用于活字印刷術。上百個匠人忙中有序地勞作了一整天,形同邸報的報紙就被印刷了一千五百份。
臨近黃昏,晚霞初上,站在窗邊的沈希儀被照得滿面紅光。沈希儀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身體疲憊至極,神?志還?是十分清醒。她一邊吩咐士兵派發報紙,一邊率領一群文人抄寫告示。
那告示的措辭簡潔精煉,語句通俗易懂,完整地列出了秦州叛軍的罪孽,包括濫殺百姓、凌虐婦孺、勾結外敵、劫掠財物等等,并且闡述了啟明軍的功績,處處贊揚華瑤的仁義之舉,華瑤儼然成?為?一代救世之主。
告示上還?說,華瑤奪回了叛軍侵占的四?百萬石糧草,又把肥沃的農田分給了貧民,數十萬賤民的賤籍將被革除,有志之士能夠一舉成?名,有功之臣能夠一展宏圖,秦州必將重?現繁榮富強。
沈希儀整理了四?百多份告示,又喚來一批侍衛,命令他們明日一早啟程,沿著芝江順流而下,把告示貼到城鄉的集市上。
此時夜色深沉,月淡星稀,沈希儀勞累過度,再也熬不住了。她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戚應律趕緊過去扶住她:“沈小姐,請多保重?。”
他有禮有節地說:“實在抱歉,下午我打了個盹,睡了兩個多時辰,只留你一人忙前跑后。現在書局收工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你為?公主辦事不辭勞苦,更要顧惜自己?的身體。”
沈希儀甚至沒?看戚應律一眼。她淡淡地說:“多謝您的好意,我并無大礙。自古以來的中興大業,哪有不艱難的?能為?公主辦事,便是我的福分。”
戚應律手持一把折扇,很閑散地搖了搖扇柄:“目前的局勢雖然嚴峻,卻還?沒?到最危急的關頭,你不用提心吊膽,稍微松懈一點也不礙事吧。”
沈希儀一言不發。
戚應律攤開雙手,折扇被他夾在指間:“明天你要是有空,何不與我泛舟游湖?春天來了,花也開了,永安城的風景好得很,你不去欣賞就太可惜了。”
沈希儀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譏諷,似是嘲笑:“您是鎮國將軍府的公子,生于涼州,長于涼州,必定?目睹過尸橫遍野的慘狀。可我聽您的語氣,像是從未經歷過戰爭,懶懶散散,懵懵懂懂,渾然不知事態嚴重?,活脫脫一個紈绔子弟。”
戚應律聞言,幾近窒息,沈希儀還?說:“您見識短淺,舉止輕浮,才學平庸,意氣衰頹,整日游山玩水、尋歡作樂,終將一事無成?,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折扇“刷”地一聲合攏,扇骨扣在了掌心,戚應律無可奈何道:“我一片好意,你不領受就罷了,怎么能惡語傷人呢?”
沈希儀頗為?平靜地回答:“您若是對我不滿,請您去找公主告狀。公主的賞罰,我自當領受。”
戚應律這才發現沈希儀從未用正眼看過他。
沈希儀對誰都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只在華瑤的面前裝出一種溫婉柔順的性情。他以為?她是一朵解語花,其實她渾身長滿了尖刺,暗藏著一股兇狠的煞氣。
燈籠的光線更暗淡了,門外傳來一陣吵嚷聲,戚應律還?沒?反應過來,沈希儀已經沖到了門口。
剎那間,沈希儀的視野驟亮。
守門的侍衛高舉火把,火花迸濺出嘶嘶聲響,十幾個蒙面黑衣人都被捆住了手腳,不情不愿地跪在臺階前。
這一群黑衣人已被侍衛捉拿,那些?侍衛都是華瑤調派過來的武功高手,共有二?十多人,負責保護書局的安全。華瑤顯然預料到了書局一定會遭遇暗算。
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永安城內作亂?
沈希儀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心頭的愁緒更濃,眉頭也皺得更緊。
沈希儀的記憶力極好。她清楚地記得,眼前這位黑衣人正是孫志忠的屬下。
孫志忠出身于京城軍營,任職于兵部,效忠于方謹。
方謹把孫志忠派到了秦州,擔任名義上的“官兵主帥”。實際上,孫志忠從沒?去過戰場,也從沒?殺過叛軍,他是方謹牽制華瑤的一枚棋子。朝廷大肆宣揚孫志忠在秦州平叛的光輝事跡,華瑤的戰功都被孫志忠搶走了。
走廊上的燈籠盡數熄滅,昏暗的月光灑到了沈希儀的腳下。沈希儀還?在考慮如何處理黑衣人,侍衛已經把黑衣人拖進?了柴房,從他們身上搜出了油壺和火折子。原來他們想在書局縱火,燒毀報紙,燒死工匠,讓一切化作灰燼。
今日一早,華瑤曾經傳過口諭:“任何人膽敢縱火行兇,殺無赦。”
侍衛謹遵華瑤的指示,殺光了這些?黑衣人,沒?留一個活口。柴房里?彌漫著濃稠的血腥氣,尸體都被馬車運了出去,夜色之下的永安城依舊寂靜,像是古井之水,毫無一絲波瀾。
*
當天夜里?,華瑤收到了書局傳來的消息。
華瑤本來都準備上床睡覺了。但她聽完侍衛的奏報,困意徹底消失,她的心里?漸漸地煩躁起來。
她沒?有遵從方謹的命令,方謹必定?會對她下死手。
“平定?秦州叛亂”的功勞早就記到了孫志忠的頭上,孫志忠才是方謹真?正信任的人,華瑤只是一塊墊腳石。孫志忠沒?為?秦州流過一滴血,還?敢往華瑤的背后捅刀子,他何必茍活于世呢?不如死了算了。
華瑤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懷里?抱著一把長劍,更帶著一股凌厲的殺氣。她思考片刻,命令侍衛去傳召孫志忠,讓他到公館來議事。
公館的花廳燈火通明,銀燭高照,墻壁上光影搖動,涼涼的夜風吹入了室內,風中隱含著稀薄的血腥味。
恰在此時,侍衛通報道:“啟稟殿下,孫志忠正在門外等候。”
華瑤其實想說“讓那個王八蛋滾進?來”,但她到底還?是保持了風度,狀似平靜地回復道:“傳他覲見。”
少頃,孫志忠被侍衛帶進?了花廳,與華瑤的距離僅有一丈遠。
孫志忠獨自一人前來覲見華瑤,身旁沒?有一位親兵。他的禮數十分周到,態度也很恭敬,“咚”地一聲就跪了下去,格外誠懇道:“末將參見公主殿下,叩請
殿下萬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傳召,有何要事?”
華瑤直說道:“你應該已經收到了方謹的命令。我想問問你,方謹是如何指使你的?”
孫志忠倒也坦誠:“末將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監視您。自從您來了秦州,末將經常四?處打聽您的情況。昨天三公主又傳了一道密令,您要是遲遲不回京城,啟明軍就是造反的賊寇,官兵應當鏟除啟明軍,必要時,可以屠殺全城百姓,震懾秦州的官民。”
華瑤冷笑道:“你主子瘋瘋癲癲的,你也只會跟著她發瘋。”
孫志忠跪趴在地上,給華瑤磕了一個響頭:“您是眾所周知的仁義之主,末將想勸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軍兵臨城下,您還?不肯投降,滿城百姓都要為?您陪葬,您的‘仁義’也就是名存實亡了。”
華瑤毛骨悚然。
孫志忠毫無保留地坦白了方謹的計策。這一條計策乃是陽謀,無所謂華瑤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謹都會順利地施行。
這天下還?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還?是“儒法?”二?字。
華瑤擁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諱,倘若朝廷認定?華瑤造反,啟明軍就是“賊寇”,秦州面臨著屠城之禍,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華瑤自殺謝罪,而不是與朝廷抗爭到底。
凡事都有兩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壞。
華瑤的仁義之名傳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跡被編為?歌謠,廣泛傳唱。每當她來到一座城池,至少會有上萬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憂國愛民,相信她憐憫人間疾苦。她不顧自己?的安危,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義”的壯舉。
正因?如此,華瑤在民間的形象是完美無缺的。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也是一塵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違反了儒家?的道義,公然與朝廷對抗,致使平民淪為?亂民,鄉城淪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復存在了。
所謂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華瑤在秦州屢戰屢勝,憑借的是“軍民一心”。秦州百姓為?她沖開城門,為?她護送軍糧,為?她搖旗吶喊、奔走呼號,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儀在書館抄寫告示,書館的文人自發追隨,無需華瑤下令,那些?文人聽說沈希儀是華瑤的近臣,便都恭敬地聽命于沈希儀,這也是因?為?他們臣服于華瑤的威望。
華瑤不能失去這種威望。
正當華瑤思索之際,孫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離。
孫志忠半抬起頭,眼眶中的淚水隱隱浮泛:“殿下,您為?了秦州百姓,率領將士們浴血奮戰,拯救了千千萬萬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們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難受,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盼著天下太平?您若能繼續效忠三公主,對于您和我來說,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話未說完,孫志忠突然從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鋒利的刀尖直劈華瑤,卻沒?傷到她一分一毫。
轉瞬之間,華瑤躍身而起,跳到了一張木桌上。
孫志忠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粗壯的雙手布滿了厚繭,濃眉下的一雙眼睛兇光四?射,眼神?帶著幾分癲狂。
他急沖猛攻,施展出極強的劍氣,又被華瑤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華瑤更強,為?何會落于下風?
孫志忠一時驚疑,雙掌猛地運力,短刀斜飛而出,狠戳華瑤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勁風,滿室的燭火一霎熄滅,黑暗之中,華瑤的反應仍然敏捷至極,輕易地避開了孫志忠的殺招。
孫志忠大喝一聲:“逆賊,拿命來!”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濃,室內無風無影,唯有一陣陣涼意刺骨,漫溢著一層殺氣,孫志忠竟然聽見了謝云瀟的聲音:“殿下,讓我殺了他吧。”
華瑤興致勃勃地回答:“那個毒藥還?真?好用,孫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雖然強勁,卻很笨拙,遠不是我的對手,姐姐器重?的武將也不過如此。”
孫志忠這才發覺自己?中計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時候中了毒。他在飲食上從不馬虎,他的親兵會在集市買米買菜,碗碟杯筷都有專人看管,華瑤哪兒來的下毒機會?
近日以來,孫志忠經常感到身寒氣虛,原先?他還?以為?是水土不服,如今終于找到了原因?,滿腔怨憤無從排解,他心如火燒:“賤民之女,果真?下賤!”
謝云瀟的耐心已經耗盡:“他該死了。”
華瑤大發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殺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你的劍法?天下第一快,他會死得毫無痛苦。”
偌大一間花廳里?,燈燭俱滅,星月無光,凌厲的劍風破空而至,孫志忠立即閃躲。謝云瀟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孫志忠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謝云瀟即將出兵岱州,按理說,謝云瀟今晚應該在城外的軍營點兵點將。孫志忠不知道謝云瀟何時趕回了公館,便說:“你不顧軍營……”
“軍營”二?字剛出,劍刃削開了孫志忠的脖頸,他的頸骨寸寸碎裂,鮮血順著脊背流了下來,而他甚至沒?看清謝云瀟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懼,他的情緒不知不覺地淡去了。他對方謹的敬佩、對賤民的鄙夷、對華瑤的厭惡,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跡。
臨死前,他只聽華瑤說:“他好像非常憎恨賤民,為?什么呢?”
孫志忠徹底斷氣了,無法?回答華瑤的疑問。
謝云瀟隨口道:“或許他和某些?賤民有過節,從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賤民。”
華瑤若有所思,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她飛快地打開門窗,又吩咐侍衛拖走了孫志忠的尸體。
月光照進?來的那一刻,華瑤驚訝地發現,謝云瀟的劍上沒?沾一滴血,劍刃的兩側澄凈而光潔,就像他的衣袍一樣不染纖塵。他的武功又精進?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絕佳的天縱奇才。且不論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單是他這一身絕世武功,也難免惹人覬覦。
華瑤沿著長廊,走回臥房,這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謝云瀟跟在她的背后,隨她一同步入內室。
她掀開了夜明燈的燈罩,循著一束幽淡的光線,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語道:“我已經命令士兵去清剿孫志忠的余黨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會再有姐姐的人馬。”
謝云瀟把床帳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間,稍微用了點勁似的,掌心緊貼著她的衣衫,與她的肌膚嚴密地貼合。他的觸碰又溫暖又舒服,她背靠著他的胸膛,渾身陷入一種愜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憊,她喃喃自語:“終于還?是走到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從此再也不會和睦相處。”
謝云瀟忍不住問道: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給孫志忠下毒?”
“他剛來秦州的時候……”華瑤實話實說,“他的侍衛在村莊里?搜刮糧食,我派人扮作農民,往糧食里?摻了毒藥,為?了不讓他察覺,那毒藥會慢慢發作,毒性也并不強,只是他的反應會變得遲鈍。”
謝云瀟沉默不語,華瑤小聲說:“我早就猜到他將來一定?會殺我。”
謝云瀟又問:“為?何?”
華瑤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誠了,就不會再派出一個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時返 無法預料今后的命運……
謝云瀟道:“賤民是貴族的奴隸, 你要廢除賤籍,必然?損害貴族的利益。方謹派出的武官來自貴族門閥,他們一向反對制度改革。”
華瑤含
糊地回應道:“確實如此。”
謝云瀟的語氣很溫和?:“時辰不早了, 你也困了, 忙了一整天, 今晚早點睡吧。”
華瑤的顧慮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語道:“我的處境好危險啊, 皇族恨我, 貴族也恨我。”
她緊緊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還得想點辦法,把貴族拉攏過來才行。”
謝云瀟的聲音更低了些:“籠絡貴族并非易事, 需要從長計議, 不過你也有你的優勢, 秦州的東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當地豪強興風作浪的機會寥寥無幾。”
謝云瀟的話音剛落, 華瑤忽然?翻了個身,順手扯住了他的衣帶。他又?道:“別擔心?,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能逢兇化吉。”
他說?話的聲音太好聽了,清清冷冷的, 既低沉又?平靜, 談及正事又?有幾分嚴肅,仿佛一點也不會動?情似的。
華瑤只覺得一股邪火從心?底直竄上來。她把衣帶拽得筆直, 仰頭狠狠地親了他的側臉。他攬在她腰間的雙手仍然?充滿勁力, 手臂的肌肉緊繃著,猶如鋼鐵一般堅硬, 似是一副蓄力待發的樣子。
他的氣息稍微有點混亂,聲調變得沉重:“你不想睡覺了嗎?”
華瑤本來是打算睡覺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然?又?和?他玩鬧起來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駙馬,她親他幾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華瑤隨口?說?:“我又?沒有別的企圖,只是想和?你親近親近,這?也不行嗎?不行就算了,我睡覺了。”
謝云瀟聽見這?般言論,極輕地笑了一聲:“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華瑤非要在氣勢上贏過他:“因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膽敢質疑我的人都會被我懲罰……”
華瑤的胡說?八道還沒結束,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你從沒懲罰過你身邊任何一位近臣。”
華瑤有理有據:“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賢臣,我獎賞他們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懲罰他們呢?”
謝云瀟淡淡地道:“既然?你身邊沒有一個奸臣佞臣,你豈能自稱為暴君?”
過了片刻,華瑤才回答道:“你真是挺會說?話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駁你了。”
華瑤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們都比她更兇狠,更擔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親手殺死近臣。即便近臣與他們關?系密切,他們都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反觀華瑤,從小到?大,她總是高陽家的異類。
煩亂的情緒無法消解,華瑤在床上打了個滾,與謝云瀟隔開?一段距離。謝云瀟一把將她攬入懷里:“卿卿,卿卿。”
華瑤一言不發。
謝云瀟離她更近了。床帳內光線晦暗,她的視野不太清晰,聽力卻是異常敏銳。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劃過她的耳尖,引起一陣微妙的酥癢感。
華瑤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還要跟我說?話嗎?”
謝云瀟在她耳邊低語,:“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駐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見無期,我該如何……”
他話中一頓,以一種低淺的、略帶沙啞的氣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這?四個字,簡直輕不可聞,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貫壓抑著的心?聲。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撥動?了一瞬。那一種又?甜又?澀的奇妙滋味,她從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華瑤往他懷中蹭了蹭,小聲說?:“那我先親你一口?,你再親我一口?,就算我們離別之前的慰藉,怎么樣?”
謝云瀟含蓄地答應道:“卿卿的考慮向來周到?。”
華瑤承認道:“嗯嗯。”
她抬起頭,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側臉。
謝云瀟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他緩慢地用臂力箍緊她,深深淺淺地吻著她的唇瓣,盡量不顯得太過迫切。而她毫無顧忌地回應著他,纏綿之情無休無止,月落西窗之時也未停歇。他們無法預料今后的命運,此刻的時光更是彌足珍貴。
這?一夜,臨睡之前,華瑤渾身的筋骨都舒展了,暢快至極,愜意至極,清淡的香氣縈繞心?頭,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曠神怡。
華瑤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還是念念有詞:“你去了岱州以后,無論聽說?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會改變,我對你的心意始終如故。”
謝云瀟牽起她的手腕,堅定地與她十指相扣:“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華瑤在心中默念,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大約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期望,在她所處的位置上,所謂的“男女之情、夫妻之愛”,只能占據一點分量。她的腳下是一條生死之路,她背負著千千萬萬條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輸不起。
*
次日早晨,旭日東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剛剛處理完孫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孫志忠及其?侍衛的尸體都被運到?了一塊荒蕪的野地里。
白其?姝親自檢查了每一具尸體的面容,命令士兵剝除了他們的服飾,將他們切成碎塊、扔進火堆,在烈焰中化為灰燼,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塵、鋪上雜草,完全看?不出一點殺人放火的痕跡。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盡頭,春夏兩季的潮氣很重,今早的薄霧還未消退,煙塵就融入了薄霧之中,浮蕩著一片朦朧的煙靄。
寅時過后,朝陽的明?輝從天上灑下來,煙靄飄散,霧氣疏淡,白其?姝的心?情還算不錯。她圓滿地完成了華瑤指派的任務,手頭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還沒辦好。
這?件大事與趙惟成有關?。
秦州東境的戰事尚未平定的時候,趙惟成被華瑤藏在虞州山海縣的商鋪里,后來華瑤控制了芝江流域,趙惟成及其?同?黨十三人也被帶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關?押在地牢之內。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時間已經足夠了,今天應該是趙惟成的死期。
卯時略略過半,天色更亮了一些,白其?姝趕到?地牢的門口?,正好在地牢的石門之外遇見了華瑤。
白其?姝恭恭敬敬道:“參見殿下。”
華瑤身邊只有紫蘇、青黛兩個女侍衛。白其?姝不經意地想起,華瑤曾經對她說?過,她是華瑤最親近的人。除她之外,華瑤幾乎誰也不信。
白其?姝當然?知道“帝王之術”的詭詐之處。
帝王會讓每一位近臣都以為自己才是帝王真正器重的人。這?一項馭人之術,華瑤運用得爐火純青,就比如,戚飲冰起初十分憎恨華瑤,沈希儀也對華瑤有些怨言,如今呢,戚飲冰和?沈希儀都在為華瑤賣命,她們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仿佛從未有過任何芥蒂似的。
白其?姝勾起唇角,沒來由地微微笑了笑。
華瑤的態度十分溫和?:“你來得正好,你為我辦事,我最放心?。我交給你的事情,你都辦得很細致、很圓滿。”
白其?姝的笑意更深:“多?謝您的夸獎,有您這?句話,我萬死不辭。”
白其?姝跟隨華瑤的腳步,與她一同?走進地牢,厚約一尺的石門被推開?了,華瑤提起一盞紅紗燈籠,燃燒著的燈芯照亮了陰暗的走廊,牢房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咒罵。
華瑤不禁感慨道:“沒想到?啊,他被我關?了這?么久,還有力氣罵人。”
白其?姝噗嗤一笑:“他罵得很難聽啊,他跟著土匪學了不少手段,還知道如何折磨年輕女人,像他這?種賤貨,死了活該。”
華瑤點了點頭:“趙惟成勾結土匪,學的都是下三濫的東西,昔日他看?著平民受盡折磨,如今他自己也遭了大難,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華瑤的語聲傳進了趙惟成的耳朵里,燈籠的火光也照到?了趙惟成的身上。趙惟成的胸膛冒出一陣鉆心?劇痛,卻絲毫動?彈不得,他的四肢都被沉重的鎖鏈栓住了。
趙惟成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你也殺過人……你必死
……監死……”
華瑤第?一次聽聞“監死”這?個詞,還以為趙惟成的意思是,她會被監押至死,不過,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他說?的應該是“奸”,而不是“監”。
他詛咒她被奸辱,被淫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經在土匪寨見過類似的場景。他對弱者毫無憐憫。弱者承受的痛苦,反倒是他的威赫。
華瑤記得,當初她闖入黑豹寨,土匪還告訴她,黑豹寨的寨主經常寵幸血淋淋的女人,或者,更準確的說?,他們并沒有把女人當人。
好惡心?。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往前走了一步,挑高燈籠,也不管趙惟成又?說?了什么,她專注地凝視著趙惟成的后背。
趙惟成的上半身沒有衣物遮擋。他的雙臂伸展著,后背正對著牢房的鐵門,背上的刺青分外顯眼,正是“反梁復魏”四個大字。
“梁”是本朝的國號,“魏”是前朝的國號,本朝與前朝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本朝的女人可以讀書習武、入學入仕;前朝的女人地位卑賤,奉行“三從四德”,謹遵“三貞九烈”,不能在學堂里念書,不能與家人以外的男子說?話,從小到?大都要忍受慘無人道的“裹腳之刑”。
大梁朝開?國一百多?年來,“反梁復魏”的民間幫會從未消停過,這?些幫會十分向往魏朝的制度,更希望能把女人從學堂里趕出去,復辟祖宗之法。
第135章 照肝膽 “今日暫別,后會有期。”
支持“反梁復魏”的民間幫派大多認為, 只要禁止女人習武念書,女人的地位便會越來越低,她們只能依附于男人, 男人的生活會越來越好。
事實上, 倘若女人毫無前途, 國家就放棄了一半的人口, 時代的發展必定遲緩, “重男輕女”的風氣?必定愈演愈烈,全國各地溺殺女嬰的現象又會層出?不窮, 正如《韓非子》所言:“父母之于子也?, 產男則相賀, 產女則殺之。”
與?此同時,拐賣婦孺的罪案也?會增多, 盜匪勢力越發猖獗,城鄉治安越發混亂,世道人心逐漸敗壞,舉國上下仍然抱殘守缺、故步自?封,那會落到一個什么?樣的下場?
反梁復魏, 何?其愚蠢。
大梁朝開國一百多年來, 清剿了無數“反梁復魏”的逆賊。
“反梁復魏”不僅是?大逆不道的罪孽,更是?禍害社稷的毒瘤, 朝廷對此深惡痛絕, 就連太后都不會袖手旁觀。
華瑤深知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于是?,華瑤選中了趙惟成。
在華瑤的授意下, 趙惟成及其同黨都被刻上了“反梁復魏”的刺青。經過一個多月的漫長等待,刺青的顏料滲入皮膚、融入筋骨,看起來就像留存多年的印記, 趙惟成搖身一變,變成了“反梁復魏”的余孽。
趙惟成并不知道華瑤對他做了什么?。
他看不見自?己的后背,摸不到自?己的傷疤,他的憤恨都轉化為怨氣?,只想把華瑤生吞活剝,將她的血肉一口一口地咬碎。
她怎么?不去?死?她若是?死了,皇族的氣?數就盡了,江山社稷又會出?現一番新局面。
趙惟成咬牙切齒地詛咒道:“死……你死……”
華瑤走入牢房,認真地審視趙惟成的刺青。
她沒有半點惱怒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她問了他一句:“你勾結土匪,殘害平民,造的殺孽比我還多,你自?己說,你該不該死?”
趙惟成仿佛聽不見華瑤的聲?音。他目光兇惡,直直地瞪著?華瑤,嘴里吐出?的字句斷斷續續,甚至提到了“下賤”、“教坊司”、“任人踐踏”之類的詞語。
華瑤突發奇想,倘若東無拘禁了趙惟成,趙惟成還會有這樣的氣?勢嗎?
趙惟成會不會詛咒東無,讓東無滾去?教坊司,倚門賣笑,任人踐踏,淪落為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
恐怕不會。
華瑤感到了微妙的差別。她仍未動怒,淡然地笑了笑:“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憎恨的并不是?強權,而是?你自?己無法掌權。你要是?能掌權,就會把人往死里作踐。”
趙惟成拼盡最?后一口氣?,嘶啞地怒吼道:“你妹妹一箭射瞎了我的左眼!”
趙惟成所說的“妹妹”,大概是?當朝七公主,高陽瓊英。她的性格非常古怪,華瑤和她沒什么?交情,更不知道她對趙惟成下過狠手。
華瑤向?前一步,輕聲?道:“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敢找瓊英報仇,只會在旁人的身上泄憤,你這一輩子,從生到死,都是?個窩囊廢。”
她轉過身,走出?牢房:“送他上路吧。”
燈籠的亮光飄遠了,鐵柵欄的縫隙里閃過幾道模糊的人影,趙惟成瞪大了雙眼,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他被一塊黑布蒙住了整張臉。他的呼吸更困難,腦袋更暈了,耳邊嗡嗡地響著?雜音,鼻間嗅到了桃花的香氣?。
他嫌惡地嘟囔道:“白、白……”
“白其姝”三個字尚未說完,白其姝點了他的啞穴。
像是?在和他玩鬧似的,白其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主子心善,不會對你用刑,可我很惡毒啊,我要把你的腸子掏出?來,纏在你的腿上。”
強烈的憤怒和恐懼一瞬間涌了上來,落到他的胸口處,擊中了他的心臟。他講不出?一個字,渾身的肌肉一陣陣地抽搐,不多時,他竟然昏厥了,雙臂軟綿綿地懸吊于鐵索,他的骨頭仿佛已經被人抽走了。
白其姝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迅速地挑斷了他的手筋和腳筋。
當天早晨,趙惟成及其同黨十?三人都被白其姝裝進了麻袋,抬上了馬車,直奔虞州的山海縣。馬車一路暢通無阻,隔天傍晚,便抵達了距離山海縣不遠的渡口。
白其姝連夜乘船渡江。她只帶了十?個侍衛,這些侍衛都是?虞州人,能說一口地道的方言。他們喬裝成虞州的商人,在夜色中運貨。
天還沒亮,白其姝不敢點燈,更不敢驚動山海縣的官兵。
她拿出?一顆夜明?珠,率領眾人走上一條小路,逐漸接近了一道山峰。這道山峰名為“寶頂峰”,山上有一座“萬燈寺”,乃是山海縣最負盛名的寺廟。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香客從各地趕來此處,凡是?與?寺廟有關的消息,都會傳播得極快極廣。
等到午夜過后,巡邏的官兵換崗之時,白其姝親手勒死了趙惟成,并把趙惟成的尸體掛在了山腳下的一棵大樹上。
趙惟成的十三名同黨也有相同的命運,總共十?四?具尸體都懸吊在半空中,他們的后背裸露著?,“反梁復魏”的刺青十?分顯眼,白其姝還在尸體附近擺放了一堆鑲嵌著?忍冬花紋的銅環。這些銅環都是?前朝太子的遺物,也?是?華瑤從彭臺縣的倉庫里搜出來的古董。
布置完畢之后,白其姝立刻撤離。
山林中飄蕩著?霧氣?,清涼而濕潤,籠罩著?白其姝的全身,她微微地喘息了片刻,因為極度的興奮而感到力量充沛。
每一次,白其姝為華瑤出?生入死,她的興奮都多過恐懼。她一點也不怕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身處險境,她知道自己就是個瘋子。
趙惟成被吊死了,死在白其姝的手里,這讓白其姝的心情極好。白其姝順利地趕到渡口,與?侍衛一同坐上了返回秦州的漁船。他們喬裝改扮,混在一支船隊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天色才?剛破曉,寶頂峰下的十?四?具尸體就引起了轟動。
山海縣的百姓多半信佛,起早來拜佛的這一批人更是?十?分虔誠。他們看到“反梁復魏”的刺青,第?一反應并不是?躲避,而是?為死者誦經超度。他們席地而坐,雙腿盤曲,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念的都是?往生咒,聲?音傳得很遠,遠處的行人也?都知道了寶頂峰下的慘案。
山海縣的前一任縣令葛巾失蹤已久。新任縣令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子,以“嚴法嚴律”而出?名。她絲毫不敢隱瞞,立刻派人加急傳信回京,又命令官兵緊急戒嚴,查辦一切形跡可疑的人員。
到了這天中午,趙惟成的死訊已經傳遍了山海縣,與?山海
縣隔江相望的秦州都收到了消息。秦州百姓不敢提起“反梁復魏”四?個字,只敢以“前朝余孽”為代稱,將趙惟成罵了個狗血淋頭。
華瑤思及此事,不禁感嘆道:“他生前想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做成,死后倒是?名揚天下了,哎,時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謝云瀟提醒道:“朝廷可能會暗中作梗,你走了一步險棋。”
華瑤低聲?道:“這一步險棋,我是?不得不走。”
華瑤并未解釋她的意圖,謝云瀟也?沒再追問。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脈搏很平穩,在他掌中清晰地跳動,他不舍得放開她。
按照謝云瀟原本的計劃,他將在今天一早出?征岱州。然而早晨的霧氣?太過濃重,并不利于長途跋涉,謝云瀟把行軍的時辰推遲到了午時。距離午時還有不到兩刻鐘,兵將已經準備就緒,謝云瀟登上了城樓,與?華瑤告別。
永安城的城樓屹立于城門之上,全由磚石砌筑,鏤花鐵窗大敞著?,冷風猛烈地灌了進來,華瑤和謝云瀟仍然站在窗邊。謝云瀟專注地凝視著?她,而她正在俯瞰城樓之下的千軍萬馬。
華瑤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哪怕這條路再艱難,我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扭轉乾坤,匡扶社稷,完成中興大業,彪炳千秋史冊。”
謝云瀟放開了她的手腕。他由衷地擁護她的理念:“殿下必將得償所愿。”
謝云瀟略微低頭,望著?全副武裝的兵將,整整兩萬兩千人馬,包括兩千涼州精兵、一萬虞州精兵、一萬秦州精兵。
這兩萬大軍被分成了兩支軍隊,其中一支軍隊的主帥是?秦三,另一支軍隊的主帥是?謝云瀟。他們即將向?西而行,謝云瀟直奔岱州,而秦三另有任務。
謝云瀟第?一次率兵遠征,華瑤擔心他會遇到麻煩,特意調派了祝懷寧輔佐他。其實謝云瀟比祝懷寧更有戰場閱歷。
謝云瀟生長于戰火連天的涼州。從他年幼時起,他耳濡目染,對戰爭司空見慣。邊境的殺戮從未停止,涼州的土地常年被鮮血澆灌,每一寸江山都是?白骨堆積而成,和平的局面不僅短暫,也?很難得。
士兵的盔甲明?晃晃的,反射著?此時的天光,那光線從窗間流入室內,涌現一片斑駁的陰影,像是?無聲?的推波助瀾。
謝云瀟低語道:“我暫時離開了,你多保重,萬事小心。”
華瑤忽然拉住他的袖擺,往他手里塞了一塊絲帕。那絲帕上繡著?“瑤瀟”二字,字形歪歪扭扭的,針腳拙劣而潦草,顯然是?華瑤親手做出?來的。昨天她花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把“瑤瀟”二字繡成了,她才?不管自?己繡得怎么?樣,反正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來,還有哪個公主比她更真誠呢?
謝云瀟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收下了她的絲帕,格外珍惜地觀察片刻,指尖輕輕碰了一下“瑤”字,又把絲帕放進了外衣內側的口袋,緊貼著?他的胸膛。奇妙的錯覺油然而生,他的心跳聲?似乎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華瑤猛地轉過臉,不再看他,只說:“等到秦州、岱州的局勢穩定下來,我們就能再見了。你也?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我會想你的。”
謝云瀟與?華瑤成婚以來,從未與?她分離過。他固然心有所思,卻裝出?灑脫的風度:“今日暫別,后會有期。”
華瑤點了點頭。她走出?城樓,守門的侍衛都跟在她的背后。
四?面八方的戰鼓“咚咚”地響了起來,驚濤駭浪似的聲?響,由遠及近,落在每一位士兵的耳旁。
士兵們抬頭望向?城墻,只見華瑤迎風而立,右手握著?一把锃亮的長刀。她的武功根基極為扎實,城墻之上的狂風呼嘯而過,卻無法撼動她一分一毫。
當空驕陽照耀之下,旌旗飄揚,刀光閃爍,華瑤率領全軍指天立誓,誓要鏟除叛軍,保衛秦州、岱州的安寧。
立誓完畢,華瑤高聲?道:“叛軍是?我們的手下敗將,秦州是?我們的大本營,叛軍已經被我們鏟除了大半,他們賊心不死,還在散播流言蜚語,只為污蔑啟明?軍的名聲?!我滿腔憤怒,不得發泄!”
士兵齊聲?高喊:“殿下息怒!”
華瑤的雙眼中閃射著?兇光:“我不會息怒,你們也?別息怒,我要你們保持憤怒!憤怒就是?你們手里的刀和劍!!每當你們想起此刻,保持憤怒!你們必須全力以赴,絕不退縮,絕不屈服,否則就會像賤畜一樣受盡欺辱!!”
她反手一揮刀柄,刀刃映著?太陽,猶如烈火一般耀眼:“我們為尊嚴而戰,為財富而戰,為人間正道而戰!我們要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只有我們才?能挽救時局!掃蕩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就讓天下人都來看看,啟明?軍究竟是?何?等的英勇無畏!!”
這一番豪言壯語,極大地鼓舞了士氣?。
將士們的呼喊聲?震天動地。他們幾近狂熱地仰視著?華瑤,滿懷著?一腔崇敬之情,華瑤的聲?調慷慨激昂:“每一次行軍作戰,我都是?開路的先?鋒!我說過,我與?諸位同生共死!高陽華瑤絕不食言!!”
話音剛落,華瑤提刀在手,縱身跳下巍峨城墻。她穿著?一套戎裝,背后的披風獵獵作響,疾如閃電般劃過長空,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地上。
華瑤的輕功出?神入化,眾多將士都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門緩緩敞開,她仍然站在原地,親自?為將士送行。
謝云瀟、祝懷寧、秦三紛紛翻身上馬,先?后從華瑤的面前走過。華瑤的視線沒有絲毫偏移,猶如一具威嚴的雕像,頗有一種氣?吞山河的豪邁氣?概。
謝云瀟當然也?不能回頭。他緊握著?韁繩,目視前方。連綿的山川無邊無際,荒涼的曠野上雜草叢生,天地遼闊而浩蕩,他的征途才?剛開始。他不會讓她失望。
*
華瑤在秦州如此大張旗鼓,必然瞞不過朝廷的耳目。
沒過幾天,京城的官員都知道了華瑤的動向?。
不少官員如臨大敵,甚至鬧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問罪華瑤,只是?加急審判了山海縣的風雨樓一案。
由于趙惟成的尸體突然出?現,山海縣的案子越發撲朔迷離,“反梁復魏”的逆賊也?牽涉其中,按理說,太后應該會盤根問底,把逆賊一網打盡。
然而,風雨樓一案迅速結案了。三司會審也?審出?了結果,風雨樓殺人放火的兇手正是?當地土匪,官府的公告當天就發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罵土匪喪盡天良。
當夜,京城下了一場小雨,雨霧中的街道更安靜,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淺不一的水洼里散落著?燈火,火光被車輪碾得細碎,高低錯落地閃爍著?,隨著?水花一起向?四?周濺開,沾濕了一道低垂的車簾。那輛馬車一路飛馳,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門之外。
馬車停穩之后,顧川柏走了下來。他撐起一把玉骨綢傘,雪青色的錦緞衣袍被風一吹,悠悠地散開一陣雪松的清香,這正是?貴族公子獨有的氣?韻。
顧川柏跨過門檻,穿過游廊,儀態端正而飄逸,自?成一種不疾不徐的風范。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后,至少不會失了分寸,倒也?襯得起方謹,還能維持皇族與?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顧川柏,不動聲?色地盤算著?。
顧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顧川柏,腰桿微微地彎了下去?,又說了一聲?“參見殿下”,言談舉止皆是?從容穩重,毫無一絲紕漏。
顧川柏溫和地笑了笑:“這里沒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禮。”
徐信修是?內閣首輔,也?是?方謹的外祖父,他在方謹心目中的地位遠高于顧川柏。若要在方謹的后院站穩腳跟,就必須得到徐信修的認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顧川柏。
他們二人一同走向?方謹的書房,這一路上,徐信修不發一語,顧川柏也?無話可談。
徐信修在官場歷練了數十?年,又爬到了官場的最?高位,他的城府遠勝于顧川柏,他的處世之道也?與?顧川柏迥然不同。
少頃,他們步入書房,只見方謹坐在主位,杜蘭澤、趙文煥、莊妙慧、關合韻等人都坐在兩側,這在顧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尋常的景象。
趙文煥不僅是?方謹的好友,也?是?當今的內閣次輔,莊妙慧是?兵部尚書,關合韻是?方謹的侍衛長,他們三人都是?方謹的心腹,對方謹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觀杜蘭澤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動?
顧川柏皺了一下眉頭。
徐信修打了個圓場:“我剛來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駙馬,敢問駙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顧家?顧家畢竟是?公主的親家,這一層聯系,往后應當維持下去?。”
在方謹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張軟椅上,侍女又端來了一盞熱茶,緩緩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邊。
方謹坦然道:“好幾天沒收到宮里的消息,我便讓駙馬回了娘家,問問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現狀。”
直到此刻,方謹才?對顧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過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顧川柏如實稟報道:“宮里的消息都被封鎖了,顧家對皇帝一無所知。”
趙文煥捧著?茶盞,忽然開口道:“紙包不住火,宮里也?沒有不透風的墻。山海縣的案子越鬧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結果出?來了,蕭貴妃急得發瘋了。太后把蕭貴妃軟禁在儲秀宮,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盞,嘆道:“這可不簡單吶。”
方謹道:“蕭貴妃發了什么?瘋?”
趙文煥道:“蕭貴妃說,華瑤在風雨樓殺了晉明?。她這番話無憑無據,無緣無故,她宮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還把她軟禁了。倘若晉明?真的被華瑤殺了,蕭貴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豈不是?在包庇華瑤?”
方謹的拇指劃過茶杯的邊沿,顧川柏這才?發現,方謹的茶杯里沒水了。他左手挽著?衣袖,右手提著?茶壺的提梁,為她添茶倒水,也?為她送來一縷雪松的清香。
方謹一腳踩住了顧川柏的鞋面。
其實方謹并未用勁,顧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個不留神,茶水從杯口溢了出?來。他沉聲?道:“請殿下恕罪。”
方謹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著?趙文煥。她沒看顧川柏一眼,只說:“京城還有一種傳言,晉明?是?秦州叛軍的首領,蕭貴妃為了解決他的后顧之憂,使盡了手段誣陷華瑤。無論太后是?否包庇華瑤,民眾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故事,晉明?驕奢淫逸,華瑤仁愛慈善,孰優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話道:“當初我便不同意你給華瑤安排秦州的職務,但你過于聽信杜蘭澤的讒言,徹底放縱了華瑤。華瑤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獨霸一方,即將侵犯岱州和涼州。今時今日,華瑤已成了禍患的根源。”
杜蘭澤與?徐信修的距離還不到一丈遠。
當著?杜蘭澤的面,徐信修毫無避諱:“杜蘭澤的心氣?太高,若她還不能盡心輔佐你,她這條命就沒必要保留,你賜她一條全尸,對她也?有再造之恩。”
第136章 潑血汗 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厲鬼
徐信修短短一句話, 宣判了杜蘭澤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靜,方謹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問?:“你們都覺得杜蘭澤該死嗎?”
杜蘭澤忽然開口:“請您準許我留下遺言。您若能成全, 我死而無憾。”
方謹見過許多貪生怕死的人, 至于杜蘭澤這般無畏生死的人, 實在是少?之又少?。方謹對她格外寬容:“準了。”
杜蘭澤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步履輕緩地走到方謹的跟前, 莊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種十分誠懇的語調說:“大梁朝的諸位皇子皇女之中,東無太過殘暴, 晉明太過輕率, 華瑤不諳世事, 司度不識時務,瓊英難堪大任, 安隱難成大器,唯獨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穩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規規矩矩地磕了一個頭?:“微臣侍奉您將近六個月, 這半年以來, 您減免賦稅,廣開言路, 權衡天下諸事的輕重緩急, 支撐起大梁朝的內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謀略, 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報。”
她的態度至誠至敬:“微臣竭才?盡忠,至死無悔, 只恨自己命薄福淺,此?生不能再為您排憂解難。”
杜蘭澤舉止嫻雅,言辭謙順,寥寥數語之間,展現出非同一般的風度,這也讓徐信修對她的懷疑更深了一層。
徐信修道?:“你標榜自己竭才?盡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盡了什?么忠?”
杜蘭澤越發謙卑:“微臣才?疏學淺,不敢在您的面前賣弄。”
杜蘭澤這一番話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沒有一丁點討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確實有一身寧折不彎的硬骨頭?。
徐信修感到一陣疲乏。他年邁體弱,精神大不如前。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別打官腔,杜小姐,你向來體弱多病,經不住刑罰的折磨。”
杜蘭澤抬起頭?,望向方謹,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榮辱都交到了方謹的手里?。她對方謹言聽計從?,方謹對她也有寬恕之意。
方謹又給了她一個施展口才?的機會:“杜蘭澤,你來說說,短短一年之間,華瑤是如何謀劃的,她為何能稱霸一方?你有什?么辦法盡快鏟除她?”
杜蘭澤正要回答,方謹又抬起手,招來了她的侍衛。
方謹命令侍衛把燕雨拖到書房的門外,對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蘭澤什?么時候說完,刑罰就什?么時候停止。
聽到這樣的命令,杜蘭澤的呼吸都凝固了,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似的惡心。她強忍著自己想要嘔吐的沖動,緩慢地擠出一個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疊疊的樹影遮蓋著庭院,落葉飄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風掀動了他的袍角,寒氣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過剎那之間,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張長?凳上。
燕雨驚恐萬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雙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劃過半空,猛烈地抽打著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開了。
前不久,他才?被?關合韻打斷了腿,現如今,他的腿傷還沒復原,方謹為何要懲罰他?
是因為杜蘭澤嗎?
他快死了嗎?
杜蘭澤也會死嗎?
疼痛,恐懼,屈辱,以及無法反抗的悲憤,交織成一股窒息感,侵襲著他的神思。霧氣涌滿他的雙目,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的視野逐漸模糊,庭院里?的樹影變得十分朦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聲?越來越響亮,書房依舊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爐中裊裊地升起一縷又一縷的輕煙,杜蘭澤聞不到一點血腥氣。
杜蘭澤的聲?調還是一如既往的平穩:“涼州兵將驍勇善戰,在他們的幫助下,華瑤抵御了羌羯的軍隊,以此?向皇帝邀功請賞。皇帝準許華瑤和謝云瀟成婚,一是為了安撫功臣,二是為了拉攏涼州,三是為了監視謝云瀟,四?是為了彰顯天恩浩蕩……”
恰在此?時,顧川柏插話道?:“太后對華瑤向來寬厚,無論華瑤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會為華瑤賜婚。”
方謹攏了一下袖子,散漫道?:“這么看?來,太后確實縱容華瑤。”
顧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雖然縱容,卻不偏愛,倘若華瑤犯下死罪,太后只會袖手旁觀。”
茶水泛出騰騰熱氣,猶如一層飄渺的輕紗,籠罩在杜蘭澤的眼前。杜蘭澤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太后總是以朝廷的利益為重。孟道?年舍命死諫,太后卻沒有認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東無,只是想維持朝政的穩定。若不是虞州鬧出了反梁復魏的大案,太后也不會問?責刑部和大理寺,風雨樓的案子必定會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徐信修發話道?:“
皇帝曾經派遣華瑤去岱州,好讓華瑤和晉明爭斗,皇帝坐收漁翁之利。”
他嘆聲?道?:“皇帝終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晉明手下武功高?強的侍衛都被?扣押在京城,晉明走得匆忙,準備不足,人手不夠,正中了華瑤的圈套。華瑤大概就是在風雨樓伏擊了晉明。后來華瑤謊報軍情,假稱晉明在秦州謀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譏誚:“她這點小把戲,倒還騙了不少?人。”
杜蘭澤聽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鎮定:“皇帝的計策,尚有可取之處。”
徐信修握著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見?”
杜蘭澤語速略快:“剛才?殿下問?我,短短一年之內,華瑤為何能稱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華瑤在民間聲?望極高?,秦州百姓甚至自發地為她送錢運糧,若要鏟除她,必須毀壞她的名譽…… ”
徐信修打斷了她的話:“這和皇帝有什么關系?”
杜蘭澤微微地笑起來,高?深莫測道?:“華瑤收服了秦三,又殺害了孫志忠,由此?可見,我們必須調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殺害的將領,以朝廷的名義?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會唾棄她。”
徐信修已經猜到了杜蘭澤的計策,杜蘭澤的笑容更溫柔幾分:“這位將領,正是司度。華瑤和司度決一死戰,殿下便能坐收漁翁之利。”
這一條計策很陰險,也很符合方謹的需要。
方謹急著鏟除華瑤,但是,方謹能調動的軍隊分布于滄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邊境的時局十分嚴峻,方謹不想抽調邊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勢力。
前些天,邸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誣陷華瑤侵占了滄州的四?百萬石糧草。方謹一看?便知,這是東無散播的謠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權落入內閣,邸報的審核權也被?方謹獨占。自從?太后當政,吏部更換了一批邸吏,方謹不能再獨斷專行,東無乘虛而入,暗藏著重重殺機。
東無倒是和顧川柏想到一塊去了,他們都想把滄州的虧空推到華瑤頭?上,卻忽略了邊境正處于緊急備戰狀態。如果滄州的士氣大跌,幽州、朔州也會大亂,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謹的地位將會一落千丈。
方謹懷疑東無暗中勾結了外敵。
如果滄州失守,方謹控制的城池淪陷,東無就能從?中獲利。他不費一兵一卒,便讓方謹受到重創。
方謹不自覺地皺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謀略不差,我將他派到秦州,可能是養虎為患。”
“請您放心,”杜蘭澤誠意十足,“如果兵部只為司度準備一千兵馬,以華瑤為前車之鑒,嚴禁司度從?別處調兵,司度就無法興風作浪。”
方謹站起身來,緩緩走向杜蘭澤:“華瑤擁兵十萬,司度率兵一千,他們的兵力相?差太遠,司度又怎會聽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尋死路。”
杜蘭澤低頭?,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會為司度做打算。趁著皇帝還沒駕崩,只要讓群臣以為皇帝給了司度一個立功的機會,不僅司度不會抱怨,司度的同黨也不會反對。”
方謹從?容地笑了笑,沒再接話。
杜蘭澤輕聲?細語道?:“近些年來,司度處心積慮,招納了許多道?士和僧侶。微臣在山海縣暫住幾日,便察覺當地的寺廟收受了不少?香火錢。或許司度已經通過寺廟,發了一筆橫財……”
內閣次輔趙文煥插了一句:“反梁復魏的那個案子,就發生在虞州的山海縣。這個山海縣有些古怪啊,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關。”
方謹斜睨他一眼:“你也覺得,本宮應該派遣司度去討伐華瑤?”
去年冬天,趙文煥極力慫恿皇帝,把華瑤派到岱州去追殺晉明。趙文煥本想讓華瑤和晉明兩?敗俱傷,到頭?來卻便宜了華瑤,趙文煥自己也沒撈到一點好處。
現在,趙文煥還想證明,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只是皇帝用錯了地方。
趙文煥雙手抱拳,恭敬道?:“司度和華瑤爭斗不休,殿下就能試探出司度的深淺。殿下把司度調出京城,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禍招災。”
贊同某一條計策,便要考慮到方方面面,趙文煥思索了片刻,又說:“司度在靈安還有一塊封地。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錯,殿下就褫奪他的封號,收回他的封地。”
杜蘭澤附和道?:“靈安的商貿發達,兵力薄弱……”
距離杜蘭澤十丈之遠的庭院內,甩動的鞭子還在噼啪作響,杜蘭澤的心跳越來越快,說話也不像之前那般條理分明,語氣有些急促:“更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從?軍事上看?,司度不是華瑤的對手,更不是您的對手。”
方謹突然又問?了她一句:“你對華瑤還有幾分敬意?”
杜蘭澤猛然抬起頭?:“華瑤為了彰顯仁義?,置法理于不顧,草率地廢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賤籍制度。長?此?以往,百姓對法律毫無畏懼之心,賤民不順服,社稷不穩定,大梁朝必有亡國之禍。”
她雙眼都沒眨一下:“治國理政,關鍵在于‘外儒內法’,以孝悌忠義?為體統,以嚴刑峻法為綱領,臣民謹守上下尊卑之本分,百姓才?會歸順于皇帝,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憂憤:“華瑤年幼無知,頭?腦愚鈍,性格魯莽,還在秦州肆意妄為,那些刁民和賤民也會聚眾作亂……”
方謹微微彎腰,伸手輕輕抬起杜蘭澤的下巴。
杜蘭澤仰視著她,只聽她說:“如果你的計劃又失敗了,本宮會把燕雨凌遲處死。”
方謹的指尖擦過了杜蘭澤的肌膚,觸感很涼,很冷,杜蘭澤目光清明地注視著她,以一種恭順的態度道?:“請您放心,微臣一定盡力輔佐您。”
直到此?時,方謹才?看?向了侍衛。
侍衛立即傳令,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杜蘭澤也被?侍衛帶出了書房。
涼風吹到了庭院里?,樹影輕微地顫動著,杜蘭澤的心臟一陣抽疼,腳步更慢了一些,她聽見書房傳來一陣低淺的談話聲?,隱約包括“東無”二字。
顯然,方謹又談到了東無,但她不再信任杜蘭澤,也不允許杜蘭澤在一旁出謀劃策。她對杜蘭澤的耐心日漸消磨,杜蘭澤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
杜蘭澤并不怕死,對她而言,死亡不過是每一個人的必經之路。更何況,她的家人早已遇難,或許他們都在黃泉路上等著她,她的喪命之日,正是闔家團圓之時。
心情一下子輕松了不少?,杜蘭澤穿過樹林,快步走向燕雨,他死氣沉沉地趴在長?凳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杜蘭澤連忙蹲下來,扶著燕雨的肩膀,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藥丸。
燕雨使盡全力,咬碎藥丸,舌頭?上化開一股藥香,很苦澀的藥香,順著唾液和血液,滑入他的喉嚨。
他猛地記起來了,自己曾經聞過這個味道?,那是在雍城的時候,齊風被?晉明砍傷了,華瑤給齊風送來了藥丸,名為“補血回魂丹”,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吃了這種藥丸,就能抵擋皮肉之傷。
太好了!燕雨撿回了一條命!!
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燕雨卻高?興不起來。濃郁的血腥味充斥著他的鼻腔,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他失血的嘴唇緊抿著,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樣,他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
他最怕杜蘭澤擔心他。
他氣若游絲道?:“我……我沒事……”
杜蘭澤的語氣有些嚴肅:“別出聲?,我帶你走。”
燕雨含糊地答應道?:“好……”
好奇怪,杜蘭澤這么柔弱,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她又是那么穩重、那么聰慧,她一定把他從?方謹手里?救出來了。他就知道?,她總有辦法的,她可是華瑤最厲害的謀士。
杜蘭澤又等了一會兒,等到藥丸的藥效充分地發揮,燕雨的傷口不再滲血,杜蘭澤找來了一個侍衛,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來,送到了杜蘭澤的住處,穩妥地擺放在杜蘭澤的床榻上。
燕雨感覺自己就像做夢一樣。他在夢里?經歷了一番嚴刑拷打,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苦盡甘來,他誤入了杜蘭澤的臥房。此?刻除了痛苦之外,他心里?還有一種強烈的情緒,那是說不出的羞澀,他埋在枕間的臉頰都變得紅彤彤的。
杜蘭澤坐在床邊,正為燕雨上藥。她久病成醫,又跟著湯沃雪學習過一段時間,醫術其?實也很不錯,像她這么聰明的人,有什?么學不會的呢?
藥膏浸染著燕雨的傷口,痛感來得越發兇猛,燕雨幾乎承受不住,他的牙齒縫里?溢出一陣“嘶嘶”聲?,杜蘭澤問?他:“很痛嗎?”
燕雨咬著
牙說:“不,不,不痛。”
他撒謊道?:“我厲害著呢,就那么一小會兒的鞭刑,落在我身上,就跟玩兒似的,你沒在宮里?當過差,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宮里?的侍衛……平時……嗯,呃,平時都是這么玩兒的……”
杜蘭澤疑惑道?:“怎么玩兒?”
燕雨打了個寒顫,才?說:“拿著刀劍,逮到一個人就是又劈又砍,砍得滿身是傷,這叫……比武練功,我、我沒輸過太多次……”
杜蘭澤適時地笑了一聲?。她的手指繞到他頸后,將他散亂的頭?發捋了捋,很細致地聚攏起來。偶爾一兩?次,她碰到了他的皮膚,他的腦海“刷”地一下變得一片空白,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地,身處何方。
“上完藥了,”杜蘭澤對他說,“你安心休息,我睡在隔壁,你有事喊我。”
燕雨趕忙道?:“我沒事,我都快痊愈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說話說得太著急了,牽動了后背的傷口,引發了撕裂般的痛感。他吃力地咳嗽起來,杜蘭澤又給他喂了兩?勺止咳藥。他喃喃道?:“以后我會加倍小心,不給你惹一丁點麻煩。”
杜蘭澤做了一次深呼吸。她閉著眼睛,沒露出任何表情,思緒久久地停留在過去。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場景,從?那時候起,她畢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種全新的社會秩序,提倡法治、穩固民生,經年累月之后,全天下的每一個人都能體面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想到這里?,杜蘭澤睜開雙眼,低聲?道?:“你沒給我惹過麻煩,是我連累了你……”話中一頓,她又用氣音說:“我會給你想個辦法,幫你逃出公主府。”
燕雨驚訝道?:“那你怎么辦?!你會死的! ”
杜蘭澤毫不在意:“人生在世,生死有時,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涼意從?窗邊蔓延開來,杜蘭澤抬頭?,望向窗外,眼中沒有一絲情緒。她心想,哪怕用盡一切手段,她也一定要保住華瑤。在這個世上,只有華瑤能理解她,也只有華瑤能實現她們共同的理想。
*
夜半時分,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雨。
天空中風雨凄凄,宮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濺,雨水順著屋檐流淌,剛一落地,就化成了一片霧氣,從?燈籠里?透出來的亮光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顯得神秘而莊嚴。
紀長?蘅望著雨夜里?的皇城,沒來由地感到心神不寧。
太后已經睡下了,紀長?蘅還在值夜。
紀長?蘅做事十分細心周到。她伺候太后的這四?年來,每當她值夜,仁壽宮的奴才?們都沒出過任何差錯,她總能把一切事務都安排得妥妥貼貼,因此?贏得了眾人的敬佩。
今天與往日相?比,似乎沒什?么不同。
紀長?蘅坐在一張軟椅上,慢慢地擦拭一盞香爐,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紀長?蘅丟開帕子,走到門口,只聽太監通報道?:“姑姑,儲秀宮出大事了!蕭貴妃懸梁自盡了,這就是剛剛發生的,儲秀宮上下都慌了。”
紀長?蘅心中大驚。
前日里?,風雨樓的案子清查完畢,官府張貼了公告,蕭貴妃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就像得了瘋病似的,在宮里?大吵大鬧。太后無奈之下,只能把蕭貴妃軟禁在儲秀宮,以防她胡言亂語,損害了皇家的體面。
這才?過了幾天,蕭貴妃竟然自殺了?!
蕭貴妃的娘家勢力不小,皇帝也很寵愛她,如今她的兒子晉明不知所蹤,但她在朝堂上還有余威,在后宮的地位更是僅次于皇后……紀長?蘅越想越焦急,冒著被?處罰的風險,她趕到了太后寢殿的門口,跪在地上,輕輕地叩響門前的金磚。
不多時,太后醒來了。她掀開了夜明燈的紗罩,在澄明的燈光中,她沉聲?道?:“誰在外頭?鬧?”
紀長?蘅深深地伏拜:“奴婢向您請罪,深夜叨擾,實在罪該萬死。”
她停頓了一下,很急切地說:“事關重大,奴婢不敢擅專,儲秀宮傳來急報,蕭貴妃懸梁自盡,已沒了氣息。”
太后似乎也很震驚:“何至于此??!”
紀長?蘅磕了一個頭?:“儲秀宮的奴才?們都慌了,報信的太監沒把情況說明白,事發突然,奴婢沒有令牌,更不敢擅闖儲秀宮。”
太后立刻下令:“擺駕儲秀宮,哀家要去看?看?蕭貴妃。”
紀長?蘅連忙為太后準備車駕。此?時風雨正盛,紀長?蘅唯恐太后受涼,還為太后披上了貂絨長?袍。
太后拉著她的手,嘆了口氣:“多事之秋啊。”
紀長?蘅不敢回話。
其?實宮里?的奴才?都知道?,這一座皇城快要變天了。皇帝的病情急轉直下,首席太醫的臉色越發凝重,或許過不了幾天,皇帝就要駕崩了。
雨夜的天氣格外寒冷,十二位宮女舉起了綢傘,將太后簇擁在中間,護送太后步入鳳輦。
太后坐到了軟綢鋪成的位置上,懷里?抱著一只紫金銅爐,暖氣從?銅爐里?冒出來,鉆過車門的縫隙,直往紀長?蘅的臉上吹。
紀長?蘅片刻都沒耽誤,喊了一聲?“起駕”,匆匆忙忙地奔赴儲秀宮。
*
儲秀宮內,宮女和太監都哭成了一團。
太后剛一露面,奴才?們找到了主心骨,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迎接她的大駕。她一言不發,神色肅穆又有些倦怠,徑直走向了蕭貴妃的寢宮。
儲秀宮的侍女喊道?:“太后娘娘小心,別讓蕭貴妃沖撞了您!”
太后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跟在太后旁邊的紀長?蘅倒是駐足了。
紀長?蘅沒看?侍女一眼,只是微微地做了個口型:“噤聲?。”
太后的侍衛收到命令,立刻點了眾多奴才?的啞穴,他們哭都哭不出來,顫顫巍巍地跪趴著,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
雨水順著傘沿往下墜,金絲玉骨的綢傘落到了蕭貴妃的寢宮門口,那一扇嵌滿雕花的木門半掩著,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又仿佛飄蕩著一道?黑影。
紀長?蘅慢慢地推開木門,提著燈籠,向前一照,蕭貴妃的尸體完整地呈現在眾人眼前——她懸掛在房梁的正中央,腳尖往下垂著,眼珠子往外凸著,舌頭?也掉出來一截,慘白的面容帶著怪異的神色,又被?散亂的頭?發遮蓋著,夜風一吹,發絲飄浮,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厲鬼。
尖銳的寒氣滲透過來,扎進了紀長?蘅的肌膚。紀長?蘅頭?皮發麻,低嘆道?:“看?來蕭貴妃……確實已經仙逝了。”
太后卻說:“嬪妃自戕,乃是重罪。”
第137章 刀劍紛紛 她已經聲嘶力竭,無人在意她……
太后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她?抬起右手, 招來侍衛,命令他們把蕭貴妃的尸體從橫梁上?取下來。
太后的左手還拿著一串小葉紫檀佛珠。她?慢慢地捻動一顆珠子,靜靜地看著蕭貴妃的尸體被放置在地板上?。
周圍的侍女和侍衛全部跪倒了?, 紀長蘅也像別人?一樣低頭跪著。
紀長蘅與蕭貴妃的距離最近。她?隱約聞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氣味, 像是腐爛的豬肉上?撒滿了?糖霜, 除了?臭味之外, 還有一絲怪異的甜味。
紀長蘅微微地抬起頭, 眼角余光落到蕭貴妃的身上?。
蕭貴妃只穿了?一件絹紗制成的寢衣,寬闊的衣袖被風一吹, 袖口輕輕地飄浮起來, 剛好露出一條慘白的手臂, 臂彎處的紫色
瘡疤格外醒目。
這一剎那間?,紀長蘅的心臟跳得又?快又?急, 幾乎要從胸腔中跳出去了?。她?的腦海里閃現了?一條宮規——只有皇后、貴妃才能?與皇帝同?吃同?住。
紀長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給皇帝下毒的。
皇帝武功高強,尋常的毒物傷不了?皇帝。太后找來了?兇殘的蠱毒,通過“食引”與“人?蠱”的相互配合,使得皇帝一病不起。
“食引”是一種?食物,能?夠吸引蠱蟲, 這種?食物一般無毒, 甚至可能?還有滋補之效。至于“人?蠱”,就是蠱毒纏身的妃嬪。
皇帝先吃過“食引”, 再?與“人?蠱”交合, 蠱蟲就會鉆進皇帝的身體里,慢慢地繁衍生息。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蠱蟲的數量越來越多,皇帝的紫色瘡疤越來越密集, 無論太醫如何?用藥,仍然治標不治本?,那些瘡疤全部潰爛了?,皇帝落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想到這里,紀長蘅的背后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宮里的奴才都知道,皇帝對蕭貴妃的寵愛經久不衰,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之中,唯獨蕭貴妃曾經多次與皇帝同?吃同?住,就連皇后都沒被皇帝如此厚待過,可也正因如此,蕭貴妃染上?了?蠱毒。
蕭貴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她?體內的蠱蟲數量沒有皇帝那么多,蠱毒也發作得更慢一些,或許這幾天才剛顯現紫色瘡疤,她?就被太后禁足了?,悲怒交加之下,她?自縊于深宮之內。
她?生前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妃,死后也不過是一具笨重的尸體。
燈籠的亮光一閃一閃地跳躍著,晃花了?紀長蘅的雙眼。紀長蘅默默地垂下頭,只聽?見?太醫姍姍來遲的腳步聲。
眾多太醫跪坐在蕭貴妃的身邊,圍成了?一個圈,經過一番診視,太醫們紛紛斷定,蕭貴妃死于自縊。由于今夜風冷雨寒,蕭貴妃斷氣之后,還不到一個時辰,尸身已是十分僵硬,四?肢也浮現了?幾塊紫斑,俗稱“尸斑”。
這些太醫巧妙地解釋了?紫斑的來源。他們都是宮里的老人?,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那都是無需提醒的,他們自然能?領會太后的意思。
太后輕嘆一口氣:“蕭貴妃真是糊涂啊。”
紀長蘅聽?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已經認定蕭貴妃自殺身亡,與他人?無關。
按照宮規,蕭貴妃將被火化,骨灰散落荒野,不能?葬入皇陵。她?這一生曾有光輝燦爛的榮耀,終究是死無葬身之地。
*
次日一早,蕭貴妃自縊身亡的消息傳遍了?皇宮內外,朝野為之震動,卻也不敢打探這其中的內幕。
近日以來,京城的亂象愈演愈烈,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數如何?,人?人?都處于一種?惶惶不安的氛圍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枷鎖落在眾人?的身上?。
孟道年死諫之后,大梁朝的官場不僅沒有肅清臟污,反而陷入了?僵局。太后盡力維持著各方平衡,但是,這種?平衡隨時有可能?被打破。
京城的百姓畏懼方謹,畏懼東無,更畏懼官府,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閉緊自己的嘴巴,遠離爭斗,遠離糾紛,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這樣的局面?,卻是東無樂于見?到的。
晌午過后,雨還沒停,東無坐在樓閣之內,與他的側妃共進午膳。
這位側妃名叫宋嬋娟,年僅二十歲,已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東無也給了?她?更多的恩寵。
宋嬋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來了?。她?右手握著筷子,左手搭著自己的腹部,忽然摸到了?一個鼓包。
腹腔像是被人?錘了?一拳,她?忍受著隱秘的鈍痛,含笑道:“殿下,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動了?一下。”
東無的侍衛還站在一旁,侍衛剛給東無送來了一封密信。東無一邊讀信,一邊說:“你懷了?一個活胎。”
宋嬋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她?才說:“能?為殿下生兒育女,是妾身前世修來的福分。”
東無的態度依舊漠然,仿佛沒聽?見?宋嬋娟的話,宋嬋娟也不再?出聲了?。她?的性情溫婉柔順,又?善于察言觀色,侍奉東無的這兩年,她?從未做錯一件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懷上?東無的孩子。
橫梁上懸掛著兩盞人皮燈籠,宋嬋娟坐在昏黃的燈光里,唇邊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為東無倒了?一杯茶水,東無忽然問她?:“滄州最近有什么新鮮事?”
宋嬋娟的父親是滄州按察使。她?娘家在滄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勢力,娘家人?毫無保留地支持東無,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東無的身上?。
她?溫柔地回應道:“近一個月來,妾身沒收到爹娘的信,也不知道滄州有何?事發生。”
東無仍在用膳。他夾起一塊魚肉,慢慢地品嘗。
這條魚并?不名貴,只是生長于稻田之中,別名“稻花魚”,味道雖然鮮嫩,卻比不上?御用貢品,還有一股青澀的野草味,東無倒是吃得很仔細。
宋嬋娟繼續說:“上?個月初,甘域的軍隊抵達了?滄州邊境,爹娘遵照您的意思,聯絡了?甘域的將軍,雙方人?馬都愿意聽?從您的指揮,只等著您發號施令,軍隊就會攻破滄州邊境。這個月,爹娘沒給妾身寫信,大概是在籌備戰事吧?妾身今晚就寫一封家書?,寄給爹娘,問問滄州的情況。”
說到此處,宋嬋娟攥著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這是她?無意中的舉動,也被東無看在了?眼里。
東無問她?:“你怕什?么?”
宋嬋娟的臉上?浮現一個明朗的笑容:“有您陪著妾身,妾身無憂無慮、無懼無畏。”
話音未落,東無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冰涼涼,像是鋒利的刀刃一樣,直抵著她?的肌膚。她?打了?一個寒顫,脖頸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東無將她?的下巴抬得更高,她?的眼神中隱含一絲慌亂,他依然從容道:“甘域、羌如、赤羯的軍隊攻入滄州之后,滄州立刻投降,便不會有太大損失。”
宋嬋娟頓時明白了?他的深意,她?連忙接話:“是,妾身會傳信給爹娘,讓他們遵從您的吩咐。滄州要是投降了?,涼州不會見?死不救,鎮國將軍一定會調派軍隊,支援滄州。涼州與蠻族結怨已久,雙方交戰,不死不休,傷亡必定慘重,到了?那時候,您正好坐收漁翁之利。蠻族遭遇重創,涼州元氣大傷,您不僅能?收復滄州、涼州,還能?占領甘域、羌如、赤羯的土地。”
宋嬋娟十分佩服東無的謀略。她?發自內心地展顏一笑:“殿下,您神機妙算,無人?能?及。您不用親自動手,便解決了?蠻族,擊潰了?方謹,鏟除了?鎮國將軍,還能?為大梁朝開疆擴土,可謂是一石四?鳥之計。”
滂沱的雨聲鋪天蓋地,世間?萬物凝成一片水霧,東無有感而發:“家國之動蕩,朝政之朽敗,塵世之惡濁,將在我的手里終結。”
宋嬋娟的心中滿含著柔情蜜意,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著他,但他松手放開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態。
恰在這個時候,東無的近臣來到了?樓下。
東無聽?見?了?近臣的腳步聲。他走向門外,身影極快地消失在飄蕩的帳幔后面?。他的輕功是最高超的,宋嬋娟久久地注視著他離去的方向,沒來由地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
宋嬋娟對他十分敬愛,卻也十分懼怕。
她?獨自一人?用完了?午膳,又?在花園里散了?一會兒步。
她?沿著一條游廊,步履輕緩地走著,遠遠望見?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是當朝五公主,高陽若緣。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臨夏節,若緣專誠前來拜見?東無,不過東無不在府中,東無帶著近臣出門辦事了?。
若緣不便久留,管家派人?護送若緣離開,他們走的是一條經過花園的小路,這就恰好撞上?了?宋嬋娟。
雖然宋嬋娟只是東無的側妃,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備受東無的寵愛,她?的私庫里堆滿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她?的裝扮遠比若緣更貴氣。
若緣還穿著素紗衣裙,渾身沒有一件值錢的首飾,發髻上?插著一根銀簪,手腕上?系著一條棉巾,難道她?連絲巾都用不起嗎?
宋嬋娟頗為驚訝。她?娘家的窮親戚都沒有若緣這么落魄,若緣好歹也是東無的妹妹,大梁朝的五公主,為何?淪落到這般境地?
宋嬋娟并?不知道若緣和東無的糾葛,更不知道若緣親手捅死了?盧騰。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若緣款款地向她?走來,離她?約有一丈遠時,若緣竟然對她?行了?一個屈膝禮。
宋嬋娟的右手握著一把金鑲玉的團
扇。她?以扇遮面?,對著若緣點頭示意,卻沒和若緣說一句話。
這也在若緣的意料之中。
若緣與宋嬋娟擦肩而過。
雨還在下,若緣撐起一把竹傘,走進重重疊疊的雨幕。她?故意走得很慢。她?要仔細地觀賞東無的府邸,鱗次櫛比的樓閣,參差錯落的亭臺,還有嵯峨的山石、澄澈的湖泊,多么宏偉的景象。
東無府中的一片琉璃瓦,就抵得上?若緣的全部家當。
憑什?么?
憑什?么她?只能?遭罪,她?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受苦受難嗎?
若緣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著自己。
侍衛把若緣帶到了?偏僻的側門之外,若緣還對侍衛道了?一聲謝。她?跨過門檻,尚未站穩,身后突然傳來一個侍女的聲音:“公主殿下,請您留步。”
若緣轉過身,見?到一位頭戴翡翠寶釵、身穿珠緞長裙的侍女。
這位侍女也沒介紹自己的身份,便把一個包裹遞給了?若緣:“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禮物,殿下慢走。”
若緣拎著包裹,只覺得沉甸甸的。她?猜到了?這是宋嬋娟送她?的禮物,但是,宋嬋娟為什?么要送禮?
她?記起來了?,宋嬋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著一股憐憫之情。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動作笨拙地爬上?了?馬車。她?坐在馬車里,打開包裹,瞧見?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細的長裙,分別是繡金緞、妝花緞、煙羅紗、軟絲錦的衣料,她?還翻出了?幾套釵環首飾,每一套都價值百金。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車窗上?,趕車的車夫問了?一聲:“殿下,咱們回府嗎?”
若緣細思片刻,含笑道:“去皇城,今天是臨夏節,我要給皇后請安。”
*
時值傍晚,夕陽斜照,光線貼在潮濕的金磚上?,仿佛是漲發的潮水淹沒了?宮墻,偌大一座明仁宮,也顯得寂靜又?冷清。
皇后正在閉目養神。
八皇子安隱坐在一旁,斷斷續續地誦讀《舊唐書?》:“既平京城,先封府庫,賞賜給用,皆有節制……皆有節制……皆有節制……”
皇后睜開雙眼,突然發話道:“皆有節制的后一句,應當是‘徵斂賦役’,這個‘徵’字,你怎么還不認識?前天你才跟著太傅學?過一遍,你學?東西要往心里去,不要總是左耳進、右耳出。”
安隱連忙跪了?下來:“母后息怒!求您息怒!”
皇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沉默地看著八皇子,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像是一只被她?牽動的木偶,在她?的指引下,他才能?勉強表現得像個人?。
皇后長嘆一口氣。
太監前來報信:“娘娘,五公主又?來請安了?。”
皇后道:“讓她?走吧,本?宮今日不見?客。”
太監躬身退下了?。
近日以來,明仁宮的奴才們過得不太好。前朝后宮的大權都被太后收走了?,太后身邊的女官都比妃嬪更尊貴。昨夜蕭貴妃自縊身亡,那消息也是先傳給太后,再?傳給皇后,等到皇后趕去儲秀宮,蕭貴妃的尸體已被運走了?,皇后甚至沒見?到蕭貴妃最后一面?。
明仁宮不再?是后宮的中心,明仁宮的年輕太監自有一股憤懣之氣,對待若緣就比平時更無禮:“您請回吧。”
若緣站在門廊外的一級臺階上?:“皇后娘娘讓你傳話了?嗎?”
太監沒搭理她?。
若緣又?說:“今天是臨夏節,我想給娘娘送禮。”
太監重復了?一遍:“您請回吧。”
若緣靜立不動。她?懷里抱著一個包裹,也不知是她?從哪里收來的破爛。
太監斜眼看她?。
她?的駙馬和侍衛都被土匪殺光了?,如此凄慘的遭遇,卻沒討得太后的憐愛。太后調派了?拱衛司的五名高手,入駐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寬待。或許太后也覺得她?很窩囊,她?身為公主,卻連自己的駙馬都護不住。
她?還賴在明仁宮不走。
過了?片刻,太監拱手作禮:“您大人?大量,別為難我們。”
太監這話說得客氣,揚起的拂塵卻掃到了?她?的衣袖。
若緣面?色陰沉地盯著拂塵,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滾開。”
太監給宮女使了?個眼色,掃灑宮女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拽過若緣,要把她?帶到明仁宮的宮門之外,這般推搡之間?,包裹落到地上?,赤金綴珠的玲瓏簪被踩得嘎吱作響。
“滾……”若緣驚聲尖叫,“滾!滾開!滾開!!滾開!!!”
她?已經聲嘶力竭,可是,她?的周圍,無人?在意她?的聲音。
她?盡力了?,盡力喊出最響亮的話,他們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依然如故地作踐她?,只因她?人?微言輕、人?窮志短,奴才都敢欺負她?,對她?沒有絲毫敬重。
她?遵照宮規,經常給皇后請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好聲好氣地說話,只換來一個又?一個的白眼。
在這個皇宮里,上?至皇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在敷衍她?、輕賤她?,只等著看她?的笑話。
她?覺得自己很下賤。
她?的駙馬死了?,她?的侍衛都被東無殺了?,皇帝對此的重視程度還不如金連思的那個案子。她?的怒火一霎暴燃,她?揚起手腕,狠狠地抽了?太監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徹殿宇。
宮女都停下手來。
若緣“咯咯”地笑了?起來,雙眼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聲哭泣是沒用的,大聲喊叫也是沒用的,只有一巴掌扇到別人?臉上?,讓他們知道痛了?,他們才會稍微收斂一些。
若緣想通了?這個道理,隨手抓起一個太監的衣領,像是殺豬般兇狠地、瘋狂地抽他耳光。他的臉頰被她?打得高高腫起,她?又?使盡全力,照著他的腹部猛踹了?一腳。
鮮血從太監的嘴里噴涌而出,若緣只感到一陣輕松。她?放聲大笑,笑容滿面?,又?跑又?跳又?叫,像是在和太監們嬉鬧。
“公主殿下!”宮女回過神來,仍要拉扯若緣。
若緣運足了?內力,反手一巴掌拍下去,猛地拍到了?宮女的腦門,宮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138章 魂魄隨風散 她并不覺得自己瘋了……
若緣鬧出了這般動靜, 明仁宮的女官終于露面了。
這位女官侍奉皇后多年,自成一股威嚴氣勢:“明仁宮是講規矩的地方,任何人不得放肆。”
若緣的頭發都散開了, 幾縷長發凌亂地掛在她的肩頭, 但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儀表。她唇邊還帶著?笑, 仿佛很輕松似的:“這些奴才不敬皇族, 我教訓了他們。”
若緣抬起手, 指著?宮女和太?監:“我的姓氏是高陽,再不濟也?是當朝五公主, 冒犯皇族是死罪, 明仁宮的奴才都比我更清楚這個規矩吧。”
直到這時, 女官才發現,若緣身上?穿著?一件繡金鑲邊的紋錦長裙。這裙子的衣料極為?貴重, 乃是吳州的特產,制作工序精細而繁復,堪稱千金難求,吳州今年也?只進貢了十匹,若緣又怎么可能享用得起?
女官眼神一瞟, 指使?侍衛抬走那兩個躺在地上?的奴才。隨后, 女官又對若緣說?:“事情的來龍去?脈是什么樣,自有?皇后娘娘圣裁, 公主殿下, 請您跟我走一趟。您也?別覺得委屈,您披頭散發, 大?呼小叫,
已?然觸犯了宮規,太?不成體統。”
若緣的唇角仍是微微上?揚的, 那樣詭異的笑容,仿佛凝固在她的嘴邊,而她本人并沒有?特殊的情緒。她跟隨女官,平靜地走入殿內,姿態從容又閑適,當她見到皇后,她還笑著?說?:“兒臣參見母后,恭請母后圣安。”
皇后只說?了兩個字:“跪下。”
若緣倒也?聽話。她緩慢地跪倒在地上?。
皇后肅聲道:“本宮的奴才被你打?成重傷,你可知?錯?”
若緣忽然抬起頭:“母后,您想讓我怎么辦呢?您的奴才作踐我,我還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那我到底有?多下賤啊。”
說?完,她又嗤嗤地笑了一陣,像是揶揄,也?像是嘲諷。
今日的若緣與往常不同。往常她總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樣,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招致皇后的責罰。
現在,若緣什么都不怕了。她手頭沒多少錢,公主府里也?沒多少人,除了自己的這條命,她沒什么好失去?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皇后見她幾近癲狂,便吩咐道:“你把宮里的規矩都忘了,本宮是管不住你了。來人,將五公主移送到宗人府。五公主喪德失儀,有?傷國體,應當按照家法管教,杖責一百,禁足半年。”
“宗人府”是處罰皇族的地方,嘉元長公主被定罪之前,也?曾在宗人府遭受過折磨。可是若緣連死都不怕,又怎么會在乎區區一個宗人府?
若緣突然開口:“我已?經投靠了皇兄,多虧皇兄照拂,我聽說?了宮里的舊事。”
若緣跪在正殿的中央,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旁的側門,八皇子正站在門邊,偷聽若緣和皇后的對話。
若緣下意識地念出了八皇子的名字:“高陽,安隱。”
皇后的臉色絲毫不變,這樣一副問心無愧的神態,卻?被若緣看出了端倪。皇后一向藐視若緣,在皇后的眼里,若緣還不如宮里的奴才,既然如此,皇后又怎會允許若緣直呼八皇子的大?名?
無論從哪方面考慮,皇后都應該露出一絲怫然不悅的神色,她越是掩飾,就越顯得可疑。
而且,八皇子的資質極其愚鈍,遠不如他的哥哥姐姐,關于八皇子的流言蜚語早已?傳遍了京城。皇后如此疼愛八皇子,更不可能無動于衷。
若緣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她毫無顧忌地說?:“二?皇子失蹤了,蕭貴妃上?吊自殺,我的駙馬死于非命,您想不想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呢?”
皇后并未回答。
若緣的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八皇子。她沖他喊道:“八皇子,你躲在那里干什么,來啊,到姐姐這里來,姐姐有?話和你說?。”
若緣抿著?唇,含著?笑,說?話的語氣溫柔又誠懇。她穿著?一件金緞彩繡的長裙,腰間是一條串珠纏枝的金鏈,琉璃宮燈交相輝映之間,她這一身的裝扮絢麗繽紛,但她的雙眼就像黑洞一般深邃,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生機。
八皇子心中有?些恐懼。他后退兩步,踉踉蹌蹌地跑遠了。
皇后看了一眼女官,那位女官立刻會意,帶著?侍衛去?尋找八皇子。他們這一群人走后,殿內靜悄悄的,只剩下皇后與若緣兩個人。
若緣依然跪在地上?。她自言自語道:“你進宮以來,備受皇帝寵愛。可是如今,皇帝快死了,皇子皇女一個比一個更厲害,他們和你都有?仇,恨不得活剝了你的皮……”
她又笑了一聲:“哈哈,你的兒子膽小如鼠,蠢笨如豬,你是一點倚仗都沒有?了,將來該怎么辦呢,皇后娘娘?”
皇后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她身為?六宮之首,舉止嫻靜,儀態萬方,行走時香風飄飄,步步生蓮,百蝶花卉紋的裙擺在金磚地板上?拖曳。
若緣仰視著?皇后。
皇后走到她的面前,揮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
若緣的左頰一陣劇痛,還笑得合不攏嘴:“你親手打了我。”
她擦去?唇邊的血跡,尚且鎮定道:“你怕了,你打?我,就是怕了我。”
說?到這里,若緣的聲音驟然抬高。她目眥欲裂,眼中滿是通紅的血絲,神態十分?猙獰可怖:“八皇子的父親究竟是誰?宮里宮外都沒有?定論。皇帝一旦駕崩,你和你的蠢貨兒子逃不脫一個死字!你打?我也?沒用,除了我,還有?幾個人和你講真話?出了皇城,還有?幾個人敬你是皇后?!”
皇后從容自若:“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瘋了?本宮告訴你,這宮里就沒有?不瘋的人。”
皇后拿出一塊珊瑚色綢繡花帕子,輕輕地擦拭若緣眼角的淚痕:“你還是太?急躁了,當眾失態,舉止瘋癲,這宮里又有?誰能看得起你?即便東無做了你的靠山,他也?會殺了你,金連思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仿佛是懷揣著?一片憐惜之情,皇后的語調低低柔柔:“你自己尋死覓活的,誰又能救得了你呢?”
若緣深吸一口氣,才回答道:“反正你不會救我,冰天雪地的時節,你指使?盧徹把我推進了湖水里,我差點就凍死了。”
皇后沒想到若緣竟然知?道這件事。
盧徹好賭成性,整日在賭場里鬼混,輸了不少錢,欠了不少債。京城的那些賭場,也?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指派賭場的管事去?勸說?盧徹,連騙帶哄,要他還錢,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若緣的頭上?。
皇后的本意是想教訓若緣,抓住若緣的把柄,讓她背負京城高利貸的冤債。
京畿地區的高利貸就像一張漁網,無論平民百姓,亦或達官顯貴,都有?可能落入這張漁網,皇后緊握著?網繩,還要再找一只替罪羊。
事實也?如同皇后策劃的那般,若緣承擔了罪名,又遭受了懲罰,至今還沒洗脫冤屈。
皇后感?嘆道:“本宮從沒想過殺你,倒是盧徹對你動了殺心……”
若緣打?斷了皇后的話:“我要殺他。”
皇后還沒回答,若緣又一次重復道:“我要他死!!”
皇后似笑非笑:“欺負過你的人,何止他一個,你的性子這么急躁,報仇的把握能有?幾成?”
若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的身量比皇后矮了一截。她把頭抬得更高了些,直直地瞪著?皇后:“衛國公是盧徹的父親,衛國公曾經擔任京城御林軍的統帥,他在軍中威望甚高,他的舊部也?在官場上?縱橫多年,各自的勢力盤根錯節……”
若緣提起裙擺,走到皇后的面前,繼續說?:“御林軍分?為?新?舊兩黨,新?黨的官員皆由皇帝一手提拔,皇帝扶持新?黨,壓制舊黨,如果新?黨的風頭勝過舊黨,皇帝又會封賞舊黨,這原本是帝王的制衡之術,可是皇帝病重之后,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話未說?完,若緣仰起臉,自嘲般地笑了笑:“新?舊兩黨爭權的問題,始終未能解決,我的駙馬因此喪命,盧家上?下,只剩盧徹一個獨苗。盧徹死了,對我有?好處,對您也?有?好處。”
皇后準確地猜到了若緣的意思,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輕蔑之情。
若緣生長于臟亂的冷宮,正如皇城里的泥沙草芥,天生一條賤命,竟然也?敢參政議政,小麻雀飛上?枝頭,就把自己當鳳凰了。
若緣并不知?道皇后的心思,只想盡快把話說?完。她的語氣更急促、更嚴肅:“衛國公的手里要是沒有?兵權,便無法保全家族,衛國公掌握兵權,御林軍內部就會兩極分?化……
皇后插話道:“御林軍內亂頻繁,京城必然動蕩不安,本宮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若緣彎下腰,跪在了皇后腳邊:“御林軍一旦分?裂,東無和方謹有?機可乘,為?了爭奪兵權,他們都會使?盡手段,最后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您原本不也?是這樣打?算的嗎?除了這個辦法,再沒別的可談了。”
說?著?說?著?,若緣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八皇子年幼無知?,又蠢又笨,要不是東無、方謹、華瑤、司度全死光了,八皇子怎么可能繼位呢?!”
似是不經意的一個轉身,皇后的鞋尖踩住了若緣的手指。皇后并未用勁,若緣已?經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若緣的雙手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她緩慢地弓起腰,瞪著?眼睛,張著?嘴,笑聲變得響亮又狂放。
皇后提醒她:“這點折磨,你都無法忍受,你還想做什么大?事?蕭貴妃上?吊自殺之前,也?是在宮里犯了瘋病。”
若緣咯咯地笑道:“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么,如果你有?類似的經歷,你會做出和我一樣的舉動,也?許你比我更瘋呢。”
皇后挪開了鞋尖,那一只金絲綴珠的繡鞋,又回到了她的裙擺之下。
皇后的神情仍是一派湛定,心緒卻?是煩亂的。若緣的瘋癲似真
似假,但她投靠東無已?成事實,她想要周旋于東無與皇后之間,放在從前,皇后斷不會多看她一眼,但如今,皇后的處境也?相當艱難。
前日里,皇后才收到消息,葛巾死在了宮外。
葛巾原本是山海縣的知?縣,由于華瑤從中作梗,葛巾離開了山海縣,趕到了京城。她抵達京城的第一天,先是拜訪了自己的親朋師長,然后才給?皇后傳信,乞求皇后保住她的身家性命。
礙于葛家的情面,皇后只能想方設法,為?葛巾脫罪。
皇后動用了人力物力,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這個過程中,葛巾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嚴重。
葛巾住在京城的一座私宅里。起初她只是面色泛白,后來她渾身的肌肉都癱軟了,口不能言,手腳也?不能動,太?醫斷定她身中劇毒,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中毒。
沒過多久,葛巾一命嗚呼,給?皇后留下一個爛攤子。
如果葛巾死在山海縣,那她充其量就是一步廢棋,不值得皇后大?傷腦筋。但她偏偏死在京城,她的親朋師長都懷疑皇后為?了自保而謀害她,這讓皇后吃了一個啞巴虧。
真正的下毒人,必定是華瑤。
華瑤故意把葛巾放回京城,正是為?了利用皇后。即便皇后猜到了華瑤的詭計,也?不得不忍耐這一時的屈辱。
華瑤這一招借刀殺人,確實切中了皇后的要害。
近幾個月以來,京城的揭帖也?多了許多,那些揭帖出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寫帖人都是匿名的,暗指皇后私通侍衛,誕下了蠢笨的八皇子。
其實皇后也?不確定,八皇子的生父究竟是皇帝,還是何近朱。她和這兩個男人都有?過魚水之歡。這么多年來,她極力避免八皇子遭受詬病,卻?沒料到消息竟然從民間傳了出來。
“八皇子到底有?多蠢”引起了民間的熱議,比起皇族的風流韻事,大?梁朝的平民百姓更想知?道八皇子的狀況。
皇族向來凌駕于眾生之上?,“高陽”二?字也?可以代指“才貌雙全,文武兼備”,至于八皇子這樣的異類,自然是一個極好的笑料。
官府聽聞此事,立刻下令,嚴禁百姓張貼揭帖,違令者鞭笞八十,服刑三年。嚴刑峻法固然是有?威懾力的,官府又懲治了一批鬧事者,強行把聲浪壓了下去?,街巷中的揭帖也?都被官兵清除了,可是皇后的名聲已?經大?不如前。
皇帝遲遲沒有?處置皇后,大?概是因為?太?后為?皇后求情了。
太?后留了皇后一命,皇后便不能與太?后爭權。
宮里的日子還是照舊,八皇子還在上?學,太?傅不再傳授帝王之術,只讓八皇子日復一復的讀書背書。
皇后陷入僵局之際,又聽說?了蕭貴妃的死訊。
即便如此,皇后依然鎮定,全無一絲慌亂,始終保持著?一貫的高貴氣派。
皇后略微俯身,對若緣說?:“本宮給?你指一條路,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若緣握緊雙手:“我成事之后,凡是我收到的消息,我都會傳給?你,尤其是東無的動向,我會詳細地向你稟明……”
皇后嘆了一口氣:“東無要是發現了你的把戲,他會用最殘酷的刑罰,將你折磨至死。”
若緣低下頭,噗嗤一笑:“我活在這世上?,已?是生不如死。”
皇后溫柔地拂去?她頰邊的發絲,又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八皇子要是有?你這份心性,本宮便能對八皇子放心了。”
夜幕由上?而下地降臨,漆黑的天色如同墨汁一般漸漸暈染,碧紗宮燈連成一片璀璨光華,皇后和若緣都站在燈影之中。
生平第一次,若緣得到了皇后的優待。她心里感?到一陣痛快,對權勢的渴望越發強烈。她并不覺得自己瘋了,事實上?,她覺得自己無比清醒。
柔弱、瘋癲、兇狠、強硬都是她的面具,她可以偽裝成各種模樣,金連思和蕭貴妃都不是她的前車之鑒,她要做未來的皇帝。
華瑤身為?賤民之女,都能在風浪中站穩腳跟,那么,若緣應該也?能建功立業。
古往今來,成大?事者,必先自信自強、無懼無畏,只要想通了這個道理,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帝必然是女帝。
*
卯時將至,天快亮了。
涼風從曠野上?吹來,吹到了巍峨的城墻上?,秦州叛軍的旗幟獵獵地飄揚著?,守城士兵卻?有?些懈怠。他們正準備換班。昨夜將軍傳令,讓他們嚴守城墻,他們熬了一整夜,連官兵的影子都沒看見。
忽然之間,城東與城西相繼傳來一陣巨響,“轟隆”的爆炸聲猶如雷鳴,滾滾煙塵直沖天際,破碎的石塊散落在城門外,宛城的城墻竟然炸開了兩道裂口。
秦州叛軍如臨大?敵。他們立刻吹響了號角,身披鐵甲的兵將分?為?兩隊,涌向了東西兩側的城墻坍塌處,以防官兵趁亂突襲。
此時沖鋒在前的兵將,都是秦州叛軍的精銳。他們還沒來得及排開軍陣,埋在城墻之下的火藥再次爆炸。這些火藥重達萬斤,爆鳴的響聲比上?次更加猛烈,炸死了不少叛軍,碎石瓦礫、斷肢殘骸堆成了一座小丘。
硝煙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飄到地上?,就化作騰騰的霧氣,叛軍的視野昏暗不明,過半的士兵倉皇逃竄,又在踩踏的亂流中喪命。
天空隱約泛著?紅光,朝霞在曙色中綻放,四處彌漫著?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硫磺火硝的刺鼻氣味。
守城的士兵大?喊道:“城墻坍塌了!官兵進城了!官兵進城了!!”
守城的將領都不見了,士兵完全陷入混亂。他們點燃烽火,往城中傳遞急報,過了半晌,叛軍的第一大?將姍姍來遲,此人名為?“武宰”,身高體壯,氣勢威猛,武功也?是極高的。
武宰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為?“絕世武功,宰殺牛馬”,在他眼里,凡是不服他的人,便是牛馬,必將死于他的亂刀之下。
武宰率領一群士兵,奔赴東側的城墻,即便此時硝煙未散,他仍然看見了官兵的蹤跡。他飛身一躍,疾縱而起,離地一丈有?余,鋒利的刀刃筆直地削了下去?,差點就削到了華瑤的肩膀。
華瑤向后閃退,在心里把武宰罵了一百遍。
可惡,這個王八蛋的輕功和內功都很強,比她想象中更強,縱然她最近勤于練武,還是無法親手殺了他。
武宰跟在華瑤的背后,狂笑道:“這兒有?個漂亮女人!我把她的尸體送給?兄弟們享用!!”
華瑤并不憤怒。
戰場交鋒,切忌分?心。
華瑤冷靜地審時度勢,趁亂砍殺了武宰的兩個親兵,武宰也?看清了她的武功路數,揮刀斜劈她的胸口。
她橫劍擋開他的刀刃,勁力奇猛,身法奇快,還對他暴喝一聲:“賤貨!”
他被女人辱罵,怒火難消,更想虐殺華瑤,冷不防一道刀光從他背后急射而下,他還未轉身,半邊臂膀就被一把大?刀砍斷了。
鮮血狂涌,殘肢亂飛,劇痛的感?覺猶如錐心剜肉,鑿入了武宰的體內。武宰心中驚怒交集,猛然瞥見了秦三的身影。
秦三的武功境界堪稱神妙,武宰當然有?所耳聞。他運氣提刀,對秦三嚴加防范,卻?忽略了這一方的華瑤。
華瑤眼中兇光一閃,雙手蓄滿了勁力,勢道狂暴之極,比瞬息更短的一剎那間,她揮劍砍落了武宰的人頭。她順手拽住武宰的頭發,熟練地拎起血淋淋的人頭,高聲吶喊道:“武宰死了!被我活宰了!!”
叛軍的軍心瓦解,更無力與華瑤對抗。
啟明軍從東西兩側魚貫而入,與城內的官兵匯合。這些官兵原本效忠于朝廷,后來改認了叛軍為?主,又因為?華瑤在秦州的勢力越來越強,宛城的官兵棄暗投明,私下與華瑤聯合,制訂了里應外合的計劃,這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叛軍。
武宰作為?叛軍的第一大?將,練就一身蓋世神功,但在秦三的面前,他不堪一擊,這也?是因為?,華瑤派出的暗探在宛城酒窖的酒水里下毒了。
華瑤原本只是想坑害一部分?士兵,真沒想到,武宰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交戰的時間一長,他的反應就變得遲鈍。
可能這就是天意吧。
辰時已?過,啟明軍俘獲了上?萬叛軍,華瑤作為?啟明軍的首領,自然是信心滿滿。她率領眾多將士,慢慢地深入宛城,此地的百姓受慣了叛軍的壓迫,聽聞公主駕到,便如同迎來了神仙。
數以萬計的百姓聚集在道路兩側,齊聲高呼:“恭迎公主殿下大?駕,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第139章 天地廖廖云淡淡 “本宮會駐扎在宛城,……
宛城不僅是秦州的州府, 也是秦州最繁華的地方?。
宛城位于永定河畔,自?從大梁朝開國以來?,官府在宛城一共設立了十三?座通商港埠, 又修建了上?百條官道, 連通了四面?八方?的水路、陸路, 民間的商貿更加興旺, 各行各業的生意都有賓客捧場。
文人墨客、商賈匠役長居于宛城, 他們的文才與技藝也有所依托,經過一番歷練, 又有幾位賢士成為一代名家, 宛城便得到了“人杰地靈”的稱號。
昭寧十四年, 皇帝為晉明挑選了一塊秦州封地,晉明便從京城搬到了宛城。
晉明天性風流浪蕩, 時常流連于聲色犬馬,貪享風花雪月的歡娛,做慣了放浪形骸之?事。秦州的官員為了迎合他,搜羅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獻給他享用, 但他的志向不止于此。
他在宛城修建了青樓、妓館、勾欄院, 大力發展這一樁淫業。
他還寫過一首詩,名為《宛城尋花》, 詩曰:“樓閣千重出天外, 煙霞萬里?入鏡中,花柳無眠唯長夜, 春秋一夢與君同。”
且不說他文采平庸,單論他詩中的“花柳”二字,華瑤也有與眾不同的見?解。
華瑤覺得, 晉明所寫“花柳”,應該是“花柳病”的花柳。
總之?,華瑤對晉明的厭惡和鄙視,涉及方?方?面?面?。他骯臟又愚鈍,遠不如華瑤多謀善斷。
如果皇帝把秦州賜給華瑤,不出五年,此地百姓便能過上?好日子,然而晉明在秦州住了十多年,只把秦州攪得烏煙瘴氣。秦州叛軍在短短半年內攻占了大片城池,可見?秦州各地的吏治、軍政都不夠完善,根本沒?有抵抗叛軍的能力。
如今,華瑤肅清了宛城的叛軍,宛城的知府、同知、總兵、參將紛紛前來?迎接華瑤。他們穿著大梁朝的官服,在百姓的歡呼聲中,他們跪在距離華瑤十丈以外的街道上?,齊聲喊道:“罪臣恭迎公?主殿下?大駕!”
他們自?稱為“罪臣”,華瑤心生一種微妙的感覺。
誠然,他們向叛軍投降,保全了宛城的百姓,又與華瑤里?應外合,擊潰了叛軍最后一支全副武裝的部隊。
戰爭才剛結束,城墻邊上?硝煙未散、熱血未涼,他們竟然穿戴整齊,守在街口等候華瑤,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華瑤與他們結為同盟,他們卻沒?有派出援兵,反倒是啟明軍打了一場硬仗。數千名工匠一連挖了半個月的地道,啟明軍又運來?一萬多斤火藥,埋藏在城墻最薄弱的區段,再將引線分批點燃,這才發動了數次爆炸,讓叛軍死在了火光之?中。
華瑤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先前她就懷疑秦州官員勾結叛軍,現在她的猜測得到了印證,可是這樣一來?,宛城的官員恐怕比叛軍更難對付。
華瑤緩緩地開口道:“諸位,請起來?吧,啟明軍戰勝了叛軍,你們出力相?助,也算是有功之?臣。”
宛城的總兵官第一個站直了身體。他名為崔緯,時年三?十五歲,武功高強,體格健壯,外表也很引人注意。
崔緯的面?部輪廓凹凸不平,高高隆起的顴骨有棱有角,頭?頂一條刀疤又長又深。他的雙眼白多黑少,眉毛雜亂又粗濃,目光銳利如鷹隼,當他注視著華瑤,似乎向她投來?了沉重的壓力。
華瑤與他對視,面?不改色。
他抱拳道:“卑職崔緯,宛城總兵官。”
華瑤道:“你在宛城任職幾年?”
崔緯并未理睬華瑤。他忽然抬手,抓住一個書生打扮的男人,高聲道:“殿下?明鑒,此人就是秦州叛軍首領,周豐茂!卑職率兵包圍了周豐茂的人馬,將亂黨叛賊一舉擒獲!周豐茂犯下?滔天罪惡,應當處以剝皮削肉的極刑!”
華瑤一步一步地走向崔緯。
秦三?緊跟在華瑤的背后,極低聲地念了一句:“殿下?,小心有詐。”
自?從謝云瀟去?了岱州,秦三?便是華瑤身邊的第一武將。又因為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華瑤便把她當做了護身法寶。她與華瑤相?距如此之?近,華瑤倍感安穩,完全沒?把崔緯放在眼里?。
不消片刻,華瑤走到崔緯的面?前。她右手一轉劍柄,劍下?掠過一股疾風,攜著一陣嗡鳴之?聲,猛地橫掃周豐茂的腦袋。
眼看?著周豐茂即將腦漿崩裂,崔緯竟然無動于衷。華瑤的手指用勁一握,及時收住了殺招,劍鞘停在周豐茂的頸側,她嚴肅道:“你是秦州叛軍的首領?”
周豐茂依然跪在地上。他仰起頭?,雙眼一片血紅,淚水從他眼角流出,他張開嘴,露出一條斷了一大半的舌頭?,咽喉處的舌根只剩半寸來長,粘稠的血液都凝結了,散發著強烈的膻臭味。
華瑤大吃一驚。
如果這人真是周豐茂,那在華瑤攻占宛城之?前,周豐茂已經落入官兵手中。宛城的叛軍只是一盤散沙,華瑤連續多日的籌劃簡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華瑤早就知道叛軍鬧起了內訌,也使了幾次離間計,如今看?來?,這場“內訌”不止是叛軍內部的糾紛,也是宛城官兵與叛軍之?間的博弈。
華瑤不確定宛城的官員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擔心這一群人之?中包含著晉明的舊部,他們對華瑤的恨意深入骨髓,必將用盡一切手段鏟除她。
華瑤在明,他們在暗。
不過,現在,華瑤可以確定,這個崔緯不是什么好東西。
崔緯還等著華瑤大發雷霆。華瑤一聲不吭,崔緯便問她:“殿下?,您要不要親自?審問周豐茂?”
審問個屁。
周豐茂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恐怕連個“死”都寫不出來?吧。
數萬名百姓都被官兵攔住了去?路。他們站在街道的兩側,遠遠地望著華瑤的背影,自?然看?不見?周豐茂的慘狀,更不知道崔緯的歹毒心思。
電光石火之?間,華瑤想出一條計策。
她一把掐住周豐茂的脖頸,將他從崔緯的手中提了起來?,隨后又施展輕功,拎著周豐茂飛上?了一座點將臺。
朝陽閃爍著萬丈金光,照得啟明軍的盔甲時時明亮。
華瑤面?朝著眾多兵將,氣勢十足地宣告:“叛軍首領犯上?作亂,劫財屠城,不死不足以平民憤,既然宛城將他獻給我,那么,今日,此時此地,我請諸位做個見?證。我要殺他祭天,以泄民憤!他死之?后,叛軍覆滅,宛城的官員會打開叛軍的倉庫,犒賞啟明軍、慰勞官兵、賑濟百姓!!”
兵將與民眾群情?激昂,高呼道:“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這一聲聲“千歲”之?中,甚至夾雜著“萬歲”。
公?主千歲,皇帝萬歲。
從民眾的反應來?看?,周豐茂確實是叛軍首領。此人貌似一介書生,實則荒淫無恥、殘暴無德,他按照戰國時代的制度管理軍隊,激勵士兵快速升遷,錢財和女人都是戰利品,也是他們宣泄罪惡的器具。
周豐茂住在宛城公?館,宛城深受其害。
華瑤拔劍出鞘,手
起劍落,當眾斬斷了周豐茂的人頭?,頸血噴射一丈多遠,血淋淋的頭?顱滾落了點將臺,又被憤怒的民眾一腳又一腳踩得粉碎。
華瑤的劍尖沾血,直指崔緯一干人等:“崔緯,你身為宛城的總兵官,不敵叛軍,舉城投降,原本也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本宮給你一個機會報效朝廷。”
數以萬計的目光投射到崔緯的身上?,崔緯萬不得已,只能直挺挺地跪下?,聲若洪鐘:“卑職領旨!”
華瑤道:“宛城約有一萬官兵,也是秦州的精銳主力,這一萬官兵,從今日起,編入啟明軍。本宮會駐扎在宛城,督辦一切善后事宜。”
華瑤話音未落,崔緯正要開口,秦三?竟然出手點住了崔緯的穴道。崔緯的武功極高,但他方?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轉向了華瑤,并未留意秦三?正站在一尺之?外。
秦三?瞄準了他的穴道,一擊即中,他的親兵不敢輕舉妄動,他便與秦三?僵持不下?。
宛城的其余官員也不敢打斷華瑤的言論。
華瑤的麾下?都是精兵強將,遠勝宛城守軍,而且,華瑤三?言兩語之?間,又鼓動了宛城的兵將。
秦州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將她敬若神明,公?主祠的香火鼎盛、信徒虔誠,又因為她是當朝四公?主,連帶著“四”這個數字都倍受追捧。
大梁朝開國以來?,曾有兩位女帝功業偉然,前有“開國盛世”,后有“興平之?治”,百姓對公?主本就有無限的期望,華瑤正好符合他們對公?主的一切設想。
華瑤神色威嚴,鄭重地說:“去?年冬天,我在涼州戰勝外敵,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把雍城治理得井然有序。只要官民齊心協力,我們便能同享太平之?福。”
言罷,華瑤收劍回鞘。
她縱身一躍,飛快地跳下?點將臺,腳步輕盈地落在了地上?。
宛城的官員見?狀,連忙給她帶路,這一路上?,極盡吹捧之?能事,把她迎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行宮。
這座行宮名為“延年觀”,此地的亭臺樓閣修建得美輪美奐,殿內的層層紗帳如煙似霧,窗邊掛著瓔珞珠簾,桌上?擺著琉璃花瓶,每一處陳設都是別樣豪奢。
華瑤十分警覺,全無一絲享樂的心態。而且,她從小生長在皇城,見?慣了人間富貴,這一座宮殿的布置,在她看?來?,都不過是平平常常的東西?,沒?什?么特殊的風格,她看?一眼就忘了。
她之?所以前來?此地,只是因為,晉明常年居住在“延年觀”,以她對晉明的了解,晉明可能會在這里?收藏一些寶物。
她始終記得,晉明改良了秦州火銃。
起初,秦州叛軍在城鄉之?間肆虐,也是憑借一支精銳的火銃部隊,打得官兵節節敗退。
為了擊潰火銃部隊,華瑤麾下?的士兵付出了慘重代價,傷亡者多達三?千余人。有些傷兵僥幸撿回一條命,卻落下?了終身殘疾,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坐臥。
華瑤陷入了沉思。
不多時,侍衛趕來?報信:“殿下?,樸公?子執意入城……”
“什?么?”華瑤疑惑道,“我不是讓他留守永安城嗎?”
大概十天前,華瑤收到了樸月梭寄來?的密信。
樸月梭在信中說,京城的時局遠不止一個“亂”字,官民身不由己,已然卷入了政斗黨爭的漩渦,他可能無法保全名節,因此,他要到秦州來?投奔華瑤。
華瑤不太明白“保全名節”是什?么意思。她給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話:“你來?秦州以后,就住在永安城吧。”
侍衛卻說:“啟稟殿下?,樸公?子日夜兼程,前天清晨抵達秦州,昨天傍晚入駐永安城,今天一早,他聽聞您率兵攻打宛城,便從永安城出發,馬不停蹄,趕到了宛城的城門之?下?。”
第140章 埋骨青山 曝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樸月梭擅作主張, 華瑤對他?有些不滿。
不過,華瑤轉念一想,啟明軍已經攻占了宛城, 此時?第一要務, 正是收攏人心, 讓宛城的官民全?部?歸順華瑤。
樸月梭識文斷字, 能言善辯, 武功也還?算可以,總歸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而且, 樸月梭早已向華瑤投誠了, 樸家也給華瑤寄過幾封密信, 華瑤與?樸家的關系非同一般。樸家的興衰榮辱,依附于華瑤的命途, 她?要是贏了,他?們一輩子沾光,她?要是輸了,他?們都得給她?陪葬。
思及此,華瑤命令道:“立刻帶他?來見我。”
侍衛領命而去, 華瑤又?在宮殿里轉了一圈, 秦三與?白其姝一路隨行。她?們尋遍了每一處角落,卻沒找到一件稀世?珍寶, 藏寶樓的庫房空空如也, 并無一物。
白其姝嘆息道:“宛城的貪官污吏,真是狗膽包天, 他?們明知道您會檢查庫房,還?敢私吞晉明的財物,這一棟藏寶樓, 都被他?們搜刮干凈了。”
華瑤點了點頭:“這些狗官,實在可恨,但他?們畢竟不是皇族,既不明白皇族的處事之道,也不了解皇族的奇門遁甲之術。”
白其姝若有所悟,微微地笑了起?來:“您這樣?提點我,我倒是想通了,真正值錢的東西,不會擺在明面上,肯定要藏在密室里。”
華瑤贊賞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將,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白其姝的唇邊含著笑意:“殿下比我高明多了,我現在還?不知道,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其實華瑤也不知道密室位于何方。但她?一點也沒露怯,她?雙手負后,來回踱步,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藏寶樓共有四層,每一層的房間皆是空空蕩蕩,桌柜箱籠都被搬走了,只剩木柱、門窗、石墻、方磚,各處雕鏤的花紋十?分細密,迂回曲折,縱橫交錯,合成一組復雜的圖案。
華瑤看著眼熟,彷佛在哪里見過似的。
她?略一思索,豁然開朗,從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
這一枚翡翠扳指也是晉明的遺物。晉明死后,華瑤搜遍了晉明的全?身,從他?手上摘下扳指,留存至今。
扳指的內環刻著一圈暗紋,紋路彎曲盤結,玄妙莫測,雖有規律可循,卻是深奧非常,等閑之輩根本無法窺探此中奧秘。
好在華瑤不是等閑之輩。
華瑤幼時?早慧,四歲就能讀懂《算經》和《數書》,隨著年紀增長,心算的本領越來越強,尤其擅長奇門遁甲之術,遠勝她?的兄弟姐妹。但她?從不宣揚自己的天賦,以至于知者?甚少,就連她?的近臣都不清楚她?的底細。
她?一眼看出了端倪,翡翠扳指上的暗紋,正對應著藏寶樓的雕紋,這其中必有機關埋伏。
白其姝見她?低頭沉思,自然也想為她?出一份力。
白其姝單膝跪地,仔細檢視地磚上的花紋。
藏寶樓許久無人打掃,地板蒙了一層灰塵,墻角還?掛著幾張蛛網。奇怪的是,灰塵的厚薄并不均等,細看之下,似有微妙的偏移。
白其姝常年混跡于商場之中,見慣了各行各業的買賣,也懂得缺斤少兩?的技巧,她?能看出一分一厘的差別,自有一種遠超常人的直覺。
她?按住一條外?凸的棱線,略一使力,這塊地磚上的花紋竟然轉動了。她?心道果然如此,然后才說:“殿下,每一塊地磚都是一處機括,這一座藏寶樓就是一棟機關樓,您要是能找到機關的法門,密室便會立即顯現。”
華瑤反手轉了一下劍柄,隨著“嘎吱”一聲?輕響,她?挑動了窗扉上的木雕菱花:“我猜到了,不止地板,這里的門窗、立柱、墻圍、房梁上的花紋都是可以旋轉的機括。藏寶樓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四處機括,每一處機括都有至少十?二種形態,照這樣?算下來,排布的方式幾乎是無窮無盡的。”
白其姝面露難色:“這可如何是好?”
旁觀半晌的秦三插了一句:“殿下,這些機關太麻煩了,您算來算去,難免耗神?費力,要不您聽我的,派人摧毀這棟樓,搬走磚石,掘地三尺……”
白其姝瞟她?一眼,笑得玩味:“秦將軍,您太小看皇族了,皇族的奇門遁甲之
術,歷來是險惡至極的。”
秦三不愿被白其姝輕視,故作一副老練之態:“再難的機關,終究是個死物,能成多大氣候?”
白其姝敲了敲地板:“毒水、毒火、毒砂、蠱蟲、暗箭……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哪怕你耗盡力氣,也不一定能挖到寶藏,通往密室的暗道九曲十八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光憑一雙肉眼,何從辨別?你若要前行,必先派人探路,那些人都會死得很慘。”
“不止如此,”華瑤接話道,“機關受損,密室的暗道也會嚴密封死,或許還?有水銀之類的毒物灌入其中,到了那時?,我們再去尋寶,便要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折損了精兵良將,反而是得不償失。”
華瑤還有一句心里話沒說出來。
華瑤太清楚晉明的本性,晉明這個人,疑心很重,氣量很小。他?修建藏寶樓之前,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雖然深受圣恩,卻也忌憚皇帝。
古來帝位之爭,少不了父子相殘。晉明長居于富饒的秦州,既要瞻前,更要顧后,藏寶樓正是他?留給自己的一條后路。除他?之外?,再無一人能破解機關,他?的部下知道他坐擁金山銀山,自然甘愿為他?奔走賣命。
華瑤伏擊晉明的那一日?,晉明當眾宣告,只要他?回到了秦州,他?的侍衛都能永享人間富貴,那些侍衛果然浴血奮戰,直至魂斷氣絕。
華瑤并不認同晉明的馭下之術。
而且,依她?所見,晉明的智謀遠不如她?。
晉明召集了秦州的能工巧匠,圓滿地建造了一座機關重重的藏寶樓。倘若藏寶樓中的每一處機括皆有實效,那么,即便晉明把秘訣刻在了戒指上,他?肯定還?是記不住細枝末節。
華瑤仔細地斟酌一番,又?把各個房間的花紋細看一遍,終于有所領悟,此樓的精深奧妙,源于五行陣法、星象歷數,到底是按照《連山》、《歸藏》和《周易》的數理,往復變幻,修成了這樣?一個珍奇寶庫。
華瑤走過各個房間,憑借戒指上的暗紋,稍加推算,勘破了其中竅門。她?心潮澎湃,片刻不敢耽誤,接連轉動了一百二十?八處機括,隨后,她?飛奔到一樓正廳,狠狠踩住地磚上一朵菱花圖案的花蕊,她?身后的一堵墻壁軋軋作響,忽然一分為二,從中間向兩?側緩緩拉開,露出一道寬闊的臺階。
秦三簡直看愣了。她?驚訝于華瑤的聰慧,口中贊嘆道:“殿下當機立斷,神?機妙算,我……我太佩服您了,您簡直是高祖再世?,無人能及。”
“高祖”是大梁朝開國以來的第三位女帝,年號“興平”,也稱興平帝,她?是華瑤的曾祖母,也是華瑤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宗。
秦三把華瑤比作興平帝,華瑤頓時?心花怒放。
曾幾何時?,秦三對華瑤漠然視之,如今的秦三還?不是拜倒在華瑤的高強本領之下,“高祖再世?”的高帽子,也敢往華瑤的頭上戴。
華瑤自信滿滿:“嗯嗯,當然,我的深謀遠慮,當世?無人能及。”
華瑤和秦三說話的時?候,白其姝出了一趟門。不多時?,白其姝帶回來一只鳥籠,籠中麻雀約有二十?只,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撲撲地拍動著翅膀。
白其姝面無一絲懼色。她?對華瑤說:“殿下,請您允許我探察密室。”
華瑤拉住她?的衣袖:“等等,你不必親自探察,先讓這一群麻雀替你開路。”
白其姝抱著鳥籠,笑著答應道:“謹遵殿下口諭。”她?穿過正廳,沿著臺階向下走,四周的光線漸漸陰沉,行至暗處,她?打開鳥籠,放飛了二十?只麻雀。
麻雀驟然受驚,連滾帶飛地奔向了臺階盡頭,白其姝向前一望,只見一根又?一根石柱巍然聳立,撐起?一座恢宏壯麗的地宮。
華瑤和白其姝都低估了晉明,區區一間密室,如何容納晉明竭力搜刮的金銀財寶?晉明的寶庫,原本就應該是一座地宮。十?余年來,他?盤剝秦州百姓,占盡不義之財,還?在秦州各大城鎮設立妓館,把鬧市變為淫窟。他?一手造就的慘案,已被他?的權勢掩蓋,這地宮中的珠光寶氣,似乎都是血肉化成。
白其姝怔怔地立在臺階上,好半天沒回過神?,啁啾的鳥鳴打破了寂靜,她?環視一圈,那二十?只麻雀都飛出來了。
“小白,”華瑤忽然喊道,“你在哪里?”
華瑤與?白其姝相距甚遠,白其姝仍能聽見她?的聲?音。
白其姝回應道:“殿下,這里有一座地宮。”
少頃,燈火大亮,華瑤率領五十?名侍衛走下臺階。眾人提著燈籠、握著長劍,火光劍光兩?相輝映,地宮的形貌更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巨大的穹頂延伸四方,仿佛沒有盡頭,整座地宮高達十?丈,長寬不可估量,華瑤講話的音調稍微大些,便能聽見一陣陣回聲?。她?連忙示意眾人靜默,定睛再看,石柱上鑲嵌著金漆瑞獸,地板上堆滿了櫥柜箱籠,貯藏無數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軍械槍炮、奇書秘籍,真是富可敵國。
華瑤呼吸漸快,心中滿是豪情?壯志,暗暗感慨道:“天助我也。”
她?拿出一支炭筆,每當她?踏過一塊地磚,就在磚石上劃一道標記。眾人跟在她?的背后,踩著特別標記的地磚,慢慢地接近那些珍寶。
眾人都戴著手套和面巾,搬運箱籠的動作又?輕又?緩,約莫一刻鐘之后,第一批寶物就被抬出了藏寶樓。
華瑤還?沒來得及清點寶物,忽然又?收到一個急報,傳信的人,正是她?器重的武將許敬安。
藏寶樓的正廳門前,許敬安稟報道:“殿下,大事不妙。”
華瑤依然鎮定:“何出此言?”
許敬安原本是宛城的將領,假意投靠于叛軍,后來又?歸順華瑤。今天,她?跟隨華瑤一同攻打宛城,入城之后,她?遵從華瑤的命令,前去探望昔日?的同僚,結果大出意料之外?,她?的同僚死光了,竟沒一個活口,全?都曝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許敬安滿腔憤懣:“朝廷指派他?們駐守宛城,他?們忠于朝廷,竟然落到如此下場。”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現如今,宛城的總兵官,就是那個崔緯,他?掌握了宛城的兵權……”
華瑤還?沒說完,許敬安急忙道:“您千萬別相信崔緯,我同您說過的,秦州叛軍首領還?有個弟弟,兄弟二人的長相極為相似,今日?,您當眾斬殺的那個人……”
華瑤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別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懷疑叛軍首領沒死,我當眾斬殺了首領的弟弟,真正的首領已經被崔緯放跑了,是嗎?”
許敬安道:“是。”
華瑤道:“嗯,這么說來,這個崔緯還?挺厲害的,不聲?不響地獨占兵權,假借叛軍之手,殺光了忠臣義士,還?給我設了一個圈套,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難怪華瑤今日?攻城如此順利,斬殺敵將不費吹灰之力,原來崔緯打的是“請君入甕”的主意。宛城的兵力恐怕不止一萬,逃跑的叛軍首領還?會帶來援兵,朝廷也想鏟除華瑤,總而言之,華瑤正處于腹背受敵的境地。
華瑤沉思片刻,忽然聞到一股淺淺的香氣,似是青竹,又?似是白檀,幽雅而素淡,猶如清風朗月一般,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她?目視前方,樸月梭正向她?走來,寬袍廣袖格外?飄逸,白緞竹葉紋的衣帶隨風浮動,行走間的儀態從容,顯然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氣度。
樸月梭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禮:“微臣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也很嚴肅:“免禮,請起?。”
在華瑤看來,此時?的樸月梭,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算盤。她?從地宮撈出了一大堆財寶,正要派人替她?清點一番,樸月梭來得不早不晚剛剛好。
華瑤還?沒開口,樸月梭直說道:“微臣斗膽,敢問您是否收到了京城傳來的消息?十?萬火急的軍情?,刻不容緩,請您務必早做定奪。”
樸月梭神?色凜然,全?無一絲笑意。他?向來是溫文爾雅之人,待人接物一團和氣。華瑤從未見過他?這樣?一副冷臉,驚奇之余,更是詫異:“你未經我允許,私自前來宛城,究竟是何用意?你又?憑什么質問我收到了哪些消息?你我多日?未見,并不了解彼此的境況,還?需長話短說。”
樸月梭連日?奔波,已有兩?天兩?夜不眠不休,只為盡快與?華瑤重逢。他?萬萬沒想到,華瑤竟然對他?起?了疑心,“君為臣綱”四個字一霎涌入他?的腦海,他?長嘆一口氣,撩起?袍角,往她?腳邊跪了下去。
他?的后背依然挺得筆直:“樸家的現任家主是我的母親,她?吩咐我為您傳信,樸家上下愿奉您為君主,助您成就一統天下之大業。”
華瑤瞧見他?
的眼底隱有血絲,她?一語不發,只聽他?說:“皇帝命令司度討伐啟明軍,康州、虞州、秦州各地官府已接到圣旨,官兵將從四面包抄,合力攻打芝江沿岸的城鎮。”
樸月梭低低地咳嗽了一聲?,華瑤接話道:“你說的這些話,我兩?天前就聽過了,皇帝非殺我不可,方謹也盼著我早死早超生。”
大難臨頭,華瑤似乎還?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
樸月梭震驚不已,當即把母親的叮囑轉告給她?:“殿下根基未穩,切勿急躁冒進……”
他?這一番話還?沒說完,華瑤竟然蹲了下來。她?平靜地看著他?,極小聲?地說:“我在秦州聲?名遠揚,是因為民眾將我看作神?女,他?們身處亂世?,飽嘗顛沛流離之苦,我是他?們唯一的寄托。如今叛軍式微,局面完全?扭轉,我反倒做了亂臣賊子,昔日?敬仰我的人,來日?必將唾棄我。”
樸月梭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如此之淡,若不細看,幾乎察覺不到,他?說:“表妹真有一雙慧眼。”
“當然,”華瑤也笑了笑,“表哥,你安安心心地跟著我,我不會虧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