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生死終無憾 生也好,死也罷,華瑤什么……
樸月梭連日奔波, 身心俱疲,不?似往常那般才思敏捷,乍一聽見華瑤的話?, 他怔了一怔, 然后才說:“微臣蒙受殿下恩德, 自當盡力以報, 專于所?職, 勤于所?事,篤于故舊之?情?, 忠于君臣之?義, 惟愿殿下早登大位, 必是四海蒼生之?福,九州社稷之?幸。”
樸月梭的文采極其出眾, 內閣老臣都稱贊他“出口成?章、落筆成?文”,他又深諳官場辭令,能把?阿諛奉承的話?說得十分婉轉。
華瑤也很欣賞他的本領,當下便緩和語氣道:“行了,你起來?吧, 別跪著了。難得你忠心耿耿, 從京城追到了秦州,樸家的一片苦心, 我?都明白,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近臣。”
樸月梭溫和地笑了笑:“多?謝殿下恩典。”
言罷, 樸月梭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他衣袂翩然,風姿飄逸,唇邊微露一絲淡淡笑意, 頗有一種溫文爾雅的君子之?態,使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他,無論對他做什么,他仿佛一點都不?會動怒似的。
華瑤反倒移開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他們相距不?過一尺,卻是如隔山川,她待他并無半分熱枕,更無久別重逢的喜悅,他只感到了她的疑慮與猜忌。
縱然如此,他的心念還?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肺腑之?言,脫口而?出:“請問殿下,近來?可還?安好?”
華瑤雙手負后,坦然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牽掛。我?還?有一件事,想交給你去辦,此事至關重要,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樸月梭微微彎腰,以示恭敬:“請您直說。”
華瑤見他這般鄭重,她也壓低了聲音:“我?繳獲了一批財物,需要你替我?清點一遍。你我?自幼一同長大,我?對你是很信得過的。”
樸月梭立即答應:“謹遵殿下口諭。”
他向前走了半步,距離華瑤更近了些。
華瑤的左側是樸月梭,右側是許敬安,又因為許敬安在場,樸月梭不?能與華瑤敘舊。他謹遵禮法,言行舉止一貫沉穩,華瑤與他商議如何記賬,他的態度更是十分恭順,從未流露一絲自驕自矜之?意。
這也難怪皇帝愿意把?樸月梭留在翰林院,他不?僅博學多?才,還?通曉人情?世故,聽完華瑤的吩咐,他毫不?拖泥帶水,立刻就去做事了。
樸月梭穿過樹蔭,踏過玉石地磚,步入藏寶樓,只見庭院中擺滿了櫥柜箱匣。
那些箱匣都是鋼鐵鍛造而?成?,堅硬無比,此處還?有一位力大無窮的女將軍,她刀法精妙,內功尤其深湛,揮刀一劈,利落地斬斷了鎖芯,箱匣仍是完好無損的。她收刀回鞘,抬頭時,恰好看見樸月梭,她雙手抱拳:“在下姓秦,名三,敢問公子貴姓?”
樸月梭抱拳回禮:“見過秦將軍,在下姓樸,家住京城,專為投奔公主而?來?。公主已將我?收作近臣,我?奉公主之?命,清查金銀珠寶,按照市價登記造冊,若有任何疏漏之?處,還?望秦將軍指正。”
秦三爽朗一笑:“原來?是樸公子啊,久仰大名,我?聽人說過,您是京城第一公子,天底下沒有您沒讀過的書……”
秦三這句話?還?沒說完,樸月梭也笑了一聲:“秦將軍武功蓋世,戰功卓著,應是公主麾下第一大將,而?我?一介無名之?輩,如何當得起您的抬舉?”
方?才,華瑤與樸月梭在門外談話?,秦三聽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了樸月梭的身份,現?在這一番敘話?,只是出于禮節,打個招呼,混個臉熟,相互認識認識,大家同在公主手底下做事,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秦三隨意地夸獎了一句樸月梭,樸月梭竟然和她打起了官腔,他還?真不?愧是在京城官場混過的,說起話?來?滴水不?漏,像極了經常給武將挖坑的文官。
秦三不?太習慣官場辭令。她懶散地拍了拍手:“樸公子,這邊有請……”
話?音未落,白其姝已從廳堂走了出來?。她帶著一群侍衛,仔細地盤查院子里?的財物。
此時驕陽正盛,滿院的金銀珠寶閃閃發亮,白其姝依然面不?改色。她用匕首在鐵箱上鐫刻記號,又與侍衛們一同將財物稱重,記入賬冊。樸月梭站在一旁,檢視箱子里?的奇珍異寶,按照市價估值,再由白其姝查驗紀錄。
樸月梭和白其姝配合默契。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人,彼此雖不?相熟,悟性卻是極高?的,稍微交談幾句,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們從清晨忙到傍晚,總共查獲黃金三十萬兩、白銀四百二十萬兩、洋錢十七萬八千兩,另有玉器珠寶數百件、綾羅綢緞數千匹、鋼鐵銅磁數萬斤,部分財物堆積在地宮里?,暫時無法搬運到地面上。藏寶樓的院子內外放滿了箱柜,就連一尺空地都沒有了。
不少侍衛精疲力竭,只能倚墻而?立,樸月梭并未責怪他們,只因他自己也感到頭昏腦脹。他兩天兩夜不?眠不?休,今日又過于勞碌,縱然他有內力護體,此時也支撐不?住了。他扶著一棵石榴樹,站在樹蔭下,閉目養神,眉宇間微露幾分倦色。
白其姝見狀,輕笑道:“樸公子,您還好嗎?您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若是讓旁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虧待您了。”
樸月梭睜開雙眼,語氣中略帶歉意:“我?已有兩天兩夜沒合眼,體力不?支,站都站不?穩,只好躲到樹蔭下稍作休息,讓白小姐見笑了。”
白其姝忽然很誠懇地說:“您的身子又不?是鐵打的,累了就去屋里?躺著吧,您要是累出病了,我?對公主不?好交待。”
樸月梭微微頷首:“請問白小姐,您知不?知道,公主什么時候回來??”
幽幽樹影拂落,遮住白其姝的面容,她淡淡地回話:“宛城全城戒嚴,公主殿下的行蹤,可是軍機大事,我哪兒敢亂說啊。”
樸月梭不?再出聲,只對白其姝行了一個抱拳禮。他穿著一襲墨綠長衫,袖擺鑲嵌著銀絲竹紋,外罩一件飄逸的綢緞衣袍,當他抬手行禮時,衣袖隨風浮蕩,極有世家子弟的氣度,這一瞬間?,白其姝又想起了杜蘭澤。
各種各樣的問題,交織成?一片迷霧,浮現?在白其姝的腦海里?。
杜蘭澤在京城怎么樣了?
杜蘭澤那么柔弱的一個人,如何經得起方?謹的磋磨?
京城早晚會有一場兵禍,杜蘭澤如何逃脫?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日,華瑤才能重返京城,把?杜蘭澤從方?謹的手中救出來??時局如此緊迫,她們還?能等到那一天嗎?
夜色越發深濃,白其姝的面色越發凝重。
恰在此時,齊風帶著幾名侍衛從遠處走來?。他們提著燈籠,拎著食盒,香噴噴的熱氣直往外冒,白其姝朝他喊了一聲:“齊大人,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齊風輕功極強,腳程極快,不?過眨眼的功夫,他來?到了白其姝的身邊,
誠實地解釋道:“公主命令我?給你們送飯送水,飯菜是剛出爐的,有葷有素,每人一份米飯、熏臘肉、煮雞蛋、筍絲青菜。”
白其姝拿起食盒,掀開蓋子,飯菜的香味撲到了她的臉上。她從袋子里?掏出一雙油紙包好的筷子,隨口問道:“戰亂才剛結束,宛城哪兒來?的廚子?”
齊風客客氣氣地回復:“所?有食材和器具都是出自永安城,廚子也是公主的親信,這些飯菜和湯湯水水,我?都嘗過,很干凈,可以吃。”
白其姝又問:“公主什么時候回來??她今天沒怎么休息,恐怕也沒吃上飯。”
齊風道:“公主還?在率兵巡城,等她巡視完畢,應該就回來?了。”
朦朧夜色之?中,樹影輕微地浮動,齊風回頭一看,竟然看到了華瑤。她步履飛快,身形猶如疾電一般,驟然一晃,落到了齊風的眼前,他連忙后退一步:“參見殿下。”
華瑤顯然聽見了他剛才的話?,她指著袋子里?的食盒,輕聲問他:“你是每一份都嘗過了,還?是只嘗了你自己的?”
不?知為何,齊風磕巴了一瞬:“我?……我?只吃了自己的那一份。”
華瑤盯著他細瞧:“你的臉色有點紅。”
她的眼神分外認真,似有幾分關切之?意,她許久不?曾這樣看過他,此刻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心亂如麻,根本不?知如何應對,胡亂回答道:“樹上掛了一盞紅燈籠。”
華瑤仰頭向上望去,樹杈斜挑著一盞紅紗燈籠,燈火明滅不?定,照得她雙眼波光流轉,齊風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專注地凝視著地上交錯的影子,四周的嘈雜聲響漸漸停止,他再一抬頭,只見華瑤走到了燈籠聚集的亮光處。
眾人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參見殿下!”
華瑤神態威嚴:“免禮,請起。”
她站在明亮的燈光下,威儀儼然,仿佛真龍天女降世:“我?們在宛城收獲頗豐,固然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也多?虧了諸位同心協力。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親信,等到秦州叛亂平息之?后,我?會按功封賞,特加獎勵。”
眾人的心頭又是一陣激動:“卑職叩謝殿下!”
華瑤的氣勢更強:“現?如今,我?們有錢、有糧、有名望,假以時日,必能救濟天下百姓,完成?中興大業。”
言罷,華瑤吩咐隨從,把?食盒發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眾人忙碌一整天,又饑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憊的時候,他們接過飯盒,立刻吃了起來?。他們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宮,還?有一小部分來?自虞州、秦州的鄉鎮,由于他們都在戰場上立過功,又是忠勇雙全之?人,便被華瑤提拔起來?,成?為她的近身侍衛。
華瑤經常與侍衛交談,以功名利祿為誘餌,以賞罰獎懲為規矩,以忠信節義為品德,以家國大義為原則,所?有侍衛都對她十分信服。
她雖是皇族,卻沒有皇族的驕奢淫逸之?氣。在眾人心目中,比起所?謂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懷仁義的神女。
晚風吹過樹梢,月亮升得更高?了,華瑤端起一份食盒,自顧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樹下。其實她也忙了一整天,剛剛才抽出空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決定稍微休息一會兒。
濃蔭樹影籠罩著華瑤的頭頂,她一邊吃飯,一邊沉思。白其姝腳步輕移,轉到了她的附近,她對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側。
就在此時,華瑤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樸月梭踉蹌了一步。
華瑤小聲問:“他怎么了?”
這一句話?才剛出口,樸月梭施施然向她走來?,跪坐于她的右側,與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輕輕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種西施捧心的神韻,他的指尖還?攥著衣袖,袖擺垂落在腿上,堆出紗幔般的褶皺,修長雙腿的輪廓在衣袍下若隱若現?。
華瑤有些驚訝:“你干嘛?
樸月梭用氣音說:“為了盡快趕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那你還?不?快去休息?”
樸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敵當前,我?怎么睡得著。”
華瑤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樸月梭忍不?住輕輕地笑出聲來?:“殿下真是風趣。”
華瑤平靜地回復道:“風趣二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還?有一些笑話?,只能記在心里?,若是從嘴里?說出來?,就沒那么好笑了。”
樸月梭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靜默片刻,略顯無奈:“殿下,我?為何離開京城,又為何趕來?宛城,您當真不?知嗎?”
華瑤認真地問:“為何?”
樸月梭雙手搭在膝頭,周身如有浩然正氣:“為了家國大義。”
華瑤嚴肅地附和道:“嗯!”
樸月梭的態度越發端正:“值此內憂外患之?際,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來?一位明君,您的聲望如此之?高?,也是因為您順應了民心。”
華瑤點了點頭,樸月梭繼續說:“我?從京城出發,途經虞州和秦州的城鎮,據我?所?見,不?少?民眾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畫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華瑤隨意地敷衍道:“確有此事。”
樸月梭低聲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緊要關頭,請您切勿心慈手軟。”
華瑤聞言一怔。她聽懂了樸月梭的隱喻,若要平定叛亂,除了仁義心腸,還?需使出雷霆手段。
華瑤嘆了口氣:“多?謝你的提醒,我?自有計較。”
樸月梭隱約猜到,華瑤正面臨著困境,這個困境與宛城有關,至于具體是什么麻煩,他又能幫什么忙?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他以君臣之?禮待她,她回以君臣之?禮,半點雷池都不?能越過,他要先履行“為人臣子”的職責,再去爭取她的信任。
樸月梭心里?這般盤算著,忽然聽見筷子碰撞食盒的聲響。他震驚地轉過頭,只見華瑤大口大口地吃飯,全無一點儀態可言。
他一時失語。
華瑤又微微仰頭,雙手捧起水囊,“咕嘟咕嘟”地喝水,清水從她唇角流出幾滴,樸月梭立刻取出一塊潔凈手帕,正要遞到她的手里?,她放下水囊,站了起來?。
她說:“多?謝,不?用麻煩了,我?先走了。”
白其姝與她一同站立,似要隨她離去,她們二人才剛邁出一步,門外的侍衛傳來?急報。華瑤的臉色微變,她喊來?齊風,囑咐齊風守住藏寶樓。
按照華瑤原本的計劃,今天夜里?,齊風會護送財物轉運到永安城,然而?宛城的局勢比她想象中更復雜,她不?能輕舉妄動。
宛城占地遼闊,城中人口約有一百多?萬,大部分都遭受了叛軍的凌虐。叛軍搜刮百姓家中的糧食和布匹,老弱病殘失去依靠,只能在饑寒交迫中死?去。還?有一些貧苦人家,實在是餓極了,便結伴去挖掘尸體,以人肉為食,以人皮為衣,短短幾個月之?間?,宛城的荒地上遍布孤墳,亂葬崗里?白骨森森。
華瑤攻占宛城之?前,并不?知道宛城凄涼至此。
華瑤派出了許多?暗探,也從宛城打聽到了許多?秘聞,但是,貧民賤民終究是低人一等,他們如同老鼠一般深藏于街巷,只為躲避叛軍的追殺。
宛城的官員有意封鎖消息。他們編造了各種流言蜚語,混淆視聽,華瑤也被他們蒙蔽,這導致她錯判了時局,如今的處境十分危險。
因此,華瑤重返藏寶樓,另做了一番布局。在她看來?,宛城官員之?所?以與她里?應外合,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們覬覦藏寶樓的寶藏,卻無法破解機關,而?華瑤身為皇族,自然明白皇族的奇門遁甲之?術。華瑤取出了藏寶樓的財物,宛城的官員必定要殺她滅口,奪寶劫財。
第二,秦州叛軍與宛城官員勾結已久,宛城總兵官崔緯更像是叛亂的主謀,他誘騙華瑤入城,一來?可以為叛軍爭取喘息之?機,二來?可以向朝廷表明忠心。
進可攻、退可守,真是一樁好計謀。
今時今日,華瑤已經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此前,華瑤收到了京城傳來?的消息。司度率兵從京城出發,即將抵達秦州,這一支軍隊雖然只有幾百人,但他們沿途散播華瑤通敵叛國的“罪證”,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女,這不?僅是司度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倘若宛城一舉擒獲華瑤,那真是立下了一件大功。
天已入夜,宛城的官員急不?可耐,他們發動了一場內亂。
宛城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城區,其中西區的人口最?多?,將近四十萬居民,官府在西區散播謠言,說華瑤在北區開倉放賑。官府還?派出了數千名地痞流氓,趁亂鬧事,縱火打劫,使得西區百姓越聚越多?——他們不?顧宵禁的命令,拼命地跑向北區。
即便巡城的騎兵及時制止,依舊無法控制這一場暴動,啟明軍的軍規第一條“不?可擾民”,然而?地痞流氓都是一副平民裝扮,他們混在人群之?中,并不?顯眼,騎兵拔劍出鞘,卻不?敢亂殺亂砍,混亂的局面愈演愈烈,已有至少?數百人在踩踏中喪生,街巷里?飄蕩著一股血腥氣。
城內一團亂麻,城外更是撲朔迷離,戰鼓聲、號角聲不?停地響起,守城的啟明軍出城一看,并未發現?大批敵軍,只有幾十個散兵。啟明軍連殺了幾次,散兵也來?了幾次,顯然是要打一場消耗戰。
最?令華瑤擔憂的是,許敬安告訴她,崔緯的麾下還?有七百高?手——這七百高?手都是晉明精挑細選的劍客,他們的武功與齊風不?相上下。
事已至此,多?思無益,華瑤率領一眾精兵強將,匆匆趕赴宛城的北區,遠遠望見人潮奔涌,哭喊連天,樓閣房屋轟然倒塌,碎石砸傷了四處流竄的民眾,鮮血如泉涌一般流淌著,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華瑤的耳邊響起了凄厲的尖叫聲。
年幼的孩童放聲哭泣:“娘親!”
披頭散發的婦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哭著吼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孩子,孩子!!”
半空中燈光閃閃熠熠,那是一片飄浮的紙燈籠,名為“長明天燈”,用于消災祈福。華瑤進駐宛城之?后,成?百上千的民眾做出了長明天燈,迎風放飛,誠心誠意為華瑤禱告,祈求神佛保佑她福壽綿長。
而?今,天上是長明燈,地下是血與淚。
華瑤拔劍出鞘,大喊道:“我?是高?陽華瑤,我?來?救人了!叛軍正在鬧事,百姓不?要亂跑,停在街道兩側!!”
冷風倒灌華瑤的衣袖,她策馬揚鞭,逆風而?行,直沖向人群聚集處:“叛軍正在鬧事,百姓不?要亂跑,停在街道兩側!!”
朗月當空,宛城西區一片火光滔天,煙塵隨風吹到了北區,民眾更加惶恐。他們看見華瑤率兵而?來?,猶猶豫豫地退到了街道兩側。
街道的中央還?有一群狂奔亂逃的人。華瑤再三警告他們,他們仍然置若罔聞,身影躲閃之?間?,隱隱顯現?非凡的輕功,華瑤便怒罵道:“你們勾結叛軍,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這群亂民終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們從袖中抽出短刀,直奔華瑤而?來?,華瑤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縱身跳上了屋頂,華瑤的侍衛紛紛拔劍,分為兩路迎敵。
那一方?的敵人點亮了信號煙,扔到天上,炸開一道耀眼的白光,華瑤立刻猜到了敵人的計策。他們要聚集一群武功高?強的劍客,趁亂刺殺華瑤,當著民眾的面,讓民眾看清楚華瑤是怎么死?的。
生也好,死?也罷,華瑤什么都不?怕。
第142章 落霞濃 晝夜當遠行,何時能回鄉?……
華瑤在屋頂上?一路飛奔, 那一群刺客緊隨她的腳步,數道劍光從她背后急射而出。她凌空騰躍,腳尖離地七丈有余, 宛如御風而行?, 動作迅捷至極, 毫無一絲沉滯。
這般絕妙的輕功, 實?在是世所罕見, 圍觀的百姓連聲贊嘆,刺客卻像是早有準備, 他們分隊列陣, 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包抄華瑤。
華瑤在空中翻了個圈, 右手握劍,左手揮袖, 揚出一大?把面粉。她惡狠狠地說:“劇毒粉末,沾到了就會死!”
周圍的刺客稍稍后退一步,華瑤拼盡全力,縱劍一斬,砍下了兩顆人頭, 剎那間鮮血四濺, 兩具無頭尸體“唰”地墜下屋頂,連帶著碎裂的瓦片, 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刺客首領怒吼道:“華瑤陰險狡詐!兄弟們不可輕敵!”
粉塵四處飄浮, 沾上?了刺客的衣袖,他們仔細一瞧, 這才發現,所謂的“劇毒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今天下午,華瑤巡視了宛城的糧倉。她順手拿走一小?袋面粉, 真沒想到,此時?竟然?能派上?用場。
華瑤的侍衛砍傷了幾個劍客,秦三更是縱刀如狂,短短一息之間,秦三連殺四人,刀刃上?鮮血迸發,煞氣?直沖霄漢。
秦三真不愧是華瑤器重?的武將!
華瑤感?到一絲驕傲。
敵人被秦三暫時?震懾了,趁此機會,華瑤環顧四周,追殺她的刺客約有一百人,都是劍法精妙的劍客,遠處還有黑壓壓一大?片人影正向她飛來——總共大?概六七百個武功高手,將要合力取她性命。
華瑤身邊僅有三百高手、七百精兵,單論雙方實?力,她遠不如敵方。她還要顧及百姓,以免他們遭受戰亂之禍。
華瑤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狠命地揮下一劍又一劍,讓自己處于旋轉的劍氣?之中,借此削弱刺客的多輪圍攻。
夜風微涼,朗月當空,月光、燈光和火光一同照亮了屋頂上?的戰況,圍觀的百姓多半不通武藝,只見華瑤行?動如風,眾人心潮澎湃,年輕的讀書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威武!公主殿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些讀書人穿著清一色的短褂長袍,胸襟處繡著“宛城書院”四個小?字。他們都是宛城書院的書生,年紀輕輕,不諳世事,即便日子過得困苦,仍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刺客首領的劍尖直指書生,當即下令道:“殺了他們!”
二十名?刺客聽命,向著書生俯沖而去,華瑤立刻派兵保護書生,可是刺客的動作太快了,書生又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刺客的劍光交錯閃爍,書生的頭顱和軀體瞬時?分離,街道上?頭顱滾滾、血流汩汩。
華瑤急怒攻心,大?罵一聲:“賤貨!”
刺客首領大?笑:“公主太容易動怒了!”
百十來道劍光縱橫相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重?重?地砸向華瑤。千鈞一發之際,華瑤找到了眾多刺客中武功最差的那一人,她躬身疾行?,猛削那人的腰側,他揮劍向下,劈砍華瑤的脖頸。
華瑤極快地躲開了他的刺殺,但她的肩膀仍被劍氣?所傷,稍微擦破了一點?皮,流出幾滴血,而他的下場遠比她慘多了。他沒躲過她的劍鋒,被她當場腰斬,尸體斷成了兩截。
華瑤僅憑一人之力,輕易地破解了刺客的劍陣,又率領一批侍衛大?肆反攻。她排軍布陣的能力極強、反應極快。她能依照地形與戰況的變化,迅速決斷,專攻敵人的薄弱之處,刺客這才驚覺,她的智謀遠比她的武功更厲害。
刺客首領做出一個決定。他招來五十人,命令他們去虐殺百姓,此舉雖然?殘忍,卻能擾亂華瑤的心境。
華瑤的軍隊看似勇猛,實?則以她一人為中心,她是頭目,也是軍師,倘若她無法發號施令,那她的軍隊便如同一只失去了利齒和利爪的老虎。
刺客首領還說:“華瑤不是很仁義嗎?你?們就專門?虐殺老弱婦孺吧。”
他的屬下聽命,本該立刻離去,但有幾人面露遲疑之色,他厲聲催促道:“還不快去?!”
他聲若洪鐘,華瑤聽得清清楚楚。
華瑤轉頭一看,只見眾多刺客的身影一縱,躍向了群聚的百姓。
哭聲、喊聲、怒罵聲、慘叫聲一霎爆發,衣衫襤褸的貧民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孩童跪在死尸的旁邊,刺客的劍上?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這場殺戮仍未停止。
這一瞬間,華瑤極其憤怒,怒火
把她徹底點燃了,燒得她雙眼赤紅。
她命令侍衛變換軍陣,而她率領包括秦三、白其姝在內的十人,猛然?沖向刺客首領,那首領還嘲笑她:“自亂陣腳。”
華瑤雙手握劍,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砍他的左、中、右三個方位,分別對應他的左臂、面門?和右臂,這是華瑤從戰場上學來的招式——那個時?候,叛軍大?將就憑這一招砍傷了秦三。
當日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現在華瑤眼前,華瑤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把刀法、劍法融會貫通,自創了一門?絕學,只在一念之間,她的武功暴漲了數倍。
屋頂上?狂風怒號,華瑤的殺氣?異常凌厲,如有翻天覆地之勢。她的劍風瞬間爆裂,她自己的臉頰都被劃破了一條細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出招迅捷,極猛極狠,劍下的狂風就像澎湃的洪水,涌入刺客首領的皮膚,使他毫無招架之力,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流血。他渾身浴血,仍不服輸,還對她使出了雷霆一斬,放在往常,這一擊之下,足夠重?傷她,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她的五感?更敏銳,身影竄得比風更快。她和刺客交手將近一刻鐘,早已記下了他們的招數,此時?還能分神去拆解刺客首領的武功。
華瑤集中意念,果然?窺見了刺客首領的破綻。她在空中倒翻,猶如蝙蝠倒懸,劍刃直劈他的后頸,他來不及防范,被她一把摘下人頭,當她落地時?,血淋淋的人頭就在她手中,她對著刺客大?喊道:“你?們的首領死了!我砍了他的腦袋!!”
出乎華瑤的意料,首領已死,刺客仍要再?戰,他們的隊伍之中,還有二號、三號人物繼續指揮作戰。敵方的四百多個武功高手,正對上?華瑤這一方的精兵強將,并未顯露任何頹勢。
華瑤揮劍運氣?,氣?息卻提不上?來,她心神俱震。方才她耗盡全力,只為施展“擒賊先擒王”這一計,那個首領確實?被她殺了,他的武功比她高強許多,她不得不動用全部?的勁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敗他,可是,那些刺客竟然?絲毫不受影響?!
華瑤驚覺自己用錯了計策。
為了掩飾異狀,華瑤向后撤退,邊退邊喊:“你?們身為官兵,為什么虐殺百姓!你?們都是秦州人,為什么殘害自己的同胞手足?!”
華瑤氣?勢壯烈,聲震蒼天。
華瑤本來不想喊話的,但她暫時?不能動武,又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她心中的疑問,便脫口而出了。她話音落后,眾多刺客出手稍顯遲緩,她連忙喊來白其姝,命令白其姝立刻去疏散群眾。
華瑤急切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白其姝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先前,華瑤已經派遣了四百精兵保護民眾,如今,白其姝又率領親兵,攔截了正在行?兇作惡的刺客。
街邊一座酒館的酒旗下方,兩鬢斑白的老婦人張開雙臂,護住一群未遭毒手卻已經嚇破了膽的孩童,她哭求道:“別殺孩子……求你?們別殺孩子……要殺就殺我吧,我年紀一大?把了,活夠了……”
話未說完,老婦人的面門?劈來一把長劍,劍鋒還沒觸及老婦人,憑空多出一把軟劍,似是游蛇一般纏住長劍,卸掉了八分力道。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爬到一旁,驚恐地抬起頭,只見一位白衣女子正在與刺客纏斗,躲在竹簾之后的書生告訴她:“那是白小?姐,她是公主的近臣!白小?姐來救我們了!”
白其姝連翻兩個跟斗,袖中所藏的暗器射出兩支毒箭,擦破了刺客的臂膀,毒性立即發作,那刺客的身法漸漸慢了下來,白其姝的劍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她用力一撬,將他的心臟挖了出來。
心臟鮮血淋漓,滾進沙土中,隱約還在跳動,圍觀的書生們見狀,非但不怕,還贊嘆道:“白小?姐,您是除魔衛道的俠士!”
白其姝確實?是為了救人而來,但她聽見旁人的閑言碎語,心里多少有些煩悶。她清楚地知道,己方的兵力不如敵方,這般危急的情況下,華瑤還派她率兵來疏散群眾,那華瑤自己怎么辦呢?
事發突然?,華瑤的吩咐只說了一半,便被刺客打斷了。白其姝離開華瑤之前,華瑤對她低語一句:“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白其姝一時?沒想通,心情更是十分焦急。
四面楚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漢爭霸時?期,劉邦使用了一條毒計,他命令自己的士兵高唱楚地民歌,擾亂楚軍的軍心,此為“四面楚歌”的來歷,這一套方法,現在還能用嗎?
白其姝的神情帶著幾分猶疑。她隨意地看了一眼老婦人,那老婦人忽然?開口:“追殺公主的刺客……說的是宛城土話,他們是宛城人啊……”
白其姝靈光一閃,原來如此!
白其姝和華瑤都能斷定,與她們交戰的這一群劍客,必然?是晉明從秦州各地選拔上?來的武功高手,這些劍客的年紀也不過二三十歲。
晉明年滿十六歲之后,皇帝把秦州賜給他,他搬到秦州,蟄伏四年,才開始豢養劍客,如此算來,那些劍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宮廷侍衛那般,從小?與他一同長大?。
這也難怪,晉明失蹤多日,劍客不僅沒去尋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總兵官崔緯。
或許,崔緯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晉明囚禁在京城,崔緯便在秦州鬧事,無論晉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緯主導的這一場叛亂都是在所難免的。
老婦人猜測,劍客應該是宛城人,白其姝卻有不同意見。
一來,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來,長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會沾染一點?口音,既然?劍客都是秦州人,那他們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學會宛城方言;三來,王公貴族一般都說官話,全國各地的世家子弟開口說話,絕不包含半點?鄉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們的籍貫,皇族的官話尤其標準,皇族的近臣也必須苦練官話,互相之間不能以方言交談。
由此可見,那七百劍客并非晉明的近臣,他們更熟悉家鄉的鄉音。
各種念頭像是雪花一般,紛紛揚揚,頃刻間落滿了白其姝的腦海。
白其姝握住老婦人的肩膀,由于她太著急了,她語無倫次:“秦州的民謠,有沒有思念家鄉的?所有秦州人都聽過的思鄉民謠?”
老婦人聽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來,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經常征調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橋、建水壩、鑿運河、筑城墻、蓋高樓、興造宮殿,做不完的苦力勞力,干不完的臟活累活,秦州勞工不僅在秦州境內做工,還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達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謠,名?為《回鄉》,歌詞凄愴悲涼,寫盡了秦州勞工的思鄉之情。這首曲子流傳百年,在秦州傳唱甚廣,宛城又是勾欄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曉音律的行?家,尋常百姓也對《回鄉》的曲調爛熟于心。
老婦人半垂著頭,低語道:“誰知歸路長,誰能避風霜?離家千里外,思鄉空斷腸……”
方才,老婦人跌坐在地上?,腳腕扭傷了。她年過七旬,渾身一把老骨頭,經不住磕磕絆絆,無力再?去保護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誦一遍《回鄉》,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從從容容。
躲在酒館中的幾十個書生忽然?高聲唱道:“誰知歸路長,誰能避風霜?離家千里外,思鄉空斷腸,晝夜當遠行?,何時
?能回鄉?”
他們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雜雜的街道,此時?的血腥氣?太強烈,民眾難免膽怯,僅有幾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時?,鄰街的一棟高樓掛起了青紗燈籠,數十盞燈籠高懸,火光一閃一閃,燈影如水般浮動,欄桿上?似是覆蓋著一層細雨。
年輕的姑娘們倚著欄桿,合唱《回鄉》,她們之中有一位最顯眼,她的嗓音最為空靈、渺遠,仿佛是從深山中傳來,直達每一個人的心底,隔著幾十丈的距離,也有人聽出她的身份:“花千樹!”
花千樹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樹所在的那棟樓,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樓。
青樓的女人哪有尊嚴?往往不到三十歲就死于重?病。花千樹身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過,她的悲苦無處可訴,她的哀思融入歌聲,余音不絕,催人淚下,青樓的樂師便開始彈奏樂器,歌聲與曲聲越來越響亮。
跟唱的百姓越來越多,少頃,竟有數萬人齊聲合唱:“誰知歸路長,誰能避風霜?離家千里外,思鄉空斷腸,晝夜當遠行?,何時?能回鄉?回鄉似遠夢,夢中喚爹娘,爹娘何處尋,何處不凄涼?仰頭望夕陽,垂首淚千行?,鄉音有誰聽,聽我為誰唱?曠野多白骨,燈火已昏黃,依稀少年時?,炊煙繞土墻,門?外拾野菜,門?內抱柴忙,共坐閑談笑,共飲甘草湯,相約幾時?見,魂斷不敢忘……”
許多人唱著唱著就哭了,那歌聲漸漸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隨風消散在夜色中。
雖然?華瑤不是秦州人,但她聽見這樣的聲音,內心也有所感?傷。刺客的反應比她設想中更強烈,他們之中的一部?分靜立在房頂上?,不再?攻擊華瑤這一方。
華瑤趁熱打鐵,大?喊道:“如果你?們棄暗投明,每人賞銀一百兩!你?們要對得起自己,別再?做傷天害理的勾當!!”
華瑤還想多說幾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話道:“公主會不會反悔?在我們投降之后,對我們格殺勿論?”
“當然?不會,”華瑤右手指天,“高陽華瑤對天發誓,只要你?們誠心歸順我,我不會傷你?們一根毫毛……”
華瑤的話還沒說完,那刺客收劍回鞘,朝著華瑤走了過來。雙方的爭斗已經停止了,《回鄉》的歌聲仍在傳唱。
其實?華瑤有些慌張,她的功力還沒恢復,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離地保護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與刺客相距太近,否則她的處境就不妙了。
華瑤暫未思考出結果。
那個刺客的同伴竟然?從他背后出手,一劍捅穿了他的腰腹,還將他的腸子拽了出來,斥責道:“崔大?人對我們恩重?如山,你?們怎敢背叛崔大?人?聽了個小?曲兒?,你?們就沒殺氣?了?軟蛋玩意兒?,花千樹是不是你?們的姘頭?聽她哭了,哥們幾個舍不得了?只要你?們殺了華瑤,別說一個花千樹,就是一百個花千樹,崔大?人也舍得賞給你?們!”
華瑤指著他怒罵道:“無恥小?人,對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眾人聽我命令,殺了他,我重?重?有賞!!”
那人臉皮夠厚:“賞什么啊,公主殿下,哥們幾個陪你?睡覺?我是真想把你?……”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混賬東西?!吃屎了吧,渾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時?,華瑤才發現,那個腸子流出來的劍客并沒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盡最后一口氣?,揮袖一斬,甩出的劍光射殺了他的混賬同伴。
這個混賬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個小?頭目,混伴死后,他周圍那一圈人鬧起了內訌,有些人想投靠華瑤,有些人想侍奉崔緯,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竟然?開始自相殘殺。
在此期間,華瑤多次調派兵力,收治負傷的百姓,沿街的醫館、藥館都開業了,富戶和商戶也紛紛出面,幫助華瑤安置百姓。
血腥氣?逐漸散去了,華瑤又收到了南區傳來的好消息。
華瑤剛松了一口氣?,忽有一群劍客跪在她的面前,齊聲道:“屬下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這群劍客共有七十七人。他們衣衫染血,腹背帶傷,仍然?擺出了最端正的跪姿。
華瑤回應道:“起來吧,從今往后,你?們就是我的侍衛,也是啟明軍的一份子,我會派大?夫為你?們醫治。你?們的武功都很好,我會重?用你?們,賜予你?們應得的功名?利祿。”
他們遲遲不肯起身,有一人開口問道:“殿下的心中是否會有芥蒂?”
此話一出,華瑤又有些高興,他們竟然?知道“芥蒂”這個詞語,聽他們的語氣?,好像是讀過書的,并非蒙昧的莽夫,那就更好了,她和他們談話更容易。
華瑤沉聲道:“秦三曾經也想殺我,如今她是我最器重?的將軍。只要你?們愿意跟著我,過去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我與你?們的君臣之義,從今夜開始,過往的那些紛爭,就當是你?們在遇到正主之前,所經歷的磨難吧。”
街頭巷尾光線昏暗,燈火從窗紗中射出,照在他們的身上?,他們不約而同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此為秦州人敬重?君主的禮節。
華瑤抱拳回禮,又從他們之中挑選了三個劍客。
這三人經過一場慘烈的內斗,只受了一點?輕微傷,華瑤問他們愿不愿意跟她去西?區救人,他們眼神明亮,連連點?頭。
時?不待人,華瑤吩咐余下的七十多個劍客去醫館療傷,而后,她率領包括那三名?劍客在內的兩百侍衛,匆匆趕赴西?區。此地火光洶涌,場面卻不再?混亂,原來是沈希儀比華瑤先到了,她忙于控制局勢,沒來得及給華瑤傳信。
事出有因,華瑤非但沒怪罪她,反而對她大?加贊賞。但她輕聲對華瑤耳語:“殿下,我來的時?候,地痞流氓正在作亂,所以我……”
華瑤追問道:“怎么了?”
沈希儀輕言細語:“我把他們都殺了。”
華瑤看她一眼,她又婉轉道:“殿下若要責怪,便怪我一人吧。”
大?概半個時?辰之前,沈希儀率領兵將,連殺百人,而現在,她沒有絲毫殺氣?,還把頭低了下去。
華瑤并未細究,因為沈希儀及時?趕到,遏制了西?區的火勢,安頓了數萬民眾,避免了西?區的事態擴大?。若不是沈希儀從中出力,與西?區相連的北區只會深陷于混亂之中,華瑤就更難脫身了。
華瑤與沈希儀閑談幾句,給她留下了三十個侍衛,助她一臂之力,她目送華瑤策馬飛奔,卻不知道華瑤還要去哪里?
今夜,宛城大?亂,沈希儀也嚇了一跳,現下的局面稍微平穩了一些,她擔心宛城還會再?生變故。
華瑤卻沒有太多擔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總會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夜色深沉,華瑤率兵闖入宛城南區。她翻身下馬,走入一座官家大?宅。
許敬安在此恭候已久。她緊跟著華瑤的腳步,稟報道:“殿下,我依照您的吩咐,抓到了四十余位宛城官員,還有他們的父母、妻妾、兒?女、子孫都被我關押起來了……”
華瑤點?了點?頭:“這也不是關押,只是我們請他們過來做客。”
許敬安立刻改口:“是啊,做客而已,他們哭聲連天的,太不懂禮數了。”
許敬安曾經是宛城的將領,自然?知道宛城官員的住址。
今夜,宛城抽調所有武功高手,圍攻華瑤一人,那些官員自己家里的護衛,便是不堪一擊。華瑤在北區作戰之際,許敬安率兵劫掠官員,打了個猝不及防,官員毫無還手之力。
華瑤準備立刻審問他們,盡快找到崔緯的弱點?。她腳步如風,徑直向前走,她的侍衛又說:“殿下,駙馬給您寄了一封信。”
今天傍晚,謝云瀟的密信抵達了宛城,彼時?華瑤趕去了北區救災,負責傳信的侍衛沒找到華瑤,便聽從了許敬安的建議,在南區的官宅里等候華瑤出現。
駙馬寄來的密信,何其重?要?侍衛不敢耽誤,待到華瑤點?頭之后,侍衛雙手把信件遞給華瑤。
華瑤拆開一看,略掃一眼,并非要事,她就沒放在心上?。
她拐入一間書房,找出一張宣紙,拿出一支炭筆,匆匆寫道:“瀟瀟……”這兩個字,似乎太過簡略,她略一思索,又添了一句:“多日不見,思念甚切。”
多日不見,思念甚切。
這其實?是一句假話,華瑤與謝云瀟分別以來,她每日忙于公務,實?在沒空牽掛他,比起兒?女私情,她更關注岱州軍情。
不過謝云瀟也才剛剛抵達岱州,華瑤沒什么好問的。她根據謝云瀟傳來的消息,做出了一番布局,詳細地寫在信紙上?,最后的落款,她署名?“華小?瑤”,以示親近。
華瑤用火漆封好信封,裝入封套,交到侍衛的手中,命令他
立刻去送信。
從秦州到岱州的官道已在華瑤的掌控之中,驛站的驛吏全部?聽命于華瑤,凡是華瑤派發的密信,皆是八百里加急傳送,短短兩天之后,謝云瀟便收到了華瑤的回信。
第143章 臨水照 所謂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
清晨時?分, 朝霞漫天。
謝云瀟正在山林中練劍。四周的樹葉被風吹動,颯颯作響,枯黃的落葉隨風翻卷, 又被劍光斬成兩段, 紛紛揚揚飄落在地, 每一片殘葉皆是?正面朝上、背面朝下。
旁觀的侍衛眼花繚亂, 全然不知謝云瀟是?如何出招的。
謝云瀟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 他的劍法自成一派,極為艱深奧妙, 旁人想學也學不來。而他儼然有一代宗師的風范, 他熟悉各門各派的劍法, 不僅能融會貫通,還能因材施教, 經他點撥之?后,侍衛的武功大有精進。
今日,謝云瀟與侍衛切磋劍術,大多數人在他手下過不了?十招。
謝云瀟點到?即止,并?未傷害任何人, 但他劍勢威猛之?極, 實有萬夫不當之?勇,岱州的名將都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對?手。
岱州竹城的守城將軍嚴臨也在一旁觀望。
兩年前?, 謝云瀟在岱州剿匪, 嚴臨和謝云瀟打過交道,兩年不見, 謝云瀟的境界遠在巔峰之?上。
嚴臨敬佩他,更畏懼他,自從他來到?竹城, 嚴臨盡力避免雙方沖突,唯恐他在竹城作亂。
嚴臨的面色十分凝重,謝云瀟倒是?依舊從容。
此時?風停樹靜,朝陽初升,謝云瀟收劍回鞘,腳步無聲地踏過一片樹蔭。他走?到?嚴臨的面前?,嚴臨躬身行禮:“卑職參見殿下。”
謝云瀟道:“免禮,請起。”
嚴臨這?才直起腰,微微抬頭,仰視著謝云瀟:“方才您在練武,卑職不敢叨擾,只好退到?一邊去,還請您不要責怪。”
謝云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什么難言之?隱?”
嚴臨連忙抱拳:“卑職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謝云瀟道:“但說無妨。”
嚴臨又把頭低下去:“卑職是?個武將,沒讀過書的粗人,不太會講話,若是?哪句話講錯了?,冒犯了?您,還請您饒恕卑職的魯莽之?罪。”
謝云瀟大概猜到?了?他要說什么。
在他開口之?前?,謝云瀟隱晦地提醒道:“叛軍在秦州節節敗退,叛軍的殘部約有三萬多人,現已逃到?岱州地界。你身為官兵統領,當務之?急是?清剿叛軍、守衛岱州,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務,不必煩惱,我會替你做打算。”
嚴臨生平最害怕與文官交談,他原本把謝云瀟當作武將,怎料謝云瀟的口才絲毫不遜色于?文官,嚴臨聽完他的話,恍了?一下神,腦子才轉過彎來。
秦州叛軍的殘部四處竄逃,多半逃到?了?岱州。眾所周知,岱州沃野千里,水土豐沛,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滿山滿谷的野果?都可以用來充饑。哪怕遇上災年歉收,岱州的流民也比鄰省更少一些。
岱州常年無戰事,朝廷又不可能白白地供養官兵,岱州官兵名為“軍戶”,實為“農戶”,他們日復一日耕田種地,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為朝廷納稅交糧。至于?“武藝演習”,不過是?走?個過場,沒多少人會認真對?待。
兩年前?,華瑤和謝云瀟在岱州剿匪,謝云瀟沿用了?涼州的軍規,迅速練成了?一支軍隊,確實增強了?岱州的兵力。
但是?,謝云瀟畢竟沒有岱州的軍權,無法審查岱州的軍情。謝云瀟離開岱州之?后,岱州軍隊的威風僅僅維持了?半年,便又故態復萌,直至今日,岱州各地的軍營里不乏酒囊飯袋。
謝云瀟的言外之?意,就是?讓岱州官兵自行處理秦州叛軍,謝云瀟不插手,只會從旁協助,可是?這?樣一來,岱州的形勢又是?何等危急?
就憑岱州的兵力,如何與秦州叛軍抗衡?
倘若秦州叛軍合力攻打岱州城池,守城官兵必然招架不住,那叛軍所到?之?處,必然是?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嚴臨急忙道:“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咱們快言快語,有話說話,您大駕光臨岱州,咱們岱州的官員太惶恐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在岱州做官十幾?年,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大家都在議論,公主是?不是?……是?不是?想造反?”
謝云瀟很平靜地與他爭論:“公主上陣殺敵,開倉放糧,拯救了?秦州數百萬人的性命。她不忍看到?岱州生靈涂炭,派我來岱州平定?叛亂。”
嚴臨支支吾吾地說:“叛軍……叛軍……”
謝云瀟打斷了?他的話:“你分明知道,岱州各地兵力薄弱,無法抵抗叛軍入侵,既然如此,何必把我當作敵人。我和你一樣,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嚴臨相信,謝云瀟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可他一介低微武官,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支持朝廷指定的“亂臣賊子”?
京城的邸報已經傳到?了?岱州,朝廷大罵華瑤欺君叛主,后來又有消息稱,秦州叛軍偽造了?邸報,只為污蔑公主的名聲。各種各樣的音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混在一起,讓人難以辨別,岱州官員選擇了最穩妥的辦法——他們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岱州百姓還沒忘記公主剿匪的功績。無論朝廷的旨意如何傳達,百姓還是?自發地跑去公主祠,日夜不斷,焚香禱告。
思及此,嚴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您和公主肯定?是?出于?好心,可惜天命難違啊……”
他雙手抱拳,朝著天上拱了?拱:“圣意難測啊,圣上裁定?公主謀反,誰敢不聽從?那公主的下場會是?什么樣,您想過嗎?”
山林中微風拂面,樹影搖動,鳥啼聲忽近忽遠,這?一處地方是?如此幽靜安寧,嚴臨的背上卻冒出一層冷汗。他與謝云瀟相距一尺,謝云瀟的殺氣毫不收斂,那殺氣就像三九天的寒意,滲進了?風里,凍得他險些站不住了?。
他硬著頭皮說:“卑職……卑職請您把軍隊留在岱州,您自己返回秦州,您還可以……可以輔佐公主,您留下來的軍隊能幫我們打仗,只要我們戰勝了?秦州叛軍,這?兒?的老百姓就不會被戰亂波及……”
他太過緊張,嘴里語無倫次:“您是?響當當的大人物,我們岱州人是?真佩服您,也佩服公主,可我們岱州人懶啊,不成器啊,也不懂什么家國大義,就想過好自己的日子,本本分分的,就不至于?惹怒朝廷。您要是?在岱州率兵打仗,岱州有多少人要遭殃?誰都擔不起謀反的罪名。”
謝云瀟低聲道:“涼州邊境戰亂頻發,岱州與涼州僅有一江之?隔,你覺得岱州能安穩到?幾?時??”
嚴臨一時?沒回過神來。
謝云瀟又問:“國將不國,何以為家?”
嚴臨只是?抱拳作禮,并?不答話。
謝云瀟往旁邊走?了?半步:“數十萬敵軍已經抵達北方邊境,涼州、滄州邊防告急,如果?敵軍攻陷涼州,長?驅南下,隔日便能突襲岱州。”
嚴臨反倒豁出去了?:“等他們來了?,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謝云瀟極淡地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他的愚鈍:“羌羯的軍隊驍勇善戰,你拿什么和他們打?”
四下一片寂靜,無人應聲。
謝云瀟向遠處望去,山川連綿起伏,蜿蜒的河道在山谷間穿行,船只沿著河水流淌,河上煙波浩渺,云霧繚繞。他記起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夢里,兄長?與他告別,而后,兄長?匆匆登上一艘船,身影消失在天地盡頭。
兄長?去世一年多了?,羌羯之?亂也過去一年多了?,北方的戰火再度燃燒,流血犧牲在所難免。涼州的兵將甘愿以身殉國,岱州的兵將又怎能袖手旁觀?
謝云瀟又看了?一眼嚴臨,嚴臨的目光躲躲閃閃,就像老鼠見了?貓,始終不敢與謝云瀟對?視。
恰在這?個時?候,竹城通判柳平春趕到?了?。
柳平春原本是?豐湯縣的知縣,區區一介七品芝麻官,官場上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和杜蘭
澤師出同?門,他又因為“殺賊安民”而立功,經過華瑤的一番運作,他被提拔為竹城通判,迄今已是?一年有余。
柳平春與華瑤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他是?華瑤這?一派的人,自然要擁立華瑤登基。曾幾?何時?,他只想做一個庸臣,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可是?,身處于?亂世之?中,他根本沒得選。他的師姐杜蘭澤,他的師弟金玉遐,甚至于?他的老師金曼苓,全都歸順了?華瑤,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只能死心塌地,跟著華瑤在一條道上走?到?黑。
謝云瀟率兵來到?竹城的那一天,柳平春出城迎接謝云瀟的軍隊。守城將領一片嘩然,柳平春還把腰桿挺得筆直,說盡了?謝云瀟的好話。
柳平春在竹城的根基尚淺,謝云瀟在民間的聲望卻是?極高的。謝云瀟品行端正、戰功煊赫,他的父親是?忠勇之?將,他的母親是?清流之?士,他的妻子是?仁義之?主,岱州百姓也把他當作好人。他進城當日,數萬百姓為他歡呼、向他致敬,簡直就是?未來皇后的排場。
“未來皇后”四個字,突然從柳平春的腦海里冒出來。
柳平春面朝著謝云瀟,態度越發恭敬:“微臣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謝云瀟道:“免禮,你的差事辦得如何?”
柳平春道:“依照您的吩咐,全都辦好了?,這?是?糧食買賣的賬冊,請您過目。”他從背包里取出兩本厚重的賬冊,親手交給謝云瀟。
謝云瀟翻看十幾?頁,并?未發現任何疏漏。他派遣侍衛去傳信,又對?柳平春說:“通知商戶做好準備,從今天開始驗收糧食。”
柳平春連忙答應:“微臣謹遵殿下口諭。”
柳平春正要告退,嚴臨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柳大人,您這?是?……您不怕朝廷問罪嗎?”
柳平春一甩衣袖:“我……”
他咬緊牙關,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我要為百姓辦事,為人間道義辦事,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辦事!”
這?一段話,并?非他的所思所想,而是?源自于?華瑤寄給他一封信,他照搬華瑤的言論:“時?局動蕩,朝綱混亂,北方各省飽受外族欺凌,憑我一人之?力,難以照應天下的百姓,我必須想方設法,為涼州籌備糧食,以免涼州、岱州遭受戰亂之?苦,我心懷天下,何罪之?有?”
嚴臨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似的,竟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盯著他。
他漲紅了?臉,回瞪著嚴臨。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柳平春回頭一看,才發現謝云瀟早已率眾下山了?。他連忙跟隨謝云瀟的腳步一路狂奔,緊趕慢趕,總算追上了?謝云瀟的身影。
謝云瀟正站在山下的一座涼亭里。
他接到?了?侍衛送來的一封密信。這?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信封上蓋著玫瑰形狀的火漆印記,顯然是?出自華瑤的私章。
謝云瀟拆開封套,緩緩地取出信紙,從第一行開始默讀。華瑤對?他的稱呼是?“瀟瀟”,他不自覺地微微笑了?一下,華瑤還為他寫道:“多日不見,思念甚切。”
他反復推敲這?八個字,對?她的思念更深了?一層。
與她分別之?后,他飽嘗相思之?苦,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有些難熬。他為公事而忙碌,絕不應該牽掛于?兒?女私情,可他心不由己,每時?每刻,每當他稍有空閑,就會立即想起她,夢里夢外都是?她的一舉一動,或許這?是?所謂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膏肓了?。
他側目,看向山林之?景,意識略微放空,他心下稍定?,又接著讀信,讀到?末尾,只見她落款“華小瑤”,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私語。
謝云瀟極輕地念了?一句:“華小瑤。”
華瑤在信中寫道,謝云瀟應當盡快把岱州的糧食轉運到?涼州,以防夜長?夢多。等到?涼州收到?了?糧食,謝云瀟就能返回秦州,助她一臂之?力,她暫未收復秦州全境,秦州南部的官兵即將率眾攻打她的領地。此外,康州叛亂仍未平復,康州官府試圖招降叛軍,叛軍聚集在康州、秦州交界處,揚言要為朝廷掃蕩秦州的“余孽”,很不巧,華瑤正是?他們口中所說的“余孽”。
總而言之?,各方勢力交織,必有一場混戰。
大敵當前?,華瑤在秦州舉步維艱,能抽空給謝云瀟寫八個字,已是?她克服了?千難萬險的結果?,只要她安然無恙,謝云瀟別無所求。想到?此處,謝云瀟把信紙收好,徑直走?向竹城官府的庫房。
*
近兩年來,秦州、康州不斷遭受戰亂,瘟疫也肆虐了?一陣子,當地的災民紛紛外逃,其?中一部分逃到?了?岱州。
礙于?政績考核,岱州官府不得不賑濟災民,哪怕是?做做樣子,多少也要發放一些物資。柳平春就鉆了?這?個空子——他遵照華瑤的吩咐,勾結了?鄰近城鎮的官員,暗中招攬糧商、囤積糧草,時?不時?地開倉濟貧,打著“收容災民、穩定?物價”的名號,偽造了?一筆又一筆的假賬,用來蒙蔽朝廷。
這?些貪贓枉法的勾當,放在從前?,柳平春想都不敢想,現如今,漸漸的,他竟然越做越順手了?。
竹城方圓百里的城鎮都被稱為“流民之?鄉”,比起岱州的其?他地方,此處的流民更多一些,糧價更低一些,當地官府都會做假賬,借此中飽私囊,糧商和流民都能得到?好處,最苦的是?岱州的州府,出于?好意賑災,卻養肥了?一群貪官奸商。
柳平春深感愧疚,謝云瀟卻對?柳平春說了?一聲:“多謝你的關照,涼州人感激不盡。”
截至今日,竹城的倉庫囤積了?一萬多石秈米,謝云瀟又以官府的名義,從糧商手中收購了?一萬石粳米,這?對?涼州人來說,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太陽越升越高,竹城的倉庫內外都是?涼州士兵,謝云瀟和他們一同?抽樣檢查糧食的品質。“抽樣檢查”也是?杜蘭澤和華瑤共同?創立的方法,憑借此法,只需設定?糧食的合格比例,便能算出最合適的樣本數量,大大地減輕了?糧食驗收的負擔。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這?一批糧食檢驗完畢,三百名涼州士兵便把糧食押上了?馬車,駛向竹城的港口。
士兵的臉上洋溢著喜悅,旁觀已久的嚴臨忍不住問道:“這?么多糧食,夠你們吃多久?”
嚴臨并?不知道這?一批糧食有多重,便想從涼州士兵的口中打聽打聽,怎料,那位涼州士兵竟然說:“糧食吃完了?,肚子餓,打不了?仗,就得另找辦法,我吃過死尸……”
嚴臨道:“死尸?”
士兵從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骨頭,那是?中年男子的小拇指,指形清晰可見,士兵道:“吃剩的骨頭,我留了?一塊。”
嚴臨大吃一驚:“這?這?這?怎么能留?”
士兵卻說:“吃了?他的尸體?,咱們才能活下來,他是?咱們的恩人啊。”
嚴臨只覺頭暈目眩。他好歹也是?岱州的武將,卻從未聽過這?等荒唐之?言,他來回踱步,又問:“你們涼州怎的這?般悲慘?”
此話一出,站在不遠處的謝云瀟回答道:“朝廷克扣涼州的軍餉,涼州天災人禍從未間斷,若非走?投無路,沒人會吃死尸。”
謝云瀟說話的聲音清冷肅正,好聽極了?,倘若天上的神仙能開口,那神仙的語調大概就是?他這?樣的。可也正因如此,他的那句話,就仿
佛天道之?語,突兀地扎入了?嚴臨的腦海。
嚴臨躬身施禮,態度十分恭謹。
此時?陽光正盛,謝云瀟翻身上馬,親自護送糧車抵達港口,戴士杰在此恭候已久。
戴士杰是?秦州芝江水師的首領,也是?一位武功高強的女將,她率領一支龐大的船隊,共有三十艘戰船、九十艘商船。
謝云瀟運來的兩萬石糧食,只把八艘商船裝滿了?,戴士杰卻像是?早有預料。她指派六艘戰船保駕護航,整整十四艘大船向著涼州進發,船上不僅有她的親信,還有涼州精兵一百人。
第144章 花影橫斜 “太極道,立業之明君。”……
今年是涼州的?饑荒年, 士兵和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飽,糧價也跟著飛漲起來,從竹城運到涼州的?兩萬石糧食, 雖能緩解涼州的?窘迫, 卻不足以讓涼州脫離困境。
按照華瑤原本的?計劃, 戴士杰應該率領另外一支船隊, 從竹城的?港口出發, 經過?一條運河,前往岱州的?鞏城, 再在鞏城裝載十萬石糧食, 十分之七運往涼州, 十分之三運往秦州。
鞏城同知名為“陸征”,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 卻也對華瑤俯首帖耳。
陸征原本只是鞏城巡檢司的?通判,華瑤把他扶上了“鞏城同知”的?位置,使他掌握了鞏城的?實權,但他辦事不及柳平春牢靠。
他囤積了十萬石糧食,遲遲不向華瑤稟報, 華瑤在鞏城的?耳目又不止他一人, 他的?狡詐伎倆,并未瞞過?華瑤。
華瑤直白地?告訴他, 他若是一意孤行, 她一定會殺了他全?家,對他施用?“扒皮裂骨”的?酷刑。
陸征感到恐懼。
啟明軍在秦州屢戰屢勝, 華瑤的?勢力越來越強,她管轄的?區域能在短期內恢復秩序,她的?麾下人才輩出, 陸征不敢與她對抗。
近日來,她的?軍隊又入駐岱州,陸征更是拼命地?阿諛逢迎她,她還是不放心?,竟然調派了兩百精兵,打扮成難民的?模樣,潛伏在鞏城各地?。
萬般無奈之下,陸征只能歸順華瑤。
戴士杰已經收到了陸征傳來的?消息。她向謝云瀟轉述鞏城的?情況:“鞏城的?糧倉準備完畢,港口碼頭都有接應的?人,卑職會在十天內到達鞏城,盡快把糧草送到涼州和秦州。”
謝云瀟道:“你率領四十二艘商船、十四艘戰船去鞏城,其余船只留在竹城。秦州叛軍計劃攻打竹城附近的?城鎮,我會收繳他們?的?軍械糧草。”
聽他話中之意,他并沒把叛軍放在眼里。叛軍的?軍械、糧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必將?被他收為己用?。
戴士杰心?頭一驚。
戴士杰離開秦州之前,華瑤給她下達了一道命令,讓她密切關注謝云瀟在岱州的?動向,若有任何異狀,必須立刻稟報。
她隱約猜到了華瑤的?心?思。華瑤相信謝云瀟的?品行,卻不相信亂世中錯綜復雜的?關系,如果涼州人都被引到了死路上,涼州軍隊不可?能不造反,那么,涼州的?君主?就是鎮國將?軍,而非她高陽華瑤。
戴士杰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公主?曾經囑咐過?,岱州的?戰利品,都由公主?統一調度,任何人不得干涉。卑職就沒太明白,咱們?收繳上來的?軍械糧草,是直接運回秦州,還是發往涼州,作為應急的?準備?”
謝云瀟沒有一絲猶豫,坦然回答道:“既然公主?有令,你應當遵照執行。公主?是主?,我等是臣,你可?以將?我看作同僚,小事與我商議,大事交由公主?定奪。”
戴士杰忙說:“卑職謹遵殿下口諭。”
江邊的?風又冷又急,挾著水霧,夾著沙礫,直往人臉上吹,身形瘦弱的?文官都站不穩了,謝云瀟不動如山。他的?衣袖并未沾染霧氣,浮動之時,恰似流雪回風,灑脫而飄逸,使人想起冷月寒江之景,都是一樣的?清雅絕塵。
戴士杰朝他抱拳作禮,隨即便帶著一眾親信登上一艘戰船,起錨揚帆,順著運河的?水道行向鞏城,五十多艘大船一同出發,帆影掠過?水波,逐漸消散在水天相接處。
當天傍晚,謝云瀟返回竹城,先?前他派往各地?的?士兵差不多都回來了。
眾多士兵從各地?的?市集上購買了少量食物,合在一起,粗略一算,共有粟米八千石、蔬菜兩千石、臘肉八百斤、熏魚七百斤,總重恰好是約等于一萬石。按照華瑤此前的?囑咐,這些食物也會被送往涼州,但她預估的?數目更大一些,她給了謝云瀟三萬兩白銀,謝云瀟連一半都沒花完。
士兵報告道:“啟稟殿下,岱州的?流民太多,官府還在征集糧餉,有些攤販聽出了我們?的?口音,知道我們?不是本地?人,就不愿意把糧食賣給我們?。”
謝云瀟道:“買糧買菜,適可?而止,除非事態緊急,否則任何人不得擾民。”
士兵道:“殿下放心?,我們?謹遵您的?吩咐,收購糧食的?價格,比市價略高,絕不敢驚擾當地?百姓。”
言罷,士兵又忍不住問:“殿下,您瞧,這些蔬菜啊,水靈靈的?,都能做成腌菜嗎?”
另一名士兵插話道:“這做出來的腌菜,得有多好吃。”
涼州盛產細鹽,家家戶戶都會制作腌菜,“涼州腌菜”也是涼州人素來愛吃的?,常見種類包括腌蘿卜、腌白菜、腌茄子、腌筍子。
在涼州的?戰場上,一碗米粥,半勺腌菜,便是一位士兵的?一頓飯,倘若還能分到一小塊熏魚或者臘肉,那就算得上絕佳的?美?食了。
當下正?值五月,岱州、涼州的?天氣干燥偏寒,近來又刮起了東北風,從竹城到涼州的?水運更快,預計不到七天便能抵達涼州境內。
如此特殊的?條件下,謝云瀟片刻都不愿耽擱。他吩咐道:“立刻查驗這一批糧食,明天一早,發往涼州。”
數百名士兵領命告退。他們忙碌了整整一夜,終于把兩千石蔬菜收拾好了,轉運到了兩艘船上。
蔬菜與粟米不同,需要儲存在避光的?地?方,四周必須通風通氣。承運蔬菜的船艙陰冷無比,隔板上設有通風的?氣孔,涼州士兵就把蔬菜分裝在油紙里,懸吊在船艙內,艙室的?地?板上擺放著袋裝的粟米,排列得整整齊齊。
天還未亮,裝載妥當的?兩艘商船,便在一艘戰船的?保護之下,順風駛往了涼州。
截至今日,岱州的?事務一切順利。
謝云瀟正?想給華瑤寫?信,侍衛傳來了戰報——秦州叛軍約有三萬人,他們?分成了三十批,每批一千人,不分晝夜地?突襲竹城附近的?各大城鎮,駐守各地?的?啟明軍僅有四千人,疲于應付叛軍的?進攻。
謝云瀟整軍已久,只等著剿滅叛軍。他傳令軍隊備戰,又抽空寫?了一封信,吩咐侍衛加急派送。今日又是一個晴天,明朗的?晴光中,他率兵出城,直奔戰火彌漫的?村莊。
竹城的?守城將?領共有十人,他們?在城墻上站成一排,癡癡地?望著謝云瀟遠去的?背影,只見他馳騁于最前方,三千名騎兵氣宇軒昂,疾風似的?飛奔著,緊跟著他一路行進,踏響一陣戰鼓般密集的?馬蹄聲?,余音壯闊而嘹亮,仿佛貫穿了日月,回蕩在茫茫原野上。
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感懷,身為守將?之一的?嚴臨開口道:“他們?不是岱州人,卻……卻……”
站在一旁的?柳平春接話道:“卻甘愿出生入死,只為保護岱州的?百姓。”
他轉過?身來,面朝著同僚:“各位聽說過?嗎?啟明軍的?十四字箴言。”
他一字一頓道:“掃蕩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
三天后,岱州的?捷報傳到了秦州宛城。
華瑤飛快地?拆開信封,仔細地?讀完了這一則喜訊。
如同她預料的?那般,謝云瀟一戰大勝。
竹城附近的?地?勢,早已被華瑤探察得清清楚楚,方圓三百里的?地?貌,全?都詳細地?畫在牛皮紙上。華瑤和謝云瀟反復考慮過?無數遍,甚至推演出了叛軍進攻的?方式,以及啟明軍迎戰的?策略。
叛軍從秦州逃到岱州,這一路上,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謝云瀟率兵進駐岱州之后,叛軍更是如臨大敵,必然會從遠處觀望,眼見一群涼州精兵登上戰船,奔向東北方,便以為涼州精兵回老家去了,正?是反攻的?大好時機。
叛軍對岱州地?勢的?了解程度,遠不及謝云瀟。竹城的?四周遍布哨崗,這些哨崗都是柳平春設立的?,因而聽命于謝云瀟,由于這一層關系,謝云瀟埋伏襲擊叛軍也不難。
而且,華瑤還把祝懷寧派給了謝云瀟做副將?。
雖然祝懷寧缺了兩根手指,但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由他輔助謝云瀟,謝云瀟簡直如虎添翼,把叛軍殺
得丟盔棄甲。叛軍恨不得從岱州爬回秦州,然而岱州通往秦州的?路上,各處關隘也有重兵把守,叛軍真是無路可?逃,殘兵敗將?只能跪地?投降。
當然,歸根結底,還是華瑤調度有方。
華瑤高高興興地?想著,再過?十天半個月,等到岱州的?局勢平定下來,或許她就能和謝云瀟見面了。
他們?分開已有一段時間,常言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她略感一絲期待,重逢當天,他會對她說什么?又會做什么?
想到此處,華瑤及時停止。她還沒把宛城的?爛攤子收拾干凈,怎能胡思亂想?她定了定神,又翻開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華瑤坐在臨窗的?一把金螭椅上,面前是一張紫檀木桌,左手邊擺放著她從地?宮搜刮來的?幾本珍貴古籍,右手邊堆疊著一摞折子。
當她抬起左手,衣袖垂落,剛好拂過?一本武學?古籍,涼風透窗吹來,書?頁被風亂吹,沙沙作響。
這本書?名為《武學?七道》,封皮是極為貴重的?緙絲,華瑤一眼就相中了書?封,但她這幾天太過?忙碌,實在抽不出空去讀書?。
當下,她忽然起了興致,隨意地?翻弄書?頁,竟然發現書?中別有洞天。
此書?的?前半部?分,詳細地?闡述了武學?之奧妙,正?所謂“習武先?習內功,練拳先?練氣力”,其中的?諸多道理?,由淺入深、由深入妙,頗有強身健體之效,毫無根基的?年輕人也能借此提升修為。
此書?的?中篇,名為《七道》,將?武功分為上三道、中一道、下三道。
上三道包括清靜道、正?元道、太極道,在這之中,又屬“清靜道”最容易修煉成一代?宗師。
歸屬于清靜道的?習武之人,對名利、財富、權勢毫無一絲貪戀,卻又常懷憐憫之心?,深知眾生疾苦,深感世道多艱,品性往往是寧死不屈、寧折不彎,若有情,情必專,八字批語為:“清靜道,出塵之靈仙。”
華瑤不禁暗暗心?想,謝云瀟好像就是清靜道?他確實超凡脫俗,很有幾分仙氣,遠非尋常人所能比擬。
但是,書?中又寫?,“修習清靜道之人,世所罕見,千年不遇”,華瑤覺得,這個描述好夸張,哪有那么罕見啊,她偏要硬湊一下。
除了謝云瀟,虞州寺廟里的?那個宏悟禪師,八九十歲的?老頭子,不也符合“清靜道”的?種種跡象嗎?淡泊名利、憐憫眾生,武功也修煉到了化境,而且,宏悟禪師還是出家人,信奉佛法,推崇佛理?,自然愿意斬斷塵緣。
華瑤又往下看,只見書?中寫?道:“正?元道,不施虐,不積惡,不畏怯,不淫邪。”
華瑤眼疾手快,不消片刻,便把“正?元道”整整四頁的?敘述都看完了。
簡而言之,修習正?元道的?人,也明白世事無常、天意難測,他們?或許會在斟酌之后,屈從于現實,妥協于現狀,但他們?心?中始終有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若有必要,他們?甘愿為道義而奮力一戰。
相較于清靜道,正?元道更有幾分紅塵氣,書?中的?八字批語為:“正?元道,入世之俠客。”
這一剎那間,秦三、許敬安、齊風……甚至是燕雨的?面容,都在華瑤的?腦海中快速閃現,但她并不是看了什么書?,就信了什么內容的?人,她滿腹狐疑,又往下讀了一章。
這一章所述,乃是“太極道”。
太極道黑白調和,正?邪相容,雖然屬于上三道,但是,此道之人,往往貪戀錢財權勢,或許還會沉迷美?色,處世手段極為圓滑,常被冠以“陰險狡詐”之名……
讀到這里,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隱隱感覺自己被針對了,暗罵道:“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掃眼一瞧,只見書?中概論,太極道之人,心?懷大義,身負大業,行事不流于俗,治事不寡于眾,得失之間,得道之時,八字批語為:“太極道,立業之明君。”
看到“明君”二字,華瑤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又見書?中告誡,歸屬于太極道的?武者,雖有欲念,卻不能犯下嫖倡奸污、濫施酷刑、濫殺無辜、禍害社稷之罪,否則,依照書?中所言,便會“毀道行,亂心?志,損福報,折命途。”
古往今來,武功高手走火入魔,那也是時有發生的?,華瑤一點也不害怕,只因她的?心?智無比堅定,無論這本書?是真是假,她只相信自己必定是立業之明君。
第145章 風月宜年少 大有收獲
華瑤的心中充滿自信, 高高興興地繼續讀書。
她剛剛看完“上三道”的介紹,記住了清靜道、正元道、太極道的奧義。
“上三道”之?后的第四道,名為?“浮沉道”, 屬于“中一道”, 此道之?人, 心志不堅, 品性不定, 就像滄海中浮浮沉沉的一葉扁舟,隨波而來, 逐浪而去, 八字批語為?:“浮沉道, 順流之?行者。”
歸屬于浮沉道的習武之?人,若是與“上三道”來往密切, 不僅能精進武力,還能修煉心力。
“上三道”的特點之?一就是不屈不撓,其中尤以“太極道”最為?頑強,太極道的心性堅若磐石,無論經受怎樣的風吹雨打, 始終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 因而能夠幫助他人專心一志,這?也是太極道追隨者眾多的原因所在。
華瑤不禁點了點頭?, 不錯, 很有道理,她已經把?自己歸類為?太極道。
她確實是一個堅韌不拔、威武不屈的人。大梁朝的皇帝之?位, 除了她高陽華瑤,還有誰能坐?她命中注定要成為?一代?明君。
華瑤的心情更好了。
她翻過?一頁紙,開始研究“下三道”。
“下三道”分為?幽冥道、邪祟道、地獄道。
幽冥道之?人, 不明事理、不通情理,缺乏仁智禮義的教化,只會憑著本性去屠戮眾生,腦海中一片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自己的刀劍之?下,葬送了多少枉死的冤魂,八字批語為?:“幽冥道,混沌之?畜類。”
這?么看來,秦州叛軍的眾多將領,都可?以算作“幽冥道”。他們到處燒殺搶掠,甚至以折磨老弱婦孺為?樂,就像是野蠻的畜牲,蒙昧而愚蠢。
幽冥道已是作惡多端,邪祟道、地獄道又有哪些惡行?
華瑤定睛一看,只見“邪祟道”的描述更復雜。
邪祟道之?人,豺狼之?心,餓虎之?性,極度貪財好色,只要掌握了一點權勢,便能練出一身橫征暴斂的本領。他們毫無一絲人性,奴性卻是極強的,對上極盡諂媚,對下極盡剝削,明知?自己罪惡滔天,仍要榨取弱勢群體的最后一滴血,八字批語為?:“邪祟道,亂世之?惡奴。”
華瑤若有所思。這?本書顯然是嫉惡如仇,只從武者的品性上分類,卻沒提及法令法規的弊端,以及世態人情的炎涼。
就比如,晉明在秦州橫征暴斂,他必然會放任一群惡奴盤剝百姓,除了皇帝,無人能制止他作孽,偏偏皇帝并不經常管教他,他一手造就了秦州的亂世之?禍。究竟是他培養了惡奴,還是惡奴誘導了他?這?其中的緣由,不為?外人所知?。
華瑤默默地嘆了口氣,在這?亂世之?中,篤信“仁善”二字,何其不易?她必須拼盡全力,才?能創造一個不愁溫飽、不懼風雨的太平盛世。
華瑤匆匆往下翻,看見了“下三道”的最后一道“地獄道”。
出乎華瑤的意料,地獄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頁,殘存的語句是:“地獄道,無懼無畏,無情無義,無恩無怨,無理無法……極易走?火入魔……身死之?日,神?滅形消……”
華瑤一下就想到了她的兄長,高陽東無。
地獄道的寥寥數語,格外貼合東無的心性。
殘破的紙頁上,依稀寫出了地獄道的十字批語:“地獄道,尸山血海之?妖魔。”
華瑤有一點驚訝,其余六道的批語都只有八個字,“地獄道”的批語卻有十個字,可?見“地獄道”真?的很不一般。
或許是因為?,“地獄道”的零星殘頁,勾起?了華瑤的好奇心,她飛快地翻閱整本書,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她就看完了全部內容。
《武學七道》的后半部分,正是一本武功秘籍。此書的功法極為?神?妙,先把?武者分為?七道,然后詳細地敘述“上三道”與“中一道”應該如何提升內功、精修外法,每一道都有獨特的訣竅。
華瑤的悟性極高、靈性極強,經過?她的一番審視,她不僅確認了秘訣行之?有效,還當場試用了一回。
“太極道”的功法,果然與她十分契合。
她依照書中所寫的秘訣,運轉內息一周天,只覺渾身氣力充沛,血脈循環暢通,筋骨更加強健,雙手雙腳蘊含著勁力,從頭?到腳都是暖洋洋的,煩躁的情緒一掃而空,她的心神?歸入一片纖塵不染的凈土。
此時此刻,華瑤再去揣摩自己的劍法,就仿佛換成了另一人的視角,能從各個方?向審視她的薄弱之處。
窗外青竹搖影,流風微動,華瑤正在閉目調息,竟然依稀窺見院中景致,原是因為?她的感官比平日里更敏銳,就連直覺都變得更強烈了。
華瑤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她睜開雙眼,靈臺一片清明。
既然秘訣如此有效,華瑤也放下了顧慮。她過?目不忘,很快就把?《武學七道》的后半部分背了下來。
此書說明了“上三道”與“中一道”的練氣運力之?訣竅,也指出了這?四道所對應的弱點,華瑤身邊的武將幾乎都屬于這?四道,為?了保護他們,華瑤便把?描述弱點的那幾頁全撕了,扔進香爐里燒掉。
此書的意圖,大概是懲惡揚善,絲毫不提“下三道”如何修煉,還記載了對付“下三道”的策略,確實拓寬了華瑤的思路。只可?惜,地獄道的相?關章節又缺失了,徒留幾張破舊的、泛黃的殘頁。
華瑤偏不信邪。
她拆開書封,里里外外地檢查一遍,仍未找到任何關于地獄道的蛛絲馬跡,但她發現了書封內側的一處私章印記,朱雀展翅的形狀,紅喙金羽,歷久彌新,她對此十分熟悉——這?是興平帝麾下第一大將的私章。
興平帝是華瑤的曾祖母。
曾祖母麾下第一大將,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女人。她身披金絲甲,手持銀環刀,民間?稱其為?“金甲將軍”。
華瑤很小的時候,偶然聽聞金甲將軍的事跡,心底涌起?一股崇敬之?情,太后就送了她一副金甲將軍的畫作。
說實話,那幅畫不太好看,名為?“麻雀啄食”,卻把?麻雀畫成一坨黑,筆鋒粗糙而渾厚,展現出狂野的風格,華瑤根本看不懂。
金甲將軍的私章,倒是給華瑤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個私章印記,就是整幅畫上,唯一讓她覺得好看的東西。
現如今,再看這?本《武學七道》,難道是金甲將軍的著作嗎?這?也是說得通的。金甲將軍的武功出神?入化,遠超當世一切武學宗師,而且她的平生之?志也確實是懲惡揚善,她還自創了一條格言:“吾乃凡人,無奈凡人,為?人為?仁,難舍難分。”
正是因為?興平帝、金甲將軍……以及眾多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才?能開創出流傳千古的“興平之?治”。
華瑤的心中蕩起?一陣慷慨之?情。她合上書頁,腳步輕快地走?出書房,恰好遇到了前來報信的白其姝。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的心情很好啊。”
華瑤牽住她的左手:“確實還可?以,我正想和?你說,我找到了一本秘籍,書中有幾條口訣,都是練氣運力的法門?,我已經試過?了,成效顯著,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她們的周圍是一片茂密竹林,夕陽亂篩竹影,石子路側邊有一條小溪,溪水淙淙地流動著,水面上波光流連,映照著她們二人的倒影。
白其姝忽然上前一步,與華瑤的距離近在咫尺。她說話的嗓音很輕,比流水聲更淺:“適合您的修煉口訣,不一定適合我。我啟蒙太晚了,調息運氣的方?法還是我自創的,后來就練了一身雜七雜八的功夫……我行走?江湖,既要用劍,也要用毒,單靠武功是不能確保萬無一失的。”
華瑤原先就察覺到了,白其姝的武功很獨特,她的劍法詭異又靈活,乃是華瑤生平見所未見。
華瑤真?沒想到,白其姝的習武之?路竟然如此艱難。
說來奇怪,白其姝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天資聰穎,根骨絕佳,自幼就應該有名師輔導。往前推個二十年,也就是白其姝小時候,白家的家主雷厲風行,治家經商的手段又很高超,白其姝作為?家主的孫女,誕生之?初便能顯現習武的根骨,家主對她必定十分器重。她又怎會淪落到自創內功的地步?
調息運氣的方?法,乃是習武的根基所在,直接決定了內功的深淺,而且要從年幼時練起?,穩扎穩打,才?能一點一點地提升起?來。
白其姝的內功并不出眾,原是因為?她小時候過?得太苦嗎?
白其姝的身世真?是一個未解之?謎。
華瑤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其姝,白其姝這?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
華瑤并未追問,還說:“你為?我出生入死,我自然明白你的苦心。我曾經說過?,你是我最親近的人,無論你想做什么,我都會為?你撐腰的。”
白其姝的手腕還被華瑤握著,她的掌心微微地出汗了,這?一時之?間?,她竟然無話可?講。過?了片刻,她才?說:“等到時機成熟,我會對您坦白的。”
心跳聲咚咚地響起?來,過?往的遭遇讓她極度憤怒,可?是華瑤的安慰又讓她平靜,她笑著轉移話題:“請您把?練武的口訣傳授給我吧。”
華瑤很大方?地分享了“正元道”、“太極道”、“浮沉道”的口訣,奇怪的是,這?三種口訣,竟然沒有一個適用于白其姝。
華瑤暗自驚訝,白其姝倒是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
華瑤不禁懷疑起?《武學七道》的適用范圍,想來也是,如果《武學七道》的作者真?是金甲將軍,那這?本書大概創作于一百年前,顯然,金甲將軍落后于時代?了。武功秘籍也應該與時俱進。
華瑤不再多慮。她牽著白其姝,在竹林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著,竹林的盡頭?是一道灑金朱紅垂花門?,秦三腰懸長刀,正站在門?邊。
秦三也才?剛到不久。大概半個時辰之?前,她接到了華瑤的命令,便從校場趕了過?來。
臨近園林之?時,秦三隱約聽見華瑤和?白其姝正在談論武功秘訣。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在武學上也是頗有自信的,她順口一問:“您方?才?說的口訣,很難嗎?您要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跟我說說吧,我也很想替您分憂。”
華瑤與白其姝對視一眼,又轉頭?去看秦三。
華瑤依舊很大方?、很坦蕩地把?“正元道”的口訣傳授給了秦三。
這?口訣簡便易行,還有無窮奧妙,秦三初試之?下,四肢百骸的真?氣運轉舒暢,心境也平和?了許多,此時若是打坐入定,必然大有收獲。
秦三感慨道:“您的口訣,真?是厲害極了,特別適合潛心靜修,傷后療愈的效果也很好……”她抱拳行禮:“多謝殿下指教。”
華瑤點了一下頭?。她忽然想起?來,六天前的那個夜晚,她在屋頂上竭盡全力砍殺刺客,瀕臨氣衰力竭之?境,休養了好幾天也沒痊愈。今天下午,她在書房依照口訣調息運氣,所有癥狀都在不知?不覺間?減輕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機緣嗎?
短短六天之?間
?,華瑤的武功提升了一截。
華瑤壓下心頭?的喜悅,領著秦三和?白其姝趕赴軍營。
*
酉時三刻,天已將近黃昏。
宛城衙門?的議事廳內,琉璃宮燈高高地懸掛在半空,四面八方?燭火交織,明亮如晝,十幾位宛城官員正坐在燈下,交頭?接耳地低聲說著話,他們的臉上表情各異,心里卻都在盼望華瑤盡快出現。
宛城總兵官崔緯,竟然高居上位。他的背后站著二十位武功高手,他自身的武功也是非同凡響。他的雙掌各握著四枚銅球,這?銅球極為?沉重,他卻能用一根手指輕易地挑起?銅球,穩穩地停留在指端。
眾多文官還在竊竊私語,崔緯發話道:“在座的各位,莫急,公主快來了。”
崔緯與華瑤僵持多日,華瑤略占上風。崔緯按兵不動,只等華瑤大舉進攻,然而就在兩天前,華瑤要與他和?談,他懷疑其中有詐,和?談的地點被他定在了宛城衙門?。
衙門?里都是崔緯的人,崔緯仍不放心。他聽說,宛城的青樓女子暗中幫助華瑤,華瑤又是個有恩必報的蠢貨,今天他便特意抓來幾位青樓女子作陪,其中包括宛城花魁,花千樹。
花千樹穿著一條紅綢裙,外罩一件緋色紗衣,正跪坐在崔緯的腳邊,半低著頭?,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好似一片即將凋零的紅葉。
她對華瑤的幫助最大,崔緯本想殺了她,但她也算是制敵的籌碼,崔緯就把?她留了下來。
“抬頭?,”崔緯不屑地道,“別哭喪著臉。”
花千樹眼含熱淚:“大人,您和?公主的爭端,賤妾一無所知?……賤妾生在娼門?,本是極卑極賤的人,怎敢違抗您的命令?”
崔緯正要賞她一耳光,窗外飛來十支暗器,直沖崔緯的面門?,崔緯腳下縱跳,褲腿還是被暗器刺破了。
議事廳的大門?忽然敞開,眾人還沒看清來者是誰,數十道刀光劍影一霎晃過?,所有文官當場暴斃,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死尸遍地,血肉橫飛,濃烈的血腥氣迎面撲來,崔緯的心里憤恨至極。他的計劃竟然被全盤打亂了。
第146章 春夜沉沉思渺渺 日思夜想,輾轉反側……
自從華瑤入駐宛城, 城中百姓對她極為順從。
華瑤在宛城的各個區域開倉放糧,又與宛城的商戶合作,招募壯年男女, 施行“以工代賑”的策略。她的軍隊每日巡邏全?城, 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 宛城的秩序漸漸恢復了。
華瑤還收服了許多武功高手。這些高手都在宛城居住多年, 原本就與宛城軍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們投靠華瑤之后,又拉攏了不少士兵, 宛城的軍權幾乎完全?倒向了華瑤。
宛城的城墻之上, 豎起了啟明軍的軍旗。
崔緯身?為宛城總兵官, 手里握著兩萬精兵,這兩萬精兵之中, 也不乏華瑤的支持者。
說到底,宛城士兵終究是秦州人,哪怕他們擁護崔緯,還是會受到親朋好友、街坊鄰居的影響——在他們看?來,華瑤無?疑是救世主。華瑤賑災濟貧、救助老弱病殘, 她是仁義與秩序的化身?, 她給了人們活下去的希望。
崔緯憎恨她,也忌憚她, 不敢與她硬碰硬。
過去的幾天里, 崔緯經常派人煽動饑民鬧事?,華瑤的軍隊總能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 各種動亂往往是不了了之。
崔緯懷疑自己身?邊有奸細。為了防止奸細作亂,他召集了自己最信任的十幾位文官,準備與華瑤來一場“文斗”。
崔緯的計策, 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拖”字。
只要再?拖二十天,等到六皇子司度來到宛城,華瑤就只剩一條死路。她的名聲、她的威望,都會毀于一旦,人人都會唾棄她這個亂臣賊子。
崔緯萬萬沒料到,華瑤竟然率領一眾高手直接殺了過來。她根本不想與他議和,先前她做出?的一切試探都是假象。
華瑤的仁義之名早已傳遍了秦州各地,但她本人并不在乎“仁義”二字。她毫不猶豫地毀掉了今日這一場談判,也不怕雙方再?度陷入爭斗。
崔緯大罵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華瑤比他更?兇狠:“你早該死了!賤貨!!”
她劍下一陣狂風疾掃,破空之聲異常響亮,劍風所到之處,桌椅爆裂,瓷瓶炸碎,死尸的尸塊滿地亂滾,血腥氣洶涌地擴散開來。
崔緯這才察覺,華瑤的武功大有精進。
華瑤揮劍出?招,勁力極為剛猛,每一劍都是一道驚雷,倏地炸開一聲巨響,打出?了驚天動地的陣仗。
議事?廳的房梁也被華瑤砍斷了,琉璃宮燈摔落在地,砸得?粉碎,燈燭東倒西歪,燭火點燃了紗帳,火苗旺盛地跳動著,燒得?煙塵滾滾、火光烈烈,崔緯的視野一片模糊。
崔緯率領他的親信,破窗而逃,屋外?竟然也有埋伏。他揮刀劈向敵人,耳邊傳來驚叫聲,他回頭一瞧,好幾個親信都被秦三斬于刀下。
秦三朝他吼道:“衙門已經被啟明軍包圍了,你還不投降?!”
崔緯怒火勃發,高喊道:“傳命!傳命!傳我兩萬大軍,死戰到底!!”
十丈開外?之處,華瑤正在觀戰。她站在玉石砌成的臺階上,高聲道:“除你之外?的宛城高官,全?都歸順我了。你的兩萬大軍,也把你拋棄了,他們不想陪你送死,你在宛城殺人放火,誰愿意為你賣命?”
崔緯身?邊的高手死傷慘重,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華瑤派出?的這一批侍衛之中,竟有不少人是他的舊部。
他心中大驚,腦海里閃現無?數個念頭,最終,他大喝道:“眾人聽?令,停戰!”
他的親信放棄了一切抵抗,而他雙手捧刀,重重地跪了下去,面?朝著華瑤所處的方位,他恭順道:“卑職對天發誓,殿下就是卑職的主子,卑職一定?效忠殿下!”
話音未落,他的親信也都跪下了。
華瑤反問道:“晉明器重你,你背叛了晉明,宛城百姓供養你,你屠戮百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憑什?么相信你?!”
“殿下!”崔緯猛地一抬頭,額角的青筋暴凸, “卑職侍奉晉明十年,晉明的氣魄比您差得?太遠,我們做奴才的,都想找到您這樣的好主子!!”
華瑤還沒答應他,他發瘋似的磕頭,邊磕邊說:“奴才崔緯,叩見公?主殿下!”
他還真是能屈能伸啊。
華瑤大概猜到了,晉明為什?么會寵信他。
晉明跟前的奴才,絕不能有一丁點自尊,崔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侍奉晉明十年,自尊都被消磨殆盡了,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權力的好處,他對權力的渴求也到了幾近瘋狂的地步。
崔緯還說:“您接納了虞州土匪,也接納了宛城士兵,您的胸懷何其寬廣!崔緯率領兩萬精兵,向您投誠!”
華瑤冷冷地嘲諷道:“你在軍中的威信比我想象中更低。你抽調兩千精兵守衛衙門,結果你也看?到了,我剛來不久,兩千精兵都撤退了,甚至沒人給你報信,我要你有何用?”
崔緯又磕了一個頭:“卑職能幫您對付文官。宛城的文官團體,最是勢利,害得?卑職得?罪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從他的三言兩語之中,華瑤推斷出?了線索。
秦州叛亂并不是崔緯一手主導的,文官可能也參與了。而且,文官比崔緯更?聰明,他們置身?事?外?,還讓崔緯承擔了罵名。
想來也是,晉明的疑心極重、貪欲心極強,他不會把兵權交給一個足智多謀的將軍,但他確實招攬了一群才智過人的文臣。
那一群文臣,混跡于官場之內,周旋于多方之間?,偏偏還潛伏在暗處,并未顯露在明面?上。華瑤不能殺光他們,只能想辦法革除他們的職位,或是把他們的權力架空,再?把她信任的屬下提拔起來。
思及此,華瑤的語氣放緩了許多:“你向我投誠,必須拿出?你的誠意。”
崔緯垂著頭,正在考慮之時,遠處忽然飛來幾支流箭。
華瑤臉色一變:“你們還有埋伏?!”
“不!”崔緯趕緊否認,“是他們……”
崔緯話未說完,華瑤揮劍向前,大喊道:“殺!殺無?赦!!”
崔緯這一方還沒弄清現狀,華瑤那一方已經殺了過來,數百個黑衣人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形成了圍剿之勢,崔緯這才幡然醒悟——流箭肯定?是華瑤派人放出?來的。華瑤不僅要殺他,還要正大光明地殺他,不落下任何話柄。
他偷襲她,死有余辜,而她光明磊落,還是慷慨仗義的公?主。
華瑤也不管崔緯怎么想,反正她是不可能收用他的。他生?性歹毒,滿肚子壞水,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就要多造一天孽,她必須替天行道,盡快殺了他。
華瑤收服了原先效忠于晉明的武功高
手,這些高手十分熟悉崔緯的招式。他們與崔緯纏斗一刻鐘,崔緯盡顯頹勢,此時秦三持刀上陣,不過須臾之間?,秦三捅穿了崔緯的胸膛,鮮血噴薄而出?,崔緯倒地不起,竭盡全?力也無?法使出?最后一招。
臨死之前,崔緯還指著華瑤,痛罵道:“你……也會死……司度……殺你……”
華瑤一笑而過:“你別急,你在地獄多等幾天,馬上就能見到司度了。”
華瑤連晉明都殺了,又怎么會懼怕司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華瑤相信自己總有辦法。
*
天色黑沉沉的,燈籠的紗罩上染著血點,燈光都帶著血腥氣,墻角堆滿了七零八落的尸體。
華瑤的侍衛在空地上挖出?一個方形的深坑。他們合力把尸體抬入坑內,潑油點火,當場焚燒,空氣中飄蕩著腥臊的焦糊味,在這短暫的一瞬間?,華瑤的思緒也像煙塵一般渺渺茫茫,不知飄到何處去了。
華瑤并不喜歡殺人。
這一路走?來,她步步艱險,仍然堅持一個原則——死在她手里的人,要么是大奸大惡之徒,要么是對她起了殺心的敵人。
身?處于亂世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原則還能堅持多久。
她始終記得?,她年幼時,淑妃將她抱在懷里,與她一同誦讀史?書,書中自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淑妃經常感嘆道:“眾生?皆苦。”
眾生?皆苦。
“殿下。”
華瑤的耳畔傳來一聲呼喚。
華瑤微微地側過臉,花千樹竟然跪在了她的腳邊,華瑤連忙說:“你快起來,別跪著了。”
花千樹的身?形很瘦弱,單薄得?像是一張紙,風一吹就飄走?了。她出?生?于宛城青樓,從小到大,她沒吃過一頓飽飯,卻挨過無?數次毒打。
青樓名為“風月場”,實為“死人窟”,青樓里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宛如物品一般,她們遭受的病痛和折磨總是被刻意忽略,她們的死亡悄無?聲息,仿佛從沒來過這世上。
正因如此,華瑤立志要廢除賤籍。
華瑤還沒開口?,花千樹柔聲道:“賤妾跪謝殿下救命之恩。”
華瑤道:“你不要自稱為賤妾,我已經免除了你的賤籍,從今往后,你是良民。如果你愿意跟著我,我也會盡力保護你。”
花千樹淚痕未干,唇邊還帶著笑意:“賤妾何德何能,怎敢勞煩殿下如此厚待?”
華瑤沉穩又嚴肅地說:“你寫的詩詞歌賦,我都看?過,你文采斐然,妙語連珠,熟知全?國各地的民風民俗,翰林院的老頭也沒幾個比你強。”
花千樹面?露訝異之色。
華瑤自顧自地說:“作詩、作詞、編曲、寫文都是你的長項,你的才學非同一般,我手底下正缺你這樣的人,你愿不愿意投靠我?”
花千樹微微張嘴,似是要答應華瑤,華瑤等了她片刻,只等到她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她垂下眼睫,眼里滿是哀傷,笑容還未收盡,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說:“賤妾向您請罪,賤妾擅作主張,卻沒幫上您的忙……”
六天前,宛城爆發內亂,花千樹幫助華瑤控制了局勢。當天夜里,華瑤就想把花千樹接到自己身?邊,花千樹婉拒了華瑤,華瑤追問原因,花千樹只說,她留在青樓,還能再?幫華瑤一次。
今夜,花千樹本想趁機刺殺崔緯。她的發髻里藏著一根鋒利的簪子,她的應變能力也比常人更?快,但她一直沒找到下手的機會,到頭來,還是華瑤救了她的命。
華瑤打斷了花千樹的話:“你想幫我的忙,不如直接投靠我。”
花千樹抬起頭,仰視著她:“殿下……”
華瑤微微彎腰,向她伸出?一只手:“讓我扶著你站起來。”
由于時間?緊迫,華瑤沒空多說,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她的目光誠懇又溫和,不含任何審視的意味,只是靜默地看?著花千樹,看?著她飽含熱淚的雙眼。
她們相識不到七天,相談不過十句,花千樹卻覺得?,自己仿佛等了華瑤很久很久,久到記憶都變得?淡泊了,年少時不甘屈服的意志原本已被現實吞噬,可是現在,她的希望又重燃起來。她激動又焦躁,膽怯又惶恐,心頭充滿了強烈的渴望,任由情緒滋生?于肺腑之間?,她幾乎無?法呼吸了。
難怪,難怪那么多人都把華瑤奉若神明。花千樹跪在華瑤的面?前,自覺像是在拜神求仙,她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著、略帶猶豫地碰到了華瑤的掌心,華瑤一把牽住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華瑤喚來她的兩個侍衛:“紫蘇、青黛!你們來護送這幾位姑娘,把她們送到醫館去,好好調養一下身?體。”
花千樹的雙手還被華瑤握著,她不由得?臉頰泛紅。她微微屈膝,謹慎地向華瑤行禮:“多謝殿下抬愛。”
華瑤松開她的手,又對她說:“不客氣,你要照顧好自己,多吃多睡,少憂少慮。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就把《啟明報》交給你。”
花千樹格外?震驚:“《啟明報》?”
華瑤坦然道:“《啟明報》是我創辦的報紙,換過好幾個主筆了,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勝任。”
花千樹不敢應承。她好像還飄蕩在天上,雙腳軟綿綿的,踩不到實處。她又行了一個禮,告別華瑤之后,方才跟著侍衛離去了。
*
宛城自古便是文化繁榮之地,宛城名妓都要鉆研文法辭令,上至四書五經,下至民間?怪談,她們無?不涉獵,談吐很是知書識禮。
花千樹作為宛城花魁,才學極高,悟性極強,又很擅長文字游戲,哪怕是在宛城書院的比試上,她也能拔得?頭籌。華瑤任命她為報社主筆,并非特殊優待,只是把她本該擁有的東西還給她。
截至目前,宛城青樓全?部關門了,各類淫業都被嚴令禁止,戲樓、樂坊、曲社、劇場還在照常經營,城中仍有一小部分人抱怨華瑤過于專斷。
華瑤置若罔聞。她大力推廣自己的政見,著重扶持農業和工業,順便宣揚淫業的危害。每天早晨,她都在宛城各地的街道上慷慨激昂地宣講,她總能察覺聽?眾的情緒,每一句話都說到了聽?眾的心坎里。
宣講尚未結束,數十萬人把街道圍得?水泄不通,人群里爆發一陣響亮的歡呼聲,無?數年輕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華瑤站在高臺上,打了個手勢,人群就漸漸地安靜了。這在宛城官員看?來,真是十分恐怖的場景,華瑤操縱人心的技巧簡直爐火純青。
華瑤來宛城還不到九天,宛城的民眾狂熱地崇拜她。
民眾相信,華瑤是真龍天女,專為救世濟民而來,叛軍輸給了她,貪官也輸給了她,她會讓普通人的生?活過得?更?好。
投靠華瑤的人才越來越多,華瑤把他們分為商、政、財、軍、文、農、工七大類,每一類都有不同的管理辦法,交由不同的親信負責,比如“商業”的決定?權就在白其姝的手上。
白其姝曾經在京城經營過“盛安票號”。這家票號至今仍在營業,白其姝建議華瑤擴大錢莊和票號的業務,爭取早日接管全?國的資金大賬。
華瑤采納了白其姝的意見,隨后又收購了宛城的老牌票號,這票號的主人死于戰亂,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華瑤派人接管了店面?,改名為“誠譽票號”,專門經營匯兌、存款、放款。店門前的門柱上掛著一副楹聯:“誠信為本
,聲譽為實。”
那八個大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在街道上格外?醒目。
除了票號、錢莊之外?,華瑤還收攬了學堂、書院、武館,甚至暗地里開設了武功門派。總有一些事?,她不能指派官兵去做,需要借由民間?的力量才能妥當解決。
在此期間?,宛城的文官一直在給華瑤使絆子,不過雙方的沖突并不激烈,華瑤敏銳地察覺到,這些文官都在等待司度的到來。
轉眼已是六月下旬,司度的軍隊仍未出?現,謝云瀟不負眾望地凱旋了。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謝云瀟率領八千精兵抵達宛城。
城中街道縱橫交錯,道路寬闊而平整,街市繁華而熱鬧,初具太平盛世的氣象。
啟明軍的軍旗在風中飄揚,锃亮的刀槍映照著太陽,閃爍奪目,道路兩旁的民眾不敢大聲喧嘩,只能竊竊私語,他們的目光長久地聚集在謝云瀟身?上。
謝云瀟漸行漸遠,馬蹄聲也慢慢散去了,眾人依舊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似乎是在觀賞街景,又想從街景中尋見他的背影。
有人贊嘆道:“駙馬真是……皎然出?塵,令人見之忘俗啊。”
還有人說:“也只有駙馬才配得?上公?主。”
謝云瀟并未留意旁人的閑言碎語。
華瑤為謝云瀟準備了儀仗隊伍,但她本人遲遲沒有露面?。或許是因為她忙于公?務,抽不開身?,謝云瀟默默地思念她,不自覺地把韁繩握得?更?緊了。
當天下午,申時剛過,八千精兵都被安置在軍營,謝云瀟收到了華瑤傳給他的消息,華瑤讓他去行宮,在宮殿里稍作休整,她會盡快趕來與他見面?。
那一座行宮名為“玉泉宮”,宮中雕梁畫棟,金碧映輝,水榭邊上清一色的楊柳低垂,蓮花盛開,風中一片花香之氣,從水上吹送而來,平添一段幽靜意致。
在侍衛的指引下,謝云瀟進入了寢宮。
珠簾高卷,紗帳低垂,雕花木門緊閉著,所有侍衛都退下了,謝云瀟獨自一人穿過臥房的側門,果然見到一處溫泉池,池水澄澈見底,繚繞著淡薄的霧氣。
池邊的玉石臺上擺著兩只木箱,謝云瀟打開箱子,取出?一套干凈的淺白色衣袍,以及一雙木屐。那衣袍的料子輕薄又柔滑,大概是千金難求的天蠶絲所制。
謝云瀟隱約猜到,華瑤發了一筆橫財。
與她分別的這段時間?里,她自有她的機緣,但她并未向他透露半分,或許是因為書信中不便談論太多細節,又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關系還不夠親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的思緒被打斷了,原本波瀾不驚的心境也被擾亂了。他更?迫切地想要見到她。
謝云瀟連日奔波也絲毫不覺得?疲乏,滿池溫泉沒讓他放松,反而讓他心頭浮起一片躁動。
與此同時,華瑤剛剛結束了一場商業會談。
侍衛來給華瑤傳信,說謝云瀟正在行宮里休整,華瑤的心思立刻活泛起來。正好今天下午她得?空了,她也要稍微歇息歇息。她忙了一個多月,半天都沒松懈過,現在她就要奔赴溫柔鄉,那都是她應得?的。
華瑤馬上動身?,短短兩刻鐘之內,她趕到了行宮。
行宮的景色十分壯麗,華瑤心情很好,又起了賞景的興致。她從一座石橋上走?過,倒影在波光中浮動,荷花開得?正盛,荷葉相交于天際,恰似紅裙翠袖,隨風擺蕩在湖面?上。
風聲來自遠方,融合了清越的琴聲,似是一種玄妙而悠遠的境界,華瑤聽?出?了撫琴之人的曲外?之意。
華瑤一路飛奔,循著琴聲跑到了寢宮門外?,琴聲卻停止了。她這才想起來,這首琴曲,名為《相思曲》,曲中歌詞為:“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不知為何,華瑤感到一絲莫名的慌張。
她和謝云瀟多日不見,按理說,她應該很想念他。為什?么,她雙手搭在門環上,猶豫不決,難道這就是“近鄉情更?怯”嗎?
華瑤很討厭“怯”這個字。她一鼓作氣,推開房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謝云瀟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剛剛才沐浴過,此時身?穿一件白衣,纖塵不染,風骨不凡,真有飄然欲仙之感。
華瑤與他對視,他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滿足了什?么心愿。他眼中有光,既清澈,又明凈,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雜念全?消,神魂都被他吸引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個疑問: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一雙眼睛?
她以為謝云瀟會對她一訴衷情,可他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殿下,別來無?恙。”
華瑤往他懷里一撲:“我好想你,你有沒有想我?”
謝云瀟怔了一怔,剛從夢里醒來似的,思念深切的心口?終于被她填滿了。他緊緊地抱住她,誠實地回答道:“日思夜想,輾轉反側。”
華瑤道:“那你今晚抱著我睡覺吧。”
謝云瀟已將她打橫抱起。
她摟著他的脖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好香啊,清雅的、淺淡的香氣,讓她魂牽夢縈。這會兒她有點后悔了,剛才她不該賞景的,應該直奔他的寢宮,美景再?美,美不過真情真意。
謝云瀟把華瑤放在了臨窗的一張軟榻上。窗外?是一片茂盛竹林,竹影掩映著窗紗,投下清幽的濃綠色,此情此景,別有意境,可惜華瑤的心靜不下來。
夏日的微風也是悶熱的,謝云瀟身?上冬暖夏涼,華瑤不由得?緊挨著他。說來奇怪,她似乎預感到了,謝云瀟要給她看?什?么東西。
華瑤目不轉睛地盯著謝云瀟,在她的注視下,謝云瀟拿出?一本裝幀精良的書冊。這本書沒有封皮,也沒有扉頁,她好奇地問:“書里寫了什?么?”
謝云瀟道:“我在岱州的見聞。”
華瑤翻開一頁紙,認出?了謝云瀟的字跡。
謝云瀟又道:“書中所寫,無?非是風土人情,你閑來無?事?,可以把它當做消遣。”
華瑤仔仔細細地讀下去,不僅讀到了岱州的風土人情,還有農工商各業的情況概述,謝云瀟尤其看?重農業。他記下了岱州東境的主要糧食種類,插圖都畫得?相當細致,舊式和新式農具一應俱全?,河渠水利的現狀也都記錄在冊,華瑤恍然發覺,謝云瀟就像她的另一雙眼睛。
她讀完整本書,稱贊道:“你思慮周全?,深得?我心。你筆下的每一個字,我都牢牢地記在心里。你寫的這本書,不是我閑暇時的消遣,而是我每時每刻的心頭好。”
她唇邊的笑意若有似無?,世間?萬物都在她明亮的眼波里消融了,他依然克制著自己的意念,焦渴、燥熱、思念如狂,像是燃著火,又像是冒著煙。
但他并未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狀。
華瑤斜坐在軟榻上,饒有興致地觀賞他。
謝云瀟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他端起茶杯,狀似平靜地回應道:“既然殿下喜歡,我今后……”
他原本打算說“既然殿下喜歡,我今后會多留意,各地的風俗人情各有不同,基業初創,百業待興。”
華瑤沒等他說完,便打斷道:“對啊對啊。”
她故意曲解道:“我就是喜歡你,今后要長長久久和你在一起。”
她聽?見茶杯打翻的聲音,茶水大片地潑灑開來,轉瞬之間?,謝云瀟一把摟住她的腰,誘使她躺倒在軟榻上,窗前的光影也在這一瞬間?轉動了,他擋住了朦朧的天光,而她躺在暗影之下。
他們的距離近在咫尺,他不再?叫她殿下。他的嗓音比平時更?輕些,也更?沙啞些:“華小瑤。”
華瑤道:“叫我干嘛?”
謝云瀟道:“你寄給我的信,落款都是華小瑤。”
華瑤點了點頭:“你應該知道吧,我只有在給你寫信的時候,才會這樣落款。”
謝云瀟又笑了一下。他的喉結滾動了一個來回,她忽然想把自己的雙手纏到他的脖頸上,她向來是不會委屈自己的,既然這么想了,她也就立刻這么做了。
第147章 錦繡重重 很有兩情相悅的甜蜜
謝云瀟的氣息撲在?她的耳邊, 帶起輕微的灼熱感?。她把他摟得更緊了,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卿卿。”
華瑤心神不定,簡短地回應道:“嗯。”
他的唇角碰到了她的耳尖, 不經意般地再一次念道:“卿卿。”
癢意侵入肌膚, 綿綿不斷, 似是火苗一般到處亂竄。她好想使勁地揉一揉枕頭, 把她心里的那股火氣激烈地發泄出去, 可是軟榻上沒有枕頭,她就悄悄地說:“我們去臥房的床上吧。”
謝云瀟也悄聲道:“現在?嗎?”
華瑤道:“嗯嗯, 聽我的, 現在?就去。”
謝云瀟又?把華瑤抱了起來。他走得并不快, 卻很穩,當他經過一扇琉璃屏風, 她從屏風上看到了他們的倒影。他的袖擺和她的裙擺交錯重疊,就像晴光瀲滟的水波,悠悠然然地蕩
漾著。
華瑤興致勃勃:“下次換我抱你,我力?氣很大,武功很強, 能?把你扛起來。”
謝云瀟又?被她逗笑了。她語調歡快, 心情就像陽光一樣明?朗,他也感?到說不出的愉悅。他身形忽而一閃, 迅速地步入臥房, 將她放在?一張木床上。
華瑤透露道:“我的武功長進?了不少。”
謝云瀟不假思索:“你聰慧過人,天資也是最上乘, 只要你勤練武功,劍法和內力?都能?突飛猛進?。”
華瑤端端正正地盤腿坐好:“其實是這樣的,我遇到了一個機緣, 我要詳細地講給你聽。”
謝云瀟見?她如此穩重,他立刻放下了掛在?銀鉤上的床帳。錦紗床帳遮暗了光線,床榻像是一處隱秘的幽境,他們將在?這里分享彼此的秘密。
謝云瀟坐在?華瑤的對面?:“洗耳恭聽。”
謝云瀟言辭風雅,舉止從容,聽她談起正事,他又?會表現出鄭重的態度。他們多?日不見?,她原以為他會有些浮躁,但?他的氣度依舊端方自持,與平日里相比,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華瑤仔細一想,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自然而然地,她很想靠近他、親近他,放肆地糾纏他。
床上似乎有一種朦朧而繾綣的情調,華瑤捧起謝云瀟的右手,仔仔細細地撫摸他修長的手指,淺淺地搓揉他的掌心,在?他指根處來來回回地搔刮。
謝云瀟呼吸微促。他捉住她作亂的指尖:“等你說完了,再做這些事。”
華瑤狡辯道:“我什么也沒做。”
謝云瀟道:“你是什么也沒做,還?是什么都可以做?”
華瑤道:“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實話告訴你……”
話未說完,她忽然往前?一撲,把謝云瀟撲倒在?床上。她驕傲地宣稱:“我就是無法無天,誰也管不住我。”
謝云瀟抬手摟緊她的腰肢,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極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既然你無法無天,不妨遵從自己的本心,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謝云瀟牽著華瑤的手,指引她拉住他的衣帶,稍微一拽,就解開了,在?他微敞的衣領之下,每一塊肌肉都是精壯而結實的,每一處線條都堪稱完美無缺,只等著她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
華瑤只覺得熱血上涌,她在?他的唇角上連親了好幾口,她喃喃道:“嗯,你說了好多?個‘欲’字……”
謝云瀟在?她耳邊低語:“身在?紅塵,難免會有七情六欲。”
華瑤道:“你在?說我嗎?”
謝云瀟道:“我說我自己。”
華瑤恍然片刻,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明?明?是你先偷親我的,現在?,我要從你身上討點甜頭。”
謝云瀟忽然翻身,把她反壓在?床上:“盡管來討。”
華瑤的氣勢絲毫不減:“那你要做好準備,我會把你親暈過去。”
謝云瀟只覺得她十分可愛。
她活潑開朗,她狡黠善變,她坦蕩率直又?躊躇滿志,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極力?克制也無法忍耐,他已然情動意亂。連日來的思念深入骨髓,他看著她的雙眼,緩緩道:“怎么親,才能?把我親暈過去?不如盡快讓我領教你的高招。”
華瑤耳根一熱,謝云瀟這句話說得彬彬有禮,進?退有度,但?他的聲音不同于往常,暗沉沉的,似有一股粗勁和野勁。她必須想出一句禮貌又?不失粗野的好話,才能?蓋過他的風頭。
華瑤想了片刻,完全?沒有一點思路。她當真是詞窮了。
其實華瑤也不太確定自己到底在爭辯什么,或許只是一種不服輸的勁頭,還?有你來我往的句句機鋒,讓她樂在?其中。
現在她又落入他的懷里了,她渾身放松,拋開了一切雜緒,任由他細致地親吻她的唇瓣。舌尖相觸的那一刻,她嘗到了久違的美妙滋味。她不由自主地沉溺進?去,品嘗著干凈清冽的氣韻,依稀能?感?受到,他的心臟如火一般熾熱地跳動著,她雙手緊拽著他身上那件被她扯得散亂的衣袍,仿佛轉去了無邊無際的極樂之境。
*
酉時已過,天色早就完全?黑下來了,玉泉宮的宮燈高懸,燈光隱約從窗扉間照進?來,灑在?錦繡帳幔上,影影綽綽的,籠罩著一層霧氣似的。
華瑤全?身的筋骨舒展,愜意非常,還?有點懶洋洋的。她抬起頭,又?在?謝云瀟臉上親了一口,他收手抱緊她,親密地與她耳語:“卿卿。”
華瑤抓住他的一只手,正想撫弄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來,今天下午,他在?寢宮里彈奏了一首古琴曲。
他們成?婚快一年了,她還?沒親眼見?過他撫琴的樣子,他的琴技就像他的劍法一樣精妙,她一定要好好欣賞欣賞。
謝云瀟察覺她心不在?焉,便問:“你在?想什么?”
華瑤頓時來了興致。她很自然地提議道:“我們來玩游戲吧。”
謝云瀟將她的手反握住,低頭在?她的指尖上輕輕地印了一吻,似是一種無聲的回應,暗藏著無限的深情。
華瑤的指骨都酥軟了。她把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離,迅速地坐了起來。她拽高了被子,裹住自己的肩膀,裝作一本正經的模樣。
她認真?地說:“你是琴師,我是惡霸,我在?街上看見?你,就把你強擄回家,欲行不軌之事。”
謝云瀟的目光時刻不離地盯著她:“你為什么總是扮演惡霸?”
華瑤被他問住了。這么簡單的問題,當然難不倒她,她略一思索,小聲回答道:“因為,我喜歡在?你面?前?展現我的本性。”
謝云瀟輕輕地笑了笑。
華瑤追問道:“你笑什么?”
謝云瀟欲言又?止:“你真?是……”
華瑤道:“我怎么了?”
謝云瀟道:“血氣方剛,身強體壯。”
華瑤笑出了聲。她放開被子,又?往他懷里一鉆:“嗯嗯,你知道就好。”
謝云瀟重新抱住她,肌膚相貼的這一刻,除了此時的舒適愜意,還?有彼時的暢快歡愉,讓他由衷地感?到心滿意足,很有兩情相悅的甜蜜。
謝云瀟意猶未盡,又?開始輕輕密密地親吻她的脖頸,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我們還?沒吃晚飯,你一點都不餓嗎?”
謝云瀟還?想多?抱她一會兒。他決定以退為進?。他沉默片刻,故作冷淡道:“我一個落魄琴師,被你強擄到這里,自然是神魂顛倒,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毫無饑餓感?。”
謝云瀟這么快就代?入角色了,華瑤又?好笑又?驚訝,不知出于什么心態,她非要拆他的臺:“可是,公子……”
她在?他耳邊竊竊私語:“你渾身的肌肉結結實實的,我不信你沒練過武功。你怎么可能?是琴師呢?你行走江湖,靠的是劍,不是琴。”
謝云瀟承認道:“我是琴師,也是劍客。”
華瑤道:“那你為什么會被我抓住?”
謝云瀟遲遲沒有回答。
謝云瀟的雙臂緊緊箍著她的腰,再沒有半分放松之意,似乎是被她拆穿了就演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贏得很漂亮,謝云瀟狀似無意地問她:“想聽我彈琴嗎?”
華瑤誠實地點了一下頭:“很想。”
她隨后又?說:“吃過晚飯以后,你再彈琴,現在?我又?餓又?累。”
謝云瀟放開了她,她穿好衣服就下床了。她走到寢宮門外,招來侍女,吩咐她們準備晚膳,隨后她又?返回寢宮,牽起謝云瀟
的手,把他帶到了與臥房相連的浴池,與他一同在?溫熱的池水中泡澡解乏。
夜更深時,華瑤泡完澡了,換了一身新衣裳,高高興興地和謝云瀟共進?晚膳。
今晚的月色很好,宮燈與清輝相映。他們坐在?臨窗的一張木桌前?,燭火搖曳不定,桌面?上花影浮動、月光朦朧,氣氛十分寧靜祥和。
華瑤打開食盒,盒中裝著兩碗鮮蝦餛飩,兩碟芙蓉豆腐,兩盤清炒白菜,以及兩盅蘑菇燉雞。她把一份推到謝云瀟面?前?,另一份擺到自己面?前?,又?分好了筷子和勺子,大大方方地說:“你嘗一嘗,很好吃的。”
謝云瀟舀了一勺餛飩:“承蒙殿下款待,不知何以為報?”
華瑤隨口說:“以身相許。”
謝云瀟執著勺子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的回答倒很坦然:“我早已是你的人。”
直到此時,華瑤才恍然大悟,久別重逢,謝云瀟并不是毫無變化?,相比從前?,他今天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作為獎勵,她立刻轉過頭,飛快地親了一口他的側臉。
第148章 恩怨何時了 “皇姐只比我年長三個月,……
謝云瀟反應極快。華瑤才剛親過?他, 他低頭在她臉頰上吻了?吻,她順勢靠在他的肩膀上。
謝云瀟伸手攬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輕撫了?一下她的長發。他們坐在一張長椅上, 相依相偎, 相親相近, 就像一對交頸鴛鴦, 已到了?難分難舍的地步。
飯菜的香味隱隱地飄了?過?來, 華瑤頓時清醒了?許多?。她推開謝云瀟,自顧自地拿起了?筷子:“先吃飯吧, 涼了?就不好吃了?。”
謝云瀟道:“也是, 飯菜應該趁熱吃。”
華瑤端端正正地坐好, 用筷子夾住一只蝦仁餛飩,淺淺地咬了?一口。
餛飩餡的主料是豬肉、胡蘿卜、新鮮蝦仁, 輔料是少量的花椒、生姜、桂皮、小茴香,味道很不錯,鮮香爽滑,特別地適合華瑤的口味。
華瑤連吃了?七個餛飩,又喝了?一口餛飩湯, 饑餓感就沒有了?。她慢慢地品嘗其余幾道菜, 每一道菜的食材都是上品,火候恰到好處, 堪比宮廷御膳。
華瑤吃得很盡興, 腦海里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再過?多?少年,大梁朝的尋常百姓才能吃得起這?樣一頓飯?
華瑤陷入沉思。
謝云瀟隱約察覺到她的心思。他放下筷子, 問她:“吃飽了?嗎?”
華瑤伸了?個懶腰:“我吃了?二十多?個餛飩,還有一碗蘑菇燉雞,感覺有點吃撐了?。”
謝云瀟道:“今晚月色明亮, 風也不大,可以出?去散散步。”
華瑤點了?點頭:“好啊,等你?吃完了?,你?陪我去湖邊散步。”
言罷,華瑤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花茶。她安安靜靜地品茶,時不時地偷看一眼?謝云瀟。
謝云瀟用餐的儀態也很好,他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賞心悅目。時至今日,他一直恪守涼州軍規,從不浪費食物,華瑤等了?他一會兒,他就把他餐盤里的飯菜都吃完了?。
華瑤很了?解他的飲食習慣。
謝云瀟不愛飲酒,平素幾乎是滴酒不沾,除非華瑤興致大發,他才會陪她喝一點糯米酒。他的口味極其清淡,忌食蔥蒜、醋醬、韭芥、辣椒,也不常吃牛、羊、豬、鹿之類的葷菜。
華瑤暗暗地心想?,謝云瀟真是勤儉節約,放眼?天下,還有誰比他更適合做皇后呢?根本沒有嘛,他就是天生的皇后命。
華瑤二話不說,直接牽住他的手,與?他一同走向?門外。
月光灑滿天際,行宮的走廊上燈火璀璨。
燈影在湖水中浮動,湖畔泛起水霧,夏暑消散了?,天氣也涼快了?,荷花微微地收攏了?,荷葉蕩漾,荷香遠溢,這?般清幽的美?景,自然?令人心曠神怡。
華瑤沿著一座長橋,腳步悠閑地行走著。
她依然?牽著謝云瀟,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掩,她的拇指抵在他的手背上,一點一點地慢慢撫摸,把他的骨形摸得清清楚楚。
他不得不提醒她:“殿下。”
華瑤明知故問:“怎么了??”
華瑤轉過?頭,與?他目光交接。
他的眼?睛真是好看極了?,世?間萬物難以模擬,比湖水更澄澈,比月光更清明,華瑤與?他初次見面時,就忍不住盯著他的眼?睛細瞧,不僅是因為他形貌出?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從他的眼?神之中,依稀能窺見他的品性,淡泊沉靜,沒有絲毫邪戾之氣,這?一點是相當難得的。
華瑤忽然?想?起那?本名為《武學七道》的武功秘籍。她故作高?深:“對了?,今天傍晚,我和你?說過?,我遇到了?一個機緣……”
她小聲道:“我要找一處僻靜的地方,此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講不清。”
謝云瀟目視前方:“長橋的盡頭,有一座涼亭。”
華瑤也往前望去,果然?望見一座四角涼亭,正位于荷花深處,亭內鋪著一層漢白玉石磚,四周垂掛著珠簾,檐下懸著一盞燈籠,燈火隱約還亮著,更添了?幾分朦朧幽秘之感。
謝云瀟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說:“我們去涼亭里,促膝長談,談到深更半夜再回房,你?意下如?何?”
謝云瀟沒等到華瑤的回復,她一溜煙就跑向?了?涼亭,跑得飛快,將近四五里的距離,她一路狂奔,絲毫不覺得疲憊。
荷花的香氣撲面而來,流風從衣袖間吹過?去,華瑤找回了?自己小時候的記憶。那?時候,她和娘親一起住在昆山行宮,那?一座行宮也有一大片荷花,紅花綠葉,簇擁著一座四角涼亭。
往日與?今日重疊,她莫名感到一陣亢奮,亢奮之中還有一絲落寞。
她想?把自己的宏圖壯志都告訴母親,把她迄今為止的功績都呈現?給母親,她不再是母親口中的“小公主”,她真真正正地長大了?,她已經獨當一面了?。
秦州北境全在她掌控之中,岱州和涼州也暗中歸順她,她不僅有自保的能力,還能保護她的親近之人,甚至可以庇佑天下人。
她的頭腦無比清醒,先前的情思愛意,此刻竟是蕩然?無存。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像是走上了御殿之前的云龍階,權力的高?峰近在眼?前,她還要奮力開拓。
謝云瀟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你剛才跑得很快。”
華瑤轉過?身:“你?追上我了?,你?跑得也不慢。”
不知為何,這?一剎那?,謝云瀟覺得,他和華瑤之間,好像又隔了?一層輕紗。短短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像是親密無間,給他一種兩情相悅的錯覺。
華瑤坐到了?欄桿邊上。她伸出?雙手,摘下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粉嫩的花瓣圓潤通透,任她把玩,她又去看謝云瀟:“你?有沒有發現?,我的輕功長進了?不少?”
謝云瀟似乎早就發現?了?端倪:“不只輕功,內力也提升了?一兩成。”
華瑤坦誠道:“嗯,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機緣。”
謝云瀟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她,客氣地回應道:“請殿下賜教。”
謝云瀟的座位與?她相隔半尺距離,她就像惡霸一樣,扯著他的衣袖,要把他拽過?來,起初他紋絲未動,她就威脅道:“你?不想?被我撕爛衣裳吧。”
謝云瀟果然?屈服于她,這?個辦法?真是百試不爽。他坐了?過?來,緊挨著她,正當她得意之時,他竟然?在她耳畔低聲問:“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華瑤一把拉住他的衣帶,而他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又用一種嚴肅而淡漠的語氣說:“別這?樣,畢竟是在室外。”
華瑤眨了?眨眼?睛,謹慎地試探道:“室內就可以了?嗎?”
謝云瀟言簡意賅:“隨你?喜歡。”
華瑤滿意地點了?一下頭:“好,明天晚上,我就用繩子把你?綁起來。”
謝云瀟依然?從容:“你?明晚不一定有空。”
華瑤確實不知道,明晚是否能與?他玩鬧,她現?在也只是隨口一說。雜務繁多?,她難得閑暇,就像一根繃緊的弦,幾乎沒有放松的時候。
華瑤及時轉
移話題:“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華瑤決定從頭說起。她側身斜坐,面朝著謝云瀟,認真道:“我攻占宛城的那?天夜里,宛城總兵官派出?了?七百個武功高?手,合力刺殺我……”
謝云瀟只問了?一句:“你?受傷了?嗎?”
華瑤不甚在意:“只有一點點小傷。”
她興致勃勃:“你?知道我有多?厲害嗎?”
謝云瀟道:“愿聞其詳。”
華瑤道:“我在屋頂上飛奔,一大群刺客把我包圍了?,我瘋狂砍人,砍死?了?好多?刺客,他們都被我嚇壞了?。”
謝云瀟由衷地稱贊道:“殿下真是英明神武,武功蓋世?。”
華瑤沾沾自喜:“那?當然?了?。”
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更輕:“我自創了?一門劍法?,劍氣突然?暴漲,割破了?我自己的臉,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痛。我一心只想?殺敵,腦子里沒有別的念頭。”
謝云瀟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借著燈光,他一絲不茍地觀察她的面容。
她的臉上并未留疤,他也并未碰到她的面頰,只是隱約有一種溫熱的觸感,從他指尖傳遞開來,傳到她的骨頭里,如?同羽毛拂過?一般,輕飄飄的,癢絲絲的。
華瑤猛地扭過?頭:“我殺了?刺客首領,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一劍砍斷了?他的脖子。后來我又殺了?宛城總兵官,把他的尸體剁碎,燒成灰了?,骨灰埋在宛城衙門,以便震懾文官。”
謝云瀟大致明白了?她前段時間的經歷。他推測道:“生死?存亡之際,你?自己領悟了?竅門,內功外功突飛猛進,確實是因禍得福。”
華瑤還想?吹噓一下自己的勇猛,謝云瀟卻說:“你?竭盡全力,反殺了?武功比你?高?得多?的刺客,氣血難免虧損,還需靜養一段時日……”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我撿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按照書上的口訣,隨便修煉了?幾天,我的功力就恢復了?。 ”
謝云瀟半信半疑:“什么秘籍?”
華瑤立刻把“清靜道”的口訣傳授給他。
謝云瀟試用片刻,卻說:“略有提升。”
華瑤道:“你?說的‘略有’,大概是多?少?”
謝云瀟道:“萬分之一。”
華瑤認真地分析道:“你?的武功太厲害了?,這?么短的時間內,哪怕只是增進一點點,也算是很不錯了?。”
華瑤與?謝云瀟的距離極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此時他們并無任何親密舉動,僅僅是對視了?一會兒,便有一股隱形的暗流涌動,若明若昧,不清不白,難以用語言形容。
珠簾被微風吹動,撞出?細碎的聲響,華瑤回過?神來。她特別嚴肅地說:“這?本秘籍的功法?,很奇怪,按照習武者的品性劃分,共有七種類型。”
謝云瀟如?實說:“習武之道,因人而異,心性不同,適用的心法?也不盡相同。”
華瑤若有所思。
謝云瀟又詳細地解釋道:“我所學的內功口訣第一句,‘由動入靜,靜極思動’,你?的秘訣是‘外動內靜,內平外成’,二者頗有相似之處……”
誠如?謝云瀟所說,心性不同的人,適用于不同的心法?,他解釋的這?些口訣,對華瑤而言,沒什么太大的用處。
她原本不想?聽他廢話,但他現?在很像是一位老師,對她言傳身教,既有耐心,又很負責。她的心思活泛起來,也不管他還在說什么,她拽過?他的衣領,在他唇上重重地親了?兩口。
四周雖有簾幕遮擋,卻也不是密不透風,蟬鳴聲、蛙鳴聲、水浪聲、蓮花浮動之聲,全都摻雜在風里。
謝云瀟并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缺乏征兆的、尤其還是在室外的親熱,在華瑤的注視之下,他的耳尖似乎泛紅了?,她特意和他耳語:“好了?,心肝寶貝,回去睡覺吧,我有點困了?。”
謝云瀟坐懷不亂的本領仍然?高?超。他俯身靠近她,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這?個吻太過?短暫,轉瞬即消,極盡克制之能事,很值得反復回味。
華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又牽起她的手,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寢宮。戌時已過?,燈籠的光線逐漸暗淡了?,他們就像一對晚歸的尋常夫妻,匆匆地踏進家門,偶爾幾句竊竊私語,只說給彼此聽,千般旖旎、萬種溫存,盡在不言中。
*
次日一早,華瑤在謝云瀟的懷抱中醒來。
昨晚華瑤睡得很好,心情也很愉悅,現?在她精神煥發,正準備立刻起床,梳洗一番,趕去議事廳,召開一場晨會。
華瑤穿好衣裳,跳下了?床榻。她才剛走到臥房門外,侍女就來稟報:“殿下,六皇子給您寄了?一封信。”
華瑤道:“什么時候寄來的?”
侍女道:“回稟殿下,今天早些時候,卯時三刻,六皇子的侍衛把密信送到了?宛城衙門。”
華瑤不太喜歡“六皇子”這?個名諱,在她看來,六皇子高?陽司度,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牲,比他的兄長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配不上皇族的尊稱。
華瑤并不相信司度的品行,誠然?,司度也確實沒什么品行。他很可能會在信封和信紙上投毒,好在華瑤早有準備。
華瑤命令侍衛取來一雙特制的手套。她戴著手套,打開密信的封套,緩緩地展開信紙,只見司度在信中說:“皇姐先后派了?兩批人馬密謀刺殺,他們已被我斬盡殺絕……皇姐只比我年長三個月,能有多?深的城府?”
華瑤雖然?是司度的皇姐,但她確實只比他大三個月,他的言辭間充滿挑釁意味,她并不生氣,只是暗暗想?道,她殺他的時候,會像殺晉明一樣狠絕,干脆利落地一劍砍死?他。
第149章 苦難消 “今生今世,永結同心,生生世……
華瑤把密信裝入封套, 扔進香爐里燒掉了。她派人把香爐搬走,又招來侍女,仔細地?詢問了宛城衙門的情況。
自從華瑤接管宛城, 她嚴格地?執行自己的戰略計劃, 嚴查出入城門的每一個人, 尤其注意防范武功高手。
然而, 司度的侍衛不僅能進城, 還能把密信送到宛城衙門,這無異于向華瑤表明?, 宛城文?官與司度相互勾結, 他們里應外合, 要將華瑤置于死地?。
侍女退下以后,華瑤仍然站在原地?, 謝云瀟走到了華瑤身邊,華瑤轉頭看他:“你?都聽到了嗎?”
謝云瀟早已穿戴整齊。他身上的衣袍素淡而潔凈,衣領嚴嚴實實地?合攏,遮住了鎖骨和?胸膛上的淺紅色吻痕,華瑤清楚地?記得吻痕所在的位置, 那都是她昨晚任性妄為的鐵證。
華瑤恍惚一瞬, 又很嚴肅地?說:“司度想讓我自亂陣腳。”
謝云瀟牽住她的手:“你?準備如何應對?”
華瑤略一思索,推斷道?:“司度派人給我送信, 無非是想警告我, 我暗殺他的計劃失敗了,他在宛城安插了不少奸細, 而我并不知道?奸細的身份。”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謝云瀟還牽著她的手,她無意識地?撥弄他的指尖,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華瑤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謝云瀟仍在安撫她:“宛城全城日夜戒嚴,搜查奸細也并非難事。”
華瑤卻說:“如果奸細是文?官,那就不太好辦了。”
謝云瀟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隱晦地?提醒道?:“宛城百姓推崇讀書人,宛城文?官的門生?多?達上萬人,貿然處置文?官,或許會?引發一場動亂。”
華瑤贊同他的意見:“確實如此,宛城的情況很特殊,四成以上的百姓能夠讀書認字,如果我在這里大?開殺戒,我的名聲就保不住了。”
她輕聲低語,似是呢喃一般:“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草菅人命。”
謝云瀟沉默片刻,又問:“你?還有哪些顧慮?不妨直說,我會?盡力為你?分憂。”
謝云瀟的態度誠懇又溫和?,顯得十分沉穩可靠。
華瑤反倒偏過了臉,不再看他:“前些天,我收到一個消息……”
四下無人,周圍一片沉寂,她冷靜地?敘述道?
:“司度的軍隊只有一千人,朝廷嚴禁他私自調兵,他為了擴張聲勢,糾集了一大?群乞丐和?流民,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正向著宛城進發。”
謝云瀟半信半疑:“乞丐和?流民怎能經?得起長途跋涉?”
華瑤仰頭望天:“司度并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哪怕一路上都是尸體遍地?,又有何妨?死傷慘重的后果,終究只有我會?承擔。”
謝云瀟大?概明?白了司度的險惡用?心?。
朝廷派遣司度招降華瑤,名為“招降”,實為“剿滅”,單憑司度的一千人馬,很難襲擊華瑤,于是司度劍走偏鋒,收攬一大?批流民,四處散播不利于華瑤的消息,制造出一種混亂的、恐慌的局勢。
司度抵達宛城之后,局勢還會?進一步惡化。
他或許會?效仿古代名將,在城墻下大?聲喊話,借用?朝廷的名義,痛罵華瑤的不忠不孝。
他或許還會?施展一些卑劣手段,只要華瑤一天不投降,他就強迫一群流民自盡,美其名曰“舍生?取義,以身證道?”,流民為了大?義而死,華瑤又怎能執迷不悟?
謝云瀟差不多?已經?猜到了司度的計策。
華瑤比謝云瀟更聰慧,在更早一點的時候,她就洞見了許多?暗藏的玄機。
世事紛紜,猶如一盤又一盤的棋局,華瑤每走一步棋,各方勢力都邁出了千百步,她必須立足于全局之上,反復地?權衡利弊,才能制定出最合理的應對措施。
華瑤并未透露自己的策略,只是小聲地?安慰謝云瀟:“別怕,心?肝寶貝,我會?想辦法?的,只要有我在,我們就不至于走投無路。”
謝云瀟一個不留神,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只要你?平安無事,我別無所求。”
華瑤只覺得十分驚訝,謝云瀟曾經?對她說過,他希望她百戰百勝,這當然是一種美好的祝愿,她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實意。
現在,她不太能理解他的情意之深重,她的思緒陷入一片茫然。不過片刻之后,她就想出一種新奇而獨到的見解。
謝云瀟看起來像是月神云仙,但他畢竟生?活在人世間,和?她一樣的肉身凡胎,無法?脫離七情六欲,他的所求所愿,又怎么可能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他連他自己都忘掉了嗎?
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謝云瀟并不是在談情說愛,而是在和?華瑤較量,他們兩人說情話的本領,究竟孰高孰低、孰強孰弱?
華瑤恍然大?悟。
她嚴肅地?回應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對我也很重要,你?務必照顧好自己。你?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真的會?非常非常心?疼,疼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在這艱難困苦的世道?里,哪怕歷盡艱險,我也要保你?無災無難、一生?平安。”
謝云瀟忍不住笑了一聲。他緊握著華瑤的雙手,認真道?:“我自有我的命數,你?不必為我費心?,不過我確實有求于你,希望你?能答應我。”
華瑤好奇地?問:“什么?”
謝云瀟格外鄭重:“今生今世,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華瑤怔了一怔,謝云瀟說情話的本領好強,她一時無法?蓋過他的風頭,甚至無法?直視他的雙眼,情真意切的目光,反倒讓她難辨虛實,她只能隨口附和?:“嗯嗯,好吧,我同意。”
她的回答很簡單,謝云瀟還是覺得她很可愛。
謝云瀟清楚地?知道?,他幾近狂熱地?深愛著她的靈魂,既然狂熱,就沒?有絲毫冷靜可言。他有心?而她無意的一段對話,在他看來,也是他們互許終身的佐證,從前往后,從過去到將來,再多?的艱難困苦,他總會?陪著她一同經?歷、一同克服。
*
當天上午,臨近巳時之際,華瑤在議事廳召開了一場晨會?,與會?者都是華瑤的得力干將。眾人圍坐一桌,共同商討、評議各部門的重大?決策。
眾人的座位沒?有高低之分,親疏遠近卻是一目了然。謝云瀟坐在華瑤的左側,白其姝坐在華瑤的右側,顯然是她的左膀右臂,與她的關系非同一般。
相比之下,樸月梭雖然是華瑤名義上的表哥,卻只能坐到華瑤的對面,與華瑤的距離最遠。
樸月梭絲毫不覺得氣餒,還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才剛投奔華瑤不久,并不熟悉各項事務。今日他第一次參加晨會?,應該多?學?多?聽、多?思多?想,若是能為華瑤多?效一點力,那便再好不過了。
今日一早,天還沒?亮,樸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換上一身藏藍色綢衫,外罩一層湖水色紗衣,腰帶和?衣領打理得一絲不茍,從頭到腳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他束發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著一枚雪玉戒環,每一件配飾都是他精挑細選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襯托下,與他相鄰的金玉遐都有幾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復雜,深深地?看了一眼樸月梭。
樸月梭溫和?一笑:“金公子,多?謝您近日以來的關照,我第一次參加晨會?,若有任何失禮之處,還請您多?加提點。”
金玉遐連忙說:“樸公子禮節備至,與您相比,失禮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話還沒?說完,沈希儀冷不丁插了一句:“請問,你?們二位,正在談論什么事,與晨會?有關嗎?”
眾所周知,自從華瑤入駐宛城,沈希儀就是華瑤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儀一手包攬了行政事務,在華瑤的面前,她很有話語權。她精明?能干,態度一貫強硬又堅決,包括金玉遐在內的一眾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聲不吭。
樸月梭也轉移了視線。他裝作不經?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過華瑤,他看見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頭喝了一口水,像是與她舉杯共飲。
隨著一聲輕響,華瑤放下瓷杯,審視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將。
人都來齊了,晨會?可以正式開始了,華瑤緩聲道?:“今天的晨會?,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們初步磋商。”
華瑤話音未落,花千樹已經?翻開了會?議紀要。
花千樹跟隨華瑤將近一個月,華瑤不遺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沒?讓華瑤失望,凡是華瑤交代的任務,她都順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過去的經?歷仍是一塊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個字,猶如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斷時續地?折磨著她。
她在青樓賣笑的時候,從沒?有如今這般驚慌失措,大?概是因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陽光之中,便連從前的一點陰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過,她要是能早點遇到華瑤,她的人生?必定會?大?有不同。
花千樹才思敏捷,又寫得一手好字,經?過湯沃雪的悉心?調理,她的身體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長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個時辰,非但不覺得疲憊,反而有一種煥發之感?,從身到心?,從內到外,她很珍惜現在的生?活。
今天,華瑤命令花千樹負責會?議紀要,花千樹在高興之余,還有些忐忑,晨會?的議定事項還要向下傳達,她絕不能出一絲一毫的差錯。
華瑤似乎察覺了花千樹的心?思,花千樹還沒?動筆,華瑤便說:“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風土人情,關于宛城書院的幾個問題,待會?兒還得先?問問你?。”
花千樹含笑看著她:“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樹望向華瑤的目光之熱烈,遠遠超出了君臣之情。華瑤不由得心?想,花千樹肯定能勝任文?臣一職,她對工作的熱枕,簡直無人能及。華瑤頗為贊許地?點了一下頭。
隨后,華瑤看向眾人,平靜地?說:“今日商議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嚴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陽司度的侍衛混進城內,給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暫且不提,我想說的是,宛城的戒備并非萬無一失,敵人可能潛伏在暗處。”
沈希儀第一個回應道?:“請問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個送信的侍衛?”
華瑤如實說:“他死了,死因是自斷筋脈,忤作把他開膛破肚,仔仔細細地?驗了一遍,他應該是司度的近身侍衛。”
沈希儀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檢查”這一事務,這也是她的專長,她心?細如發,方方面面都能考慮到,叛軍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瞞過她的雙眼。
雖然華瑤沒?有在明?面上批評沈希儀,但是,司度的侍衛混進城內,確實是沈希儀及其一眾親信的失職。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冷靜地分析:“守城衛兵稍有松懈, 司度的人馬就能混進宛城。殿下,請您加派兵力,嚴查形跡可疑之?人, 隨機搜查寺廟、客棧、飯館、茶樓等地, 賊人很可能窩藏在這些?地方
, 至于那些?收留賊人的商鋪, 也應該一并獲罪。”
華瑤細思片刻, 補充道:“除此之?外,城門戒備也必須加強, 如?果司度的侍衛再一次混進來, 宛城的戒嚴也就形同虛設了。”
沈希儀聽出了華瑤的言外之?意。
當著眾人的面, 沈希儀承認道:“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職, 請殿下息怒,準許我戴罪立功。”
華瑤平靜如?常:“我并未動怒,就事?論事?而已。”
沈希儀把頭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順而謙卑的姿態。
華瑤繼續說:“宛城的商貿已經恢復了,人員流動, 在所難免, 我們的首要?任務,并不是排查奸細, 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萬人的生活安定, 讓他們都?吃上飯,有活干, 如?此便?能從根本上遏制內亂。”
沈希儀抬起?頭,正對?上華瑤的目光。
華瑤凝視著她的雙眼,顯然是在等待她的總結陳詞。
沈希儀侃侃而談:“殿下所言極是, 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嚴令,可以歸納為如?下三點,第一,加強城門戒備,審查一切出入城人員的姓名、年齡、籍貫、口音、容貌體態、進出城目的、進城后的住宿地點;第二,加強城內巡邏和隨機搜查,施行新一輪的步兵輪班制,各個?隊伍輪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區、街道的形跡可疑之?人……”
她深吸一口氣,強調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巡查期間?,全城的商業、農業、運輸業必須正常運轉,保障全城百姓的衣食住行。”
華瑤贊同道:“戒嚴令大致如?此,具體的辦事?細則,你和許敬安商量一下,今晚戌時?之?前,寫成文稿,拿給我看看。”
沈希儀道:“微臣領命。”
言罷,沈希儀目光一轉,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許敬安。
許敬安出身于宛城軍營,最熟悉宛城的地形地貌,按理說,她聽到華瑤的吩咐,應該立刻回答一聲,但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發,似乎有一點難以啟齒的感覺。
華瑤催促道:“怎么了?有話直說。”
華瑤短短一句話,就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在了許敬安的胸口上。
許敬安遲疑一瞬,又偷瞥一眼花千樹,才?說:“殿下,這兩天,我帶兵巡城,我發現啊,那地方叫什么來著……”
她又結巴了。
華瑤大概猜出了她的難言之?隱。
華瑤正要?打斷她的話,沈希儀再一次開口:“殿下,請恕我直言。”
透窗的陽光白晃晃的,閃耀著溫暖的光芒,沈希儀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不含一絲暖意:“許將軍巡城時?,偶然發現,少數青樓妓館正在暗中營業,還有一些?暗娼土窯,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專做熟客的生意。”
沈希儀開了個?頭,許敬安也不敢含糊。她坦誠道:“是,就是沈大人說的這樣,青樓妓館屢禁不止,屢教不改。”
沈希儀卻說:“屢教不改的,不是青樓,而是瓢客,天底下沒?有被?迫的瓢客,只?有被?迫的娼妓。”
確實如?此。
青樓女子沒?有籍貫、沒?有財產,她們缺少依傍,很難安身立命。
華瑤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雖然她下令嚴禁淫業,民間?還是有人鋌而走險,這不僅是逞兇作惡,也是在挑戰她的權威。
她早就下定決心,在她掌權之?后,她就會廢除賤籍,凡是阻礙她的人,都?是絆腳石,她會用盡各種辦法,把他們全部鏟除。
華瑤在桌面上連敲三聲,招來了她的侍衛紫蘇和青黛。
華瑤吩咐道:“你們先找到許將軍的親信,和她們商量一下,確定青樓妓館的地點,再去七號軍營,調集一支軍隊,今天下午到晚上,你們定點蹲守瓢客,有幾個?抓幾個?,依法嚴辦。”
啟明軍共有十萬余人,共計一百三十個?軍營,分散于秦州北境各大城鎮以及岱州東境部分城鎮,宛城的七號軍營,分管“城內執法”的軍務。
在座眾人都?感受到了華瑤的決心。
華瑤又說:“鴇母龜公的膽子不小?,必須嚴加審訊。其余的從業者,送入教養院,按照收容流民的標準,給她們發放藥品和救濟糧,對?她們施行文化教育,培養她們的一技之?長,幫助她們自力更生,過上安定的生活。”
沈希儀立刻表態:“殿下英明,料事?深遠。”
許敬安忍不住搭了一腔:“咱們這里的……花柳病,也算是個?頑疾了,每年都有至少幾千人得病,死者渾身潰爛,傷口還在流膿淌血,這樣的尸體我處理過幾回,印象最深的是……腐爛的小嬰兒的尸體,身上也有斑斑點點的膿皰,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根子,真的是觸目驚心……”
許敬安原本想敘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轉頭之?際,她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花千樹。
花千樹的神情很平淡,許敬安的心口卻像是堵了一塊石頭。她不再說話,華瑤也沒?追根問底。
華瑤只問:“我方才提到的戒嚴令和追緝令,你們都?聽清楚了吧,有沒?有人反對??”
無人反對?,全票通過。
短暫的靜默之?后,樸月梭還說:“公主體恤百姓,救助萬民,您的仁心仁德,浩浩于天地之?間?,昭昭若日月之?明。”
樸月梭的贊美,并非阿諛奉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當他走神的時?候,那一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樸月梭并不熟悉晨會的紀律。
沈希儀提醒道:“殿下固然是仁義之?主,諸位同僚也是各行各業的佼佼者,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還請樸公子遵守晨會的規定,與晨會無關的話,不必多說了。”
沈希儀沒?給樸月梭留面子,樸月梭仍然心平氣和。他表示自己受教了,沈希儀也不再針對?他。
華瑤點了一下頭,繼續道:“今日商議的第二件事?,農具、農作物和農耕技術的改良,這是今日晨會的重中之?重。”
講到這里,華瑤又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
華瑤的情緒很平靜,只?是心里隱約有些?期待,這種期待的來源,是一種強烈的愿望,她希望現實會按照她的設想發展。
“吃飽穿暖”是億萬民眾的共同呼聲,也是改革創新的基石,如?果不能解決民眾穿衣吃飯的問題,那一系列行業新興措施,也不過是空中樓閣。
華瑤設想的最好的局面,需要?幾個?先決條件,首先,因地制宜,興修水利;其次,針對?不同地區的地貌地形、氣候特征,推廣改良過的農具、農作物、耕種方式;然后,開設學堂、醫館、工廠、紡織廠,相關的產業就能應運而生,官府也可以著重培養各行各業的人才?。
近半個?月以來,華瑤頻頻傳召宛城農司。農司的官員并不清閑,也有幾個?辦實事?、辦好事?的賢才?,都?被?華瑤提拔起?來了。
華瑤與農司官員商量過幾次,如?何促進農業發展,農司官員竟然拿出了一整套適用于秦州北部的改良農具。
這一套農具,出自于宛城農戶與工匠之?手。
大約三年前,工匠把農具當作寶貝獻給農司,農司官員試用了一年,確認改良后的農具能夠增產增效。
農司官員還挺高興,連忙把這一套農具呈給晉明,本以為晉明會表彰他們,卻沒?想到,晉明嚴厲地責罵了他們。
晉明認為,每一塊農田產出的莊稼都?是有限的,農民付出的勞力也是一個?定數,如?果給農民大開方便?之?門,農民就會無所事?事?、游手好閑,那一群低賤的鄉野悍婦、鄉野莽夫,全然不知禮義廉恥,晉明只?想讓他們一輩子勞作到死。
而且,農業改革,或好或壞,都?會影響農民的收成,甚至于牽動農村的宗族勢力,若要?完全解決問題,必須伴隨經濟、法律、文化、技術改革,這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絲毫馬虎不得。
華瑤曾經在雍城、永安城、彭臺縣等地,推廣改良后的農作物,這幾個?地方的宗族大戶幾乎都?死光了,華瑤把荒廢的田地分發給流民,流民很愿意服從她的指揮,這種情況并不常見?。
大部分地區的田
地還是被?貴族、豪族、宗族、紳族控制著,他們或許不會在明面上反對?華瑤,卻有可能在暗地里給她使絆子。
這其中的是非曲折,一言難盡,但她的改革勢在必行,她的決心無人能及。
華瑤站起?身來,走到近旁一座木柜的門前。
她打開木門,從中取出一支白口鐵鑄成的鐵犁,名為“白口鐵犁”,較之?常用的木犁,這種鐵犁更耐磨、更小?巧,使用起?來輕便?靈活,開土翻田的效果更好。
“你們看看,”華瑤一把拎起?鐵犁,“這是我準備推廣的新式農具之?一。”
在座的眾人之?中,唯獨秦三和齊風種過地。
秦三的父母都?是佃農,她從小?就做慣了農活。
齊風出身于貧農之?家,剛滿四歲就下地干活了。但他不善言辭,也不知道如?何改進農具,他安安靜靜地看著鐵犁,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就像一座沉靜的石像。
秦三原本想與齊風交談兩句,可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她也懶得和他搭話了。
秦三快步走向華瑤,從華瑤的手中接過鐵犁,掂量兩下,又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離。她確認道:“這個?東西,還挺有用的。”
華瑤認真地問:“能有多大用處?”
秦三實話實說:“肯定比原來的木犁、鐵犁好用得多,很能省力。說真的,我小?時?候,爹娘把我當牛用,我就像一頭牛,拖著木犁,在田里耕地。”
華瑤贊賞道:“那你還真是挺厲害的。”
秦三充滿干勁:“多謝殿下夸獎,容我多說一句,白口鐵犁的實際效果,要?在田地里試出來。”
華瑤自然而然道:“我已經在水田和旱田里分別試驗過了,效果確實很不錯,不過新式農具多半是鐵制的,秦州北境的鐵礦產量很低……”
華瑤的語速逐漸變慢了,謝云瀟適時?接話:“涼州鐵礦產量極高。”
華瑤拖著鐵犁,走回自己的座位:“確實,涼州盛產鐵礦,足夠供應涼州、秦州,以及岱州全境的需求。”
鐵犁撞擊著地板,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聲音停在謝云瀟的耳邊。
謝云瀟從未參與過農耕,但他讀過不少與農學相關的書籍,他提議道:“農具、農耕、農作物的改良,應當循序漸進,農官與農戶時?常溝通,互相聽取雙方意見?,及時?向上反饋,有助于殿下運籌決策。”
華瑤很爽快地答應道:“我準備在宛城郊外的百畝田地上試驗一番,每隔二十天,讓農官去農莊上實地考察,與農戶聊聊天、談談近況。”
謝云瀟道:“實地考察,必須求實務實,農司的官員,最忌諱官場風氣。”
華瑤道:“官場風氣,說到底就是一副官架子,農官的架子大起?來,農戶可不敢說話了,那我給農司的撥款,也就打水漂了。”
話已至此,選拔、任用農官又是一樁大事?。
秦州各地的能人異士都?趕來投奔華瑤,其中大多數還未正式上任,仍然處于試用期,慎重起?見?,華瑤不會突然提拔他們,還要?看他們能拿出多少真本事?。
華瑤略作思考,又與眾人一同商量農官的選用標準,“通曉農事?”最重要?,“識字明理”必不可少,“求實務實的品性”也是必要?的,最好還有一副強壯健康的身體,如?此細算下來,雖然條件繁雜,卻也比朝廷采納進士容易多了。
隨后,華瑤又提到了水利工程規劃、紡織機改良、工匠培養等等諸多問題,眾人紛紛踴躍發言。
大概一個?時?辰之?后,華瑤才?談到了今日晨會的最后一件事?:“六皇子高陽司度,率領士兵一千人,流民四萬多人,走在通往宛城的路上,他們要?來宛城招降我。”
白其姝噗嗤一笑?:“這群烏合之?眾,何足為懼?殿下,請您千萬不要?心軟,您就派出一支軍隊,假扮成叛軍,把他們全殺了吧。”
此言一出,滿座寂靜。
白其姝毫不在乎。她的笑?意更深了:“只?要?把他們全殺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諸位,請不要?把簡單的問題想得太復雜了。”
秦三立刻反對?:“你要?剿滅一千精兵和四萬流民,就要?派出一支騎兵隊,至少八千人,才?算穩妥,你還要?讓啟明軍假扮叛軍,虐殺平民百姓,這就違反了啟明軍的軍規。”
白其姝先看了一眼華瑤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情緒。
白其姝又轉頭去看秦三,只?見?秦三皺著眉頭,仿佛想起?了什么罪惡行徑。
秦三對?上白其姝的目光,語重心長地勸說道:“在咱們的軍營里,軍規重如?泰山,將軍犯法,與士兵同罪,所有人都?必須遵守軍紀,絕不能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謝云瀟也贊成秦三的意見?:“四萬流民之?中,必定有老弱婦孺,倘若他們死在啟明軍的刀劍之?下,輕則紀律敗壞,重則士氣萎靡、人心渙散。”
秦三連忙附和道:“是啊,涼州軍營的士氣旺盛,不就是因為他們紀律嚴明,就算軍餉少得可憐,他們也不敢燒殺搶掠……”
白其姝聽完秦三的勸告,越發理解司度的計策。她嗤笑?一聲:“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們心慈手軟,正中了司度的下懷。”
秦三又驚又怒:“白小?姐,您是公主的近臣,我以為,您也是有良心的人……”
她還沒?說完,白其姝打斷了她的話:“秦將軍,您的仕途,可比我順風順水。我在生意場上,看慣了你死我活的爭斗,早就沒?有良心了,我必須足夠狠心,才?能輔佐公主登上帝位,因為公主的敵人不擇手段,所以我也會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