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波瀾外 美人殺人不用刀,勾魂奪魄全在……
宴廳內聚集了七十多個武功高手, 袁昌和華瑤兩方的高手數目大致相當。
袁昌身?負重傷,卻不能臥床靜養。他在黑豹寨獨攬大權,沒?人能代?替他與?敵軍談和。他痛定思痛, 服用了四顆止血丸, 落座于眾人之間, 腹部倚靠著桌角, 勉強支撐著自己忍耐疼痛。
袁昌的十位謀士都坐在他的背后, 其中一位名叫鄭攸的謀士低語道:“來者不善,天王千萬小心。”
袁昌皺緊雙眉, 食指朝向謝云瀟:“那男子是滄州三虎寨的人。”接著指向華瑤:“那女子的靠山是二十五萬秦州義軍。”
眾人一陣沉默, 唯獨鄭攸開口道:“微臣與?賀先生商量了一小會兒。賀先生說, 那女子狡猾陰鷙、詭詐多變,只怕她早就投靠了滄州三虎寨, 設了一出‘里應外合’的好?戲,伺機吞并咱們的地盤啊。”
賀鼎一聽此話,心下一驚,忙說:“我嚴查了九道城門,查清了騎兵三百一十人, 敵軍人數不足一千。天王, 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一殺他們的威風。即使他們是三虎寨和秦州義軍派來的人, 他們也不敢與?您硬碰硬, 您手下有四千壯士,何懼他們三百騎兵?!”
賀鼎略微提高了嗓音, 恰好?被華瑤聽得一清二楚。
華瑤莞爾一笑:“賀先生,我隱約聽見你提起?了滄州三虎寨和秦州義軍,既然你也想知道秦州義軍的消息, 何不等我坐下來,好?好?地與?你商議一番?”
“好?說,好?說,”袁昌笑著回應道,“姑娘請坐。”
華瑤緊挨著謝云瀟入座。她腰間佩戴一把長?劍,劍鞘沾染了鮮紅的血,血跡未干,又蹭到?了堅硬的桌沿。她指尖緩緩地劃過木桌,眾人只聽“咔嚓”一聲,桌面立刻裂開一條深長?的縫隙。
袁昌收斂笑容,微有慍色:“姑娘,您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華瑤輕輕一嘆:“先前你派了四個親隨追殺我,全被我斬于劍下。我不愿和你動手,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因為我欣賞黑豹寨的勇猛。否則,在我初見你的那一刻,我就能趁機殺了你。”
袁昌瞧不出華瑤的武功深淺,更不知道她這一句話是真是假。他被她殺氣畢露的眼神?震懾,只覺她隨機應變、反應奇絕,便高高地舉起?酒杯:“姑娘能屈能伸,真乃女中豪杰,我敬姑娘一杯!二皇子有你這樣的好?助力?,我心里羨慕得緊啊。”
袁昌的一位謀士忽然問道:“姑娘和三虎寨的兄弟親如一家,可?也是出自二皇子殿下的授意?小人愚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求姑娘為小人解惑。小人聽說,秦州義軍早已被朝廷收編,正在清剿滄州三虎寨大本營,那姑娘和三虎寨究竟是冤家對頭,還是同盟好?友?”
華瑤笑問:“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這位謀士答道:“小人姓鄭,單名一個攸字。”
華瑤略一點頭,又說:“聽你的口音,似乎是虞州垂塘縣人。你與?賀先生是同鄉的朋友嗎?”
鄭攸拱手作禮,如實回答:“賀先生有秀才功名,是小人的同鄉先輩。”
華瑤直視著他,直言不諱道:“七年?前,虞州垂塘縣的河道泛濫成災,虞州布政使膽大包天,伙同虞州四十多位官員貪污賑災款、賑災糧合計四十二萬銀元。”
鄭攸低頭不語。
華瑤繼續說道:“去年?夏天,秦州、康州爆發瘟疫,死傷者無數,到?處都是流民、饑民。秦州官府每隔十天,給每一戶人家發放兩斤粟米……十天兩斤!喂不飽一條狗!朝廷養肥了貪官,卻養不了千千萬萬的百姓。京城的那些富人貴人呢,一個個的,根本不把賤民當人看?,他們祖上十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賤民。他們以為賤民就應該跪下來,給他們磕頭、被他們踐踏,所以秦州義軍才會揭竿而起?!在座的諸位好?漢,也敢和官府對著干,就憑這一點,秦州義軍和諸位不是仇敵,而是盟友。”
鄭攸的目光鎖著她不放:“姑娘的主子是二皇子,他比官府好?不到?哪里去。再說了,咱們寨子里殺過老百姓的弟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秦州義軍來了咱們寨子里,可?是想為民除害?”
華瑤觀察著他的神?情,暗示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到?了今天,你們應該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想想將來的日子。如果?你們選對了主子,就能改天換命,家人也跟著沾光!”
“姑娘!”袁昌急忙道,“您究竟想做何事?!”
華瑤緊握劍柄:“袁寨主膝下有兩兒一女,早已成婚,都住在虞州最繁華的城市,看?來袁寨主也覺得土匪的身?份不夠光彩。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允許寨子里的弟兄們回家探親,偏要讓他們日日夜夜地留守黑豹寨,伺候你袁昌一個人?!全寨上下五千多個弟兄,在你袁昌的眼里,怕不就是你圈養的賤民!!”
袁昌被她激將,頓時?急火攻心,大罵道:“賤婦!!”
華瑤一腳踹翻木桌:“在你眼里,我是賤婦,他們是賤民!天底下的人,誰不下賤?!就你一人是天王!你憑什么做天王?!我親眼看?到?你一刀斬首了一群哨兵,就因為他們趕來報信,擾了你的雅興!他們把你當主子,你把他們當畜牲!!”
袁昌雙目充血,大吼道:“殺她!殺!殺了他們!!”
這一聲令下,拔刀的高手僅有十一人。
袁昌的肩膀更是酸痛無力。他舉目四望,眼前的一群侍衛重重疊疊,好?似一場交錯的皮影戲。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一股奇異的藥味,胸腔大痛,嘴里鮮血噴出,此時?他已是神?志不清,嘟嘟囔囔地喊道:“豹子!豹子!放豹子!!”
袁昌經常喊他的黑豹來吃人。
他的黑豹被拴在宴廳的后院。
他這么一嚷嚷,矯捷的黑豹跳進屋來,卻被華瑤一劍切成兩半。她凌空一跳,手中長?劍閃現雪花般的點點白光,往袁昌的脖頸砍去,袁昌的護衛拼命阻攔,難敵華瑤招式狠辣。她順勢割斷了護衛的手臂,劍鋒斬開袁昌的頭顱,當場把袁昌的腦門劈開了花。
鮮血染紅了她的裙擺,她狠狠一腳踩碎袁昌的頭骨,笑著問道:“袁昌死了,被我殺了,誰想找我報仇?”
在場的黑豹寨高手約有三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拔刀出鞘,四人撲向華瑤,均被她一劍斬落,剩下的那一群人也察覺了不對勁——他們無法調動內功,在華瑤的面前,就好?像一群待宰羔羊。
華瑤跳上一張木桌,高聲說道:“袁昌已死,從?今往后,我就是黑豹寨的寨主。你們也都看?見了,袁昌是我的手下敗將,無論才學、武功、謀略、城府,他都在我之下。如果?你們愿意追隨我,我會封你們做官,賜你們金銀,帶你們實現平生抱負、光宗耀祖!”
她站得筆直,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諸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受困于黑豹寨,屬實是委屈了你們……”
跪在袁昌尸體旁邊
的一位男子驀地問道:“姑娘,您貴姓?”
華瑤一句一頓道:“我姓高陽,名華瑤,在家中排行第四。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的額頭貼地,極其謙卑地答道:“小人姓陳,名叫、叫……叫做二狗,是個孤兒,無父無母。”
華瑤一個閃身?,瞬時?躍到?陳二狗的面前。
她用劍鞘挑起?他的下巴,見他相貌年?輕、五官端正,黝黑膚色中透出淡淡的淺紅,緊繃的布衣包裹的胸膛精壯結實,鼓鼓囊囊的肌肉漲得似要爆炸出來,通身?的筋骨強健有力?。
華瑤頓感滿意,對他放緩了語調:“你怎么了,講話結結巴巴的,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陳二狗十分?上道。他伏拜道:“求您,賜我一個新?名字。”
華瑤不假思索道:“那就叫你陳二守。天子二守,忠心耿耿,你要對得起?自己的新?名字。”
陳二守連連磕頭:“小人遵命。”
“你不是小人,”華瑤糾正道,“是我的屬下,起?來吧。”
陳二守瞄了一眼袁昌的尸體,又想起?袁昌平日里對自己的打罵,而華瑤貴為公主,不僅文?武雙全、貴不可?言,待人接物也頗有風度,無論才學、膽識、胸襟、家世都遠勝袁昌。
那袁昌死了,陳二守跟了華瑤,就像撿了個大便宜。思及此,他立刻站起?身?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向華瑤的侍衛,毫無猶豫地加入了他們。
有了陳二守帶頭,剩下的那些高手也跪在了華瑤面前,其中一人壯著膽子問道:“您……下毒了嗎?”
華瑤點頭,承認道:“袁昌在香爐里投了毒,你們事先吃過解藥,對不對?這間屋子門窗緊閉,又有好?幾盆炭火,煙霧繚繞的,如此簡單的招數,我早就看?穿了。所以,我也往香爐里加了點草藥,恰好?與?你們的解藥相克,現在,你們都中了劇毒,只有我知道如何化解。”
眾人面如土色,華瑤笑說:“你們也別心急,只要你們愿意效忠我,好?好?表現,我一定會為你們解毒。我和袁昌不一樣,你們慢慢體會,就知道自己選對了主子是多么明智。”
陳二守第一個附和道:“是,是!屬下遵命!”
他語速略快,胸口起?伏不止。
白其姝斜睨他的胸肌,又聽華瑤發話道:“賜他解藥。”
白其姝拿出一枚藍色藥丸,塞進陳二守的嘴里。他一吃完,便說:“我的功力?恢復了四成,多謝主子。”
華瑤道:“不客氣,再過幾天,你就能完全恢復了。”
她轉過頭,望向其余的高手:“你們呢,怎么想的?”
黑豹寨的那一群高手都把腦袋垂得更低,姿態也更臣服。他們面朝華瑤,齊聲喊道:“屬下拜見主子!”
無論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華瑤都佯裝接受。
華瑤嚴正道:“不錯,諸位,你們在黑豹寨都有一定的威望,接下來的幾天,我要和你們一同維護黑豹寨的秩序,設立一套新?規矩。你們大概也聽說過,我的生母是賤民。我雖是公主,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天王老子,這一套新?規矩,不僅約束你們,也約束我自己。所以,任何人膽敢違法違紀,也別怪我不留情面。”
*
當夜,華瑤收服了袁昌的舊部,把他麾下的二十大將、十大謀士都納入自己的陣營。由于這些人全部中了毒,誰也不敢離開黑豹寨,只好?表現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協助華瑤連夜收拾黑豹寨的爛攤子。
華瑤一直忙到?次日清晨。她指派陳二守抓走了賀鼎和鄭攸,把他們二人軟禁在一間廂房里,她和謝云瀟就住在隔壁。她偷聽賀鼎和鄭攸的談話,直到?他們二人沉沉入睡,她才打了個哈欠,小聲呢喃:“我也要休息了。”
謝云瀟輕拍她的后背:“睡吧。”
華瑤撫摸著柔軟的棉被:“好?久沒?用這么好?的被子了。”
她攥緊被角,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小鸚鵡枕被我落在了秦三的軍營里。”
謝云瀟低頭親親她的臉頰:“你可?以抱著我睡覺。”
謝云瀟牽住她的手,指引她的掌心搭在他的腰上。
華瑤不由感慨道:“美人殺人不用刀,勾魂奪魄全在腰。”
謝云瀟輕聲勸告道:“別說葷話。”
華瑤十分?傲慢:“不,我想說就說。”
她有理有據:“我已經是土匪了,落草為寇,還要講究禮節嗎?”
謝云瀟在她耳畔竊竊私語:“土匪寨也不過是一盆花泥,用來供養金枝玉葉的公主。你何必自謙?你姓高陽,將來會登基稱帝。”說著,還親了她的耳尖。
華瑤耳根微癢。她忍不住蹭了蹭枕頭:“有時?候,你也挺會講話,挺會伺候的。”
謝云瀟低聲道:“我從?沒?伺候過任何人。”
華瑤又埋頭往謝云瀟的懷里鉆:“那我就是第一個。”
謝云瀟無聲地笑了,心想她還是不懂情愛,不懂也好?,懂了反而不好?,問鼎天下的霸主確實不該牽掛私情。他們走到?了今時?今日,再也沒?有任何一條回頭路,進一步是錦繡前程,退一步是萬丈深淵。
第92章 流光遮面 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華瑤一覺醒來, 已是日上三竿,窗欞紙上映著一輪驕陽。
正值隆冬時節,天冷日短, 太陽也照不?暖身子, 華瑤仗著自己有內功護體, 并不?畏寒。她一腳踹開一間廂房的?正門, 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毫不?意外地見到了瑟瑟發抖的?賀鼎和鄭攸。
華瑤含笑道:“真抱歉啊,怠慢了二位先?生。”
她語氣輕快, 似有一種幸災樂禍之意。
賀鼎初見她時, 只?覺她貌美心狠, 如今再看她的?作態,更是異常的?歹毒陰險。他打起精神, 悠悠地說:“殿下,昨天夜里?,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帶您潛入了寨子……”
“不?錯,”華瑤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我?正想夸你一句, 你把我?送到了袁昌的?面前,讓我?看清了他的?形跡, 方便?我?用哨聲通風報信, 在城墻上設下埋伏。”
她緩緩落座,正對著他說:“但是呢, 你害我?打草驚蛇了。你是個?貨真價實?的?賭徒,你在我?身上押注,也在袁昌身上押注, 無論我?和袁昌誰勝誰敗,你都能?找到脫身之計,未免過于圓滑了。”
賀鼎被她看穿,也不?慌張,只?說:“殿下膽識過人,才思?敏捷,小人愿意奉您為主。”
華瑤笑出了聲:“此話當真?”
賀鼎正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華瑤拍響了木桌:“好!你立刻把袁昌的?信物交給我?,袁昌名下的?賭館、寺廟、田產、宅邸,從今日起,全部歸我?所?有。”
賀鼎連忙拿出了隨身攜帶的?信物。他指天發了幾個?毒誓,立志要一心一意地伺候華瑤,輔佐華瑤成就霸業。
華瑤命人送來一只?炭盆,賀鼎如獲至寶,趴在地上磕頭。
賀鼎的?同鄉好友鄭攸始終不?發一語,冷冷地旁觀賀鼎的?言行。
華瑤不?由得皺起眉頭:“怎么了,鄭攸,你一直板著一張臉,對我?心存不?滿嗎?”
鄭攸道:“不?敢。”
華瑤一手反轉劍鞘,粗暴地挑起他的?下巴:“難道袁昌對你很好嗎,你還想為他守節?”
鄭攸忍受了整整一夜的?苦寒,全身都凍得發抖。他閉上雙眼,牙關打著顫說:“你和袁昌十?分相似,一樣是昏聵貪鄙的?暴君。”
“放肆!”華瑤勃然?大怒,“你這奴才!好大的?狗膽!!”
她拔劍出鞘,劍鋒劃出一道刺耳的?嗡鳴。
賀鼎忙說:“殿下息怒!”
華瑤甩出來一把匕首,剛好落在賀鼎的?腳邊。
賀鼎心頭一驚。
華瑤低聲道:“方才你發誓效忠我?,好啊,現在,我?命令你親手殺了鄭攸。”
賀鼎遲疑道:“鄭、鄭攸是我?相識六年的?好友……”
華瑤掃他一眼,目露兇光:“殺了鄭攸,別讓我?說第二遍。”
賀鼎屏住呼吸,狠下心來,雙手抓起刀柄,向著鄭攸的?脖頸刺去?。
匕首寒光驀地一閃,映入鄭攸眼簾。
鄭攸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活膩了一般,只?求速死。他引頸受戮,預料中的?巨痛仍未發作,他睜開雙眼,只?見華瑤一腳踩住賀鼎的?后背,匕首掉落在地上。
賀鼎高呼:“殿下……”話沒說完,已被華瑤一拳打暈。
華瑤微微彎腰,凝視著鄭攸的?面容,贊賞道:“不?錯嘛,你很有骨氣啊。”
鄭攸蒼白的?膚色因為憤怒而泛起酡紅:“您要想殺我?,直接動手便?是。”
炭爐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燃燒著,煙灰飄飄渺渺,嗆得鄭攸打了個?噴嚏。他半抬起頭,忽然?發現房門被人推開,謝云瀟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此時鄭攸坐在地上,謝云瀟離他約有一丈遠,他緊盯著謝云瀟不?放,謝云瀟不?以為意道:“你若真想死,我?送你一程。”
鄭攸默然?不?語。
謝云瀟愈發冷淡道:“百無一用是書生,何必留他性命?殺了算了。”
謝云瀟的?這句話,顯然?是對華瑤說的?。
華瑤心中暗道,謝云瀟勸她殺人的?這般作態,還真像是一代禍國妖后。幸好華瑤是心懷仁義的?明君,不?會被謝云瀟影響。
華瑤一把拎起鄭攸的?衣領,將他拎到了一張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盡,華瑤淡淡道:“袁昌給你的?恩寵,我?也能?給,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鄭攸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華瑤又道:“我?聽說,你幫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規矩,盡心盡力地操持著寨子里?的?雜務,你賞罰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鄭攸終于開口:“無濟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難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難掌天下之勢。”
華瑤輕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孟子有云,國君應該與民同憂同樂,憂民之憂,樂民之樂。倘若國君殘暴不?仁,他就不配稱王稱帝,你覺得呢?”
鄭攸含糊其?辭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義,以孝悌為本,以忠信為主,兼愛世?間眾人……”
華瑤點了點頭,感慨道:“倘若國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國有方,興國有術,國家自然?安定富強。但是,掌權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遠仁慈、永遠明智。”
鄭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華瑤直言不?諱道:“國運之興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著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澤萬民。”
鄭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將依法治國,法治大于人治?”
華瑤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執行,難免有人徇私枉法。皇權凌駕于眾生,脫離于眾生,皇位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總會傳到昏君的?手上。”
華瑤是復姓高陽的?公主,她竟然?敢說“皇權凌駕于眾生,脫離于眾生”。
鄭攸結結巴巴道:“大梁朝……”
“再過幾百年,大概也會覆滅,”華瑤一點也不?避諱,“古往今來,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轉盛,由盛轉衰,周而復始,代代相承。”
鄭攸聽她這一席話,只?覺自己頭皮發麻。
古往今來,哪個?皇帝不?盼著祖宗的?基業延續千秋萬代?哪個?皇帝不?盼著自己永遠執掌大權?天底下怎么會有高陽華瑤這樣的?異類?
鄭攸的?視線往下落,忽然?陷入一種茫然?無措的?悵惘,他好像是滄海中的?蜉蝣,與世?浮沉,隨波逐流,早已被炎涼世?態磨滅了心性。
華瑤看著他,又說:“我?嘲笑賀鼎是賭徒,但是,天底下哪個?謀士不?是賭徒呢?鄭先?生,你敢不?敢跟著我?,再賭一把?”
他不?講話,她接著道:“你是虞州垂塘縣人。七年前,虞州垂塘縣發了水災,數十?萬人受難,虞州布政使?貪污了數十?萬銀元,多虧了你們垂塘縣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訪,奏聞徐閣老,震動朝野。你一定聽說過這位名士的?事跡吧?我?很欣賞她。”
鄭攸啞然?失色,半晌后,才說:“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亂棍打死,血肉橫飛,尸骨蕩然?無存。時人贊她風骨高潔……我?只?知道她死了。”
華瑤輕聲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鄭攸忍不?住問:“您怎么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華瑤踢了踢癱在地上的?賀鼎:“賀先?生告訴我?的?。”
鄭攸一時無語。
華瑤又問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賭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親體恤民眾。天下官民殊途同歸,所?求所?愿,莫過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著我?,闖出一個?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話,擲地有聲。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猶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語帶顫音道:“臣愿為您效死力!”
“好!快快請起!”華瑤隨手扶了他一把,“從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將大展宏圖!待我?來日登基,一定會在虞州為你母親立一座祠堂,將她的?事跡載入青史,以供后人緬懷。”
鄭攸低頭垂眼,潸然?淚下,淚水沾濕了華瑤的?袖擺。
華瑤趁熱打鐵,詳細詢問了黑豹寨的?諸多事務,鄭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讓華瑤受益良多。
待到后來,鄭攸饑寒交迫,實?在支撐不?住,幾乎昏倒在床榻上,華瑤為他蓋好被子,囑咐道:“你好好休養,晚上我?再來看你。”
言罷,華瑤又命人把賀鼎拖走,并在屋內添置炭盆,為鄭攸送來熱茶熱飯。
華瑤和謝云瀟一同走出這間屋子,恰好與陳二守打了個?照面。
天降小雪,冷風刺骨,陳二守內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僅有薄薄一層。那衣料是麻紡的?夏布,做工粗糙,胸口隱約有些透風,他一點也不?在意。
陳二守望著華瑤,聲若洪鐘:“見過主子!”
華瑤繼續向前走,目不?斜視,也沒看他一眼,只?問:“全寨上下戒嚴了嗎?”
“戒嚴了!”陳二守道,“九道城門全部關緊!”
他跟著華瑤走了兩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兒?個?晚上,咱們寨子里?亂成了一鍋粥,大概二十?來號人逃出去?了。他們逃得太快,咱也沒抓住他們,您說,該怎么辦?”
華瑤道:“先?不?管這些逃兵,整肅軍紀才是當務之急。”
陳二守道:“好!”
華瑤轉身走向營房所?在的?位置。她撐著一把竹傘,獨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謝云瀟、齊風、陳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嘯的?寒風浸透了陳二守的?衣袖。陳二守伸了個?懶腰,胸膛挺得更高,齊風的?目光從他胸前掃過,含蓄地建議道:“你……你換一件寬松的?衣裳吧。”
陳二守道:“我?這樣穿,好不?好看?”
齊風道:“你……”
謝云瀟道:“有礙觀瞻。”
陳二守讀書少?,不?太明白“有礙觀瞻”是什么意思?。
但因謝云瀟武功高強,陳二守害怕謝云瀟的?脾氣古怪,沒敢細問。
陳二守快步跟緊華瑤。
華瑤命令道:“往后退,別離我?這么近。”
陳二守立刻向后退開幾步,待到華瑤走得更遠,他再發動輕功追上她。
齊風脫口而出:“陳二守……”
謝云瀟道:“并非良將之才。他的?武功比你兄長高,心智似乎差了點,仍需公主指教。”
齊風沒什么底氣地爭辯道:“我?兄長不?算愚笨,偶爾會有一點機敏。”
“是么?”謝云瀟道,“你說的?偶爾,大約是十?年一回。”
齊風不?卑不?亢道:“兄長去?了京城,兇多吉少?,公主一直沒等到他的?消息,請您別再挖苦他。”
謝云瀟看了一眼天色,才說:“倒也并非挖苦,只?不?過就事論事,他在京城兇多吉少?,你在土匪寨生死難料,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齊風躊躇片刻,竟然?問他:“我?死之后,您能?否派人把我?的?骨灰……裝進瓷瓶,拿給公主?”
謝云瀟停步,既感到好笑,又有一絲不?悅:“你以為我?會答應?”
這時候的?雪下得更大,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似是搓棉灑絮一般,鋪滿了黑豹寨的?屋舍,卻無一分一毫沾染謝云瀟的?衣袖,原是因為謝云瀟的?武學境界至高,可化劍氣為屏障,自能?遮風擋雨。
相比之下,齊風的?黑衣袖擺就略有潮意。
齊風把手背到身后,言辭隱晦道:“秦三的?五千兵馬駐扎在十?里?之外。白小姐
收到消息稱,滄州正在往虞州調兵,您應該也明白……”
謝云瀟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明白。”
忽有一陣冷風吹過,謝云瀟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一句話:“先?別急著戰死沙場,公主也盼著你多活幾十?年。”
*
雨雪一連下了七日,華瑤也在黑豹寨休整了七日。她查清了黑豹寨的?總人數,除去?死傷者,現有五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官府通緝的?盜匪四百余人,良民兩千余人,賤民兩千余人,無戶籍者一千余人。
華瑤原本以為,黑豹寨多的?是精兵強將,然?而,經過一番仔細探查,她才發現一流高手僅有七十?三個?,二流高手約有四百來個?,剩下的?那一批三流武夫絕非虞州精兵的?對手,這也難怪謝云瀟和齊風在半個?時辰之內殺光了把守城門的?壯漢。
攻打寨子的?那一夜,倘若華瑤與袁昌正面對戰,那華瑤的?兵馬確實?會消耗殆盡,只?因袁昌占據了城內優勢,兵力也并不?遜于華瑤。反觀秦三的?軍隊,不?僅有充足的?糧草輜重,還有滄州的?援兵,攻下黑豹寨簡直輕而易舉。
時值寒冬臘月,樹葉凋零,山間道路全無一點遮擋,從高處一瞧,便?能?瞧得清清楚楚。秦三兵強馬壯,并不?畏懼華瑤偷襲,必定會把火炮、弩臺、云梯、戰車一個?不?漏地運送上山。思?及此,華瑤不?禁嘆息一聲。
鄭攸還特意提醒華瑤:“殿下,我?有一言,必須向您秉明,葛知縣……荒淫無度。您的?近臣金大人,齊大人,甚至于陳大人,若是落到她的?手上……”
華瑤滿懷好奇:“會怎么樣?”
鄭攸道:“生不?如死。”
華瑤道:“不?會吧,她沒這么狠吧。”
鄭攸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切勿小看她。”
華瑤心道,倘若葛知縣喜歡玩弄美人,處境最危險的?就是謝云瀟了,誰見了謝云瀟不?想玩弄一把?如此想來,謝云瀟真是天生的?皇后命,應該被她高陽華瑤關進皇宮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日夜夜伺候她一個?人。
她“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照例走去?兵營查崗。
華瑤帶著虞州騎兵入住黑豹寨,自稱是代替朝廷予以招安,要把全寨的?男男女女都收編為虞州官兵。但凡有誰不?服她的?,她要么親自開導,要么親自暴揍,既能?把人說得淚流滿面,又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連續三四天下來,幾乎沒人敢再忤逆她,偶有一兩個?不?怕死的?,非要調戲她,她就把人綁起來,當成活靶子,專門給弩兵練箭。
這般整頓了幾日,華瑤才頒布了新的?軍規。她沿襲黑豹寨的?舊制,以此為基礎,把軍隊分作男兵、女兵兩大類,每一類中按照兵種各分小隊,隊內四人一組,依次編號,登記成冊。普通士兵、組長、隊長、總兵長的?待遇各不?相同,而戰功是升任的?關鍵。
由于黑豹寨內過半的?武夫都是賤籍或者無戶籍,他們聽聞華瑤要把他們收為官兵,心里?十?分樂意。剩下那一批黑豹寨高手,過慣了燒殺搶掠的?日子,也曾遭受虞州騎兵的?痛擊,原本不?該屈從華瑤,但因華瑤手段狠絕,眾人敢怒不?敢言。
華瑤深知,士卒之氣,在于同心同力。
涼州二十?萬鐵騎所?向披靡,將軍與士兵情同手足、無畏生死,羌羯派出六十?萬大軍也沒能?攻陷涼州。相比之下,華瑤手里?的?這一群人,可以說是毫不?相干。
華瑤思?前想后,只?能?用榮耀、名利、前程、家國大義為餌,誘人上鉤。她編寫了一套淺顯易懂的?短句,勒令全寨上下背誦。每天清晨和傍晚,她還要在軍營里?慷慨陳詞,日復一日地蠱惑人心。秦三的?軍隊遲遲不?出現,華瑤就以打獵為目標,頻繁率領軍隊演習,熟練地操演各項賞罰事宜,漸漸的?,她在黑豹寨的?威望之高,已是無人可及。
先?前袁昌器重的?幾個?屬下,還以為華瑤與秦州義軍勾結一氣,早晚會奪取虞州,他們不?僅忌憚虞州官兵,也忌憚秦州義軍,兩相權衡之下,他們終于徹底歸順了華瑤,令華瑤大感滿意。
待到華瑤忙完這一圈,已是二月上旬,她恍然?想起來,謝云瀟的?十?九歲生辰過去?了半個?月,而她不?僅沒給謝云瀟籌備賀禮,甚至沒跟他打聲招呼,也不?知他會不?會心存芥蒂。
華瑤略一思?索,就從袁昌的?金庫里?挑了一塊玉石,隨意地刻了一行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硬送給謝云瀟當作禮物。
彼時天色黯淡,斜陽向晚,緋色流霞灑到了謝云瀟的?衣襟上。他落座于一把木椅,接過那一塊石頭,問她:“送我?的??”
“當然?,”華瑤振振有詞,“不?送你,我?還能?送誰呢?這一行字也是我?親手雕刻的?。”
謝云瀟客氣道:“多謝殿下費心。”
華瑤坐到他腿上,細觀他的?神色:“你不?喜歡嗎?”
謝云瀟與她對視片刻,狀若平常地回答:“還好,挺喜歡。你日理萬機,抽空為我?雕刻一塊石頭,已是十?分不?易。”
華瑤點了點頭:“嗯,沒錯,是這個?道理。”
此話說完,她正準備離開,謝云瀟的?左手又環住她的?腰,附耳對她低語道:“你急著去?做什么?”
華瑤如實?道:“白其?姝約我?一起泡澡。”
謝云瀟差點把華瑤送他的?石頭捏得粉碎。他道:“大敵當前,你身為主帥,切忌縱情享樂……”
華瑤沒等他講完,就插嘴道:“泡個?澡而已,養精蓄銳,怎么了,犯法嗎?要不?你陪我?泡澡,也是一樣的?。”
他不?答話,她就在他唇角親了又親,最后還把他壓在軟榻上,淺嘗了一下美人的?舌尖,真是清香甘美,駘蕩神魂。
溫熱的?輕吻一路游移,直至他的?鎖骨,她淺淺地啜吸一口,極小聲道:“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冊封你為皇后。”
謝云瀟心間燥熱,只?覺她的?唇瓣柔嫩溫軟,與她這樣親近,暢快發自筋骨之中,更有不?可名狀的?諸多妙趣。她吻得越深,他的?氣息就越混亂,情思?也被她惹動,但他若是反守為攻,她就會立刻停止一切動作。他不?得不?盡力忍耐,右手緊緊握住了軟榻的?木欄。
當他收回手的?時候,堅硬的?欄桿周圍隱現一圈指印。
他狀似平靜地轉移話題:“快一個?月了,你是否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華瑤趴在他的?身上,細想了片刻,輕聲道:“我?暫未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蘭澤的?情況如何,就算方謹沒有嚴厲地看管蘭澤,顧川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為今之計,只?有盡快解決虞州軍隊,然?后向西行進,接連吞并秦州義軍、康州義軍,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她的?食指在他衣襟處畫圈,緩緩地往他衣領內探去?:“京城的?紛爭,我?鞭長莫及,不?過高陽東無那個?瘋子,不?可能?毫無動靜,還有皇帝和皇后,總有一方會先?按捺不?住的?。”
謝云瀟立刻按住她的?手:“我?收到了祖父寄來的?信。”
華瑤問:“什么時候的?事?”
謝云瀟道:“先?前我?派人留守寺廟,扮作香客,暗中聯絡京城商隊。今日一早,辛夷外出,去?了一趟寺廟,恰好接到謝家傳來的?密信。”
辛夷是謝云瀟從鎮國將軍府帶出來的?侍衛。辛夷原本是戚歸禾的?部下,如今效忠于謝云瀟,遇事也只?會稟報謝云瀟。倘若謝云瀟命他去?死,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華瑤略一思?忖,就說:“既然?是你祖父親筆的?密信,每一句話都很重要,應當反復推敲。”
天已入夜,燈燭未明,屋內愈發的?朦朧昏暗,華瑤看不?清謝云瀟的?神色,只?聽他說:“你起來吧,我?去?取信。”
華瑤跳下軟榻,點起一盞明燈。
謝云瀟坐在燈光里?,逐字逐句地譯解密信,華瑤聽得心頭一驚。她早就聽說了皇帝三個?月沒上朝,但她剛剛才知道
,今年春節,皇帝沒去?宗廟祭祖,皇城內一應事務皆由太后、皇后料理。朝臣以為皇帝圣體不?舒,屢次上書懇求皇帝立儲,大致分為兩派,其?中以徐閣老為首的?一派,勸皇帝立嫡,也即三公主高陽方謹;另一派勸皇帝立長,也即大皇子高陽東無。
華瑤唏噓不?已:“皇帝這個?人呢,疑心很重,最討厭別人催他做事。如今大臣們接連上書,或是因為皇帝的?病癥日漸沉重,或是因為太后暗地里?授意,總之,京城勢必面臨更大的?變故。立儲之事,關乎國體,大皇子和三公主爭得不?可開交,六皇子還有一塊富庶的?封地,他們誰也不?服誰,就算皇帝決定立儲,他們也一定會斗得死去?活來……這個?節骨眼上,皇帝竟然?還派兵追殺我?,真奇怪,他到底有多恨我?啊,我?其?實?也沒怎么得罪過他吧。”
謝云瀟道:“你殺了高陽晉明。”
華瑤道:“父皇叫我?殺的?,我?是他最聽話的?女兒?。”
謝云瀟默然?片刻,又問:“太后向著哪一方?”
“誰也不?向,”華瑤斷定道,“太后心里?只?有她自己。”
謝云瀟順口說了一句:“皇族中人,大抵如此。”
華瑤大言不?慚:“我?不?一樣,我?重情重義。”
她撒謊也不?臉紅:“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你。”
夜深人靜,華瑤與謝云瀟獨處的?時候,全無一點公主的?威儀。她斜躺在床上,頭枕著謝云瀟的?腿,手扯著他的?袖擺,雙眼定定地注視著他。
謝云瀟抬手觸碰她的?面頰。她順勢撓了撓他的?掌心,與他調情弄意,猶是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他扶起她的?肩膀,像往常那般把她抱進懷里?,話卻說得冠冕堂皇:“天色不?早了,你打算何時走?別耽誤了你和白小姐的?私事。”
此時華瑤興致正濃,不?太舍得放開謝云瀟。
她輕撫謝云瀟的?頸側,滑韌的?肌膚好似一塊欺霜賽雪的?白璧,又似一段清凈皎潔的?月光。她仔細斟酌一會兒?,派人給白其?姝傳信,然?后又把謝云瀟推倒在床上,整整一夜都沒下過床。
*
白其?姝在滄州的?時候,慣作風流浪蕩之事,自從跟了華瑤,種種行徑收斂了許多。
今夜,白其?姝誠邀華瑤共浴,華瑤推脫道:“到時候再說。”白其?姝等到入夜時分,侍衛終于過來傳話,說公主忙于公事,脫不?開身。
白其?姝百無聊賴。
她親自去?伙房領了一壇酒,走回房的?路上,恰好望見陳二守在一塊空地上練武。陳二守出身于鄉野之地,內功卻是精湛淳厚,武學功底十?分扎實?,遠勝一批宮廷侍衛。
白其?姝多看了他幾眼,他就朝她跑過來:“白小姐。”
“我?見到你,便?覺得眼熟,”白其?姝試探道,“你老家在哪兒??”
陳二守不?疑有他:“虞州啊。”
白其?姝道:“你的?祖籍也在虞州嗎?”
陳二守道:“不?曉得,我?沒爹沒媽,三四歲時,和尚收養了我?。那一陣子我?老生病,和尚喚我?二狗,賤名好養活。”
他額頭微微出了一點汗。白其?姝遞給他一張絲帕,他不?敢接,雙手背后:“我?手臟。”
白其?姝盯著他的?胸,又抬頭看他的?臉:“你不?臟,就是膚色有點深,你愛曬太陽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話,她卻勾了勾唇角,笑意若有似無。
白其?姝頂風向前走,陳二守跟上她的?腳步:“我?力氣大,和尚教我?練武,教我?在寺院種地。去?年,袁昌買下了寺院,我?打不?過袁昌,被他抓進寨子簽了賣身契。他罵我?不?服管,天天揍我?好幾頓……”
“為什么穿得這么單薄?”白其?姝忽然?問他,“難不?成袁昌不?讓你穿衣服?”
陳二守如實?說:“我?去?年夏天來的?寨子,只?帶了夏天的?衣裳。”
他揪了揪自己的?領口,無意中展露半塊健碩胸肌:“我?不?怕冷。”
白其?姝在心里?嗤笑一聲,才道:“真好,你武功高。”
陳二守以為她夸贊自己,便?爽快道:“交個?朋友吧。”他在黑豹寨里?常被當作異類。袁昌虐打他,旁人笑話他,而他眼中所?見的?華瑤和白其?姝都是十?分的?親切溫和、彬彬有禮。
白其?姝瞥他一眼,意味深長道:“陪我?喝酒,怎么樣?”
“在哪兒?喝?”陳二守問。
白其?姝拎起酒壇:“去?你房里?,或者來我?房里?。”
陳二守一把接過她的?酒壇,足下輕點,飛向高處。黑豹寨位于群山之間一塊寬闊平原上,尖石嶙峋的?高峰屹然?聳立,陳二守把白其?姝帶去?了一座山峰。他坐在峰頂的?巨石上,抬頭眺望綿延萬里?的?壯闊河山。
夜空岑靜,月明星稀,崇山峻嶺被黑紗似的?薄霧繚繞著,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
陳二守雙腿懸空,把酒壇放在身側:“咱們就在這兒?喝酒,邊喝邊聊天。”他略微低頭,腳下是深不?見底的?一道峽谷。
白其?姝忽然?出現在他背后,幽幽地問:“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陳二守愣了一愣:“干嘛推我??”
“逗你玩的?,”她笑說,“你是公主的?侍衛,我?可不?敢暗害你。”
陳二守仰頭痛飲幾口烈酒,帶著酒氣說道:“咱們跟了公主,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要做堂堂正正的?事!日子會越過越好!”
白其?姝指了指遠處:“你主子見多識廣,比你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凡是她交給你的?任務,你應該不?遺余力地完成,這樣大家的?日子才能?越來越好。”
陳二守和她對視,她又笑了:“我?是你朋友,我?不?會害你。”
白其?姝從袖中取出一只?玲瓏剔透的?玉杯,端著杯子取酒。而陳二守舉著壇子豪飲,二人把酒言歡,倒也各得其?樂。
第93章 似處處銷魂 皇妹長大了,長得一副花容……
正當二月天氣, 冬去春來,霜雪化盡,天穹飄灑著霏微細雨, 白玉雕砌的地磚沾了一片濕意?, 猶如一面澄凈的湖泊, 倒映著富麗堂皇的宮殿剪影。那宮殿的斗拱飛檐雕工十?分精細, 每一扇窗戶都鑲嵌著祥云琉璃, 綴飾五色寶石,排列成各式各樣的花彩, 彰顯帝王家?的珠光寶氣。尋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 定會誤以為自己?身在仙境。
金連思作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 初來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斂袖, 亦步亦趨地跟緊父親,聽父親說:“連思,你第一次拜見大皇子殿下,一定要謹言慎行、處處小心,什么話該講, 什么話不?該講, 你心里要有數。”
金連思年方?二十?四歲,是個妙齡女郎, 容貌、舉止、才學也都不?俗, 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貢士身份,將在今年三月參加殿試, 父親便領著她前來謁見高陽東無,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陽東無。借著東無的庇護, 金連思的親族一路扶搖直上、官運亨通。包括金連思自己?在內,他們全家?人都盼望東無盡快登基,賜予金家?擁戴之功。
但是,金連思從未見過?東無。她曾經聽說過?東無的傳聞,對他的敬畏之中交雜著幾?分懼怕。她忍不?住說:“父親,倘若大皇子殿下問起金玉遐的狀況,我恐怕答不?上來。”
金玉遐是金連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高陽華瑤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與大皇子無冤無仇、非敵非友,大皇子終究會登基稱帝,彼時四公主又該何去何從?或許大皇子會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斬盡殺絕,到了那時候,金玉遐也難逃一死。
父親回答:“連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會為難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聽他所?言、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場穩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還年幼,你要做金氏這一輩的表率,光復世家?的門楣。”
金連
思喃喃自語道:“女兒遵命。”
父親仍不?放心,再三叮囑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與他多年無往來,親緣關系更淡了一層。你們各為其主,立場不?同,你也不?必過?多地為他考慮。”
“是,”金連思笑說,“四公主與四駙馬大婚之日,表弟忙著待客收禮,也沒來同我敘敘舊。他是儒生,最尊崇儒術,自小就念著‘天地君親師’長大,君在前、親在后?,這道理我們都明白。”
父親微微頷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說話間,繞過?一條曲折的回廊。
金連思抬起頭,望見樓閣巍峨如山,庭院寬闊如海,八位佩刀侍衛排成兩列,把?守著一座巋然高聳的宮殿。此?殿名為“武臺”,門前立著兩座玉雕的麒麟獸,一左一右,各自口銜一顆靈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勝過?普通人的拳頭,必是御賜的稀世之寶。
酉時已?過?,斜陽西沉,蒼涼暮色中的雨絲都黯淡下來,武臺殿內顯現著通透的光華,寬約一丈的石柱上嵌綴著水晶明燈,光輝耀目,照得金連思無所?遁形。她自居為大家?閨秀,卻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潑天富貴,難免心生一陣悵惘之感。
金連思跟隨父親,跨過?武臺殿的門檻,緩步走入前廳。侍女為他們引路,推開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門,她隱約窺見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親拉著她跪了下來:“微臣參見大皇子殿下,恭請殿下萬福圣安。”
金連思的父親名為金績,時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負責巡視京城河道、征收船貨之稅。在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績的官階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輕視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運的命脈所?在,倘若金績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參奏皇帝,內閣也攔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蕩,他本該效忠皇帝。
現如今,他跪在了東無的腳下。
東無道:“賜坐。”
金績道:“多謝殿下恩典。”
言罷,金績起身入座。他的女兒金連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沒有抬頭,顯出十?分臣服的模樣。
金績心底暗暗嘆息,眼角略一掃視,看清了室內一共坐著七個人。除了他和東無以外,還有工部尚書鄒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戶部郎中張炯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養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鎮撫司副指揮使的唐通。
《大梁律》規定,凡有官職在身的朝廷官員,不?可與皇子、公主交往過密。然而東無的宅邸連通了十?條暗道,東無通過暗道密會京城的高官,甚至瞞過?了皇帝。而?且東無的武功極高,堪稱登峰造極,能辨清十丈之內一切細微動靜,再機敏的暗衛也無法窺視他。
東無是天生的弄權者,世間萬物皆可為他所?用。他無情無愛,幾?乎沒有弱點,能?對自己?的親骨肉下手——金績就知道一樁密事,大約兩年前,東無的側妃生下了一個兒子,根骨孱弱,無法習武,東無便親手掐死了兒子,并將尸體喂了獒犬。
東無如此?狠戾殘暴,對待親生骨肉也毫無憐惜,近臣勸他仁恕,他只說:“我府上不?養無用之人。”
言猶在耳,金績打了個一個寒顫。
戶部郎中張炯之忽然開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好日子。二月開了頭,內閣還在清理去年的財政,再過?十?天左右,戶部會把財政相關的事宜全部查勘完畢,奏報皇帝。”
東無只問:“皇帝的病情怎么樣?”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養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宮里當差的日子都難過?。十?二位太醫日夜照料,這病情始終不?見起色,欽天監夜觀天象,帝星黯淡無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歲,自幼聰敏好學。他母親是紹州的名妓,彈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稱作“紹州琵琶妃子”,當年一度聲名大噪,風光無限。后?來名妓邂逅了瑯琊王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花費重金,與名妓纏綿數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復返。
名妓懷上了公子的孩子。
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孩子生來就是賤籍,這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當都交給了妓院,只留下一丁點盤纏,帶著一個老仆人,挺著大肚子,從紹州追到了瑯琊。她在瑯琊一條渡船上艱難產子,托人把?信物交給瑯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貴族——瑯琊王氏僅次于永州謝氏,乃是極其顯赫的名門世家?。她懇求王氏暗中相助,幫她把?孩子的戶籍從紹州改到瑯琊,做個良民,這是她為人母親的道義。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淪落賤籍。
瑯琊王氏幫了她這個忙。她給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歲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誰。未經瑯琊王氏許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牽連到了他的母親。隔月,他的母親慘死街頭。王迎祥跑去瑯琊官府,為母親報案,官府見他年幼膽怯,無父無母,又不?懂武功,就勸他做了閹人,將他選送入宮。
瑯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寧死也不?肯自閹,然而?皇族卻很喜歡從江南挑選內侍,官府千方?百計地哄騙貧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王迎祥入宮以后?,學會了投機鉆營的本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王迎祥的干爹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寵信。干爹在皇城的權勢正盛,朝廷官員見了他干爹都要給些顏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東無,正是因為東無與瑯琊王氏有仇。他要親眼看著瑯琊王氏土崩瓦解,為此?,他不?惜做東無腳邊的一條惡狗。
東無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過?七旬了。”
戶部郎中張炯之道:“太后?立儲的意?思,從來都是搖擺不?定。她一個位居后?宮的女人,固然拿不?定大局。殿下,現今的局勢,對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豬,唯獨殿下您是眾望所?歸的太子。”
東無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東無這一笑之間,張炯之心跳漸急,嘴巴微張道:“女人當政,純是胡鬧。尤其身負武功的女子,即便與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無子無女,如何繼承大統?殿下,依臣之見,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東無的指尖輕輕敲了一下檀木扶手:“老皇帝器重皇子,與我何干?他想?殺我,卻殺不?成,皇位傳不?到我手里。”
話已?至此?,金連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氣,沒注意?東無已?經走下了座位,向她走來。
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問:“下月初三,你參加殿試?”
金連思道:“是。”
東無道:“好。”
東無不?僅心細如塵,還是沉默寡言的人,金連思并不?知道東無稱贊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見他拾起一盞水晶宮燈,拇指摩挲著晶瑩剔透的紋理,他又問:“近來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蘭澤,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據說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飽受瘟疫和水災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這位杜小姐獻了奇計,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堅筑河岸的堤防,短短兩月之間,化腐朽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視京城的水運、陸運,也把?杜小姐帶在了身邊。”
“杜小姐,”東無念著她的名字,卻道,“還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問:“殿下,您此?話何解?”
東無道:“這位杜小姐的形貌舉止,像極了瑯琊王氏長房長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約是個禍害,但她跟著三公主,防范嚴密,我不?便出手。”
鎮撫司副指揮使唐通立刻跪下,請旨道:“卑職……”
唐通話沒說完,東無打斷道:“前任的兩位副指揮使,一個被謝云瀟割了腦袋,一個被華瑤放火燒死,你是我留在鎮撫司的獨苗,別為了個文弱女子,輕舉妄動。”
唐通磕了個響頭:“謹遵殿下教誨。”
東無側目,輕描淡寫地問:“水上貨運怎么樣?”
“水上貨運”才是今日議會的重中之重。
從去年七月開始,東無就通過?京城河道偷運兵器、藥材、糧草、盔甲。恰逢京城瘟疫大起,華瑤與方?謹一同收容災民,朝廷力保她們調遣外省的藥材與糧食。趁此?機會,東無安插了奸細
,假借“賑濟災民”的理由,與工部尚書、工部侍郎等幾?位高官合謀,盜取價值兩百多萬銀元的貴重貨物。
東無派出的那些奸細們,有的扮作了災民,以羌管吹奏思鄉之曲,作為通風報信的暗號;有的混進了岸邊碼頭,協助貨船貿易往來;有的原本就在鎮撫司當值,聲東擊西,混淆了華瑤的判斷。
在東無看來,他的皇妹華瑤已?經長大了,長得一副花容月貌,但她的心智還不?健全,遠不?是他的對手。
什么時候,皇妹親手把?駙馬殺了,他才能?高看她一眼。
東無挑起水晶宮燈的燈罩,掀開這一層透明遮物,直視光華璀璨的燈芯。那燈芯被雕琢成花月的形狀,燦爛生輝。
東無細瞧片刻,才說:“內閣查賬,賬面定有虧空,你們要去堵住窟窿。戶部尚書孟道年的性子固執,他認定的死理,皇帝也改不?了。若他不?愿簽字,你們工部的賬簿會被孟道年派人翻爛。”
直到此?時,工部尚書鄒宗敏才開口說:“微臣向您擔保,此?事萬無一失。”
東無也沒細問。他放下燈罩,重新坐定。
早在一個月之前,東無就收到了華瑤的來信。他原本以為華瑤走投無路,打算投靠他。他已?經想?好了要如何凌虐她——他的皇妹,比他年幼十?二歲,在皇城中特?立獨行,異于每一位皇子公主。她的性情十?分活潑、十?分開朗,只會討人喜歡,不?會威震眾臣,注定無法上位。
東無拆開華瑤的親筆信,卻見她透露了一樁深宮秘辛,原來八皇子的生父可能?不?是皇帝,而?皇后?與何近朱私通已?久。為此?,東無特?意?派人去查閱宮中記錄,發現八皇子確實?有一塊水龍玉佩,其形狀與華瑤的描述一模一樣。
東無還看了金家?的家?書,據說是金玉遐寄來的信,他頗感愉悅。事關八皇子的血統,太后?和皇帝比他更上心,他只需袖手旁觀,便能?目睹一出好戲。
*
隔日一早,晨曦微露,沉重的鐘聲撞破了皇城的霧氣,也驅散了謝永玄的困意?。
謝永玄年過?七旬,又是區區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濟的時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穩,就越需要多思多慮。他強打起精神,手搭著車窗綴飾的一縷纓絡,暗念著朝野各黨的明爭暗斗,他的兒子忽地低聲道:“父親。”
謝永玄道:“何事?”
馬車正在平穩行進,謝永玄的兒子輕聲道:“這幾?天,妹妹經常問我,云瀟在虞州的現狀如何?她實?在牽掛云瀟的安危。她把?云瀟撫養到八歲,便與鎮國將軍和離,回到了永州……”
“云瀟是我謝家?子孫,”謝永玄道,“他若有不?測,就是剜了我的心頭肉。”
馬車距離御道更近,謝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兒子的話音。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如今他的孫子謝云瀟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鎮國將軍,自然也不?會放過?謝云瀟。
謝家?是百年清流世家?,愿為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謝永玄二十?歲就中了進士,操勞國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對權勢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經不?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痛。
遙想?當年,謝永玄的女兒奉旨遠嫁涼州,謝永玄連一句“不?好”都說不?得,只能?跪在金鑾殿上叩謝皇恩。那時他的女兒才十?八歲,從未離過?父母身邊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親的魂兒也帶走了。
五更天已?過?,皇城濃霧彌漫,馬車停在一條御道的正前方?,謝永玄扶著侍從的胳膊,緩慢地下車。他行走于昏濛的寒風中,視野不?甚清晰,還有一人在他背后?說道:“二月開春,天氣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謝永玄并未轉身,從容道:“李大人所?言極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節,冬去春來,確實?到了風和日暖的天氣。”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著趕過?來,跟在謝永玄的身側,隨他一同走進文淵閣。
文淵閣之內,首輔徐信修已?經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見謝永玄進門,語聲溫和道:“謝大人來得正好。陛下賞賜了靈安貢茶,茶剛泡開,清芬甘芳,這文淵閣內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蕩啊。”
謝永玄是朝廷的內相,所?坐的位置也極高。他笑著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蕩,澤被萬民,今日在此?議事,我們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驗去年各項開支,以報陛下的恩典。”
“這是自然,”徐信修道,“請坐吧,各位大人。”
謝永玄攤開一本冊子,執起一支炭筆,寫下一行楷書。
謝家?祖上出過?幾?代書法名家?,謝永玄的字形融匯謝家?之長,十?分端正典美?,備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間稱其為“一字千金”,皇帝也極其欣賞他的書法。
既然謝永玄親自動筆,那他手里這本冊子,或許會被呈給皇帝。
內閣次輔趙文煥略微坐直,緩聲道:“今天我們商議三件事,其一,如謝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開支,還要再查驗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須而?笑,趙文煥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項目,朝廷自然曉得諸位的難處,諸位也是為朝廷辦事、為陛下辦事,只要能?讓朝廷放心、讓陛下省心,有什么苦,是我們不?能?吃的?”
李振連連點頭,嘆息道:“去年一月涼州鬧了羌羯之亂,二月滄州邊境不?寧,五月甘域國使臣來訪,借著羌羯之亂的名頭,乞求大梁賜予他們足量的金銀。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傳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鬧事,到了年底,東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搶奪了商船,光是官船損失就多達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災民的大項開支,也多是從我們工部走的帳。”
戶部郎中張炯之微皺眉頭,搭在桌前的長袖稍一擺動,無意?中碰到了茶杯,濺出兩滴茶水。
內閣次輔趙文煥修見狀,便問:“張大人有何高見?”
張炯之正要開口,卻被戶部尚書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說:“我與李振不?謀而?合,正想?從工部開始查賬。去年二月,閣老擬定了各部的大額支出,我也簽了字,條條例例還記得請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開來,受災的百姓約有十?萬人,幸而?陛下隆恩無比,體恤百姓,工部興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從外省調派草藥、糧食,每日往來京城的貨船不?少于百艘。我年邁體弱,也染了瘟疫,臥床兩月有余,神智稍才回轉過?來,無奈錯過?了工部的第一輪清賬。”
工部尚書鄒宗敏聽他講話,面不?改色。
孟道年看著他,更溫和道:“鄒宗敏,不?是我不?信你,該依的法條,咱們還得依。工部興造屋舍、運送貨物,怎會虧空了八十?二萬銀元?”
鄒宗敏捻須不?語。
孟道年道:“鄒大人似有難言之隱。”
鄒宗敏道:“我們工部的虧空,早前就已?經稟報給閣老了。”
孟道年瞥了一眼閣老,又看著鄒宗敏,聲調漸沉:“短短一個月,工部虧空了八十?二萬。你工部開出的票擬,虧空八十?二萬,卻沒有御批,戶部如何能?給你支取銀子?!”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皇帝尚要給他三分薄面,更何況是鄒宗敏?
鄒宗敏笑道:“孟大人,稍安勿躁,我一件一件地掰開了揉碎了,把?事情說與你聽。工部的大筆開銷,不?只是用在治理京城瘟疫上,還有……”
他收斂笑容,肅聲道:“京城疫氣過?重,皇城上下還在艱難地維持。皇城一旦出了病患,那病患就得被送到宮外,宮里的差使就沒人做了。宮里的各位殿下、各位娘
娘無人伺候,那會是個什么后?果?我們工部的人,原先就把?最好的藥材、最好的食材,全都運往了皇城,分發給皇親國戚、宮婢宮仆……當時工部整天忙著做事,戶部官員也病倒了許多。瘟疫時節,物價與平日不?同,各項費用水漲船高,康州、秦州還在鬧饑荒……孟大人,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的艱難!我一言一語說不?清楚,賬目卻是一筆一捺登記在冊的。”
孟道年竟然說:“閣老,你再寬限一個月,我要徹查工部的賬目。”
鄒宗敏道:“下個月就是殿試,此?事不?能?延誤,孟大人酌情考量吧。”
工部侍郎李振插了一嘴:“哎,說到殿試,陛下的龍體……”
滿座寂靜了片刻,內閣首輔徐信修第一個開口說:“陛下龍體微恙,我也問過?太醫。陛下尚需靜養一段時日,諸位若無要事,暫且不?必稟報陛下。”
李振端起茶杯,連喝了兩口茶水,欲言又止。
徐信修掃視他一眼,他才說:“我心里還有兩件事,不?吐不?快。其一,傳聞二皇子殿下是秦州義軍的首領,義軍勾結了虞州、滄州的盜匪,已?成燎原之勢。其二,順天府有消息稱,衛國公幼子盧徹,以及五駙馬、五公主殿下,近來都在民間放貸,害得三十?多戶百姓家?破人亡。這兩件事關系重大,閣老,要不?要稟報陛下?”
第94章 春眠 交織成一片艷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們二人牽涉的案子, 關乎到?皇帝的臉面,內閣官員當然不敢擅作主張。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為了轉移話題。李振作為工部的高官, 也清楚工部的爛賬是查不完的。他沒有孟道年的資歷深, 也沒有孟道年的官階大。孟道年要徹查工部的賬目, 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獨大, 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這兩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擺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聲?調是十分溫和的, 摻雜著一點喟嘆,顯出他憂國憂民?的一顆慈心。但他心里卻在?想, 去年秋天的那場瘟疫, 沒能要了孟道年的命, 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舊耳聰目明、文思?敏捷, 任職戶部尚書?長達三十多年,從未貪過一分錢。他刻板、嚴肅、品行端正,連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皇帝見到?他就頭疼,卻也明白他是兩袖清風的好官、忠君愛民?的純臣。他沒有徐閣老的圓滑變通, 也沒有謝內相的八面玲瓏, 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攤上?了麻煩事。
現在?, 孟道年的矛頭直指工部。
工部尚書?、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陽東無。換言之, 東無幾乎掌控了整個工部。去年工部虧缺的銀兩,大多落入了東無這一派的口袋里, 就算孟道年要查賬,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從哪里查?他從不結黨營私, 誰愿意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員心里各有一番計較,徐閣老竟然開口道:“秦州、虞州傳過來的這些流言,大家隨意地?聽一聽,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宮里議論。秦州叛軍只有兩萬人,卻宣稱自己是二十萬大軍,占著秦州北境的幾個大村莊,自立為王,整日里吵吵鬧鬧,并不懂得兵法戰術,左右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我和兵部、戶部一同商議過秦州的戰事,已有了應對的法子,今日暫不詳說,待到?前線的戰報傳回京城,大家再議不遲。”
徐閣老這一段話,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謝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閣老的深意。
徐閣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縱秦州的兵權,必須把事態說得簡單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戰事,徐閣老自然不會答應。
謝永玄置身事外,旁觀工部、戶部與內閣的爭端,始終不發一語。
內閣的糾紛,象征著各派黨爭。以謝永玄為首的一群朝臣被稱作“謝黨”,最擅長明哲保身,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謝黨絕不會趟渾水。
徐閣老環視眾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謝永玄的臉上?。
謝永玄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徐閣老默然一笑,又?問:“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聞,具體是怎樣?的一種情形,誰能講個明白?”
雖然這句話是個問句,但徐閣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來回答。
李振一鼓作氣道:“去年,京城的疫災、水災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賑濟一批一批地?發派下去,可還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錢。衛國公的幼子盧徹、五公主的駙馬盧騰都看準了這個機會,他們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貸,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戶平民?傾家蕩產,甚至有兩戶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盧徹強行擄走。上?個月的月底,四十多個平民?無家可歸、遍體鱗傷,聚集在?順天府的門口擊鼓鳴冤。府尹大人親自詢問了一遍,這才知道了其?中隱情。府尹大人心善,沒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們安置在?我們工部新建的養濟院里。哎,這案子牽扯到?了皇親國戚,難辦啊,閣老。”
徐閣老追問道:“府尹有沒有查到?證據?”
李振也不明說,又?嘆了一口氣,才道:“五公主和五駙馬一起變賣田產、地?皮、宅邸,置換出來一大筆銀子,五駙馬還把他祖傳的玉佩交給了盧徹。五駙馬和盧徹私下簽訂了一份契約,指印、簽名一應俱全。”
徐閣老微微頷首:“想必大家也都聽說了,上?個月,衛國公家里辦了一場賞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邊,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貴體欠安,仍在?府中休養。我會把五公主的這件案子,稟報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奪。”
徐閣老講話的時候,戶部尚書孟道年并未細聽。
孟道年翻查著賬簿,頭也不抬,就說:“既然您二位講完了皇族的事,我請求諸位轉回正題上?來,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賬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嚴重,和年初的預算大相徑庭,一共多報了四百七十五萬三千銀元。你們看看這本?賬冊,連續三個月,工部每月虧空一百萬銀元以上?!你工部一個月就虧完了幽州一年的稅銀!”
工部尚書的面色一沉,正要爭辯,就被徐閣老制止了。
徐閣老說:“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難處,去年的稅銀相較于往年減少?了七百多萬兩,涼州、滄州、秦州、康州和東南四省都需要軍餉,你們戶部還要確保今年全國的春耕夏種、秋收冬儲,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都是一同熬過來的。你對工部的賬簿有疑問,我再寬限你半個月的時間,你盡管去查……”
工部尚書鄒宗敏插話道:“閣老,工部的賬簿,我鄒宗敏問心無愧,銀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幫著孟道年指責我們工部,今年的事務還怎么做?!每月一百萬銀元的虧空,原是因為全國各地?的災情重大,工部必須耗銀賑災!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規矩,嚴查一切參與賑災的官員,豈不是寒了他們的心、打了我們的臉!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懼下一輪賑災抗險,官場上?還能剩下幾個愿意為百姓辦實事、辦好事的官員?!花錢買糧,花錢建屋,還不如不買,不如不建,把你們戶部的庫存全省下來!”
孟道年與鄒宗敏對視,鄒宗敏聲調更高:“孟大人,您戶部容不下我,我卻想問一句,輕視民情、欺誣善類的罪責,誰能擔當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語,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賬簿交給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談天說地?。”
徐閣老道:“陛下龍體不適,孟道年,我們不說去年的開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預算寫清楚,內閣審議過后,我和你戶部一同簽字。”
孟道年應了一聲?好。
戶部與工部的爭端暫時告一段落。
到?了這天傍晚,眾人議事完畢,紛紛離去,徐閣老卻把孟道年帶到?了隔壁一間屋子里,囑咐他詳細審查工部的虧空事宜。
徐閣老自己不愿意出面,還要借用戶部去制衡工
部,這一招叫做“借刀殺人”。
孟道年混跡官場五十年,當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待他走出文淵閣,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牽著一輛馬車,候在?御道旁邊。他慢慢地?上?車,老仆遞給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車簾,拆開信封,竟然瞧見了謝永玄的字跡。
孟道年讀完謝永玄的親筆信,立即點起一盞燭燈,把信紙燒了個干干凈凈。
孟道年閉目養神?,心底暗想,他和謝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從未見過謝永玄參與奪嫡之爭。而今,在?那封信里,謝永玄指明了工部與大皇子的牽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開支,但謝永玄的真實意圖又?是什么?謝黨、徐黨、大皇子黨、六皇子黨各有哪些謀算?皇帝的病情不見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擱置,儲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戰亂頻發,南方各省的賦稅一年重過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貪官污吏,這大梁朝的江山……還能守得住嗎?
孟道年自詡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讀萬千詩書?,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二月開春,天氣暖和了許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雜草,冬日凋零的樹木也生出了枝葉,桃樹李樹含苞欲放,青綠的嫩枝遮掩著淡粉的花蕊,交織成一片艷景。
華瑤隨手折下一支桃枝,飛到?一座山峰上?,遠眺半晌,仍未見到?一絲一毫的人影。
華瑤等了秦三一個多月,秦三仍未進攻黑豹寨,起初華瑤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縣多年來沒有駐軍,而秦三的軍隊足有數千人,要靠水運才能補充軍需。
此外,秦三是個謹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斷不會貿然行事,要把糧草、輜重全部備齊,把水運、陸運清理完畢,才會前來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華瑤小?聲?道,“我想去偷襲她了。”
華瑤一邊思?索,一邊往回走,遠遠望見謝云瀟還在?校場上?練兵。
不出華瑤所料,謝云瀟又?把涼州軍營的那一套規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訓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親自甄選的一批虞州騎兵,如今被他練成了虞州精兵,個個身手矯健、性情堅毅,仿佛有了涼州士兵的風發意氣。
謝云瀟練兵之迅速、整軍之嚴密,都讓華瑤大開眼界。
中午他們二人一同用膳的時候,華瑤免不了調侃他一句:“虎父無犬子,你果然得了你們將軍府的真傳,練兵練得很好。”
謝云瀟卻說:“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斷了二十多個人的手腳,勞煩湯大夫照顧他們。”
“為什么打他們呢,”華瑤放下筷子,“他們又?叫你好哥哥嗎?”
謝云瀟沒有細說,華瑤就搭住他的手背,玩鬧般地?輕輕叫了他一聲?:“哥哥,好哥哥?”
第95章 歡意減 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謝云瀟把華瑤的手指牽到?靠近他心臟的位置。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他的衣襟上?撓了一撓,又念了一聲:“哥哥?”
謝云瀟挑起?她作亂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她的指根:“有何吩咐?”
華瑤認真道:“去年我們在岱州的時候, 有兩個岱州士兵嬉皮笑臉的, 不守紀律, 還叫你好哥哥, 你把他們打脫臼了。你倒是說?說?, 虞州的雜兵又怎么惹到?你了?”
她盯著謝云瀟,滿含探究意味。
她眼中似有流光閃動?, 映照著謝云瀟的面容, 仿佛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的身上?。這一副表象與她的真實性格存在極大反差, 謝云瀟凝視她片刻,唇邊笑意淡薄。他轉過目光, 沒再看她,還放開了她的手,端起?一盞半涼的茶杯,頗有一種清心寡欲之狀。
華瑤直接坐到?他的腿上?,毫不客氣道:“我命令你, 立刻回?答我的問題。”
華瑤氣勢洶洶, 像是不容反抗的暴君,她的腰桿挺得筆直, 神態凜然不可侵犯。
謝云瀟與她對視片刻, 她反倒靠近了些,他一本正經地?答道:“黑豹寨的土匪早已做慣了惡事。他們倚仗袁昌的權勢, 在滄州、虞州等地?燒殺搶掠,受害人數至少在三千以上?。”
華瑤點了點頭。
謝云瀟繼續說?:“縱然你治軍嚴整、賞罰公正,總有一些人秉性難改, 必須嚴懲不貸。”
華瑤一邊捏玩他的手指,一邊感慨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袁昌從三虎寨帶來了好幾百人,全是窮兇極惡的人渣,可我暫時不能殺光他們。”
謝云瀟握住她的手:“今天早晨,他們在伙房分食一具尸體,還嫌肉質不夠細嫩,打算捕捉山海縣幼童。”
眾所周知?,三虎寨的陋習之一就是分食人肉。
三虎寨的強盜把女人稱作“母羊”,把男人稱作“公牛”,甚至有一句暗號是“羊肉滋陰,牛肉壯陽,延年益壽,勢不可擋”,實屬喪盡天良。
華瑤微微蹙眉,痛罵道:“好惡心,這幫下三濫的東西,寨子里?的豬肉、鹿肉從沒斷過,他們竟然還想吃人肉,就像畜牲一樣。”
華瑤心里?確實有些憤怒,那些土匪信奉“弱肉強食”的道理,誰的心腸最狠毒,誰就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的本性都是極殘暴的,對他們威逼利誘,并非長久之計。
華瑤自?言自?語:“總得想個辦法。”
謝云瀟牽著她的腰帶,略微一拽,誘使她貼近他的懷里?,好像在蠱惑她似的,他低聲道:“既然是畜牲,全殺了算了。”
華瑤忽然察覺,謝云瀟看似清冷出塵,其實也是有一腔熱血的。
世家子弟推崇寬厚仁愛之道,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常以“仁德兼備”約束己身,謝云瀟平日里?尚能遵循,遇上?敵人時,他顯然不在此列。
謝云瀟恪守武將家風,認同“斬草除根”的計策,要?把敵軍殺到?片甲不留。他劍下亡魂成百上?千,當然也無所謂再多幾個三虎寨的余孽。
更何況,涼州飽受三虎寨侵擾,盜匪不僅殺人放火,還會拐賣良家子女,按照《大梁律》,那些盜匪都應該被斬首示眾。
華瑤低下頭,思索一陣,嘆道:“他們是三虎寨的舊部?,在黑豹寨也有威望,我不能殺光他們,但我肯定要?弄死一批人,以儆效尤。而且,他們遵循舊俗,私下聚集,將來肯定也會叛變,死不足惜。”
謝云瀟并未答話。
華瑤也沒打算讓謝云瀟出謀劃策。他武功雖好,卻?不擅長陰謀詭計,與她相比,他的權術稍遜一籌。正因如此,她愿意與他長久合作。
謝云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從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臉頰時,稍微停頓了一瞬。她倒進?他的懷里?,他輕撫她的耳尖,指腹與肌膚相觸時,她聽見細微的動?靜,曖昧不明,似有千萬只羽毛從她心頭拂過,飄飄渺渺,沉重的思緒也變輕了。
華瑤輕嘆一口氣,直到?他停手,她才抬頭看他:“你在想什么呢?”
謝云瀟如實道:“聽說?秦州義軍的所作所為,比起?土匪有過之而無不及。”
話已至此,華瑤當然理解他的深意。
去年北方各省受災嚴重,今年南方各省又要?加征賦稅,法令一出,果然民?怨載道。趁此機會,秦州義軍四處張貼黃紙榜文,號令天下有志之士謀劃大業,搶光富豪、殺光官宦,再也不用交糧納稅。
秦州各地?的貧民?、賤民?一聽此言,紛紛響應。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秦州義軍漸漸地發展到了三十萬人。
那秦州義軍的首領是個讀過書的秀才,多少有一點謀略。他效仿羯人羌人的用兵之道,采取“以戰養戰”的戰術,率領十多萬士兵流竄于秦州北境,殘殺反抗的百姓、強搶官民?的財產、擄掠壯年的男女,再慢慢地?擴大領地?。于是秦州北境的大半村鎮都落進了秦州義軍的手里?。
《大梁律》規定,官兵不能擾民?,更不能搜刮民脂民膏。
秦州義軍卻不避諱打家劫舍。對于他們而言,哪里?有民?眾,哪里?就有糧食、錢財和兵丁。他
們盤踞著秦州,還想謀取虞州、岱州,進?一步擾亂中原七省。
即便如此,皇帝遲遲沒有派兵剿殺秦州義軍。
華瑤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她的父皇真的病得很重嗎?
甚至顧不上?緊急的軍情?
若是如此,那她父皇真該早點退位,把龍椅讓給最有出息的公主。當然,這位公主,就是高陽華瑤本人。
思及此,華瑤點了點頭,大義凜然道:“好了,我先?去辦正事,你繼續吃飯吧。”
謝云瀟被她逗笑了:“你要?辦什么正事?”
華瑤還了他一個笑:“殺人。”
謝云瀟依舊平靜:“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你盡快動?手吧。”
華瑤的身影即刻消失。
晌午過后,華瑤找到?白?其姝,與白?其姝稍作商量,便在寨子里?放出消息,說?三虎寨的舊部?私下聚集,生?吃人肉,而且人肉暗藏劇毒,無藥可醫。
到?了這天傍晚,來自?三虎寨的六十個壯年男子全部?毒發身亡,死狀凄慘,剩下的那一群匪徒又被華瑤抽調出來,重新編入不同的軍隊。她親自?領兵演練了數天,從中挑揀四支隊伍,共計四百余人,隨她一同下山,連夜直奔秦三駐扎的軍營。
秦三駐扎的地?方,距離寨子不到?三十里?路程,掩藏在一片樹叢與山石之間。
夜色深濃,風吹樹梢,華瑤伏在一塊巨石的后側,隱約聽見一陣細微的響動?。她緊緊地?握住劍柄,偷瞥了一眼秦三的營地?,瞧見虞州官兵正在燒柴生?火。
那些官兵都很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他們抱著木柴,捧著飯碗,或站或坐,并不知?道自?己即將大難臨頭,就像平時在衙門值夜一般,調笑道:“你上?個月拿了多少賞銀?”
“十枚銀元!”
“騙鬼吧你,吹破牛皮!”
“你識字嗎?滿肚子墨水的軍師都沒你掙得多!”
他們的笑聲融入夜風中,飄到?了深山老林的更遠處,霧氣似乎也變得稀薄起?來。
他們仍然坐在地?上?,烹制一道名為“菇米大雜燴”的虞州土菜,主料是肉脯、蘑菇、野菜和梗米,輔料是清水和細鹽,全裝在一只鐵盆里?,火候熬得差不多了,湯汁醇厚鮮濃,“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氣味傳到?了華瑤的附近。
華瑤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陳二守緊挨著華瑤。他站在她的身側,與她相隔如此之近,卻?不懂她的憂愁從何而來。他用氣音喚道:“殿下?”
華瑤瞥了他一眼,沉穩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多嘴。
陳二守沒穿棉衣。前些日子里?,華瑤贈送他一匹昂貴的絲綢。他不識貨,也不懂行?,只見絲綢料子輕薄柔軟,就自?己動?手,裁剪了七八件上?衣,作為春衫,每天換著穿。那春衫薄如蟬翼,輕若無物,雖然舒適,卻?難以蔽體,但他自?己無所謂,華瑤也不便多講。
此時夜色更深,月亮被烏云遮掩,徒留幾顆寥落的孤星,散出慘淡而微弱的昏光。
華瑤正準備拔劍,卻?聽見一聲雷霆般的巨響,凌空一道刀光斜劈而出,直擊她的命門。她險險避開,轉頭一看,正好望進?秦三的眼睛里?。
秦三身披銀色盔甲,手握紅纓長矛,大展身手,大顯威風,宛如從天而降的一尊門神。她的武功極為高強,遠在華瑤之上?。華瑤勉強躲過幾招,就朝她喊道:“你為何要?殺我!我不想傷你一根汗毛!”
秦三只說?:“得罪了!公主!”她手起?刀落,雙眉高聳,滿臉的兇狂殺氣。
華瑤發動?輕功,逃也似的跑到?了高處。她帶來的一群勇士沖破了官兵設下的屏障,闖進?了官兵的營地?,然而,那些營帳全是空的,擺在明面上?的火炮、馬廄、崗哨全是誘敵深入的噱頭,整個營地?上?的官兵還不到?五十人!
華瑤驚覺自?己被秦三擺了一道。
今夜的風是冷的,華瑤的心底也泛著涼意。她仰頭望去,山谷的四面八方遍布秦三的伏兵,約有兩千多人,任她插翅也難飛。
華瑤把這一招稱作“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秦三高高地?舉起?刀柄,號令弓兵布陣,要?用弓箭射殺華瑤。
千鈞一發之際,華瑤臨危不亂:“秦將軍,我父皇已經三個月沒上?朝!秦州叛軍屠殺十萬百姓,秦州遲遲沒有派兵,虞州官府卻?讓你來殺我!你好歹讓我把話講完!!”
秦三聽了華瑤的話,稍有遲疑。
華瑤畢竟是當朝四公主,曾經在涼州出生?入死,在京城救死扶傷,涼州、京城兩地?的百姓都為華瑤設立了公主祠,傳揚她的仁善與美德。況且皇帝是華瑤的親生?父親,她并未造反謀逆,年紀又輕,性格又豪邁,皇帝怎就非殺她不可?她在虞州待了兩個多月,皇帝只傳過一道密令,從未追查她的狀況。倘若她命喪于此,萬箭穿身,死得慘不可言,皇帝會不會屠殺秦三全家?
秦三正猶豫間,華瑤已經飛奔到?高處,親手捉住了山海縣的知?縣葛巾。
華瑤驚訝地?發現,秦三帶來的弓兵其實也沒有太多殺意。秦三遲遲沒有進?攻黑豹寨,也是因為秦三找不到?剿殺華瑤的理由。
官府從未宣告華瑤的罪責,華瑤仍是高陽家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生?來應當俯視凡夫俗子,誰敢光明正大地?對她動?手呢?傷她之后,誰又會被滿門抄斬呢?
前幾日里?,秦三與葛巾合計了一陣,打算暗殺華瑤。但華瑤武功高強、神出鬼沒,身邊還有好幾個厲害的侍衛,更別提謝云瀟幾乎和她形影不離。
葛巾思前想后,暗地?里?布置了上?千名弓箭手。
可惜葛巾忽略了一個事實,在場的弓箭手,并不是秦三的親兵,而是秦三從虞州各地?抽調的官兵,比起?秦三,官兵更信服公主。
公主仁德兼備,皇帝并未下詔殺她,那謀反作亂的人,豈不是秦三?
華瑤與秦三雙方劍拔弩張,卻?無一人血濺當場。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數百個官兵舉起?照明的火把,秦三也提起?一盞燈籠。為表誠意,秦三甚至放下了兵器。
而華瑤站在一塊山石上?,單手掐住葛巾的脖頸,大喊道:“秦將軍,不如這樣,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夜風蕭蕭瑟瑟,像刀子一樣割在葛巾的臉上?。
葛巾垂著頭,隱約聞到?長劍的寒氣,鋼鐵般冷硬,摻雜著若有似無的血味。
葛巾略微發抖,華瑤極小聲地?安撫她:“別怕呀,我殺人很快,你不會疼的。”
鋒利的劍刃輕擦她頸側的大脈,她快嚇尿了,華瑤還說?:“就是這里?,我割一下,你立刻死了,血水嘩啦啦的,像一陣暴雨,灑遍大地?,處處開花。”
葛巾半邊軀體早已麻木。原本她不知?道皇帝為何要?殺華瑤,現在,她知?道了,或許是因為華瑤天性邪佞,口不擇言,觸怒了龍顏,不死不足以謝罪。
情急之下,葛巾怒吼道:“秦將軍!!”
秦三撓了撓頭發。她仰視著華瑤:“殿下!求您放了葛知?縣!您若傷了朝廷命官,別怪咱們刀劍相向!”
華瑤義正辭嚴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過葛知?縣!我降服了黑豹寨,擒殺了袁昌,解救了數百名人質,還發現了袁昌與葛巾來往的信件!葛巾是個狗官!她貪贓枉法,貪財好色,勾結土匪犯下滔天罪行?!她捏造了皇帝的密信,慫恿你來暗殺我!”
此言一出,滿山寂靜,葛巾剛要?辯駁,華瑤飛快地?點了她的啞穴,還對她耳語道:“狗官,就憑你這點本事也想玩我?”
葛巾露出了疲憊的神色。
秦三忙問:“空口無憑,您有沒有證據?”
“當然有!”華瑤斬釘截鐵道,“葛巾和袁昌來往信件數百封,你隨我去一趟寨子,一看便知?!你不要?被葛巾蒙蔽,執意與我為敵,你手底下的人,全是我大梁的精兵強將。如果他們今夜枉死,你我都對不起?虞州的父老鄉親!同是大梁的子民?,無冤無仇,無憑無據,何苦自?相殘殺!”
華瑤說?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將信將疑,猶豫不決。
經由華瑤提醒
,秦三忽然察覺,葛巾總盼著華瑤短命橫死。按理說?,葛巾與華瑤往日無仇、近日無怨,葛巾為何千方百計地?謀害華瑤的性命?皇帝知?道葛巾是文官,也不可能密令葛巾行?剌……各種各樣的疑點,皆讓秦三進?退不得。
秦三思來想去,估計皇帝早已重病纏身,而秦三被迫參與了皇子公主的奪嫡之爭。
除此之外,秦三還有一個猜測——京城的官場詭譎奇險,葛巾的主子勢力深厚。放眼整個山海縣,沒有葛巾得不到?的東西。恰巧這個時候,華瑤與謝云瀟一起?駕臨山海縣,葛巾垂涎謝云瀟的天姿國色,就想把華瑤殺了,獨占謝云瀟,享盡人間艷福。
秦三頗感煩躁。她壓根不想摻和這些破事。
她轉身回?望,面朝著虞州官兵,下令道:“收箭,退兵。你們先?回?大本營,我跟著公主去寨子。倘若葛知?縣勾結了土匪,這案子也和我有關,我得去搜查人證物證。”
秦三的親隨還沒開口,趙惟成竟然沖了過來:“公主說?什么,你們就信什么?!為何不聽葛知?縣的話?葛知?縣在山海縣為官多年,兢兢業業,分明是個好官!”
“趙大人!”華瑤忽然說?,“有些私事,我不想點明,是為了給你留面子。”
趙惟成百口莫辯,漲紅了臉。
他曾經領教過華瑤的伶牙俐齒,論理論不過她,講話講不過她,還怕她胡謅一項罪名扣給他。他對上?華瑤的目光,心潮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翻涌的浪花滲透了他的神智。他的額頭暴起?一條條的青筋,其狀猙獰可怖。
華瑤視若無睹,淡然地?命令道:“趙大人,你和我們一起?去寨子里?查證,你是山海縣的官員,有你在場,也算是個見證。”
趙惟成猶疑不決:“殿下?”
“愣著干什么,”華瑤松開了葛巾,“快跟我走啊。”
不知?為何,無論秦三本人,亦或者秦三的一百來個親兵,都沒有質疑華瑤的判斷。他們追隨華瑤的背影,與她一同走上?了崎嶇陡峭的山路。
*
今夜的皇城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五公主若緣坐在一輛馬車里?,奉詔進?宮。駙馬盧騰與她并排同坐,往她懷里?塞了個手爐:“暖一暖吧,阿緣,你還病著呢,身體虛弱不堪,可別再受涼了。”
上?個月中旬,若緣被一位武功高手打傷,失足摔進?了冰湖,衛國公的侍衛把她撈了上?來,但她不幸感染了寒癥,輾轉病榻一個多月,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若緣的駙馬盧騰一直在盡心盡力地?照顧她。盧騰侍疾多日,若緣昏迷不醒,盧騰的一顆心也疼成了兩瓣,生?怕妻子有什么三長兩短。
若緣病痛難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經常喃喃地?喊著娘,一聲聲的,像沒長大的孩子:“娘,救救我,娘……我怕……”
究竟害怕什么?她沒有講清楚。
如今若緣剛剛恢復過來,太后、皇后就傳她入宮覲見,興許是擔心她的病情吧,盧騰心想。他握著若緣的手腕,若緣瞟了他一眼,只見他的俊秀面容顯露出蒼白?之色。
若緣一言不發,把頭轉向另一側,御道上?禁軍林立,戈戟森嚴,琉璃宮燈照亮一條漫漫長路,直通太后居住的宮殿。
盧騰湊了過來。他的氣息溫熱而舒緩,隱含一股淺淡的梅花香。他也算是出身名門,自?幼修習調香之道,百花之中,他獨愛梅花,尤其是白?梅,與雪同色,雅潔單純,就像他的妻子一樣。他摟住妻子的細腰,指著窗外說?:“三公主的馬車,就在前頭。”
若緣咬唇,心下暗道:三公主來干什么?
盧騰還說?:“阿緣,你的姐姐和姐夫也關心你。”
“姐姐?”若緣微笑,“三公主只有高陽華瑤一個妹妹。”
第96章 庸情寡性 “駙馬出言無狀,懇請娘娘原……
盧騰寬慰道:“上個月你養病的時候, 三公主?派人送來?不少名貴的藥材,四公主?原先也給?你送過厚禮。她們都?是你的親姐姐,顧念著手足之情……”
若緣忽然說:“你不曉得她們是什么樣的人, 就不要為她們爭辯了。”
盧騰啞然。
半晌之后, 盧騰才講出一句:“阿緣, 我們在?京城不爭不搶, 安安穩穩的, 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搭著她的袖擺,但她甩開了他的手:“我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誰又?能?保全我的性命?!那天?要不是侍衛來?得及時, 我早就溺死了!你眼中所看到的, 就該是一具凍僵的尸體。”
盧騰本就不擅長與人相處。他聽見她的語聲中含著一絲怒意,不由得再度陷入沉默, 馬車還?沒停穩,她竟然撂下了他,獨自走出馬車。
臨近戌時,天?更冷了,料峭的寒意侵蝕著若緣的五臟六腑, 她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雙腿直打哆嗦,好似深秋飄零的落葉, 既狼狽又?可?憐。
若緣倔強地仰起頭, 環視這座巍峨的皇城。此處就像一個巨大的牢籠,所有人都?被鎖在?籠子里?, 人人追名逐利、捧高踩低。若緣想逃也無處逃,掙不斷身?上的枷鎖,只好奮力一搏。
盧騰還?在?她背后追她:“阿緣, 阿緣!”
天?冷地滑,盧騰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有一位侍衛眼疾手快,順手拉了他一把?。
他連忙說:“多謝……”他瞧見劍柄上刻著“燕雨”二字,便?道:“燕侍衛?”
燕雨恭恭敬敬道:“不敢當,殿下請多小心。”
盧騰轉過頭,這才發現三公主?的馬車就停在?路旁。
三公主?穿著一件金緞銀絲的織錦鸞袍,外罩著牡丹暗紋的黑綢斗篷,宮燈照耀下,更顯出天?潢貴胄的風采。
三公主?的駙馬顧川柏也是一身?的錦衣華服,光彩耀目,臨風翩翩,氣度非同一般,難怪天?下讀書人為他起了個美稱叫“棲霞客”,他就像棲游于煙霞的一位紅塵客,俊美之中還?有三分風流倜儻。他的儀容舉止都?遠勝盧騰,自然而然有一種出身?于簪纓之族的優雅雋逸,讓盧騰自愧不如。
迄今為止,盧騰只見過顧川柏、謝云瀟兩位駙馬。
顧川柏的容貌已是萬里?挑一的出眾。謝云瀟更是美若天?仙,猶如高不可?攀的皎潔明月,定?力差的年輕人乍一見到謝云瀟,甚至春心搖蕩,久久不能?回神。而且,顧川柏和謝云瀟的家世十分顯貴,盧騰與他們相比,活脫脫是爛泥地里?長大的平民。
盧騰有意避開顧川柏的目光,怎料顧川柏朝他走了過來?,對他笑道:“妹夫,一個多月不見,你近來?可?還?安好?”
盧騰雙手揣袖,躬身?作?禮:“多謝姐夫記掛,我自己的身?子無礙,只是阿緣……五公主?殿下,她體弱氣虛,調養了將近兩個月,近幾日才剛見起色。”
顧川柏仿佛是盧騰的兄長一般,溫和又?親切地囑咐道:“五公主?傷勢未愈,仍需調養。你必須盡心盡力侍奉公主?,此乃駙馬的職責所在?,絕不可?假他人之手。”
盧騰低頭不語,顧川柏又?說:“你府上若有什么事,需要旁人幫忙料理,知會我一聲即可?。你我是連襟兄弟,自當多多照應。”
盧騰正?要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心頭的雜緒一時百轉千回。他訕訕一笑,客氣道:“好,多謝您關?懷,我謹遵您的吩咐。”
顧川柏與盧騰一同行走于寬闊的宮道上。他們二人都?跟在?方謹的背后,距離方謹尚有三丈遠,遙見她的錦緞裙擺滑過玉磚,落下一道幽幽的長影。當她跨過宮殿的門檻,太監和宮女立即跪地相迎,眾人異口同聲地高呼:“參見三公主?殿下!叩請殿下萬福金安!”這聲音掩蓋了一切浮躁喧囂,盧騰的心底驀地涌起一陣寂靜的涼意。
他忍不住說:“五公主?走在?前面,比三公主?更早進門,那些奴婢只向三公主?行禮,卻無視了五公主?,此等?行徑委實蠻橫無理。五公主?是大梁朝的金枝玉葉,尊貴無比,太后娘娘宮里?的奴婢也不能?不守規矩,怠慢了五公主?,姐夫您覺得呢?”
顧川柏淡淡地回應道:“耳聽為虛
,眼見為實,皇城的規矩甚嚴,妹夫也需慎言。”
盧騰的頭腦亂糟糟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他顧不上禮法,邁開雙腿,跑進了宏偉的殿門,一眼望見太后、皇后、蕭貴妃高居上位,而若緣跪在?地下,唇無血色,額頭直冒冷汗,雙目滿含惶恐之意。
若緣連磕三個響頭,伏地行禮,極盡謙卑。
她這樣一副謹小慎微的作?態,讓蕭貴妃想起了遠在虞州的華瑤。
若緣與華瑤何其相似?她們的母親都?出身?寒微。她們在?皇宮里?曲意奉承、忍辱負重,就像蟄伏在?草叢中的毒蛇,只等著有朝一日突然發難,把?敵人斬盡殺絕。
蕭貴妃面露笑意,突然開口道:“可憐啊,五公主?這孩子的臉色都?變了。五公主?身?體抱恙,才剛休養了一個多月吧?”
“回娘娘的話,”若緣答道,“兒臣的病,好了大半了。”
蕭貴妃微微頷首:“那就好啊,五公主?到底年輕,筋骨強健,身?體也恢復得快。”
除了蕭貴妃之外,再沒有一個人詢問若緣的病情。
若緣只能?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復地揣摩太后與皇后的深意。
太后的眼角余光掃過一位嬤嬤。那嬤嬤站得筆直,神態一派端莊,聲若洪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貴妃娘娘、三公主?殿下,倘若奴婢問出了差錯,還?請您四位主?子金口指正?。”
太后面無異色,嬤嬤才接著問:“衛國公的幼子盧徹,自從去年九月起,四處發放高利貸,牽連了京城的數百戶人家,鬧得民怨沸騰、人心惶惶,百十來?位苦主?都?在?順天?府門前擊鼓鳴冤。奴婢斗膽,請問五公主?,您有沒有聽說過此事?”
若緣后背的汗毛直豎了起來?。她定?了定?神,啞著嗓子道:“沒,從沒。”
嬤嬤拍了一下手掌,宮女端來?一份證物,呈遞到若緣的面前。
那嬤嬤又?問:“五駙馬盧騰,曾與盧徹簽過契約、做過擔保,人證物證俱全,如何抵賴的去?”
若緣尚未開口,盧騰急于辯白:“太后娘娘明鑒,兒臣萬萬不敢造次!兒臣全家上下,向來?知法守法,秉公為公,盧徹雖是我表弟,但我從不縱容他!我家的家訓是‘清廉自守、剛正?不阿’……”
蕭貴妃嘆了口氣:“五駙馬,你貴為皇族,你家就是皇家,不是盧家,可?別再記錯了。”
皇后也說:“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揚。五駙馬心里?有什么話,當著家中長輩的面,但說無妨,本宮必將酌情考量。此案與皇族相關?,總該有個說法,才能?平和地解決。”
皇后的雍容大度,讓盧騰窺見一線生機。
盧騰鼓足一口氣,講完一段話:“盧徹說他要買宅子,找我借錢,我把?自己的玉佩給?了他,當作?抵押,盧徹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高利貸’三個字!我以項上人頭擔保,從未插手過京城的高利貸……”
嬤嬤打斷他的話:“你父母為何變賣家產?”
盧騰臉色一變,若緣急忙答道:“這是盧家的私事!”
嬤嬤厲聲道:“太后娘娘的面前,盧家沒有私事!五公主?殿下,請恕奴婢多嘴,此案在?民間?廣為人知,內閣不敢貿然參奏,還?得先顧全您和駙馬的體面!您不把?事情講清楚,太后娘娘如何為您做主??!”
盧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太后娘娘明鑒!宮里?發下來?的例銀,難以支持五公主?的開銷……”
“哦?”蕭貴妃嘆道,“所以盧家上下傾家蕩產,只為供養五公主?的吃穿用度?難道大梁的公主?要靠駙馬養活嗎?公主?的尊位厚祿,已是形同虛設了?皇后娘娘,如此驚天?駭地的一件事,您此前可?有耳聞?”
皇后面露憐惜之色,惋嘆道:“五公主?的性子莊靜內斂,凡事都?悶在?心里?。倘若她早點把?難處告訴本宮,本宮會從自己的例銀里?支取一些,助她度過這一次難關?。”
皇后還?說:“去年戶部的庫存告罄,宮里?的開支削減了一半,貴妃也是知道的。去年夏天?,陛下親自檢查了皇城的賬務,吩咐后宮的妃嬪躬行節儉。陛下一心為民,愿與朝臣、百姓同舟共濟,與日月同輝共明,實有照臨之德。”
“陛下萬歲萬萬歲!”盧騰捧了一句場,又?喊道,“以陛下之圣明,必能?體察兒臣之冤情!”
顧川柏微微皺了一下眉。
盧騰恰巧瞥見顧川柏的神態,就知道自己講錯了話,但他想改口也來?不及了,蕭貴妃立刻接話道:“五駙馬此言何意?難道你的冤情,唯有陛下能?洞見嗎?你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若緣代他請罪:“駙馬出言無狀,兒臣懇請貴妃娘娘原諒。”說完,她又?磕了一個響頭。
“駙馬是孝順的孩子,本宮聽得明白,”皇后轉過話題,溫聲道,“此案不會積壓太久,倘若京城傳出了流言蜚語,你們聽過了也就罷了,莫要追究,凡事以皇族體面為重。”
第97章 鴛侶離分 秀如春水濯芙蓉,麗如海棠凝……
若緣聽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會懲罰她, 也不?允許她自證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負著連坐之責。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 閉緊自己?的嘴, 佯裝一個啞巴。
皇后的手頭握著盧騰放貸的證據, 甚至有盧騰簽名畫押的契書, 盧騰沾到?的臟水必然洗脫不?凈了。
盧騰是若緣的駙馬, 大理寺不?敢貿然查辦他,他的罪行是否嚴重?, 全憑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 若緣的面色蒼白如紙。她懷疑皇后會以“督辦”的名義?, 派人徹查京城的高利貸一案,趁機收攬一些實?權。而她高陽若緣注定是被皇后操縱的一枚棋子。
皇帝已經三個月沒露過面了, 秦州、康州的內亂愈演愈烈,朝廷的黨爭也到?了最嚴峻的關頭,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這個節骨眼上,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他們的宮殿位于皇城之外,燈火徹夜不?休, 香風飄渺不?絕, 五湖四海的貢品源源不?斷地送至他們的府上。京城的貧民賤民口口相?傳,人人都說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殘湯剩飯是百吃不?厭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 不?遜于貧民的壽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災害頻發, 窮困潦倒的民眾不?在少數,他們的心里難免有許多怨言。此時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證公之于眾, 那五公主必將淪為眾矢之的。
若緣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她只知道自己?絕非皇后的對手。她再三思?索,實?不?甘心, 以退為進道:“兒臣對于高利貸一無所知,更沒有從中獲利。兒臣家中的賬目往來一清二楚,兒臣愿意把賬目交到?大理寺,協助大理寺官員嚴查嚴辦。”
皇后聞言,憐憫而慈愛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為舉止,象征著公主的顏面。萬一大理寺查到?罪證,朝臣會如何看待你?天下人會如何看待公主?”
若緣還未開?口,方?謹笑了一聲,緩緩道:“盧騰在契紙上簽了字,畫了押,是他盧騰和?盧徹結了契約,無關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見?,就算盧騰欺上瞞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擔責的人也該是盧騰。母后,您現在替皇妹擔憂,為時尚早。”
方?謹這一番話,說得恰到?好處。
若緣仰起頭,遠遠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為公主,卻有貴賤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為她解圍,她是不?是還要感恩戴德?
方?謹并?未留意若緣。她氣定神閑地靜坐著,衣裙綴滿珠光寶氣。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謹的身?上。
方?謹和?太后商量了幾句,便領會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牽連包括盧騰在內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緣,但她也給若緣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內閣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見?得會管若緣的這一樁閑事。
昭寧十四年,太后的親生女兒嘉元長公主被囚禁于養蜂夾道,太后的女婿、孫女都被凌遲處死,太后沒為他們流一滴眼淚。她的心是鐵做的,她的仁善是虛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個孫輩,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榮。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穩,以及皇帝的體面。
太后沒等皇后發話,便總結道:“這件案子,不?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當面說開?,哀家心里也
有數了。依照哀家看來,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時局艱難,凡事皆要以‘穩’字當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方?謹唇邊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頭,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巋然不?動,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駙馬禁足三個月,靜思?己?過;五公主罰俸半年,端正心念。還有始作?俑者,衛國公家的幼子盧徹,哀家記得他不?是第一回犯案,先?前他……”
太后頓了一頓,方?謹接話道:“他曾經污蔑過四皇妹。”
太后嘆息道:“盧徹犯過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審,刑部侍郎陪審,務必把盧徹的底細調查清楚。”
這一句話才?剛說完,盧騰就拼命地磕頭謝恩。
太后宮里的地磚是異常堅硬的金磚,盧騰不?知輕重?,額頭腫了一大塊,泛著微微的青紅色。太后也沒見?怪,溫和?地示意眾人退下。
待到?眾人離開?,司禮監掌印太監從偏殿走了出來。這位太監名叫王全順,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藍色縐綢綴珠褂子,腰掛兩塊雙鶴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寶皆是太后欽賜。他此生的榮華富貴,仰賴于太后的寵信。
他為太后沏了一壺清茶,太后仍在閉目養神,略顯疲憊地說:“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順俯低了身?,雙手遞過一杯熱茶,笑著說:“您是大梁的國母,尊榮之至,皇后被您庇護在羽翼下,到底得聽您的話。”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順立刻放下茶盞,跪坐一旁,畢恭畢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腳,脫下軟皮底的繡鞋,解開?羅襪,熟門?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細謹慎,太后緊鎖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了。
太后說:“皇帝病了三個月,依照律法,哀家應該垂簾聽政。可哀家的年紀也大了,再享幾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順一邊揉轉著太后的腳趾,一邊說:“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壽與天齊,老天爺會保佑您歲歲平安。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頭頂上的天,您垂簾聽政,朝野臣民都會拜服的。”
王全順跟隨太后四十多年,自問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宮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準,說得太明白。他對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機敏,太后才?能徹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雙腳,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宮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會自居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順道:“皇后費盡心機,總歸瞞不?過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體鬧大了,京城的窮酸書生管不?住嘴,會把這件案子說得越來越嚴重?,拖累了皇族的名聲,正中了皇后的下懷。”
太后長嘆一聲:“皇后久居深宮,平民百姓沒見?過她的派頭,一廂情愿地將她視作?青天大老爺,豈不?可笑?國子監的年輕學生都以為皇后愿意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來,民間那勞什?子的戲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爺’的角色,皇后這是迫不?及待地上場了。縱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這當娘的不?懂輕重?,八皇子又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哀家可不?想由著她母子禍亂朝綱。”
講到?此處,太后半闔著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輕時是豐姿秀麗的一代佳人,先?帝稱贊她“秀如春水濯芙蓉,麗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滿七旬,保養妥當,身?形不?見?老態,躬腰低頭之時,也有雍容華貴之風致。
王全順仰視著她,小心翼翼地說:“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點蹊蹺也沒察覺,還把五公主家里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開?了“八皇子”的話題,只問:“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順面露難色,太后把手腕擱到?一塊輕羅軟枕上,穩穩當當地坐起身?來,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據實?回報。皇帝的病情時好時壞,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王全順立即領命,悄無聲息地告退了。他抽調了兩名侍衛,另備了一份珍奇異寶,打?著太后的名號,趕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終日戒嚴,前朝大臣、后宮嬪妃一律不?準入內。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壓頭,王全順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準許他覲見?,情理上是講得過去的。
彼時正值亥時三刻,寢宮附近都沒有點燈。王全順心覺怪異,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棟高樓。
此樓名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寢宮的東面,共有九楹,高闊而壯麗,但因深夜無燈,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狀。
穿過九州清晏樓,渡過萬方?安和?橋,再路過一座琉璃坊,王全順終于走到?了皇帝寢宮的前宇,此處名為豐彥堂,位朝東方?,門?前掛著四盞黑紗燈籠,飄在風中輕輕地搖動。
月光黯淡,風聲細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詭異,跟隨王全順的兩個侍衛都變了臉色,王全順還在安安靜靜地等候通傳。他等了約莫一刻鐘,侍女帶著他進殿,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血味,熏得他差點睜不?開?眼。
王全順跪倒在地,剛要行禮,侍女拉住了他,極其小心地說:“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禮。陛下養病多日,喜靜不?喜鬧,您別做大動作?,盡量小聲點兒。”
王全順躬身?作?禮。他脫去布鞋,僅穿著一雙棉襪,靜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磚上,漸漸地趨近了皇帝的龍床,然而床上毫無動靜。
王全順無意中嘆了口氣。
剎那間,皇帝撩起紗帳,遍布瘡疤的面容直直地向著王全順。
皇帝的兩腮和?額頭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鼻頭的皮膚完全潰爛,流出腥臭的膿液,露出黢黑的骨縫,整張臉就像惡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朧月色把皇帝照了個清清楚楚,王全順從頭到?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嘴里抽氣,鼻子里呼吸停止,顫顫地喊著:“陛、陛下。”
皇帝放下紗帳,傳令道:“格殺勿論。”
侍衛的長刀架上了王全順的脖子,王全順才?回過神來:“陛下!太后指派奴才?過來……”
王全順一句話還沒講完,皇帝便發話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還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宮覲見?。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預備的那些話,留到?陰司地府去說吧。”
“陛下!”王全順為了保命,好似忠臣進諫,氣勢大振道,“太后已經派人調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龍種!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兒子!!您別被皇后……”
話沒說完,刀鋒割裂了他的頸脈,他“砰”的一聲伏跪在地上,以一種奴才?行禮的姿態斷氣了。
皇帝盤膝而坐,雙眼微閉,未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寢宮內千萬重?的紗帳悠悠蕩蕩,交疊著從皇帝的面前飄過,像是一條又一條的黑綾纏在皇帝的身?上。
*
今夜的烏云時聚時散,月亮也時明時暗。
若緣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剛從皇城出來,就像撿回了一條命,渾身?骨頭快散架了。她的駙馬盧騰輕輕悄悄地揉捏著她的肩頸,問她:“阿緣,你脖子還痛不?痛了?”
“痛,”若緣如實?道,“今天我跪得太久了,除了脖子,我的膝蓋、髖骨、肩胛骨都隱隱作?痛,痛得發酸,我心里也很難受。”
盧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摟著她說:“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頓豐盛的飯,你多吃一點,晚上好好睡,我囑托大夫給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氣。你這么年輕,還不?到?十九歲,身?子骨仔細地養一養,絕不?會落下病根的。”
其實?盧騰一貫是很細心的人。他和?若緣成婚以來,每天都把若緣照顧得妥妥當當。公主擇選夫婿,“賢良”總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則,正所謂“娶夫娶賢,納侍納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盧騰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說話,是因為他和?若緣即將分開?。太后懲罰盧騰獨自禁閉三個月,在此期間,盧騰不?能踏出房門?半步,也不?能與任何親屬見?面。
盧騰無計可施,只能認命。
他道:“三個月后再見?,阿緣。”
“好啊,”若緣溫柔地注視著他,“我等你出來。”
盧騰彎下腰來,親了親若緣的嘴唇,又說:“阿緣,你幫我給爹娘捎句話吧。我是家中獨生子,爹娘的年紀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亂,你勸勸他們,別讓他們擔驚受怕。”
若緣道:“你爹娘待我很好,他們把我當作?親生女兒,我自然會開?導他們,守好你和?我的這個家。”
盧騰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夫妻二人相?處得十分親熱。他向她吐露:“阿緣,我整天整夜地想著你。我關禁閉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衛?”
若緣理解盧騰的難處。她沒有向他許諾,但她摘下了自己?隨身?佩戴的一條玉墜項鏈,輕輕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項鏈尚有若緣的余溫,盧騰攥緊拳頭,眼里越是看著她,心里越是戀戀不?舍。
第98章 步綺閣瓊樓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
京城的?局勢動蕩不安, 距離京城數百里之外的?虞州也不太平。
今夜,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匯聚于山海縣,似要與?敵軍大戰一場。然而, 他們的?將領秦三下令撤兵停戰。秦三只帶了一百多個親隨, 毫無顧忌一般, 毅然決然地?跟著華瑤去了土匪寨。
夜黑風高, 山間的?道路遍布亂石荊棘, 華瑤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秦三跟隨華瑤的?腳步, 目光始終鎖定?著華瑤, 像是要把她的?后背盯出一個窟窿。
華瑤似有所感。她轉過頭?來, 對秦三笑了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秦三賠笑道:“我著實佩服您,您的?輕功十分高超。”
華瑤毫不自謙, 越發驕傲:“我練了很多年的?輕功。我勤奮刻苦,又有天賦,當然是很厲害的?。”
她眼?波一轉,望向一旁的?葛巾:“你?說是不是啊,狗官?”
葛巾不答話?。
華瑤又叫了她一聲:“狗官?”
葛巾被華瑤點了啞穴, 哪里能講得?出話??
約莫一刻鐘之前, 華瑤從山洞里拖出了一只小毛驢,還把葛巾栓到了毛驢的?背上。
現在, 華瑤就?牽著這只小毛驢, 腳步輕快地?順著山路向前走。
華瑤哪里配做公主?她簡直是個惡魔,比土匪更狡詐陰險!
葛巾一邊在心里痛罵華瑤, 一邊忍受著山路顛簸之苦。
或許是因為葛巾的?表情?太過悲憤,秦三為葛巾講了一句公道話?:“葛巾的?罪名還沒定?下來,您一口一個狗官地?稱呼她, 不太合適吧。”
華瑤一手拽緊了韁繩。她跳到秦三的?身邊,質問道:“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你?們非殺我不可?葛巾無罪,我只是罵了她兩句,我也無罪,你?們合謀要害死我。”
秦三一時無語。她發覺華瑤反應敏捷、能言善辯,她幾乎不可能爭得?過華瑤,干脆閉嘴了。
華瑤振振有詞:“而且,葛巾想殺了我,我就?罵罵她而已,甚至沒對她動手。她沒有輕功,我怕她上山不方便,還給她找了頭?毛驢當坐騎,怎么樣,很寬容吧?我簡直就?是以德報怨的?典范。”
秦三忍俊不禁:“您確實仁德兼備。”
話?音落罷,秦三轉念想到,不久之前,她自己?也準備刺殺華瑤。她斂去了面上的?笑意,抬手抓住懸在腰間的?刀柄,對華瑤的?戒心又深了一層。
華瑤順勢與?秦三勾肩搭背。
秦三的?身形略顯僵滯,但華瑤沒有一絲殺意,秦三也不敢貿然地?翻臉動手。她們二人的?親隨都聚在一處,形成了一支隊伍,華瑤的?親兵數量是秦三的?四?倍有余,她的?兵力和勢力都穩占上風。
秦三抬起手,抹了一把臉。
華瑤似乎一眼?看?穿了秦三的?心思。她湊到秦三的?耳邊,小聲說:“你?放心,我一點也不怪你?。你?從沒去過京城,并不知道朝廷的?黨爭有多厲害。葛巾的?主子拖你?下水,寧愿借你?之手殺了我,也不愿出兵秦州,平定?叛亂,真讓人失望啊。”這聲音輕柔又溫和,卻讓秦三心生?壓抑之感。
涼氣順著秦三的?脊背往上爬。秦三昂首挺胸,目視前方,華瑤摸到她肩背處大塊大塊結實強勁的?肌肉,更是喜歡極了,多好的?武將呀!華瑤心想,如果秦三愿意做她的?臣子,她一定?既往不咎,寬恕秦三的?一切冒犯。
眾人沿著山道,走了半晌,遠遠望見了黑豹寨的?圍墻,橫立于兩座巍峨山峰之間。夜晚的?云霧籠罩著一座高塔,塔身灑下一片稀薄的?光,謝云瀟就?站在光影交界處,冷冷地?看?著華瑤和秦三。他衣袖浮動,如同風飄雪舞,肆溢的?殺氣融入了深濃的?夜色。
華瑤連忙道:“今晚停戰!秦三是我請來的?客人!”
秦三初見謝云瀟的?那一瞬,刀鋒就?驀地?出鞘一寸,不為殺人,只為自保。但謝云瀟誤解了秦三的?意圖,轉瞬之間,他來到了秦三的?面前。
秦三屏息凝神,謝云瀟泰然自若:“久仰秦將軍的?威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既然你?答應了公主的?邀約,誠心誠意地?前來赴宴,我也會?竭誠招待你?和你?的?部下。”
秦三抬起頭?,滿面堆笑:“不是,謝公子,您誤會?了,我不是來吃飯、喝酒、混日子的?。剛聽公主說,黑豹寨被你?們一舉攻下了,虞州的?土匪也被你?們捉拿了,我佩服,真是佩服!那您知不知道,黑豹寨的?寨主袁昌和葛巾的?關系緊密,他們兩個的?信件往來,持續了至少一年多?”
她一邊講話?,一邊指了指葛巾。
到了這個份上,葛巾罔顧禮法?,直直地?注視著謝云瀟,從頭?到腳地?打量他。
謝云瀟并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只說:“百聞不如一見,你?親眼?看?過葛巾的?親筆信,便會知道公主所言非虛,我何必多費口舌。”
謝云瀟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辭客套,兼有幾分驕矜。他天生一副鐵錚錚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讓人不敢接近他,又盼著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睞。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紅塵俗物。
葛巾正恍惚間,華瑤走到了葛巾身邊,笑著問:“呦,葛知縣,你?在看?什么?”
華瑤順手解開了葛巾的?啞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涼氣,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華瑤沒有理睬葛巾,直接帶領眾人走進了寨子。她的?舉止散漫而疏懶,沒有一點戒備的?樣子,黑豹寨的?守軍見狀,自然也松懈下來,大開方便之門。
眾人順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棟高樓的?大堂內,此處的?擺設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黃梨木、紅檀木打造,狀貌古樸,紋理非常講究。靠墻的?銅爐里焚著香,飄散著一縷一縷的?淡煙,長桌上擺滿了酒肉飯菜,散發著一陣一陣的?香味,菜式包括豬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湯、雞絲火腿的?薄餅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饞蟲,就?連趙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華瑤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請秦三、趙惟成及其隨從落座。
她甚至親自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沒打算動筷子。
沒過一會?兒,華瑤的?侍衛忽然送來了一只木匣,其中?裝滿了葛巾寄
給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細地?讀過這些信件,眉頭?越皺越深,怒火越來越旺。她朝著葛巾罵了一句:“真是你?寫的??葛巾,葛知縣,我呸!敢情?山海縣的?寺廟、賭場、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貪這么多錢,花得?完嗎?賊喊捉賊啊,你?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詞:“黑豹寨,袁天王,敬啟!”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頭?,去你?爹的?!臭讀書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將大禍臨頭?,倒也不慌不亂。她單手負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環繞著華瑤的?侍衛。身處如此險境,她一個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諱道:“我是貪了錢,我貪了!為官十年,貪了四?萬銀元!均算下來,每年僅有四?千!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華瑤怒罵道,“你?貪的?每一分錢,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頸的?青筋若隱若現。她揚起袖子,指著華瑤,高聲道:“全天下的?人,誰都能咒罵我,唯獨你?們高陽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陽家?的?奴才!你?們窮奢極欲,橫征暴斂,耗盡一國之力供養一家?子吸血蟲!你?們無德無能,失盡了天下的?民心!昭寧二十一年,我兄長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將他活捉,向朝廷討要贖金,三萬銀元,只要三萬!朝廷不愿給!區區三萬,斷送了兄長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揚灰!!我為何還要替你?們高陽家?的?朝廷賣命!高陽華瑤!你?有本事就?立刻殺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華瑤和謝云瀟都坐在廳堂的?上位。
葛巾發話?之前,華瑤還在撥弄謝云瀟的?手指,像個昏君一樣,悠閑地?把玩他的?骨節。她沒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燦蓮花的?文臣,頗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氣勢。
華瑤不禁感嘆道:“你?兄長在南方殺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幫著賊寇殺平民。朝廷欠你?兄長三萬銀元,你?一個人就?貪了四?萬,功過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從容不迫地?站起身,向著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長壯烈捐軀,我敬他是個豪杰。但你?殺人放火搶錢,勾結土匪,拐賣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錢都帶著血,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講幾句真話?,可不是在罵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著葛巾:“昭寧二十一年,你?兄長去世,在這之前,你?已經和三虎寨結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條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對平民的?苦難毫無憐憫,對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嘆,你?所謂的?道義,無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結于心,驀地?咳嗽起來,腰桿也漸漸彎了下去。
華瑤居高臨下,俯視著她:“我不打算殺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
第99章 倦枕紅塵 這天地太大、太廣、太無邊無……
葛巾曾經多次傳信回京, 皇后的答復只有寥寥數語。
葛巾擔心皇后判定她辦事不力。她做夢都想殺了華瑤,幾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華瑤的身上,卻忽略了京城瞬息萬變的形勢。她心中暗恨, 目光凌厲地盯著?華瑤, 沉聲道:“無可奉告!”
華瑤不怒反笑:“剛才你還有一肚子的怨言, 這會兒竟然沒話說了?”
言罷, 華瑤拍了兩下手, 命令侍衛把?葛巾帶走,軟禁在黑豹寨的廂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罵, 侍衛就點了她的啞穴。她嘴里講不出?一個字, 心里又驚又懼, 雙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著?秦三, 直到侍衛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還像狗皮膏藥似的黏著?秦三不放。
秦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她仿佛也變成了啞巴,滿心的愁緒無從?消解,混亂的思潮在腦海中顛來倒去。
在她看來, 葛巾的一席話就像是一場大火, 燒爛了官場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細碎的煙塵, 在那煙塵之中, 依稀可見?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風開放,男女皆可做官, 然而,女官的數量遠遠比不上男官。這樣一種艱難的境地中,葛巾不僅坐穩了官位, 還造出?了一些?政績,肯定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結土匪、拐賣婦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卻沒有絲毫的悔改之意,這讓秦三極為失望。
秦三做了幾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場上的規矩。官場的人情往來,總要以“權”字為首、“利”字當先,在“權”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虛設的。
正如葛巾所說,大梁朝有不少貪官污吏,那些?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盤根錯節,息息相關,很難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為“貪”而去指責那些?官員,“貪”的背后,是黨派之爭,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個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洶涌的宦海波濤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這里,秦三越發惆悵。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螻蟻。
秦三出?身貧寒,父母都是一窮二白的佃農,在這虞州的官場上,或許沒人比她更清楚貧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種苦悶就像一杯苦酒,滑過她的喉嚨,掠過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關竅,帶來一種呼吸不暢的窒悶之感。她忽然很想搖旗吶喊,極大聲地吶喊,把?皇親國戚都痛罵一遍,把?山海縣的官員都暴打一頓,但是,罵完了,打完了,這世道也不會變好,這朝廷也還是原來的樣子。
秦三仰起頭?,痛快地飲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滿了她空蕩蕩的腸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滿腦子都是“官匪勾結”四個大字。
正當此時,華瑤從?秦三的身旁走過,一句一頓道:“葛巾勾結土匪,魚肉百姓,公?然謾罵皇族,犯下了彌天大罪,按律當斬。”
“殿下息怒!”秦三趕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職也不能?當場斬了她。卑職必須把?她押送到衙門,等候上頭?的發落。”
華瑤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規矩的。”
秦三微微彎腰,態度格外?恭敬:“卑職在武司當差,只會按照武司的規矩辦事。”
華瑤端起一只空杯,也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細品酒香,壓低聲音說:“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關押了兩百七十二個人質,全是虞州、滄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殘虐他們,馴服他們,最后,再通過陸運水運,把?他們轉賣到全國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涼氣:“那些?人質還活著?嗎?”
華瑤看著?秦三的雙眼,誠懇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質,當時他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如今調養了一個多月,他們的身體好轉了不少。”
秦三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點,這般細微的變化也被華瑤看在眼里。
華瑤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關心那些?人質的狀況,果然不愧是她欣賞的武將。
華瑤朝著?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顯詫異,竟然往后退了退。
華瑤也沒見?怪,只說:“接下來的這兩天,請你幫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質的身份,好讓他們早點回家,早點與?親人團聚。”
秦三細思片刻,終究答應了下來。
當夜,秦三住進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華瑤的真話和假話,也辯不明葛巾的奸計和詭計。她準備詳細地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奏報朝廷,只求朝廷秉公?執法,嚴懲葛巾的罪責,寬待虞州的
百姓。
深濃的夜色浸透了窗紗,秦三點燃一盞油燈,伏在案前,一筆一劃地慢慢寫信。
寫到一半,秦三忽然記起,今晚的宴席上,華瑤問過葛巾一句話:“皇后給了你什么好處?”
那短短九個字,牽連甚廣。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筆,昏黃的燈光灑進她的雙目,宣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變得?更加模糊。她嘆了一口氣,心底的煩悶久久揮之不去。
月亮升過山峰,照在層巒疊嶂的山谷間,天地萬物仿佛安靜了許多。
秦三房中燈火尚明,燈光從?窗紗里透出?來,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華瑤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她輕輕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頭?來,隔著?一扇半開的窗戶,她們二人的視線交匯了。
秦三還沒開口,華瑤就對她笑了一下:“這么晚了,你還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華瑤的語氣十分隨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卻不敢掉以輕心。她知道華瑤的性情狡猾善變,華瑤對她越是親切,她的頭?腦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個不慎,便會落入華瑤為她準備的陷阱。
夜已?深沉,烏云低垂,涼風掃蕩著?山谷,吹來一陣潮濕的霧氣,遠處的山林都變得?模糊了。
華瑤獨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飄浮,只是一雙眼睛沉靜如水,毫無情緒地盯著?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過漆黑的瞳仁,觀望秦三的一舉一動?。
華瑤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強。但是,秦三對上華瑤的目光,卻有些?發怵,她實在是不知道華瑤的本性如何,有時候,她覺得?華瑤平易近人,有時候,她又覺得?華瑤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兇殘?華瑤能?在一個月之內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異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帶兵刺殺華瑤,反被華瑤的一番話說服,跟著?華瑤來到了黑豹寨,親眼看見?了葛巾私通賊寇的證據。
葛巾貪贓枉法,殘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為過,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該有多重,皇后和華瑤又有什么糾紛?皇帝整整三個月沒上朝,朝野議論紛紛,京城的黨爭是否已?經牽連了虞州?
秦三越是細想,心頭?越是煩躁。她喉嚨發緊,啞聲說:“殿下,天色不早了,若無要事,請您先回吧。”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朝著?華瑤抱拳作禮。
華瑤也察覺了秦三的戒備之意。她提起一盞燈籠,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臺上。
秦三勉強擺出?一副平靜的神色,華瑤忽然笑了一聲:“你別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華瑤的笑意未達眼底,又微微地低下頭?,半是感慨、半是惋嘆道:“其實你很贊成葛巾的那句話吧,你也覺得?,所謂的高陽皇族,無非是平民供養的吸血蟲。”
秦三面朝著?華瑤,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怎料華瑤已?經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許多酒,反應不比平時敏捷,這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如何應答,干脆放低姿態,恭維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質,比我們這些?官兵來得?及時,您是救苦救難的大善人,我們虞州官兵才是沒孵化的蟲卵,扶不上墻的爛泥巴。”
這一段話,乃是秦三脫口而出?。當她講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說服了,怔怔地瞧著?華瑤,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華瑤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為秦三找了個理由:“雖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沒有調兵遣將的權力。即便你知道山海縣有一群下三濫的土匪,朝廷不讓你發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嗎?”
華瑤還說:“就算你是爛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張了張嘴,硬是擠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見?識和才學遠比我強的多了,哪怕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議朝政。”
華瑤調侃道:“不久之前,你還想殺我呢,怎么現在連幾句話都不敢說了?”她把?一盞紅燈籠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滿面紅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臉,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風撲了她滿身,她側目一看,竟然看到了華瑤翻窗進屋——這種行徑是很粗魯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緊,牢牢地握住了長?纓槍。她在戰場揮刀殺敵的時候,也有這樣的闖勁,那是一種不進則退的銳意奮發。
華瑤與?秦三保持著?一丈距離。秦三的神色愈發緊繃,華瑤的語氣還是輕輕松松的:“我對你沒有敵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畢竟是華瑤的地盤,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華瑤不僅是真龍,還是盤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這么想著?,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華瑤的嘆息聲分外?輕柔:“父皇已?經三個月沒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誰在把?持。秦州巡撫、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軍殺害了,官兵平叛失敗,戰事越來越慘烈,戰火遲早會燒到虞州,特別是與?秦州相鄰的山海縣。但是,山海縣的軍備不足,危機四伏,就連這個寨子里的土匪也沒有完全歸順于?朝廷……”
秦三打斷了她的話:“卑職斗膽,要勸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頭?,看看您的腳底有沒有泥巴坑。”
秦三是個聰明人。她一聽華瑤提起“歸順”二字,就知道華瑤想從?她這里借兵,但她對華瑤根本沒有信任之情,斷不會服從?華瑤的命令。
華瑤要她平定叛亂,她躊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殺華瑤,她猶豫不決。歸其根本,均是因為她不僅想保全自己,還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為國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淪為皇權傾軋之下的斷肢殘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別,只在一念之間。
秦三提醒華瑤注意腳下,其實就是想說,華瑤已?經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無論華瑤的初衷是什么,只要華瑤貿然發兵,那華瑤必將被罵作“亂臣賊子”,朝野內外?都會有無數人盼著?她死。
華瑤明知秦三的意思,卻還是抬起一只腳,踩了踩堅硬的地板。
地上鋪著?一層水磨青磚,磚石的顏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著?蓮花纏枝的雕紋,品質當屬上乘,放眼整個虞州,只有官窯才能?造得?出?這樣雅致的石磚。
適合燒磚的黃黏土是虞州的特產,又因為虞州位于?東江的北側,距離京城很近,水運極為發達,自從?大梁朝開國以來,虞州的官窯便專門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磚瓦。
華瑤清楚地記得?,京城順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樣的水磨青磚砌成。說來好笑,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順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裝潢。
即使華瑤見?多識廣,此時此刻,她也難免感到一絲恍惚。
君與?臣,官與?民,正與?邪,善與?惡的界限,就像青石磚上的陰影一樣模糊不清。
華瑤低嘆道:“我當然希望我的腳下只有康莊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強兼并,戰火四起,家國的根基不穩,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見?逃荒落難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內,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塊凈土?滿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員,只要踏進了官場,誰不是自墮污泥?打從?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全身而退了。”
華瑤眼里的光,映著?明月,清亮得?像寶石一樣。但她說出?口的話,卻是一把?鋒利的劍,狠狠刺破了秦三的偽裝。
秦三啞然失笑。
過了片刻,秦三才開口道:“您和我說這些?也沒用,我一個屁大點的武官,四書五經都沒讀過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們彎彎繞繞的心思……”
華瑤一語驚人:“你會寫字,這就夠了,至于?四書五經,也沒必要去細究。”
秦三忍不住說:“天底下的讀書人,不都在鉆研四書五經?科舉考試,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華瑤卻說:“科舉的各種制度,早就應當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國興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見?,但是,不少讀書人沉迷于?古文?經義,他們的所學所好,多半艱深晦澀,達不到‘學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開化民眾。”
秦三松開了手中的長?纓槍,落座于?一把?梨木鐫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連一個反駁的字都講不出?來,因為她確實看不起迂腐的
儒生。
華瑤的高談闊論,談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為官十載,壓抑已?久,今時今日,她大膽地吐露了心聲:“您說什么,開化民眾?這老百姓啊,還是笨點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貴族都是這么想的。”
華瑤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我不僅是公?主,也是賤民之女。”
趁著?一股酒勁入腦,秦三口無遮攔:“您的姓氏,永遠是高陽,您自小在皇宮長?大,不會知道賤民的生活有多難熬。”
華瑤與?秦三對視了一會兒,竟然一句一頓道:“這天下是高陽家的天下,萬物眾生都是高陽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層的奴仆可以鞭撻下層,下層的奴仆可以盤剝底層,底層的賤民無依無靠,受盡折磨,生來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緊牙關,不發一語。
華瑤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說:“天下官民早已?適應了這一套規矩,從?外?朝到內廷,從?軍政到司法,每一層都在媚上欺下,極力從?民間搜刮油水,宦官受賄,督撫受賄,御史受賄,你們這些?武職衙門,當然也受賄。”
“是……”秦三結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華瑤諱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聽她這么說,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門確實不好混,但她秦三還真就沒貪過一文?錢。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總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雜亂的思緒壓在秦三的心頭?,她的心臟仿佛變成了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最細微的動?靜都能?戳破她的意識。
官吏昏庸,朝政紊亂,叛黨囂張,世風頹敗,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國皇后竟然會通過“官匪勾結”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況虞州的官府衙門?
秦三一肚子的悶氣和怨氣,難以發泄。
華瑤的種種言論,雖是大逆不道,卻讓秦三的憤懣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對華瑤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
秦三收斂了一身的殺氣,親自把?華瑤送出?了房門。
初春的夜晚,輕寒料峭,天空中烏云微微散去,半輪冷月凜然如霜,皎潔月光照耀之下,華瑤悄無聲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這樣走了一會兒,隱約聽見?清風拂葉的細微聲響。
華瑤抬起頭?,才發現謝云瀟坐在距離她三丈遠的一棵大樹上。他穿著?一襲墨綾暗紋長?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進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華瑤毫不猶豫地飛奔向他,與?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發。
晃蕩的樹影輕撓著?華瑤的面頰,她略微歪了一下頭?,目光飛快地掃過謝云瀟的側臉,像是在偷看他,卻又不能?被他察覺。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獨樹葉沙沙作響,謝云瀟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為何,從?他年幼時起,每當他獨自望月,便有一種飄渺無端的清靜之感。這天地太大、太廣、太無邊無際,以至于?每個人都像是滄海一粟,窮盡一生的奮力掙扎,也不過是萬千世界一粒微塵的漂泊浮蕩。
華瑤和秦三的對話,謝云瀟聽得?清清楚楚。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華瑤真正想要的,不僅是至高無上的權力,還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開化、科舉應試、文?武官制、綱紀司法等等。
華瑤要用自身的微塵之力,去清除積壓了數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應她的期許,謝云瀟也覺得?她的心愿難于?登天。
中興大業向來艱難,家國社稷的發展遠比預想中緩慢,更何況,華瑤的治國安邦之道,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她一片赤誠為國為民,不顧一切地追尋她的道義,如此一來,她的敵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還有遍布天下的豪強權貴。
華瑤不尊儒術、不奉宗族、不懼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讀書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將生死置之度外?,謝云瀟卻無法超脫世俗。他擁護華瑤的理念,更擔心她的周全。
心煩意亂之際,謝云瀟不由自主地握住華瑤的手腕。
華瑤小聲問他:“你在想什么呢?”
謝云瀟難得?坦誠一回:“我聽見?了你和秦三的談話。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有驚世駭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極為艱難困苦,我總會替你擔憂。”
華瑤調侃道:“你怕我沒有那個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這世上,做一個孤苦伶仃的鰥夫?”
謝云瀟一怔:“你……”
他分外?惱怒:“你別咒自己。”
“開個玩笑而已?,”華瑤伸了個懶腰,往他懷里一倒,“你干嘛這么嚴肅啊?”
謝云瀟抬手抱住她:“以后別開這種玩笑了,我笑不出?來。”
華瑤爽快答應道:“好吧。”
華瑤的一縷長?發被風吹到了謝云瀟的袖袍上,隨著?夜色,向外?飄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說:“你過來一點,離我更近些?。”
彼時明月在天,樹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對他說了兩個字:“我想……”
話未出?口,謝云瀟一手攬緊她的腰,幾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們之間還隔著?不到半寸的距離,她只覺得?淡雅清幽的香氣纏繞著?她,如同春蠶食葉、花露滴香一般,隱蔽而緩慢地侵蝕著?她的神思。
華瑤怔然片刻,謝云瀟還問她:“是這樣嗎?”
華瑤明知故問:“怎樣?”
謝云瀟笑而不語。
這世間最可惱的事,便是在一場你來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風,華瑤不愿輸給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謝云瀟的手背,不懷好意道:“你自己待在這里吧,我先回屋了。”
謝云瀟并未挽留她。
他松開手,任憑她的衣袖從?他指間滑走,在她轉身之時,他忽然說:“今晚天冷風大,烏云四起,再過一會兒,或許會下雨。屋子里備好了炭火,還算暖和,你勞累了一天,早點休息。”
謝云瀟如此妥帖細致,華瑤反倒有些?不適應。她更習慣謝云瀟擺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樣子。
表面抗拒,實為迎合,才是“欲拒還迎”的精髓所在,謝云瀟明明一直都很擅長?的。
而今,謝云瀟沒來由的服軟,讓華瑤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華瑤牽住謝云瀟的衣帶,狠狠一拽,這般草率莽撞的舉動?,果然觸犯了他的底線。
他的耳尖泛起薄紅:“高陽華瑤。”語氣也冷淡下來:“你在做什么?”
華瑤歡快道:“還用問嗎?我當然是要占你便宜。”
謝云瀟低聲道:“即便有樹葉遮擋,你也不能?在室外?做這種事。”
華瑤偏要說:“室外?更有意思。”
謝云瀟道:“昏君。”
華瑤興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無人煙的,就算你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
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華瑤什么葷話都敢說。
此時她心血來潮,就想和謝云瀟玩游戲,她扮演荒淫無道的昏君,謝云瀟是寧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謝云瀟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華瑤還想暗示他一句,他就開口道:“你把?我強擄到此地,未免過于?猖狂。古語有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在宮外?這般胡鬧,就不怕自己惡名遠播嗎?”
華瑤雙眼一亮,連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順從?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謝云瀟肆無忌憚地直視著?她:“我勸你改邪歸正,盡快停手,否則,別怪我以下犯上。”
華瑤迫不及待,連忙催促道:“快說說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謝云瀟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遜,冥頑不靈,你身為昏君,應該大發雷霆才對。”
華瑤嚴肅道:“確實,我的怒火被你挑起來了,正準備對你大施懲戒。”
謝云瀟略微低頭?,喉結似乎動?了一下,極輕聲道:“我不會任你擺布。”
華瑤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燒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謝云瀟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領神會,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堅硬粗糙的樹干上。他背靠著?崎嶇不平的樹皮,身上灑落著?晦暗不明的樹影,唇邊還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奪魄,與?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華瑤立刻湊過去,細細綿綿地親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來也不是非親他不可,但他的言談舉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聽得?久了,難免有些?觸動?。
謝云瀟一邊和她接吻,一邊抬起左手,拽動?一條繁茂的樹枝,不費吹灰之力就壓彎了粗壯的枝椏。
華瑤只聽見?“咔嚓”一聲輕響,她所在的位置,就成了枝葉最密集的隱蔽之所,四面八方都是牽纏的綠葉和盤繞的青藤。濃黑的烏云宛如輕紗,悄悄掠過大樹的梢頭?,斜斜的雨絲從?天而降,飄落在她的衣裙上。
華瑤雙手把?謝云瀟的脖子圈住,仍覺意猶未盡,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訴他:“下雨了。”
“我們回屋吧,”謝云瀟意有所指,“此地不宜久留。”
華瑤隨口問:“附近有人嗎?”
謝云瀟道:“秦三位于?你的東南方向,離你約有十丈遠。”
華瑤道:“她是想淋雨,還是想找我?”
“她剛出?門不久,”謝云瀟撥開樹枝,“往北邊走了。”
關押葛巾的廂房,正是坐落于?北方,謝云瀟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問華瑤:“你的計策,還來得?及施展嗎?”
華瑤從?容不迫道:“沒關系,來得?及,別擔心。”
*
深夜時分,山巒被雨霧遮掩,山中霧氣越發濃重,雨滴順著?屋檐傾流而下,胡亂地敲擊著?廊道,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雜亂聲響。
葛巾卻連一聲都不敢吭。
此時此刻,葛巾正被軟禁在廂房里。
葛巾不僅是山海縣的知縣,也是名震一方的文?人雅士,打從?她入仕以來,從?未像今天這般狼狽過。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犯了秦三的忌諱,當眾承認自己是貪贓枉法的貪官,還把?華瑤一頓臭罵,徹底斷絕了自己的后路。
當時她喝了一杯酒,頭?昏腦脹,便顧不得?什么體面,稀里糊涂地發作起來。
而后,酒勁消退,葛巾清醒了些?,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葛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曾想,就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鄭攸帶著?趙惟成潛入了她的房間,給她送來一個天大的喜訊:“黑豹寨修建了三條密道,其中一條密道,就在這個房間的木柜里,葛大人,您可以從?密道逃走,我們也是從?密道鉆過來救您的。”
葛巾與?黑豹寨來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結”做到了實處。
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稱“天王”,武功高強,卻是個剛愎自用的蠢貨。不過,蠢貨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鄭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頂梁柱。
鄭攸是袁昌最器重的謀士,也是葛巾私交甚密的朋友。
葛巾感激鄭攸仗義相助,卻也存了一點疑心。
鄭攸看出?了葛巾的猶豫,忙說:“秦三是華瑤的座上賓,您知道秦三有多恨土匪,秦三和華瑤聯手合作,必定會血洗黑豹寨,發揚朝廷的威名,這對你我來說,就是滅頂之災啊。”
葛巾眉頭?緊皺,嘆了口氣。
鄭攸把?聲音壓得?更低:“華瑤在寨子里作威作福,殺了咱們好幾十個兄弟,我明面上不能?忤逆她,只得?假意順從?。現如今,秦三來了,我真是沒活路了……葛知縣,我來救您,亦是想救自己。”
葛巾雙手揣袖,素凈的臉上全無血色:“我何嘗不想救你啊,鄭兄,可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鄭攸彎腰靠近她,同她竊竊私語:“您別著?急,且聽我說,華瑤和秦三都被寨子里的人質絆住了手腳,她們要清查人質的籍貫,做一份詳實的筆錄,這至少要花上三四天的時間,趁此機會,您趕緊回到縣衙,彈劾秦三,就說秦三勾結土匪、私聯皇族、偽造文?書、密謀造反。此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計策,他人構陷我,我亦構陷他人,反客為主,后發制人。只要您運用得?當,就一定能?反敗為勝。”
葛巾斜眼瞟他:“你怕不是忘了,華瑤的手里,有我和袁昌來往的信件?”
鄭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親筆寫的,極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義,代?為傳信。您做事一向謹慎,不留紕漏,反倒是秦三這種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丟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葛巾微微頷首:“鄭兄此計甚妙,甚毒。”
鄭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禮:“葛大人過獎了。華瑤本就是該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時心軟,華瑤早已?成為一具尸體。秦三違抗皇命,袒護華瑤,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葛巾不禁微笑起來。
是啊,皇帝密令秦三暗殺華瑤,秦三卻和華瑤混到了一起。想來也是因為,秦三害怕承擔“謀害公?主”的罪名。
況且,皇帝已?有三個多月沒上朝。他重病不愈,時日無多,愿意為他賣命的官員就更少了。這便是大梁官場的現狀,從?上到下的官吏,滿口仁義孝悌,滿心追名逐利,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老臣能?堪大任。
葛巾不再遲疑。她低眉垂首,緊跟著?鄭攸,通過木柜里的一道暗門,走向了通往地下的臺階。
那臺階的表面凹凸不平,葛巾走得?格外?小心。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葛巾終于?來到了密道的入口,鄭攸的好友賀鼎正在此處望風。
賀鼎是黑豹寨的謀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與?賀鼎打過招呼,便在鄭攸的指引下,順利地推開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門。
這密道的內部十分狹窄,陰冷潮濕,又昏暗無光,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霉味。
葛巾的疑心病又犯了,她害怕自己在密道中被人暗殺。她的眼神里既有驚慌,還有怨憤,直直地逼視著?鄭攸。
鄭攸把?身量挺得?筆直,臉上毫無懼色,只說:“華瑤和謝云瀟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謊稱自己是從?三虎寨來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們的假話,便沒有及時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會把?握時機的聰明人……”
葛巾打斷了他的話:“既然你如此厭惡華瑤,為何不與?我一起逃走?你跟著?我去了縣衙,我才有辦法幫你改名換姓,把?你的籍貫變成良民。”
她背靠著?冰冷的石門,腳踩著?污濁的黃泥,目光像刀子一樣戳著?鄭攸的面容,聲調陡然下沉:“華瑤長?了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秦三都能?被她勸服,何況是你啊,鄭兄?不是我葛某人多疑,只是你從?未提過,你打算何時逃跑。難道你只想把?我送走,卻不管你自個兒的死活?!”
這間陰氣森森的暗室里,除了賀鼎、鄭攸和葛巾之外?,還有一個佩劍在身的趙惟成。
趙惟成受過葛巾的救命之恩,對葛巾唯命是從?。如果葛巾想殺鄭攸,趙惟成一定會立刻拔劍。
鄭攸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留在寨子里,是為了給您善后,萬一秦三發現您不見?了,她會立刻派出?追兵,到時候,咱們都沒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們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現在您這樣懷疑我,真叫我有苦無處說,心都涼了一半……”
鄭攸悄悄把?賀鼎喊進了密道,又轉頭?對葛巾說:“賀鼎是我的同鄉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識。我原本就打算讓賀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頭?,給您帶路,等你們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縣衙,四天以后,我也去縣衙與?你們會和,您看如何?”
賀鼎聞言,瞧了一眼鄭攸。據他所知,鄭攸早已?投靠了華瑤,奇怪的是,鄭攸還會時不時地說,他想逃出?黑豹寨,靠著?這幾年攢下的銀子,躲去南方休養。
賀鼎心生猶疑,還沒來得?及開口,鄭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側。
賀鼎踉蹌一步,單手扶住石墻,轉念一想,既然有機會逃出?土匪寨,他何樂而不為?也許,鄭攸給了他這個機會,就是要讓他重獲自由之身。
賀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歲出?頭?的那幾年,他染上了賭癮,敗光了家產,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嚴和氣節都被消磨殆盡,徹底淪為土匪腳邊一條喪家之犬,滿臉一副阿諛諂媚之色,比賤民還要不堪。
土匪都是蠻不講理的,有一百種法子摧折一個人的意志,賀鼎從?來不敢想象逃跑的事,然而今天,他走在密道里,聽著?葛巾和趙惟成的談笑聲,他的心弦漸漸松弛了。
賀鼎昂首挺胸,走了很久,漸漸抬高了手里的燈籠,畢恭畢敬道:“葛大人,您瞧,前面就是出?口。”
葛巾抬頭?一望,果然見?到了一扇石門。她說:“行了,趕緊動?手吧。”
賀鼎放下燈籠,正要推開石門,就有一把?長?劍猛然穿過了他的心房。劇烈的疼痛一霎襲來,他低下頭?,只見?汨汨流動?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賀鼎張大嘴,很想說話,卻擠不出?一個字。瀕死之際,他隱約聽見?葛巾命令道:“我從?土匪寨逃出?來,可不能?空手回去,趙大人,麻煩你割下賀鼎的人頭?,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趙惟成照做不誤。他切開賀鼎的脖頸,脫掉賀鼎的外?衫,把?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包進了衣裳里。
賀鼎死不瞑目,趙惟成還特意拽了一下賀鼎的眼皮。
葛巾親手推開石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山林中飄蕩著?輕薄的水霧,樹葉浮泛著?蒼翠的色澤,她渾身上下筋骨舒展,淡淡地笑了一笑,徑直走向了軍隊駐扎的地方。
第100章 花酎添香細柳 “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雨后的山谷散發著清新之氣?, 夜霧也慢慢地消失了。
鄭攸估摸著,葛巾應該已經出去了。他便領著他的仆從,悄悄地潛進密道。
密道內部有一條岔路, 主仆二人沿著這條路一前一后地緩緩行走, 從寨子里的另一間廂房中走出來, 周圍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鄭攸走到了院子里, 迎面吹來一陣透骨的冷風。他打了個寒顫, 心?口又疼又涼,像是被冰錐扎過?一樣。
鄭攸知道, 賀鼎必死無疑。
賀鼎是鄭攸的老鄉兼好友, 兩人相?識六年, 彼此?照應頗多。他們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著良心?過?活, 同是天涯淪落人,鄭攸自然把賀鼎引為知己。
然而,華瑤攻占土匪寨之后,為了試探賀鼎的心?性,故意在賀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 當時賀鼎有兩條路可以走, 要么,殺了鄭攸, 要么, 被華瑤殺死——賀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若非華瑤出手阻攔,鄭攸早已被賀鼎殺害。
此?后, 鄭攸投靠了華瑤,竭盡所能地侍奉她?。
華瑤寬待鄭攸,也沒?嚴懲賀鼎。她?和鄉野土匪完全不同, 她?有一顆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鄭攸在華瑤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實。
賀鼎見狀,私下里找到了鄭攸,誠惶誠恐地叩首請罪。
鄭攸不僅原諒了賀鼎,還把賀鼎調到自己身邊幫忙。
雖然賀鼎差點殺了鄭攸,但鄭攸并不怨恨賀鼎,因為,事發當天,鄭攸確實不想活了,賀鼎刺過?來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鄭攸,把鄭攸襯托得如?同忠臣良將一般無畏生?死。
不過?,就在剛才,鄭攸親手把賀鼎推進了密道,親眼目睹趙惟成一身殺氣?地跟隨賀鼎。
如?今的鄭攸心?懷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夠,為了活命,鄭攸可以出賣朋友,也可以見死不救。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無法舍生?忘死,無法慷慨赴義,無法遵循圣賢書?上說的道理。歸根結底,鄭攸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的風骨沒?有賀鼎那么軟,也沒?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賞識,也是因為他會施展一些陰險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聲早就臟了,雙手沾過?平民百姓的血,這一輩子都洗刷不凈。他是朝廷通緝的逃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死后墜入地獄,他必墮最底層。華瑤是他扭轉乾坤的唯一希望,他過?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鷹隼,而華瑤的宏圖偉業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鷹隼會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闊千里、山高萬仞,滿身的羽毛被天光蕩滌無遺。
鄭攸的心?情轉變了。
他熱血如?沸,快步如?風,匆匆走進一條長廊,順著廊道,奔向?華瑤所在的樓館,遠遠望見樓館中燈火闌珊。
此?時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銀燭之影半明半滅,恰似天上銀河清淺。
樓館的雙扉緊閉,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門之前,聚集著一群官兵侍衛,其中竟有兩人是秦三?的親兵。
這兩位親兵注意到了鄭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視過?來,鄭攸別無選擇,只能裝作沒?看見似的,大步流星地邁向?樓館的大門。
鄭攸跨過?門檻,路過?穿堂,繞過?游廊,終于來到了正廳。
正廳之內,華瑤端坐主位,謝云瀟和白其姝分?別坐在她?的左右兩側。
秦三?正在華瑤的面前來回?踱步,皮靴把青石地板踩得鏗鏗作響。
鄭攸不愿多看一眼秦三?,秦三?卻凝視著鄭攸,直接問道:“你為何深夜前來拜訪公主?”
鄭攸還沒?回?答,華瑤就接話道:“我叫他來的。”
秦三?眉頭一皺,心?中隱有幾分?怒恨之意,但又不能與華瑤撕破臉。
秦三?換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公主殿下,請您不要怪罪卑職多嘴,您可能不知道,這位鄭先生?是袁昌身邊第一等的謀士,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少說也有百八十條。卑職斗膽,想問您一句,您邀請他前來議事,是把他當作自己人了嗎?”
華瑤聲調不變,依然從容道:“我把鄭攸叫過?來,只是因為他久居土匪寨,必然知道寨子周圍的地形地貌,也認識寨子里的幾千人馬……”
秦三?沒?等華瑤說完,便故意使詐:“那葛巾逃走的事情,極有可能是鄭攸一手策劃的!”
“葛巾逃走”四個字一出,鄭攸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他奉了華瑤之命,偷偷放跑了葛巾。他自認為沒?有露出馬腳,為何秦三?才剛開口就切中了要害?
鄭攸往上看了一眼,瞧見華瑤面不改色。
鄭攸也有了底氣?,隨機應變道:“我在土匪寨的這幾年,吃盡了苦頭,經常被土匪欺辱作賤,活得像個畜牲,早就不算是完整的人了。自從袁昌暴斃身亡,我才活出了人樣,漸漸找回?了一點氣?節,此?生?不想再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他猛地抬頭,眼眶也跟著一熱,雙目泛起潮潤的濕意:“葛巾勾結土匪,殘害百姓,至今沒?有絲毫悔過?之意。我已是罪無可恕的罪人,實在不愿與她?牽扯,又怎會助她?逃脫?!”
鄭攸的這一番話,流露出不少真情實感,聽在秦三?的耳邊,卻又有另一層意思。
秦三?覺得,像鄭攸這種臭讀書?的狗屁書?生?,生?平一大愿望就是給自己找一個好主子,鄭攸急著與土匪撇清關系,正是由于他現在投靠了華瑤,必須說一些華瑤愛聽的東西。
秦三?冷嗤一聲,責問道:“鄭攸,你聽清楚了,我剛才說的是‘極有可能’,又沒?說你一定參與其中,你何苦要帶著哭腔講話?”
秦三?總覺得不對勁,卻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仔細地想了想,慢慢地琢磨出味兒了。
約莫半個時辰之前,秦三?想去探望葛巾,當時的夜空還在下雨,濕潤的水霧彌漫于天地,秦三?在凄風苦雨中行走,身上有綿綿不盡的涼意。
等到秦三?走進關押葛巾的廂房,她?才發現葛巾不見了,她?整個人就仿佛掉進了冰窟窿,從頭到腳冷了個徹底。
那廂房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秦三?的親兵負責把守,秦三?問了每一個親兵,無人見過?葛巾走出房門,廂房附近也沒?有任何形跡可疑的人。
秦三?立即找到華瑤,稟報了葛巾失蹤一事,希望華瑤派出人馬,與她?一同把葛巾抓捕歸案。
華瑤聽完秦三?的稟告,并不驚訝。
華瑤的表現過?于平靜,平靜
到秦三?難以理解的程度。
秦三?的心?頭便萌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想,華瑤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葛巾會突然消失?
秦三?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華瑤竟然向?她?走來:“秦將軍,實不相?瞞,葛巾失蹤了,是我意料之內的事。雖然我在黑豹寨待了一個多月,但我畢竟不是土匪,寨子里的五千多人不可能都對我心?服口服。”
秦三?握緊了長纓槍。
華瑤依舊神色自若:“官兵與土匪,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些土匪表面上對我服服帖帖,背地里卻恨不得我暴斃而亡。和我相?比,葛巾與他們關系更近,葛巾一旦被朝廷追查,那些土匪作為同犯,也只有死路一條……”
秦三?的語氣?略帶激憤:“據我所知,您已經把這里的土匪招安收編了!”
華瑤雙手背后,嚴肅道:“我招安收編了他們,也把他們的私產都沒?收了,還挑了一些罪大惡極的歹徒,當眾殺了。他們對我恨之入骨,早就有了反抗之意。”
秦三?半信半疑。
華瑤緊盯著她?的雙眼,繼續道:“今夜,你來到土匪寨,更加深了他們的恐懼。俗話說得好,狗急跳墻,人急計生?,何況他們本就是亡命之徒,燒殺搶掠的惡行都做慣了,還有什么事,是他們做不出的?”
秦三?心?里亂糟糟的,隨口附和道:“這群土匪,實屬喪盡天良。”
華瑤點了點頭,才道:“你一說葛巾不見了,我就想帶兵搜查各處,但我若是親自出面,難免會鬧得人心?惶惶。”
秦三?滿腹狐疑:“此?話怎講?”
華瑤道:“葛巾是我的階下囚,你是我的座上賓,由此?可見,我的所作所為是完全偏向?官府的。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寨子里卻有五千多個土匪,如?果我帶兵四處巡邏,說不定土匪就會聲東擊西、避實擊虛。所以,我先派人搜查葛巾的廂房,看看那里有沒?有暗門和密道,再?把你們都叫過?來,就是想與你們合計一番,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
鄭攸找準機會,立刻表態:“土匪頭子說過?,咱們這個寨子里,總共有好幾條密道。”
秦三?暗暗地著急,話卻說得平穩:“咱們應該盡快追捕葛巾,千萬別讓她?跑遠了。”
秦三?看向?高處,恰好與白其姝四目相?對。
白其姝淡然一笑,接話道:“秦將軍,請您稍安勿躁,公主已經派出了一百多名?侍衛,哪怕葛巾有通天的本領,她?也是插翅難逃。”
單看白其姝這副樣子,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中,秦三?心?里的疑慮更難消除。
秦三?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擋在華瑤的身前,輕聲問:“您不是在給我下套吧?”
華瑤微微蹙眉:“下什么套?”
秦三?猜不到華瑤的計策,只是憑借自己在戰場上練出來的直覺,預感到了即將發生?的變故。
或許秦三?根本就沒?有退路,打從她?接到皇帝密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皇權斗爭的局中人。她?不愿殺華瑤,也不愿殺葛巾,對朝廷的法治仍有一線希望,便注定淪為華瑤和葛巾兩方勢力拉扯中的犧牲品。
秦三?默然不語,華瑤自顧自地說:“我們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我給你下套,就等于害我自己。”
秦三?恭維道:“我是沒?讀過?書?的大老粗,而您是極有城府的人,無論?岱州的土匪,亦或羌羯的軍隊,都不是您的對手。”
華瑤抬起手指,輕敲了一下桌面:“我在岱州剿匪成功,是因為岱州的官民都支持我。反觀你們虞州呢,黑豹寨在山海縣駐扎了這么久,居然連一點風聲都沒?露出來,光靠一個葛知縣,是不可能辦得到的。在你們虞州,肯定還有比葛巾更大的官,膽大妄為,包庇土匪,我姑且稱他為‘大狗官’吧。”
秦三?笑了笑,試探道:“那您覺得,我應該怎么做呢?”
華瑤直言不諱道:“你參奏葛巾,葛巾也會參奏你,都察院御史必定認為你們相?互攻訐,從而要求你和葛巾上疏自陳。葛巾為了保命,可能會控告我謀反,而你協力相?助,罪孽深重,虞州的大狗官也會趁機栽贓陷害你。”
秦三?屏住呼吸,華瑤繼續說:“你出身寒門,背后沒?有靠山,對京城的黨爭一無所知,而葛巾效忠皇后多年,暗中結交黨羽,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脈,倘若他們串通一氣?,你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廳內一片寂靜,華瑤嘆了口氣?:“朝廷的黨爭十分?復雜,不僅包括奪嫡之爭,也包括文官與武官、閣臣與部臣、外朝與內廷的爭權奪利……”
華瑤仿佛是真心?實意地為秦三?考慮。秦三?不禁有些恍惚了,啞聲問道:“您干脆直說吧,您希望我怎么做?”
華瑤道:“我希望你傳信給虞州提刑按察使司,要求他們把葛巾通敵的證據上報刑部。此?外,你也要通知虞州的監察御史,務必把葛巾和風雨樓的案子聯系在一起。”
秦三?道:“為何?”
華瑤一句一頓道:“你還記得風雨樓一案嗎?皇帝已經下旨了,風雨樓一案事關重大,需要三?司會審來裁定。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都察院御史將會聯合辦案,三?權并峙,相?互監督,審判的結果更公正,也能進一步壓制黨爭。”
秦三?恍然明白過?來:“您的意思是,風雨樓一案的罪魁禍首是土匪,葛巾暗地里包庇土匪,我揭發葛巾的行徑,就成了風雨樓一案的證人?”
“是的,”華瑤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仔細想想,你直接上奏,皇后不會饒過?你,皇帝重病臥床、生?死未知,當然也不能替你做主。到時候,你的主審官,可不一定是三?法司的最高長官。”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稱為大梁朝的“三?法司”。凡是牽涉較廣的重大疑難案件,都要經由三?法司共同審理、皇帝親自裁決。
但因皇帝纏綿病榻,朝中的大小事務,多半是內閣在處理,掌印太?監負責把內閣的折子上報太?后。
前些日子里,掌印太?監莫名?暴斃,朝堂內外一片嘩然……想到這里,秦三?的腦子快要轉不過?來了。她?的思路已被華瑤鉗制,心?里還是不愿意順從。
秦三?破罐破摔,含恨道:“那我干脆就給內閣寫一封密函算了!”
華瑤告誡道:“皇帝病重,內閣擅專,徐閣老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兵權,這個時候,你主動跳到徐閣老的眼前,無異于羊入虎口。”
秦三?抿了抿唇:“難道徐閣老也想謀反?”
華瑤斷然道:“徐閣老不僅是內閣首輔,也是我姐姐的外祖父。我姐姐的美名?,你肯定也聽說過?,她?是孝仁皇后的獨生?女,大梁朝最高貴的公主,徐閣老當然希望她?能坐穩皇位。”
秦三?再?一次沉默了。過?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問:“秦州的戰事愈演愈烈,是不是也和內閣的惰政有關?”
華瑤越發懇切道:“秦州原本是二皇子高陽晉明的封地,由于晉明在秦州密謀造反,秦州兵荒馬亂,各方勢力都想趁機奪取秦州的兵權。秦州本地的官兵已經打了好幾場敗仗,內閣還沒?開始下一步的調度安排,必定是在與兵部、吏部爭權,妄圖一手把持軍政。”
秦三?聞言,喃喃自語道:“若真如?你所說,局面只會越來越亂。”
華瑤拍了拍手,侍女便搬來一張桌子,桌上擺好了筆墨紙硯。華瑤咬字極輕道:“時不待人,你快寫信吧。”
秦三?躊躇了半晌,卻也想不出別的退路,她?擔心?葛巾跑出了土匪寨,先她?一步,傳信到了京城,借由皇后的勢力把她?鏟除,那她?可就是有苦說不出了。京城的鎮撫司、拱衛司、御林軍中高手如?云,皇后想暗殺秦三?也并非難事。
秦三?提起筆,剛寫了一行字,便脫口而出:“如?果皇帝真要殺你,他為什么不把鎮撫司的高手派過?來?”
華瑤心?中暗道,那當然是因為鎮撫司的高手已經被我殺掉了啊。
華瑤嘴上卻說:“我父皇一病不起,恐怕連折子都看不了,哪里有力氣?下令呢?也許是葛巾的主子偽造皇命,妄圖瞞
天過?海,將我除之而后快。”
秦三?沒?有接話。她?低頭寫信,寫到一半,手指一頓,斜瞟了一眼鄭攸。
華瑤立刻明白了秦三?的深意,低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鄭攸和白其姝火速告退,謝云瀟走得最慢。
大廳里燈燭熒煌,謝云瀟從燭光中穿行而過?,影子落在另一側的花架屏風上。那屏風鏤刻著山水花月的紋理,此?時又映襯著美人之影,自是一種賞心?悅目的妙境。
月照夜空,花染香塵,山水之韻致,美人之形色,皆為人間極樂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里卻在暗想,謝云瀟的氣?質如?此?出眾,他真能帶兵打仗嗎?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慣所謂的“公子風度”,他們會對謝云瀟心?服口服嗎?
考慮到其中的諸般狀況,雖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謝云瀟,單論?行軍作戰,秦三?卻是不見得會輸的。
俗話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將之間,總想爭個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時麻煩纏身,爭強好勝的心?思還是一點沒?少。
秦三?瞧了謝云瀟片刻,又側過?臉,窺探華瑤。
華瑤渾不在意,仍然安靜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撐著桌沿,掌心?托著腮幫,目不轉睛地望著桌上一盞銀燈。
火光跳躍,閃爍不定,照得華瑤的瞳仁忽明忽暗,燈花爆開的一剎那,華瑤驀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卻不敢再?偷看她?了。
華瑤稍微偏了一下頭,目光掃過?秦三?信上的言辭,隱約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圖。
秦三?沒?有完全按照華瑤說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苦悶憂愁之感,她?的遣詞造句雖然稚拙,卻有一腔欲涌的熱血,甘愿潑灑在剿匪平叛的戰場上。
華瑤仿佛是第一天認識秦三?,認認真真地把秦三?審視了一會兒。
秦三?并不是赤膽忠心?的純臣。她?打從骨子里厭惡苛政強權,也不貪求功名?利祿,只盼望天下太?平無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愛民”,愿意為民而戰,卻不愿為君赴死,皇帝選她?來殺華瑤,實在是選錯了人。
華瑤勾起唇角,微露幾分?笑意。
琉璃盞中燈油將盡,秦三?終于寫完了信。她?召來自己的心?腹,派遣他們連夜騎馬遞送信件。
隨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質的地方巡視了一圈——這些人質都是土匪從虞州、秦州、滄州等地抓來的百姓,大多是風華正茂的少女少男,華瑤把他們照顧得很?好,眾人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太?醫相?伴左右。但他們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經歷過?什么,雙眼空洞無神,渾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動,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氣?的行尸走肉。
秦三?靜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進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間掛著一只荇草紋的荷包。
秦三?的家鄉在虞州柴桑縣。
柴桑是水澤之鄉,常年潮濕多雨,池塘邊上長滿了一叢叢的荇草。
想到這里,秦三?不免悵然,喃喃地說了一句家鄉的方言。
那少女聽見她?的聲音,頓時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哀哀切切,卻始終講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彎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縣?”
姑娘頭發蓬亂,臉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樣,微微張開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頭。她?趴在一條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縫里,朝著秦三?爬近了一步,虛軟的雙腿顫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無論?她?怎樣用力,她?也無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驚,心?頭涌起一陣說不出的凄苦,苦得發酸、發脹,連帶著喉嚨也干澀疼痛起來。
微弱而壓抑的哭聲,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銅鑼,鐺鐺地敲個不停,比戰鼓號角還要震撼,讓她?想立刻沖進土匪窩,不顧死活地瘋狂砍殺,殺光那群惡棍。
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渾身血液如?火焰般沸騰灼燒,甚至在這一刻想通了很?多關竅——虞州縣鄉的失蹤案,武職衙門從來不管,總是各地的縣官、鄉官自行解決。這些官員根本不會武功,自身也沒?有太?多實權,更不敢率眾剿匪,只能不斷地向?土匪妥協。
虞州鄰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強權貴的田莊與馬場。
那些京城來的豪強權貴,與土匪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虞州本地的官員還要仰仗他們的勢力,怎敢與他們翻臉?只有到了實在瞞不住的時候,文官才會上報朝廷,請求武職衙門派兵平亂。而武官也樂得清閑,懶得去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自從進了軍營,秦三?整日忙于練兵。她?與賊寇交過?幾次手,每一次都打了勝仗,她?的官階升得很?快,虞州總兵非常器重她?……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骯臟的勾當,是她?所不知道的?
秦三?提起沉重的長纓槍,坐在冰冷而堅硬的門檻上。她?發了一會兒呆,雙眼直愣愣的,看不清東西似的,木然地盯著庭前臺階上的一灘積水。
忽有一股藥香飄來,秦三?抬頭,竟然望見了湯沃雪。
湯沃雪身穿一襲素布長裙,腰間掛著一把短刀,手里端著一碗藥羹,滿臉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低嘆道:“您就是秦將軍,對吧?麻煩您老讓一下,我這兒還要照顧病人,忙得很?,您別擋在門口啊。”
秦三?飛快地讓開一條路:“抱歉,抱歉,您別生?氣?,我馬上滾……”又忍不住問:“對了,大夫,這姑娘的雙腿,怎么樣了?我是她?老鄉來著,興許認識她?的家里人。”
湯沃雪垂眸斂眉,藥羹的熱氣?撲上她?的面頰,霧色中的雙眼盈盈如?水:“現在的情況比起一個月前已經好了很?多。”
秦三?小心?翼翼地問:“您還需要什么藥材嗎?”
湯沃雪道:“什么也不缺,公主把藥材庫打開了,隨便我們怎么用。”
秦三?一時語塞,過?了半晌,才道:“公主確實仁慈慷慨。”
湯沃雪輕聲說著:“我們在岱州、涼州和京城都救過?不少人。”她?慢慢地卷起那位姑娘的褲腿,柔聲細語地安撫道:“不要害怕,你也會好起來的。”
姑娘的淚水止住了,最后一滴眼淚落到她?的衣襟處,她?的胸脯輕微地起伏著,左手支撐著身子,右手探向?藥碗。湯沃雪正準備喂她?喝藥,但她?不肯麻煩湯沃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語調還帶著柴桑縣的口音。
秦三?聽懂了姑娘的意思——碗里的藥汁容易灑出來,這位姑娘不想弄臟湯沃雪的衣裳。
湯沃雪沒?聽明白,也沒?細問。
姑娘有力氣?自己端碗喝藥,湯沃雪很?為她?高興,連忙打開藥箱,取出一排銀針。
秦三?把長纓槍放到自己的腳邊,默默地看著湯沃雪施針。她?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月亮已經升得很?高,掃蕩山谷的風雨盡數消散,透窗吹來的空氣?潮濕又清新,混雜著草香、花香、和樹香。老槐樹的影子垂在窗前,枯枝似乎長出了新葉,她?從中看到了一點渺茫的希望。
*
臨近五更天,霧靄浮蕩,晨星寥落,寒鴉凄然地啼叫著,驚擾了華瑤的清夢。
華瑤睜開眼,把頭偏向?另一側,往謝云瀟的懷里拱了拱,謝云瀟順勢將她?摟住。她?的發絲烏黑如?瀑,散亂地堆在枕邊,也有幾縷纏在他的衣領里。
謝云瀟抬手幫她?略作整理,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她?的臉頰和脖頸,稍微停留一個瞬息,便挪開了,挑起一陣溫熱的、微癢的感
觸,從身上蔓延到了心?里,她?的困意隨之消散,整個人徹底地清醒過?來。
垂落的帳幔遮掩著天光,床榻上朦朧昏暗又寂靜,華瑤看不清謝云瀟的神色,只感覺他似乎正在注視她?,攬在她?腰間的手掌也無比火熱。
華瑤忍不住調侃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熱得像火爐一樣。”
謝云瀟抓著她?的手腕,輕輕一握,她?毫不躲閃,仰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他倒真像是情動意亂了,猛地將她?一抱入懷。
華瑤腦袋抵在謝云瀟的肩頭,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他單薄的寢衣。其實她?也能察覺得到,他對她?的掛念更深了一層,好像她?面臨著刀山火海,隨時有可能掉下去似的。
華瑤向?來憐香惜玉,不忍心?讓美人擔驚受怕,便把謝云瀟的腰身一摟,溫言軟語地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我還可以帶著你躲進深山老林,去做一對閑云野鶴。”
華瑤早就發現了,謝云瀟不求功名?,不爭權勢,也不貪富貴。他一心?向?往著避世隱居的生?活。他在戰亂連年的涼州長大,看不慣世間的不平事,厭倦紅塵紛擾,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謝云瀟聽完華瑤的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完全沒?有華瑤想象中的那種興高采烈。
華瑤正要追問,謝云瀟就說:“你似乎是在哄我。”
“才沒?有呢,”華瑤狡辯道,“我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比真金還真。”
謝云瀟想笑卻沒?有笑,直言不諱道:“你的十句情話里,若有一句是真的,就算十分?的難得可貴。”
謝云瀟這一招“捧殺”用得很?好,華瑤一貫伶牙俐齒,此?時竟然無語凝噎。她?憋了半晌,火氣?也冒了出來: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無論?我怎樣對待你,你都得給我忍著,聽懂了嗎?”
謝云瀟湊近華瑤的耳邊,還沒?挨到她?,她?就起身離開了。他仍然抓著她?的手腕不放。她?還想掙脫,謝云瀟竟然把她?的掌心?貼在他的衣襟處,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仿佛什么都能摸到,什么都任她?賞玩。
起初華瑤靜止不動,少頃,她?開始一點點地、仔細地摸捏他身上這件寢衣的襟角。
謝云瀟把床帳撩開一條縫,皎潔的月光照了進來,清輝流淌一地,灑在堆疊的衣袖間,似煙非煙,似霧非霧。她?瞧見他的衣領微微地敞開了,每一寸肌理都是光潔而緊實的,從肩膀到腰腹,無一處不顯露他的勁健有力。
華瑤的眼睫眨了眨,故意偏過?頭,不再?看他:“就算我偶爾輕薄了你,你也該念著我平日里的恩義。如?今我們的處境比逃犯好不了多少,我雖有應對之策,也需要你盡心?竭力,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華瑤的話還沒?說完,謝云瀟俯身在她?的臉頰上極輕地一吻,微涼的唇才剛碰到她?的肌膚,他就淺嘗輒止了。她?呼吸一頓,只聽他說:“天還沒?亮,我懶散困乏,也不夠清醒,何必在這個時候教我君臣之道。”他略微一使力,將她?放倒在柔軟的緞枕綾被里。
華瑤緊拽著謝云瀟的袖口,半邊衣袍順著他的手臂滑脫下來,就在乍然之間,春色鼎盛,冷香清幽。
所謂“人間之絕色,世外之天香”,莫過?于此?刻的景象。華瑤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謝云瀟,略帶猶豫地伸手,想要悄悄地摸他。
謝云瀟一把攥著她?的手腕,以一種近乎于氣?音的、低緩又柔和的聲調道:“卿卿。”
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饒是華瑤這般心?志堅定的人,被謝云瀟如?此?蠱惑,她?也做不到無動于衷。
不過?,華瑤轉念一想,既然謝云瀟已經和她?成婚了,那她?作甚還要拘束自己呢?
何況謝云瀟平時也極少投懷送抱。
雖然謝云瀟是華瑤的駙馬,但他很?有幾分?傲骨,從不擺出迎合之態。華瑤有時候覺得趣味甚濃,有時候又想用一條紅繩把他狠狠地綁在床上。
窗外的月亮大抵是向?西而去了,房間里的光線極為黯淡,重疊的碧紗帳幔籠罩著床榻,僅有一隙的微光,淺淺地透過?來,恰好落到謝云瀟的身上。
謝云瀟牢牢地牽著華瑤的手,原本是想與她?十指相?扣,但她?突發奇想:“你會看手相?嗎?”
謝云瀟道:“略懂一二。”
華瑤點了點頭:“那你幫我看看。”
華瑤掀起帳幔,從床邊的柜子里找出幾顆夜明珠,扔到枕頭上,周圍一剎那變亮了,枕席間散發著玲瓏剔透的光暈。
謝云瀟把華瑤的一只手牽到了亮處,一邊端詳一邊說:“手指纖細修長,掌紋干凈瑩潤,紋理清晰如?絲線,可見你為人聰明伶俐、樂善好施,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義之心?。”
謝云瀟的指尖順著華瑤的掌根,一路摸到了掌心?,仔仔細細地摩挲,輕攏慢捻,輕揉慢搓,那種酥癢難耐的感覺,仿佛穿透了肌膚,鉆進了華瑤的骨頭里,久久揮之不去。
華瑤立刻說:“好癢啊,我不玩了。”
謝云瀟的態度依然嚴正:“摸骨看相?,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你不是在看相?,”華瑤在他耳邊輕輕說, “你根本就是想摸我。”
謝云瀟巋然不動,端的是一副坐懷不亂的風度:“我只摸了你的手。”
華瑤倚入他的懷里:“所以呢,你還想摸哪里?”
她?把他的衣帶纏在指間:“裝什么術士呢,你這個淫賊。”
“淫賊”二字,被她?念出了淡淡的驕矜之意,她?的語調既輕率,又有一種浮躁的、不安分?的邪氣?。
謝云瀟心?頭一熱,嗓音反倒平靜:“我原本想做正經事,但你說的話都不太?正經,倘若我是淫賊,卿卿又是什么?”
華瑤隨口胡說:“我是被你抓住的人,這輩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華瑤都有點佩服她?自己胡說八道的本事,謝云瀟的反應卻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謝云瀟并未被她?打動,甚至越發的不可捉摸。他若有所思:“卿卿的甜言蜜語,果然婉轉動人,好聽得很?。”
“我現在就說一句真話,”華瑤的目光格外放肆地從他胸前一掃而過?,“你的心?跳變快了,氣?息不夠平穩,胸膛也熱得像火。”
謝云瀟緩緩地拉攏他的衣領。他身上的寢衣十分?輕薄,緊貼著他滑韌光潔的肌膚,就像水中之月、云巔之雪一般,使人欲近而不能,垂涎而不得,哪怕看得再?久,也只是徒生?妄想而已。
華瑤正看得出神,謝云瀟忽然解釋道:“我之所以心?跳變快,是因為……”他找到一個拙劣的借口:“屋子里有些悶熱。”
華瑤非要和他較勁:“真的嗎?可是我覺得冷森森的。”
謝云瀟凝視著她?的面容,她?眼中似有星輝流轉,既清亮又明澈,他便知道她?仍在說笑,但他還是順著她?的意思問:“哪里冷,身上不舒服嗎?”
“全身都冷,”華瑤很?自然地說,“你幫我捂熱一點。”
謝云瀟心?生?一種不妙的預感:“你想如?何……捂熱?”他為她?指了一條明路:“屏風的后側有一只炭爐。”
華瑤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也止住了他的話音。他略微含住她?的指尖,她?收回?手,在她?自己的唇瓣上點了點。
謝云瀟見狀,不由得低頭一笑。
華瑤立刻抬起雙臂,勾住謝云瀟的脖頸,極盡纏綿地貼著他,親親熱熱地同他耳語,飄進他耳中的聲音輕不可聞,全是他此?前沒?聽過?的葷話,一句比一句振聾發聵。
謝云瀟的耳尖漲得通紅,終究忍無可忍,猛地將華瑤撲倒在床上。奈何華瑤早有預料,她?反手一推謝云瀟,自己滾到了床角,裹著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完全收斂了惡劣的秉性,變成了一個謹守戒律的好學生?。
華瑤興奮得不得了,滿心?以為謝云瀟一貫端持的風度即將毀于一旦。
她?對謝云瀟的性格是很?好奇的。
謝云瀟猶如?天上寒月一般凜然不可侵犯,常有一種孤高清靜、無欲無求的氣?質,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頗有幾分?仙姿神韻。
但他偶爾也會急躁、沖動、怒火中燒,像所有少年人一樣執著于情緣愛欲的羈絆。他向?華瑤展露出來的心?意,猶如?烈火一般赤誠灼熱。這種獨一無二的反差,讓華瑤感到費解、茫然,同時又很?歡欣雀躍——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什么東西越讓她?欲罷不能,就越會牽動她?的興趣。
華瑤雙眼亮晶晶地望著
謝云瀟,怎料,謝云瀟平復呼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袍、準備下床,華瑤連忙扯住他的袖子:“你……”
謝云瀟道:“怎么?”
華瑤驚訝道:“你,你就這么走了?”
謝云瀟還在等她?親口承認:“想讓我留下來嗎?”
華瑤一眼識破他的詭計。她?當即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你要走就走吧,我繼續睡覺了。”
話音未落,謝云瀟從她?背后靠過?來,他一只手緊緊握住她?的腕骨,另一只手輕輕挑開了她?的衣領。
厚重的床帳也被他重新放了下來,夜明珠的光暈流淌在枕邊,華瑤因為驚訝而短促地“嗯”了一聲,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一塊被角:“你干什么?”
謝云瀟輕吻了一下她?的耳尖:“你已經親了我、摸了我、對我說了許多葷話,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華瑤拒不回?答,謝云瀟又說:“殿下,你向?來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只許你放火,不許我點燈。”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乃是華瑤深惡痛絕的行徑。謝云瀟這么一說,華瑤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爽快答應道:“行吧,我姑且給你半個時辰……”
謝云瀟攬過?華瑤的肩膀,起初他的一切動作都是輕緩的,逐漸便開始熱烈而熱切地反復親吻她?的唇,她?的心?底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覺他的觸碰既溫暖又灼烈,帷帳里的空氣?似乎都燥悶起來。
華瑤心?旌搖曳,思緒卻越發混亂,因為他嘗起來真的很?香很?可口,就是那種,很?容易讓人上癮的、貪戀的妙物?,若非她?心?智堅定,恐怕早已沉溺其中。
華瑤剛剛答應了謝云瀟,在半個時辰之內,她?會任由他施為。但是,她?心?里忽然又反悔起來,這一大清早的,她?早早地醒來,就在床上和美人糾纏不清,是不是昏君所為呢?
華瑤是善于反省自己的人。哪怕此?時意亂情迷,也不耽誤她?靜思己過?。她?暗暗地想著,她?為何會與謝云瀟尋歡作樂,他們原本不是在談論?手相?嗎?
想到這里,華瑤當機立斷:“你還記不記得,你沒?給我看完手相??摸骨看相?,推算命格,講究一個鐵口直斷,切忌半途而廢啊。”
謝云瀟沉默片刻,呼吸間的滾燙熱氣?灑在她?的耳側。她?忍不住蹭了蹭枕頭,他欲言又止:“你真是……”
華瑤理直氣?壯:“我怎么了?”
“挺好,”謝云瀟似乎是在夸獎她?,也似乎是在開解他自己,“你冷靜自持,絕不會沉溺于情愛。”
華瑤點了點頭:“當然!”
謝云瀟執起她?的雙手,放進夜明珠的一片柔光中。
華瑤掌心?朝上,任憑謝云瀟打量。
謝云瀟低聲道:“手掌的四周較為飽滿,中間較為低陷,指根處的艮、震、巽、離、坤五個位置光潤細膩,這是天生?富貴相?,可見你的根基深固,福祿綿厚,這一生?的命格極為尊貴。”
他話中一頓,才說:“坎位略平,乾位有一條逸紋,巽位有一道玉階紋,右手的掌心?還有一道淺細方正的十字紋,確實是萬中無一的帝王之相?。你思慮多、疑心?重,善于謀劃,敢于拼搏,年少時的運勢稍顯坎坷……”
華瑤大大方方道:“君子問禍不問福,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謝云瀟握住她?的指尖:“你才智過?人,且有深謀遠慮,只是偶爾謹慎有余,果斷不足。”
華瑤與他對視,坦然道:“畢竟我現在沒?有兵權。”
謝云瀟同她?耳語:“凡事有得必有失,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計策,無論?如?何,你要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
華瑤心?想,謝云瀟繞了一大圈,竟然就是為了提醒她?自保。這一番情深義重的規勸,讓她?感到十分?受用。
華瑤順水推舟道:“謝謝你的提醒,我都記住了。不瞞你說,其實我也學過?一點相?術。心?肝寶貝,來,把你的手給我,我也幫你看一看。”
謝云瀟才剛把左手交給華瑤,華瑤就說:“真不得了,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謝云瀟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華瑤一把攥住他的食指,輕輕地撫摸他的骨節,情真意切道:“皇帝一直獨愛你一人,你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你們相?互扶持,白頭偕老,這段美滿的姻緣,終身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