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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閑宴罷 難怪“溫柔鄉”又叫“迷魂陣”……

    謝云瀟默念著?“少?年夫妻, 白頭偕老”八個?字,便有?一股溫情涌上心頭。他將華瑤擁入懷中,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親。

    華瑤毫不?猶豫地在他唇上重重一吻。他的呼吸凝滯一瞬, 攬在她腰間的雙手收得更?緊。她沒再開?口, 他也不?說話。周圍的一切都是沉靜的, 彼此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像是沉醉在春風里, 平添了無限的暖意。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擁抱,也讓華瑤覺得十分舒適。她不?禁暗想, 難怪“溫柔鄉”又叫“迷魂陣”——世人若為情愛所迷, 就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游到?何方?去了, 心中雜念全消,只顧著?貪歡享樂, 相當于是誤闖了“迷魂陣”。

    華瑤可?不?敢在迷魂陣中耽擱太久。

    她扯了一下謝云瀟的袖擺:“天快亮了,我要起床了。”

    謝云瀟雖有?留戀之?心,卻無糾纏之?意。他慢慢地放開?了她,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現在要去沐浴更?衣嗎?”

    華瑤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忍住, 拽著?謝云瀟去洗了一個?鴛鴦浴。等她收拾妥當, 差不?多是卯時三刻,月亮已經落下去了, 朝陽從東方?升起, 天空仍是將明未明,四處漂浮著?渺渺茫茫的云煙。

    朦朧的霧氣?彌漫山野, 天光似水一般灑在青石鋪成?的道路上,華瑤昂首闊步,走向了一排營房——秦三的一百多個?親兵就在此處暫住。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 營房的外部仍是濕漉漉的,雨水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哪怕屋子里堆了稻草、鋪了毛毯,墻角依然?滲出了絲絲縷縷的潮氣?,透著?一股蕭森的冷意。

    那?一百多個?官兵都穿好了盔甲,備好了武器,列隊整齊,士氣?威武,直挺挺地站在營房附近。

    秦三率領兩位副將,檢視了一遍軍容。她正準備對著?士兵訓話,忽然?聽見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秦三轉過頭,剛好瞥見了華瑤的身影,她略感驚訝,沒料到?華瑤一大早就出現了。

    天未大亮,霧色尚濃,十丈之?外的景象都是一片混沌。

    華瑤面朝著?秦三,漸行漸近,仿佛穿過了繚繞的塵煙,翩飛的衣帶在微風中若隱若現。她腳步穩健,輕功卓絕,舉止從容不?迫,頗有?一種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氣?度。即便她看到?了整裝待發的秦三,她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詫異或驚疑。

    秦三收定心神,抱拳行禮道:“參見殿下。”

    華瑤的態度分外隨和:“免禮,秦將軍是在練兵嗎?”

    昨天夜里,秦三還要和華瑤拼個?你死我活。今天早晨,秦三卻像是華瑤的屬下,恭恭敬敬地稟報道:“殿下,卑職正要向您請辭。”

    秦三沒說自己?為什么急著?走,只是和華瑤客套了一番:“殿下是仁義之?主,收容了數百名人質,不?僅救治了他們,還把他們的戶籍查清楚了。您對虞州百姓的恩德,比泰山還重,卑職無以為報。如?今的局勢十分危險,卑職也不?便再叨擾您……”

    秦三這一段話還沒說完,華瑤已經猜到?了秦三的意圖。

    秦三知道華瑤一定會寬待人質,就不?愿再繼續逗留。

    此外,秦三做事一向

    謹慎。她要避免自己?和華瑤牽扯不?清,也要防止軍心變亂。她必須盡快返回官兵駐扎的地方?。

    華瑤對上秦三的目光,神色自若道:“既然?你去意已決,那?就立刻動身吧。葛巾失蹤了整整一夜,山海縣可?能也有?些異動。”

    秦三趕忙道:“多謝殿下諒解,卑職先告退了!”

    言罷,秦三吹響一聲口哨,喚來一匹紅鬢白蹄的駿馬。她翻身上馬,握緊韁繩,從高處俯視著?華瑤,這原本是相當失禮的行為,不?過華瑤并未追究。

    華瑤似乎聽見了什么動靜。她側過身,望向遠處。飄渺的霧靄遮擋了她的視野,她仍然?耐心地等待著?。少?頃,竟有?兩個?侍衛慌慌張張地跑來報信——他們的職責是巡邏放哨。據他們所說,約有?一兩千名官兵沿著?山路,策馬前行,正向著?黑豹寨的北門攻來。

    秦三聞言,立刻調轉馬頭,直奔北門。她比華瑤更?先一步趕到?城墻之?上。她極目遠眺,隱約瞧見了飄擺的旌旗,轟雷般的戰鼓聲漸漸急促,“咚咚咚”地響個?不?停,她的心潮隨之?起伏,難以安定。

    戰鼓傳達的號令,正是“剿匪殺敵”!

    秦三做了十年的武官,自然?一下就聽出來了。她雙手握拳,心里越發煩悶。她不?可?能對官兵動刀,更?不?可?能貿然?進攻黑豹寨。正當她進退兩難的時候,白其姝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秦將軍,稍安勿躁,我這里有?一條萬全之?策。”

    白其姝話音未落,華瑤也登上了城墻。

    當著?華瑤的面,白其姝坦然道:“秦將軍,您是山海縣官兵的統率,只要您朝著?官兵大喊幾聲,把話都說清楚了,他們肯定會立刻退兵的,誰也不想白白送死啊。”

    白其姝這一條計策,表面上簡單可?行,實際上暗藏玄機——“剿滅”與“招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制敵手段。秦三的官階還不?夠高,沒資格做選擇。她只能聽從朝廷的命令,順應朝廷的調遣。

    倘若秦三自作主張,勸降土匪,就面臨著“通敵謀逆”的罪名。

    想到?這里,秦三不?禁長嘆一口氣?。

    由于華瑤盛名在外,謝云瀟的父親還是邊關大將,朝廷不能無緣無故地下令處死他們,便以“剿匪殺敵”為借口,調派了五千多名虞州精兵。

    秦三受命領兵,也明白其中的隱情。

    秦三手底下的大多數官兵并不?知道華瑤的罪責,還把“剿匪殺敵”當作自己?的任務,恨不?得一夜蕩平土匪寨,誰能想到?虞州的局勢竟是如?此混亂?!權臣勾結強盜,強盜欺壓百姓,民脂民膏都被搜刮干凈了。

    秦三的思緒亂作一團。她是虞州的武官、朝廷的鷹犬,可?她的心正在動搖,這種感覺從昨晚就開?始了。

    她恪守著?“明哲保身”的規矩,卻無法忽視他人遭受的苦難。

    她是官兵的統率,卻說不?清自己?究竟為誰而統,為誰而戰?

    眼看著?官兵快要來到?城下,秦三把心一橫,提刀而立,放聲大喊道:“諸位,我是秦三,聽我號令,立刻停戰!黑豹寨已被公主降服了!!”

    秦三的內力強勁而渾厚。她目如?閃電,聲若洪鐘,話音幾乎傳遍了四野。

    官兵的殺氣?減弱了不?少?,但有?一人依舊勇往直前——此人正是趙惟成?。他騎在馬背上,拉開?一張沉重的長弓,箭頭對準了華瑤,高聲道:“秦三和公主叛變投敵!她們要造反!”

    華瑤勃然?大怒:“趙惟成?和葛巾都是土匪的走狗!葛巾已經當眾認罪,趙惟成?還敢誣賴我,簡直罪無可?恕!”

    趙惟成?本來也想不?到?這種話術。昨夜,他和葛巾一起逃出土匪寨的時候,鄭攸好心提醒了他幾句,他才學會了如?何造謠生事。

    約莫兩個?時辰之?前,趙惟成?跟著?葛巾回到?了駐軍之?地。五千多名官兵齊聚在那?里。即便趙惟成?的手上有?賀鼎的人頭,官兵也不?愿意追隨趙惟成?。最后還是葛巾搬出了軍令,抽調了一千兩百名士兵,打著?“剿匪”的旗號,出動了一支軍隊。

    趙惟成?第一次率軍作戰,渾身血液沸騰。

    他朝著?華瑤放出一箭,箭如?疾風般飛馳,華瑤卻沒用?正眼看他,輕而易舉地躲開?了流箭。他能感覺到?她對他的輕蔑之?意。除了輕蔑,還有?藐視,她好像在說:“你真是個?廢物。”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生來凌駕于萬物,誰敢不?臣服?世間眾生在她眼里,就像微不?足道的螻蟻。而她自己?是星辰,是日月,是傲然?屹立的山峰,誰敢對她不?敬?

    趙惟成?早就瞎掉的左眼又在隱隱作痛了。他胸中激起一股熱血,猛沖頭顱。他發狂般地怒喊道:“殺!”

    隨著?趙惟成?一聲令下,零零落落的箭羽射向了城樓。

    趙惟成?揮手一揚長鞭,轉頭回望,凡是不?聽他號令的弓兵,都被他狠狠一腳踹下了馬。霎時間,戰馬嘶鳴,殺聲震天,淡淡的血腥氣?也彌散開?來。

    高聳的城墻之?上,華瑤小聲道:“這個?趙惟成?,腦子有?病吧,他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不?知何時,謝云瀟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華瑤的背后。他狀若平常地說:“我去殺了趙惟成?。”

    “殿下,且慢,不?勞您動手,”秦三忽然?開?口道,“既然?趙惟成?是沖我來的,我應該親手結束這一場鬧劇。況且,趙惟成?還有?官職在身,您不?能不?由分說地殺了他。”

    秦三的措詞綿里藏針,謝云瀟也并未動怒。他平靜如?初:“趙惟成?和葛巾關系匪淺。趙惟成?領兵作戰,葛巾或許躲在了暗處,你若能活捉趙惟成?,便能問出葛巾的下落。”

    秦三猶疑不?定:“葛巾派出了一千多名官兵,我留在營地的副將卻沒給我傳來消息……”

    華瑤立刻提醒道:“昨晚下了一場大雨,整個?山谷都是霧蒙蒙的,月光也黯淡得很。你的副將沒有?地圖,不?認識山路,也不?知道葛巾的罪行,怎么給你通風報信?”

    秦三沒聽完華瑤的話,便把長纓槍一轉,縱身跳下城墻。她的眾多親兵緊隨其后,流風把她的衣袍吹得亂響。

    她猛然?提氣?,揮刀直沖趙惟成?。

    眾人只見一陣白光疾速閃過,趙惟成?就被秦三扛了起來。他雙手被秦三扣在后背,整個?人仰面朝外,雙腿夾緊,腰腹繃直,勁瘦的身軀好似一頭猛虎,而秦三就是徒手擒虎的勇士。

    趙惟成?率領的軍隊頓時偃旗息鼓。

    直到?此刻,華瑤才帶著?一批侍衛,大搖大擺地走出城門。她的那?一批侍衛之?中,竟然?也有?不?少?虞州官兵。

    這些虞州官兵一見到?趙惟成?帶來的軍隊,沒有?絲毫的遲疑,直接用?虞州的方?言與他們攀談起來,訴說著?這一個?多月的種種經歷。

    大家都放下了兵器,到?處都是嘈雜的鄉音,哪里還打得了仗呢?

    謝云瀟甚至親自出面,設宴招待這一千多個?虞州官兵。

    這些官兵在山谷中駐扎了數天,正是饑寒交迫的時候,聽聞宴席上有?酒有?肉,都把謝云瀟當做了雪中送炭的福星。更?何況,謝云瀟不?僅是名門世家的貴公子,也是戰功煊赫的皇族,他賜下的恩典,眾人自當領受。這一時之?間,寨子里殺雞宰羊,好不?熱鬧。

    趙惟成?聽聞此事,含恨不?已。他不?僅挨餓受凍,還淪為了階下囚。他被華瑤用?一條麻繩緊緊地捆住了,她還把他拖進了城樓之?內。

    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暗室里,華瑤點燃了一根蠟燭。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到?墻上,似是鬼影魅形的亂舞,隱有?一股陰森的涼氣?讓人毛骨悚然?。趙惟成?心骨俱寒,恍然?以為自己?墮入了幽冥地府。

    華瑤拔劍出鞘,鋒利的劍刃抵著?趙惟成?的頸部大脈,隨時都能讓他一劍斃命。他本就白皙的膚色更?添了幾分晦暗,下巴也微微地仰高了。他難耐地吞咽了一聲,卻還是緊咬牙關,不?肯開?口講話。

    華瑤偏要問他:“葛巾去哪里了?”

    趙惟成?答非所問:“我想死。”

    “這可?由不?得你,”華瑤隨意道,“你是死是活,我說了算。”

    趙惟成?啞口無言。

    華瑤緊盯著?他的雙眼,他的胸膛起伏更?厲害。仿佛有?一股猛火直沖天靈蓋,火星從他的眼眶里噴出來,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厭憎華瑤——或許是因為她伶牙俐齒,隨機應變,他非常想看到?她慘敗的狼狽模樣。所以,他打定主意,無論華瑤對他施用?怎樣的酷刑,他都不?

    會交待葛巾的去向。

    華瑤驀地笑了一下,草率地斷定道:“我猜,葛巾逃出山海縣了吧。”

    趙惟成?瞳眸一縮。哪怕他再謹慎小心,他也無法掩飾自己?一瞬間的驚異。

    就在今天一早,葛巾便騎上快馬,走上官道,直奔京城了。

    華瑤觀察著?趙惟成?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推斷無誤。她的心情格外愉快,唇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反手一轉劍柄,竟是直接收劍回鞘了。

    第102章 再選良辰 即日發兵

    縱然?趙惟成沒有?透露一個?字, 華瑤也把?他的心思猜出了十分之九。

    他極其厭惡皇族,這種厭惡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他的雙手不?住地發顫, 頭頸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鼓著?, 恨不?得把?華瑤生吞活剝, 才能一解他心頭之怨。

    他緊咬著?自己干裂的嘴唇, 望向華瑤的目光中蘊著?極深的恨意?。

    華瑤覺得他莫名其妙。他和燕雨認識的第一天, 就想拔劍殺了燕雨,他在樹林中看到凌泉的尸體, 便露出了一個?得意?洋洋的笑。按理說, 像他這種人, 應是死不?足惜的,偏偏華瑤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只好暫且留他一命。

    趙惟成仍有?滿腔悲憤,語氣也急促起來:“殺了我!不?然?你將來必會后悔!”

    華瑤順手熄滅了蠟燭。

    趙惟成瞧不?見一絲光亮,視野陡然?陷入黑暗。

    周遭的一切聲息化作虛無,華瑤的匕首像是一塊堅冰,又涼又硬, 直抵著?趙惟成的右眼。

    她想出了一個?極惡毒的主意?:“我先戳瞎你的右眼, 再割了你的舌頭、打斷你的雙腿,讓你做一個?又瘸又瞎的啞巴, 這樣一來, 你雖然?還活著?,卻和死了一樣。”

    趙惟成不?由得心生一陣恐懼, 還有?一種死到臨頭的輕松。

    他惹怒了皇族,命不?久矣。華瑤對他的威脅,正是他臨終前必須遭受的酷刑。

    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罵道:“毒婦……”

    “蠢貨, ”華瑤告訴他,“這是土匪折磨人的手段,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趙惟成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土匪不?會對我用刑!”

    華瑤本來也只是想嚇唬他,聽他如此一說,才驚覺他早就見識過?土匪的殘暴。她不?禁感慨道:“你和你的主子葛巾一樣,只要刀子沒落到你自己的身上,你就不?知道疼,無所?謂別人死得有?多慘。”

    她從心底里蔑視他:“即便你的左眼沒瞎,你也做不?了御前帶刀侍衛。你怯懦無能,驕縱無德,遇事猶豫不?決,只會尋死覓活,誰有?你這樣的屬下,誰就倒了八輩子霉。”

    她轉過?身,正要離開,趙惟成忽然?說:“您自個?兒的屬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華瑤腳步一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趙惟成聽見她的異動,泄憤般地怒聲道:“您也別故弄玄虛了,只要葛巾去了京城,見到皇后,皇后必不?會放過?你。你勢力?再強,強不?過?皇權,武功再高,高不?過?京城的御林軍。任你是什么?天潢貴胄,落到御林軍的手里,便是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

    華瑤的胸襟是很開闊的。她不?驕不?躁,極少因為他人的無禮而動怒,但她聽完趙惟成的話,卻起了殺心——《大梁律》規定,大梁的軍營禁嫖禁賭,但因父皇格外寵信御林軍,便在京城增設了一處妓館,那是一個?專供御林軍尋花問柳的地方,多的是鄙穢粗淫的齷蹉事,賤籍女?子淪落至此,可謂生不?如死。

    每當華瑤想到那些骯臟的東西,她便感到極端的憤怒。趙惟成用御林軍來威脅她,她的殺欲一瞬暴漲,心頭竄出一股最猛烈的憎恨,恨不?得立即施用剝皮抽筋的酷刑。

    但她面上仍未顯露半分,甚至笑了出來:“御林軍離我太遠,不?好懲戒,可你還在我的眼前,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活活折磨死。”

    趙惟成不?知華瑤為何還不?殺他,他忙不?迭地催促道:“你快動手!”

    就在此時,暗室的石門被人打開了,明亮的天光涌入室內,照得趙惟成睜不?開眼。

    他聞到一陣陣的芬芳桃香,春風般和煦,飄進他的鼻管里來,還有?一把?軟劍纏上了他的脖頸。

    那把?軟劍沙沙作響,好似一只活物,將他的皮膚劃出一道道血痕,細微的血點一滴滴往下落,逐漸浸紅了他的衣襟。

    白其姝手握劍柄,站在趙惟成的背后,含笑道:“殿下,請您原諒我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我從門外路過?,聽見野狗亂吠,太吵了,我手里的這把?劍,也想見血了……”

    趙惟成插嘴道:“要殺便殺!”

    白其姝向來果決。她一記手刀,猛然?劈在趙惟成的頸側,使他閉眼昏厥。她又往他臉上狠扇了一個?耳光,確認他暫時不?會醒過?來,方才開口道:“殿下,請您聽聽人家?的話,趙惟成那么?想死,您就成全他吧。您瞧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這幅樣子,多可憐啊。”

    華瑤默不?作聲。她帶著白其姝離開了這間密室。

    外頭的天光正好,晨霧尚未完全消散,空氣還是濕潤的,四處飄散著雨后的清新?之氣。

    時值初春,樹木都生發了嫩綠的新?葉,落在地上的樹蔭幽涼而疏淡,顯出一片青郁之色。白其姝愛看春景,現下也無心觀賞。她仍未等到華瑤回話,便煩躁地捋了捋頭發。

    華瑤見狀,低聲道:“你今天也看見了,秦三?武功之高,治軍之嚴,簡直不?亞于涼州軍營的名將。但她這個?人,不?懂變通,只認死理,滿腦子還是司法綱紀那一套東西。你此時殺了趙惟成,我更難收服秦三了。”

    “原來是這樣,”白其姝心里轉過?彎來,對華瑤嫣然?一笑,“多謝殿下提點。”

    華瑤站在道旁一棵桃樹下,伸手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嬌艷的花瓣將開未開,泛著?春意?融融的粉白色,煞是好看。

    華瑤把?這一支桃花遞給了白其姝。

    白其姝微翹的眼尾朝她一瞟,又聽見她說:“杜蘭澤已經去了京城,你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我的難處,你都知道,你的所?思所?慮,我也能猜得到。”

    桃花的香氣淡幽幽的,甜絲絲的,直往鼻子里鉆。白其姝莞爾一笑,輕言細語道:“您最親近的人,難道不?是駙馬嗎?”

    華瑤也笑了一下:“駙馬畢竟是男人,怎么?會與你我感同身受呢?”

    白其姝便略微俯身,似是甘愿臣服于華瑤。

    她還從樹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把?花梗簪在她自己的發髻里,舉手投足間的風度,猶如桃林仙子一般灑脫。

    *

    從城樓向東走,途徑寬闊的校場,便來到了一處露天的空地,此地約有?百丈見方,原本是土匪處決囚犯之所?,后來被華瑤改建為飯堂。每逢無風無雨的好天氣,華瑤就會在這里大排筵席。

    今日的宴席是一如既往的熱鬧。不?過?華瑤暫未出現,謝云瀟代?為主持全局。他指派自己的親兵坐在虞州士兵之中,亦如朋友聚會一般閑聊家?常。他與眾人一同席地而坐,不?分尊卑,不?論貴賤,吃的都是烤肉,喝的都是清酒。

    謝云瀟的親兵皆是涼州人。他們的性情多半直爽大方、溫厚耿介,也和虞州人相處融洽。

    酒過?三?巡,食過?五味,眾人已是微醺,虞州士兵聽說了涼州的邊關戰事之慘烈,涼州士兵也知道了虞州的豪強世?族有?多專橫。

    距離謝云瀟大概三?丈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虞州人帶著?酒氣道:“我是山海縣人,從小就窮啊,窮的想死,爹娘忙活一整年,余糧一點沒有?,全拿去交稅了,家?里人吃不?上飯……”

    他打了個?酒嗝,自顧自地說:“我爹,就要剪斷我的根,讓我當太監……幸虧啊,村里的武夫說我根骨好,爹沒舍得閹我,送我來了軍營。”

    另一個?虞州人笑著?搭話:“你們涼州的騎兵,比我們虞州多!我們虞州的太監,比哪兒都多!”

    謝云瀟聽到這里,指尖微轉了一下酒杯。他知道,自古以來,虞州便是宦官的家?鄉。只因虞州鄰近京城,不?少勛貴便在虞州購置田莊,致使農戶淪為佃戶,平民淪為流民。

    貧寒人家?吃不?上飯,交不?上稅,活不?下去,便把?自己的兒子閹了,交給官府,換取一筆微薄的賞錢。

    虞州往京城輸送宦官,宦官在京城結黨斂財,于是朝綱更腐敗,吏治更昏庸,朝野上下仿佛永無寧日。

    虞州也沒沾到宦官的光,依然?是個?豪強橫行的地方。

    說來諷刺,虞州土地肥沃、雨

    水充沛,乃是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但虞州百姓的生活,并沒有?比別處更好過?。

    昭寧十五年,皇帝加征了虞州的徭役,擬在京城筑造一棟高達百丈的摘星樓。時至今日,摘星樓仍未竣工,皇帝一病不?起,虞州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將來的形勢更難預料。

    謝云瀟細思片刻,緩緩地端起一只酒盞。他不?愛飲酒,平素幾乎是滴酒不?沾的人,如今他也小酌了半杯。

    虞州軍營的一位副將正坐在謝云瀟的身側,謝云瀟與副將才剛閑聊了幾句,忽有?一個?侍衛跑過?來報信,說是公主打算嚴整軍隊,不?日便要趕往秦州,還請謝云瀟早作準備。

    那副將一聽此言,大為詫異:“使不?得,使不?得!卑職斗膽,請公主三?思而后行!公主統帥的軍隊里,還有?四百個?虞州騎兵,公主帶著?他們去了秦州,恐怕要擔上謀逆的罪名。”

    謝云瀟不?發一語,那副將又告誡道:“殿下,您和公主的高義之舉,卑職銘感五內,若有?什么?用得著?卑職的地方,您但說無妨,只求您二位千萬不?要草率行事。”

    這位副將還有?一些心里話沒說出口。他有?個?弟弟才剛滿十九。弟弟原本是虞州騎兵的精銳,后來跟隨公主和駙馬進了土匪寨,在寨子里住了短短一個?多月,就像吃了迷魂湯一般,把?公主和駙馬當作了頭領。

    副將看著?謝云瀟,欲言又止。

    謝云瀟放下酒杯,低聲道:“單憑我一人,難以說服公主,你隨我一同去見她,替我勸她不?要冒險。秦州和虞州僅有?一江之隔,你是虞州軍營的副將,應該比公主的謀士更了解秦州的局勢。”

    副將連連稱是,跟著?謝云瀟離席。

    謝云瀟把?副將帶到了收容人質的營房門口,副將的心里很是奇怪,猜不?到華瑤為何在此,便也不?作聲了,沉默地站到謝云瀟的背后。

    謝云瀟聞到了極淡的血腥味,還聽見了秦三?、華瑤、白其姝和另一位陌生男子的交談聲。

    這位陌生男子名叫祝懷寧,年約二十四五歲,體格精瘦而強健,也有?一身的好武藝。他是秦州彭臺縣的參將。

    彭臺縣位于東江的西南側,乃是秦州的軍事要塞,也是一個?水運、陸運都很發達的富庶之地,四面環繞著?堅固高大的城墻。

    祝懷寧作為彭臺縣的參將,駐守彭臺縣五年,從未遭遇過?兵荒馬亂。

    然?而,就在去年的歲暮之時,秦州叛軍派出一員猛將,率領四萬人馬圍攻彭臺縣。

    彭臺縣的守軍僅有?兩千余人。守軍苦苦支撐八十多天,全城上下彈盡糧絕,連老鼠都快吃光了。

    無數饑民活活餓死,大街小巷彌漫著?腐爛的惡臭和凄厲的哭嚎,整座城池淪為了人間煉獄,對于城中百姓而言,死亡更像是莫大的解脫。

    周圍的城池一個?接一個?地陷落,彭臺縣的縣令誓死不?降。縣令給了祝懷寧一百人馬,命令他去虞州搬救兵。

    祝懷寧就率領那一百人,趁夜出城,突破了敵軍的重圍——包括祝懷寧在內,只有?不?到十個?秦州官兵活了下來。

    他們來不?及悲傷,策馬狂奔,雙腳被馬蹬磨出了血泡,雙手被韁繩勒出了血痕,好不?容易來到碼頭,乘船渡江,快要靠岸的時候,又遇上了一場暴風雨。祝懷寧和他的士兵所?乘坐的木舟被滔天的江浪打翻,他們拼盡全力?,游到岸上,沿著?一條運河走了兩天,誤入山林之中,恰好被一群巡邏的哨兵發現,哨兵便將他們帶進了黑豹寨。

    祝懷寧昏迷多日,才剛醒來不?久。他已經知道了秦三?和華瑤的身份,當下死死拽住她二人的衣袖,滿眼充血,嗓音嘶啞道:“我答應了縣令,出來找救兵,你們若不?肯發兵,干脆砍下我的腦袋,把?我的尸首掛到山上。”

    華瑤長?嘆一口氣。

    秦三?尚在猶豫:“我不?能貿然?發兵……”

    秦三?一句話沒講完,祝懷寧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一揮,狠狠地砍下了他自己的左手食指,溫熱的鮮血濺到了秦三?和華瑤的臉上。

    華瑤睜大雙眼,連呼吸都停止一瞬。

    祝懷寧毫無遲疑,手起刀落,又是用力?一斬,猛地切斷了他的左手中指。

    華瑤趕忙拽住他的手臂:“別砍了!我和秦三?即日發兵!!”

    第103章 王孫側 各任其職,戮力同心

    彭臺縣與山海縣相距一百里有余,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若非走投無路, 祝懷寧也不至于跑到山海縣來搬救兵。

    他蓬頭垢面, 衣衫襤褸, 形貌如乞丐一般潦倒, 胸前的襟領大大地?敞開了, 精壯的胸膛上遍布青紫瘀痕,尚未愈合的傷口仍在滲血, 缺了兩根指節的左手更是血流如注。

    他雙目通紅, 忍痛咬牙, 心?有千言萬語卻無處訴說,不由得落下兩行清淚:“我削斷這兩截手指, 不是脅迫您二位,而是留個憑證。叛軍一日不平,官民一日不安,比起叛軍屠城的血債,我這區區斷指之痛, 又算得了什么?”

    華瑤略懂醫術, 連忙拿出紗布和?金瘡藥,親自?為祝懷寧敷藥止血。他近乎于極端的決絕, 讓她感到強烈的震撼, 也從中窺見了秦州城池的慘狀。隨著?紗布一圈一圈地?纏緊,她的愁緒也一層一層地?堆積:“你在虞州待了好幾天, 彭臺縣的戰報傳不過?來,也許,彭臺縣已經被叛軍攻陷了。”

    秦三附和?道:“公主的這句話, 正是我想說的。”

    “不會!”祝懷寧一口咬定,“沈知縣寧死不降,她還能?再撐一個月!”

    秦三喃喃自?語道:“沈知縣?”

    秦三聽過?這位“沈知縣”的名頭。

    她名叫沈希儀,年少有為,正直剛毅,二十歲出頭就中了進士。起初她在京城的翰林院供職,沒過?兩年,或許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她被外放到彭臺縣做官,這一做就是五六年,彭臺縣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也成?了一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宜居之地?。

    坊間還有傳聞說,二皇子高陽晉明?頗為欣賞沈希儀,幾次三番地?想要把她調到宛城。

    宛城是秦州最為繁榮富強的風水寶地?,許多秦州官員想在宛城長住卻沒有門路,沈希儀放著?大好的機會不要,依然?在彭臺做她的知縣,彭臺人感念她的恩德,自?發地?送了她一把萬民傘。

    秦三在虞州做了十年的官,從沒見過?真正的“萬民傘”長什么樣。她心?生?愧疚,似有千般愁悶、萬種焦躁,不敢直面祝懷寧含淚沾血的雙眼。

    祝懷寧卻念了一聲:“秦將軍。”

    秦三朝他抱拳:“祝將軍,我……”

    祝懷寧打斷了她的話:“叛軍對外號稱‘劫富濟貧、除暴安良’,實則存心?要把官民往死里整,他們?內部的口號是‘殺官殺民殺奸細,搶錢搶糧搶女人’,奸殺擄掠的惡行,他們?一樣沒少做。秦將軍,您真要眼睜睜看著?叛軍血洗全城?”

    他渾似沒有痛覺,依然?緊握著?雙拳,鮮血從他的傷處往外涌,染透了潔白的紗布。

    他把自?己的匕首扔給了秦三:“只要您二位即日發兵,別說是斷

    指,斷我的命也行。”

    秦三坐在床邊,倚著?床頭,扶額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是忠臣良將,自?當好好地?活在世上。援兵一事,你先別急,等我上報朝廷,我必會自?請出戰。你安心?留在寨子里,吃幾頓飽飯,睡幾個飽覺,仔細調養一下你的身?子。”

    祝懷寧喘息微促,蒼白的嘴唇翕動著?,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等不了,一日也等不了。彭臺縣的饑荒持續了兩個多月,城內十幾萬人餓得皮包骨頭,您叫我吃飯,我倒是真想吐……”

    秦三沉默不語,心?中既慚愧,又懊惱,還有一股激憤悲慨之情像雨后春筍一般破土而出。她把自?己的指端骨節捏得嘎吱作?響,華瑤也學著?她的樣子,雙手使勁握了握拳。

    祝懷寧猛地?抬起頭來:“公主殿下,您剛才?說即日發兵,可是認真的?君無戲言!”

    他的眼眶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當他凝視著?華瑤,華瑤便有一種自?己的眼睛也在發痛的錯覺。

    華瑤的睫毛輕顫,嗓音更溫柔幾分:“當然?是真的,君無戲言,我明?日便率兵前往彭臺縣。我軍中紀律嚴格,賞罰分明?,軍士各任其職,戮力同心?,定能?戰勝那?一群賊兵。”

    祝懷寧忙問:“您有多少人馬?”

    華瑤實話實說:“三千多人。”

    祝懷寧立即轉過?頭,發狠般地?瞪著?秦三:“賊兵四萬大軍包圍了彭臺縣,還有兩萬多的賊兵駐扎在鄴城!鄴城與彭臺縣相距僅有一日路程!公主的三千人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秦將軍!您是虞州的名將,不可能?不懂兵法……”

    他驀地?咳嗽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零零落落的血點灑在床帳上,也沾到了秦三的棉布衣袍。

    秦三的袖擺繡著?一個“秦”字,這本是她的姓氏,方便她在軍營里挑揀自己的衣裳。

    秦州已是生?靈涂炭,此時的秦三低著?頭,看著?那?個被鮮血染紅的“秦”字,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秦州的男女老少,想到他們所經歷的苦痛、恐慌、至死也盼不到援軍的絕望,她默默地?閉上了雙目。

    祝懷寧擦了一把嘴,便高聲道:“彭臺一旦陷落,東江的渡口必會失守,虞州百姓也難逃一死!到了這個關?頭,您還敢指望朝廷!朝廷要是能?發兵,早就發了!去年冬天,涼州被六十萬羌羯大軍壓境,朝廷連個響屁都沒放!!”

    “這是真的,”華瑤連連點頭,“當時我就在涼州的雍城,我作?證,他說得都是真的。”

    秦三仿佛沒聽見華瑤的話,只問祝懷寧:“你剛才?說,鄴城已經被叛軍占領了?”

    祝懷寧講出了他親眼目睹的慘狀:“上個月初,鄴城就被攻破了,賊兵屠城半個月,殺了鄴城十幾萬人!江上的浮尸連成?了一座山,岸邊的浪頭打過?來,泛著?白花花的油腥,那?都是死人的皮脂……”

    虞州與秦州之間,隔著?一條浩浩蕩蕩的東江。

    東江有一條支流,名為“芝江”,鄴城位于芝江的上游,彭臺縣位于芝江的下游,鄴城與彭臺相隔不遠,這兩座城池都是水道漕運的重地?。

    秦州叛軍在芝江的上游屠城,住在芝江下游的彭臺人必然?會看到“浮尸積聚,哀鴻遍野”的慘象,這也難怪彭臺人誓死不投降——秦州叛軍暴虐專橫、荒淫殘忍,彭臺人寧愿餓死,也不愿遭受叛軍的踐踏。

    華瑤含恨道:“叛軍濫殺無辜,罪該萬死。哪怕我沒有勝算,我也不能?任由他們?在秦州為非作?歹!”

    她一邊說話,一邊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話已至此,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虞州軍營的一位副將急沖沖地?跑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到了華瑤的腳邊,渾身?顫抖好似風中落葉,萬般無奈地?進言道:“殿下!請您三思而后行!秦州叛軍聲勢浩大,兵強馬壯,您若是不幸犧牲了,定會后悔今日的意氣用事!”

    他昂著?頭,含著?淚,仰視著?華瑤:“三千士兵,對陣六萬大軍,沒有糧草,沒有輜重,您真是毫無勝算!是、是……”他大膽道:“自?尋死路!”

    華瑤仰天一笑,坦然?道:“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她站起身?來,拔出腰間佩劍,緊緊地?握住劍柄,锃亮的劍尖直指北方:“去年冬天,我駐守雍城,手握三萬兵將,對陣二十萬敵軍,我也活下來了。倘若我有絲毫的退卻,涼州必然?淪陷,今日你我皆是亡國奴。”

    秦三一言不發,極為專注地?看著?她。

    她眼里有光,劍上亦有光,自?成?一股銳不可當的氣魄。她站在窗前,窗外的旭日翻過?了山嶺,揮灑著?東方的朝氣,而她本人最是朝氣蓬勃,比太陽更閃耀,旁人的恐懼和?怨憤,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她的姓氏是高陽,她可以?做至高無上的太陽。

    彷徨的憂思、迷惘的愁緒,將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所遁形,仿佛只要跟隨她,所有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生?得其榮,死得其所,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一遭。她的所求所愿,也是秦三的生?平抱負。

    她與秦三志同道合。

    秦三的心?跳快如擂鼓,幾乎忍不住要講出那?一句、自?己忍了很久的話。可她的想法太過?荒唐,如何坦率地?講出口呢?

    秦三張著?嘴,還沒擠出一個字,祝懷寧竟然?搶先道:“我愿意追隨殿下。”

    “好樣的!”華瑤輕拍了一下祝懷寧的肩膀,“不過?你重傷在身?,不宜出戰,你先把傷養好了再說吧。”

    祝懷寧端起床頭柜上的一盞青銅燭臺,右手運力一握,燭臺應聲而碎,地?面浮起一層青黑色的粉末。

    祝懷寧低聲道:“您看,我的武功還算過?得去。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必當竭盡全力報答您。”

    華瑤見狀,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祝懷寧的武功極強、心?志極堅,她又收獲了一員猛將;憂的是祝懷寧的左手斷了兩個指節,如果華瑤當初及時攔住他自?殘,那?他的武功肯定比現在更強……想到這里,華瑤悔得腸子都青了。

    這能?怪誰呢?

    都怪高陽晉明?!

    華瑤知道,彭臺縣的知縣沈希儀才?高八斗,相貌也清麗脫俗,正好是晉明?喜歡的模樣。

    晉明?妄生?覬覦之心?,就想把沈希儀調到他的身?邊任職。沈希儀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他。

    他公報私仇,調走了彭臺縣的五千守軍。

    沈希儀上疏表明?此事,言官也把晉明?痛罵了一頓——這是兩三年前的舊事,當時的皇帝還很疼愛晉明?,并未借此懲戒他。晉明?可能?也覺得強扭的瓜不甜,打消了淫邪的念頭,沒再糾纏沈希儀。

    彭臺縣的守軍人數,卻從七千降到了兩千,軍資軍備也大不如前。沈希儀有苦無處說,只能?忍下這一口惡氣。

    如果不是晉明?從中作?梗,彭臺縣不會在短短三個月之內陷入絕境,祝懷寧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地?步。

    正所謂“惡因造惡果”,晉明?真是害人害己。

    幸好,晉明?已經被華瑤殺掉了,這也算是為祝懷寧報了斷指之仇吧!華瑤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點了點頭,對自?己弒兄奪權的行為表示贊許。

    華瑤走到祝懷寧的面前,溫聲道:“好,祝將軍,你今日稍作?休整,明?日隨我一同渡江。”

    祝懷寧心?亂如麻,思潮如涌。

    其實,華瑤的侍衛經常在江畔巡邏。祝懷寧渡過?東江的那?一天,就被侍衛發現,侍衛把他帶進了黑豹寨。當時他血流不止、傷勢過?重,昏厥了四五天,經由湯沃雪的救治,方才?悠悠轉醒。

    三天前的早晨,祝懷寧從昏迷中醒過?來,睜開眼的那?一瞬,他就看見了華瑤。他講清了自?己的經歷,她也拿出了公主令牌。

    祝懷寧欣喜若狂,以?為公主一定會立即派兵馳援彭臺縣。

    公主卻說,她沒有兵權,她會想辦法收服虞州名將秦三,希望祝懷寧能?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今天,祝懷寧裝出一副剛醒不久的樣子,對著?秦三慷慨陳詞。他已經說完了所有能?講的話,秦三仍然?沒有清楚地?表態。他覺得自?己快被沉重的疲憊感吞噬,深陷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哪怕秦三不出兵,他爬也要爬回彭臺縣,死也要死在城墻下,讓野草覆沒他的尸身?,讓風沙掩埋他的白骨,他要和?那?一座城池同生?共死。

    正當祝懷寧萬念俱灰時,秦三沉著?冷靜道:“我原先也派過?探子,去秦州探了探虛實,秦州的戰況是很慘烈的,東江的幾

    條支流都被血水染紅了。說實話,我真沒料到,叛軍已經攻破了鄴城,彭臺縣也危在旦夕……”

    她微微地?舉高了長纓槍的尖頭:“我不是頂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是貪生?怕死的齷蹉小人。秦州軍情緊急,我愿與公主一同前往秦州,竭盡平生?之力,掃清叛軍之亂,請公主允許我隨行左右。”

    華瑤頓時心?花怒放,忙說:“好,好!秦將軍,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那?一邊的副將一聽此言,驚得呆住,過?了片刻,才?驀地?拔高語調:“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將軍,您二位大人,切不可操之過?急,急于求成?啊!秦州叛軍的來頭不小,足有好幾十萬人馬,朝廷也不給個準信,上哪兒去找軍糧和?軍餉?您二位一旦去了秦州,那?不就是肥羊入虎口嗎?!”

    副將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秦三的袍角:“皇上也沒下圣旨,您怎能?擅作?主張,帶兵出征秦州?這是死罪!要殺頭的!!”

    他的這一番威脅,不僅沒有嚇住秦三,還讓秦三豁然?開朗,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字!與其死在刑場上,不如死在戰場上!

    正如公主所言,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秦三的胸口一片滾燙,熱得像是一顆火球,連日來的憤懣全都宣泄了出來,比決堤的江水還要洶涌澎湃。她什么都不怕了,整個人好似掙脫了束縛,沖破了桎梏,就連四肢百骸都完全舒展了。

    她順手轉了個槍花,一句一頓道:“秦州守軍奮力抗敵,快要支撐不住了。百姓要吃沒得吃,要活沒得活,每天都有上千人慘死,你還叫我見死不救!那?好,我今日在此立誓!我要追隨公主,即刻出征秦州!待我獲勝歸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長纓槍的槍頭就像一根尖刺,刀刃白得發亮,閃爍著?幽幽的寒光,反扎在青石地?板上,鑿出一個深約七尺的凹坑。

    那?副將心?里又是一驚,討擾般地?看向了謝云瀟,就盼著?謝云瀟能?勸一勸公主。

    謝云瀟卻說:“殿下,我有三個提議。”

    華瑤看著?他,直接問:“什么?”

    謝云瀟從容不迫道:“其一,黑豹寨的庫房里存有不少糧草,可供一支一萬余人的軍隊一個月的用度。其二,你今日整軍,明?日出發,臨行之前,不妨點一把火,燒光黑豹寨的屋舍,以?防土匪繼續占山為王。”

    華瑤猶豫不決,謝云瀟又添了一句:“這也算是破釜沉舟。你手頭有三千兵馬,其中半數以?上的人,原本是黑豹寨的土匪,只有燒光了黑豹寨,切斷了他們?的退路,他們?才?會死戰到底,自?認是你麾下的士兵。”

    華瑤點了一下頭,謝云瀟繼續道:“其三,秦將軍,你能?調派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加上公主已有的兵馬,足夠湊成?一支一萬人的軍隊,從山海縣出發,橫跨東江,直抵彭臺縣。”

    秦三跨出一步,站得離華瑤更近,應聲而答:“是,謝公子說得都對,我這兒一共有六千多人,還有軍械、槍炮、糧草、三十多艘戰船。公主殿下,請您把寨子里的人質都交給我,給我半天的時間,待我安頓好一切,我們?便在山海縣的渡口匯合,即刻出發,最遲不過?明?日傍晚,便可抵達秦州的邊境。”

    華瑤爽快道:“好!”

    她和?秦三擊掌為誓。

    當天中午,秦三就回到了軍營。

    華瑤也收拾了糧草,清點了兵將。

    到了第二天清晨,華瑤派出幾個心?腹,偷偷地?潑油放火,點燃了營房的柴堆。

    天干物燥,火勢漸漸變大,眾多兵將都以?為黑豹寨突然?走水,忙不迭去救火,待到他們?撲滅大火,眾多房屋都被燒毀了,廢墟中遍布碎石亂磚,飄散著?一縷縷的輕煙薄霧。

    華瑤在校場上集合眾人。她把這場大火歸結為天意,高聲道:“諸位,你們?都是我的親兵,是我親自?選出來的勇士!這小小的土匪寨,如何裝得下我們?的壯志?!我要你們?跟著?我闖蕩四方,跟著?我馳騁江山!我知道,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官兵出身?,還有一些人,在軍營里默默無聞,這也無妨!我和?你們?一樣,都有一身?的硬骨頭!我們?的尊榮都是自?己掙出來的!我高陽華瑤,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活著?一天,必不會虧待諸位,必與諸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華瑤在黑豹寨的威望極高。

    她振臂一呼,應者云集。

    她動用內力,響亮的聲音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從今日起,我們?這一支軍隊,就叫‘啟明?軍’,遠望天邊啟明?星,掃蕩天下不平事,為尊榮而戰,為家國而戰,為將來的好日子而戰!我們?要過?上好日子,不靠卑躬屈膝,只靠我們?手里的刀和?劍!高陽華瑤與諸位同生?共死!!”

    言罷,她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校場上群情激昂,洪亮的吶喊傳到了十里之外。

    黑豹寨的屋舍被焚燒一空,四處都是斷壁殘垣,華瑤率領三千兵馬,踏過?漫天的煙塵,直奔山海縣的渡口。

    晌午未至,秦三已經備好了戰船。江邊旌旗招展,風帆蔽日,滔滔江浪拍擊著?長空,浩浩大軍身?披銀盔銀甲,反射著?燦爛的天光。彎弓如皓月,箭羽似寒星,實是一副宏偉壯闊之景。

    華瑤心?潮起伏,渾身?熱血滾沸。她從未如此興奮過?,雙手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千秋功業,萬里河山,終將成?為她的掌中之物。

    她輕嘆一口氣,率眾登船,順流而下,直奔彭臺縣而去。

    第104章 命薄恩短 命薄福淺之人,如何承得起您……

    江上風高浪急, 波濤萬頃。

    華瑤目力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水浪滔天。

    她保持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冷靜,把戰船的?內外都巡視了一遍。最后?, 她鉆進一間約有一丈見方的?船艙, 艙內陳設著?一張雕花床, 兩把竹藤椅, 還有一扇半開的?木格窗。

    時值晌午, 驕陽正盛,日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 傾灑在?謝云瀟的?衣袍上。他正坐在?窗邊縫補一只枕頭?。他的?手法極為高超, 縫出的?針腳細致入微, 堪稱嚴絲密合,比起宮里的?繡匠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華瑤怔了一怔。

    謝云瀟手里的?那只枕頭?, 正是?華瑤朝思暮想的?小鸚鵡枕。

    今天一早,秦三與華瑤匯合之后?,交給?華瑤一個包裹,里面裝著?她落在?秦三軍營里的?東西,其中就?包括了她的?小鸚鵡枕, 不過枕頭?的?側邊裂開了一條縫, 露出了里面的?鵝絨。華瑤面上不顯,心里卻有一點惋惜。

    華瑤真沒想到, 謝云瀟竟然?會悄悄地幫她修補枕頭?。

    華瑤不禁感慨道?:“我聽說, 涼州軍營有一條軍規,叫做‘自食其力’, 無論軍官還是?士兵,破了的?衣服都要自己縫。今天我見識到了你的?手藝,你好像什么都會啊, 擅長各種技巧,精通各種門道?。”

    聽見華瑤的?夸贊,謝云瀟的?手指一頓。華瑤也不管他還握著?一枚針,直接摸上他的?手背,只覺他膚滑如玉、光潤如冰,果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

    華瑤的?心情越發舒暢,緊挨著?謝云瀟坐了下?來?。

    謝云瀟縫制完成之后?,便把針線放進了木盒里,還將小鸚鵡枕遞到她的?手中。她格外高興,連忙抱緊自己的?小鸚鵡枕。

    謝云瀟低聲問:“為什么這么喜歡這只枕頭??”

    華瑤含糊不清地說: “宮里的?日子總是?難熬的?,誰都得有個寄托,我當然?也不例外。”

    謝云瀟依稀記得,她從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她無意中重復了兩遍的?說辭,應該是?她的?肺腑之言。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華瑤半低著?頭?,喃喃道?:“皇帝生性多疑,善于玩弄權術,能在?一天之內讓一個人從天上掉到地下?。外朝和?內廷的?各個黨派忙于爭權奪利、相互傾軋,再?聰明的?人都無法獨善其身。我雖是?公主,卻沒有安穩的?日子可過……”

    她說得很輕、很慢,像是?謹小慎微地敞開了一點心扉,謝云瀟的?心境也不復之前的?平靜。

    他忽然?把華瑤抱了起來?,讓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不經意間,彼此的?身體貼合得更緊密,更多了幾分脈脈溫情。

    他原本是?想仔細地安撫她,但她的?氣勢忽然?變強了:“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樣,都有很大的?壓力。不過,和?他們相比,我真像個鄉巴佬。他們平日里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你能想象得到嗎? ”

    華瑤認真地描述道?:“滿院子的?鶯鶯燕燕、花花柳柳,可謂是?艷福不淺 ……”

    謝云瀟打斷了她的?話:“行了,你不用詳說,也不用羨慕他們,后?院的?紛爭多了,不見得是?好事。你從不浸淫聲色,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他的?手掌有些燙,禁箍著?她的?腰肢:“你的?志向也不止于后?院的?方寸之地,何必在?意那些兄弟姐妹平日里的?消遣。”

    華瑤略歪了一下?頭?:“你像是?一個正氣凜然?的?言官。”

    謝云瀟繼續扮演著?一個正氣凜然?的?言官:“你心之所念,應是?千萬里錦繡江山,千百世太?平功業……”

    這話尚未說完,華瑤在?他唇邊親了一口,低聲道?:“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念,情之所系。”

    她還特意哄了他一句:“待我成為天下?之主,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會送給?你。”

    謝云瀟已經辨不明她的?情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他略微側過頭?,望見窗外一望無際的?湍急江水,渺茫的?煙波里,有一只沙鷗匆匆掠過,流箭似的?飛向水天相接的?地方,孤影漸漸消失在?遠處一輪紅日的?濃輝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東江是?浩瀚無垠的?,這艘船一直在?水上飄泊,永不靠岸,華瑤也一直依偎在?他的?懷里,永不分離。

    但他也知道?,秦州的?戰局十分危急,刻不容緩,華瑤必須盡快趕到秦州,以一萬的?兵力,迎戰六萬的?敵軍——這場戰爭的?勝敗,關乎她的?生死存亡。他必當竭盡全力保護她。

    想到這里,謝云瀟自言自語道?:“我只愿你百戰百勝。”

    他摟著?她不放,又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念了一句:“卿卿。”

    與謝云瀟的?真情實意相比,華瑤的甜言蜜語顯得有一點虛浮。華瑤干脆不講話了。她覺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就?想找點事做。她將下巴抵在他的肩頭?,左手攬著?他的?腰身,右手開始撫摸他的?脖頸,他的?呼吸停頓一剎那,又恢復了原狀,聽起來就像一次極短暫的?喘息,很是?動人心魄。

    華瑤心頭?一熱,忍不住又親他了一口。

    隨后?,她帶著?他走?出了船艙,步入另一間艙室,與秦三、祝懷寧、湯沃雪等人匯合。

    祝懷寧才剛喝完一碗藥,還沒來?得及把嘴擦干凈,華瑤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聲,恭敬有禮道?:“卑職參見二位殿下?……”

    華瑤擺了擺手:“不必多禮,有話直說。”

    祝懷寧打開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張做工精細的?秦州地圖。他一邊講述秦州的?戰況,一邊任由湯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針。他講得口干舌燥,湯沃雪還叮囑了他一句:“你的?傷口結了痂,還沒復原,至少兩天之內,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緊不慢地問:“倘若我使了力,會怎樣,左手從此就?廢了嗎?”

    “那倒不至于,”湯沃雪回答道?,“只不過,我想治好你,就?更難了。”

    祝懷寧安靜地點了點頭?。他的?雙目好似千年古井,無波無瀾,無聲無息。哪怕他自身的?傷勢再?嚴重,他的?內心都不會泛起一絲漣漪,因他已經把生死榮辱拋到了腦后?,個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湯沃雪也曾在?涼州見過與祝懷寧類似的?人——他們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難,痛失至親至愛,心中除了國仇家恨,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

    從某種意義上說,祝懷寧與湯沃雪也有相近之處。戚歸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湯沃雪夜里輾轉難眠。隨軍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寫了一首悼亡詩。

    她為那首詩取名《寄思》,詩曰:“風寒雪冷雍城關,骨瘦形枯人未還,不知相逢在?何處,天上人間兩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處,天上人間兩殊途。

    湯沃雪并未對任何人說明,她的?心里,其實有幾分害怕。她怕華瑤和?謝云瀟會在?秦州遭遇不測,更怕朝廷會扣下?來?一個“造反”的?罪名。

    對她而言,華瑤和?謝云瀟都是?她的?親人,也是?戚歸禾留在?世間的?掛念,戚歸禾無法再?保護他們,她便代他來?完成遺愿。雖然?她沒有武功,但是?華瑤也說過,她硬朗的?骨頭?就?像涼州的?精鐵,她將來?也會是?一代英杰。

    湯沃雪的?思緒漸漸平定。

    她垂著?頭?,聚精會神,拈著?一枚銀針,準確地扎進祝懷寧的?一處穴位,意在?為他活血化瘀。

    祝懷寧的?內傷較重,外傷也不輕,大半邊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見。

    湯沃雪仔細查驗過他的?傷勢,確認他的?病情比起前幾日來?好了許多,他的?武功也復原了七成。她越發驚訝于他的?內力之精湛深厚,便對華瑤使了個眼色,華瑤心領神會,打定主意道?:“我們必須速戰速決,盡量在?一個月之內大破敵軍,否則我軍的?糧草便會消耗殆盡。”

    她的?手指掠過彭臺縣,穿過芝江,定在?一處江流交匯點上。

    她道?:“敵軍已經圍城數個月,彭臺縣久攻不克,軍心定會浮動。我們可以裝作?是?朝廷派來?的?援軍,虛報我軍的?確切人數,誘敵深入,再?調用精銳騎兵,將其一舉殲滅。當然?,我會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臺和?鄴城都探查清楚。”

    謝云瀟右手食指的?指尖也點在?地圖上,緩緩從鄴城一路劃到了彭臺縣:“戰場上萬事不可魯莽。殿下?,等你抵達秦州之后?,再?做決定也不遲。”

    華瑤鄭重地“嗯”了一聲。

    她和?謝云瀟、秦三、祝懷寧繼續商量了一會兒,隱約感到自己還是?有些失策。

    她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沒有分出太?多空閑去判辨京城的?風雨變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離死不遠了。

    不過,華瑤能猜到杜蘭澤一定被姐姐嚴厲地看管著?,所以華瑤至今都無法與杜蘭澤通信。

    只憑謝永玄寄來?的?那些信,華瑤模糊地推斷出,就?在?不久的?將來?,京城的?朝政必有大變,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這幾派勢力必將斗得天昏地暗,他們都蟄伏了太?多年,絕不會放過眼下?這么難得的?時機。

    *

    轉眼便到了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夕陽欲墜,黃昏的?余暉斜照江心,三十艘戰船就?像三十把鋒利的?剪刀,把寬闊的?江面裁出一道?道?絲線般的?波紋。這支船隊來?回走?了幾趟,才把一萬人馬及其輜重從虞州運到秦州。

    華瑤終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這是?一處鄰近芝江的?渡口,名為“楓葉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難去了,岸邊的?船塢和?碼頭?都荒廢了一個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橋上散落著?枯枝殘葉,石雕的?臺階縫隙里長出了寸來?長的?野草,隨風輕輕地擺動著?,給?人一種難以言狀的?寂寥之感。

    華瑤往前走?了幾步,還看見了碎裂的?瓦罐、破舊的?布條、已被燒毀的?庫房。

    這一座村莊的?百畝良田都無人耕種,田地里只有潮濕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懸掛著?兜滿灰塵的?蛛網,方圓十里內沒有一丁點雞鳴狗叫之聲。

    華瑤放眼望去,四處都是?一片凄清荒涼。

    祝懷寧喃喃自語道?:“自從鄴城被叛軍攻破,芝江上浮尸千萬,腥臊難聞,水不能喝了,魚也不能吃了,老百姓們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辦?”秦三

    插話道?,“在?這里沒吃沒喝的?,隨時有可能沒命,我要是?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華瑤不禁感嘆道?:“我們還有刀劍槍炮,尚能拼死一搏,手無寸鐵的?村民遇上叛軍,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場。”

    她慢慢地轉過身,面朝著?祝懷寧:“我一定會剿滅叛軍,還秦州百姓一個太?平。”

    言罷,華瑤命令眾人在?此地安營扎寨,又派遣齊風率領一隊精兵去探查情報。

    約莫兩個時辰過后?,天已經完全黑了。

    江上風浪更大、波濤更急,煙靄四散,寒氣濃重,整座村莊的?景象都朦朧起來?。

    齊風匆匆忙忙地從遠方趕回了華瑤身邊,如實向華瑤稟報他的?所見所聞。

    齊風的?第一句話就?是?:“死了很多人。”

    華瑤道?:“在?哪里?”

    齊風道?:“距離彭臺縣不到十里之處,那里是?一片相連的?村鎮,已經沒有活人了,東西都被搶光了,還有……”

    齊風話中一頓,似是?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他把頭?低了下?去,恰好對上了華瑤的?雙眼,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澈,他只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的?忐忑。

    齊風是?華瑤最親近的?侍衛。齊風知道?,近一個月以來?,華瑤根本沒有接到任何圣旨。她擅自出兵,無異于謀逆造反——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不過齊風沒有九族,除了燕雨之外,他再?無任何親人,華瑤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盼著?自己時時刻刻都能與她在?一起——這樣一個荒誕的?愿望,他甚至不敢細想,更不敢透露給?別人,哪怕只是?默默地在?佛像前許愿,都算他心有妄念,褻瀆了佛靈。可他越是?壓抑,就?越感到難熬,他對她的?種種仰慕,幾近于極度的?渴求,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混亂的?情絲不減反增。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從中掙脫,又隱隱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一些。每逢夜深人靜之時,他躺在?床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她的?聲息、她的?樣貌、她的?言談舉止,他心里滿是?歡愉,也滿是?折磨,神思顛倒不已,卻難以用言語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不認字,從沒念過書,永遠無法像謝云瀟、杜蘭澤那樣出口成章,無法在?華瑤的?面前從容不迫。他此生最體面的?宿命只有一條,便是?義無反顧地為她戰死,這也算是?所謂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了。

    齊風曾經在?涼州闖過了鬼門關,在?虞州躲開了官兵的?追殺,而這一次,在?秦州,隔著?綿延十里的?山路,他望見了叛軍營地里的?燈火亮如白晝,數萬名精兵悍將盤踞一方。

    叛軍有火炮、槍械、鐵銃、鋼甲,充實的?糧倉,高大堅固的?戰車,以及上萬名武功高手。

    想到秦州叛軍的?強盛,齊風攥緊了自己的?袖擺。他被叛軍的?暴行震懾住了,華瑤的?目光又將他拉回了現實。

    齊風與華瑤對視片刻,他把自己看到的?敵軍情況都講了出來?,還補充道?:“彭臺縣附近的?所有村莊,大概都被叛軍糟蹋過了。芝江上飄著?成堆的?尸體,很多死尸被砍了頭?,頸骨全部露了出來?,腸子也滑到了岸上。禿鷲一邊吃、一邊叫,嘰嘰喳喳的?,很慘,很血腥,我走?過山路,路邊也有斷臂殘肢……”

    聽到齊風的?描述,祝懷寧閉上了雙眼,嘴里念念有詞:“蒼天無眼……”

    華瑤雙手背后?,神色更嚴肅幾分:“我真沒想到,秦州叛軍的?裝備竟是?如此精良,難怪他們能攻破鄴城,還把秦州本地的?官兵都打敗了。在?這樣的?絕境中,沈知縣還能堅守三個月,她真是?有勇有謀的?人。”

    華瑤還有一些推斷沒說出口——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也被譽為“北方糧倉”。

    秦州的?人煙稠密,商賈云集,素有豐沃繁華之象,近幾年來?幾乎沒受過什么天災,農工商各業的?發展都比較興旺。

    高陽晉明在?秦州待了許多年,必定會大肆搜刮秦州的?錢財,暗地里招兵買馬、積草屯糧。

    現如今,叛軍持有的?精銳武器,很可能是?晉明集結了一幫能工巧匠、偷偷打造出來?的?,又因為去年秦州鬧了瘟疫,皇帝長期軟禁晉明,秦州各地的?勢力開始割據,局勢便漸漸脫離了朝廷的?控制。

    秦州叛軍竊取了晉明貯藏的?軍備,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他們就?從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隊,發展成了橫掃秦州的?大軍。

    華瑤召集了秦三、祝懷寧、謝云瀟、白其姝、齊風等人,連夜與他們商量破敵之策。

    與此同?時,虞州本地的?官員,也派人連夜把“公主率兵出征秦州”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

    昏黑的?夜晚過去了,晨曦初現,天邊微露一層魚肚白,京城仍然?處于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中。

    通宵未眠的?打更人走?街串巷,一邊走?路,一邊敲響一面鑼鼓,總共敲了五聲,意味著?五更天已過,天也快要亮了。

    打更人穿過一條大街,距離三公主的?府邸還有遠遠一段距離,他們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這一座公主府十分壯麗,處處彰顯著?皇族的?富貴氣象,正門之前的?兩座石獅子足有一丈高,公主府中的?樓閣巍峨如山,輝煌的?燈火徹夜不休,猶如銀河倒瀉,與星月同?輝共明,與蒼穹遙迢相應。

    尋常百姓每每路過此地,幾乎都不敢直視,打從心底里生出一種對于皇族的?強烈畏懼感。

    眾所周知,三公主高陽方謹是?皇帝的?嫡長女,她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她的?養母是?文德皇后?,她的?外祖父還是?當今朝堂上最有權勢的?內閣首輔。在?這世上,似乎沒有幾個人膽敢得罪她。

    然?而,就?在?今天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方謹略微動怒了。

    方謹正坐在?自己寢宮的?床上,身邊還躺著?一位衣不蔽體的?美人,可惜美人的?柔情也無法化解方謹的?不悅。

    這位美人名叫申則靈,今年也才二十歲,乃是?戶部郎中的?次子。他發如墨染,膚如玉琢,身形修長而健朗,骨肉勻稱而精壯。方謹格外喜歡他這幅皮囊,賜給?他的?寢衣都是?輕紗所制,薄如蟬翼,難以蔽體,他從未顯露過一絲一毫的?不快,總是?禮數周全地叩首謝恩。

    他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洞察秋毫,能說會道?,極其擅長迎合方謹的?意愿,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雙眸更有點漆般的?深邃明亮,因此深受方謹的?寵愛。

    申則靈剛滿十八歲的?那一年,就?嫁給?了方謹做側室,從那時起,方謹就?沒虧待過他,他經常覺得,方謹對他,似乎比對駙馬還要好一些。

    駙馬顧川柏出身于紹州顧氏。

    這個顧氏是?大梁朝著名的?清流世家,也被天下?讀書人所推崇。

    顧川柏未滿十六歲時,便因他相貌俊美、文采風流,而得了“棲霞客”的?美稱,后?來?顧川柏連中三元,心氣更高了,也有了“蟾宮客”的?別號。

    顧川柏和?方謹成婚多年,幾乎從未爭過寵,總是?擺出一副假清高的?樣子,偶爾還會故意激怒公主,這讓申則靈覺得他不可理喻。

    誠然?,顧川柏的?才學遠在?申則靈之上,但是?,伺候公主,靠的?又不是?筆桿子,大家同?在?公主的?后?院,爭的?是?情,奪的?是?寵,搶的?是?勢,憑的?是?運,誰又比誰高貴?

    若不是?因為顧川柏的?家世顯赫,那個正室的?位置,也不見得會輪得到他顧川柏。

    比起顧川柏,申則靈更懂得如何侍奉公主。

    他牽起方謹的?手指,慢慢地吮吻她的?掌心,就?像在?親吻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他的?五臟六腑都被牡丹的?芬芳浸染了。

    方謹卻說:“沒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申則靈跪在?床榻上,恭敬道?:“遵命。”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抬起頭?來?,意味不明的?目光從方謹的?唇邊劃過。她笑了笑,施恩道?:“今晚再

    ?過來?侍寢。”

    申則靈不禁問道?:“我能伺候您一整夜嗎?”

    方謹眉梢一挑,他自知失言,連忙補救道?:“只是?待在?您的?床上,我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盡會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請殿下?降罪……”

    方謹仍未給?他言語上的?答復。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著?靠近,她又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底。她眼中的?情緒是?極淡極淡的?,好像天邊飄過的?一朵浮云,沒有形狀,也沒有色彩,更不可能因為他的?任何言辭而翻起風雨——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卻絲毫不難過。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高陽家的?皇子或公主動心,這些皇族生來?就?享盡了榮華富貴,自幼修習帝王之術,看慣了朋黨之爭的?丑惡。他們的?心都是?冰冷的?,卻有無數人愿意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

    方謹拍了拍申則靈的?臉頰,還在?他的?脖頸上輕擰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癢,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聲,把頭?埋得低低的?,盡量展現出一副順從的?姿態。他輕輕地念道?:“殿下?……”

    他的?聲音也很講究,既低沉,又婉轉,還有一股無窮無盡的?纏綿之意,環繞著?“殿下?”這兩個字,仿佛能從字句之間抽出一把纖毫畢現的?情絲來?。

    方謹卻仿佛沒聽見他的?呼喚,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別磨蹭了。”

    申則靈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風之后?。他還沒離開這間屋子,方謹便喊來?了自己的?貼身侍女,讓侍女去通傳顧川柏、杜蘭澤以及一眾近臣前來?覲見。

    申則靈剛聽見“顧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攏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齊,走?出寢殿,剛好撞上了迎面走?來?的?顧川柏、杜蘭澤等人。

    杜蘭澤停下?腳步,屈膝朝著?申則靈行禮。

    申則靈點頭?致意,顧川柏也對申則靈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帶一絲愉悅,卻有一種頗為詭異的?探究。

    杜蘭澤也隱約察覺到了,顧川柏對申則靈的?敵意。

    顧川柏仔細地看了看申則靈的?脖頸,當他發現幾處青紅交加的?吻痕,他的?眉頭?就?皺了一皺,似乎不想在?寢殿前多待一刻。

    顧川柏轉身走?入了殿內,因他的?腳步略急,飄逸的?錦緞袍角都揚過了門檻,他甚至沒和?申則靈打一聲招呼——按理說,他應該和?申則靈以兄弟相稱,正如皇子的?正妃會把側妃叫做“妹妹”。

    申則靈望著?顧川柏的?背影遠去,又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杜蘭澤。

    杜蘭澤微微欠身,姿態極為優雅,也算是?做全了禮數。她穿著?一襲黛青色衣裙,綰發也只用一根竹釵,臉上沒有任何脂粉,僅以一副素凈的?面容示人,顯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杜蘭澤的?舉止溫文有禮,端的?是?一副大家風范。

    公主府中的?眾人,幾乎都對杜蘭澤有些欣賞之情。申則靈也不例外,他目送杜蘭澤走?進了寢殿。

    杜蘭澤穿過前廳,走?過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門,還沒見到方謹的?面,便聽見方謹低聲道?:“我剛收到了內閣傳來?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陽華瑤,已經在?虞州舉兵了。她擁兵一萬,自定為‘啟明軍’,從山海縣的?渡口出發,橫跨東江,約在?昨天傍晚,抵達了秦州的?楓葉甸。你們都說說吧,我這個妹妹,究竟意欲何為?”

    杜蘭澤心頭?一驚。

    方謹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張樓刻著?龍紋、鑲嵌著?寶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綃紗的?帳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來?,徹底地遮擋了她的?面容。

    包括駙馬在?內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風的?后?側,與方謹相距還有一丈遠,沒人能看清方謹此時的?神色。

    杜蘭澤撩起裙擺,端正地跪在?了顧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時,顧川柏略微側過頭?,眼角余光從杜蘭澤的?身上掃過。

    杜蘭澤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到顧川柏的?表情。她猜他應該是?極淺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厭惡華瑤,早就?盼著?華瑤與方謹一刀兩斷。

    果不其然?,方謹話音剛落不久,顧川柏便說:“殿下?待華瑤一向寬厚,但華瑤本就?是?狼子野心,慣會陽奉陰違,難以為您所用,必將辜負您的?恩德。先前華瑤之所以向您投誠,是?因為畏懼您的?威嚴,而非真心實意地歸順您……”

    方謹打斷了他的?話:“你在?教?我識人之術?”

    “不敢,”顧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筆直的?,“請殿下?明鑒,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謹只問:“你的?肺腑之言,說完了嗎?”

    顧川柏直視著?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風和?紗帳,準確無誤地落到了方謹的?身邊。他的?聲音略低了下?去:“請您寬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謹意在?言外:“審時度勢,是?你的?長處。”

    顧川柏道?:“殿下?謬贊了。”

    方謹的?聲音里,竟然?含了一絲笑:“駙馬過謙了,何來?謬贊一談?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時局。”

    顧川柏卻說:“我足不出戶,在?家讀書,看的?是?古國之興亡,想的?是?今朝之勝敗。”

    方謹倚著?軟枕,懶散道?:“說來?聽聽。”

    顧川柏應聲而答:“《資治通鑒》記載,玄武門之變當日,李元吉張弓搭箭,想要射殺李世民,箭發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趕李元吉,卻誤入玄武門附近的?樹林,意外墜馬,無法起身。李元吉聞聲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幾番猶豫,終未下?手……”

    他的?語調忽然?一沉:“李世民與李元吉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二者受困于虛情之中,不能辨明真理,哪怕到了兵戎相對的?關頭?,仍然?心念舊情,頻出差錯,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倘若李世民早做決斷,便不會在?玄武門的?樹林里落難,險些被自己的?弟弟用弓箭勒死。”

    顧川柏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便聽見了一點細微聲響。

    方謹披上一件錦緞衣袍,走?下?了床,赤足行走?在?金磚之上。她的?輕功極為高超,腳底距離地面尚有半寸距離,裙擺無風自動,好似凌波浮蕩的?荷葉一般。

    她繞到屏風的?這一側,略看了一眼顧川柏,便道?:“這么說來?,高陽華瑤確有謀逆之意,本宮也不能再?縱容她胡作?非為了。”

    顧川柏迎著?方謹的?目光,隱晦地道?:“命薄福淺之人,如何承得起您的?隆恩?”

    杜蘭澤聞言,四肢俱是?一片冰涼。她俯身下?去,幾乎完全跪倒在?方謹的?腳邊,幾縷烏黑的?長發也飄到金磚之上,從衣袖中伸出的?手腕是?極蒼白的?色澤。

    方謹將杜蘭澤軟禁在?公主府,不允許她私自外出,還加派了二十名侍衛,日日夜夜地看護她。五湖四海的?貢品也如流水般匯入她的?住處,她有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怪的?是?,近日以來?,她似乎更清減了些。

    方謹自認是?厚待了杜蘭澤。她非常看重杜蘭澤的?才能,杜蘭澤也多次為她出謀劃策,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這一次,她其實也想聽聽杜蘭澤的?說辭。

    方謹便開口道?:“蘭澤,除我之外,你是?最了解華瑤的?人,你聰明絕頂,又與她朝夕共處了將近兩年,應該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性。你來?說說,華瑤是?不是?想攻占秦州、聯合涼州,進而奪取岱州和?康州,爭做中原之主,最終登臨天下?、一統江山?”

    第105章 酒色令人昏 你還要辱我到幾時?……

    杜蘭澤伏跪不動, 以一種極謙卑的姿態,向方謹進言:“微臣來京城之前,華瑤再?三叮囑我, 定要勉力?侍奉您。她自小仰慕您, 相信您是天?命所歸, 必將承襲大統……”

    杜蘭澤還沒講完, 顧川柏就打斷了她的話

    :“杜小姐, 你對自己?的舊主,似乎仍有舊情。華瑤是糾眾作亂的逆臣賊子, 野心之大, 昭然?若揭。即便她對你說了, 她想?擁立三公主為帝,你又怎知?她話中的真假虛實?你豈能為她做保?”

    杜蘭澤緩緩地直起腰,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這世間?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無論何人何事,只要能為殿下?所用,便自有保他的道理。”

    講到此?處,杜蘭澤的聲調拔高了些:“單從表象來看, 華瑤投靠了殿下?, 也?曾進獻過金銀珠寶、車馬糧鈔。她的俸祿極低、根基極淺,在朝堂上無權無勢, 在皇宮中無依無靠, 諸事皆要仰仗于殿下?。華瑤此?次出征秦州,不可能不向殿下?稟報。倘若她有意隱瞞, 那她此?前的一番辛苦都白費了。”

    寢宮里安靜了一瞬,顧川柏也?沒再?打岔。因為他知?道,華瑤經常給方謹送錢、送名?、送利、送消息, 杜蘭澤必然?會借題發揮。

    果不其然?,杜蘭澤說:“依臣淺見,華瑤應該會傳信給殿下?,還會獻上秦州、虞州的地圖,以及她在虞州奪來的金銀財寶。”

    杜蘭澤抬起頭,迎著方謹的目光,坦然?道:“華瑤的部下?給您送信,不能走官道,路上或許要耽擱兩三天?,請您稍等幾日……”

    顧川柏冷聲道:“再?等下?去,便會養虎成患。”

    杜蘭澤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比起華瑤的區區一萬兵馬,如今的秦州叛軍才是真正的猛虎。殿下?何不以華瑤為劍,殺一殺猛虎的銳氣?”

    她看著方謹,含笑道:“您還可以派出一隊親信,前往秦州,與華瑤匯合。這一來是為了監視華瑤,二來是為了操縱戰局、奪取戰功。華瑤表面上臣服于您,實際上也?不敢造次,您不僅能知?道華瑤的動向,還比皇帝更了解秦州的戰局。”

    她毫無遲疑道:“天?下?之大,絕非一人思?慮能及;江湖之亂,絕非一人謀略能敵,與其鏟除華瑤的勢力? ,不如趁機在秦州安插耳目,待到來日戰事平定,您手握內閣之柄、坐擁精銳之師,提拔您的親信,重用您的臣僚,便可將秦州收入囊中。”

    杜蘭澤隱約聽見顧川柏的呼吸略急,立刻補充道:“秦州叛軍共有三十余萬人,超過了岱州、虞州的兵力?總和。本月上旬,前線傳來戰報,秦州叛軍斗志昂揚、屢戰屢勝,他們的武器包括火炮、鐵銃、地雷和神機箭,還有十萬騎兵身?披鋼甲、身?跨駿馬。秦州叛軍的聲勢之浩大,遠勝一般的鄉民起義。”

    “確有此?事,”方謹慢悠悠地說,“他們的兵力?,不容小覷。”

    杜蘭澤終于等到了方謹開口。她心下?稍安,沉聲道:“秦州叛軍的裝備如此?精良,恐怕與二皇子脫不開干系。現如今,大皇子虎視眈眈,二皇子杳無音信,六皇子即將回京,皇后也?在興風作浪,并非鏟除華瑤的最好時機。何況華瑤的兵馬只有一萬,秦州叛軍的兵力?遠在她之上,她在秦州的處境乃是九死一生……”

    顧川柏對華瑤沒有一絲憐憫:“那是她咎由自取。”

    杜蘭澤直言不諱道:“誠如駙馬所言,華瑤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歸根結底,華瑤還是少年心性,御下?不嚴,治下?不明,凡事率性而?行、任意而?為,難免有些魯莽。”

    杜蘭澤嗓音婉轉,娓娓道來,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安靜地聽完了她的論述,方謹卻?道:“倘若華瑤僥幸在秦州一連打了幾場勝仗,你會如何應對秦州之亂?如何防范秦州與涼州相互勾結?”

    短短一句話,便似一陣冷風吹來,讓杜蘭澤感到一陣陣寒意。

    杜蘭澤沒有顯露出絲毫的擔憂或驚懼,依舊從容地作答:“華瑤的一萬兵馬,缺乏糧草,既沒有朝廷的支援,也?不能像叛軍一樣劫掠城鎮,短期內必然?無法崛起。在她壯大之前,請您……”

    杜蘭澤輕聲道:“及時斬草除根。”

    方謹頗有深意地笑了。她從來不會明說一個計策是對是錯、是好是壞。她的喜怒是不可捉摸的,她的裁奪也?是不容置喙的。

    作為方謹的近臣,杜蘭澤必須做到“順從”二字,順應方謹的意愿,遵從方謹的命令,以她為君,以她為天?,每時每刻都畢恭畢敬地侍奉她。

    方謹容不得半點僭越。

    方謹不再?問?話,杜蘭澤也不能開口。

    想?到華瑤所處的困境,杜蘭澤心如刀割。她和華瑤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謹所說,她和華瑤相處兩年,早已摸清了華瑤的心性。

    華瑤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絕不會任由秦州叛軍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馬,她也?會義無反顧地沖鋒陷陣。她的英勇、剛毅、果敢、決絕,都讓杜蘭澤拜服,也?讓杜蘭澤感到難以忍受的苦悶——華瑤面臨著內憂外患。生死一線的關頭,杜蘭澤不能陪在她的身?邊,甚至不能給她傳一封信。

    杜蘭澤在方謹的府上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這潑天?的富貴、蓋世的尊榮,卻?不是杜蘭澤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懷念的,還是自己追隨華瑤的那段日子,每天?和華瑤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謹與華瑤雖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卻?大相徑庭。華瑤和藹可親,方謹嚴肅可畏。華瑤寬宏大量、不拘小節,方謹施政嚴苛、不怒自威。

    杜蘭澤侍奉方謹的這一個多月以來,每一次獻計獻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觀色。據她所見,方謹城府極深、耐性極好,善于識人用人,黨羽布滿了整個朝廷。

    方謹遲遲沒有清剿秦州叛軍,打的是“邊軍內調”的主意。她想?借由叛軍之手,絞殺秦州的豪強世族,把晉明的勢力?掃蕩一空,再?從滄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調兵力?,以“肅清秦州之亂”為名?,統領滄州、虞州、岱州、秦州的軍隊。

    方謹的外祖父是內閣首輔,可以問?責各部的官員,哪怕“秦州之亂”鬧得再?大,方謹都能從中獲利,還能把六部的官員換作自己?的同黨,進一步地削奪六部之權。

    此?外,“秦州之亂”也?是牽制東無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離京城不遠,叛亂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勢。即便東無想?在京城作亂,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圍的形勢,以免“內亂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現。

    杜蘭澤仍在沉思?,方謹忽然?說:“駙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蘭澤在內的眾人起身?行禮,低眉順眼?地躬身?后退,緩緩地走出了方謹的寢宮。

    顧川柏一言不發,依然?垂首跪坐著。

    方謹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顧川柏的面前。

    顧川柏半低著頭,看不見方謹的面容,只能瞧見浮光錦的裙擺上精致繁復的牡丹花紋。

    方謹已有兩個多月沒傳召他侍寢,卻?夜夜寵幸那些扶不上臺面的側室。

    顧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時日無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長女,也?是眾多朝臣擁戴的公主,兩相權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卻?在這個時候徹底地冷落了他。她賜給他的恩寵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體鱗傷、千瘡百孔。

    他不遺余力?地輔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賴。

    他早已看穿了華瑤的真面目,可她遲遲沒有對華瑤下?手,甚至任由杜蘭澤妖言惑眾……他的思?緒亂成一團,冷不丁聽見方謹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著我。”

    顧川柏紋絲未動。

    方謹笑了一笑,那笑聲從他耳邊飄過,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細密的水波不斷蔓延,漾開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從她眼?中看見憤怒、厭憎、輕浮和放縱。或許他將來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如果她登基稱帝,絕不會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僅是六宮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謹一定會另選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顧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宮。

    顧川柏忽然?覺得好笑。他熟讀圣賢書

    ,通曉古今事,兼修六藝之術,深諳六部之法,年少時立志要做一個舍身?報國的忠臣義士。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謹的后院,終身?淪為她的附庸,任她褻玩他的身?體、消磨他的意志、踐踏他的尊嚴,有朝一日,她還會將他棄之如敝履。

    他愛她,更恨她,愛她愛得罔顧生死,恨她恨得幾近癲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來。她修長的手指撫上他的脖頸,他笑問?:“您要在今日賜我一死嗎?”

    方謹格外冷淡道:“你若執意想?死,我便給你個解脫。”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義,顧川柏真想?和她同歸于盡,目光不自覺地帶著憤懣,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內猛燒,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灰燼,深陷一場絕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絞,他便魂斷命絕,此?生的恩怨糾葛,終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謹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這幅表情,是真該死。”

    顧川柏怒極反笑:“您所言極是。”

    方謹漸漸地收緊了五指。他艱難地喘息了一聲,俊美的容顏越發的蒼白。她百無聊賴,驀地松開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劃過他脖頸上的淺淡紅印,撥弄著他的喉結,把他當作器物一般細致地賞玩。

    他忽然?說:“申則靈從沒被你掐過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謹咬著他的耳朵說,“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親眼?看見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還要辱我到幾時?”

    她緩聲說:“到你死為止。”

    她揚手一揮,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聲,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謹不露痕跡地將他掃視一遍,又站了起來,背對著他,問?道:“皇帝近日是否傳召了你?”

    “并未,”顧川柏一邊喘氣,一邊如實地回答,“我已有三個多月沒見過皇帝,也?沒收到皇帝的音訊。”

    方謹的一句話說得格外涼薄:“你已是皇帝的棄子,何去何從,想?好了嗎?”

    顧川柏低眉垂首,自顧自地說:“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謹繞到了屏風的后方,從側門走向了浴室,沒再?對顧川柏講一個字——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發話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靜思?己?過,等到她開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顧川柏跪滿了半個時辰,方謹的侍女姍姍來遲。侍女呈上了一套嶄新的墨黑色綢緞衣裳,并傳達了方謹的口諭,準許顧川柏離開寢殿。

    顧川柏披上了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領和衣帶,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他穿過寢殿門外的一條廊道,途徑一座樹蔭濃密的花園,遠遠地望見了杜蘭澤正在花園中悠閑地散步,涼風吹起她的裙擺,黛青色的綢紗幾乎與樹影融為一體。

    她手里托著一只琉璃盞,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顧川柏眉頭微蹙。他對杜蘭澤的殺心更重了一層。他總有一種奇怪的預感——杜蘭澤不僅不會匡扶方謹的大業,甚至會讓方謹多年的籌謀功虧一簣。

    他左手虛握成拳,喚道:“杜小姐。”

    杜蘭澤聽見他的聲音,便沿著一條碎玉鋪成的林間?小道,款款地向他走來。周圍的繁花綠樹盡皆淪為她的陪襯,她身?處于群芳爭艷的花園之中,依舊是儀態萬千:“微臣參見殿下?,殿下?萬福安康。”

    顧川柏直截了當道:“此?處只有你我二人,無須再?裝模作樣,你對你的舊主念念不忘,只會從中斡旋,卻?不會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蘭澤氣定神閑道:“您無憑無據,妄下?裁奪,未免有失偏頗。華瑤是我的舊主,與她有關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過眼?云煙,我早已不在意了,您為何還要介懷?”

    淺淡的日光灑在她的身?后,她的聲音就像此?時的天?色一樣飄渺空蕩:“更何況,我的舊主,從來不敢冒犯殿下?。駙馬,您的舊主呢?請問?,您的舊主是如何對待殿下?的?”

    顧川柏的舊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對待方謹?

    皇帝暗害了方謹的母親,打壓了方謹多年,甚至派過幾批刺客,想?要不聲不響地處決方謹。

    如今的皇帝命懸一線,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謹與東無兩派斗爭。京城的黨爭已經到了最嚴峻的時候,誰勝誰負,仍未可知?,唯一能確定的是,獲勝的那一方,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殺光手下?敗將。

    顧川柏絕不會與杜蘭澤細說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臺階之上,冷漠而?嚴厲地審視她片刻,沉聲說:“倘若你對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絕無一人會為難你。倘若你起了異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蘭澤屈膝行禮,恭順道:“謹遵殿下?教誨。”

    顧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離去了。他的背影頎長挺拔,逐漸消失在廊道的盡頭。

    杜蘭澤站在原地,燕雨忽然?從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鉆了出來,快步跑到了杜蘭澤的身?邊。他謹慎地問?道:“剛才,為什么您讓我躲進假山里,不讓我跟著您一起見駙馬?”

    杜蘭澤輕聲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會說錯話。”

    燕雨無語凝噎。

    杜蘭澤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樹蔭花影的更深處。

    此?地屹立著一座云亭水榭,緊鄰著一片波紋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樹遮蔽著,自成一派幽涼的蕭瑟之景,杜蘭澤經常在這里靜坐靜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杜蘭澤的目光極為幽深。她正眺望著遠處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鏡子,映照著一座赤玉砌成的紅橋。岸邊的亭臺樓閣連綿不絕,雕梁畫棟,珠簾繡幕,盡在波光蕩漾的倒影里。

    杜蘭澤的心思?順著水流,漂到了更遠的地方。她的神情尤為凝重,唇邊再?無一絲一毫的笑意。

    燕雨見狀,忍不住說:“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覺得好慌好慌。”

    杜蘭澤側目看他,他又說:“我這個人,您也?知?道,我挺穩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爭氣的弟弟有一點通感,他要是心煩意亂,我的腦子也?會亂糟糟的、昏沉沉的。”

    “別害怕,”杜蘭澤心不在焉地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杜蘭澤倚著扶欄,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邊,她用極輕的聲音說:“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帶兵打仗。你要記住,為將之道,在于修煉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敵制勝,百戰不敗。”

    燕雨嘆了一口氣:“我不認字,也?沒讀過書,您講得這么復雜,我聽完了以后,腦瓜子嗡嗡的,心里變得更亂了。”

    杜蘭澤輕輕地笑了一聲:“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說了,你同我一起坐著,仔細地理一理你心中的雜緒吧。”

    她仰起頭,看著此?時的天?色:“對于我們而?言,這樣寧靜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

    燕雨驚訝道:“您說什么?”

    “沒什么,”杜蘭澤諱莫如深,“勝敗興亡,自有天?命來定。”

    第106章 銅壺載酒 我相信你會贏

    夕陽殘照, 暮色漸升,霧靄猶如?一片紅紗,輕悠悠地籠罩著京城。

    從?皇宮傳來的鐘聲撞破了寂靜的空氣, 使人心生?一股沉悶之感。這種感覺并不是突然形成的, 而是慢慢地積聚在?肺腑之中?, 好?似一塊越來越重?的石頭, 壓得顧川柏呼吸不暢。滿腔的愁緒, 竟然連一絲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 緊握著玉雕的欄桿,

    卻?有一種大醉初醒般的疲憊。

    他已有整整兩天沒見到方謹了。

    他所在?意的, 不僅僅是方謹對?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興衰榮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 除了攀附皇族,別無?他路。只要他走錯一步,整個家族都會被他牽連,落得一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他若想贏,就必須輔佐方謹, 博取她的信任, 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這又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她無?情無?愛,多慮多疑, 生?來凌駕于眾人之上, 眾人只能虔誠地跪在?她的腳邊,乞求她的垂憐, 卻?不能奢望她的寵幸。哪怕他毅然決然地為?她赴死,她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無?處說,有恨無?處發, 恨不得天降一場大火,燒毀這個混亂而污濁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災難、兇禍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勞心傷神了。

    正當他煩躁之際,方謹的侍女過來傳話,說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時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節,又稱“春浴日”,按照宮規,今夜將由駙馬伺候公主沐浴,并為?公主侍寢。

    顧川柏原本以為?方謹不會宣召他,沒想到她還是顧及了君臣之間的禮制,給他留了一點體面。

    他在?自己的房間里沐浴焚香,又換了一件嶄新的紗羅綢緞衣裳,還在?腰間掛了一塊鴛鴦玉佩——這是方謹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禮。

    戌時將至,顧川柏不緊不慢地趕到了方謹的寢宮,杜蘭澤剛好?從?另一扇門中?走出來。她對?他屈膝行禮,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仍然保持著一副沉穩平靜的神色。

    顧川柏低聲問:“公主為?何傳你覲見?”

    “請您原諒,”杜蘭澤微笑道,“未經公主允許,微臣不能回?答您的問題。”

    顧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聰慧,又守規矩,果然是識時務的俊杰。你自當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實?意地為?她排憂解難,這是你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蘭澤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謙遜恭敬:“是,多謝您的提點。”

    顧川柏無?法從?杜蘭澤的言行中?挑出錯來,便轉身走進了內室。他看見方謹坐在?一扇屏風的后側,那屏風是一塊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潤,泛著一層清冷的光澤,方謹的身形也被襯得影影綽綽,虛無?縹緲,難以捉摸,離他很遠似的。

    他半垂著頭,低聲道:“殿下。”

    方謹合上手里的折子,懶洋洋道:“脫了衣服,過來伺候我。”

    顧川柏一邊解開自己的衣帶,一邊徑直走向?了方謹,當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頸肩微露。無?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輕敲了一下案桌。

    他雖覺恥辱,卻?也還是跪坐到軟榻上,漸漸地靠近她。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一些?,稍微收手便能將她抱入懷里——但他不能這么做。他只能說:“今天是春浴日,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方謹抬起一根手指,顧川柏便把?沒說完的話都咽了下去。

    方謹言簡意賅:“我收到了華瑤送來的東西。”

    如?同杜蘭澤預料的那般,華瑤不僅派人給方謹傳了信、贈了地圖,還送來了幾大箱的砂金和銀幣。

    華瑤信中?的措詞極為?恭敬,仿佛把?方謹當作了自己的君主,對?秦州的戰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隱隱的擔憂。她向?方謹解釋,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為?秦州的大批難民已經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亂起來,叛軍便會對?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難民會到處散播流言蜚語,從?而影響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內的多個省份的起義將會愈演愈烈。

    華瑤再三強調,方謹是她最尊敬、最愛戴的親姐姐,她對?方謹滿懷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謹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紀太輕、閱歷太淺,自己還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極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會在?無?意中?犯錯。如?果方謹認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會立刻撤軍,返回?京城,前往方謹的公主府領罪。

    方謹看完華瑤的親筆信,留意到那一張信紙的落款處,暈開了一小塊水痕,也不知是不是華瑤的眼淚。

    華瑤從?小就很依賴方謹。她和方謹第一次見面時,她四歲,方謹十一歲。

    那是一個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謹和華瑤在御花園中偶然碰面了。

    彼時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遠處的亭閣水榭之內,品茶閑談,納涼消夏。華瑤應該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遠遠望見了方謹的影子,便朝著方謹一路小跑過來。

    方謹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謹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著:“姐姐,姐姐……”

    方謹停步,華瑤也停步。

    方謹往前走,華瑤也往前走。

    方謹隨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華瑤想摘卻?不敢摘,只把?雙手背到身后,仰頭望著方謹。

    華瑤的雙眼十分明亮,映滿了方謹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對?上的那一刻,她立即顯露出一種明明白白的歡欣雀躍:“姐姐!”

    方謹被華瑤喊得一怔。

    方謹先前已經聽說過,華瑤的生?母是賤民,死得不清不楚。華瑤在?昆山行宮一直長到四歲,才被太后接進宮里。方謹便也理解了華瑤與眾不同的性格是如?何養成的。

    方謹自己的母親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對?華瑤微有幾分憐意,輕聲告誡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葉,言行舉止一定要適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

    華瑤聽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著方謹的雙眼,待到方謹一句話說完,她含笑道:“謝謝姐姐,姐姐的教誨,我都記住了。”

    后來,方謹才察覺到,華瑤根本無?法像她一樣待人接物?。雖然華瑤的養母是淑妃,但是華瑤自身并沒有多少圣寵,朝堂上幾乎沒有一個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寵愛,才能勉強維持一個公主的體面。

    華瑤十四歲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謂的“染病”,其實?和皇宮里那些?骯臟的手段有關。淑妃聲名在?外?,盛寵不衰,難免惹來殺身之禍。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華瑤毫發無?損地養到了十四歲。

    淑妃去世的當日,方謹專程前來探望華瑤。

    華瑤跪在?地上,伏在?方謹的腿間,嚎啕大哭,泣不成聲。她的眼淚把?方謹的裙擺沾得濕透。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極度的痛苦折磨著她的心神。她攥緊手指,鮮血從?她掌中?涌出,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流,灑在?金磚鋪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紅色的河流。

    華瑤似乎承受不住那種萬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為?什么……為?什么……姐姐……我好?難受……死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難受的想死……”

    從?她斷斷續續的只言片語中?,方謹準確地推斷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無?窮無?盡的悲哀之中?。她覺得,那種悲哀所帶來的劇痛,鉆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殺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兩個母親都因為?皇帝而早逝。她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了濃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場,她會毫不猶豫地親手弒父。

    恰好?,方謹對?皇帝的憎惡,并不比華瑤弱一分。方謹沒有安慰華瑤一句話,只是任由華瑤伏在?她身上痛哭,后來,她還幫華瑤的雙手涂了藥。

    時過境遷,轉眼已是五年過去,十九歲的華瑤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悲慟欲絕的小妹妹。

    華瑤在?涼州屢戰屢勝,深受百姓的愛戴,若不是因為?她生?母的身份太過低微,必定會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隨她。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仰慕方謹,方謹對?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

    正如?方謹一般,華瑤太需要權力。

    每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都應該知道,這世間最好?的東西就是重?權在?握,只有錢與權才能保住一個人的尊嚴。至于情與愛,不過是錦上添花、無?關緊要的裝飾罷了。如?果把?情愛看得太重?,便會落入一個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地,單用一個字來概括,可簡稱為?“蠢”或“賤”。

    想到這里,方謹微微地笑了一笑。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顧川柏道:“請讓我侍奉您喝酒。”

    方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命令道:“過來。”

    顧川柏才剛靠近她,她便握著他的肩膀,將他狠狠地扣在?軟榻上。他的

    衣袍徹底地散開了。她細看他片刻,他忽然就說:“您一定要小心防范華瑤。”

    方謹的食指摩挲著他的嘴唇:“你真掃興,駙馬。”

    顧川柏誠心誠意道:“今晚我在?房里看書,聽見了皇宮傳來的鐘聲,六皇子已經回?京了。您明明也知道,皇帝最器重?六皇子,可惜六皇子非嫡非長,他的身份遠不及您貴重?,勢力遠不及您強盛。如?果您和大皇子爭斗起來,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那皇帝和六皇子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方謹分外?平靜地說:“人在?局中?,心不由己,縱然東無?不想動手,他的臣僚也會千方百計地敦促他。他手下的人幾乎都是死士,行事不考慮后果,為?了爭取擁戴之功,所有人都會走入一條有進無?退的死路。”

    她捏著他的下巴,指尖略微摩挲了一瞬,便道:“我已和內閣商量過,任命華瑤為?副職,我的親信做正職,以朝廷的名義傳令,讓他們合力清剿秦州叛軍。”

    顧川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這不是杜蘭澤的主意嗎?您萬萬不可輕信杜蘭澤!”

    方謹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皇帝的細作,我尚且能容忍你八年,放任你害死了我最器重?的謀士、我最寵信的侍衛……”

    她貼在?他的耳邊,聲音如?同情人的呢喃細語,分外?溫柔地說:“何況是杜蘭澤呢?她的主子華瑤從?未暗算過我。”

    顧川柏神思俱廢,心也在?砰砰亂跳。他含混不清地說:“你的侍衛……他的死,也與華瑤有關,事發當晚,若不是華瑤要和你同坐一輛馬車,你的侍衛不會被皇帝派來的高?手暗殺。”

    方謹并未評判他這句話的對?錯。她從?軟榻上起身,淡然自若道:“我換個人伺候,你回?你的住處吧。”

    顧川柏一把?扯住方謹的裙擺:“殿下,別走。”

    方謹道:“別讓我重?復第二遍。”

    幢幢的燈影之中?,珠光寶氣曄曄照人,方謹分明近在?咫尺,卻?好?像與顧川柏隔著一條浩渺的江河。

    顧川柏多年如?一日地周旋于方謹和皇帝之間,肩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稍有懈怠,便會危及他的親族,甚至也會牽連方謹。他腳下所走的,又何嘗不是一條有進無?退的死路?

    他不禁低聲道:“卿卿。”

    他與方謹新婚當夜,她特許他這樣稱呼她,后來她幾乎與他決裂,他再叫一聲“卿卿”,她就會對?他用刑。從?那時算起,至今已有八年,他再沒說過“卿卿”兩個字。

    這般親昵的稱謂一出口,方謹還未有反應,顧川柏便說:“你是皇帝的嫡長女,身份最尊貴,才智最出眾,你年滿十八歲的那日,坊間都有傳聞說,皇帝會立你為?儲君。可惜皇帝猜疑你,滿朝文武畏懼你,世家貴族忌憚你……皇帝派我做你的駙馬,要我每日稟報你的行蹤,探聽你的消息……可你是我的妻子,我從?未想過要害你。”

    他看著她的雙眼,笑中?帶淚:“你生?在?皇宮,怎會不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我若不答應皇帝,皇帝還會為?你指派別的駙馬,何況你的公主府里也不止我一個細作。我留在?你的身邊,至少能盡心竭力,為?你從?中?斡旋。”

    方謹一言不發,顧川柏繼續說:“昭寧十八年,你認識了一個厲害的謀士,她文武雙全、足智多謀,經常為?你出謀劃策,幫你爭權奪勢,使你聲名大噪。可是皇帝不希望你身邊有這樣的人物?。我把?她的行蹤報給皇帝,皇帝便派人殺了她,你恨我是理所應當的。但她不死,你的處境就會更兇險。”

    方謹聽得笑了:“說完了嗎?說完就收拾衣服,早點滾吧。”

    她還緩聲道:“倘若你當年把?難處告訴我,我不是沒有辦法。但你擅作主張,與皇帝同流合污,只能自食苦果。”

    她走到了屏風的另一側:“你替我斡旋了什么?顧家的家業蒸蒸日上,皇帝對?你的所作所為?甚是滿意。如?今皇帝瀕死,你不得不依靠我,百般示弱討好?,便連最后一絲趣味也沒了。”

    她從?內室的側門離開,獨自去了浴室。而他一個人坐在?榻上,手里握著一塊鴛鴦玉佩,喃喃自語般地又念了一聲“卿卿”,記憶中?那些?春夢迷離、情潮撩亂的場景,竟然遙遠的像是上輩子,讓他憑空生?出一陣恍如?隔世之感。

    *

    兩天后,朝廷的調令傳到了華瑤手中?,隨之一同而來的,還有一批宮廷侍衛,總共二十人,為?首那人自稱是秦州官兵的指揮使,而華瑤的官職是副指揮使。不過,他們并未干涉華瑤的決策,甚至不愿與華瑤同在?軍帳中?議事。

    華瑤略一思索,便忍不住說:“他們要和我搶軍功,卻?又不想沖鋒陷陣,領兵殺敵。”

    時值清晨,天色微亮,飄渺的霧靄浮蕩在?山野之間,近旁遠處俱是一片蒼茫,空氣中?蘊含著潮潤的濕意,朝陽也呈現出淺淡的紅色。

    華瑤剛醒不久。她坐在?一間破舊的木屋里,輕聲對?謝云瀟說:“去年此時,我們還在?雍城,也面臨著差不多的困境,朝廷不僅不支援我們,還對?我們嚴加防范……”

    “不是朝廷,”謝云瀟道,“這一次,應是你的姐姐,對?你起了疑心。”

    謝云瀟注意到一個細節:“那些?侍衛都是方謹的人,我在?皇宮見過他們。”

    華瑤波瀾不驚:“姐姐……她還是沒對?我下狠手,我犯了朝廷的大忌,她卻?給我調派了官職,這已是仁至義盡了。”

    “卿卿,”謝云瀟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時至今日,你害怕嗎?”

    華瑤和他對?視,誠實?地說:“我也不是不怕死,我只是覺得,既然有一個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便要好?好?地把?握,奮力一搏,否則我將來會后悔的。”

    謝云瀟道:“我和你一同賭上性命,只因我相信你會贏。”

    華瑤不知道他憑什么這么說。他沒有再作解釋,只是低下頭來,像平常那樣溫柔地親了親她的臉頰。他的溫情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她,她的心里也有些?高?興,不由得攥緊了他的袖擺。

    第107章 馬危鐵蹄舊 此情此義,至死不泯

    華瑤已經在秦州的楓葉甸駐扎了整整四天。

    她先后派出了多批暗衛, 日夜不?停地監視叛軍。

    叛軍也發現了華瑤的蹤跡。華瑤率兵渡江的陣勢過?于浩大,叛軍早就盯上了她,便也派出密探來窺伺她。

    華瑤活捉了幾個密探, 交給白其姝嚴刑拷問?。

    白其姝從密探的嘴里撬出來一些重要的消息——圍攻彭臺縣的四萬叛軍之中, 約有一萬名武夫、一萬名騎兵、以及兩?萬名步兵。大多數步兵原本都是秦州的流民?, 雖然他們騎射的本領不?強, 但是他們都會使用火銃和地雷。

    按理來說, 裝備如此精良的一支軍隊,應該很快就能?攻下彭臺縣。但是, 彭臺縣也有自己的守城之術。

    彭臺縣的城墻是四方?形, 四面城墻上一共搭建了十二座半圓形炮臺, 架設了四十八座紅夷大炮。這種大炮的威力非同尋常,轟死了不?少沖鋒的叛軍。

    再?加上守城的將領善于調度, 知縣沈希儀屢出奇計,炮兵和弓兵也都頑強地堅守著陣地,叛軍幾次猛攻,均以失敗告終。

    若不?是因為糧草不?足,彭臺縣至少還可以再?撐三個月。

    華瑤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出兵。

    彭臺縣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難過?, 叛軍的氣焰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囂張。

    如果華瑤戰勝了叛軍, 不?僅能?鼓舞秦州的官兵,更能?繳獲叛軍的糧草、馬匹和槍械, 從而解決彭臺縣的燃眉之急。

    問?題是, 華瑤如何才能?戰勝叛軍呢?

    包圍彭臺縣的叛軍足有四萬人,他們的兵力之強盛、裝備之精細、糧草之充足, 全都遠勝華瑤。他們陰險狠毒的手段,更在華瑤之上。

    華瑤捫心自問?,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屠城的。她不?想讓戰火燒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天光越來越朦朧了, 華瑤的心思還是一團亂麻。

    她猛地扯過?謝云瀟的衣袖,在他唇上重重地一吻,嘗到

    了一股蕩人心魄的冷香,極清幽,極美妙,使她暫時忘記了煩惱。

    她又埋首在他的頸側,發泄般地輕咬了一下。

    謝云瀟雖然有些驚訝,卻?也放任了華瑤唐突之舉。他不?僅沒有制止她,還輕輕地攬住了她。

    華瑤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難怪項羽南征北戰的時候,總要帶著傾城傾國的虞姬……這一口親下來,我確實膽子更大了,也更不?怕死了。”

    謝云瀟沉默片刻,才說:“你不?是窮途末路的項羽,我也不?是束手無策的虞姬。”

    華瑤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道:“應該這么說才對,我是縱橫四海的皇帝,你是獨一無二的皇后,也是所向披靡的將軍。”

    謝云瀟毫無遲疑道:“我愿為你盡忠盡力,此情此義,至死不?泯。”

    謝云瀟第一次對華瑤說這樣的話?,堪稱是“情深義重,生死相許”了。

    華瑤聽得一怔。

    她認真地看著他,又安慰他一句:“你還記得嗎?我曾經給你算過?命,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都會保佑你。”

    言罷,華瑤提著劍,站起?身,喚來她的侍衛:“傳我命令,整軍出戰。”

    *

    卯時三刻,朝霞的浮光從天邊噴薄而出,濃重的霧靄仍在彌漫四方?。

    楓葉甸和彭臺縣都是毗鄰江河的水澤之地,每天清晨都會起?霧,要等到太陽完全出來,霧氣才會消散。

    此時距離天光大亮還有至少一個時辰。天空是一種分外詭異的顏色,既紅又白,繚繞著霧氣,遮蔽著晨曦,近處是陰沉沉的,遠方?是灰蒙蒙的,唯獨朝陽顯露出一團殷紅的、模糊的輪廓,仿佛要灑下一場血雨,灑遍秦州的大地,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著殺機。

    華瑤穩住心神,親自率領一支四百人的軍隊,沿著他們之前所做的標記,飛速抵達了距離彭臺縣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崗。華瑤在此處堆起?垛草,放火點燃,霎時間煙霧漫天,火聲嗶剝,四周充滿了肅殺之氣。

    華瑤又把旌旗插在山崗的最高點,命人擂響戰鼓、吹響號角,不?過?片刻的功夫,她便聽見叛軍的馬蹄聲絡繹不?絕,由?遠及近,直奔山崗而來。

    華瑤和兩?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崗上的風口處。此地的煙霧最為稀薄,華瑤眺望遠方?,隱約能?辨認出叛軍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軍的銳氣極盛,本以為叛軍至少會派遣一員大將前來迎戰,怎料,她定睛一看,卻?只見到一支不?超過?八百人的騎兵隊伍。

    待到這一群騎兵漸行漸近,華瑤一聲令下,流箭如飛蝗似的急射而出,順風而下,殺得敵軍人急馬驚、人仰馬翻,數十人當場摔落馬背,又被?紛雜的鐵蹄踏碎了身軀,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騎兵擺出的軍陣是最常見的魚鱗陣,狀若魚鱗一般,前窄后寬,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點般襲來,前鋒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則就算是“逃兵”,會被?中衛一刀砍死。

    華瑤的侍衛把戰鼓敲得響徹云霄,確實有一群戰馬驚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鋒驚慌失措,但是,短短幾個瞬息之內,那些人連帶著馬,都被?叛軍的中衛砍斷了腦袋。

    從華瑤所處的位置往下看,四處一片紅光崩現,鮮血淋漓,少說也有兩?百來具尸體?。

    不?多時,中衛趕到了山崗附近。他們抬頭一望,隱約瞧見幾百個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數不?到五百!官兵人數不到五百!”

    中衛迅速變換陣型,連成前后兩?排,架起?鐵盾,拉開長?弓,朝著山崗上放箭。他們殺氣騰騰,斗志昂揚,勢要把官兵盡數殲滅。

    華瑤正準備誘敵深入,臉上忽然多了幾滴粘稠的血水。

    她側目一看,驚覺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軍射死,那士兵連一聲痛呼都來不?及發出,脖頸便被?一支銳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還大張著嘴,喃喃地念著:“回……”

    華瑤邊跑邊想,那名士兵要說的話?,大概是“回家”,或者“回營”,無論哪一種愿望,他此生都無法再?實現了。

    華瑤率領眾多士兵從前線撤退。他們已經丟棄了戰鼓,卻?隱隱聽見一陣急促的鼓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直到這時,華瑤才恍然明白敵軍的策略。他們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騎兵組成的敢死隊,來到山崗一探虛實,另有大概一萬名敵軍將在一刻鐘內趕到此處,華瑤要是不?跑快點,今日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華瑤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無喜無怒也無悲。她還戴著一塊面巾,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她順著山路,飛奔而行,單憑著自己敏銳的耳力、絕佳的輕功,她輕而易舉地躲開了敵軍的追擊,但因她的身手過?于出眾,敵軍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將領,甚至有一名敵軍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個女人!是個女人!”

    頃刻間,敵軍群情激憤:“抓她!抓她!”

    華瑤心道,這些混賬真是腦子有病。

    華瑤從山崗的另一側跑下來,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喚來自己的座駕——那是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通體?毛光锃亮,肌肉壯健結實,乃是萬中無一的名駒。

    華瑤跨坐在馬背上,率領三百多名士兵,沿著一條山路狂奔,叛軍在他們的背后窮追不?舍。

    隨著戰鼓聲的逐漸迫近,華瑤又聽見了幾聲“砰咚”的巨響,火藥味順風而至,撲面吹過?,她心下一驚,暗道:來了,真的來了,火銃部?隊也來了!

    華瑤這幾天打探到了不?少與?秦州有關的消息。她據理推斷,那些火銃確實是晉明派人鍛造的。

    晉明在砂縣大興土木,修建了十幾座“礦場”。這些“礦場”雖然以“礦”為名,卻?被?砂縣人稱作“軍工廠”,冶煉鍛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專供晉明行軍應敵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隊經常去朱原、石曲兩?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臨海的省份,也有幾個繁榮興盛的通商口岸。晉明曾經派遣了十幾批秦州商隊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賄賂了當地的船隊,從海外買來了火銃的圖紙。他們把火銃帶回了秦州,成功地進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銃的威力,遠遠強過?京營所用的“梨花火銃”。

    “梨花火銃”源自于前朝創設的“三眼火銃”。

    約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銃”略作革新,變成了“梨花火銃”,歸為京營專用。因為京營多的是不?通武藝、不?精騎射的富家子弟,他們無法在短短一年的訓練中學會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銃”賞賜給他們,讓他們多少有了一點防身的本領,大家面子上也都過?得去了。

    那種“梨花火銃”,華瑤曾經見過?,容易炸膛不?說,彈藥也不?易拆裝,華瑤略看了兩?眼就沒興趣了。

    而今,華瑤隱隱感到,秦州的火銃部?隊非比尋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厲害一些。

    華瑤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晉明總是擺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從某些方?面來說,晉明的眼界確實比華瑤更廣闊一些,他的雙手通過?一支又一支的船隊,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第108章 飲風吞雨 尸橫遍野,血流成渠

    不過, 就算晉明的?手?伸得再長,他還是被華瑤殺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銃部隊,已被叛軍收為己用, 叛軍也?都知?道操控火銃的?方?法。由此可?見, 晉明的?一些舊部, 極有?可?能加入了叛軍的?隊伍, 與叛軍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華瑤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

    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她慌亂了一瞬, 又迅速地冷靜下來。

    她握緊韁繩,向著山坳中的?一條小徑跑去, 叛軍與她相距約有?五十丈。她能聽見他們的?嘶吼聲、喊殺聲和謔笑聲。

    他們就像一群發癡發癲的?野豬, 放肆地叫囂著, 要把華瑤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懸掛在東江的?碼頭上, 做成一面迎來送往的?旗幟。

    華瑤這才?察覺到,對于叛軍而言,“女將軍”三個字是何等的?風流。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踐踏她,撕碎她的?臉面,將她活活作弄到死。

    華瑤強抑著心?頭的?怒火, 高聲道:“殺!”

    華瑤的?左右兩側都是樹木叢雜的?山嶺。

    秦三率領著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埋伏在半山腰上。她聽見華瑤的?命令, 立刻派人?吹響了號角,弓兵紛紛放箭射去, 亂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軍, 頃刻之間便有?數百人?摔落馬背。

    秦三又怒喝一聲:“隨我殺賊!”她舉起一桿長纓槍,槍頭的?紅纓亂舞, 好似一條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敵軍,秦三毫不猶豫地沖鋒陷陣。她是虞州第一名?將,也?是虞州第一猛將, 通身的?殺氣?極為凌厲,堪比煞鬼兇神。她揚手?一揮,便能斬落一顆人?頭,再旋身一轉,又砍斷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橫遍野,血流成渠,一聲聲的?狂呼、慘叫和哀嚎反復地回蕩在樹林和峰巒之間,敵軍的?八百騎兵已被官兵盡數殲滅。

    秦三和華瑤還來不及高興,忽然聽見一陣擂鼓之聲震耳欲聾,山川都微微地顫動起來,原是因為火銃部隊已經來到了山坳的?附近。

    這一支火銃部隊約有?一萬人?,首領名?叫范田巾,乃是叛軍的?一員大將。自從他加入叛軍以來,他從沒打過一次敗仗,人?送外號“范長勝”。

    范田巾剛滿三十歲,年紀正輕,銳氣?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個兇悍武夫,沒讀過書,也?沒掙過功勞,不過一介無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強,練得一手?極好的?刀法。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來的?。無須老師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時候,便從豺狼虎豹、鷹隼燕雀的?行動之中,窺見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鷹隼展翅、猛如虎狼撲食,自有?一種銳不可?當的?勢道。

    在鄴城之戰中,范田巾把數百名?官兵全部斬于刀下,還一刀劈開了鄴城參將的?腦門。鮮血濺滿了他的?盔甲,他橫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擔小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達官貴人?的?車馬撞傷,達官貴人?揚長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帶著妹妹去官府討說法,官府卻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關進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開了監獄的?鐵柵欄,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沒有?他這樣的?好運氣?——妹妹死在了監獄里。她死前還穿著破衣服,滿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獄里受罪。

    妹妹犯了窮罪。她這輩子?就不該投胎做窮人?!窮人?的?命太?賤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發過毒誓,要讓大梁朝的?每一個官兵死無葬身之地。

    上個月,他攻破了鄴城,這個月,他一定?要擊潰彭臺縣。

    彭臺縣地勢險峻,依山傍水,城墻上遍布火炮,還有?一條深不可?測的?護城河,委實是一座極難被攻克的?城池。

    范田巾在鄴城之戰中勇猛無敵。鄴城之戰結束后,他駐守鄴城一個多月,殺了無數的?鄴城官民?。大概十天前,他主動請纓,又被調任為彭臺縣之戰的?副將。他率領一萬一千名?騎兵駐守在彭臺縣的?東側。主將不許他貿然進攻,而他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今天一早,范田巾聽見了官兵的?戰鼓聲,便知?道官兵來強攻了。

    繚繞的?煙霧阻擋了范田巾的?視線,他極目遠眺,從煙霧中望見重重的?人?影,便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騎兵的?敢死隊,待到騎兵回報,官兵人?數不足一千,他心?道“果然如此”,就帶上了自己的?所有?人?馬,想要盡力剿殺官兵,立個大功。

    范田巾之所以如此勇猛,不僅是因為他兵強馬壯,更是因為他們秦州叛軍也有自己的諜報。

    秦州叛軍的勢力范圍不止包括秦州,還伸到了皇宮之內,勾結了位高權重的?宦官。

    自從皇帝病重,朝廷內部的?爭斗更是殘酷到了法理皆無的地步。皇權搖搖欲墜,叛亂源源不斷,大皇子?與三公主大有?劍拔弩張之態,誰也?不知?道哪一位皇子或公主將會登基,更不知?道大梁朝的?江山還能再傳幾代?

    不少宦官都忙于斂財儲糧,把家產變賣成銀子傍身。趁著這個機會,秦州叛軍賄賂了府衙,府衙再層層往上,就攀附到了幾位宦官。

    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宦官傳來消息,說是虞州的?六千精兵被調到了秦州,讓秦州叛軍多注意官兵的?動向。

    因此,范田巾毫無忌憚。

    區區六千官兵,能成什么氣?候?

    八百騎兵被官兵斬殺的?時候,范田巾的?大部隊還沒趕到山谷,今天的?霧氣?太?濃了,再好的?目力都看不見遠處的?情況。

    范田巾派出了一批暗探,前去打探虛實。

    不久后,暗探急報,兩千多名?官兵剿滅了八百騎兵。

    原來官兵早有?埋伏!

    兩千殺八百,以強凌弱,以多勝少,這就是官兵的?本事!

    范田巾怒火中燒,揚鞭策馬,直直地闖入山坳里,親眼見到了眾多騎兵的?尸體。

    而那兩千多名?官兵,竟然在肆無忌憚地踩踏死者的?頭顱!

    范田巾厲聲咆哮道:“殺官殺民?殺奸細!殺!殺!殺!!”

    他的?嗓音洪亮而高亢,就像一支銳利的?流箭,從華瑤的?眼前飛過。

    華瑤深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偏偏這個范田巾再一次地使用了“魚鱗陣”。他自己位于“魚鱗陣”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身披重甲的?武功高手?。他被那些高手?包圍得密密匝匝,連一絲風都透不出來,哪怕是謝云瀟也?不可?能在這時候一劍斬殺他。

    范田巾的?攻勢十分兇猛,他的?親兵也?是驍勇善戰,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們就殺了數百個官兵,反敗為勝,士氣?大漲。

    虞州官兵的?尸身堆疊著,頭顱飛滾著,死氣?沉沉地橫亙在山路上。

    火銃的?威力巨大,把官兵的?整張臉都炸爛了。官兵的?眼球就像煙花一樣,從中間爆裂開來,血水連皮帶肉,濺起三尺高,流淌得遍地都是。

    此時忽然下起了一陣小雨,山道上一片洗不凈的?血紅,霧靄遮掩的?天空仍是亮色的?,幾乎看不見一朵烏云,涼風漸漸地吹了起來,霧氣?變得淡薄了一些。

    華瑤的?時間更緊迫了。

    她必須在半個時辰之內,妥善地施行她的?破敵之策。

    否則,再等一會兒,太?陽就升起來了,晨霧就消散了,范田巾的?援兵可?能也?到了。范田巾不僅能看清此處的?地貌,還會發現官兵的?裝備遠不如叛軍,那華瑤的?優勢便會轉為劣勢,此戰必敗無疑。

    華瑤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出了一層汗。她此生從未如此慌亂過,去年在雍城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她身邊還有?杜蘭澤,她雖然害怕,卻也?沒有?倉惶失措。而現在,面對著勇往直前的?叛軍,她竟然有?一瞬間的?恍惚。

    也?是在這一瞬間,華瑤注意到,火銃雖然威猛,但是,火銃的?射程最遠不超過兩百步,而且,換藥上膛也?很費時費事。

    華瑤連忙大喊:“撤退!撤退!火銃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銃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銃一定?會炸膛!!”

    言罷,華瑤狂奔到高處,親自敲響戰鼓,讓秦三率領兩千官兵繼續逃往山坳深處,與范田巾的?火銃部隊拉開一大段距離,從而減少傷亡。

    山間的?道路本就崎嶇不平,不利于火銃部隊騎馬作戰,若不是因為霧氣?太?重,叛軍與官兵的?尸體遮擋了地形,范田巾又正在氣?頭上,恐怕他也?不會輕舉妄動。

    秦三節節敗退,華瑤仍在大放厥詞:“火銃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銃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銃一定?會炸膛!聽我命令,全軍立刻撤退!我軍不會再有?傷亡!!”

    雖然范田巾并不認識華瑤,但他一聽華瑤的?聲音,就知?道華瑤年紀很輕,最多不超過二十歲!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竟敢如此傲慢驕矜!

    范田巾一鼓作氣?,率兵追擊秦三,整整一萬的?兵馬都跟著他沖進了山坳里。

    就在此時,華瑤的?戰鼓陡然變調,祝懷寧率領兩千弓兵再一次從半山腰上放箭——這些弓兵都是虞州精銳中的?精銳,箭法是極為精準的?。他們埋伏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華瑤的?命令,殺氣?頓時暴漲,射殺了至少上千名?叛軍。

    叛軍的?陣型一時大亂,謝云瀟又率領四?千精兵從另一片樹林中殺出來,以一種兇狂的?包抄之勢,猛地撲

    向了叛軍的?后衛。這四?千精兵都是謝云瀟親自訓練了將近兩個月的?,人?人?都有?一股剛強的?意志,毫不畏死,緊跟在謝云瀟的?背后。

    謝云瀟帶兵打仗,總是身先士卒。他來如影、去如風,身形快若閃電。

    絕大部分的?叛軍根本看不清謝云瀟身在何處,只見一道劍光如白芒般縱橫,又如飛銀滾玉一般,異常迅疾地一閃而過,轉瞬間就殺了十幾個人?。

    第109章 昨日譬如流水去 人世間的煩惱太多了……

    謝云瀟身邊的一百多名親兵都是涼州人。雖然他?們的武功沒有謝云瀟高強, 但是他?們沖殺叛軍的銳氣絲毫不遜于謝云瀟。他?們不知疼痛,不懼危險,刀劍所向?之處, 硬生生地殺開了一條條血路。

    在親兵的掩護下, 謝云瀟斬殺了叛軍的兩個都尉。他?接連砍斷了兩個都尉的脖頸, 握劍的右手仍然運足了勁力, 沒有絲毫的狼狽之態。

    他?疾速掠過一條堆疊尸體的血路, 鋒利的劍光凌空一轉,劍上氣勢剛猛至極, 堪比長虹貫日、雷霆劈山, 猛地掃向?了叛軍聚集的地方, 剎那之間,地上又多了十幾具魂斷氣絕的尸首。

    謝云瀟的神勇堪稱萬夫難敵。在他?的面前, 哪怕是訓練有素的火銃騎兵,也只?有束手受戮的下場。他?率兵包圍了叛軍的后方,官兵的斗志空前高漲,殺得叛軍血肉模糊、腦漿迸裂。

    叛軍的陣型一片混亂,軍中紀律蕩然無?存, 數千名士兵四散潰逃, 勢如潮水一般,亂糟糟地涌向?了各處。

    趁此機會, 華瑤、秦三?、祝懷寧各自率領一隊人馬, 旋風似地殺進敵陣,逐漸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

    叛軍的死傷已經過半, 士氣跌入了谷底,又因為雨水落到了火銃上,鐵鑄的火銃變得格外濕滑, 拆裝彈藥都成了一件難事?,不少叛軍都丟棄了火銃,拔刀出來死戰。

    他?們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困獸,徒有一腔怨氣,卻無?法復仇解恨。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身穿鋼甲,但是,鋼甲無?法保護他?們的頭?臉、脖頸、手腕、以及雙膝之下,官兵專攻他?們的弱點,把他?們的顱腦劈得粉碎,鮮血濺滿了鋼甲,濃重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山谷。

    叛軍死傷慘重,官兵越戰越勇,華瑤高喊道:“殺賊!殺賊!殺賊!”

    范田巾認出了華瑤的聲?音。

    自從范田巾加入叛軍以來,他?從沒打過一次敗仗。今天是他?第一次被官兵打得毫無?反擊之力。他?大驚失色,這才終于明白過來,他?中了官兵的毒計!

    官兵先派出了一支幾百人的敢死隊,大張旗鼓地挑釁,再把叛軍引到山谷之中,借由天時地利之便,趁機剿殺叛軍。官兵約有一萬多人馬,這些人馬被分成了至少四隊,暗藏在茂密的山林里?,一隊接一隊地出現,把叛軍殺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哪里?還有一點重振旗鼓的力氣?

    最可笑的是,官兵的統領,竟然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那姑娘還不到二十歲,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腸、狠辣的手段。

    她的殺伐果?決,遠非常人能比。

    她的武功也很不錯,身法迅捷如風、輕盈如燕,短短幾個瞬息之內,她的劍上就沾滿了叛軍的血。

    她好像是個公主。

    她周圍的親兵都叫她“殿下”。

    范田巾總算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必定?是大梁朝的四公主,高陽華瑤!

    華瑤剿殺了岱州之賊、平定?了涼州之亂、驅除了京城之疫,她的美名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

    范田巾知道自己即將全軍覆沒。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這輩子白白地來世上走了一遭,哪怕他?注定?葬身此地,他?也要在死前為叛軍鏟除最大的禍害。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華瑤身上。

    正當此時,范田巾的隨從忽然大叫了一聲?。

    范田巾轉頭?看去,又望見了謝云瀟——這小?子也是個天縱奇才。

    謝云瀟的劍法奇絕高妙,銳不可當。讀書?人最愛吹噓的那一句“銀臺飛血三?千尺,一劍霜寒十四州”,放到謝云瀟的身上,便是恰到好處的形容,竟然一點也不顯得虛浮了。

    今天早晨,謝云瀟至少殺了上百個人。他?從叛軍的后方一路殺過來,后方的兵力是最薄弱的,他?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擋,火銃放出的炮火遠不及他?的反應迅捷,他?輕而易舉地躲開了叛軍的進攻。那些貪生怕死的士兵見了他?,就像見到了閻王,不由得恐懼萬狀,只?顧著逃命去了。

    范田巾看了一眼謝云瀟,又看了一眼華瑤,想從他?們二人之中選定?一個斷頭?鬼。他?細思片刻,還是覺得華瑤的威脅遠大于謝云瀟——謝云瀟確實是絕世高手,但是,再厲害的高手也有脫力的時候,謝云瀟不可能從早晨一直殺到晚上。若要解決謝云瀟,只?需派出兩萬精兵、兩千高手,便也足夠取走他?的性命。

    反觀華瑤,她陰險狡猾、詭計多端,在官兵中的威望極高。她的身份更是無?比尊貴,金枝玉葉般的公主,誰見了她都得磕頭?,官兵肯定也要諂媚她。如果她死了,那官兵的士氣一定?會大跌,叛軍的士氣也一定會大漲!

    想到這里?,范田巾抽出腰間的一柄大刀,縱躍向?前,他?領著一群親兵,勢如排山倒海一般,浩浩蕩蕩地殺向?華瑤,打定?主意要把她的腦袋割下來。

    華瑤只?覺一股強烈的殺氣朝著自己奔來。

    她側目一瞧,明晃晃的長刀從她眼前一晃而過。

    她嚇了一跳,轉身就跑,才剛躲開了那一擊,又聽見一陣勁風平地而起?,似要砍斷她的腳踝。

    華瑤連忙縱身一躍,躥到了半空中,還翻了一個筋斗。她趁機看清了范田巾的神色。

    范田巾的臉面通紅,雙目瞪得如銅鈴一樣大,死死地盯著華瑤不放。他?對華瑤的恨意深入骨髓,怒火從他?的眼眶里?噴出來,他?恨不得把華瑤活活燒焦。

    他?的腮幫子也鼓起?來了。

    華瑤能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那是他?的牙齒被咬碎的響動。他?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吐出來兩塊崩裂的爛牙。

    真是太可怕了。

    華瑤見狀,便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招降他?了。他?憎恨華瑤,更憎恨官府。只?要能推翻大梁朝的政局,讓他?死一萬次,他?也愿意。

    雖然華瑤的武功不及他?高強,但華瑤一點也沒露怯。她一邊逃跑,一邊嘲笑道:“范田巾,你牙齒壞了,心也壞了!你在鄴城殺了多少老百姓!今天,我就要代他?們向?你索命!你這個畜牲養大的王八蛋!你死有余辜!!”

    范田巾被華瑤激怒,當即發號施令道:“殺她!殺她!都來給我殺她!重重有賞,老子重重有賞!”

    “你賞個屁!”華瑤高聲?道,“叛軍都快死光了!叛軍逆天而行,統統都要遭報應!!”

    范田巾放眼望去,正如華瑤所言,叛軍幾乎被官兵屠盡了,殘兵敗將不足兩千人,隨處可聞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崎嶇的山路上,到處都是歪七橫八的死尸,每一具死尸都展現出慘烈的死狀——這其?中就有范田巾朝夕相對的拜把子兄弟。

    范田巾目眥欲裂,還沒從全軍覆沒的震痛中恢復過來,閃動的刀光就晃到了咫尺之間。

    范田巾連退兩步,抬頭?一看,便與秦三?打了個照面。

    秦三?的眾多親兵也趕到了此處,雙方立即廝殺起?來,半里?之內的沙石滾飛,等?閑之輩都不敢靠近。

    秦三?剽悍勇猛,視死如歸。她連砍了范田巾的幾個親兵,范田巾揮手

    來擋,秦三?提刀一劈,狠狠地削斷了范田巾的半只?手掌。

    眼看著范田巾快要抵擋不住,秦三?心情大好,范田巾卻忽然說:“殺了你也不錯!”

    范田巾氣沉于丹田,運勁于雙臂,忽然間縱刀如狂,朝著秦三?的左、中、右三?個位置猛斬,分別對應秦三?的左臂、面門、右臂。

    秦三?躲閃不及,被范田巾砍傷了右邊的肩膀,鮮血從她的傷口噴涌而出,浸透了鎧甲的裂縫。

    范田巾調用了所有氣力。他?想和秦三?同歸于盡。他?的刀鋒極快、刀光極亮,每一次擊刺都有雷霆萬鈞之勢,當他?的刀刃撞到秦三?的長纓槍,爆燃的火花濺了幾尺高。他?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老鷹,也像一頭?撲跳欲狂的猛虎,魯莽又兇橫地劈刺秦三?。

    秦三?的右肩流血不止,范田巾的左手只?剩半掌,他?二人本該是半斤對八兩,然而范田巾心中的憤懣遠強于秦三?,他?已是完全不想活了的人,他?的勢道就比秦三?更瘋癲、更暴戾。

    此時此刻,華瑤距離秦三?約有十丈遠。

    華瑤看見秦三?漸漸落于下風,心里?很是焦急,祝懷寧還在掃蕩敵軍的殘兵,謝云瀟正在和另外幾位高手對陣,只?有華瑤能幫上秦三?了。

    華瑤拿起?弓箭,往前跑了三?丈遠,又命令她的親兵高舉盾牌,結成一堵人墻。而她站在此處,開弓拉弦,箭頭?對準范田巾,等?到范田巾和秦三?的雙刀即將相碰的那一刻,她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氣,猛地放出了一支利箭。

    箭羽如流星一般疾速,“嗖”的一聲?,筆直地飛向?了范田巾。

    早在華瑤的親兵舉起?盾牌時,范田巾就聽見了他?們的異動。

    隨著箭羽越來越近,范田巾急忙回身,華瑤還朝他?大喊:“箭上有劇毒!”

    范田巾不由自主地偏開一步,想要遠離那一支攜著罡風的飛箭。

    但他?正在和秦三?對陣,高手比武之時,切忌分心——范田巾躲開了華瑤的毒箭,卻沒避過秦三?的殺招,他?的腦門被秦三?劈成了兩瓣。

    或許這世上真有報應吧?彌留之際,范田巾不無?痛苦地想著,鄴城參將被他?砍碎腦門的那個瞬間,是否像他?現在一樣,渾渾噩噩,糊里?糊涂,甚至沒來得及放出最后一擊,就這樣十分憋屈地咽氣了。

    范田巾的慘死,宣告了華瑤的大獲全勝,但華瑤還是高興不起?來。早在半刻鐘之前,華瑤就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叛軍的援兵馬上就要趕來了。

    華瑤統率的官兵共有一萬零六百人。她粗略地掃視全場,估計官兵的傷亡超過了兩千,也就是說,如果?繼續打下去,華瑤最多只?能再調動八千六百人,而叛軍的援兵又是整整一萬人——這一批援兵的首領名叫姚德容,與范田巾齊名,也是叛軍的一員大將。

    不過,范田巾只?是一介武夫,勇猛有余,謀略不足。他?見識短淺,脾氣又很急躁。他?誤入了華瑤的圈套,便覺得自己大勢已去,放棄了發號施令,使得火銃騎兵戰敗而亡。

    范田巾的武功算是很不錯,秦三?動手殺他?,也只?是負了輕傷,可見范田巾的心性有多浮躁。

    姚德容卻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將軍。他?在私塾上過學,也曾看過幾本書?,據說他?能把《孫子兵法》倒背如流,這讓華瑤感到慌張。

    華瑤慌張了一瞬,轉而又去敲響戰鼓,重新?排兵布陣。

    依照華瑤先前的計劃,不少官兵脫下了叛軍的鋼甲,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這一隊官兵的領頭?人是齊風。截至目前,齊風沒受一點傷。他?毫發無?損,安然無?恙,心情也是格外的平穩。

    紛紛揚揚的小?雨漸漸停了,天色愈發明亮了,朦朧的晨霧正在散開,連綿的山巒被雨水洗得碧綠,原本若隱若現的山水之景變得清新?婉麗。

    澄凈的日光越過崇山峻嶺,悄然地灑到了齊風的腳下。

    齊風眺望遠處,大飽了一番眼福。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形容青山之外的壯闊景色。

    他?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下輩子,他?想做一只?鳥,是鷹是雀都無?所謂,只?要他?高飛遠翔,就能無?拘無?束,能飛到茫茫世界的海角天涯。

    人世間的煩惱太多了。昨日的愁緒好似流水,匆匆而逝,他?從水中撈起?的記憶,也不過是一片浮光掠影。

    或許是因為他?把有限的心思都放到了華瑤身上,現在,他?不因自己的處境而感懷,他?心中所念的,有且僅有華瑤一個人。

    他?朝華瑤望了一眼,未消的晨霧之中,華瑤的身形影影綽綽,好似山神一般虛無?飄渺,與他?遙如天各一方。

    他?驀地記起?,小?時候,他?陪著華瑤在窗下念書?,她教了他?一句古詩,詩曰:“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當時,齊風還問?華瑤:“兩個人離得越來越遠了,為什么還會覺得憂愁,為什么……那種憂愁,就像春水一樣迢迢不斷?”

    年僅八歲的華瑤回答道:“這樣才算是真情實意。”

    她看著他?,謹慎地問?道:“你明白嗎?”

    時至今日,齊風認為自己略懂了一點。

    他?低聲?念道:“殿下。”

    “殿下”這個稱謂,是他?從小?就叫慣了的,也讓他?的心神稍定?了些。

    而后,他?就穿著叛軍的盔甲,經過一條狹窄陡峭的山路,毫無?遲疑地走向?了叛軍的援兵。

    第110章 今且獨行千里 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

    齊風的耳力遠勝于常人。他能聽見十丈之內的一切聲?息, 也能察覺十丈之外的細微動靜。

    齊風走了約有數里之遙,只見周圍一片亂石嶙峋、荊棘叢生,遠處隱隱地傳來雜沓的馬蹄聲?。他循聲?而去, 果然遇到了叛軍的先鋒部隊。

    先鋒部隊的頭目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名叫劉七郎。

    劉七郎手握銀槍, 身跨駿馬, 嗓音洪亮而有力:“兄弟!我是劉七郎, 第?三營的人!你是哪個營的,你從哪里來?”

    齊風高聲?道:“我是第?四營的騎尉!我是范將軍手底下的人, 范將軍派我回營報信!”

    齊風的老家在?秦州與康州的交界之地。齊風離家多年, 仍未忘記老家的口音。近幾日以來, 齊風還跟著祝懷寧學了一些秦州方言,勉強能模仿秦州鄉下人說話的腔調。因此, 劉七郎并沒有發現齊風的異樣?。

    齊風披甲戴盔,臉上沾滿了污血和污泥,雙手的骨節也略微泛白,倒真像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的人。

    劉七郎思索片刻,又朝著齊風喊道:“兄弟, 你可有范將軍的信物?”

    齊風道:“范將軍把他的短刀給?了我。”

    言罷, 齊風從懷中掏出一把鑲嵌著金珠的短刀——此乃范田巾的貼身之物,刀柄上鐫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范”字, 刀鞘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齊風指著刀柄上的“范”字, 語氣略急:“范將軍和官兵打了快一個時辰,天?就下雨了, 火銃不好?用,范將軍讓我去搬救兵。兄弟,你們第?三營能派兵嗎?若是能請動你們的人馬, 范將軍必有重謝!”

    劉七郎見狀,也沒懷疑齊風,直接把齊風帶進了一里之外的一座樹林。

    林子里的柏樹巍然聳立,倚天?拔地,豐茂的枝葉高聳入云,重重疊疊的陰影遮掩了萬物眾生,似是一處與世隔絕的隱僻之地。叛軍的一萬人馬都?駐守在?此處,齊風也見到了這一萬叛軍的首領——此人名叫姚德榮。他內功深厚,刀法精湛,善于排兵布陣,遠比范田巾難對付的

    多。

    姚德榮派出的暗探還沒回來。姚德榮不敢貿然發兵,便決定在?此等候。他端坐于馬背上,略微把頭低了下來,仔細地將齊風打量了一番。

    劉七郎連忙說:“姚將軍,我帶回來了范將軍的人!”

    “哦?”姚德榮面色不變,只問,“你一共帶回來幾個人?”

    劉七郎道:“就一個人,他是范將軍那邊的騎尉。”

    話音未落,劉七郎就把齊風拉到了姚德榮的面前。

    按照華瑤原本的計劃,齊風應該與一百多個官兵一起混入叛軍的隊伍中,然而,由于官兵的腳程比齊風慢一些,齊風碰到劉七郎的時候,官兵還沒從陡峭險峻的山路上轉過來,也就沒被劉七郎窺見蹤跡。

    齊風獨自?一人闖進敵陣,仍是面不紅、心不跳、氣不喘。他站姿筆直,恭敬地稟報道:“范將軍遇到了六千官兵,派我回營報信。”

    姚德榮先是皺了皺眉,然后才?問:“這都?快一個時辰了,范田巾還沒打完?”

    齊風跪到了姚德榮的馬前,雙手高高地舉起一把短刀:“范將軍派我去大本營傳信,讓我趕快搬救兵……”

    姚德榮立刻起了疑心:“范田巾帶著一萬火銃騎兵,打不過六千官兵?”

    齊風半真半假地說:“范將軍一開始占了上風,后來,天?下雨了,火銃不好?用了,官兵的援軍也趕到了。范將軍說他這一戰不能輸,就派我去別的軍營找些幫手。”

    范田巾為人剛愎自?用,狂妄自?大。他仗著自?己使得一手好?刀法,也混到了一些軍功,便讓屬下稱呼他為“范常勝”,意?指他從來沒有打過一次敗仗。

    而姚德榮早在?去年九月就加入了叛軍部隊。姚德榮曾經有過兩次敗績,范田巾便嘲笑他是“姚二敗”,這讓姚德榮多少有些不滿。

    姚德榮瞧不起范田巾的魯莽,范田巾也看不慣姚德榮的謹慎。他們兩個人面和心不和,卻有著絕對一致的目標。他們都?恨死了官府,也都?想盡快攻破彭臺縣,肆意?地奸殺彭臺的女人,在?她們的身上盡情地宣泄仇恨。

    姚德榮的目光慢慢地掃過齊風的全身上下,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你摘掉頭盔,讓大伙兒都?來瞧瞧。我怎么覺得,你這小子的長?相,很不一般啊。”

    齊風的長相確實很不一般。

    他英姿挺拔,氣宇軒昂,容貌非常英俊,身量非常高挑,筋骨強韌而健壯,就連雙手的指骨都?是修長?而勻稱的,無論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鄉野里長大的泥腿子。

    齊風也察覺到了姚德榮的疑慮。

    齊風依然跪坐在?地上,還把短刀放在?了一旁。他毫無遲疑地取下了自己的頭盔。他的面容早已被污泥、穢土和血漿沾染,只是一雙眼?睛明澈見底,連一絲波瀾都?無,格外坦然地面對著姚德榮的審視。

    他就像是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對姚德榮沒有任何隱瞞。

    即便姚德榮的視線銳利如刀,齊風也沒露出一丁點的怯色。

    姚德榮既懷疑他的身份,又欣賞他的膽識。若他真是范田巾的部下,那范田巾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

    為了探聽更多的消息,姚德榮的聲?調陡然沉了下去:“你小子究竟是何人?”

    齊風不慌不亂道:“我是范將軍的騎尉。十天?前,范將軍才?從鄴城調到彭臺縣。這十天?以來,軍營里沒開過一場宴席,我沒機會見到您,您不認識我也正?常。范將軍……”

    齊風欲言又止。

    姚德榮翻身下馬,走到齊風的面前:“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拖的時間長?了,范田巾就活不了,你也討不到一點好?。”

    齊風低眉俯首,面露難色。

    其實齊風根本不會裝傻充愣。但他有一個名叫燕雨的同胞兄長?。齊風從小和燕雨一起長?大,燕雨就是齊風最?了解的人。齊風經常看到燕雨畏縮猶豫、囁喏磕巴的樣?子,便從燕雨的身上學到了幾分皮毛。

    齊風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低聲?道:“范將軍不讓他營中的都?尉、副尉、騎尉去別的軍營,范將軍說……”

    齊風的一句話還沒講完,樹林外傳來一聲?急報:“啟稟將軍,大事不好?!范將軍的一萬火銃部隊已被官兵殲滅了!全部殲滅了!!”

    按理?說,探聽消息的騎兵,絕不能大呼小叫,更不能宣揚敗績、動搖軍心,這一次的情況卻是事出有因——報信的騎兵滿面污垢,渾身鮮血,還沒跑進樹林,就從馬背上跌了下來,摔成了半死不活的廢人。

    姚德榮見狀,眉頭也皺得更深了。

    就在?這一瞬間,齊風的右手猛地拔出了短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運足一股極強的勁力,縱刀劃過了姚德榮的脖頸,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順暢。這一場刺殺又穩又快,所耗的時間還不到一息的十分之一,姚德榮身邊的親兵都?沒反應過來,只見一束鮮紅的頸血濺開三丈遠。

    姚德榮驚怒交加,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尚未拔刀出鞘,齊風向前飛躍,從他的頭頂直劈而下,把他的顱骨剁得崩裂開來,他的腦漿就像豆腐花一樣?飛濺四周,點點滴滴地撒到了地上。

    姚德榮使盡了最?后的余力,抬腿掃踢齊風的下盤,齊風動作迅疾地躲了過去,但敵軍畢竟是人多勢眾,幾位高手合力圍攻齊風,齊風的左臂被一把鋒利的長?劍刺中了。

    齊風的傷口血流如注,姚德榮的憤恨仍未平息。

    姚德榮張大了嘴,踉蹌一步,向后摔倒在?地上。他指著齊風,憤恨地留下遺言:“殺!殺……”

    齊風本就是萬中無一的劍客。姚德榮的武功比齊風還略高一籌。

    不過,華瑤曾經把皇族密不外傳的心法教給?了齊風,讓齊風學會了如何收斂自?己作為高手的聲?息。當齊風接近姚德榮的時候,姚德榮就以為齊風的本領只是稀松平常,并未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防備齊風。

    姚德榮再后悔也沒用了。他頸側的兩條大脈都?被齊風切得粉碎,齊風的刀功極強,刀鋒極猛,把他的傷口割得深可見骨。他的腦袋也是七零八碎的,渾身都?因為極度的疼痛而扭曲了。最?終,他瞪著眼?睛,抻著脖子,分外悲苦地死了。他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幕,是齊風沖出樹林的背影。

    姚德榮的眾多親兵頓時暴怒。

    那一群親兵之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劍客和刀客,甚至有一位修煉毒功的高手——此人印堂暗黑,臂膀寬厚,騎射的功夫更是絕妙至極。他怒吼一聲?,振臂一呼,便集結了四千多個士兵,騎馬飛奔,拼命地追趕齊風。他在?馬背上張弓扣箭,弓弦拉得像是一輪滿月,飛箭急射而出,正?中齊風的左肩。

    齊風先前已經受了傷,身手比不上平日里敏捷,又突然中了一支毒箭,自?身的輕功更慢了一些。

    毒功高手連忙抓住機會,竭盡全力,連發十箭,共有三箭插到了齊風的肩背。

    那箭頭沾著劇毒,毒性極快地發散,齊風的后背已是皮開肉綻,殷紅的鮮血中滲出一縷一縷的烏黑血絲,不住地流淌著,滲滿了齊風的衣衫。

    齊風聽見追兵大笑道:“你中了劇毒!馬上便要死了!賤人!你后背的爛肉會一塊一塊地掉下地去!你今晚就給?姚將軍陪葬!!”

    “陪葬!”

    “陪葬!”

    “陪葬!”

    無數的喊殺聲?重合在?一起,齊風的神智變得混亂不清。

    他頭昏腦熱,雙腿軟弱無力,眼?前一陣陣地發黑,綠樹青山都?像是沉重的石塊,接連不斷地往他身上砸來,使他痛苦難忍,五臟六腑脹痛不已,快要爆裂了似的。

    他知道現在?還是大白天?,卻仿佛置身于黑夜,什么也看不見了。他艱難地喘息了幾聲?,依稀察覺到自?己還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他距離官兵還有多遠?他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不禁怨恨起自?己的無能。

    他還沒把叛軍帶到官兵的集結之處,竟然就要斷氣了。

    他還有一個愿望沒有實現。

    那般荒誕不經的愿望,原本是想也不能想的,但他既然快要死了,應該可以隨心所欲一回——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素紗手帕,帕子上沒有任何紋飾,只是沾染了淺淡的玫瑰香味。

    他將這塊手帕塞進了衣襟里,緊貼著自?己的心口,做好?了從容赴死的準備。

    他生前殺過許多人,死后大抵是會下地獄,這塊手帕是他唯一的陪葬品,會陪他一起墮入陰曹地府……他正?在?思索之際,四面八方忽然傳來了驚天?動地的怒號聲?、戰鼓聲?,他的手腕也被一個人緊緊地握住了。

    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也聽到了他最?熟悉的聲?音:“齊風,你怎么傷得這么嚴重?”

    他難以分辨真假虛實,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華瑤突然出現在?他的夢中,他很想和華瑤說一句話,卻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華瑤震驚至極,連忙喊來自?己的親兵:“快點,你們快把齊風送到湯大夫那里,刻不容緩!快!”

    齊風死死地拽著華瑤的袖擺,她輕輕地攥住他的指尖:“別怕,已經沒事了,我來救你了,你會好?起來的。”

    她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悅耳,像是山澗里的一汪泉水,緩解了他的干渴焦痛之苦。倘若他能死在?此時,死也不是一件壞事。

    華瑤還說:“我在?山上看見你的身影,我立刻就帶兵沖下來了。我接到你了,你不會死的。”

    華瑤和齊風自?幼形影不離,這是華瑤第?一次見他傷勢如此嚴重,她的氣息也起伏不定,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戰局還等著她去指揮,她只能和他再多說一句話,或許也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句話。

    她知道他最?是忠心耿耿,他經常對她說“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但她沒想到他會做到這一步——他孤身一人直闖敵營,手刃了敵軍第?一大將,渾身被毒箭扎得像個刺猬,還冒死把叛軍引入了官兵的埋伏圈。

    華瑤其實是有點想哭的。

    她的心底淤堵了一股悲愴的怒氣。

    從她年少時起,千般愁緒,萬般怨恨,就像蛛絲一樣?盤根錯節,爬滿了她的心胸。但她從未宣泄過一分一毫。她連牢騷都?很少發,也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沉悶之感。在?這樣?的壓抑之中,她無淚可流,也無處可訴,只把掌心搭在?齊風冰冷的手背上,極低聲?地對他說:“你一定要活下來,我等著你活下來……”

    言罷,她便把齊風交給?了親兵,甩衣揮劍,頭也不回地直奔戰場了。

    華瑤率領八千精兵,把叛軍殺了個措手不及。

    她占據了險地優勢,埋伏在?山谷的高處,朝著叛軍放箭投石。

    這一時之間,流箭如星,碎石如雨,弩弓齊發,火炮齊響,擂鼓之聲?震耳欲聾,狹窄的山道上堆滿了叛軍兵馬的尸體,沉積的血水匯成一條洶涌的血河,淋淋漓漓地涌溢著,染紅了荒僻的山地。

    華瑤麾下的大將紛紛率兵追擊。

    謝云瀟最?先斬殺了那位危害最?大的毒攻高手。他的兩個親兵因此負傷,而他自?己反應極快,并未受創。他解決了毒攻高手,沒有片刻的停頓,便又開始剿殺剩余的叛軍,凡是他所過之處,滾下了一片又一片的人頭。

    秦三雖然右肩負傷,但她依舊是勇猛過人的悍將。她把長?纓槍一揮,四周如有疾風摧動。她身先士卒,整個人仿佛毫無痛覺一般,聲?勢威武地沖殺叛軍高手,以一敵十不在?話下,以一敵百也不顯懼色。沒過多久,她的腳下就鋪滿了一層尸體,她的殺招讓叛軍進退無門,唯有一條死路而已。

    那些叛軍早就沒了將領,打仗更沒了章法。隨著太陽升得更高,山間的血氣也更濃了,殘兵敗將四散奔逃,四千多騎兵只剩下不到兩百人。

    華瑤大聲?宣告道:“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姚德榮被我殺了,范田巾也死透了!官兵帶著數萬人馬來反攻了!!”

    官兵的士氣空前高漲,華瑤乘勝追擊,率兵繼續向前進發,她放出豪言壯語:“今晚,我們一定會進駐彭臺縣!!”

    祝懷寧一聽此言,激動得滿面通紅,渾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氣。他主動請纓,率領四百騎兵在?前方開道,天?兵神將都?擋不住他前進的步伐。他們一行?人疾速行?軍,轉眼?便來到了先前姚德榮駐守的樹林。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王”是賊兵的士氣之核心,也是賊兵的斗志之基石。

    由于姚德榮已經死了,他的親兵也被華瑤剿除殆盡,這一支叛軍的軍心大亂,姚德榮的一萬兵馬只剩五千殘部,這五千人之中,還有一千多人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只剩下四千名武功高手,依舊停留在?原地。

    這四千名高手的將領,是一位名叫許敬安的女將軍。

    許敬安今年也才?二十七歲。她雙目炯炯有神,體格高大強壯,身穿一套銅盔銅甲,腰佩一把銀鞘寶劍,面色肅然地站在?一片林蔭之下。

    許敬安聽見華瑤的軍隊由遠及近,并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倉皇之色。

    她跳到了一塊巨石上,手搭著腰間的劍柄,正?要與華瑤決一死戰,卻聽華瑤的聲?音傳到了她的耳邊:“許將軍!我是高陽華瑤,當朝四公主!你本就是秦州的官兵,朝廷也能體諒你的難處和苦衷!姚德榮和范田巾已死,大局已定!官兵大獲全勝,屢戰屢勝,此乃人心所向,天?命所歸,你我不必兵戎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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