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也可以,喊我小梨兒……
陸執方不是第一次被召進御書房。
自他被陛下點為探花郎后,入了大理寺從底層做起,一路勤勉升到少卿位置,已有好幾次經手查官員貪墨的大案,被陛下在散朝后留在御書房問詢。
這一次來,卻是因為他的無心之舉。
御案一側的紫檀龍紋三屏風小寶座上,云夢公主已恢復日常華美裝束,一雙明眸笑吟吟看向他。
宣帝將手中奏疏放下,看了云夢一眼,口中有嗔怪之意:“朕說已著人去鎮國公府聊表謝意,云夢非要當面謝你,這才把陸少卿召進來這一趟。”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僅是送些身外之物,怎么成?”云夢巧笑倩兮,撫了撫那身逶迤拖地的牡丹薄水煙長裙,對著陸執方的方向一禮,“云夢在此謝過陸少卿搭救之恩。陸少卿不止是免去了我的麻煩,還是免去兩國邦交起齟齬,功勞可大著呢。”
陸執方讓半步:“隨手為之,殿下不必記掛。”
“陸少卿,接下來的春獵,你會去的對嗎?”
云夢沒有在意他不冷不熱的態度,靠近一步問,眸子撲閃撲閃地在觀察這個冷面郎君。
每年春獵,五品以上的文官武將都能夠參加,不過有些文臣騎射不怎么樣,拼不過武將,也不愛湊熱鬧,是以總是找借口推脫。
云夢是想陸執方去的。
他在前朝,她在后宮,又不能日日這樣召進來閑話家常。可陸執視線始終盯著御案下的錦毯:“臣騎射技藝平平,大理寺公務還忙,歷年都是不去的。”
此話一出,氣氛仿佛凝滯了一瞬。
陸執方能感受到來自宣帝的視線威壓。
云夢公主愣了愣,沒有發火,再細細打量他,從那張俊俏的皮囊看到衣衫打扮,視線忽而被他的腰帶吸引了去。時下青年郎君流行佩戴玉佩、折扇、香囊、玉石雕刻的寶劍掛墜,佩戴絹花的很少。
那絹花色澤素雅,同他今日衣袍相襯,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云夢瞇了瞇眼,看清楚了上頭淡白色的繡花,“陸少卿這腰飾好生別致啊。”
“是心儀女郎的物件,臣擅自珍藏了。”
“是哪家姑娘?”
云夢笑吟吟的表情不變,未見怒色,反而起了興致。陸執方看了一眼宣帝的方向,“回稟殿下,婚姻之事未定,臣說出來,恐怕污了女兒家的清譽。殿下同為女子,應當能夠體諒。”
“你把人家手帕紙別腰上,就不怕毀了她清譽?”宣帝冷冷一笑,想發作,偏想到了陸執方叫護衛救了云夢的功勞。陸敬家的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朱砂筆擲到了案上。
“啪”一聲,在落針可聞的御書房里分外刺耳。
鎮國公府里,陸敬和苗斐就在前堂等兒子回來。
“這都去了快兩個時辰了,怎么還沒出來?”
“夫人坐定了等,走來走去,晃得我眼暈。”
苗斐可定不下來。
昨夜父子倆說完后,陸敬就黑著一張臉來了清夏堂,同她說了陛下召執方進宮的真正用意,讓她留意皇城適齡貴女的功夫都先停一停。苗斐當下應了,在夜里墊高枕頭,想到的卻是陸執方給她捶背那次。
陸敬不過問內宅事,心里都是朝堂與權勢,并不知道兒子同個婢女廝混的事情。再說,就是知道了,在他心里估計也不是大事,成婚前把人打發了就是。
苗斐猶豫了一瞬,終究是沒有把事情說出來。
她勉強坐定,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是高揚,“大老爺,大太太,世子爺回來了。”
沒過一會兒,瞧見一道天青色的挺拔身影,步履從容地靠近,兒子好端端的,手腳齊全,走路穩健,看起來沒有腦子懵了拒婚,惹得圣上大怒吃板子。
苗斐松了一口氣,陸敬的心卻吊起來。
“父親,母親。”
“陛下召你進宮,都說什么了?”
“主要是云夢公主在說,陛下并未同兒子講太多話,”陸執方知道父親最關心的是什么,“除卻昨日送到鎮國公府上的物件,陛下還賞了兒子另一樣。”
陸敬的喜色還未浮到臉上,陸執方的話音補上:“特準兒子半月不必去大理寺點卯。”
陸敬愣怔了數息:“那可有說這半月要你做什么?陪云夢公主玩樂?”
陸執方搖頭:“沒有。”
這同閉門思過有什么差別?
陸敬的臉色終究是沉了下來,“你到底和云夢公主說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生氣?”
陸執方沉默不語。
“陸執方。”
“不說?那你同陸家的列祖列宗去說!”
上一次見列祖列宗的牌位,是新歲祭拜。
陸執方在祠堂守門人的注視下,一步步邁進去。
他面色平靜,伸手觸到了神龕底下的機關。機關轉動,角落藏在陰影里的石磚打開,露出了更濃重、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皇都高門大宅,都有隱秘的地下室,有的甚至有密道,為了防止戰亂或抄家這樣的禍事,能保存子嗣的一線生機。鎮國公府的地下室,保存的不是生機。
陸執方邁開腳,新凈的寶相紋緞靴踏入石階,一步步從香火明亮的祠堂,隱入冰涼死寂的地下。
他在幼年曾經困惑,害怕突然變得嚴厲的父母親,害怕鬼神,害怕病重到脫相的兄長的亡魂。
他費了很大勁才明白,壓著他的,從來不是天資聰穎卻早夭的兄長。
但現在不一樣了。
腰間的絹花早被他摘下,疊成小方塊,捏在掌心里摩挲,生出暖意來。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為何受苦,往往就不覺得苦了。陸執方完全走入了地下室,守門人轉動機關,石階徐徐合上。
祠堂香火安靜燃燒,照亮了揩拭得一塵不染的陸家列祖列宗牌位。祠堂外,春日燦爛喧囂,透過樹影流淌出深深淺淺的碎金光芒。
陸執方仿佛沒來過,憑空從這個人間消失了。
陸執方寢屋的燈,到子時都沒再亮起。
第一夜沒有亮起,直到第二夜,天幕掛起了冷冷弦月,都沒有再亮起的意思。馥梨甚至找不到木樨和荊芥打探消息,他們在第一夜的白日就忽然都出去了。馥梨沐浴完,待著她的屋子里,獨自踱了兩圈。
她提上了風燈,往暢和堂去。再回來時,腳步一頓,倏爾望見陸執方的屋里亮了燈,荊芥守在門外。
馥梨快步走近去,荊芥伸手把她攔下了。
她也沒想闖進屋門,“是世子爺回來了嗎?”
荊芥點頭。
屋里的陸執方的聲音淡淡:“怎么了?”
馥梨一愣,很多話涌到了嘴邊,卻不知最先出口的要問哪一句。世子爺進宮去是見公主嗎?為何消失了一夜兩日才回來?消失的這些時候,在做什么?
獨自一人時游移不定的猜測和患得患失,在聽見陸執方的聲音后,霎時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沖動。她當著荊芥的面,忍著羞赧,問了出口:“你還好嗎?我想進屋去看看。”
荊芥一聽,摸了摸鼻尖,閃身退到了馥梨看不見的地方。門扉內,陸執方靜了一會兒才回答,“現在不方便,我準備沐浴了。”
沐浴的小凈室在主屋西側,同陸執方里屋不連通的。有什么好不方便的,他就是只穿單衣出來,她也都看過了。馥梨抿抿唇,站著沒動。
一門之隔,陸執方也在看她投落在隔扇門的剪影。那剪影一晃,似乎走開了。他松一口氣低頭,門扉猝不及防被推開來,對上馥梨一雙明澈的杏眼。
屋內燈火比平日里黯淡許多,燈輪上只有兩盞。
兩盞,足夠馥梨看清楚陸執方眼角眉梢的疲憊。他像是操勞奔波了好幾日,容色懨懨,連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鬢發都有一絲凌亂。外衫半褪,露出素絹中單,勾勒一副清薄骨架。
“世子爺。”
陸執方有些無奈,眸光對上她的。
“那日我同你遇見,在街上被糾纏的,原來不是肖家女郎,是云夢公主。昨日宮里來人是為了這事,將我召進宮里去,也是為了這事。”
“陛下或許有促成的意思,我已設法拒了。”
“父親知曉,罰我跪了兩日一夜的祠堂。”
青年郎君的語氣輕描淡寫,似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疾不徐將外衫完全脫下,“真要去沐浴了,還想跟著伺候不成?”
馥梨踮了踮腳,手掌撫上他肩后,中衣不干爽,甚至還涼涼的,順著肩線去摸手臂和手指,陸執方的指尖也涼。她想到了他們去地牢看聞人語后,陸執方那一身的冷汗。
兩日一夜,跪的不是祠堂。
“世子爺快些去沐浴吧,別著涼了。”
馥梨很快讓開了門的位置。
小凈室里,一燈如豆。
浴桶熱水冒著裊裊白煙,飄著辟穢去寒的艾葉。陸執方整個人浸泡進去,熱水暖融融,將地下室陳舊腐朽的氣息都洗刷了干凈。
他像是重歸人間。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來替他沐發的南雁。
陸執方放松地靠著浴桶邊緣,感覺有一只手輕輕柔柔地取下了他的發冠,解開他纏繞的發髻,慢慢疏通。陸執方一愣,南雁動作也輕,但沒有這般細致。
他修長的頸脖往后仰,對上了馥梨的臉。
“怎么進來的?”
“我同南雁說,我要進來,他就走了。”
整個靜思閣都以為,她已是世子枕邊人。
馥梨把他腦袋推回去,發髻解完,通順完,再用木瓢勺起一勺溫水,從發尾開始淋,徐徐浸沒到發頂,很小心地,擦拭去從他眉骨滑落到臉頰的水珠。
熱水淹沒到陸執方胸口,霧氣和艾葉掩蓋,馥梨只看到了他的鎖骨和肩膀,覆蓋著薄薄的肌理。
她移開了視線,用香胰子給他凈發。
陸執方濕漉漉的手從水里伸出來,精準地繞到腦后,扼住了她的。浸泡在熱水里的手指,灼燙溫熱。
“不必做這些。”
“就像世子爺說的,做了,我心里好受。”
“愧疚之人才需要好受,你不需要。”
陸執方強硬地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將她掌心那塊香胰子取出,一下子丟到浴桶里。香胰子落入水中,落入她絕不可能伸手去撈的深處。
馥梨手指在他面前蜷縮起來。
陸執方將她掌心貼在臉側,摩挲了一下。
他疲憊依舊,溫柔依舊。
“馥梨,或者遲霓,要怎么稱呼?”
“是我陸執方想要你,是我想娶你,有些代價,理應由我來付。”
馥梨聽得默然,想起的是見胥垣和沈霜月那日。
其實,沈霜月不止問了她同陸執方的關系,還頗不贊成地提醒過她——“你同九陵身份懸殊太大,即便他有心為你謀劃,流言蜚語難免會落到你頭上。我多管閑事,不是想拆散你倆,是以過來人身份提醒,此事最難不是門第偏見,不是誅心謠言,是只有一人在堅持。你若沒做好準備,趁早回絕了九陵。”
她想過了的,陸執方何時放棄,她何時放棄。
但現在她不這么想了。
她不想只有陸執方一個人在憧憬和堅持。
馥梨另一只手,從陸執方的左肩上伸過去,扣住自己的手腕,從身后俯下,松松環住了他。
“世子爺可以叫馥梨,我入府是高揚管事安排的,他讓識字的丫鬟從名冊上自己選名字。我母親姓馥,我本名遲霓,小時候學說話,口齒不清,經常把自己名字念成‘吃梨’,爹娘就喊我小梨兒。”
“世子爺也可以,喊我小梨兒。”
柔嫩的臉頰貼著他的,輕輕柔柔的說話聲音透過共鳴,在水汽縹緲里,直接傳到他的身體里。
陸執方忽而轉了個方向,將她拽過來。
馥梨一下失了重心,雙手扶著他肩膀,領口心口位置的衣裳沾了水,很快被蔓延上濕熱的感覺。春衫清薄,濕了之后,好像直接貼上了青年郎君蓬勃結實的身體,還有激越的心跳。
凈室不適合親吻,再分開時,人有些迷糊。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晃,白影掠過。
是陸執方扯過木施上他原本要換的中衣,裹到了她身上,將她一把推遠了些。她還有些失神。
“世子爺?”
“回去收拾,好了后,叫南雁送新中衣來。”
陸執方用最后的克制,啞聲囑咐。
少女明凈玉靨上掛了些微水珠,不明所以地攏著他的中衣,濕潤服帖的衣襟凌亂,露出一片雪色,還頗為體貼問他:“要小廚房再重新燒些熱水來嗎?”
倒盆冷水還差不多。
陸執方深吸了一口氣,拒絕得斬釘截鐵。
“不必。”
第42章 “要不要認我?”……
宣帝令陸執方賦閑半月,原話是“不必去大理寺點卯”。陸執方閉門不過三日,就收拾常用物件、書冊,帶馥梨去了灤賢山小住。
“世子爺,這樣會惹得陛下和大老爺不高興?”
“債多不壓身,他們本就不高興了。再說去拜會老師,在父親看來是正經事。”
胥垣雖然是致仕的半隱退狀態,灤賢山仍然在皇城外一日可往返的距離,太子殿下至今在朝堂上遇到棘手難題,也習慣出宮來拜會昔日恩師,遑論是胥垣曾經栽培過,已官居高位的幾個門生。
畢竟開國以來,能連中三元的,只胥垣一人。
這次他們帶著行囊,沒在半山腰再遇上胥垣。
菜畦旁的野地里,胥垣正在挖薺菜,鮮嫩柔綠的一茬茬,無需精心耕作也能蓬勃生長。他遠遠見陸執方幾人,拍干凈手里泥土,“你莫非被罷官了?”
“不至于。”陸執方失笑,指了指行囊包袱,“我們來叨擾老師和師娘,借住幾日。”
胥垣又去看馥梨。
馥梨替沈霜月處理過藥材后,有了對比,沈霜月就開始嫌棄他和小僮弄得不細致。這來得正是時候。
“師娘呢?”
“昨日剛收了一批晾曬的藥材,正忙著分切。”
靈秀可愛的小姑娘對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很是殷勤,將包袱皮子遞給陸執方,細聲細氣地問:“世子爺,我想去幫沈大夫切藥材。”
“去吧。”陸執方自然地把那包袱拎好。
這一次,瞧著比上次相處更有默契了。
胥垣又蹲下去,“包袱快放到一旁,幫我把這些薺菜都挖出來。”他身前這一片野地都是薺菜。
陸執方估算了片刻,“老師這里來客人了嗎?”全挖出來,不止是他們幾人的食量。老師不喜浪費,即便是賤得賣不上價的野菜。
“來得可多了,還是我使喚不動的。”
“殿下來了?”
胥垣沒應,只催他干活。
果然,收拾完畢,陸執方去到主屋,便見有身材精悍的青壯男人,各自隔了一段距離,將主屋團團圍住。他與胥垣要靠近,護衛道一聲得罪了,來搜他的身,確認沒有暗藏兇器,才側身放行。
屋門推開,茶香裊裊,一人坐在茶座旁。
男人氣度沉穩,長相酷似宣帝,英俊威儀,即便低眉斂目地沖茶,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正是當朝太子,宣帝的嫡長子高舸。
高舸聽見腳步聲抬頭,見了陸執方亦一愣,隨后親切地喊了他的字:“九陵。”
“太子殿下。”陸執方要行禮,被高舸止住,“此處是老師居舍,無須多禮。”
高舸比陸執方年長幾歲,兩人拜在同一師門。
昔日胥垣還未請辭時,府邸設在皇城,兩人既有師兄弟之義,便有了朝堂之外的交往。
然而,宣帝正是老當益壯,不喜朝臣過分逢迎東宮,陸執方同高舸的君子之交,當真也點到為止。
茶案旁的方幾上,擺了好些宮里送的東西。
陸執方等胥垣坐下后,在下首落座,瞥了那些物件一眼,過分隆重了,不似尋常探望。
“孤提早來給老師送壽禮。老師大壽當日是春祭,孤恐怕分身乏術,趕不上來賀壽了。”
高舸給胥垣和陸執方推去親手沖泡的熱茶。
幾人續了舊,高舸就春闈放榜,同胥垣討論首榜進士里,何人可用,又談及南方春汛,洪水影響周邊農田、村莊和城鎮,導致作物受災、房屋損壞和百姓傷亡,戶部正在想辦法弄銀子賑災。
“這幾日,太子妃正在籌備義賣,邀請皇城高官富戶解囊,捐獻珍寶。老師與九陵可要支持一二?”
高舸與太子妃青梅竹馬,商議對策也不忘游說。
胥垣在書法上有大成,陸執方在書法出類拔萃,也是得胥垣指點的緣故。可惜,胥垣已許久不替人提字,傳聞民間有富商建新宅邸,拿了千金登門求墨,連胥垣的面都沒見著。
“蓬門陋舍,哪里有珍寶可解囊,不過近日得了一副畫作,珍藏許久,倒是可以拿出來義賣。”
胥垣將茶一飲而盡,起身招呼高舸與陸執方去書房。高舸一入書房,就見正墻原先掛著的山鷹花石圖不知何時被換下,掛上了另一幅意境清雅的山水畫。
高舸留意看了,畫是好畫,卻沒有辨認出是哪位名家所作,落款只得一個梨字。要是就這么拿去拍賣……恐怕難以難起價。
他正想開口詢問,聽得胥垣吩咐陸執方。
“九陵把畫拿下來,替我磨墨。”
畫卷取下,鋪開在長條案上,胥垣挑了一支筆,竟就在山水畫底下的空白處題跋,一氣呵成落了名姓,再從暗屜中取出印章,正兒八經地落下了鈐印。
高舸想開口的心便打消了。
義賣還未開始,他已經能預想到這幅畫拍出的高價。胥垣的墨寶不多,胥垣流傳于世的私人藏品更少,一同出名的,還會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師。
墨跡晾干,高舸吩咐護衛將畫卷收好。
胥垣瞧著時辰差不多,挽起衣袖往廚房去,書房里轉眼剩下高舸和陸執方。
高舸早知他被迫賦閑一事的緣由,語氣里有淡淡抱怨:“你就非得駁了云夢不成?一場春狩而已。”
“臣實話實說,歷年都是不去的。”
“你去,完了孤在父皇面前替你說幾句話。父皇惜才,很快便能氣消了。”
“殿下……”
陸執方沒說話,面上表情將意思傳達得分明。
高舸理了理袖子,“是上次鬧得不歡而散,云夢還想見你一面,說有話要問。我這個皇妹,不是愛糾纏的人,你好好同她說道清楚,她還能死纏爛打嗎?陸執方,你就是看在孤的面子上。”
最后一句話,已然區分開了君與臣。
小廚房炊煙裊裊,鮮美可口的飯菜備好了。
小僮端來了兩人份到藥房這頭來,給沈霜月和馥梨,“先生那里來了客人。”沈霜月知道太子來是要商議重要的朝堂事,懶得去逢迎,只招呼馥梨吃飯。
“我還差最后一點,沈大夫先用吃吧。”
少女埋首案頭,一手捏著一株羊蹄草,一手運筆在紙面上勾畫,單薄的背影透著乖巧文靜。
沈霜月腳步輕輕,來到她身后。
編寫草藥典籍,配圖所畫,準為先,美為次。
紙面之上,羊蹄草的莖與分枝、下部卵形葉、上部抱莖而生的葉面與葉背、花序與結果,都按照闡釋說明,精準表現了特質,再兼顧植物的優美形態。
草藥典籍覆蓋了幾千種草藥,沈霜月也時常懷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編撰出初稿。
有馥梨幫忙,無疑快很多。
馥梨感覺有什么在動自己的發髻。
她畫完最后一筆,側頭發現是沈霜月,沈霜月手剛觸到她,表情僵了一下,手收回去,“吃飯吧。”
“好。”
她同沈霜月坐到桌邊,沈霜月吃飯時鮮少言語,但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馥梨眉眼彎彎,道了聲謝。
在灤賢山的日子很平靜,比在靜思閣還平靜。
馥梨不用替陸執方收拾打理寢屋,只要給沈霜月打下手,采藥、清理、晾曬、切藥、編寫草藥典籍。
很多時候,沈霜月去采藥,不是某種藥材用完,而是為了編寫。同一種植物采好幾棵,帶回去辨析形態,記錄特點,再相應配圖。是以費力費時,時常會逛遍了某座山,都沒找到某一種要編寫的藥草。
這日里,馥梨跟著她,還有雜役小僮去了灤賢山西側的那座小山。運氣不錯,打算采的好幾種藥材都找到,還差一種叫五裂黃連的,常長在密林下陰處。
眼看日頭有西落跡象,沈霜月比以往更早地決定回去。她一個老婦人帶著小僮無事,帶著嬌俏漂亮的小姑娘,遇見歹人了就是禍事。
幾人一人一籮筐在背上,走著走著,卻在山坡下凹陷處,看見了長得像五裂黃連的植物。
沈霜月疑心自己看錯,正凝著目光,已聽見馥梨語帶驚喜:“沈大夫,看那里,就是我們要找的。”
她點頭,扎起了裙裾,“我下去看看。”話剛說出口,就看見了馥梨和小僮不贊同的眼神。
小僮稚聲稚氣:“我手腳靈活,我去。”
“采摘要保存根須,莖葉完整,你做不好。”
沈霜月擺擺手,別的草藥還好,五裂黃連難找,瞧著只有那么一小片,要是弄壞了,還得再漫山遍野地碰運氣。她剛要邁開腳步,馥梨已先她一步,走到山坡下凹處,斜著大半個身子探下去。
“我來吧,沈大夫放心,不會弄壞的。”
那片下凹地勢陡峭,稍不留神就會滾下去,幸而四處長了疏松樹木,可以扶著。
馥梨出門時,身上換了沈霜月給的粗布衣裙,不怕剮蹭,小心翼翼來到那叢五裂黃連生長處,解下了籮筐放到稍微平整的地面,按著沈霜月的要求,仔細把此地的五裂黃連都采摘了,放入籮筐里。
沈霜月看得提心吊膽,正要松一口氣,山坡凹陷處突然躥出個貍奴大小的,似鼠非鼠的動物,把馥梨嚇了一跳。少女一聲低呼,腳下一滑,人影就消失在沈霜月和小僮的視線里,滾入地勢更低矮處。
沈霜月著急喊了兩聲,“馥梨?馥梨?”
馥梨沒回答。
“下去看,別等了。”
正當她和小僮親自下去看時,馥梨顫巍巍的聲音再傳來:“沈大夫,我沒事,不、不用下來。”
藕色粗布裙裳再次出現在視線里,少女扶著斜坡的樹干,慢慢爬上來,拾起留在地上的籮筐,艱難地來到他們面前。沈霜月和小僮齊齊伸手把她拉上來。
馥梨形容狼狽,身上多處有刮擦痕跡,就連臉蛋上都有細細的血絲,眼睛卻亮晶晶的,“還好方才把籮筐解下來,不然就跟我一起滾下去了。”
沈霜月沒接話,去按她手腳關節。
馥梨原地給她蹦了好幾下,“沈大夫,我真沒摔壞,就是小石子硌了幾下。”
“別亂動!”沈霜月語氣嚴肅起來。
馥梨霎時定住了,乖乖任她檢查。沈霜月確認她無事后,臉色才算緩過來,抱走了馥梨的籃筐不叫她背了,“趕緊回去,天要黑了。”
走的時候,一路也無話。
沈霜月好似回到了馥梨第一日見的時候,沉默,嚴肅,身上籠罩著難以接近的氣質。
馥梨大著膽子,去扯了扯她的衣袖,“沈大夫,籮筐我可以自己背的。”
沈霜月沒答話,唇抿成了一條線。
“沈大夫?”她扯著那袖子晃了晃。
“沈大夫,我背上好像有些癢,是不是滾在地上碰到棘麻草了?”小姑娘的聲音嘀嘀咕咕,軟糯糯,手艱難地反過去,夠自己的后背,偏生碰不著。
“哪里癢?”
“就這、這兒……”
沈霜月把籮筐放下,去摸她纖弱的背,隔著薄薄的衣衫,沒摸出太明顯的紅腫來,“不像棘麻草。”倏爾,手摸空了,馥梨一步躥開去,抱起地上的籮筐就小跑,跑開了一段距離,確認沈霜月不會追來后,才自己重新背上。
“沈大夫,我真的無事。”
夕陽被樹影分割的碎金,好似也落入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里,“要是沈大夫去摘五裂黃連受傷了,耽擱的是需要你看診的病人、等著你編寫的草藥典籍,有好多人會受累。”馥梨掰著指頭數,“要是我受傷了,能順理成章躺著休息,世子爺也不會扣工錢。”
沈霜月唇動了動,不知說什么。
走到她面前時,衣袖又給馥梨輕輕拉了一下。
沈霜月吐出一口濁氣,那郁悶散了,抬手摘下了她發髻的一片葉子,“你這花臉模樣,叫九陵看見了定要怪我沒看顧好你。”
馥梨沒鏡子,看不到自己此刻模樣,聞言用雙手摸了摸臉頰,終于露出個慘兮兮的表情來。
灤賢山主屋里。
陸執方等到過了胥垣說往常師娘回來的時間,正打算去尋人時,卻見只有沈霜月回來。
“師娘,她呢?”
“采藥累了,回房歇著。”
“我去看看。”
“你回來。”
沈霜月把人喊住,小姑娘愛俏,回來看見臉上刮出了好幾道細血絲,哪里想此刻見到陸執方。
陸執方腳步定住,面上表情仍是想去看。
沈霜月一指桌案:“我渴了。”
“師娘喝茶。”陸執方倒了一杯溫茶,不過片刻聽見沈霜月問,“我聽胥垣說了,你想請他當保山?那馥梨那頭怎么安排?”
她不等陸執方回答,自顧自說下去,眼神冷靜而犀利,“你想給她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身世,最好是找官宦之家的老夫人,將她認作義女。找比你等階高的官,你需要欠人情和利益,找比你等階低的官,只要利益,但風險更大。”
沈霜月放下了茶盞,語氣有點恨鐵不成鋼:
“你都敢厚著臉皮找胥垣當保山,怎么就不能臉皮再厚一點,要求多一些?這樣還愁沒有良媒嗎?”
陸執方臉色一怔,“師娘意思是……?”
“我同你老師沒有孩子,因為我年輕時,在隆冬出診不甚跌落了冰湖,就算調理好身子也難懷上。”沈霜月眼眸黯淡了幾分,“其實有一次是懷上了的,但沒保住。我自己診脈看過了,是個女孩兒。”
沈霜月少言寡語,很少同他說起這等私事。
陸執方一直以為是沈霜月覺得婦人生產、養育會分走她撲在醫術一道上的時間精力,是以沒有同老師生養小孩。此刻他正在消化中,沈霜月已把黯淡神情收斂了,盯著他眼眸問:“過一陣是你老師大壽,山莊會開放迎客。你替我問問小姑娘的意思,要不要認我?沈家的官場關系,她是用不上了,但為人母親該當給女兒的愛護,我沈霜月不會少給她一分。”
第43章 情字就是,再狼狽也覺得……
巴掌大的銅鏡上,映著人臉上細細的血絲。
左邊眉骨上一道、右邊臉頰上一道、左邊唇角上還有拐了彎兒的一道,整張臉就像被貍奴抓過一遍。
馥梨拿著沈霜月給的草藥膏,挖出一坨,手指抹上去,淡青草色的油膏覆蓋,頓時臉上更精彩。
“不會留疤,藥膏抹著睡一覺,明日就痊愈。”
這是沈霜月給她藥膏時的叮囑。
馥梨很信任沈霜月,闔上蓋子,就要吹滅房里的燈,早些上床歇息。忽地,有人輕輕在敲門。
“馥梨。”是陸執方沉靜的聲音。
她捏了捏衣袖,“世子爺,這么晚了有何事?”
“晚嗎?戌時都不到。”
“我換過寢衣打算睡了,有什么事你同我隔門說。”她靠近了些,走到門扉后,聽他聲音更清楚。
陸執方那頭沉默了片刻,不滿地嘖了一聲。
“你把燈吹滅了,我進屋里說。”
師娘后來都告訴他了。臉上一點小蹭小刮就不讓他看見,把他當什么只被皮囊色相迷惑的薄情漢了。
馥梨還是猶豫。
陸執方抬手在她剪影的腦袋位置敲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世子爺稍等片刻。”
那娉婷身影走開,屋內燈火驟滅,門扉慢慢推開,還有月光從窗格漏下來的銀輝,斜斜一小方。
馥梨坐在月光照不到的矮榻上,等他開口。
“你之前說過,父親船難失蹤了,母親多年前就病逝了,那家中可還有什么人?”陸執方補充道,“你覺得重要、可以信賴的人。”
馥梨不知道他為何問起這個:“還有個兄長。”
“你之前沒怎么說起過。”
“因為阿兄也找不到了。”
“他同你爹一起出海遇到船難?”
“不是,阿兄自幼有武學天賦,想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因而年紀一到就去投了軍。他入的是襄州邊軍,爹爹出事后,我往襄州邊軍寄過了好幾次信件,都不見回音。”馥梨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下去,“我想去襄州找他,又不敢去。”
襄州在北地,與淮州幾乎隔了國中整片版圖。
那里冰封千里,終年積雪,就是財力雄厚的商隊往返,都難保障次次平安而歸,遑論一個弱女子。
陸執方回憶這一兩年在朝堂上聽到的邊疆戰事。襄州緊鄰岷象國,敵軍時常騷擾,最大型的是赤烏河一戰,我軍慘敗,被俘虜軍士近千。
但這樣的消息,輕易不會傳到民間去。馥梨的兄長,不知在不在這些俘虜里面。
“你兄長參軍用的名姓,去了哪個營?”陸執方走過去,坐到了馥梨身側,攥起她一只手揉了揉。
小娘子說起擔心的事情,指尖總透著微微涼意。
馥梨回憶阿兄的信息,同他一一說了,包括從前阿兄的家書里,提及他曾經參加過的大大小小戰役。
“世子爺為何問起這個?”
“我會派人去襄州邊軍打聽,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阿兄。”陸執方將她手指揉至暖熱才松開,“我問起是因為,師娘有意將你認為義女。這畢竟不是小事,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中還有何人能同你商議。”
馥梨呆了呆,許久都沒答話。
陸執方以為她不愿:“你不想的話……”
“沒、沒有不想,我就是覺得很意外,”馥梨想到今日之事,輕聲問他,“世子爺,師娘是不是還在內疚呀?我真的沒有大礙,她不必如此的。還是說,她這樣是因為你去求了她和胥先生?”
陸執方盯著她在昏暗里模糊的輪廓。
此刻看不清臉蛋上到底哪里劃傷了,只有淡淡的青草膏味飄散過來,側臉線條柔和,鼻頭微微挺翹。
陸執方微微一嘆。
“世子爺?”
“你怎么,總是心里沒點數?”
“什么沒點……”
青年郎君的懷抱擁過來,攬著她輕輕一帶,跌入有些硌人的坐榻上,長臂扣著她腰一轉,她伏上溫熱結實的身軀,臉上半干未干的草藥膏,都蹭到衣襟。
馥梨仰著頭要起,被陸執方手掌摁下去。
“藥膏都蹭到了。”
“師娘說,就是不涂藥也能好,慢一兩日。”
“可是我不想慢,我想,想明日就能好。”
“就這么不想叫我看見。”
“不想。”
馥梨輕輕抱怨了一句,“我已經叫世子爺看見過很多狼狽模樣了,不想再添一些了。”
“還是心里沒數。”
陸執方并不解釋,手掌在她后背心輕拍,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哄小孩兒睡覺似的輕柔。
馥梨陪著沈霜月走遍了一整座山,此刻當真被他拍出些困意來,慢慢閉上了眼。
陸執方也闔了眼。
春夜微涼,抵不過兩相依偎的懷抱溫熱。
陸執方罕見地在硌人的長榻上,睡了一夜好眠。
翌日醒來,借著窗扉傾瀉的晨光,看清楚了伏在他胸膛上的一張小花臉。白玉瑩瑩的臉蛋,草綠青青的藥膏,被刮出的細細血絲幾乎了無痕跡。
他手背在她眉骨一道蹭了蹭,少女皺眉嫌癢,臉貼著他心口摩挲了一下,藥膏的痕跡更花了。
陸執方用目光描摹她。
祖母常嫌棄他不開竅,說他不知道一個情字幾筆幾劃。他知道的,情字就是,再狼狽也覺得可愛。
怎么會覺得師娘是因為愧疚把她認作義女。
怎么會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惹人喜愛。
陸執方一直在灤賢山待到了那十日結束。
人才從鎮國公府西門入,還未到靜思閣,半路就有祖母身旁的王嬤嬤在等候,“世子爺,老夫人請你去一趟。”祖母向來都是等他請安,很少如此急切。
陸執方卻毫不意外:“我換身干凈衣裳就去。”他依舊在王嬤嬤的注視下,帶著馥梨往靜思閣去,看她好好地回到屋中,才回自己寢屋更換常服。
祖母院子里,老人家正在花房修剪一盆開得肆意的芙蓉,細細用銀剪,剪去了影響美觀的枝枝葉葉。
“孫兒給祖母請安。”
身后響起了陸執方不徐不疾的聲音。
老夫人回頭,定定打量這個讓整個陸家都覺得驕傲的孫兒,嘆息了一聲,“明日就回衙門點卯了?”
“是,叫祖母操心了。”
“祖母不操心,你自己的仕途前程,你自己得有數。”老夫人將銀剪子擱下,又給芙蓉花灑灑水,“祖母就想問你一句話,不想同皇家結姻親,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靜思閣那小姑娘。你不要撒謊。”
“都有。”
“你怕公主跋扈,日后欺負了她?”
“不是。”
陸執方看著眼前滿頭銀發的老夫人,這是陸家中他最敬愛的尊長,“孫兒除了她,不想有旁人。”
背對著他的蒼老身影微微一滯。
“祖母。”
“祖母累了,你回去吧。”
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回頭看陸執方。
待陸執方走后,王嬤嬤迎上來,扶住了她頗有些顫顫巍巍的手。老夫人慢慢在她攙扶下,坐到月牙凳上,氣息緩下來,搖頭嘆道:“我當初把那丫鬟調入靜思閣,如今看來竟是錯了。”
王嬤嬤道:“要不找個由頭,將人趕出府去?”
“趕出去容易,陵哥兒心里起了芥蒂,難消。你別看他云淡風輕的,實則護短又記仇。”老夫人思忖片刻,“此事不能著急,我要見一見那丫頭。”
春光漸淡,趕在春季尾聲,皇家狩獵來了。
陸執方因著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破例去了。
春狩在城外皇家獵場,建有行宮,參與的臣子都宿在行宮廂房里,需得兩日一夜才回來。
陸執方出門的第一日,王嬤嬤去了靜思閣。
馥梨沒見著,是洛嬤嬤出來應的。
“那姑娘前幾日就咳得厲害,昨夜起高熱病倒,如今這身子瞧著,不合適去老太太跟前說話。她是不打緊,把病氣過給了老太太,就是大罪過。”
洛嬤嬤是大太太的陪嫁,又是世子爺乳母。
王嬤嬤不好態度強硬,心里將信將疑,“那丫鬟得老夫人眼緣,才叫她去陪著說話。我去看看吧,要是嚴重了,老夫人沒準會給她請慣用的郎中來。”
洛嬤嬤沒推脫,領著她去了馥梨屋里。
一進屋就聞到沉悶的中藥味,床帳掀開來,里頭露出了一張蒼白憔悴的美人面,唇上淡得不見血色,額發凌亂貼著,真是病得快去了半條命的模樣。
“怎么突然病得這般厲害?”
“春季乍暖還寒的時日,一不留神就風寒了。年輕人不當回事,小病拖成了大病。”
“洛嬤嬤,這位嬤嬤是……”
馥梨聽見兩人說話動靜,勉強睜了睜眼,話說到一半,又劇烈地咳起來,額上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老婆子是老夫人身邊的,你先養著病,有什么好了再說。”王嬤嬤看得心驚,安撫兩句就趕緊告辭去回稟老夫人,生怕這病氣把自己也染上了。
人走了,屋里剩下洛嬤嬤,目光擔憂地看著她。
馥梨倒露出個笑來:“我躺幾日吃吃藥就好了,洛嬤嬤別操心,別在我這里久待,回屋里歇著去。”
洛嬤嬤給她換了條巾子,仔細擦去她額頭冷汗,又換了一條新的,才叮囑兩句退出去。
馥梨待她走了,翻坐起來,拾起掉落到被面上的干凈巾子,攥在手里,烏潤杏眸中有些愧疚。
她枕頭底下藏著個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細如珠的藥丸,是沈霜月特意調配給她的。吃了之后,高熱咳嗽冒冷汗等癥狀都有,人精神上卻不至于昏沉。
她騙了洛嬤嬤。
她不是躺幾日就好,她還會病得更重,病得藥石無醫,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鎮國公府。
第44章 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春寒未盡,皇家獵場大雁群飛,芳草萋萋。
獵官驅出膘肥體壯的應時野獸,放入山林之中。
隨著宣帝一聲令下,錦鞲臂花隼,羅袂控金羈的獵手們或驅馬追逐,或拔箭遠射,拉開今年春狩的帷幕。
陸執方騎著白馬,跟著文臣隊伍的最后,不緊不慢遁入林野。太子高舸事先命人做好了暗記,他循著樹干有黃漆的方向去,就能見到云夢公主。
陸執方行至半山腰,見云夢公主一身奢麗精致的騎裝,挽著把小弓,等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柏樹下。
宮女候在遠處,而隨行護衛和獵犬候在更遠處。
陸執方驅馬來到她面前。
“臣見過云夢公主。”
“陸少卿,你來啦?”
云夢公主依舊笑意盈盈,面如冷玉的青年郎君當真無心春狩,還穿著闊袖寬擺的尋常衣袍。
他直奔主題,甚至連馬都沒有下,一雙狹長眼眸,凝著古井無波的疑問。
“殿下說,公主有事想詢問臣,不知是何事?”
“……”
云夢先是靜了片刻,再控馬在林蔭下慢慢轉一圈,“陸少卿之前在御書房同我說,腰間絹花是心儀女郎之物,可是真的?”她不待陸執方回答,緊接著補充道:“云夢知道陸少卿心懷鴻鵠之志。我有幸得父皇偏寵,便是為了我小小地破例,想來父皇是愿意的。”
陸執方不必拘束于駙馬官位最高四品的約定俗成。
她生來花團錦簇,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覺得看上個品貌俱佳的郎君,要表達愛慕是值得羞恥的事情。
若陸執方是為了前程回避,她當叫他知道,這世間規矩,有人一輩子深受束縛,有人輕而易舉就能更改。
可陸執方眉頭蹙了蹙,便淡聲回答道:
“御書房中,臣當著陛下的面,自是字字屬實。”
“那你今日為何未佩戴那絹花?”
“春獵山林,塵土飛揚,恐弄臟了繡花。”
陸執方松了韁繩,從袖子里抽出那條芽綠色的絲絹手帕,動作中透著珍惜,“公主殿下還要再確認嗎?”
一模一樣的色澤,一模一樣的梨花。
云夢緊緊地盯著他的手,無言許久,眸中倏爾凝出層淚花,一夾馬腹,調轉馬頭往反方向去,疾馳著跑進山林深處。弓馬嫻熟的貼身宮女緊隨其后勸,“公主,慢些,山林深處有兇獸,待護衛追上來再去……”
陸執方看了一眼護衛手忙腳亂追上去的背影。
他沒跟過去,而是沿著來時的路,出了這片山林,回到獵場為文臣武將們特意設置的帳篷里。
帳篷里,太子高舸正在同今年春闈揭榜的幾個進士說話。春狩持續兩日,他向來習慣去最后一場。
高舸見了陸執方,目光往他身上一頓。
幾個新科進士很快就會意,為他們讓出了空間。
“太子殿下。”
“這般快就回來了,云夢呢?”
“公主往林中狩獵去了。原本就是一問一答的事,耽擱不了太久。”
“你倒真是叫孤……”
高舸無奈地搖搖頭,知道陸執方無意同皇家結親,也不想強迫,同他說起南方水澇賑災。戶部艱難地擠出一筆賑災銀子,就等著太子妃的那場義賣,加些添頭。
“朝堂里近日為了派誰去賑災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九陵覺得有誰合適?”高舸向他投去詢問的眼神。
歷年來賑災都是個肥差,不止能博得好名聲,還有大量銀錢經手。然而,宣帝去年嚴懲了一起賑災銀貪墨案后,這位置就不好坐了。
陸執方想了片刻:“都水司郎中劉健、度支司員外郎徐海潮,都參與過汛期洪澇的賑災重建。臣記得徐海潮的家鄉,就是受災最嚴重的翁沙縣,他定會親力親為。至于主持賑災之人……”
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在暗暗較著勁呢,難選。
高舸想要再問,忽而聽見獵場另一頭傳來吵鬧聲。幾個護衛和宮女簇擁著云夢回來,云夢并沒有騎她那匹寶馬,而是由宮女攙扶著,漂亮華美的騎裝小裙擺上,深深淺淺的污泥碎葉。
竟是不知在哪里摔了的模樣。
高舸與云夢一母同胞,向來感情好,當即沒再去管陸執方:“我去云夢那邊看看。”
公主營帳里,各人忙忙碌碌。
太醫來仔細檢查過,“云夢公主是輕微摔傷,并無大礙,但接下來幾場狩獵,恐怕是不能再參加了。”又叮囑了休養時的注意事項,才慢慢提著醫箱離去。
“你這是怎么摔的?”
“從馬背上沒坐穩,跌下來的。”
“護衛呢?!”
高舸皺眉,就要訓斥護衛,云夢神色懨懨,并不想再繼續多言,“是我一時沒留意,馬蹄踩進陷阱里。護衛都跟著后頭,也攔不住,皇兄別怪他們。”
高舸看著她神色復雜。
春狩除卻用獵犬獵鷹和射箭,還會設置一些地面小陷阱,捕捉山雉、灰兔等小獸,通常會在陷阱周圍樹立明顯的旌旗提示。云夢騎術自幼得宮中師父教導,即便遇到陷阱,也能當路障跨越過去。
是被陸執方婉拒,分了心神才會這樣。
“我不想責罰,待會兒父皇來了也要罰。”
高舸心知肚明,往最威嚴繁復的主營帳看去。
果然,浩浩蕩蕩宮人已簇擁一臉擔憂的父皇靠近。按照父皇的脾性,除了責罰,還少不了遷怒,高舸搖頭暗嘆,他今晨為陸執方說的那幾句美言是無用了。
陸執方也看見了云夢公主狼狽回營的模樣。
比起宣帝責難,他更擔心距離皇家獵場甚遠的鎮國公府。馥梨已經服下師娘給的藥好幾日了。母親和祖母不是心腸歹毒之人,不會見她病得如此模樣還苛待她,卻會以染病為借口,將馥梨和他隔開來。
或許是送到醫館里,或許是送到城郊莊子上。
陸執方思量良久,等到索然無味的春狩結束,回到鎮國公府時,苗斐已等在正堂。
她連他完整的一句問安都等不及了,皺著眉頭勸:“你那婢女,病得厲害,老夫人找郎中來瞧過了,說是可能會傳染的。我看不能待在靜思閣,還不如……”
還不如什么,沒說出來。
被少年人還細幼清脆的聲音慌里慌張地打斷。
“世子爺!”
是南雁。
南雁磕磕巴巴,顧不得平日禮數,朝著苗斐的方向行了不太標準的一禮:“世子爺,馥梨姐姐她……”
“怎么了?”
“她沒氣息了。”
正堂陡然沉默下去。
連苗斐都愣怔住:“什么意思啊……”
南雁腦袋空白,轉向了苗斐喃喃解釋:“洛嬤嬤說的,馥梨姐姐沒氣息了,世子爺一回來馬上通報。”
苗斐領會過來,去看陸執方,正堂里哪里還有這個兒子的身影。方嬤嬤咳了一聲提醒:“太太跟著呀。”
“對,快些,同我去看看。”苗斐扶上她的手。
靜思閣西屋的廂房,屋門敞開著。
苗斐和方嬤嬤趕到去的時候,還是感到不可置信,“當真沒氣息了?執方……”她在門檻處站定,往里頭看,屋內兩扇支摘窗開得最大,透出日暮時最后的光。
素色床幔高高卷起,陸執方就定定站在床邊。
床上躺著的姑娘五官柔和,是苗斐見過的好模樣,可唇色得不像活人,細細去看,胸口沒有呼吸起伏了。
陸執方伸手要去探她呼吸。
方嬤嬤神色駭然,急急提醒了一句:“世子爺,不可啊!郎中說她這病可能會傳染,找云苓來。那丫鬟懂些醫術,知道怎么防護的。”
“還不把世子請出來!”
苗斐提高了音量,靜思閣里幾個守著的護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著腳步入了屋內,卻沒幾個人真的有膽量去拉陸執方。
陸執方的手已探過去了,懸在那瓊鼻之下。
云苓被南雁拉著跑來時,屋內極安靜。
大太太和方嬤嬤立在門外,臉色極為難看。
陸執方依舊坐在床邊,拿沾濕的帕子一點點擦馥梨的臉蛋,好似她是一個仍然需要照顧的病人。
云苓膽顫心驚地上前,話音顫顫:“世子爺,奴婢為馥梨姑娘看看。”她這些天也聽到了風言風語,原想著陸執方會斷然拒絕,卻聽見他話音輕輕。
“你小心些,別弄亂了她的頭發。”
“好。”
云苓探了鼻息,摸了脈象,本想去觸碰頸部脈搏,想到陸執方的話作罷了,到這地步,已經顯而易見了。
“世子爺,馥梨姑娘已經去了。”
她輕聲道,眼神看向的,卻是門外的大太太。
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天幕黑沉,星月未現。
鎮國公府的小角門,悄悄地抬進了一座木棺。
靜思閣的護衛們不敢勸阻,不敢上手,眼睜睜看著他們向來矜貴喜潔的世子,親手把一具沒有氣息的身軀抱起來,極為柔和地放入了木棺里,再緩緩闔上蓋。
馥梨像是睡了一場很久很久的覺。
再睜開眼時,人在微微顛簸中,搖搖晃晃,依舊是陷身在黑暗中。不能夠害怕,不能夠掙扎,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她在黑暗里同自己說道。
手指沿著左右木壁摸索,忽而摸到一個小匣子。
指腹按過了匣面熟悉的卷云花紋,是她慣用來攢錢的小錢匣,陸執方竟然也給她裝進來了。還有一對冰涼涼但形狀圓潤的小石子,是他送的瑰玉耳墜。
馥梨在黑暗里彎了彎唇。
在鎮國公府這段日子,她覺得珍貴的東西,竟都在身邊了,好像找到了一個安心的錨點。
持續許久的搖晃,變成了傾斜,她腦袋磕到木壁上發出咚一聲輕響。又過了許久,有人嗡嗡的說話聲。
遮擋光線的木板被揭開。
馥梨先是瞇了瞇眼,耳邊聽見沈霜月的聲音,“小梨兒?”她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她關切的表情。
沈霜月還是梳著簡單發髻,黑發中的幾縷銀絲,在燈火中泛出柔光,她身后是山莊樸素而熟悉的布置。
“我沒事。”馥梨聲音還有些啞。
她又回到了灤賢山,手邊是她積攢的銀錢,眼前是愿意愛護她的義母,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第45章 好像在軟軟地喊他,世子……
太子妃為南方賑災籌備的義賣在多寶軒開場了。
東宮出的秘色瓷宮盌與田黃云龍鈕章、戶部尚書出的松石綠地紅蝠琺瑯彩小葫蘆瓶……所拍賣臻品林林種種,拍賣出最高價的,卻是一副名不見經傳的山水畫。
不懂字畫類的競拍富商們咋舌。
“這畫師名頭沒聽說過呀?”
“畫師不重要,那上頭有胥老藏印和親筆題字。”
“誰說畫師不重要,確實畫得好啊,此畫氣脈貫通,滿而不塞,設色古雅有韻味。要是畫得拙劣,單憑胥老題字,賣價也不能憑空漲上這許多。”
博古畫坊琉光堂的羅掌柜點評道。
這話引得旁觀的書生們一陣附和,“胥先生的眼光豈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幾日后,市面上再流傳一副與山水畫同一單字落款的《秋日嬰戲圖》,畫了一對姐弟在玩推棗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爛漫,幼弟童稚無邪,二人表情生動傳神,叫人仿佛能聽見畫面里其樂融融的天真嬉笑之聲。
《秋日嬰戲圖》才一掛出售賣,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購入。那位曾經到灤賢山求胥垣墨寶的富商,正是義賣山水畫的購得者,得了胥垣的題字和藏品還不夠,就想看看同一畫師的新作如何,無奈來遲了一步。
只能聽見看過的人夸得天花亂墜。
“到底是何人買走了《秋日嬰戲圖》?羅掌柜,你給我陳某人透個底,我自不會說出去。”
“陳員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見過,我要是透露了,這往后生意還做不做了?”
羅掌柜摸摸山羊胡,話音一轉,“說是不能說,但可以代為轉達,陳員外想見這位藏家是為了買畫?”
陳員外拍出一疊銀票,“他出什么價買下來,我愿意花雙倍價格買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盤。
胥垣這人難討好,得了他收藏過的同個畫師佳作,再去求墨寶,總不能叫他吃閉門羹了吧。
就這樣,《秋日嬰戲圖》轉手再售出了高價。
所得銀錢,絕大部分存入了思源錢莊的某個戶頭,剩下一點零碎,拿來買了兩壺玉浮春。匿名藏家游介然提著酒,叩響了靜思閣的屋門,“陸九陵!來喝酒!”
南雁小跑著追上來,“游公子,世子爺心情正不好,恐怕是不會見客了。”馥梨姐姐走了后,世子爺向大理寺告了好幾日假,成日里閉門謝客。
“你還小不懂,他這種時候,就得借酒澆愁。”
游介然徑直踹開了門。
南雁的表情霎時呆滯。
主屋里,陸執方只用一根木簪束發,身著素色燕居棉袍,正對著棋盤自弈,面無表情瞥了游介然一眼。
“回去吧。”這話是對南雁說的。
南雁點頭,替他闔上了屋門。
游介然“哐當”把兩壺酒擱在他棋盤上。
“事情都妥了?”
“妥了,我敢保證眼下皇城里,小梨子已然是身價能夠擠得進前三的畫師了。這壺酒就是用畫錢買的,剩下的都存進思源錢莊了。”
游介然想起陸執方托他買畫時的叮囑,“那可不是一筆小錢,真的都拿去賑災了?”
“是馥梨自己的意思。”陸執方拔過被游介然弄亂的棋子,將白棋一顆顆揀出來,丟到棋簍子里,眼前還能看到馥梨擰著眉頭,有些心虛的小表情——“是借著義賣和老師題字才鼓吹起來的名聲,我怎好把銀錢拿來私用?拿去南方給災民解急,能派上更大用場。”
算了算,已經快十日沒見過她了。
騰起的念頭很快被打了岔。
游介然拔出了玉浮春的酒塞,從他茶案上摸出一套茶具,大大咧咧地酒倒入了茶盞里,推到他面前。
“我給你辦事,你陪我喝酒,來!”
陸執方執起茶盞,陪他飲了一杯。
“今日陳平候家的姑娘生辰宴,嘉月去赴宴了。”
“哦。”
“他家二郎君追得可緊,連母親帶嘉月去禮佛,都能在廟里碰見。這個月都見
第三回 了。”
“與我何干?”
“與你無關,我好好的刑窯白瓷盞,拿來裝酒?”
擱在往日,即便陸執方不說,游介然少不得也得罵一句暴殄天物,如今卻渾然不覺,眼角眉梢的風流瀟灑不再,只有莫名的沉郁失魂。
游介然煩躁地又灌了一杯,撇開了話題,“陸九陵你個小氣鬼,小爺賠你一套就是了。”
“修自,茶盞沒了能再買,人嫁了可難回頭。”
陸執方斂去玩笑神色,鄭重地勸道。
馥梨不在靜思閣,他總覺得自己的院子少了些什么。人在習以為常,習慣了擁有時,不會去設想失去時的滋味。他的思念尚有可緩解之法,游介然的卻未必。
胥垣大壽這日,春山暖日和風。
灤賢山的坡道繁忙,擠滿了來賀壽的賓客。原先設的八卦迷陣和路障被撤掉,重新成為通往山頂的坦途。
陸執方騎著白馬,等在山腳下。
等了許久,才等來一蟹青色圓領直裰的斯文青年,騎著慢悠悠的毛驢趕到,“小陸大人,我不熟悉路況,在城外迷路耽擱了,抱歉抱歉。”
“無妨,快些跟上。”陸執方領著他上山。
此人是本在塞州任推官,今年得了調令到大理寺任寺丞的宋良弼。他在吉陽城住入嚴家,用了宋良弼的名號,見到宋良弼后,便告知了相關事情。
“我不白欠人情,你可以換一樣想要的回報。”
“小陸大人,什么回報都可以嗎?”
宋良弼當時兩眼放光,就在陸執方猜測他要錢權利哪一樣時,宋良弼試探著開了口,“下官聽聞小陸大人是胥老門生,可否代為引見?胥老當年的政論與諫文,有好幾篇我都倒背如流,科舉作文時還引用過。”
于是便有了這么一出。
山莊早已坐滿了賓客,胥垣在主位同人寒暄。
有同胥垣一樣年長的高官或富紳,有同他們一輩,尚未入仕或者官場資歷不算深的青年郎君。廳堂內除了胥垣和沈霜月慣用的小僮在奉茶,還有一道娉婷身影。
少女端著托盤,給賓客擺上時令鮮果和點心。
她穿著櫻粉色的妝花半袖,套一條淺月色素紗裙,唇紅齒白,眸如清泉濯洗過的烏潤,顧盼俏皮靈動。
有人覺得她是新聘用的婢女。
有人覺得不像,二老向來樸素,而少女衣裳打扮雖談不上奢麗,處處細節都是精致用心。
“這是我最近收的義女,叫遲霓。”
沈霜月從側門緩緩走進來,換了一身更考究的暗花錦裙。她神情淡淡,路過少女時,牽著她來到上首的動作卻很親昵。她坐了下來,拍拍少女的手。
“我行醫大半輩子,近來在編寫草藥典籍,小梨兒替我畫插圖,也算是我半個關門弟子。她還是喊我們師父師娘,你們也按著輩分,喊她小師妹便可。”
這話是朝著一眾門生說的。
這位師娘素來冷淡,一聲小梨兒已表明了親近。
門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都浮現驚訝之色,登時有人敏銳地聯系起來,作了猜測,“胥老義賣所捐出的那副山水圖藏品,可是……”
“就是你們小師妹畫的。”
“那之后那副《秋日嬰戲圖》也是?”
一直未點破她身份的胥垣點了頭,語氣中也有抑制不住的贊賞,“賣畫所得,都兌換成衣食物資,不日就會隨朝廷賑災隊伍出發了,往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去。”
滿堂低聲議論與驚艷目光里,少女神情未改。
陸執方來得遲了,與宋良弼坐在偏后位置,卻見她含著明軟秋水的眼眸,似清波微漾,隨眼睫一眨,準確向他投了過來,專注的,溫柔的,充滿了寧靜與歡悅。
好像在軟軟地喊他,世子爺。
第46章 “你是半點不想我。”……
胥垣的壽宴,辦得既隆重又簡樸。
隆重在賓客身份清貴,士林清流叫得出名號的人,將近一半聚集在此,胥垣與沈霜月借此讓義女露了面。簡樸在席面菜色家常,連酒水都是沈霜月親手釀造的。
馥梨在胥垣介紹下,見過了他最看重的幾位得意門生。輪到陸執方時,胥垣看向了他帶來的青年。
“這是學生在大理寺的同僚,姓宋,名良弼,一直仰慕老師才學。”
“晚生見過胥老。”
宋良弼在胥垣面前,克制得很好,只是行禮作揖時,手沒忍住微微顫抖,泄露了激動之情。
胥垣面上露了笑,同他寒暄幾句,馥梨就乖乖站在一旁聽,好奇的目光朝著宋良弼打量。她還記得,陸執方在嚴府里用了他的身份,原來這就是宋良弼本人。
宋良弼被一道清澈的視線注視著。
少女無辜純粹的觀察,不帶冒犯,像一陣柔和的清風。他沒克制住,朝馥梨回看,遲疑著問:“方才在席間聽聞遲姑娘擅繪畫,可曾到過大理寺去?”
馥梨亦驚訝,她不記得自己在大理寺見過宋良弼,再說出入都是戴著帷帽,入了畫室才摘的。
陸執方表情變了變:“你認得她?”
大理寺里,只有程寶川知道馥梨的真實身份,對外只宣稱是請來幫忙的畫師。因此,在宋良弼面前承認也無妨。
宋良弼點頭:“頭一日到大理寺報告時,人生地不熟,走錯了方向,本該去政務廳,卻去了畫室,見到遲姑娘在窗邊作畫的場景。在下目力與記憶力都不錯,見過的人,只要有些特點,都不會忘記。”
馥梨從陸執方眼神里看到肯定,才道:“是我。”
宋良弼面上浮出一抹欽佩之色:“遲姑娘幫忙畫的孩童與女郎五官圖冊,對大理寺案情破解貢獻良多。”說罷又鄭重對她行了個文人之間的禮。
“算不得什么事,宋大人無需如此。”
馥梨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行禮,杏眸閃爍,側過一步沒受,側的方向剛好是陸執方站的位置。在宋良弼眼里,就像一直受驚的小兔子,躲在了熟悉的樹后。
“快要變天了,去藥方幫你師娘把東西收了。”
重要的人都見得差不多了,胥垣把馥梨從她不善應對的局面中解救出來。陸執方身后的櫻粉色衣裙一旋,少女婷婷裊裊的身影走遠了。
陸執方作為得意門生,需得陪著胥垣宴賓客。
等好不容易抽出身去藥房,已是宴會快散的時候,遠遠就見向來只有藥材、竹架與師娘的藥房院子,人影攢動,看著比剛才席面上還熱鬧幾分。
“小師妹,這筐藥材要搬到哪里去?”
“小師妹,地黃、地黃我通通都切好了,你看看這厚薄是否合適?還要切哪些?都交給我吧。”
“小師妹……”
馥梨霎時比在席間給賓客上瓜果點心時還忙碌。
她逐一回答,忽而覺得院子里安靜了下來。
原是陸執方不知何時進來:“棋圣黎曙鉆研了新的棋局,在同老師切磋,現在去,還趕得上看中盤。”
此話一出,方才圍攏在藥房院子的少年郎君們,又呼啦啦地涌過去觀戰了。嬌憨可愛的小師妹,日后還有機會能看,棋圣與老師的對弈,可遇不可求啊。
馥梨松了一口氣,待少年們都走遠了。
她輕輕喚了一聲:“世子爺。”
陸執方朝她抖抖那筐藥,“搬哪兒去?”
“屋里邊。”馥梨伸手一指。
陸執方的聲音在半掩的門后模糊:“屋里哪邊?”
她提了裙擺,邁過去,“就在藥架子旁……”手腕倏爾被扣上,一拽,人被拉到了他身前。青年身量高挑而肌理輕薄,她所碰到的胸疼和手臂都是硬的。
“世子爺。”
“該叫師兄了。”
陸執方拇指摁上她的唇,摩挲了兩下。
那水潤紅唇無比乖順,開闔間吐出輕飄飄的兩字:“師兄。”聽起來有些新鮮,有些特別。
陸執方還想再聽一遍。
馥梨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微張的齒關里,舌尖在他指腹上淺淺掃過了一下,濡濕溫軟,即刻就喚起了這些天來時常入夢侵擾他好眠的回憶。
身體反應比他更快,意識到時,已纏住那片溫軟,像靈蛇咬住獵物。馥梨仰起臻首,聞到了陸執方身上的那股熟悉冷香,被他體溫烘成清爽的味道。許久未親近過,驟然再相貼,她身體起了一陣輕輕的戰栗。
可門扉只闔了一半,隨時會有人回來。
馥梨分出心神去看,唇上卻被重重磨了一下,繼而是輕輕的咬,陸執方手掌在她腰側掐了下,強迫她專注在自己身上,卻驀然聽見一聲問:
“小梨兒,你在屋里嗎?”
是沈霜月的聲音。
人離得不遠,已入了院子,腳步聲停頓在門外。
馥梨驚得一顫,艱難掙出自己的唇,“我在……”
陸執方雙臂圈著她不放,像是要擠出她胸腔最后的一絲呼吸盈余。馥梨眸中霧蒙蒙一層,推他推不動,又不敢說話,生怕師娘聽見,只能委委屈屈地看他。
半晌,陸執方心軟松開了人。
馥梨從他身側走過:“師娘找我什么事?”
“我方才聽賓客說,明日在溪陽巷有義診,夜里在東市還有花燈會。你想跟我去,還是想留在這里?”
“我跟師娘去。”
“那你收拾一套換洗衣裳,我們住一夜客棧。”
“好。”
“要是看到執方了,讓他去前頭。宴席還未散,他自己溜出來了,沒規沒矩。”
屋內,陸執方靠著薄墻失笑,師娘表面上罵他不陪賓客沒規沒矩,實際上是猜出他在這里了。馥梨也聽懂了,進來攆他,“世子爺快些去宴客,別在這里。”
“你是半點不想我。”
陸執方點點她額頭,越過她出了屋。他明日還要去大理寺上衙,老師壽宴散了就要往城里趕去。
沈霜月說的義診,在溪陽巷,即城西十三巷,聚集很多貧民。義診對象正是這些沒錢看大夫的貧民。
城內各大有名聲的醫館,都派人去了。
馥梨跟著沈霜月,給她記藥方。此外,有一些應時疾病的藥劑,一早就配備好了存在醫箱里。沈霜月每每遇到對癥的,馥梨替她翻找出來,詳細叮囑煎藥方法。
兩相配合下,她醫案前的隊伍很快就縮短了。
沈霜月看完了最后一個病人,正想歇息下。
馥梨忽而把毛筆擱下,說了一聲“我很快回來”就往街上跑去了,看模樣,是追著一個賣飲子的商販去。
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想來是在山上悶久了。
沈霜月好笑地搖了搖頭。
馥梨回來得也很快,“師娘,喝口水。”
她小心翼翼,端過來一個碗,冒著些微酸甜味。
沈霜月接過一嘗,心里暖了暖,是山楂水。
她喜歡吃清淡,義診安排給大夫的飯菜不太合她胃口,因為不想浪費,她還是都吃了,胃里卻不太舒服。
“怎么只給我買?你自己不用?”
“我脾胃還好,吃什么都好消化。”
馥梨手腳麻利地替她收拾醫案上的東西,“今日比預想的還要早,還能逛逛東市,在那里吃頓晚膳。”她在鎮國公府時,出去游玩的機會,每月就那么兩三日。
等住到了山上,對出來游玩還是很向往。
等到了入夜,東市花燈會上,萬盞華燈如繁星,將長街上游人如織的盛景照亮。
最熱鬧的要數鰲山燈棚。
堆得快兩層樓高的燈棚下,里三圈外三圈地圍了好些人。馥梨她們來得早,就站在了內圈,在嘈雜人聲里忽而聽見一聲不太確定的招呼,“沈大夫?遲姑娘?”
她轉頭看去,看見一道瘦高影子。
是在壽宴上見過的宋良弼。
宋良弼艱難地越過人群擠來,同她與沈霜月見禮,“二位,好巧呀,你們也來湊這花燈會的熱鬧?”
馥梨說話小聲,他湊低了頭,才聽見她一聲脆生生的“是呀!宋大人!”少女杏眸在燈火璀璨處,明亮動人,看得宋良弼失神了一瞬。
恰逢燈棚下,制燈人將小燈山的紗布揭開了,露出樣式精美繁復的牡丹燈、荷花燈、鯉魚燈……花燈一盞接一盞,掛在小燈山上,最頂層一盞宮燈精美絕倫。
就像最璀璨的夜明珠,霎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馥梨也看著宮燈上描繪的圖樣看癡了。
“小燈山上,每盞燈都有一個燈謎,猜中了的人就能免費帶回家,有誰可想一試?”
制燈人朗聲問道。
有人點了那盞荷花燈。
“謎面是——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
“告字。”
“恭喜這位郎君。”
有人點了鯉魚燈。
“謎面是——九十九,打一字。”
“這個更簡單啊,白字。”
“恭喜這位小娘子。”
小燈山上,花燈一盞接一盞取走,留下最頂層的一盞宮燈,謎題是“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打四字。
在場眾多文人學子猜了許久,都無人奪寶。
馥梨看了一會兒熱鬧,知道沈霜月習慣早睡,便同宋良弼告辭了,“宋大人,我同師娘先回去了。”
宋良弼方才也猜得了一盞玉兔燈。
他提在手上,送二人回到客棧前,猶豫片刻,還是將玉兔燈往馥梨面前遞過去,“遲姑娘,如若不嫌棄,收下這盞燈,就當花燈會湊熱鬧留個紀念吧。”
玉兔燈造型別致可愛。
馥梨垂眼欣賞了片刻,還是搖搖頭,“不是我自己猜出來的燈謎,怎么好意思要宋大人的燈。”她朝著宋良弼一福身,謝絕了,扶著沈霜月,回到去客棧。
沈霜月睨她一眼,小姑娘方才瞧熱鬧的興致散了,神色有些悶悶不樂,“還是喜歡那盞宮燈?”
“宮燈漂亮,我看看就好啦。”馥梨送她回房間,安頓好之后,再回到隔壁房間,坐下發了一會兒呆。
她是以為,陸執方知道她們來義診,會趕過來。
結果宋良弼方才賞燈時,和她們閑談,說陸執方在大理寺辦公,半道又被陛下召進了宮里。
不想了,睡吧。
夜深人靜,馥梨換洗好舒適寬松的寢衣,正要吹滅屋內的小燈,窗扉忽而“啪嗒”一聲,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馥梨沒動,片刻后,又聽見同一種響動。
她打開窗扉,面龐被倏爾冒出來的花燈照亮。
熠熠流光,正是燈塔最上層那盞精致宮燈。
宮燈一晃,露出個俊俏的冷面郎君。陸執方攀著欄桿,闊袖被夜風灌得鼓起來,姿態在如追云踏月的神仙,偏生語氣幽幽:“拉我一把,快摔了。”
第47章 陸執方虔誠地吻上那顆痣……
“拉我一把,快摔了。”
馥梨先接了那盞宮燈,再握上陸執方的手,用力一拽,青年便借力翻身,躍進了她窗臺。她從窗欞往外看去,這可是三樓,“你好好地怎么不走樓梯?”
“這時辰都要登記訪客,客棧是師娘訂的……”陸執方言而未盡,馥梨心知肚明。
把師娘喊醒了,世子爺就要被再攆一遍啦。
沈霜月是真心把她當閨女看待,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分,讓男子單獨去她屋里,哪怕是陸執方。
八角宮燈用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框架飾回字紋,薄紗燈罩柔軟,上頭所繪花鳥魚蟲,栩栩如生。馥梨用手指一撥,宮燈悠悠轉起來,暈開淺淡的暖光。
“世子爺,所以燈謎的謎底是什么呀?”
“你手拿來。”
馥梨的手伸過去,陸執方在她掌心輕畫。
“黃絹為有色絲綢,是絕字,幼婦為少女,是妙字……”他嗓音輕緩,不疾不徐拆文解字,指頭撓出的酥癢好像順著手掌,鉆到馥梨的手臂上。
“這是前朝大學者在某則碑文上的題詞,謎底已叫前人解出來了,我僥幸在某本雜記上讀過。”
“原來,也不是世子爺解出來的。”
“不能借花獻佛?”陸執方抬了抬眉梢,長臂一撈,就要把那盞宮燈收回去,馥梨急忙藏在身后。
“沒說不能呀!”
可青年郎君步步緊逼,把她逼到了墻角,輕易地奪走了她攥著的宮燈提柄就走。馥梨眼巴巴跟著他。
陸執方提燈將人溜了三圈,才吹滅原本客棧廂房的燈,將宮燈支在床頭花瓶上,“給你當夜燈罷。”
少女眼眸彎起來,再露了笑。
陸執方揉亂了她的發,在軟綿綿的臉蛋子上掐了一把,手感很好,還想再掐時,被她拉住了手指。
“宋大人說,陛下又召你進宮了。”
“嗯。”
“是什么要緊事,連花燈會都差點沒趕上。”
“怎么?又怕我被抓去尚公主?”
馥梨不說話,陸執方輕輕一提,叫她攀著自己肩膀,兩只小小的繡鞋踩到了他烏皮靴面上。
少女骨肉勻停,這些日子吃住都在灤賢山,理應沒少跟著師娘滿山跑地采藥,可竟然還長了些肉,可見過得十分舒心快活,只有他一人覺得思念難捱。
馥梨得以同他平視,盯著他:“你快說呀。”
陸執方莞爾:“不尚公主,是為了南方洪澇賑災的事情,一切物資就緒,還差個督辦欽差。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都想派自己的人去,兩邊僵持不下,陛下便召了幾個臣子來商議,我就在其中。”
“商議出結果了嗎?”馥梨有些關心,送去賑災物資里有一部分還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陸執方定定看她,聲線沉了沉:“派了我去,還叫我暫代翁沙縣的政務,直到新任知縣調過來。”
馥梨愣怔:“這怎么……聽著像貶官呢?”
“你沒猜錯。”陸執方頷首。
新任知縣何時調來,是戶部決定的,而戶部的權陛下還未放給東宮。賑災結束后,他何時能回京中,全看圣心何時轉圜,想起他這么個人來。
說到底了,陛下還是惱他直言拒絕了云夢公主,上次在春狩上隱忍著沒有發作而已。
馥梨靜了許久。
“世子爺,你家里知道了嗎?”
“沒回去過,一出宮就往東市花燈會趕了。”
憑借鎮國公府的靈通,父親早該得到了消息。
陸執方摟著她溫軟身子,像在汲取力氣,在馥梨頰邊親了一下,“不會一直扔我在翁沙縣的,放心。”便是父親不為他籌謀,大理寺和東宮都會出力。大理寺卿陳蓬萊已把他視為接任人了。
“你在這里,跟著師父師娘好好過。”
“等我回來,就同家里說。”
趕去東市的路上,心緒翻涌。
趕到東市花燈會,人潮擁擠,他隔著人山人海,看到她與宋良弼靠近說話,心頭亦翻江倒海。
本該以為有千言萬語,臨到這一刻,搜腸刮肚也只得兩句叮囑。她愿意陪他爭取,已是最大的承諾。
陸執方松開她,“走了。”
腰上被一雙柔軟的手扣住。
少女眼里情緒滿溢,櫻唇微張,幾度開闔無話,最終將柔軟馨香的唇貼上來,在他下頷親了一口。
“給你送這么漂亮的宮燈,就值這……”陸執方故作輕松的調侃沒說完,被她唇堵上。
生澀笨拙,偏生學著他,寸許丁香緩緩勾纏。
陸執方感覺有一股火,從心里燒到了腹下。
花瓶上斜插的宮燈忽而搖晃。
糾纏的一雙人影在壁面一轉,跌入了床榻上。
陸執方掌著她后腦勺,奪回主動權,含過香唇,嘗過丁香,深吻輾轉至瑩潤白皙的耳垂,輕咬重吮。
懷中人止不住顫,低哼一聲,甜軟得過分。
他再加重力道,聽不到第二聲輕吟。
馥梨竭力控制著,“耳朵癢,不要……”
“好。”陸執方從善如流,自問體貼地從她耳廓移開,輾轉往她頸窩去。美人衣襟散亂,剝出圓潤的肩頭,偏頸窩小紅痣一點艷色,在雪膚上勾魂奪魄。
陸執方虔誠地吻上那顆痣。
掌心之下,蘭軀隔著一層薄衫,于曼妙綿軟之中透出溫熱,隨她陣陣的急促呼吸起伏。深夜偶有思念夢回,萬般綺麗夢幻,都抵不上此刻真實,細膩。
叫人幾乎悸動到喟嘆。
馥梨中衣褪至臂彎,正簌簌顫顫。
陸執方叫她手腳發軟的吻卻停了下來,抬首對上她的眼睛。他如寒潭幽深的眼里有欲色,也有克制。
清冽呼吸纏繞在她鼻尖。
“小梨兒。”
他親昵地喚,聲音微啞。
馥梨攀上他后頸,將他拉下來,閉眼吻上去。
陸執方當真嘆息了一聲。
吻至兩唇發燙,呼吸無分你我,他拉過了一旁疊的薄被,將她嚴嚴實實蓋好。小娘子雙眸迷離困惑,一雙玉臂還要伸出來抱他,被他無情按回去。
“等我回來?嗯?”
“好。”
“乞巧節、廟會、重陽踏青……無聊了玩樂可以用遲霓的名義,給嘉月遞帖子,不準找別的郎君。”
小娘子迷蒙片刻,好像在思考,“別的郎君都是……”唇旋即被手掌捂上,方才還輕聲叮囑的人,此刻語調冷沉了幾分,“想也不許想。”
陸執方回到鎮國公府時,本該是熄燈時辰。
然而正堂燈火通明,陸敬坐在里頭,冷眼看他。
“我還以為,你一出宮就收拾收拾包袱,趕去那窮鄉僻壤赴任了。還知道回來?”
“父親,陛下有令,讓明日再出發。”
“你知道為何非得是明日嗎?今夜就是最后給你反悔的時機。你明早隨我進宮,求娶云夢公主。”
陸執方攏袖看著眼前的父親。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已出,豈能因幾句話朝令夕改。父親若是怕陛下氣難消,影響陸家朝堂地位,大可不必。陛下既已責罰,便不會再無端遷怒。”
陸敬心思被他直白戳破,臉上有幾分掛不住,差點就把涼透了的茶水潑過去,“賑災欽差豈是那么好做的?陸家是兩頭不偏,你與太子同一師門,在那位看來就是隱藏的太子黨。你這差事,做到十全十美才能有功,但凡出一點紕漏,都是禍端!”
此話不假,陸執方沒有反駁,垂眸聽訓。
正堂燈火亮至深夜。
陸敬沒能說動陸執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進宮去訓誡了一番,調令依然沒能更改。
等陸執方離城,已經是午時。
鎮國公府里只有陸嘉月來送,苗斐也想來,礙于陸敬還在生氣,便也沒來。
大理寺同僚來得不少,連連宋良弼都在。
陸執方一一仔細看去,沒有那道玲瓏身影。
游介然是來得最早的。
他騎了一匹馬送行,還帶了一架裝滿了貨物的大車,車夫也是游家雇的,“這車物資是小爺自掏腰包補貼的,不跟戶部賑災的大部隊走,就跟你的車,我跟你送到驛站就原路回頭。”
陸執方看了一眼,覺得麻煩,倒沒拒絕。
他示意那車夫跟上陸家車馬,再調轉馬頭,回望城門下,送行的人該到的都到了,也告別過了。
“時辰差不多了,出發吧。”他揮手,示意高揚駕車送嘉月回去,便一夾馬腹,先朝著城外跑。
“哎,陸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罵罵咧咧,一甩馬鞭追上去,踏出塵土飛揚。
戶部大部隊先行,他們便不算趕。
一下午的路程,抵達羅阜官驛時,正是日落。
荊芥替他要了官驛最好的房間,陸執方告別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廂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擺了個大箱子。
“這是何物?”
“世子爺,這是游公子隨車物資里的,他叮囑過小的,要夜里給你搬回來。”
荊芥回憶那重量,“可能是酒壇?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這般沒分寸。”
箱子上貼著封條。
飛揚肆意的字跡,一看就是游介然寫的——“今夜日落,九陵親啟。”陸執方嫌棄地皺眉,想不到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揮揮手讓荊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聲,封條被他開啟,箱子蓋忽然動了動。陸執方冷靜盯視那蓋子,退開了半步距離。
蓋子抖抖,啪嘰翻開,從里頭探出個雪膚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臉蛋上還印著箱子里木板條一道道的痕跡,眼神卻很亮。
“陸執方。”
“我食言了,我還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著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沒有像陸執方說的那樣,半點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說完了,眼前的青年郎君卻沒有她預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慣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沒從陸執方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克制后的歡欣。
“先出來。”他伸來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溫暖的手掌,維持同一個姿勢在箱子里睡了這一路,猛然站起來,腿上哪哪都酸軟無力。她一步踏出來,身子往前一栽,陸執方手臂繃緊給她扶好,提聲往外吩咐。
“荊芥,叫大堂送一頓晚膳來。”
“是。”
大堂飯菜送得很快。
紅燒肉、清炒韭菜、鹵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湯。熱騰騰的三菜一湯,已是官驛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陸執方掃了一眼臉蛋印記還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嗎?”
“嗯。”
馥梨扒著飯點頭,唇上沾了點油光。
陸執方見過她在靜思閣吃年夜飯,與她在灤賢山拜訪老師師娘時,同坐一桌共進過餐。馥梨吃飯細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舊如此,可也看出來餓得急了。人但凡餓起來,粗茶淡飯都是人間至味。
官驛廚子的手藝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賑災兼代管翁沙縣的政務,那里受災最重,去到了,或許連這樣的三菜一湯都吃不上。”
陸執方的語氣很認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夾鹵水豆腐的動作一頓,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師娘這段日子,學了處理傷口的簡單辦法,懂得清理包扎,時令病像是風寒的通用配方我記得,到了可以給醫館調配,還能給大夫們打下手。”
陸執方無言,臉上表情顯然還是不贊同。
馥梨悶聲吃飯,屋內一時靜得很。
至熄燈時分,兩相對視,誰都不想讓步。
陸執方坐在床緣,朝她伸了手。他沒讓荊芥再多開一間廂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處,全看明日出發前,誰是先說服對方那一個。
小娘子乖順地走近他,與他牽手。
薄被覆蓋上,體溫熨帖,屋內還留一盞暖燈。
“賑災隊伍里有醫官,有專門應對時令疫病的藥物,不缺你一個忙前忙后。你走了,誰幫師娘編寫草藥典籍?”陸執方的聲音放松低緩,有些像耳語。
馥梨沒有答話。
他還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濘臟污,斷壁殘垣,未處理的人畜尸體隨處可見。當真不怕?”
她被他握著的手動了動,還是沒說話。
“明日一早,我就讓荊芥送你回去。”
眼下還沒離開皇城太遠,一個下午的路程,荊芥腳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會耽擱一點進度。
陸執方攏著她柔弱無骨的手指,不輕不重掐了下,放到唇邊親,“小梨兒,點頭說好。”
“才不好。”
“馥梨……”
“陸大人考慮了人手充足,考慮了師娘的草藥典籍,連我會害怕災后亂象都預設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卻一點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聲音輕輕的:“陸執方,你不想我在嗎?”
陸執方愣怔。
“你說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荊芥走。”馥梨將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對著他,連著薄被也扯走了。
陸執方懷里一下空蕩,溫熱倏爾散盡。
還未成婚,已經無師自通懂得怎樣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見她從箱子里冒出來的第一眼,還覺得是日有所思看見了幻想。陸執方呼出一口氣,“馥梨。”
小娘子給他一個裹成蠶的背影。
他語氣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撣撣手腳,撐開薄被,又慢慢滾了回去,將他妥帖收藏在不夠寬厚,卻溫軟馨香的懷抱中。
兩人都睡了個好覺。
翌日清早,馥梨換上大箱子里預備好的男裝,游介然想得周到,連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藍色軟皮小帽,配同色的細棉窄衫長褲,不過片刻,嬌俏清麗的小娘子變成了機靈清秀的小廝。
陸執方看馥梨在眼前轉了兩圈。
眉眼膚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飾過,遮蓋女氣,強調利落干凈的眉鋒與鼻梁,饒是如此,舉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幾分女兒家的天真嬌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難道不像嗎?”她刻意甕著嗓子,眨眼問。
只得七八分像,不過男裝到底行事方便,陸執方扶正了馥梨的軟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說話,我去哪里,你去哪里,當個啞巴影子。”
馥梨點頭。
陸執方越過她走到屋外,回頭催促時,語氣終于漏了點笑:“還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著去。
翁沙縣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會經過陶州。
陶州城外,有錦衣青年騎馬來回逛,視線梭巡每一個入城的人。馥梨騎馬跟在陸執方身后,青年遠遠先看陸執方,再看她和隨行人員,眸光一亮,打馬迎上來:“敢問可是賑災欽差陸大人?”
陸執方側目:“閣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銳進之子,嵇鵬,家中行二,陸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親得知陸大人不日將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災,但有其他州民涌來,家父怕沖撞了陸大人。”
嵇二郎一邊說,一邊引著他們一行人往城門去。
“對了,陸大人能否讓我看看欽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膽子肥到假冒欽差?”
“天災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我實在看招搖撞騙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說罷,竟勒了馬。
原先守城門的衛兵見到他來要放行,一雙長塑又頓時降下,攔住了去路。陸執方眸光微閃,同嵇二郎對視,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轉頭看向荊芥。
荊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調令文書。
這便是陛下派他督辦賑災的矛盾之處,給他督辦之權,欽差名頭,卻無管轄知府的欽差令牌,調令文書上只說暫代翁沙縣政務。若非他大理寺官職還在,官階上還比嵇銳進低兩級。
嵇二郎細細看過,恭敬地遞回,“小心駛得萬年船,陸大人勿怪。天很快將黑,客棧已經定好,小人這就帶陸大人先行安頓。”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說陶州不曾受災,路面便也沒有陸執方給她描述的那種慘狀,甚至連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剛至,不少商鋪就閉了門,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將他們帶到了客棧。
“小二哥,這位是前來督辦賑災事宜的欽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趕緊的。”
“好咧!”
“不必鋪張。”
陸執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搖頭笑了笑,“說是好酒好菜,待會大人見了可別笑。定南多州受洪災,嵇大人組織富商慷慨解囊,咱東家捐了不少米面肉,連招牌菜好幾例都撤下去了。大人來年再來,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陸執方有些訝異,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豐富一些的尋常飯菜。
同官驛水平差不多。
陸執方吃了個半飽,沒再動筷,馥梨坐在他旁邊捧著碗,見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給陸執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這人一邊同嵇二郎鎮定自若地閑談,一邊在她掌心比劃。
一筆一劃地寫——吃你的。
她臉頰微燙,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疊簡報,“陸大人看。”
陸執方松手,接過來,發現是定南府各州的簡略情況,包括農田受災、屋舍損壞、居民傷亡失蹤數目,按最嚴重到最輕,依次排列。
“這是家父在洪澇發生后,命各縣統計呈報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況,最新的還有待各縣跟進。戶部與工部幾位大人先陸大人一步,已經派物資往翁沙縣、安浚縣、義寧縣這些受損最厲害的地區去了。”
陸執方捻著那疊簡報沒說話,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沒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陸執方笑,“有了這些簡報,還省了本官許多的行路麻煩。”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著在定南府組織重建,脫不開身,過兩日就到翁沙縣親自拜會陸大人。”
嵇二郎舉杯:“薄酒一杯,為陸大人接風洗塵。”
陸執方亦舉杯飲過,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籠罩,回到廂房里,用清茶漱過兩遍口,才消散干凈。
馥梨吃飽九分飽,有些困。
客棧廂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兒的功夫,看見陸執方從箱籠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邊,顯然是打算遲點再換的。
“陸大人這是要……”
“噓。”
陸執方朝她無聲比了個手勢。
待一刻鐘后,屋外傳來荊芥的敲門聲,“爺,排查過了,客棧前后門各有一人看守,別的地方沒了。”
“好。”陸執方放下了茶甌,示意她繼續講。
馥梨指指那套夜行衣:“要去哪里?”
“去各處轉轉。”
“世子爺懷疑嵇二郎說的嗎?”
“懷疑談不上,眼見為實,見過了再說。”
陸執方不是第一次出公差,每每到任地方,地方官給他的接風洗塵總是分外豪奢,美酒佳肴不說,連歌姬琴妓都要安排,生怕他有哪些不滿意。
嵇二郎的接風洗塵,太順心合意,倒叫他警惕。
他才解釋完,就見馥梨也從自己衣箱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滿眼期待地看著他:“世子爺。”
陸執方一噎,“游介然怎么連這個也備?”
小娘子嗓音輕軟,還是那句話:“你想我去嗎?”言下之意,他說一句不想,她就不去。
陸執方磨了磨后槽牙,說不出一個不字。
“世子爺?”
“別喊爺了,遲早得倒過來喊你一聲。”
“喊什么?”
陸執方不答,泄憤般吻上她明亮的杏眸。
小祖宗。
第49章 連人帶包袱一起扛。……
荊芥負責引開客棧后門盯梢的人。
馥梨背著個沉甸甸的小包袱,聽見荊芥弄出動靜和隨他遠去的腳步聲后,同陸執方悄悄溜出了客棧。
今夜月圓,照得陶州城寂然清冷。
兩人影子在石磚路上被拉得斜長,往入城時看見的沒那么繁華的街道走去。嵇二郎給他們訂的客棧是陶州城里最好的,他們要找差的,最差的那種。
“世子爺,那里!”
馥梨看得清楚,指向長街西北面一間插了三角旗的商鋪。她在簡縣住過那種好幾個人擠一屋的客棧,本來是民房,主人家私自改商用,就用這種三角旗做標記,想來南方各地都差不多。
陸執方敲門,讓馥梨在門口守著。
店家姍姍來遲,挪開了門板,夜里只看見來兩人一身黑衣,個子矮小那個還背了行囊。
“住店的?”
“多少錢一晚?”
“上房沒了,下房通鋪,一人三十文。”
“這么貴?”
“三十文還嫌貴?城中哪個客棧有我便宜?”店家不耐煩皺皺眉,伸手一指遠方,“再往西走八里有間破廟,那里不用錢,隨便住。”
說罷就要把門板再卡上。
陸執方掏出二十文,擋住了門板。
“不住店,下等房讓我進去看一眼,問幾句話,定南洪澇,家中親戚沒了音訊,我們來尋人。”
店家嘟嘟囔囔嫌麻煩,又舍不得小錢,收了錢轉回去,“你跟我來,不少都睡了,被罵了別怪我。”
馥梨一直留神看街道上有無旁人經過。
遠遠聽見一陣打更聲,有更夫經過,她隱入角落躲藏好,待更夫走開了,商鋪里頭陸執方也出來了。
“走這邊,那邊會碰見更夫。”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陸執方。
陸執方盯著那小手,捏在他黑袖子上,分外瑩白還有些圓潤。他無聲勾了勾唇,聽見馥梨小聲詢問:“世子爺,里頭可打聽出什么了?”
“各縣來避難的十五人,而來自安浚縣、義寧縣的一個都沒有。簡報說這兩縣是翁沙縣外受災最嚴重的地方。要么情況不實,要么嚴重到無人逃脫。”
陸執方牽著她,按照店家的描述,去尋那破廟。
八里路不好走,小姑娘腳步不曾慢下來,話漸漸變少了,在暗暗保留力氣。陸執方松了手,往她后背去,“包袱給我。”出門時,馥梨非要替他背的。
馥梨身形一滯,后退了一步,“我還行,待會兒就不用背了,已經沒多遠……”腰上一緊,陸執方雙掌鉗上來,將她豎直地提溜起來,“不給就算了。”
連人帶包袱一起扛。
她手忙腳亂,“給、給你背,快些放我下來。”
陸執方將她放下,她腳踩到地面,沉甸甸的包袱轉到他背上,肩膀被他手掌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
馥梨肩頭本就在發酸,沒忍住嗚了一聲,肩膀上的手就敲到她腦門上,“累了不知道說,活該。”
那語氣涼涼的,重新牽上她的手掌卻很溫熱。
小破廟比馥梨預想的還要小,還要老舊。
仿佛再來一場疾風暴雨,就能把屋頂掀翻了。看這模樣,容納不了多少人。她看陸執方在小破廟角落的空地上,解開了包袱,露出了滿滿當當的紅薯。
“處理下。”陸執方點點那堆紅薯。
馥梨一個個撿出來,又找來好些樹枝,折成小棍子,陸執方已生好了火。火苗燃燒,火舌舔過枯枝,爆出細微的噼啪聲,給他清冷面容鍍上一層暖光。
“世子爺怎么會做這些的?看著好嫻熟。”
“一些是老師教的,一些看荊芥做,看會了。”
兩人并肩坐著,沒有再言語。
馥梨將腦袋靠過去,陸執方的手臂便攬過來,她瞇著眼,迷迷瞪瞪睡了好一會兒,給烤紅薯濃郁的甜香喚醒了。一睜眼,對上好幾雙閃著幽光的眼睛。
她差點嚇得驚呼,定睛一看,都是半大孩子。
孩子們全都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看著火光中的烤紅薯咽口水。有的孩子手里還緊緊捏著削得極尖銳的薄石塊,把它當成僅有的防身武器在用。
兩個大人,一群小孩。
要是混亂對弈,小孩們也并非毫無勝算。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天真稚嫩的臉龐露出了不符合年紀的早熟與盤算,三三兩兩圍攏來,想強搶。
陸執方動了動手腕。
為首最大的孩子猛地停住了。
他解開護腕,露出了他們沒見過的精巧機關,在月色下泛出幽冷光澤。大孩子只見他兩指微扣,噗地一聲,自己的腳尖微震,低頭瞧見一支短箭沒入他的草鞋前一寸,深深扎入了冷硬泥地里。
孩子們剛提起的膽氣嚇得四散。
如驚弓之鳥,倉惶而逃。
此刻,又有什么朝著他們扔來,“接好了。”
溫熱到滾燙的,軟綿綿的烤紅薯。薄薄的皮被烤得裂開,流動的金黃蜜漿黏糊在手上。
呼吸之間,都是久違的香甜。
最先拿到的孩子傻愣,皮都沒剝,就咬了一口。
陸執方將剩下的烤紅薯一個一個拋過去,“一人一個還有多,安安分分別爭搶,都有吃的。”
災情亂象中,能夠賣力氣的青壯男人有錢落腳。
破廟里睡覺的自然剩下婦孺老弱。對這些最饑寒交迫的人來說,半夜熱騰騰的烤紅薯比銅板還管用。
只他沒想過,這次遇到的全是小孩兒。
馥梨望見最先吃的小孩兒,眼里已冒出淚花。
不知是覺得太好吃了,還是覺得辛酸。
“你們要不要,坐過來吃?這里還有好多。”馥梨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我們只想打探一下災情。”
人群里頭年紀最小,臉最圓的小孩兒捧著紅薯,先一屁股坐在了馥梨身邊,埋頭苦吃起來。吃完了,馥梨給他遞了第二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五。”王小五奶聲奶氣,吃得嘴角都花了。其余人見確實可以領到第二個,也都圍攏過來,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變得和緩。
陸執方打量著這些孩子:“你們不是陶州人?都是一個地方來的嗎?”
“我們是如溪縣來的。”
“原先就認識嗎?”
“在同一條村的私塾先生那里識字。”
“家里人呢?”
提及家里人,孩子們紛紛沉默,手里烤紅薯頓時變得沒滋沒味了,有人開始抹眼淚,哽咽著道:
“洪水來時最先沖的就是翁沙縣,接著是我們縣。那時,我們正在私塾上著課,私塾地勢高,躲過去了,可我們好多人都同家里失散了,只好聚在一起,不至于孤零零地受人欺負。”
“縣令沒安置你們?”
“糧食有限,幫縣衙做事的人先得,我們爭搶不過大人,原來家里房子也沖塌了,聽說陶州沒受影響,還有富商施粥贈藥,就過來了。”
“誰知道,過來了,也是饑一頓飽一頓。我就說,留在村里等官府救災。”說話的孩子垂頭喪氣。
另一個孩子高聲反駁:“我才不等!那么多畜生都淹死了,肯定要發瘟病的,連縣老爺都要病了。”
……
陸執方記得,如溪縣在簡報上,災情描述很簡略,排的順序也在后面,按理說是受影響輕的地方。嵇二郎說如溪縣人少,疏散得及時,不算太嚴重。
他又陸續問了這些孩子好幾個問題。
提及定南知府嵇銳進,為首年紀最大的孩子情緒尤為激憤:“姓嵇的就是個狗官!”
馥梨道出疑惑:“可陶州百姓都在夸他,說他及時組織富商慷慨解囊,都捐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孩子惡狠狠地罵道,“假仁假義!做這些肯定為了博得好名聲。我們在如溪縣等了好多天,連塊餅都沒等到。說不準就是他獨吞了。”
王小五細聲補充:“我聽奶奶說,大康的遠房姐姐在知府老爺那里做婢女,把命稀里糊涂搭在那了。”這個大康,就是罵嵇銳進假仁假義的孩子。
烤紅薯一個個送出去。
篝火堆沒再添柴,火漸漸變小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說出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到最后,異常地沉默。馥梨從身上掏出所有銅板給了王小五,“雖然不多,明日一早,拿去買些干糧吧。”
陸執方用泥土弄熄地上最后一點火星,“明晚這個時候,有人來給你們送錢糧,好好待著別亂跑。”
兩人告別了那些孩子,離開了小破廟。
馥梨牽著他,一路安靜無話地走,步伐比來時更沉重幾分,忽地,靜悄悄的月色中,腹中嘰咕一聲。
她臉上騰地漲紅了,去看陸執方。
青年眸中閃過笑,從懷里掏出個半熱的烤紅薯,塞到她手心里,“只剩個最小的了。”
馥梨睜大眼:“世子爺何時藏起來一個的?”
“你顧著派,自己忘了吃的時候。”
陸執方隨手揉亂了她后腦勺的頭發。
距離客棧后門一段路的地方。
荊芥守在那里,遠遠見到他們身影,快步迎來,“爺,得快些回去。”
“怎么?”
“客棧那邊,嵇二郎房間一刻鐘前亮了燈,說是遭賊了,正在搜查,還想進去你屋里說話。”
“黃柏守在屋門口,不會放他進來。”
陸執方加快了腳步,雖然不會進來,但他太久不出房間,嵇二郎必定起疑心。他看似殷勤接待,實則自他們踏入陶州城門后,每一步都在他視線之下。
二樓廂房,嵇二郎帶了好幾人,正同黃柏對峙。
“我確認一眼陸大人安全,即刻就離開。”
黃柏擋著,神色不耐煩,“都說爺正睡著。”
“這動靜,早該把陸大人吵醒了,屋內一直安靜,難道你不擔心你家主子?”嵇二郎聲音冷下去,指揮手下硬闖,“陸大人負責賑災,身系我定南府的百姓福祉,我實在不得不看一眼求個心安。”
第50章 春風醉浸過的唇。……
黃柏雖然武藝在荊芥之下,對付嵇二郎手底下的衙差,也足夠了,何況應付到一半,荊芥就趕來幫忙。他放心地邁出幾步,將屋門留給荊芥守。
打著打著,卻聽見了屋門被撞開的聲音。
他錯愕地回頭,望見荊芥失守,漏了個大破綻,衙差們趁機涌入,悉數闖到了屋里。怎么會?
轉眼間,嵇二郎已經邁步入內。
屋內昏暗,床幃落下,遮擋得嚴實。
盯梢客棧的人換防時來稟告,無意中說漏了嘴,讓他知道守后門的人曾經擅離崗位。
“陸大人?”他試探著問道。
床幃內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陸大人,客棧遭盜賊,我屋內財物被搶,小廝還受傷了,特意來看看陸大人是否還安好?”
嵇二郎的手慢慢靠近,驀地,陸執方帶著困倦與不耐的聲音從內傳出:“哪個賊吃了熊心豹子膽。”
嵇二郎面色微變。
陸執方已掀開了一半幔帳,盤腿坐起。
走廊的燈光透了些進來,隔出一道模糊的亮色。他看著滿屋的人,以及隨時戒備的荊芥和黃柏,似笑非笑,“不知道的,倒以為本官才是那個賊。”
嵇二郎訕訕,揮了揮手,屋里的衙差霎時間走得干凈。他作了賠禮姿態,腰深深躬下去,“是我打攪陸大人。”說雖如此,并沒有立刻就退出去的意思。
再抬頭,他雙眼仍舊帶著探究,看向陸執方。
陸執方吩咐荊芥點燈,守在屋外。
他趿拉起床邊的軟履,攏好了中衣,遮住了露出的一片赤裸胸膛,施施然走到彌勒榻上坐好。
嵇二郎此刻才發現,床邊還散亂著一雙小鞋。
半開半闔的床幃內,女子如緞子柔亮的長發鋪開在軟枕上,影影綽綽看不清側臉,露出來的一段頸脖柔美非常,膚色在烏發襯托下白如凝玉。
即便看不清臉,也能想到是個勾魂的美人兒。
陸執方表情坦蕩,狹長眼眸里風流蘊藉,語氣是縱情過后的慵懶放松,“本官睡前小酌了兩杯,于是便睡得沉了些,沒聽見嵇二郎詢問的動靜。”
他從彌勒榻底的箱籠里,翻出一壺酒,“嵇二郎來一杯?京城帶來的酒,滋味比晚宴有許多不同。”
嵇二郎未答,陸執方已給他倒上了一杯,隨手遞過來。他不好拒絕,飲了一口,入口綿醇,高粱香氣縈繞,果真是好酒,好到讓他心頭泛起了困惑。
這位大理寺少卿能謀善斷的名聲,稍一打探就可知道。他未曾預想過陸執方是個草包,卻未料到他也戒不掉膏粱子弟的作風,赴任路上帶美酒,入夜枕邊睡美人,今夜之事,或許真是他多心了?
默然片刻后,嵇二郎搖頭笑了笑,擱下杯盞。
“果真是陶州尋不著的好酒,良宵苦短,我就不妨礙陸大人了。明日一早,我便護送陸大人到翁沙縣去,那里災民流離失所,就盼著陸大人的庇護。”
馥梨在床帳中背對著他們,聽得嵇二郎離去,屋門闔上的聲音,才慢慢轉過身來。她坐起來,覆蓋到肩膀的薄被滑下,露出一身未來得及更換的夜行衣。
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有驚無險。
陸執方在彌勒榻招呼她:“過來。”
他換了一只新的小酒杯,斟滿了酒,遞給馥梨。
游介然塞到大箱子里給馥梨的東西,有的沒的,雞零狗碎,有能派上用場的,也有瞎胡鬧的玩意。
比如這兩壺春風醉。
馥梨拿著酒杯猶豫,還是喝了下去。
醇厚酒液淌過了喉頭,冰冰涼涼的,滑入肺腑卻像一把火,燒起暖融融的熱意,把她腦子里緊繃的那根弦也燒掉了。人頓時覺得了一些放松來。
陸執方溫聲問她:“還要嗎?”
她勉強維持理智:“會不會影響明日行程?”
“不會。”陸執方伸手一拉,把她拽入懷里。
“可是我怕嵇二郎發現了是我……”
“他沒發現才怪。”
陸執方給她空杯蓄滿了酒,再喂到她唇邊,淡聲解釋道:“隨行沒有女子,他下樓了同駐店一打聽就知道我有沒有從花街柳巷叫人來,不難猜到是你女扮男裝陪的我。適當露一些破綻,能叫他更放松。”
“我就是怕,給你拖后腿了。”
“沒有,小梨兒很得用。”
小娘子不知道他所謂的破綻是何。
水潤紅唇微張,乖順地把酒都喝進去,兩頰漸漸浮出一抹酡紅色,朱顏薄醉,恰如胭脂淡沫。陸執方垂眸注視片刻,拇指揉過她唇角,吻去那點酒漬。
春風醉浸過的唇,除了軟,還透著酒香。
陸執方吻得輕柔,馥梨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掉了下去,腦袋一偏,擱在他胸前,雙眸已經閉上了。
竟是酒意微醺下,累得睡過去了。
也該累了,今夜可陪著他走了好多里路。
他抱起懷中人往床里去,輕輕放好,拉上薄被給她蓋住。少女睡得不踏實,一會兒這里撓撓,一會兒把自己衣襟扯開,薄被踢到床邊去,蛾眉擰在一起。
陸執方無聲看了一會兒,想來是夜行衣束手束腳,叫她睡著不舒服的緣故。平生除了家中尊長,他沒伺候過人,此刻腦海飛速回轉,手下動作生疏。
羅襪解開,露出一雙白皙豐潤的赤足。
腰封卸下,解放不盈一握的纖腰。
樸素的黑色衣衫剝去,露出底下純白中衣,要脫下衣袖了,免不得要把她身子抬起來。
陸執方手墊入她背后,將她托起,扯開了衣袖一邊,再換一邊時,馥梨半醒,睜開了還惺忪的杏眸。
“世子爺做什么?”
“替你寬衣。”
她得了答案,慢吞吞“哦”了一聲,人便挨著他卸了力,叫陸執方更輕松地把另一邊衣袖也脫下。待整套夜行衣都褪下,陸執方吁出一口氣,抽過薄被再覆上去,這回可算能睡踏實了。被伺候的小娘子渾然不覺,杏眸半睜半閉,還在斜斜望他,蛾眉未展。
“怎么?還有吩咐?”
“……還想擦臉。”
得寸進尺。
陸執方兩指一曲,想彈她額頭,又怕給她睡意彈醒了,認命地去門外給她叫熱水。
翌日一早,嵇二郎已在大堂恭候。
陸執方同荊芥、黃柏下來,便見桌上擺了早膳。
“陸大人同行的長隨小哥,怎么不見了人影?”
“路上撞了些風,頭疼,讓她睡晚一些再起。”
陸執方答得隨意,拿起竹筷,卻是尋了個空碟子把早膳都夾出一部分,遞給黃柏,“給送上樓去。”
“陸大人待身邊仆役都如此親厚嗎?”
嵇二郎話音剛落,黃柏的早膳還未送上樓,樓梯就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睡晚了的小娘子作小廝打扮,軟皮小帽戴得歪斜,露出鬢邊幾縷碎發,急匆匆地朝他們的位置走來,眸中有睡過了時辰的懊惱。
陸執方朝嵇二郎露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
“也并非人人如此。”